《囚春山》 第1章 殊途 “京城,我是一定要回的。”…… 大胤朝,嘉元十七年。 长公主独子谢清晏,字琰之,号春山公子。掌镇北军,戍边十载,军功累累,天下归心。 时年二十有三,灭西宁,伐北鄢,平定诸王之乱,收复边岭十三州。 史家判言: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民间盛赞如潮,北境更有童谣对其歌功颂名,口口相传:“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百年之恨一役毕,岭北从此无皇名。” 岁夏,陛下传旨,召谢清晏入京。 诏曰,定北侯谢清晏平寇天功,国之干城,晋爵为公,赐号镇国,拜大将军; 强于权贵,盛于缙绅,祀天之外,立而不跪,大胤千古,只此一人。 - 谢清晏奉旨班师回京途中,所过之处,尽是民塞其道,举城相迎。 镇北军声势浩大,纵使王公贵胄那些雕纹佩玉的马车也要退避三舍,为之让路,更不必说平民车驾了。 寻常巷陌,一辆朴素至极的古旧马车被迫勒停,搁在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街百姓身后。 “吁——” 车驾上,女扮男装的紫苏回头,面无表情地对青布车帘内道:“姑娘,堵车了。” “……” 马车内静寂半晌。 里面的人像是睡着了。 还是车厢内另一个丫鬟,连翘抬手,将掌中打着的骨雕花卉孔雀翎扇多扇了下:“姑娘??” “…嗯?” 车厢最内,倚在梨木矮几旁,乌鬂如云的女子终于微抬螓首。她手中翻得陈旧的医书跟着掩合,一双如剪秋水的眸瞳便撩望过来。 “谁唤我了?” 似乎尚沉浸在医书中言论,女子眸里带了几分雾色似的失神,如明月隔江,不分明却拨人心魄。而琼鼻前,挂至耳后的那一帘雪白面纱掩住了她半盏面容,云纱拂动,更勾勒出几分出尘脱俗的清冷。 “姑娘,紫苏说车驾堵了。偏偏赶上这暑气熏蒸的,不知还要耽搁多久,可真是要命。”连翘气郁,继而望着女子面纱上露出的雪额奇道,“这么热的天,姑娘怎么一点都不见汗?” “……” 戚白商的心思仍在方才医书里的那个古方上。 疑有错漏之处。 于是车内寂静,在连翘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快要闷过去时,面戴雪纱的女子终于轻眨乌睫,微蹙的眉心不知因何纾解,似是缓缓回了神。 只见她左手轻抬,三指微并,搭上右腕。中指定关,食指定存,无名定尺。 平息静气,又是三息。 “哦。”戚白商慢吞着声,松了指节。 她左手拇指指根处落着一颗小痣,宛若凝雪上的一点红痕,双手扶回医书上,又徐徐将眼帘跌回去, “大约是前几日义诊安排得紧,累了,有些阳虚。等这趟到了京城,开个方子,调理几日,便该好了。” 一句话徐徐缓缓,好似说了盏茶工夫。 连翘:“……” 即便知晓自家姑娘——只要不逢人前,永远是这副慢慢吞吞慵慵懒懒的性子,连翘还是有些噎得不轻。 慢了不知几个半拍,戚白商重抬眸:“车驾堵了?” 连翘:“……” 这不是半炷香前的话由吗? 戚白商:“烈日炎炎,此地又无集市,怎还会堵。” 今岁天气确实反常,才不过槐序时节,近月余一滴雨未见不说,还炙烤得犹如蒸笼。 素来火脾气的连翘都没力发作了,无奈至极地抬手,挑起了马车帘子,朝自家姑娘示意。 “您自个儿瞧吧。” 一角闹市映入了戚白商的眼帘,同时,满城呼声终于涌入她耳中。 人烟辐辏,车马骈阗。这番盛况,远居乡野的戚白商也是多少年未见了。 戚白商透过熙攘的百姓间,望见了烈日下浮光晃眼的甲胄。想起此行前听闻过的北地大胜的消息,她略作沉吟:“这是在迎镇北军?” 连翘点头又摇头:“镇北军还是其次,怕都是来瞧定北侯谢清晏的。” “是镇国公。”紫苏纠错的冷淡声音传回车内。 “那只是传召嘛,正式册封的仪程至少要等到那位侯爷回京后了。”连翘嘴错脸红,不妨碍她梗着脖子不认。 对这位冠绝古今的大胤朝第一儒将,戚白商早有耳闻,只是并无太多兴趣。 没做反应,戚白商就又要低回眸去看医书。 回过头的连翘差点给自己掐人中,几乎是咬着牙开得口:“姑娘,您就一点都不关心啊?” “嗯,”戚白商缓声,翻页,“与我何干。” “从前是没有,如今干系可大了!”连翘阴阳怪气,“这一位,用不了多久,说不定就要和您成一家人了!” “嗯?” 戚白商终于叫连翘夸张的语气勾回了眼眸。 “前几日,姑娘不是叫我打听京中近来事宜吗?” 望了眼马车外像是走不完的军队行伍,连翘压低声:“姑娘可知,谢清晏此番回京是做什么的?” “军功受封?” “那只是表面罢了,”连翘侧手遮口,“近些日子京中热议,谢侯爷今岁已过二十三,却无妻无妾,连个通房都不曾有。他可是陛下的亲外甥,长公主的独苗,虽然民间传闻他并非驸马所出,因此才随母姓……这个不重要。” 连翘神色凝重:“总之,这次是皇帝陛下一定要给他定下一桩亲事了!” “……” 车内寂静。 半晌。 戚白商终于在连翘期盼的眼神下,缓声问:“所以,与我何干?” 倒不是戚白商自轻自贬。 她出身庆国公府不假,但只是长房旁出的庶女,生母连庆国公府的妾室都不是,本便是庆国公遗落在外的私生,年过九岁才凭着半块阴阳玉佩被认回府中。 若只是这样也罢了,偏庆国公府将她认回前的地方,还是在京城内有名的青楼。 这对庆国公府自然是天大的丑事,他们恨不得从未有过她这个人。 也因此,回国公府第二年,戚白商就被送到庆国公封地的乡下庄子里。国公府对外也从不提起这位庶女的存在。 戚白商对自己身份位置很是清楚,想自己的丫鬟应该也不至于白日做梦。 连翘显然读懂她眼神了:“哎呀,我不是说您,我是说咱们府中那位享誉上京的第一才女啊!” 戚白商一怔:“婉儿?” “是啊,”连翘点头,“自从这要赐婚的流言传出,满城贵女翘首相盼,民间更是议论纷纷,等着看这天下第一桩的好姻缘要花落谁家——京城贵胄如云,坊间评判下来,论出身地位,最配得上谢侯爷的只有他表妹征阳公主。而若论品貌才情,那就只有……” 连翘没再说下去。 戚白商已然想起了这几年庆国公府内,唯一一个会借着避暑由头、去乡下庄子里看望她的嫡妹,戚婉儿。 她浅低了睫,会心而笑,总是懒慢垂着的眼角终于起了姝色,如轻弯作两把月弧:“婉儿天下第一好,配谁皆有余。” “这话别人说行。” 连翘下意识地瞥了眼戚白商琼鼻前那张半覆面容的雪纱,嘀咕道:“姑娘您说,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了。” “什么?” “没,没什么。” 连翘知晓戚白商最听不得的就是戚婉儿的坏话,干脆换回了之前的口风: “我就是不平嘛!同是议亲,配她嫡女的便是全上京贵女们的梦中郎婿,而姑娘你呢?——却是被府里当牺牲品,推出去挡灾的!” “……” 戚白商的笑意停在了眼底,如流云散泻。 三日前,庆国公府的管家嬷嬷亲自带人去了她住的那处乡下庄子,传庆国公——她生身父亲的亲言。 教她收拾一番,当即入京。 说是府中为她议了一门亲事,对方乃是平阳王府的嫡次子,凌永安。 戚白商听到第一刻,毫无欣悦,倒是惊悸有余——庆国公府上上下下,除了戚婉儿,大约都巴不得她这个外室私生的庶出直接死在乡下庄子里。 她的亲生父亲更是将她忘于脑后,几年来对她生死一概不管不顾。 家里两位妹妹云英未嫁,若是与平阳王府结亲真是管家口中“天大的好事”,又怎会落到她这个庶女头上来? 而戚白商故意拖延了两日后,叫连翘探听来的京城之事,果然验证了她的担忧。 “……凌永安在上京纨绔子弟中都最是臭名昭著,整日流连花街柳巷,声名狼藉,上京哪座门第舍得女儿跳他这个火坑?” 提起这桩婚事,连翘就气不打一处来。 “府里将姑娘您扔在乡下庄子里,不闻不问,一扔就是近十年!如今,平阳王府为这个臭名昭著的次子上门求娶戚家女,他们想起姑娘你了?早干什么去了!” 见连翘气得快要跳起来把马车盖顶出去的模样,戚白商不由含了笑。 连翘瞥见,更气闷了:“姑娘你还笑得出来?” “我只是想,当初给你取的名字当真没错,连翘,清热降火,很是宜你。” 连翘:“……这都火烧眉头的时候了,姑娘您也有心思玩笑?眼下最迟后日便要入京,等到了京中,姑娘你可是想逃都逃不掉了!” “为何要逃。” “前面可是火坑啊!”连翘哭丧下脸,“我实在想不明白,姑娘连那满屋子天书似的晦涩古方都能倒背如流,聪慧至极,怎么会应下府中如此荒唐无理的要求?” “……” 戚白商眼眸轻恍,耳边却响起了管家嬷嬷那句带笑的冷声。 第2章 遇险 现在折返还来得及吗? 被城中这番盛况耽搁,戚白商的马车捱到了日暮时分,才在送别镇北军的人潮中,艰难挤出了城门。 余霞散绮,暮色染得晚山粼粼。 随谢清晏班师回朝的镇北军,背影也渐渐融进了天边那抹如火的霞光里,再看不清。 天边一只孤鸟盘旋,依着暮云,停落在城门外的曲柳上。 柳梢拂过马车,窗内的戚白商敛眸。 车侧卷帘遮回,从内荡出来浅浅懒懒的一声: “走吧。” “是,姑娘。” 紫苏应声甩鞭:“驾。” 马车从城外还在目送镇北军的百姓间离开了。 车内,连翘按捺不下疑惑心思,好奇问道:“谢清晏当真不在仪辇中?姑娘方才直盯着镇北军看,可是有什么发现?” 要知道,她们姑娘除了在医术方面从不懈怠堪称勤勉外,对任何事那都是能推则推,能躲则躲。 今日这般反常,甚至还为看镇北军在城外多停留了片刻,实在古怪。 等马车驶离了城门,车外无人,早倚回桌旁的戚白商这才闲支着额,有气无声地启唇:“镇北军,去往何处?” 连翘回忆道:“我们向东,他们偏些,应是东南方向吧。” 不等戚白商抬眸,连翘一愣:“不对啊,他们不是与我们一样,要去上京吗?” 戚白商略微挑眸,却未开口。 多年习惯成自觉,连翘不敢指望姑娘多说两句,自己去找答案了。 她拿起旁边案几上的地图,指尖在勾画着的城池山川间比划:“……我懂了,我们取的是最近的路,穿山而过。他们却绕开了入京前的半段骊山,先去运城、再向京中?” “嗯。”戚白商应过,指尖挑起一页书,翻拂过去。 连翘道:“依谢清晏如今的声名,到了运城定也是满城塞道,花果相迎,折腾下来至少要多耽搁一日才能回京。依我看,他还不如跟我们一样穿山呢。” 戚白商未置可否。 车帘外,紫苏却是冷淡地哼了声:“你没脑子吗?” “我哪里没——”连翘刚要恼,忽停住,“对哦,谢侯爷压根不在御赐的仪辇中。那他搞这么大阵仗,招摇过市又是为了什么?” “……” 帘子外没声了。 连翘自己想不明白,干脆扭过头,眼巴巴地看向自家姑娘。 戚白商垂眸望着手中医书,眼都没抬,声音懒缓:“我与他素不相识,怎知他心中所想。” 连翘却不信,贴过去:“哎呀姑娘,你肯定猜到什么了,就告诉我嘛。” “……若我是他。” 戚白商被她摇得书都难看成了,终于无奈抬眸,朱唇轻启: “大抵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 —— 三十里之外,骊山内河。 玉水绕山,风梳林影,本该是山中幽寂的好景色,可惜戏鱼的水鸟早已被片刻前的肃杀之气惊得四散飞离。 配着薄甲长刀的一队轻骑无声无息地停在河畔,排成长列,在水边饮马。 这一队约有百骑,止歇时却阒然无声,可见其队中之纪律森严、令行禁止。 天边霞色覆过银鳞薄铠,如火灼灼。 为首之人背对河畔,驻马在一株古槐下,身量修长,如琼树玉立。 那人颈侧咬着睚眦肩吞,凛然生威,又有一道鹤纹银线的长帔从肩甲下垂坠,遮去了他大半背影,只余袍尾随晚风拂荡。 同身后整队轻骑一样,为首之人覆玄铁面甲,藏去了容貌。 面甲作恶鬼狰态,叫人望而生栗。他却平静地微垂着首,缓慢而又像随着某种古谱韵律,上下擦拭着手中的长柄陌刀。 于那人竹玉似的修长指骨下,陌刀刃薄而厉。落霞流泻其上,非但未减冷色,反而被衬得戾然如血,更添森寒。 直到河畔林影里,一骑飞驰而至,顷刻便到河畔。 来人翻身下马,跪地作礼。 “回禀主上,半个时辰前,那人就已逃入骊山南侧峰林中,紧随其后不足盏茶,追兵便至。” 擦拭陌刀的指骨略作停顿。 不待恶鬼面甲下出声,三人合抱的古槐后突然冒出个脑袋来。 “半个时辰?完了完了,等我们找着人,黄花菜都凉了,怕是全尸都留不下。” 青年一身素袍,手持折扇,作文士打扮。眉目生得清俊,可惜无论举止还是语调都透着股子不着调的颓废劲儿。 这会儿他像从土里钻出来的,身上蹭了几处灰,正随手拍打着绕过古槐。 “云…公子。” 跪地回禀的军士迟疑了下,同样作礼。 “都说了叫我军师。”云侵月说完就转回去,“谢琰之,我可提醒你,最迟后日,仪辇就要入京了。你若驾马归京,且不说行踪成谜惹人猜忌,单说天子御赐而不乘,你莫不是想回京第一日就叫那些御史谏官参上一本?” 见披着鹤纹长帔的为首之人不为所动,云侵月挑眉,侧过身去压低了扇子,挡住口鼻。 “要不就算了吧,反正你也不确定逃出来的那人是不是真知道些什么。蕲州的走狗千里追杀,兴许和赈灾银无关,只是因为他把人家刺史夫人给拐跑了呢?” “……” 跪地的军士差点笑出来,但是一扫见眼尾余光里的鹤纹长帔,就立刻绷住了脸。 而为首之人犹似未闻。 恶鬼面下,那双鸦羽似的长睫垂低,将眼尾压得凌厉而锋冽。 那人只这样不作声地站着,似是信手擦拭着能轻断马首的长刀,即便面甲下的容貌神态隐而未明,也拔出几分凌冽迫人的威势。 风声止歇,如千钧系于一弦。 直到最后一抹水色叫那人手中绢布拭尽,冷白如玉的指骨屈指一弹。 “铮!” 刀身震颤,锐意裂帛。 恶鬼面下鸦羽长睫终于掠起,眸冷而声清,如弦松箭发—— “上京以东,彻查骊山官道。” - 拉车的瘦马踏碎了阒寂夜色,从山中官路上驰过,留下两辙树影。 马车内,案几上坐着盏宽沿敛口的黑纹陶灯。 盈盈灯火色从叶片纹的开光间透漏出来,驱散了车驾里的昏黑。 陶灯旁,素手支额的女子正半倚案几,密合色上襦夹荷花袖松散随意地堆委着,灯下隐隐透出胜雪的肤色。 她上襦内是条藕色百褶长裙,遍身称得上极简,唯有袖上与裙尾缀绣着星点的落梅痕,清雅素淡。 而与这一身素衣截然相反——仅以木簪绾起的青丝垂葳下,解去了覆面的雪色薄纱后,那张容颜却是靡极艳极,仙姿玉质。 只是此刻,从女子微蹙的眉心间,隐隐能辨得出几分无奈。 而身边能叫戚白商如此的,也就只有车驾里某个提起谢清晏就喋喋不休的小丫鬟了—— “我买到的小道消息里还说,谢清宴的表字琰之,是美玉的意思,似乎是长公主赐的字。而因他少时曾长居春山,故又号春山公子。上京还有句‘一逢春归日,满京红袖招’的俗谚,可见他在上京贵女们心中之渊清玉絜,光风霁月,君子无双……” 不知听到哪一句,困意来得格外浓烈,戚白商挽着密合宽袖的素手抬起,压了个慵懒半遮的呵欠。 “哈……” 尚未压下,戚白商就对上了忽然停口的连翘狐疑的目光。 “姑娘,你是不是没在听我讲?” “嗯?” 戚白商很轻地眨了眨弯睫。 大约因着动作迟滞,袖子从遮口的素手前委滑下来,露出她左手指根,近虎口处,缀着的一点朱红小痣。 似千席雪里一盏红梅,活色生香。 “听了…吧。” 戚白商垂手,拢回荷花袖,眉眼又懒懒垂下去,快合上了似的,轻缓麻木地念。 “你说大儒赞他内圣外王,庙堂之外传他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朝中誉他军功累累、天下归心,连最苛责的史家也说……谢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余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耳听着就要睡过去了。 “北境还有他的童谣呢,”连翘说得愈发兴致盎然,“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百年之恨一役毕,岭北从此无皇名!” “……” 听到最后一句,戚白商原本都快要合上去的眼帘,兀地杵停了。 “岭北,无皇名?” 连翘并无觉察,还笑着回头:“对呀。叫那西宁皇帝敢封疆自立,如今边岭十三州已复,西宁俯首称臣,自然是再无皇名。” 戚白商翘首停了几许,像无心问:“这些,都是你从京中一并打探来的?” 连翘点头:“是呀。” “在京中,人尽皆知?” “对呀。” 戚白商:“……” 这位春山公子还挺招人恨。 将那柄骨雕花卉孔雀翎扇转过了半圈,合在掌心,戚白商阖眸轻叹:“母亲保佑,婉儿不要和他扯上关系才好。” “姑娘怎会这样说?”连翘大为不解,“这可是上京贵女们最心尖儿上的梦中郎婿、天底下头一桩的大好姻缘了!” “哪里好?”戚白商随手放下骨扇。 “自然是哪哪都好,人最好,”连翘道,“等入了上京,改日在府中见上一面,姑娘就知道了——您这位未来妹婿,绝对是世人公认的清贵儒雅,圣人心肠!” “……” 戚白商却是听得垂眼笑了。 那张神态慵懒轻怠的雪玉容颜间,顿添三分妩媚色,春水芙蓉似的,叫见惯的连翘也晃了下神。 “谢清晏,圣人心肠?”戚白商莞尔难以。 见她不信,连翘郑重点头:“姑娘您是久未居京中才不知晓这些,春山公子的脾性,在上京可是人人称道。”“即便不算列他麾下的三十万镇北军……” 第3章 美人 好人就该被刀架着? 说起“阎王收”,就不得不谈它的成名之地:西宁。 西宁是大胤属国,地处西北,曾趁大胤羸弱之际,杀钦差、斩来使、屠边境不降之城,割据边岭十三州,裂土称皇。 数十年来,朝野内外以之为辱,却不得奈何。 直至三年前,谢清晏执掌镇北军帅印,屯草积粮,厉兵秣马,连下边岭数州,长驱直入西宁腹地。 后又亲率玄铠军,以五千强弩铁骑,破“天堑”云禺关,灭十万大军,擒西宁皇帝,并兵临皇城外—— 代天子之师,谢清晏纳西宁帝都举城之降,绶靖边岭十三州,终雪大胤百年之耻。 自此,玄铠军一战成名。 又因其铁骑以一撄百、杀伐披靡、睥睨天下之势,得号:“阎王收”。 其后三年,玄铠军作为谢清晏亲兵,跟随他南征北战,而“阎王收”之名,亦响彻大胤内外,成了叫北鄢等地闻风丧胆、望旗而逃的存在。 —— 而这些,对于生活在大胤境内,尤其是远离边境战火之地的百姓们来说,都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神话罢了。 戚白商也没想过,自己竟有一日能亲眼目睹“阎王收”的风采。 “姑娘!他们可伤着你了?” 紫苏的急声唤回了戚白商思绪。 一众甲士早已不见了踪影,连带着追杀者都消失了,仿佛方才的恶斗只是个梦境。 戚白商倒真想当这只是场噩梦。 ——若非马车正前,踏着月色走来的那两道身影。 为首者提着长弓,护甲半遮下,指骨冷白如玉,另侧似信手搭着腰侧悬剑,在月下透出几分不吝于剑锋凌冽的清冷。 与其他玄铠军相同,他覆恶鬼面,辨不出半分真容。 那人身后还跟着位摇扇的公子。 这公子倒是没戴面甲,一身文士袍,不知打哪扯了块布,拦在了鼻梁下,包得不伦不类,敷衍至极。 见两人皆覆面,戚白商立刻垂下眼。 忍着气血损耗的眩晕感,她靠在马车外壁,慢慢滑坐下来。 戚白商正要开口道谢。 夜风徐徐,送来了那摇扇公子不当人子的风凉话声—— “完了完了,被瞧见了,要不要干脆灭口?” “……” 戚白商一口气哽住,一点都不晕了。 灵台前所未有地清明。 这会儿再不清明,明年就有人要给她过清明了。 “民女一介布衣,以游医为生,今夜只是路过……” 摇扇公子停在了马车近处,惊异声压过了她话音:“好一个倾城美人。” 戚白商僵了下。 此刻她才想起被方才的刀风掀掉了的覆面雪纱。 她低身拎起垂落锁骨的那角,便要戴起—— “铮!” 长剑出鞘,月下一声清唳。 轻若无物的薄纱一分为二,如块雪飘落。 泻下的剑光盈着清冷月色,抵在了女子纤细柔弱的颈侧。 冰冷,寒彻人心。 而月下,握着剑柄的根根指骨如玉分明。 “交人。” 极近处的恶鬼面甲下,那人声清胜丝竹,却又冷漠至极。 空气凝固。 同样愣住的云侵月回过神,忙收起折扇:“哎,你这不是为难美人吗?人家从医,哪能随便把伤者交给你——” 话声未落。 戚白商动作缓慢但毫不犹豫地让开身,露出身后车帘: “公子请。” 云侵月:“……” “?” 为首之人似乎都停了一息。 恶鬼面下,那人低覆的长睫终于徐撩起,像刮骨薄刃般缓缓扫过面前女子。 薄唇在沉郁翳影里浅勾了下。 戚白商僵绷着。 直到那道叫她通体冰凉的眼神缓慢抽离。 “噌。” 长剑随手入鞘,为首之人左腕一撩,在空中虚握了下。 官道两旁立刻响起簌簌声,暗影再次钻出,扑向马车。 然而就在此刻,变故陡生。 戚白商听得身后恶风骤起,连翘刚惊呼了声“姑娘”,她整个人便被身后浓重的血腥气裹住—— 少年横臂,匕首抵在她颈前,厉声嘶哑: “退后!否则我杀了她!” 月下流云一凝,风声都止歇。 马车四周,几名甲士投鼠忌器地停住了身,胁而未发。 短短一刻钟就面临了三次死亡威胁,戚白商连叹气的劲儿都快没了。 她轻缓着声:“我们无冤无仇……” 少年压着心虚冷哼:“你见死不救。” 生死攸关,戚白商耐着性子多言:“你倒在路上,我给你施针,这叫救人。你被他们掠走,我去抢,那叫送死。” “贪生怕死,就是无德庸医。” 戚白商谆谆善诱:“若好游医都死光了,剩下的人谁来救?” “……” 无法辩驳的少年恼羞成怒,匕首往她颈前一压:“再说一句就杀了你!” 眼见匕首随时见血,云侵月顿时变了脸色,出声劝阻:“你别冲动,我们不是蕲州刺史府的——嗷!” 惨厉嚎叫取代了未尽话音。 摇扇公子像只煮熟了的海虾,捂着被重击过的肚子,佝偻着身蜷下去。 倔强的手指犹抽搐着指向一旁:“你……好……狠……” 始作俑者视若无睹,淡然提起了身侧那柄“凶器”长弓。 恶鬼面甲微微仰起。 那人冷掀起眸,指骨不疾不徐地拎起一支羽箭,张弓,搭箭。 泛着森戾寒芒的箭尖缓缓压下,直指戚白商。 “十息之内。” 面具下,声线质冷如冰,甚至透着股懒于敷衍的冷淡。 “你不杀她,我替你杀。” 马车前,戚白商与身后少年俱是一僵。 少年有点不能置信:“你当真不顾无辜者性命?” “我怎知她与你不是同谋。” 恶鬼面下,那人淡声垂眸,“七息。” 少年握着的匕首一颤,下意识松了些,眼底迸出恨意:“你们这些草菅人命的狗官——” 话音未落。 戚白商眼皮一颤,倏地抬起。 而视线正前,不知是如她所料还是一眼恍惚的错觉,那副恶鬼面下,漆黑如晦的眸底里掠过一丝冷戾笑色。 “我改主意了。” 话落,那人修长指骨松了箭羽。 一点森芒破风而来。 “!” 仓皇间,身后少年拽着她向旁一滚,狼狈地跌下马车。 “…对不住。” 耳边少年一声压得极低的闷哑低声后,戚白商就被向前一推,踉跄摔下。 少年扑入道旁的密林中。 “追。” 随着一声令下,甲士身影纷纷没入,带起一片劲草靡伏。 “姑娘!” 紫苏和连翘慌忙跑过来,将地上的戚白商扶起:“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哪里?” 青丝凌乱的女子轻摆了下手,慢慢抬眸,望向了凌乱风声渐渐远去的密林中。 月白如水。 身遭一切归于阒然。 “回马车,”戚白商轻咬牙,起身,“在他们回来之前,离开此地。” “……” 老马追着风声,在月色下一路狂奔。 车内,温暖的烛火驱散昏暗,戚白商半脱力地靠在案几旁。 想起今夜那长剑冷芒,戚白商不由慢吞吞抬手,轻覆上颈侧。 “嘶。” 案旁,戚白商蹙眉:“连翘,镜子。” 接来铜镜,戚白商看了眼颈下—— 雪白如凝脂的颈侧,显起一道分明而刺目的红痕。 这是林中救她的第一箭。 而那要她命的第二箭,若是没躲开,恐怕就不是小小一处擦伤的结果了。 连翘一边给戚白商上药,一边咬牙切齿:“那人简直是个疯子!怎能如此不管不顾!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紫苏凝眉:“我看林中甲士提着的长刀,有些像陌刀……” “够了。” 戚白商轻哑着声,打断。 一两息后,烛火下,苍白羸弱的美人轻撩起眸,语气倦懒懈怠:“哪有遇见什么人。” 连翘欲言。 “不想被灭口的话,就记住了。”戚白商慢慢吞吞合上眼: “今夜,我们谁也没见过。懂么。” - 翌日。 骊山,栖霞谷,玉良山庄。 此地是骊山北峰内的一处闲庄,远在京郊,又难耕作,荒废已久。 近十数年,山庄地契在不少缙绅富商手中转过,不知往复了多少次,终于在两年前被人购置下来,重新修缮。 一大笔山似的金银砸下去,这才有了如今这番灵幽雅致之貌。 “天都没亮……” 山庄正堂内。 云侵月没生骨头似的,斜斜倚在侧座的靠凳上,困得哈欠不停。 “昨日追了半座骊山,又连夜给那半死不活的少年送入京中吊命,结果今晨未到卯时就起,还要拉我陪同——你家侯爷莫不是脑子有疾?” “……” 旁边的立柱后,站着个随从打扮的男子,此刻对云侵月的话充耳不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柱子,一动不动。 云侵月晃了晃脑袋:“不对,昨夜我睡梦中,总听着后山像有森森鬼叫似的动静——定是你家侯爷亲自提审了蕲州那俩倒霉蛋,他不会一夜没合眼吧?” “……” 立柱后影子依然毫无反应。 “…木头。” 云侵月摇了摇扇子,也不恼,自顾扭过头去,借着满室烛火,打量这座山庄正堂内的陈设。 “败家,太败家了,就他砸在玉良山庄的银子,够在上京买多少座府邸宅院了?他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第4章 入京 “禽兽啊。” 云侵月叹气起身:“我时常怀疑,当年长公主是不是生了双胞,你其实还有个性格迥异的孪生兄弟、假装是同一人吧?” 没人理他胡话。 只是刚走到谢清晏身旁,云侵月忽地一顿,耸了耸鼻翼:“你身上这血腥气……” 停在近处,云侵月望见了谢清晏冠起的长发,隐约可辨湿意。 显然是刚沐过身。 沐浴过后,身遭竟然还有挥之不散的血腥气,可想而知在那人沐身前…… 不知想到什么,云侵月表情变了。 谢清晏侧了侧眸,凌眉微皱,似是歉意:“未洗净么。” 他掠回视线,“其伤,在车中燃上一炉十里香。” “是,侯爷。”立柱后的董其伤转身向外。 “……我还当你买回来了个哑巴随从,”云侵月一顿,嘴角抽了下,“你是把昨夜那两人用热油活烹了吗?” “怎会。” 谢清晏向外走去,声清无澜,“我好言相劝,他们据实以告。” 云侵月跟上去:“全交代了?签字画押了吗?” 下了堂外石阶,谢清晏扶起袍尾,逐级踏上马车一侧的脚凳。 若不知他战功赫赫,该当他是个御不得马的文弱书生了。 “尚未。” 云侵月不解:“为何?” “……” 踏上最后一级软凳,谢清晏侧眸望回。 天际将明未明,清冷昧色罩拓他眉梢,如霜落雪覆,漆眸比浓夜更近墨。 只是那人温润如玉的声线轻振,听上去却是遗憾至极的—— “他们还要养上几日,才得清醒。” 云侵月:“……” “?” 这是往阎罗殿里劝的啊。 望着那道背影淡然自若地进了马车,云侵月神情复杂,转向一旁的董其伤:“你说你家侯爷这样可怕的恶鬼阎罗,将来若是遇上他心爱之人,也披得住这副画皮么?” “……” 董其伤低头耷眼,充耳不闻。 直到自讨没趣的云侵月也进了马车,董其伤驾车向山庄外行去。 谢清晏背靠在马车内,千年松香萦绕身周。 他想起什么,掀眸淡声:“昨夜那三人可有异动?” 董其伤在马车外回禀:“并无,确是一主二仆,药箱随身,进了驿站休息一夜后,今晨驾马车向上京去了。” 谢清晏阖目:“那便撤了吧。” “是。” 提起昨夜,云侵月表情更一言难尽了:“那么一大美人,差点在你手里香消玉殒,你竟还不信她,让人去跟了一夜?” 谢清晏眼睫未掀:“美么。” 忍住了那句“你瞎吗”,云侵月正色道:“我拿我这几年看遍江南百楼花魁的名号作保,若是来日上京要选个第一美人,非她莫属!” “我不及云三公子怜香惜玉,并未注意。” 云侵月一顿,审度地盯住谢清晏:“昨夜你眼见她救了人,却按兵不动,故意拿她当饵,诱出了追杀者才动手——当时那一箭,不会就已经想杀她灭口了吧?” “忘了。” 云侵月很是难以置信:“美人如斯,你真没半点恻隐之心?” 数日赶路,又连夜审人,谢清晏已有些耐心告罄,声线也微微沉了。 “红粉骷髅。” 谢清晏睁开眸。 连他天生薄而微翘的唇角,都跟着染上几分霜冷:“再美,死后也不过一抔黄土。三公子既取字鉴机,不该悟不透。” “好好好,”云侵月慨叹,“那你后来怎么不一剑杀了她、以绝后患?” “素衣,朴车,老马。女子从医谋生,必是小户人家,识不得玄铠军,”谢清晏转回,“不足为虑。” 云侵月轻吸气:“那她若是高门贵胄,昨夜命就没啦?” 谢清晏神容清和地回眸。 眼底烛火灼灼,却叫墨色染得冷若玄冰。 他一字未予,但云侵月已经知道答案了。 “啧,禽兽啊。” “……” 谢清晏懒得分辩。 他朝向马车内的昏暗处,避开了车内那副御赐的华丽宫灯。 即便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依然尤厌烛火。 沉浸在周遭的昏昧与松香间,谢清晏的意识随着车辙沉沉浮浮,终于还是彻底落入了黑暗中。 大约是故地重游的缘故,人也踏入了旧梦。 往事如尘烟。只是那些叫他年少时惊魂寒栗的梦,如今再也不能动摇他分毫了。 于是谢清晏魂在梦中,清冷而又麻木地望着—— 火光燃着他的衣袍,长发,他走过的每一寸路。粘稠的血液鲜红地流淌着,汇作他脚边的长河。 一颗颗人头从血泊里滚落,怒目圆睁。 他好像认识,又一个都记不得。 数不清的人头在嘶哑地喊着什么,像燎原的火里,无数的恶鬼低声咆哮着。 脚边的血河开始翻涌,层层叠起,没过他的长靴、衣袍、佩带、胸膛…… 在浓稠的血液灌入他口鼻,黑暗将他淹没前,他终于听清了。 那血色长河里,恶鬼们嘶哑泣血的声音汇作同一句—— [该死的是你……是你!] 血河彻底淹没了他。 黑暗中,无数次,那一张张最熟悉又狰狞的脸交替。 在最窒息时,谢清晏忽然屏住了气息,像怕惊扰到什么。 他在黑暗里微微仰首,如若干涸的淤泥里那一尾濒死的鱼。 他等到了—— 黑暗中天光骤开。 往昔数年午夜梦回,能将他从这溺于黑水般的噩梦里捞出来的,唯有那一只纤细羸弱的,少女的手。 在她虎口处,缀着一点血似的小痣。 即便明知无望,谢清晏还是在黑暗里伸出手去,想要够及那一线天光—— “吁!” 马车猛地一晃。 谢清晏倏然睁开了眼。 面前光线刺目,晃得他眼前炽白猩红交织着。 晨光透过梨木质地的窗柩,光栅斑驳明灭。马车外,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 董其伤低声:“侯爷,上京城内传来了线报。” “……” 与梦中少女指尖再次错失,叫冰冷的怒意腾起,如火舌般舔舐着谢清晏的理智。 他深吸气,又缓缓吐息。 “何事。” 董其伤低声回禀:“二皇子今早入了长公主府,上门拜访,至今尚未离开。三皇子则请出其外王父安太傅,向长公主府内递了帖,要在下朝后,于湛清楼为您接风洗尘。” “……” 马车内死寂须臾。 云侵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完了完了,两位皇子这是都在京中候着,只等见你这个表兄呢?兄友弟恭,实乃我辈楷模。只是,不论先见哪一个,都不太好吧?” 谢清晏无声望他。 “想来盯着你的也不止他们,” 云侵月一展折扇,扇起自己笑眯眯的风凉话,“东宫之争到底花落谁家,上京中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要跟在谢侯你身后押注呢。” 谢清晏垂眸,睫羽长密,将翳影压在眼底,近乎冷淡。 只是再开口时,声线依旧温润如玉。 “征阳公主何在。” 云侵月笑容一顿。 董其伤声音不改:“自军报入京后,征阳公主日日要去宫城城楼上,远眺西北。听闻三日前日光甚烈,还在城楼上晕了过去。” “公主殿下用情至深,可谓感天动地呐。”云侵月摇着扇子,斜向谢清晏。 可惜令他失望了。 在那张神清骨秀的画皮眉眼间,寻不到一丝温情,甚至不见分毫波澜。 感天动地,也感化不了一点某人那颗铁石似的心。 “先回军中,”谢清晏道,“待我入宫后,将消息传于公主。” “是,侯爷。” “……” 马车径直朝镇北军与御赐仪辇的驻地驾去。 车驾内。 云侵月摇扇叹道:“征阳公主拳拳情深,你却利用她来化解两位皇子对弈之局,也不担心会给她惹去多大麻烦——谢琰之,这天底下,还有你不舍得利用的人吗?” “……” 云侵月问这话,本来也没打算听见答案。 却没想到,车驾中静寂数息后—— “有。” “?!” 云侵月眼睛顿时睁大了,捏着扇子就激动地往前凑:“谁啊?我吗?” 谢清晏未作理会。 默然过后,他袍袖撩起,指节勾起领口内那枚悬玉:“你久居京中,可知上京哪家贵胄之女,左手虎口有一点红色小痣?” 云侵月:“啥?” “……罢了。” 悬玉攥于掌心,冰冷坚硬的棱角像要嵌入血肉。 那人阖眸后仰。 “当我没问。” “?” —— 晴天白日里。 一只素净的纤手探出了青布帘子。 指根处,一点血色小痣曝在日光下,将雪肤衬得更如凝脂。 帘子叫素手掀开。 藕色长裙的女子面遮雪纱,低弯着腰出了马车。 随她直回身,密合宽袖垂下,将那枚小痣遮了过去。 “姑娘,小心些。”连翘将戚白商扶下了车辕。 戚白商驻足,抬眸。 望着眼前偌大气派的府邸,还有那金字高悬的匾额,神容慵懒的女子眼底终于浮起些斑驳难明的情绪。 —— 上京,庆国公府。 她回来了。 第5章 刁难 上京第一销魂窟。 隔着半掩起的帷帽皂纱,庆国公府那庄严巍峨的门牌匾额清晰可见。 烈日之下,金字像浸了血色,灼得人眼疼。 戚白商不再去看,低回了眸。 帷帽帽纱层叠垂下,将她视线遮去大半——这就是她不习惯戴帷帽的原因,比之雪色云纱,皂纱厚重不便,又难视物毫厘。 只可惜一两云纱一两金,而她仅有的那块,昨夜不幸被人一剑两断,替她先赴黄泉去了。 这般想着,戚白商抬手,指尖轻点过帷帽遮掩住了的颈侧—— 虽上了药,但红痕尚在。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让旁人瞧见了,难免闲话。 只能靠这帷帽遮掩了。 “哎…” 听得身侧姑娘幽幽一叹,连翘刚抬起要扶上来的手就顿了下。 “姑娘,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诊金,还折了块云纱……赔大了呀。” 习惯了自家姑娘时不时劈叉到天边的思绪,连翘权当刚刚自己没问:“姑娘稍候,我这就去叫门。” 戚白商手指徐抬:“你……”不等她嘱出半句,连翘已经风风火火地冲上石阶了。 去得快,回来得更快。 戚白商听着那府门开了不过须臾,连翘刚说了来处,就听晒得长街阒寂的日头底下,撂下了一句尖酸刻薄的冷笑。 “什么乡野村姑也肖想踏国公府的正门了,去偏门入府!” 说完咣当一声,大门又合上了。 “姑娘!这门房欺人太甚!”连翘拍门半天,无功而返,气得火冒三丈。 “紫苏。” “是。”紫苏应声,将停马的缰绳递给连翘,便陪同戚白商走上踏跺。 到了府门前,戚白商徐勾在身前的指尖撩起,不紧不慢地一起三落。 紫苏会意,握住门上的铺首衔环。 叩门声一长三短,说急不急,说缓不缓。尤其是摆足了长阵的势头,像是扰人的铜钟,响起来便没个尽头。 这样持续了几十息,莫说门内不堪其扰,便是身后长街上,亦有好奇的过路行客纷纷停下脚步,望着这景象生奇,凑首议论起来。 难免有胆大的,见连翘在阶下看马,上前询问缘由。 于是就听小丫鬟恼火地对那路人道:“我家姑娘是国公府中的长房大姑娘,久未归家,如今受召跋涉入京,却被这门房拦着不让进,岂不是恶仆欺主?” “竟有这等事?” “大姑娘?只听说庆国公府有个享上京第一才女之名的戚婉儿,还有个貌美如花的妹妹,叫戚妍容,怎么没听说府里还有什么大姑娘呢?” “没听那丫鬟的话吗,多半是被送到乡下庄子去了。” “我想起了!莫非这大姑娘归府,是为前些日子坊间传闻里,平阳王府代嫡次子上门求亲之事?” 院墙隔不断长街议论。没一会儿,府门就再次打开了。 方才的门房面色难看,恶声恶气道:“大姑娘久居乡野,我等不识,自然做不了主,还是请到偏门入府后再行查验——” 话音未落,紫苏已经揪住了他领子,把人薅出府门:“你想死吗。” “你!” “紫苏。” 帷帽皂纱下抬起只纤白的手,托着半块阴阳玉,声缓而清,“我有信物可证。你做不得主,便叫做得主的人来。” 门房被松开领口,脸色铁青地整理衣襟,看都未看那阴阳玉一眼:“公爷今日入宫,尚未还府。” “婉儿呢?” “两房女眷今日随老夫人去护国寺上香了,管家嬷嬷们随行伺候,都不在。” “那戚世…长兄可在?” 门房鄙夷地一瞥那黢黑的帷帽皂纱:“长公子今任大理寺正,受圣上赏识,主理蕲州旧案,已是几日不曾归府,哪有时间搭理这等私事?” “……” 戚白商垂手,收起了阴阳玉。 她哪里还看不出,这门房分明是有人指使有备而来,要借着府中贵人皆不在的时候,给她个下马威尝尝。 走正门还是偏门这种事,戚白商并不在乎。 可若入府第一日,就在个作恶门房面前退让,那怕是之后府里随便什么人都能踩到她头上作威作福了。 今日敲打恶仆麻烦,来日桩桩件件上门更麻烦…… 左右都躲不掉,想想就烦。 戚白商还在不紧不慢地权衡度量时,身后长街上,聚堆的路人都已翻了两倍还多了。 “这大姑娘也奇怪,干嘛戴个皂纱帷帽,遮得连男女都看不出来?” “自然是丑,只怕还是貌似无盐、能止小儿夜啼那种!” “莫非是为这个才被送去乡下?” “难怪啊。” “她嫡妹可是上京第一才女,怎么到她就……” “戚二姑娘今年十七,大姑娘少说也有十八九了,拖到这般年纪还未定人家——可见,若不是丑极,国公府的贵女怎会许给凌永安那等纨绔!” “一个风流一个丑,凌永安往日眠花宿柳欺男霸女,如今这是要遭报应了啊哈哈……” 听着那些议论愈发不堪入耳,紫苏面沉如水,手已摸上腰间短匕。 “大姑娘,”门房压低了声音,皮笑肉不笑道,“再这样拖延下去,对你闺誉可不妙。” “是么。” 帷帽下,女声清缓如初外,竟还多了一两分愉意,“我为何不觉着。” 紫苏皱眉:“姑娘。” 戚白商手腕一抬,压住了紫苏的话,不疾不徐地转向门房:“你方才说,长兄如今在大理寺任职,是吗?” “是又怎样?” “既如此,我便不辞辛劳,陪你去大理寺走一趟,见一见长兄,如何。” 门房脸色微变,色厉内荏道:“长公子公事繁忙,哪有空闲被这等小事烦扰!何况大姑娘你久居乡野,长公子又如何识得?!” “那便是你无知了。” “你——” “我幼年归府,便是长兄领我踏过此门,这些年长居乡下,他还曾去看过我,”戚白商微微前倾,皂纱叫风拂起,低声压着三两分药草清香,“你猜,到了大理寺,他帮你、还是帮我?” 门房脸色白了下来。 戚白商直身,把玩着指间软玉,缓缓压下最后一句:“世隐长兄最不喜蝇苟之事,又疼爱婉儿,若知你今日所为,污了公府姑娘名声,那他可会轻饶你?” “……!” 帷帽下,戚白商看得分明:这恶仆腿脚都哆嗦了下,显然是吓得不轻。 也不知道她那位与她多年不见的长兄如今是长成了什么脾性,搬出来竟有如此效果。 不过,好用就行—— “这等小事,怎敢叨扰长公子。既是如此了解府内,定是大姑娘无疑,还有您身边这二位,”门房捏着鼻子忍了,“请入府吧。” “……” 直等到那主仆三人入了府门,背影绕过了影壁,往垂花门去,门房才恶狠狠地收回了视线。 “看什么看!还不都散了!?” 挥退门口那些看热闹的,门房抬手,召来了个小厮:“你找人去护国寺告知大夫人,就说今日之事未能成,这大姑娘气焰嚣张…………” 压低声音后,门房表情不善地吩咐了几句,这才直起身。 小厮刚要走。 “等等,”门房又招人回来,“凌家二公子今日在何处?” 小厮道:“论时辰,定是在那西市销魂窟的招月楼里喝花酒呢。” “那便安排人去招月楼,传戚家大姑娘今日入京回府的消息——就说她帷帽遮脸,丑到极处,貌似无盐,骇人至极!记着,定要叫他们传到凌永安耳中去!” “这……大夫人知道了会不会怪罪?” “哼,大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刚入京就在府门前闹这样一出,传到凌永安耳中也是迟早的事。” 门房表情扭曲地看了眼早已无人的影壁前。 “我们不过是帮她一把,怕什么!” —— “怕什么。”戚白商隔着皂纱,慢吞吞打了个哈欠。 “我哪能不怕啊,姑娘您扯谎都不眨眼的,”连翘惊魂甫定地跟在戚白商身侧,“长公子何曾来庄子里看过您?我连他一面都未曾见的!” “嗯……” 见戚白商一副淡然自若口吻,连翘有些起疑:“莫非是在我还未到姑娘身边伺候时——” “他确实不曾来过。” “……” 连翘只觉胸口一梗,险些背过气去。 戚白商施施然走着,语句慢吞吞地往外拖:“幼时他领我回府,也就,见过那一面吧。如今便是当面,我也认不出他了。” 连翘吸气:“那您还敢说得那般亲密?” “我听婉儿提起,世隐长兄性子冷酷,严苛,刚正不阿。想来,他们不敢为这点小事去向他求证。” “万、一、呢!” “他是国公府嫡系养子,严格意义上,与我非亲非故,八竿子打不着,”戚白商不在意地摆摆手,“以后在府中也未必能见几面,不怕哦。” “……” 被自家姑娘摸小狗似的撸了两把,小丫鬟只能鼓着嘴巴,避过不提。 “哦,对,”怕连翘继续念叨,叫她头晕,戚白商假意才想起什么,“马车里医典良多,你亲自搬来,顺便监督他们,别遗落了什么。” “是,姑娘。” 等连翘离开,戚白商与紫苏跟着那领她们去住处院里的府内嬷嬷又走了一段路,终于到了府内西跨院,临近角门的一处破败小院里。 绕进了门廊下,站在能积灰已久的廊柱旁,那位冷面冷心的嬷嬷转回身来:“大夫人说了,姑娘用不了多久就会嫁入平阳王府,不必费力腾新院子,便在此处凑合住些时日吧。” 第6章 退婚 他败坏您名声!! 招月楼内乐音靡靡,歌舞升平,雅阁却与之不同,称得上清静。 每一间的四脚香炉内都燃着清神湿香,香气袅袅,沁人心脾。 连楼内聒噪也似掩在了香雾外。 和戚世隐半个时辰前进去后再没出来的那间对着,二楼西首的这一间内,云侵月正十分不雅地敞着腿,箕坐于案后。他一手拿折扇支着脑袋,另一只手翻着面前长案上散乱堆叠的纸张文书。 午后易困,一边翻,云侵月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只是这个哈欠还没收住,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隔着屏风,如清玉击竹的声线低低响起。 “守住戚世隐。在他出来前,不许任何人进去。” “是,公子。” 房门关上,有人进了屋。 望见屏风后那一角雪白衣袍掠出,云侵月收住哈欠,一展折扇,靠进坐榻里。 “竟能和戚家长公子那样的金石疙瘩谈上半个时辰,谢琰之啊谢琰之,我看你离得道成仙不远了。” “无他,精诚所至。”白衣公子行止从容,落座也端方渊懿。 一番嘲弄硬生生被拧成了夸赞,云侵月嫌弃地拿折扇掩住了鼻子:“完了完了,如今连戚家金石也成了镇国公府门下走狗,大胤还有你搬不动的山么?” “不必套我的话。路见不平,略移木石,何来搬山?”谢清晏斟茶自饮,“至于戚世隐,他为国为民,独不会为王公贵胄。” “为谁有区别吗,不一样要做你手里的刀?”云侵月撇嘴,“所以这蕲州之事,就算是与他谈定了?” “人证、口供与物证皆已交由他处定,此刻他正在东阁比对。待核查无误后,他自会整理条陈,以大理寺之名上呈,奏请将赈灾银案与蕲州旧案并案处置。” 云侵月摸着下巴:“大胤朝中人才济济,你怎么就挑中戚世隐了?” “适逢他查蕲州旧案,牵扯出蕲州一丘之貉的贪墨案,再合理不过。” “嗤,少糊弄我,”云侵月道,“若没有你的人在朝中运作,大理寺那么多官员,蕲州旧案又怎么会轮到他头上?” 谢清晏犹若未闻:“茶不错。” 云侵月也不在意,吊儿郎当地拿折扇敲着手心:“虽说戚世隐的清正名号在上京是有口皆碑,但大理寺这地儿也不缺愣种啊。所以我猜,你多半还是看中他庆国公府的家世背景?” “……” “戚世隐过继在庆国公府大夫人宋氏的名下,是嫡长子不说,论亲缘,当今皇后是他姨母,二皇子是他表弟——这般了得背景,便是那蕲州刺史背后真有厉害人物,也不敢妄动他,对吧?” 谢清晏放下茶盏,终于开口:“有宋氏皇后撑腰,确是了得。” 那人声轻似温柔耳语,眼眸却掩藏在低覆长睫之下,看不分明。 “是啊。如今大胤外戚里,宋家若称第二,何人敢道第一?安家也比不得。” 云侵月摇着扇子,冷笑:“可怜安太傅一把年纪,还要为三皇子这个外孙奔走东西,不就是想保安家——” 话声戛然而止。 须臾后,云侵月神情微妙地看向对面的谢清晏:“之前我就觉着,你似乎对赈灾银案的幕后主使是谁十分了解,如今甚至要用二皇子身边的人作刃……莫非,此案与安家甚至三皇子有关?” 话间,云侵月不自觉坐正了身,死死盯着谢清晏的反应,试图看出些什么。 可惜令他失望了—— 那人眉眼间如轻羽投渊,不见波澜。 “案子既已交出,便与我无关,云三公子有什么想知道的,去问戚世隐便是。” “……”云侵月气笑了,一拍桌案上成沓的纸张文书,“你要真不管,这些从蕲州来的追杀者身上扣下的往来书信算什么?那个被你藏在山庄养伤的蕲州少年又为何不一起交给戚世隐?” 谢清晏被拆穿也懒得再遮掩:“兵行两路,自是以正合,以奇胜。” “我不爱听你行军打仗那一套,”云侵月摆手,“说人话。” “戚世隐为人过于清正,难辟蹊径,”谢清晏回眸,似笑非笑地望云侵月,“有些歪门邪道,只有云三公子这般人物才能思虑周全、万无一失。” 云侵月:“……” 云侵月:“?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啊!” 谢清晏望向云侵月面前桌案:“可有收获?” 即便不太情愿,云侵月还是捏着鼻子认了:“虽然书信里没有明提,但我推测,他们追杀那少年的目的除了灭口,还要取走他身上什么东西。” “证物?” 桌上有盏香烛,火苗盈盈,谢清晏思索间,像是无意识地拿指腹蹭过。 云侵月也点头:“还是能随身的厉害证物。” 烛火燎过指尖,灼痛之意瞬间荡遍周身。 然而谢清晏却像无觉,抬眼:“既被追杀,他为何朝上京来?” “不是走投无路的话,那就只能是来上京告御状……” 云侵月眼神忽惊—— “那少年带着账本!” “账本。” 两道声音同时落地。 房内阒寂。 “难怪,难怪他们要对这少年如此不计成本,千里追杀……” 就在云侵月兴奋难抑时,房门外传来的热闹动静盖过了他的话音。 “既是云三公子包的二楼雅阁,我有何上不得的?我和他可是拜把子的交情!……什么外人,你懂个屁!云三那是我义弟!” 一个明显带着醉意的男子嗓音响彻楼内,犹如公鸭凄厉: “云三!云三!你在里面吗云三?” “……” 房内,云侵月嘴角抽了抽。 谢清晏略微挑眉:“你义兄?” “你义兄!”云侵月下意识骂回去,跟着苦瓜脸,“怎么忘了,这倒霉玩意儿天天泡在花街柳巷里,我今儿就不该进招月楼。” 谢清晏:“上京子弟?” 云侵月叹着气,起身往门口走:“平阳王府嫡次子,上京第一纨绔,凌永安。” 话声未落,又一嗓子传入房内: “……恭喜个头!谁要娶戚家那个丑八怪!老子要退婚,退婚!!” —— “退婚?” 庆国公府,西跨院一角破败小院里。 紫苏听见冲进院里的连翘的话,面无表情地直起身:“谁传的。” 连翘刚放下怀里摞起来的医书典籍,上气不接下气地:“有本书掉、掉在了马车坐榻下,我去捡时听,听到杂役议论。” “当真是凌永安?” “……” 连翘虚靠在廊柱前,好半天才顺过气来。 她脸色仍通红,不知是跑得还是气得:“全上京都知道了,哪还有假?那凌永安在招月楼喝醉了酒,当众败坏姑娘名声!外面都在传,说姑娘貌似无盐、丑陋至极,他还、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闹着要退婚!” “他想死吗?”紫苏捏紧了拳。 “这不是好事么。” “哪里好——”紫苏蓦地停身,皱眉,“姑娘,您何时醒了。” “院里动静,我想不醒也难。” 戚白商慢吞吞迈出房门,见两个丫鬟面色俱是惊怒,不由莞尔:“来京路上,不喜这桩婚事是你们,怎么现在…又反悔了?” “那当然不一样呀姑娘!”连翘急了,“若是被退了婚,还是被凌永安那样声名狼藉的狗东西这般闹着退了婚,以后姑娘还如何议亲?上京哪家还敢迎姑娘入门啊!?” “那便不议,做个游医。” “姑娘!这可不是玩笑的时候!”连翘恼得跺脚。 紫苏却看出什么:“姑娘不意外?” “嗯……还是有些意外的,”戚白商轻顿,“退婚来得如此之快,我没准备好呢。” 连翘一懵:“姑娘早就料到了?” 戚白商未答,紫苏则想起了白日入府时,自家姑娘那句若有深意的话—— 【你说,凌永安若听了今日府门前的流言,会作何反应?】 紫苏若有所悟。 “事不宜迟,”戚白商道,“带上药箱,出府,去招月楼。” 连翘大惊失色:“那可是花楼,姑娘去那儿做什么??” “自然是去……” 戚白商轻眨眼,翩然似笑,“求他怜我,不要退婚的。” 第7章 好戏 “她的声音,有些耳熟。”…… “平阳王府,凌永安?” 那人低声清缓,将那几字念过一遍,像是要从一棹月色湖光里掇起旧时影。 “看他声量这么足,还得晾,”云侵月嫌弃地掏掏耳朵,“你本就极少归京,对这个纨绔子弟没印象也正常。仗着平阳王府的军功和名声,他在京中为非作歹无人敢管,全上京都知晓他的恶名。” “记起了。”谢清晏敛眸,“我祖母与他祖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太后和…老平阳王?”云侵月拿折扇一敲掌心,“我怎么忘了,长公主与平阳王是姑表,那你才该和凌永安称兄道弟啊?” 他立刻腆着笑脸过去:“你弟弟,你去管。” 谢清晏举盏饮茶,清容玉章,如在山水间。 等虑定,他才抬起漆黑乌润的眼眸:“凌家何时定的亲。” “就前几日,平阳王夫人与庆国公府戚家大夫人定下的。不过只是口头商定,尚未下聘,”云侵月顿了下,促狭笑道,“算起来,你和他有做连襟的缘分呢。” “戚家…” 谢清晏眺向东阁,似越过层墙叠堰,窥见那边比对供词证物的戚世隐。 眼底隐有霜寒,却又藏入云山雾影里。 “年初我在春日宴上见过,那位婉儿姑娘琴画双绝,无愧上京第一才女之名。虽然人无趣了些,但也算清丽脱俗,配你……” 云侵月展扇,移目:“总好过你那个阴阳两面、整日见了你就哭哭啼啼闹着要嫁给你做正妻的征阳表妹。” 像是不曾听见,谢清晏不在意地收回了目光:“许给凌永安的,在戚家是何名位。” “你说呢?”云侵月唇角勾起讥笑,“大夫人只有戚婉儿一个嫡女,二房虽是庶出,但也只有一双儿女,这种‘好事’不会轮到她们。” 谢清晏淡声温润,如春山流水:“再卖关子,便请旨叫征阳嫁你。” “?你好狠毒的心。” 云侵月凛眉,语速却自觉快了一倍:“我去打听过,叫戚白商,庆国公早年的外室所出,身份低微,养在偏远的乡下庄子里多年,不曾入京。” 谢清晏饮尽清茶,略颔首,像是下罢了一盘棋后,从容起身。 “去哪儿啊?”云侵月不解。 “东阁。” “虽然那群纨绔都没见过你,但你就这么走出去也太……” “砰!” 话声未落,房门竟被人轰然撞开。 “云三!你这兄弟当得也太不厚道了!让我白白喊了这么多声都没反应,你是不是又赎了哪个花魁在这里独——” 凌永安带着一身酒气,和几个随行纨绔豪横地冲进来,结果迎面就撞见了位衣冠胜雪的华服公子。 他呆愣地望着那人清绝隽永的神容,骇然一丝丝爬上他瞳孔。 “谢…谢清……” “花魁?”谢清晏似笑,声线温润平和,“你看我像么。” 凌永安:“……” “扑通。” 他冲进来得有多豪横,跪得就有多果断。 “兄长!” 云侵月:“?” 昂首挺胸的一众纨绔:“??” 凌永安向前一扑,拽住了谢清晏的袍尾: “我错了琰之兄长!看在长公主与我爹是姑表兄妹的面子上,你可要救救我啊兄长!如今只有你能救我逃脱苦海了!” “不是,凌二,你怎么认出他的?”云侵月一拎袍尾,好奇地蹲到凌永安身旁。 他又歪起脑袋看谢清晏:“你们见过啊?” 谢清晏不语,散淡疏慵地低瞥了眼脚前。 凌永安立刻自觉接话:“不不不,没见过,琰之兄长怎么会见过我这种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你对自己的名声倒是清楚,”云侵月笑,“那你怎么认出来的?” “上京城中各家花魁娘子的闺房里,十有七八私藏着琰之兄长的画像,都是她们重金买来的,”凌永安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谢清晏,辨不出喜怒,“见多了,自然也就识得了。” “花魁私藏……” 云侵月憋住笑,扭头看谢清晏,“谢琰之,艳福不浅呐?” “呜呜呜先不说这个,兄长救我啊!” 从始至终,谢清晏神色间一丝波澜未起,此刻也只是含笑低眸:“若未记错,戍守苦寒边地的是平阳王与世子,而凌二公子安居京城繁华红尘里,何危之有?” 话里隐有锋芒,可惜凌二是个傻的,早被酒色糊了耳目脑子,半点没听出来。 “还不是我娘非要向戚家提亲!” “庆国公府?” “对!就是那个戚家!”凌永安一骨碌坐起,“婉儿姑娘我不敢与琰之兄长抢,但我以为定亲的是二房的妍容姑娘——没想到,戚家长房拿个丑八怪村姑来糊弄我!” 说到这儿,他气得蹦起身:“戚家好歹毒的心思,这个又老又丑的大姑娘嫁不出去,藏着瞒着塞给我!要我娶个丑八怪村姑回家日日对着,还不如死了呢!” 云侵月笑吟吟地展扇:“不对吧凌二,戚家怎敢换人欺瞒,你确定平阳王夫人原先说的是戚妍容?” “我……”凌永安语塞,跟着横声,“那我不管!那种貌似无盐、丑陋至极的女人,我是死也不会娶的!” 云侵月好奇问:“大姑娘又不在上京,你怎知她貌丑?” “她今日已入京了!” 凌永安咬牙切齿:“这般迫不及待,定是一心要嫁入我平阳王府!” “今日入京,你就知她貌丑了?何况貌似无盐这词也不像你说得出的,是谁告知与你了?” 凌永安一愣:“那你别管!” 他扭头朝向谢清晏,觍着脸笑:“琰之兄长,我娘说你不久就要受册宝国典、晋镇国公,届时多半要蒙圣上赐婚戚家了!到了那会,戚家上下不都得听你的吗?而且如果有兄长开口,我娘也是不敢说什么的!” “……” 云侵月听得直皱眉,下意识扭头去看谢清晏。 听完了如此一番荒唐言,那人神色间却不见半点愠怒,他低望着凌永安的眉眼隽永温润,清微淡远。 “既是平阳王府所望,我当玉成此事。” 凌永安一懵,有些怀疑自己耳朵:“啥?玉成?” “退亲之事不必再言。若是改日下聘,世子不在京中,我可代你父兄,为平阳王府前去戚家完聘。” “?!” 凌永安如遭雷劈,傻在了原地。 云侵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等回神连忙咳嗽了下,摇着折扇跟在那位身后,出门去了。 等出了门,云侵月压追上去低声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东阁,”谢清晏神容散淡,“戚世隐若在此露面,将凌永安一脚踹出招月楼,岂不坏了一盘暗棋。” “也对,且得拉住他。” 只是两人刚走出几丈,还未转过折廊,就听身后西阁众人涌出,脚步凌乱地纷纷跑向楼下。 尤其是凌永安带头,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怎么回事?”云侵月招来愁眉苦脸的楼中小厮。 “回公子,戚家那位大姑娘也到楼外了!多半是听说了今日午后在上京中传遍的侮辱退婚之言,也不怕损了闺名……” “——今日!我定要叫这丑八怪认清自己!就凭她也想高攀我平阳王府的门楣?” 凌永安穿行楼间的高声荡回。 云侵月一耸肩,看向谢清晏:“平阳王和世子殿下也都算人物,可惜咯。” 谢清晏神容含笑而眉眼清漠地一瞥,便回身,朝东阁走去: “金玉之柱,犹生蠹虫。” —— 招月楼,南楼外。 “哎呦我的姑娘啊!你当真是好惨的命哦,年纪轻轻就没了娘亲,无人照顾,孤苦伶仃……如今好不容易要定亲了,竟然被未来夫家这样指摘,以后还怎么见人哟……” 楼门前,一位嬷嬷打扮的老妇斜坐在地,涕泪纵横,捶胸顿足。 场面十分惹人注目动容。 眼见围观的过路者渐渐多了,议论声杂乱起来。 那老妇从手指缝里斜眼一瞧,顿时又加大了嗓门:“哎呦我苦命的姑娘哎!!你怎么这么惨啊!你未来夫君他不是个东西!怎么能这样糟践你的名声啊!!” “……” “姑娘,这,这样真的行吗?” 被围观人群圈起的空地中央,拿面巾遮脸的丫鬟面带不安,朝旁边戴着皂纱帷帽、一身青布衣衫的姑娘侧了侧身,忧心地问。 这两人自然便是连翘与戚白商。只不过这会儿她们都做了乔装。 连翘提前用了药,面显红肿,拿块布巾蒙了半边,露出的鼻子旁粘了三颗又大又黑的痦子,远看活像个绿林好汉。 “莫怕。” 戚白商瞥过藏在人群里见机行事的紫苏,疏懒问:“雇来的婆婆什么出身,效果出色。” 连翘红着脸,不好意思道:“哭丧的。” “……”戚白商隔着皂纱缓缓回头:“?” “这不是时间紧,来不及找戏班嘛,”连翘挠了下用药后微微发痒的脸,“而且哭丧的,便宜。” 这顿时拿捏了戚白商。 她点头:“不错。” 两人低声讨论间,招月楼外围观已是里三层外三层了。 就在老妇一声哭嚎的间隙,楼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尖锐的公鸭嗓:“还不叫那死老婆子闭嘴!” 隔着皂纱,戚白商就望见楼内跑出来一伙公子哥儿,为首的声厉内荏,脚步虚浮,中气不足——一看便是肾虚阳弱的模样。 这副张牙舞爪的架势,自然也是那个败家子凌永安无疑了。 哭丧婆子见势不好,也完成了雇主交代的任务,趁着人多,爬起身来就跑了。 “我还当什么忠仆呢,就这点胆,”凌永安停住脚,上下一打量戴着帷帽的戚白商,嫌恶道,“你就是戚家那个乡下来的,貌丑无盐的大姑娘?” 第8章 旧案 那夜恶鬼面下,会是他么? “定北侯实在是好心办坏事,怎能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给姑娘你定下亲事了呢!” 归府的马车里,连翘撕扯着布巾泄愤:“好不容易叫凌永安发了誓立了书,就差一步,全白费了!嘶……疼疼疼……” 戚白商给她上药的指尖放得更轻:“是呀。” 连翘愁眉,刚绞尽脑汁想安慰下自家姑娘。 就听身旁慢慢吞吞叹了声:“请哭丧婆,花了我三五日的诊金。白费了。” “…?”连翘恼火又无力,“姑娘,这是问题吗?问题是借凌永安寻衅退婚的计划都落了空,您怎么看着一点都不忧心呢?” “本也是回京后,顺手为之,”戚白商撩起眼,往连翘额头也点了些药膏,“日子尚远,何须太劳神?” “不远了!您没听谢清晏说,一个月内他就要来戚家下聘了!” “……” 连翘一点就着,戚白商只得暂且停手,等她闹腾完。 “谢清晏是圣上的亲外甥,本就一言九鼎,如今还搬出来长公主的名号,这一发话,您的亲事简直是固若金汤了!” 连翘嘟囔着,忽地眼睛一亮:“姑娘,您说定北侯是不是为了戚家和婉儿姑娘的名声,这才出言做主促成此事?” 戚白商敷衍地嗯了声:“可能吧。” “那就简单了!”连翘挪到戚白商身侧,“等过两日,婉儿姑娘她们从护国寺祈福回来了,让她寻个由头去见定北侯一面,替您说上一说!” “不可。” 戚白商眸色清泠:“婉儿尚未出阁,私会外男,一旦落人口实,叫她如何自处?” 连翘急道:“姑娘您为了退婚都不顾惜自身,直接与凌永安当街对峙了,就只是让婉儿姑娘私下去见……” “此事不许再提,”戚白商难得凉了语气,“婉儿与我不同,她清誉未损,名动京城,该有自己心悦的夫婿和最好的来日风光。我护她声名都来不及,怎能拉她同入泥淖?” 见戚白商真动了火,连翘只能应下,瘪着嘴默然任她上药。 戚白商给连翘上完药后,才侧倚进坐榻靠枕上,拉起袖子,拿药膏涂过自己泛红的手。 雪白药膏点过红痣,如落梅一朵。 凉意渗入肌理,叫戚白商想起那只茶盏凌空而来的破风之音。 熟悉得让她背后微寒。 那夜的恶鬼面下,会是他么…… 修罗恶煞与温润如玉,当真能是同一人? 女子眼底浮掠起迟疑与不确定,最后都凝作一声疏懒叹息: “但愿不是吧。” 否则,她就真是后患无穷了。 —— 同一时刻,招月楼二楼,东阁。 料理完楼外诸事,云侵月回来雅阁时,戚世隐已经不在房内了。 “账本的事,你与戚世隐提过了?”望着在千楼晚色前临窗而立的背影,云侵月拈起颗葡萄,随口问道。 “不曾。” “为何,”剥葡萄皮的手指一停,云侵月似是玩笑,“你并不全然信任他?” “账本只是猜测,尚未验证。即便存在也下落不明,告诉他,对案情并无益处。” 谢清晏回身,转向房内。 灯火间,那双漆眸乌润,透出温和而叫人心安的光泽。 若非见过他以滚油烹刑敌间而目不瞬,云侵月就真信了。 不过云侵月还是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从蕲州到上京千里之远,你的亲兵动起来阵仗太大,让绯衣楼的暗探来查吧。” “莫漏风声。”谢清晏默许。 “懂。” 剥好的葡萄被云侵月扔进嘴巴里,谈完了正事儿,他吊儿郎当地靠上房柱:“你一向不理闲事,今日为何主动帮戚家大姑娘,总不能是为了卖好给戚世隐吧?” 谢清晏停在落地铜灯旁,半侧着身,闻言似笑:“帮?” 他抬手,温柔地拢住了其中一盏风中摇曳的残烛。 “你真认为,她是来挽回的?” “你的意思是她演了一出戏?”云侵月轻嘶声,“不能吧?闺阁女子最重名声与清誉,她这样一闹,恨嫁丑名遍京城,若还不肯入平阳王府,以后也没人敢要了。” “怎么不能,”谢清晏声线散淡,犹笑又冷,“她连蒙骗玄铠军的胆子都有。” 云侵月一愣。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之前谢清晏那句古怪的“耳熟”,不由地站直了身:“你是说、戚家大姑娘就是那个救人后入了京的医女?!” 谢清晏不语,像是望着烛火出了神,唯有灼灼两点烛火映透他眼底墨黑,却不暖,只叫人觉着清冷而遥远。 “嗤。” 一声火焰灼烫过皮肤的轻声后,谢清晏神情温润平和地直身,垂回了雪白广袖。 而原本拢在他掌心的那支烛却已灭了。 “你改日寻个事由,钓她离府。查明长相,便知结果。”谢清晏温声道。 从震惊里回神的云侵月难得拧了眉:“如若真是她,那这位戚家大姑娘不简单啊,她认出玄铠军的可能性,也就极大了。” “…是生是死,” 那人回身,烛火从身侧映过,将他眉眼神容自挺鼻分作明暗两处。 谢清晏低垂了眸,抬袖,随意碾去指腹间灰烬。 眉眼淡然出尘。 “就看她造化了。” - 上京繁华千里,最是人言是非地。 庆国公府大姑娘与平阳王府嫡次子在招月楼外的一番热闹,果然不出两日,就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人人都赞定北侯谢清晏清正无私,圣人心肠,即便对平阳王府亦毫不偏袒。 至于余下两位,眠花宿柳的浪子与貌似无盐粗鄙失礼的乡野村姑,自然便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谈了。 连带着在护国寺作焚香祈福礼的庆国公府女眷都听闻了此事,于是只有老夫人留居寺中禅院清修,大夫人带着两房女眷匆匆赶回。 看声势,是要狠狠给“不识礼数”的戚白商一番教训的。 可惜了,没成—— 戚白商病了。 且还是大病一场。 这次倒真不是她装。大夫人宋氏起初不信,派大夫过来看了两日,日日都是高热,最后一位大夫更声称戚白商大约被拒婚才伤心过度,是失魂之下被魇着了,得招魂——最后这位“神医”是被府里嬷嬷拿笤帚打出去的。 “神医”都无法,大夫人也只能暂时忍了。 由此,戚白商多得了几日清静。虽然这几日清静里,她都没清醒过几时。 等病过第五日,戚白商终于精神些了。 过正午后,刚用完她自己给自己调的药膳,婉儿就同前几日一样,例来造访。 “阿姐,你怎么起来了?”戚婉儿进到院内,把手中带来的物件递给连翘,就快步走到院子南角的戚白商身旁。 她不放心地打量戚白商:“当真好了?” “嗯,我的医术,你还不放心么。”戚白商慢慢吞吞地推着养气太极,收势。 戚婉儿责道:“那是哪位神医,刚入京就累得自己大病五日?” “先天不足嘛,慢慢调理。” 戚白商也不觉被拆台,接过布巾,擦了擦额角薄汗。 递布巾的连翘在旁边小声咕哝:“分明是姑娘离乡前连续为流民义诊数日,又舟车劳顿,路上还被刀箭胁身,受了险些殒命的惊吓,回京头日就排演大戏,能不累垮了吗……” 戚白商轻瞥她。 好在戚婉儿今日心思不属,也并未听见这点动静。 两人回明间落座,戚白商叫连翘与紫苏出去了,这才开口问:“怎么了?” 戚婉儿回神:“嗯?” “心不在焉,定有事,”不等戚婉儿否认,戚白商轻飘飘叹,“思虑不通,最伤神,你若不说,可怜我今夜大抵难入眠了。” 戚婉儿无奈失笑:“我看天理殊为不公,阿姐国色是天生,拿捏人心难道也是天生?” 戚白商轻眨眼,斟出药茶来饮。 “其实也并无大事,只是我心坎难过,”戚婉儿一顿,笑意微苦,“自从离了护国寺归京之后,母亲便日日要我陪表兄二皇子殿下,去长公主府递帖拜见。我屡次拒绝,她已有怨言了。” 长公主府? 戚白商拿起药茶的指尖轻敲盏边,意有所指地轻声:“为谢清晏?” “是。准确些说,是为了我的表兄,二皇子殿下。” 提及此事,戚婉儿不由地皱眉:“如今圣上年事已高,仍未立储,且已有多年少勤朝政,一心谋长生之道……上京皇城内风起云涌,争储夺嫡之事,我实在不想置身其中。更不希望自己的婚事,被当做争储的筹码。” 戚白商微微一怔:“争储与你有何关系?” “瞧我都忘了,姐姐未在京中,不了解这些事,”戚婉儿苦笑叹道,“大胤朝堂中,二皇子与三皇子早已争储多年。二皇子乃皇后所生,背靠宋家,三皇子乃贵妃所出,有安家助势。” “……” “安家”两字一出,戚白商拈着的茶盏像是不慎一颤,晃出来滴药茶。 苦褐色浸入桌布。 而无意识捏紧了茶盏的戚白商抬眸,望向戚婉儿。 可惜戚婉儿并未发觉:“朝中文官士族也多以宋、安两家为首,分庭抗礼,但在兵权上……” 戚白商回神,了然:“谢清晏冠绝大胤。” “是。所谓军功累累,天下归心,并非妄言。两位殿下忌惮他,更忌惮他在镇北军乃至天下臣民心中的盛望。” 说到这儿,戚婉儿有些嘲弄道:“然而昔年裴家虎将尽诛后,大胤苦边境已久,如今西宁虽灭,北鄢未除。国战不休,便没人动得了他。何况他本就是长公主独子,圣上的亲外甥,还有什么人比他更适合作为夺嫡倚仗?如今朝野公认——两位皇子中,谁能争取到谢清晏的支持,谁便能成为东宫之主。” 第9章 鱼儿 可不能让定北侯见到她!…… 琅园是在谢清晏及冠那年,圣上赏赐给他的私宅,毗邻宫城,园林广茂,四季各具其美,风荷之景更是冠绝京畿。 谢清晏多在边境领军,极少归京,不曾正式开过府。 自封赏后,谢清晏还未踏入琅园一步。 倒是长公主每年七月都会去琅园避暑,期间还会置办一场赏荷宴,邀上京各府。今年的赏荷宴原本就定在三日后,不算什么奇事。 只是由谢清晏的名义下请帖,确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 这消息没两日就传开了,在上京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京中茶馆里处处可闻议论,说圣上独女的征阳公主,与上京第一才女戚婉儿的这场相争,竟是后者先占尽了上风。 而身处风波中心的戚家内,戚白商也没能落个清静—— 在她大病见愈的第二日晨初,两个丫鬟便来院中传唤,叫她去大夫人院里定省拜见。 连翘想跟着去,可惜她们姑娘不许。 “从庄子里带出来的医典,陈了好些日子,不曾翻过。你将它们取出来,放在院里,晒一晒。” 戚白商慢吞吞地说话,却没留置喙的余地。 连翘只得应声:“哦。…那我就在院里等姑娘回来啊。” 见连翘一副眼巴巴怕她一去不复返的模样,戚白商唇角轻翘,正要启唇。 “大姑娘,您收拾好了吗?” 明间门外,两个丫鬟站在廊下,其中一个扎着红绦的面露不耐。 隔着紧闭的房门,她阴阳怪气地催促:“我们多等会儿是没什么,但去晚了,只怕大夫人那儿姑娘不好交代。” 另一个丫鬟迟疑地拽了下开口那个,压低声:“紫藤,里面毕竟是府里大姑娘……” “什么大姑娘,当不了几日就得嫁进平阳王府守活寡了。谁不知夫人肯许她回来,就是替府里挡灾的?夫人护着婉儿姑娘,老夫人护着二房,只有她一个在家里毫无倚仗,病了几日了,国公爷连看都不曾来看一眼,你怕她做什么?” 窗牖拦不住红绦丫鬟的嘀咕,碎声漏进屋内,暑热里听得人心凉。 连翘气得撸袖子要出去理论,被早有预料的戚白商一个眼神按住了。 “医典。” “……哦。” 戚白商挂上了紫苏买回来的新云纱巾,不紧不慢地走到明间门后,扣住门扉,拉开。 “她怎么还没——” 叫紫藤的红绦丫鬟猛停,不耐烦的表情僵在了她的脸上。 门后。 黛眉清眸如春山空雨,琼鼻细而挺翘,即便尚隔着薄纱,也已是美得朦胧出尘。 若是摘了,那当是如何冠绝上京的风华? 紫藤看傻了眼。 另一个丫鬟回神更快些,有些慌乱地拉着紫藤退了半步,躬下膝去:“婢子芍药,给大姑娘见礼。” 紫藤面上掠过慌乱、难以置信、质疑,但瞥见站在屋里,见了她呆头鹅模样后笑得趾高气昂的连翘,便也明白了—— 府外关于戚家大姑娘貌似无盐的流言,全是谬传。 ……岂止是谬,简直谬以千里! “怎么,”戚白商似不解,走出门后,慢悠悠地回眸,“又不急了?” “…婢子失言了,请大姑娘莫怪罪。”紫藤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咬着牙赤红着脸,低头给戚白商赔罪。 天本就热,等下还要走好一段路,戚白商这会儿正是连气儿都懒得喘的时候。 她轻叹,回过身:“带路。” “……” 今年酷暑难捱,南方的蕲州、岷州等地甚至遭了严重的旱灾,不少百姓流离四散。上京居北,比灾地稍好些,却依然从晨初就能叫人觉出几分炎热来。 等到大夫人院里时,戚白商已觉得左手烫伤处隐隐生痛。 她微蹙眉,垂眸去看。 轻薄透气的特制白纱被剪成长条,从她左手拇指、食指一直包裹到手腕。如此收束下,本就纤细的手腕更显得不堪一握,盈盈可怜。 天气这般热,这烫伤怕是要拖上好一段时间了…… 戚白商幽幽想着,跟着紫藤与芍药绕过抄手游廊,转入主母院里的明堂。 一道苍老里略显尖锐的女声正在说话: “……夫人放心。定北侯是早就对婉儿十分属意,否则上京城中这么多名门贵女,怎么不见他下帖旁家?” “若真如此,往年为何不见他下帖?” “那,那往年定北侯也不在京中啊。且国公爷也说过,圣上有意今年就给定北侯赐婚,还说要等到那时,再连进爵国公的封号册宝一同赐下——定北侯也该知圣意难违,显然是借此机会,向婉儿表露心意呢!” “我是担心征阳公主……” 话音随着戚白商身影出现而停住。 紫藤与芍药停在前面:“夫人,大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见过夫人。”戚白商执了礼,自觉停在明堂外。 按礼,她该喊大夫人宋氏为母亲,不过早在九岁她被认回府那年,宋氏就厌恶至极地警告过她,不许她用此称呼,只准和旁的下人奴婢一样,管她叫夫人。 “你们两个下去吧。” “是,孔嬷嬷。” 等芍药和紫藤退出院子,明堂里,那道苍老尖锐的女声也再次响起:“大姑娘还真是一面难见,在庄里那会就称病不愿离榻露面,如今到了府中,还要大夫人亲自吩咐,才能将大姑娘‘请’来?” 戚白商依然低垂着首,气浅声缓:“白商体弱多病,怠慢之处,望夫人与孔嬷嬷见谅。” “体弱?我看你是牙尖嘴利,不识礼数!”管家嬷嬷冷笑,声音更显得尖锐。 大夫人揉着头,厌烦道:“小些声,府里出了如此粗鄙的姑娘是什么光彩事情吗?” “是,夫人明见,”管家嬷嬷腔调一转,腰杆也跟着直了,“大姑娘还不进来拜见?” “……” 戚白商缓步迈入明间,站定。 大夫人的审视目光落上来,停了两息:“抬头。” 戚白商依言抬眸。 方才她站在日光炽烈处,屋内主仆二人未能看清。 此刻一见着那截云纱,管家嬷嬷就寻着由头,尖声道:“见主母还敢覆面,你知不知礼数?摘下来!” 戚白商微蹙眉:“病愈不久,怕病气——” “你还敢顶嘴?” “……” 戚白商也懒得再分辩,抬手摘了一侧挂耳。 面纱下,那张美得近妖的脸就再无遮掩地露出来。 还要训斥的管家嬷嬷话声梗住。 大夫人拿起茶盏的手也停下,皱眉,愣过后她有些惊疑而厌恶地盯着戚白商:“与你那个狐媚母亲,还真是相像。” “——” 戚白商缠着白纱垂下的手一停,蓦地抬眸。 眸色清泠透冷,如冰泉涤荡,一瞬就将那张脸近妖的美感濯得出尘。 “夫人见过我母亲?” 大夫人脸色一变,似乎察觉自己的失言,语气更冷:“…大胆!庆国公府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问话了!” 戚白商轻咬牙关,止住心绪。 她垂眸,回声:“白商失礼,请夫人恕罪。” 宋氏望着那张似是故人的脸,只觉恨妒之意时隔多年卷土重来。 多年不见,没想到她竟和她母亲一样,显露出冠绝京华之姿。 纵使是天独垂怜,只怕也是个福薄命浅的主儿! 宋氏心中咒着,厌恶地跌下眼帘:“戴回去。” “……” 戚白商依言,将面纱挂回耳后。 “你身位国公府长女,却擅自出府,置闺阁清誉不顾,更是为凌永安拒婚而当街闹事,丢尽了庆国公府的脸面!此事你可知错?” “夫人误会了,”戚白商轻声慢语,“凌永安败坏戚家名声,我是去拦他的。” “你倒是伶牙俐齿!”管家嬷嬷恶声恶气,“你去拦他,那怎么还越闹越大了?!如今上京中人尽皆知,戚家大姑娘丑得——” 对上隔着面纱那张脸,管家嬷嬷又硬生生噎住。 偏那姑娘还轻眨了下眼,茫然问她:“知什么。” “砰!” 大夫人一拍桌案:“你还敢狡辩,若非当日谢侯爷拦下,就让你铸成大错,更是坏了我两府交情!你父亲宽仁,不与你计较,我这个做主母的却不能放任你这等无礼少教的行径!” 宋氏冷声说着,却再未去看戚白商一眼:“罚你今日不许用膳,给我去祠堂,跪抄《女诫》十遍。” 堂下无声。 宋氏等了几息,不耐拍桌:“为何不答?!” 戚白商此刻才抬眸,声音轻弱:“白商不知,《女诫》,何物?” 宋氏一哽。 戚白商楚楚可怜地垂眸:“夫人知道的,白商自小流离在外,归府亦少教,不曾识过一字。” “你……你意指我教化有失了?!” “白商不懂,”女声栗然轻颤,“夫人息怒。” “好…好!” 宋氏气得手抖,颤着抬起来指向院外:“那就去祠堂跪上一日!不到天黑不许出来!” “……” 戚白商淡淡低了眸,徐徐屈了膝,又缓缓应了声:“多谢夫人。” 堂下女子言罢,转身,柔弱怯懦之色于那一刻尽褪,归于疏慵漠然。 在撇清戚家与母亲之死的干系前,她还不能离府,来一桩忍一桩便是。 等查明了当年真相,她自会一并奉还。 戚白商踏出明堂,转入廊下。 隔着门墙,管家嬷嬷压低却尖锐难藏的声音溜到她耳边:“夫人,这等狐媚子生得妖孽,惯会勾搭男人,决不能叫她在琅园一众贵人面前露脸,更不能让定北侯见到她啊!” 第10章 何恨 “请她来。” 谢清晏今晨踏入长公主府,本是要往佛堂去给长公主问安的。 只是刚过湘云堂,眼前便扑出一道五大三粗的雄浑身影,跟着便是惊雷似的粗粝嗓门砸在了院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子看招!” 那熊瞎子似的身影扑向谢清晏时,在侧护卫的董其伤已经把刀拔出来了。 不过玉冠华服的青年比他更快些—— 谢清晏波澜不惊地侧身,后仰,广袖随意一拂,便将董其伤出鞘的刀柄拨回了鞘中。同时他借退身之势,避开了“熊瞎子”推向身前的一掌,翩然后落。 向后两步,卸去了余势,谢清晏停住,声线雅润温和地俯身却礼: “父亲。” 至此,雪色袍袖垂荡,终归平静。 “好啊小兔崽子!阔别三年,长进不小!!” “……?” 严阵以待的董其伤神色一震,握着刀僵在了原地。 直到回神,他难以置信地扭过头,看向哈哈大笑着将谢清晏抱到怀里大力拍了拍的“熊瞎子”—— 虬髯大汉,身长八尺,膀大腰圆,皮肤黝黑,豹头环眼,右脸还横贯着一条狰狞疤痕,为这张不甚美观的脸更添几分凶神恶煞。 而被揽入“熊掌”中—— 他家公子面如冠玉,容姿高彻,峻雅清绝,一派渊渟岳峙、君子皎皎之神貌。 …………这哪里有一点像父子了?! “昨夜巡防交接,老子今儿刚回来,就逮着你小子回府了!” 元铁揽着谢清晏往明堂走,路过董其伤时一停,他上下打量了眼,略有嫌弃:“这是你新收的护卫?怎么跟个呆头鹅一样?” “初见父亲威仪,他心神震荡,也是自然。”谢清晏答得平和。 “哈哈哈哈哈有理!不愧是我儿子,随我了,就是聪明!” 元铁满意地仰天大笑,熊掌拍着谢清晏,愣是把人带进了湘云堂明间。 “你回来得正好!你娘生辰就快到了——你快来帮爹瞅瞅,看我给她准备的这份礼,是不是很有那个什么什么慧眼!” “母亲生辰在年末,尚余四月。” “啧,一年都过一半了,那不就是快到了!”雄浑声音从湘云堂内传出,震荡绕梁。 “……” 院内,风中凌乱的董其伤慢慢抹了把脸,抱着刀走到檐下,面无表情地继续护卫。 而湘云堂里,元铁一通折腾,终于从那些大箱小箱里搬出来个长条盒子。 盒身是金丝檀木的质地,看着古朴又华贵。 元铁拍着盒子,一边打开一边自豪吹嘘:“这乃是前朝山水大家,云英奕的大作,《空山秋雨图》!礼部尚书前些日子送来的,你娘不是最喜欢云大师的画了吗?这玩意可花了我好大一笔银子、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了一幅!” 谢清晏接过,展开了装裱精致的画轴,垂眸淡扫。 “怎么样?不错吧?”元铁搓着熊掌,兴奋道,“依我看画得可太好了!你娘一定会满意的,说不准就会原谅我上月把她珍藏的竹玉笛插进了土里当花杆的——” 谢清晏合上:“赝迹。” “——啥?” 谢清晏换了个父亲听得懂的说辞:“假的。” “……”豹脸上刚咧出来的大笑僵住,“为啥?” “皴法不对。云英奕用笔细腻,柔和,以中锋着纸,最擅披麻皴。而这一幅是斧劈皴,且是折笔斧劈,刚劲,笔法重变而不重柔。” “村法…春法?”元铁豹脸上露出迷茫,“不是画的秋吗,怎么成春了?” “……” 谢清晏难能语塞。 一炷香后,公主府正门。 元铁麾下的两名巡捕卫亲兵跟着回来,在外站岗,一左一右地靠在狮形门当前。 东侧那个正感慨:“上回谢侯爷回京,将军在京畿巡防未归,我也没能见上一面。今日见了才知,谢侯爷确是如传闻所说,谪仙之姿,惊为天人啊。” 西侧那个咂了咂嘴:“难怪京里都传,说谢侯爷不是将军亲生的,这一只山猪…咳,山精野怪,一只神庭仙鹤,怎么看也不像父子。” “嘶,无稽流言你也信,不要脑袋了?” 东侧那个扭头压声:“再说,怎么不像了?我看将军近日文雅许多,不但不骂脏,还都会研究字画了!” 话声未落,府门大开。 一只“熊瞎子”提着长刀冲了出来,黑脸怒目地咆哮着冲出去: “敢拿假的诓我!老子这就去城西砍了礼部尚书那个老小子的脑袋!当尿壶!!” 亲兵:“……” —— 谢清晏跨入佛堂时,元铁那惊天动地的嗓音也越过了半座府邸,同他身影一起,落入满堂的檀香烛火里。 捻着珠串诵经的长公主指尖停顿,又复捻动,并未睁眼。 谢清晏也未出一丝声响,停在了垂地的幔帐间。 烛火漫漫,围拱着供奉在上的神像。 对着宝相威严的金身佛,谢清晏却不拜不礼,只是沉静平和地望着。 没有虔诚,也不见嘲弄。 仿佛在他眼里的佛像只是死物,是摆件,和这满屋陈设的桌椅烛台没什么两样。 他本便不信神佛,亦不信人。 长公主诵经结束,回身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刻的谢清晏—— 过堂的风将幔帐拂起,薄纱涌动,他孑然一身站在其中。如云雾缭绕,身临万丈。 一步踏空,便是粉身碎骨。 “……” 长公主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了起来,她下意识攥紧珠串,声音微颤: “晏儿。” 细微声响唤回了谢清晏的神思,他低垂了眼:“母亲,我在。” “…你等久了吧?”长公主压下那些不安,走近去。 “佛堂清心,等多久都无事。”谢清晏抬手,扶住长公主,低眸淡声问,“母亲是在为何人诵经祈福?” “听说蕲州、岷州等地起了旱灾,民不聊生。陛下拨了赈灾银下去,反惹出流民作乱,匪患肆掠。” 长公主轻叹,由谢清晏扶着,去佛堂侧间的椅里坐下。 “今日诵经,一愿天灾早日结束,我大胤百姓莫受流离之苦;再愿佛祖保佑,我们晏儿刚归京几日,莫再去做什么剿匪之事。” 谢清晏给长公主奉上茶:“母亲不许,我便不去。” “当真?”长公主忧愁的眉眼间便见了喜色,她顺势问,“我还听说,你前几日给庆国公府嫡女戚婉儿送了赏荷宴的请帖?” 谢清晏不语,算作默认。 那帖子是云侵月下的。而他是第二日从京畿驻地回来,才“听说”了自己对戚家二姑娘的青睐。 云侵月解释,说这样做才能钓出戚家一府女眷里最神秘的那位大姑娘。至于借戚婉儿的名号,只是名正言顺便宜行事。 谢清晏知晓此话不假,云侵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更真。 见谢清晏默然,长公主似乎抱起了某种希冀,轻问:“今年的琅园赏荷宴,你终于肯去了吗?” “是。” 长公主端着茶盏的指尖一颤,面露喜色却又迟疑:“你,你不恨他了?” 佛堂的幔帐轻纱像是错觉似的一滞。 谢清晏眼神沉停。 只是瞬息后,他抬眸,眉眼清隽峻雅,神色温润,含笑也如沐春风:“母亲说笑了。我何恨之有?” “——” 长公主僵在了椅里。 那一瞬她望谢清晏的眼神里不忍,失望,愧疚,又近乎悲戚。 檀香燃得寂静,佛堂外,忽响起几声扑棱入院的鸟翅扇动声。 跟着便是门环轻叩。 “公子,”董其伤低声传入,“联络司送来了给您的密信。” 谢清晏行礼:“母亲,军中有事,我且先告退了。” “……” 佛堂的门在身后合上。 谢清晏从董其伤手中接过密信纸卷,展开。 两行蝇头小字入目—— 【账本归处,骊山医女。】 【戚家长女今日禁足府中。其在戚家无亲无怙,唯近戚婉儿。】 “……” 谢清晏阅毕,垂眸,侧颜清绝,神色似比平日冷冽了几分。他接过了董其伤递上的火折子,点着了密信一角,却未松手。 火舌窜起,舔上他修长如玉的指骨。 “公子!”董其伤皱眉提醒。 谢清晏垂眸,直至墨黑眼底的火光燃尽,他才松开了手,飞灰四散。 指腹薄茧灼得血红,他却像不察,漠然垂袖。 “离府。” 谢清晏踏出檐下,步入灼灼的日光里。 董其伤愣了下,跟上:“琅园赏荷宴午后便至,公子今日不留在府中、与长公主同行吗?” “嗯。” 董其伤:“为何,长公主府不好吗?” 谢清晏身影停了一停。 “好啊。” 那声喟叹如片雪飘零山野,阒寂无声。 “……就是太好了,好到会叫我忘了,我是踩着多少人的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 长公主府侧门外。 谢清晏踩着脚凳,躬身进了马车:“去琅园。” 坐上驾马位的董其伤一愣,回过头:“公子要见的人,不是见不到了吗?” “无碍。她不来……” 谢清晏阖眸,身影倚入昏昧里。 “便请她来。” - 午后。 庆国公府,角院。 戚白商拆了自己左手的白纱,换上今日的新药后,又将新纱绕过虎口与拇指一层层缠了上去。 一边缠着,她一边在心底盘算。 宋氏如今忙着将婉儿与谢清晏结亲,无暇顾及她,接近安府的事,在这会儿安排最宜。 第11章 医女 姝妍绝艳,冠绝京华。…… 去见戚世隐的路上,戚白商听小厮说起了今日琅园赏荷宴上的经过。 原是午膳时,琅园中请来了一支胡人舞姬团起舞助兴。舞中有为前排贵宾伴舞斟酒的环节,用的都是各自桌上的茶壶酒壶,列席第一排的众人饮下时毫无防备。 然而舞曲尚未结束,戚婉儿就忽然痛苦倒地,很快便昏迷不醒。 给她斟酒的舞姬被带出来,逼问之下,对方招认了是征阳公主迫她所为,然后趁众人不备、服毒自尽了。 “死了?”戚白商眼神微凉地追问。 “当时场面乱得很,琅园守卫将她拖下去后,贵人们都忙着照看婉儿姑娘,无人注意那舞姬的死活了。” “征阳公主么。” 戚白商蹙眉,她犹记得那日她去大夫人房中听训时在门外无意撞到的那句。 【我是担心征阳公主会……】 如今看来,大夫人像是对征阳公主会针对婉儿之事早有预料。 连翘在旁帮声:“是也不奇怪。征阳公主在上京中出了名的善妒,看着柔弱,但凡是与谢清晏有关的,她一丝一毫都容不下旁人。对吧?” 最后一句是问那小厮的。 小厮迟疑了下,一边匆匆走着一边低声:“三年前,谢侯爷的及冠礼在宫中设宴。只因他酒意微醺后拉住了一个舞姬的左手,不知端详什么而翻看了许久,惹得征阳公主宴后大发雷霆。” 这桩密事未曾听闻,连翘好奇追问:“她做什么了?” 小厮低声:“她命人将舞姬的左手涂满蜜涎,塞入养满毒虫的盒中,供其啄食三日。疼得舞姬数次昏死,最后痛苦到咬舌自尽。彼时,那具尸身上的左手已只余血肉白骨,找不出一根完整的手指了。” “…!” 连翘一抖,脸色煞白地噤了声。 小厮道:“圣上膝下只此一位公主,难免宠冠宫城,打杀几个下人便也罢了,没想到她连对婉儿姑娘都……” “同是人,同是母亲怀胎十月冒死分娩才生下来的一条性命——何来罢了、怎能罢了?” 一直未曾开口的戚白商忽然出声。 那语气决凉,叫小厮愣了下,下意识回头望了她一眼。 只是他很快又低下头去:“到了,大姑娘。前面这座就是观澜苑,长公子住在东厢。” 戚白商知晓府里对下人规矩严厉,她点了点头:“你若不便入内,可以离开。余下之事交给我。” “多谢姑娘体谅。” 琅园那边的情况尚且不明,戚白商不敢耽搁,立刻迈入院中。 连翘紧随其后。 国公府内阶级分明,别说下人,即便戚白商也是第一次来正院。 府中皆知,戚世隐虽非亲生,但庆国公对他最是爱重,还特许他自幼长居观澜苑东厅,与自己同院而住。 隔着山石与园林小桥,隐约能望见偌大观澜苑里那座坐北朝南的五开间硬山正房,正是庆国公的居所。 戚白商没去望一眼,绕过小径与抄手游廊,径直到了东厢。 两人过来时,正赶上一个书童打扮的男子从房中跨出,背着身作势要关门。他听见动静,扭头瞥见了面覆轻纱的戚白商,不由地一怔:“你是……” “这是我们大姑娘,”连翘忙接话,“长公子可在房中?” “大姑娘?怎么可能??”书童愕然望着,“传闻里大姑娘明明……” “答话。” 戚白商难得冷颜。 着浅黄襦裙的女子明明是一副柔弱无害的清丽婉容,此刻的眼眸里却透出一种慑人的气势来,叫人不敢直窥。 书童下意识地指向门内:“在,在书房。” “抱歉。” 话落,戚白商拨开书童,推门而入。 “哎等等,你怎么能擅闯——” 书童被连翘拦在外面,戚白商进了明间向北一转,迎面书盈四壁,浩如烟海。 而正对她的书架下,一道颀长身影端立案后,正提着墨笔,在一方黄绫面的黄纸上落字。 黄纸刺眼,叫戚白商心里一惊,暗道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 ——老师游医四方见多识广,给她讲过不少奇闻轶事,其中就包括如今各类纸张中,这类黄绫黄纸只能用来公文上奏。 也就是说,戚世隐多半正在给圣上写奏折,最是忌讳旁人叨扰时。 果然。 听得闯入动静,戚世隐写完那一行才屏息收笔,厉眉横来:“何事?” 那一眼凌冽至极,颇有几分大理寺审案断狱的酷烈。 戚白商心恼,戚世隐本就性子冷漠严苛,众所周知,他是庆国公府里包括老夫人与国公爷在内最难说话的一位——如今被她这样打断公事,怕是更难允准她所求之事了。 但箭在弦上,她只能开口:“白商见过兄长,今日有一事,不得不来求兄长通融…………” 站在房门口,连翘紧张又羡慕地听着房里话声。 她还是第一次听她家姑娘这般语速焦急。也不知若是她出了事,姑娘是不是也会这样…… 房内,戚白商刚说明来意,还未求情,就听一声清冷单字掷地:“好。” 连翘愣住了。 就连书房里,难能快语而有些气不匀的戚白商也怔然抬眸:“…兄长?” 这就答应了? 说好的戚世隐严苛冷酷,最难说话呢? 戚世隐却已歇笔,折起黄纸:“衔墨,即刻备车,前往琅园。记得带上这些公文与笔墨,我在路上须用。” “是,公子。” 戚白商来路上准备的满腔腹稿,除了开头,一个字没用上,这会眼神茫茫然地望着那道朝她走来的身影。 某个恍惚里,她忽然忆起了。 九岁那年,岁末冬寒,她衣着单薄羸弱地站在孤冷的落雪长街上,望着国公府那座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门楣。 彼时寒风中,也是那样一道松形鹤骨的清癯少年身影,从马车上亲手将她抱下。他温暖宽阔的手把她纤细幼小的手包在掌心。 然后少年牵着她,一同迈过了庆国公府那道很高很高的门槛。 【白商。】 【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兄长了。】 只是后来时移世易,戚白商看惯太多世态炎凉,那番话,她早已忘了。 她以为他也忘了。 —— 穿过了昔年雪里的少年身影,早已及冠的戚世隐如今朝她走来,然后停在了她面前。 望着呆怔的戚白商,他不由地轻叹了声:“为何意外,不是唤我兄长么?护你去琅园这点小事,兄长还是能做到的。” 记忆里少年兄长的轮廓忽然清晰起来,他好像一直是这副不苟言笑、眉微皱着的模样。 原来他不曾变过,也不曾忘。 “好,”戚白商郑重而声轻,“白商谢过兄长。” —— “清晏哥哥,你要信我,当真不是我指使她下毒的……是那个贱婢无中生有,一定是她故意污蔑我…!” 琅园,风荷雅榭。 征阳公主攥着谢清晏的袍袖,半身委在坐榻外侧。只见她发髻微乱,眼圈泛红,泪涟点缀着她白皙的下颌尖,楚楚可怜。 而与她对坐的西侧,原属于戚家女眷的坐席里,此刻正处于一片慌乱中。 临时搭起的屏风围着几张坐榻与长案,绕过一圈,隐约可见里面幢幢身影,声音杂乱。 琅园虽地处京中,但事发突然,当即能请过来的医者并不多,长公主已下令调集了临近的所有医馆大夫—— 然而此刻有一个算一个,进去的医者,用不了多久就束手无策地出来。 “废物!全都是一群废物!”戚家大夫人恼怒至极的声音从屏风里传出。 就连北席的男宾客们听说了此间事,也纷纷离席到雅榭中间的分席屏风后,翘首望着这边情况,低声议论。 谢清晏作为琅园主人,出了投毒之事,他临席在情理之中。 女眷们本该退避,但此时借着无人暇顾,加上投毒之事未明,也就都各自留在坐席间,悄然打量着临席的谢清晏。 一时堂中四方各有颜色,皆不相同。 “砰!” 又一个医者出了屏风,却是被戚家大夫人抬脚踹出来的。 “什么叫不治之毒!庸医!把他给我扔出去!” 庸医被踹得撞翻了席,杯盘满地狼藉。 谢清晏侧身一瞥。 两个训练有素的侍女便上前,合力将那医者扶起,带离了席。 “……”征阳公主似是吓得一栗,眼睫颤着仰头去看谢清晏,苦苦哀求地望他:“清宴哥哥,你信我的,对吗?” 她身侧的贵女帮腔:“谢侯爷,您千万莫和旁人一样冤枉了殿下,她自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听了这话,斜对坐席,一个着浅粉襦裙的姑娘忽然起身离席到了正中,朝谢清晏伏下: “谢侯爷,请您给我阿姊做主!我今日亲眼所见,午宴前,公主殿下就与那个胡人舞姬在荷花池边会面!今日投毒之事,分明是她妒忌谢侯爷向我戚府下帖,怕婉儿阿姊抢走了她心仪之人,这才指使舞姬下毒害她——” “你胡说!!” 尖锐的厉声撕破了楚楚可怜的哀戚。 征阳公主一改柔弱,望着堂中跪地的戚妍容,眼神几近怨毒:“戚婉儿什么身份!不过区区国公之女!我君她臣、我尊她卑!她也配和我相提并论?!我若要真心取她贱命,求父皇下令便是,何须——” “征阳。” 一道散淡清冽的声线,截住了征阳公主的话音。 那声音来自她头顶。 征阳公主脸色一白,想起谢清晏还在身畔,她忙扭过脸,声音立刻轻了不知多少分:“清宴哥哥,我,我是被她气急了,口不择言。你知道的,我平日里连鸟都不敢杀……” 第12章 画皮 自投罗网。 满堂死寂。 屏风后,男宾客席响起了上京公子们讷然吞涎之声。就连站在最前的二皇子谢聪,都情不自禁朝女子迈出了一步去。 而伏地的宋氏面容叫嫉恨与畏惧之意扭曲,她下意识地望向另一旁—— 唯有谢清晏自始岿然,若静水流深。 在一众尽露惊艳垂涎的目光中,那人愈显清濯,连度量戚白商的眼神都是温润儒雅的,不带一丝冒犯之意。 只是这样端方渊懿的神情,却比整座雅榭内所有觊觎与欲念加起来,都更叫戚白商有一种如刃在喉、寒栗难已的警惕。 —— 叫她自知在他眼底不过红粉骷髅,生死只他转念间。 不能惹他多半分注意。 一息虑定,帷帽脱手落地的同时,叫满堂鸦雀无声的医女已伏身行礼: “民女见过殿下,谢侯爷。” “……” 谢清晏心底喟然一叹。 听过两遍的清音再入耳,仍是那种微妙的,叫他神魂都似熨帖的愉意。 果然是她—— 骊山医女,戚家大姑娘。 若非招月楼再会之缘,连他与云侵月都险些叫她瞒了过去。 只是…… 谢清晏轻扬了下眉尾。 方才隔着薄纱与他对峙的眼神,仿佛只是他的错觉。在摘下帷帽的转瞬之后,医女便垂了颈低了眸,一眼望去只见着颈子莹白,眼尾沁红,如一抹羸弱花色。 “如此,可否容民女为婉儿姑娘医治了?”医女声轻,急,又颤栗孱弱。 像疾风里盈盈一盏绝色雪荷。 “……” 谢清晏眼底墨意慢慢洇开了。 摘了面具,便披画皮。 这般姿态于他还当真是再熟悉不过。 “可,自然可。” 二皇子谢聪终于从失态里回神,他连忙咳嗽了声,盖去哑音,亲切无拘地弯腰亲自去扶地上的医女,“医者请起。” 先谢聪一步,戚白商叩首谢恩,恰错过了他来握的手:“谢殿下。” 语毕,她提起药箱,起身便走向屏风。 “不——不行!”狼狈匍匐的宋氏在婢女回神后手忙脚乱的搀扶里,又惊又怒地起身,“殿下,万万不可让她救治婉儿啊!” 谢聪终于想起了被他遗忘的姨母,皱眉回身:“方才姨母便阻拦医女脱帽,如今又是为何,难道您与这位医女认识?” 宋氏一僵,下意识地回头,对上了与她侧对而立的戚白商。 柔弱医女抬眸,眼底清泠如冰。 宋氏心头猛地一颤:“她是我……” 话声未出,她就望见了谢聪的眼神。 他正望着医女薄而匀停的细腰背影,眼底贪婪的欲念快叫他亲切慈和的假象碎裂,下一息察觉她目光后,又忙转回。 “姨母?”催促的语气近乎威势的迫切。 宋氏狠狠咬了下舌尖,硬生生停住了自己的话音—— 不、不行。 在戚白商嫁入平阳王府给凌永安那个纨绔子当妾之前,决不能让她攀上二皇子这根高枝! 真到了那时,国公府还能奈她何! “国公夫人许是忧我位卑身轻,怕我医术不精,贻误了婉儿姑娘。” 戚白商一眼便看透宋氏想法,顺势而下。 “还请夫人放心,我定尽力而为,不辜负您的厚望。” “…!” 那近乎威胁的语气叫宋氏心里一哆嗦,她扭头就要去拽住戚白商:“你敢——” “戚夫人。” 身侧不远处,一道清竹叩玉似的声线将她拦停:“婉儿姑娘所中之毒,众医者束手无策,姑且容她一试。能多半分成算也是好的。” 走到屏风前的戚白商有些意外。 谢清晏竟替她说话。 莫非他忧心婉儿,今日脱帽之事是为防范歹人不轨,并非验她? 是她误会他了? 宋氏急声:“那万一她心怀不轨,故意将婉儿治出个三长两短——” “大胤律法,杀人者诛。” 谢清晏温声侧眸,望着屏风前翩然身影,“想来她不会拿自己性命玩笑的。” 戚白商:“……” 要命的威逼说得如沐春风。 误会个头。 谢清晏上心婉儿或许不假,只怕要她命的心更真。 但此刻危急,戚白商顾不得耽搁,只当没听到,转过屏风便入内。 临时当床的坐榻旁,戚婉儿的贴身丫鬟云雀正垂泪擦眼,听见脚步急切回头。 一见戚白商,她惊愕:“大——” “嘘。” 先她一息,戚白商摇头,压住了她的话声。 云雀跟在婉儿身边有些年头了,时常听婉儿提起戚白商随师父游医之事,此事想通什么,大喜过望:“都让让,快请大——请姑娘上前。” 跟在戚白商身后进来的戚妍容眼神微妙,在两人之间流转。 将束手无策的医者赶出了屏风后,云雀忙接过药箱,急声哭诉:“您快看看吧,我家姑娘方才在席间说头晕得厉害,我本来要扶她出去透口气,结果刚起来,姑娘就说腿脚不听使唤,一下子便摔在那儿,人事不省了!” 戚白商迅速跪到榻旁:“应是四肢发麻,昏厥前可有吐字不清?” 云雀白着脸儿回忆:“有……有!” “伴有舌麻之症,四肢俱冷,见大汗,”戚白商一边查验着这些熟悉症状,眼皮轻跳了下,“可有呕吐?” “姑娘只说头晕,恶心不适,还未及呕吐。” “……”戚白商颔首,阖眸,给戚婉儿搭脉,她深吸气,轻声自语:“关尺脉虚,几近不见,寸脉有力,但——” 戚白商薄轻声量戛然而止。 再次睁眼时,她脸色苍白喃喃:“寸脉来去,捉摸不定,如豆旋之状。” “转丸脉?!” 屏风后刚进来的白须老者惊叫了声,拉上身侧学徒,转身便走:“治不了治不了!这等怪脉,又是无名之毒,非人力能救——走!” “钱神医!您不能走啊钱老!” 屏风外急声追呼,很快便掺上了宋氏的惊哭、二皇子的怒喝。 而屏风内。 杂乱声里,云雀脸色惨白,泪如雨下:“救、救不了吗大姑娘?” “……” 戚白商双眸失焦,如险梦魇。 老师说过,此毒之秘,世所罕见。 为此她游医义诊数年、遍寻而不得见,唯一一次亲所历会…… 便是母亲之死。 怎会——它怎会时隔十数年忽然出现在上京、出现在婉儿身上?! “大姑娘?”一旁的戚妍容却警觉,望向了榻旁女子那张叫她妒极的侧颜,不可置信道,“你是,戚白商?” 这一声终于唤回戚白商心智。 她惊醒,一把拉起还在哭的云雀:“此毒我见过,有救,但绝不可再拖延了。” 云雀一听,眼泪都顾不得擦:“姑娘您吩咐!” “先须催吐,再行服药。”戚白商定息平气,从药箱中取出一包,又提笔,“这包是催吐汤剂,就在此煮用。需煎服之药尚缺几味,你叫人去取甘草、广角黄连……” 写就方子中所缺药材,戚白商递给云雀。 “是,姑娘。”云雀顾不得许多,拿起方子转身便向外跑去。 一个时辰后。 催吐后又服了数次煎好的汤药,戚婉儿原本大汗淋漓而面如金纸的脸色,终于恢复了点血色,连气息也平稳了许多。 最后一次搭脉后,戚白商松缓了吊在胸口的那口气,起身。 “无碍…了。” 宋氏和柳太医等人涌上,她向后,退出了屏风格挡。 柳太医惊呼传出:“脉象竟当真稳住了!” 心神骤松,戚白商有些力不支地晃了晃。 恰有人将她从后一扶:“姑娘小心。” “…!” 戚白商只觉颈后寒毛竖起,从那人臂弯间滑出,躬身退避: “殿下,民女失礼。” “是我不好,吓着姑娘了。”二皇子谢聪轻声道:“今日你为婉儿如此费心竭力,叫本宫十分感念。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 话声愈说气息愈近,不知为何叫戚白商想起毒蛇湿滑黏腻的触感来。 她忍下恶寒,假作孱弱轻栗,向后退却:“殿下盛赞,民女不敢愧受。” “哎,”谢聪却是一把攥住了她纤细手肘,“姑娘小心,身后有——” “殿下!” 一道妒火中烧的女声忽然出现。 谢聪猛松了手,戚白商如蒙大赦,连忙退后,跟着谢聪回头的视线望去。 那张被妒忌扭曲了的脸庞,竟是戚妍容。 戚白商心念微动。 只是不等她想出其中关联,就瞥见了戚妍容身后几丈开外—— 风荷雅榭外晚色苍苍,杳霭流玉,而月明风袅间,谢清晏凭栏而立,宽袍广袖,眸目疏朗清隽,就那样淡然望着此处。 不知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烟水茫茫模糊了那人眉眼,看不清情绪。 但任谁来瞧,方才她与二皇子那番推缠拉扯,大概都是欲拒还迎的轻浮之相。 这样会叫谢清晏对她放松警惕吗? 戚妍容已经走到了两人身边:“殿下,戚…医女今日劳累,您还是放她回去休息吧。” “我自有此意,”谢聪不悦地瞥过戚妍容,“只是婉儿尚未醒来,兴许还有什么地方须得劳驾姑娘。” “……” 戚白商垂眸:“此处杂乱,夜间又凉,民女身弱不堪,还望殿下允准我另寻修养之所。” “自然,自然。”谢聪叫这三两句百转千回的柔腔漫调勾得心思不属,连声应了。 他回头四顾,刚想召那侍卫,想了想又改唤了随行太监:“全福,你带这位姑娘去寻一间厢房休息,好生照顾,不得怠慢。” 第13章 夭夭 “我曾与她勾指画押。”…… 唤她名字的声音清沉,冷冽,听得戚白商心口一抖。 “身为庆国公府长女,却自称游医为生,当日骗我时,你可想过今日之死局?”恶鬼面下闲散低声,扣握在她颈前的指骨缓缓收紧。 杀意凌人。 再动听也跟阎王点卯似的。 戚白商甚至能清晰感知到,那人如修竹凌厉漂亮的指节下藏着挽弓提刀数年才有的薄茧,正刮磨着她颈侧细嫩的皮肉,隐隐生疼。 戚白商不敢挣扎—— 扼在她颈前的是一只杀惯了人的手。 三十万镇北军统帅,麾下八千“阎王收”,能叫大胤北境内外闻风丧胆的定北侯,怎可能只是她白日在雅榭里见到的儒雅书生? “你……要杀我?” “…嗤。” 恶鬼面下,俯身那人笑了,低声胜丝竹悦耳,吐出的话却叫她从心口凉到指尖:“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戚白商眼睫轻颤了颤。 她乌漆瞳底染上湿漉漉的雾气,长睫浸潮,将细白眼尾沁出嫣粉,顷刻便是一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模样。 “我那日不是故意骗你…” 换了旁人在此,大概抵不住一眼。 偏偏恶鬼面下不为所动。 “你当我是谢聪么。” 他扼在她颈前的指骨一压,迫得她仰脸,眼底泪意都真切了几分:“论勾引人的本事,你还不及戚妍容。” 戚白商气息微紊,有些屈辱地垂低了睫:“谢侯…饶命。” 流淌的月色凝停。 几息后,那人漫不经心:“谁与你说,我是谢清晏?” 戚白商气息急得轻促:“谢侯爷彪炳日月,流芳千古,自非凡夫……” “再废话。”他毫不温柔地提着她颈向后一扣—— 后半句‘杀了你’不言自明。 戚白商一哽:“…猜的。” “猜错了。”那人冷漠,“继续。” 戚白商抿唇,停了两息,她颤盈盈地掀睫:“若是侯爷有意储位之争,我可为内应……” 捏着戚白商缠纱左手的指骨蓦地收紧。 她吃痛咬唇,微微屈低了颈,而将她左手压在门上的那人折腰向前,低声沉冽。 “戚白商。不要试探我。” “我知…错…了。”戚白商忍着疼颤声。 恶鬼面甲下,谢清晏眉峰没来由地一动。那点杀意跟着撕破一条缝隙,泄了出来。 他像下意识松开了指骨。 戚白商本能向旁一躲,倚上檐柱,她将缠着白纱的左手颤着垂在身侧。 “……” 方才那一瞬心绪紊乱得毫无缘由,叫谢清晏眉峰紧皱。 隔着面甲,他瞥过女子被缠裹的左手。 白纱下隐隐透出艳红血色,像雪里开出靡丽的花。 谢清晏挪开了眼。 “那夜在骊山,你救下那少年之后,他是否交给你一本书册。” “书册?”戚白商蹙眉,“不曾。” “想好再答。” 戚白商慢慢吐出颤栗气息:“便是杀了我,也是没见过。” “好啊。” 恶鬼面下却是低声笑了,“再叫我发现你骗了我,这条命我便取走。” “……” 戚白商心口一栗,但还是勉力开口:“侯爷今日不杀我了?” “在那之前,且先寄着。”那人疏懒应了。 这一次他并未否认。 戚白商微微咬唇,几息后,她带着某种决然眼神轻声开口:“凡物寄于当柜,便有归利。我命亦然,侯爷可需?” 那人侧眸,似笑而非:“你能给我什么。” “我居戚家内,愿为侯爷耳目。” “所图呢?” “真相。” 恶鬼面回过身来,眼眸昏昧不明:“什么真相。” “今日琅园之事,待侯爷查明,”戚白商轻吸气,“我想知道,下毒之人是谁、所投之毒何来。” 隔着冰冷狰狞的面甲,那人轻狭起长眸,自上而下地俯睨着她。 “只为了戚婉儿?” 戚白商眼神轻晃,终究说了谎:“是。” 那人疏慵散淡地笑了声:“戚姑娘自身难保,倒是姐妹情深。” 虽声线冷淡如冰玉,但嘲弄也分明。 戚白商垂眸:“长公主独有一子,侯爷再无兄弟姐妹,自然不懂。” “……” 空气中无形之弦骤然绷紧,如弓劲弩张,煞气迫人。 戚白商本能警惕地抬眸。 却听恶鬼面下,那人哑声笑了:“我说,我不是谢清晏。你不信?” 戚白商迟疑。 “兄弟姊妹……谢清晏是没有,但我有,”恶鬼面低声,渺然若雾,“有人为杀我而生,有人为救我而死。有又如何?” 那话声虽轻,却叫人心神恍惚,像是有什么极悲伤或怒竭难抑之事要从中迸出。 可惜不等戚白商从中醒神。 “这你也信。” 恶鬼面下一声轻哂,嘲弄回眸:“阎王收从未有过你这般轻信于人的暗间,你确定自己活得到按本归利的时候?” 戚白商:“……” 不愧是阎王收。 鬼话连篇的本事都一流。 - 有谢清晏作安排,这趟琅园之行终究是结束得有惊无险。 戚世隐的车马提前得了告知,就停在侧门外。 而站在马车前的那道身影卓然,挺拔如松,与在朝堂上激辩权贵时如出一辙,望上一眼便能认出。 “是戚世隐送你来的?” 谢清晏停在最后一段曲廊下,身遭叫廊旁竹影覆得隐约,藏在恶鬼面下的眼神也意味不明。 “长兄宽仁,今日若非他在,我出不得禁足的府邸。”戚白商自觉绷起给人做“奸细”应有的恭谨态度,答得也乖巧。 “原是我错辨良才,”谢清晏长眸轻狭,“入京不过数日便将人拿下了,戚姑娘好手段。” “?” 戚白商抬眸。 也恰是此刻,那人俯身近前,恶鬼面未曾拦下的一缕长发染着清冷松雪香垂下来。 他低声凉冽,似笑似冰。 “忘了提醒你。” 戚白商绷紧心神:“什么。” “不要妄图攀附二皇子。”那人低声耳语,温柔却又冷漠至极,“我要凌永安娶你,你便逃不过。即便谢聪与戚世隐加在一起,亦阻拦不得。” “……” 戚白商僵停。 几息后,对着那道已经转身离去的廊下清影,她垂眸,攥紧了指尖微微伏身:“是,侯爷。” 戚白商踏出琅园时,戚世隐就站在马车旁。 见她出来,他上前一步:“我听说今夜琅园生乱,你……” “白商无事,谢过兄长。”戚白商作礼。 “方才送你出来的,是琅园中人?”戚世隐望了眼早已无人的曲廊。 不知为何,那道身影明明只是站在昏昧里,未曾现身露面,却已叫他觉出了几分似曾相识的危险。 “…是,”戚白商截住话头,“此地不宜久留,兄长,我们先回府吧。” “好。” 沿着小路远行的马车内,戚白商望着铜灯下叠起的黄绫折子,收回目光:“今日之事是白商叨扰兄长,还耽搁了你的公务。” “无碍,折子已写好,我明日递上去也一样。” “…嗯。” 来路上紧张婉儿中毒之事,只着急赶路,戚白商还不觉得什么。此刻归程,两人相顾无言,她才忽然觉得此路有些漫漫了。 最后还是戚世隐先开了口:“这些年你在衢州庄子里,生活得可好?” 戚白商迟疑:“还好。” “你可是怪我,不曾前去看过你?” “白商怎敢。” 戚白商发誓,自己这话出自肺腑,然而抬眸望向戚世隐,不知怎么她就觉着他一副“我就知你怪我”的神情。 “我并非不愿,五年前外务行经衢州,传话人说你不在庄子里。我以为,你应是不愿见我。” “额,并非如此,那时我……” 戚白商卡了壳。 她要直说她那时跟着老师游医在外吗?可老师不让她对外人提起他的存在啊。 “无碍,”戚世隐见她结舌,难得显出几分幼时呆怔模样,眼底不由泛起笑意,“你如今不怪我了就好。这些年来,我知你与婉儿常有信件往来,却从不愿写信给我,我本以为你是不愿见戚府之人、更不想提及当年之事。得知你归京,我才想自己大约猜错了。” 戚白商有些心虚:“白商绝无此意。只是不敢妄自攀附兄长……” 戚世隐却皱了眉:“你是我亲手领入戚府正门的妹妹,何来攀附之言?” “……” 多说多错,戚白商闭上了嘴巴。 “如今既说开,我便也放心了。今后有兄长在,任何事你都可以来寻我。”戚世隐安抚道,“与凌家结亲之事,你若不愿,父亲那儿我来为你周旋。” 戚白商眼神微动,跟着想起了某人临走前笑里藏刀的凉冽嗓声。 她轻叹:“此事,谢清晏不会善罢甘休。” “定北侯……” 戚世隐皱眉,眼锋凛然:“此人所图,我看不透。日后你离他远些,免得被他卷入京中纷乱旧事里。” 旧事? 戚白商若有所察地望了眼桌上的黄绫折子。 “只是戚家恐难避此劫。” 戚世隐皱眉,“婉儿与征阳公主之间,不论他选谁,或都将成为上京前后二十年里最大的变数。” “……” 戚白商托着下颌,在心底轻叹。 若是入京之前,她还能说一句,只要别选婉儿就好。 可今日之事叫她已然明白——戚家早就作为二皇子的一颗棋子,落入局中。若婉儿嫁成了,未必能得安宁,若婉儿嫁不成…… 第14章 账本 谢清晏果真是个祸害。 戚白商不曾想过,在马车里见过的那道黄绫折子,不过几日后,就在上京城中掀起了一场震惊朝野的轩然大波。 “告赈灾银贪墨案的折子搞得朝中人心惶惶,咱们庆国公府,如今快要成了大半个上京城贵胄们的眼中钉啦。” 戚家角院里,连翘叹气:“不愧是兄妹,长公子这惹事的本领当真与姑娘一般了得。” “…?” 戚白商慢吞吞放下手中医典:“与我何干?” “您?您就更厉害了,”连翘竖起拇指,“坊间比长公子那道奏折更惹议论的,就是二皇子和他的神医仙子了。” 戚白商眼皮一跳,暗道晦气,忙又垂回睫去翻医典。 “二皇子为寻这位神医,恨不得把城墙根的土都犁两遍——传闻中神医面覆云纱,妙手如仙,姝妍绝艳,冠绝京城……本来还有人说是二皇子得美人入梦,结果连凌永安那群上京纨绔也跟着帮腔,都说在琅园赏荷宴上亲眼见了一位叫满池风荷尽失颜色的医仙。” 连翘说着,将药茶斟好,放在戚白商医典旁的案几上:“贺喜姑娘,您现在可是上京人人求见一眼的仙子了。就连凌永安那个纨绔,近几日都茶不思饭不想地在京城中四处找您呢。” “京中不缺热闹。”戚白商慢悠悠地拿碗盖轻拨药茶,“天大的事,用不上几日,他们也会忘干净了。” 连翘嘟囔:“就怕再过几日,平阳王府的聘礼都要被谢清晏送来府上了……” 手里最后一页翻完,戚白商合上医典,轻揉肩颈,像没听见似的:“最后几本医典,一同拿来吧。” 连翘无奈应是。 见连翘背影入屋,戚白商这才轻叹了声,有些头疼地拿手扶额。 不是要她的命,就是要她嫁人。 这谢清晏当真可恨…… 偏偏如今她还有求于他。 那日投毒的胡姬落入琅园侍卫手里,即便两位皇子也不敢从谢清晏那儿要人,她一个闺阁女子,更是只能等着听信儿。 或许,兄长作为大理寺正…… “连翘,”见丫鬟抱着几本医典回到院子,戚白商问,“那件赈灾银案,还在兄长手里主理吗?” “听说尚未决议,朝中正闹着呢。” “…那兄长也无暇他顾了。” 戚白商轻叹,接过连翘手中的医典,垂眼大略一扫,她微微蹙眉:“嗯?” 纤白的素手顺着五本书一一点上去:“为何多了一本?” 连翘哭丧着脸:“姑娘,我也不晓得,兴许是我从庄子里多搬了一本医典……” “不是医典。” “啊?” 连翘一懵,仰头去看。 而戚白商已将最下面那本抽出来,摊在掌心。 “账册”二字清晰入目。 戚白商顿住,瞳孔猛地一缩。 【那夜在骊山,你救下那少年之后,他是否交给你一本书册。】 不久前,恶鬼面俯在她身侧,冰冷面甲下挟裹着煞气的话声再次回溯耳边。 这就是阎王收在找的东西? 那夜三方势力枉顾性命的搏杀,难道也是因这本账册而起? “……” 戚白商指尖微颤,掀起不知几页。 那页入目便是一片名姓与数字,她匆匆定睛去看其中一列。 【侍御史关知吟】 【纹银:壹仟贰佰两】 【粟米:叁仟捌佰贰拾石】 【……】 “啪。” 账本被戚白商猛地合上。 她纤长五指死死压在那薄薄的一册上,像是里面藏着什么骇人听闻的祸世妖鬼、一不小心就会放将出来。 “姑娘?”连翘被吓了一跳,“您怎了,脸色如此难看?” 戚白商惊醒。 她记得那夜被少年挟持时,玄铠军中领头的另一位公子还一时情急脱口过: 【你别冲动,我们不是蕲州刺史府的——】 戚白商回神,声音微颤:“连翘,你方才说的赈灾银案,最初事发何地?” “蕲州啊。” “……” 戚白商只觉掌中薄薄的一本册子,顷刻重逾千钧。 原来谢清晏找的便是蕲州赈灾银案贪墨账本。 此案在朝中牵连甚广,如今朝野为之惶惶,这账本不只是烫手山芋、更是一道催命符。 该交出去?交给谁? 谢清晏? 若是交给他,账册是不见天日还是天下昭然?若是前者,那远在蕲州的万千流民便是枉死也难瞑目了…… 戚白商一时心乱如麻。 半晌,她才攥着账册起身:“连翘,将它藏去我枕…不,藏进医典中。” 连翘显然察觉不对了:“姑娘,这本是什么?” “不要问,”戚白商轻吸气,定下心神,“你记住,你从未见过这本书册。我们从衢州庄子带回来京的,只有四十九本医典。” “…是,姑娘。”连翘也知轻重,接过账册,快步回了屋中。 等连翘回来,就见戚白商已经系上了覆面云纱:“姑娘去哪?” “见长兄。我有一事,必须面禀于他。” “那我也陪姑娘同去。” “不,你去绯衣楼。” “哎?” 戚白商放下盛着药茶的白釉刻花碗,回过身:“按约数,前两日遣你去绯衣楼中所问之事,今日也该有答案了。” —— “她在查安家?” 骊山,玉良山庄。 谢清晏端起桌上的缠枝莲花纹天青釉盏,指骨抵着纹口一停,缓抬起眼。 “是啊,我也奇怪呢,”坐在梨木桌另侧,云侵月打着折扇,“安家与戚家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在朝中也从无往来。最多便是两家各有一女——征阳和戚婉儿,都与你有些渊源。” 隔着扇沿,云侵月将不怀好意的眼神撇过来:“她总不能是在为戚婉儿打探敌情吧?” 谢清晏半垂着眸,眉眼温润,指腹沿着釉盏轻慢划过:“有无针对。” “并没有,我最初以为她是想查征阳与其母安贵妃,但细看过楼里呈禀上来的记录,堪称宽泛笼统。” 云侵月稍正经些,收扇支额。 “要不是戚家探子提前回禀了那个丫鬟去绯衣楼的事,这一问还真会混进楼里隐匿无形。戚家这位大姑娘心思缜密,可半点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闺阁女子啊。” “那便去查她的来处,一身医术师从何人。” “完了,又是个大海捞针的活儿。”云侵月摇头叹气,“不过,关于她为何要查安家,我倒有个猜测。” 谢清晏回眸望他。 云侵月摸着扇子,略有迟疑:“赈灾银案与安家,关系甚密。” 谢清晏长眸轻狭:“你仍疑账本在她那里。” “是是是,我知你当日审问过她账本的事,世上也不该有人能骗得过你,但若是……”云侵月掐着折扇,拇指食指合拢在眼前比量,“万中之一呢?” 谢清晏低眸,眼前若有似无地浮现起那夜女子泪眸、缠着白纱的左手。 以及白纱下殷殷血迹。 云侵月道:“万一真是她骗过了你,账本就在她手中,那她顺着账本里的名录查到安家,可就是顺理成章了。” 天青茶盏叫那只修长如玉骨的手松开,谢清晏仰入椅内,长睫浅阖。 “若当真如此。” 云侵月在旁探头:“你要如何?” “我已提醒过她,”谢清晏似遗憾,语气温柔清和,“她若再骗我,我亦救她不得。” “……” 云侵月表情复杂地盯着他,靠回椅中:“怎么说呢,既不出本公子所料,又有一种你属实禽兽得令我高山仰止望尘莫及之感。” 谢清晏不作反应。 “算了,反正也只是猜测,一时半会儿查不到。” 云侵月摇了摇扇子,“说起来,你又带我来这个鸟不拉屎的骊山做什么?有出城这闲工夫,我还不如去招月楼找琴儿姑娘赏赏花呢。” “查得到。” “啊?查得到什么?”云侵月回头。 谢清晏袍袖一抬。 前方,堂外,董其伤正快步入了廊下,向正堂内走来。 “蕲州来的少年,今日辰时醒了。” 谢清晏疏慵散淡地垂眸,轻抚盏边,“账本在不在她那儿,一问便知。” - 自从琅园投毒案后,戚白商归府,为了避人耳目,便再没离开过她那方小院了。 今日头回出来,去的又是戚世隐在的正院。 戚白商自己都觉着她和长兄之间似乎有几分惹祸的孽缘。 进到观澜苑,戚白商不自觉在东侧的曲折游廊多停了几息,她顺着前面的东北穿堂,望向了后院—— 那是老夫人与婉儿、戚妍容的住处。 婉儿由宋氏陪着,如今还在谢清晏的琅园里休养。 也不知此刻如何了。 戚白商想着,视线里,两道女子身影正行经穿堂,从后院进了观澜苑。 “这两日府里私议,都说戚府倚仗着戚婉儿,定能攀上谢清晏这根高枝……连老夫人院里那几个丫鬟,都敢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出声的是个丫鬟,亦步亦趋地跟在戚妍容身后。 戚白商懒得敷衍她们,将身体一侧,藏进了曲折游廊的背阴处。 “戚婉儿?凭她妄想留住谢清晏?让她们做梦去吧。”戚妍容冷哼了声。 “可谢侯爷对您毫无回应,戚婉儿又确实在琅园住了好几日,按这个势头下去,她当真要比姑娘先得手了!到时候,二殿下更要看重她了……” “嘘。” 戚妍容不满地训斥了声,左右看看,这才低声道:“凭戚婉儿的身段和手段,如何斗得过我……便是谢清晏真看中她什么才女之名,要娶她为妻,那又如何?我可是要做太子良娣的人!” 第15章 竹子 深夜相会,你们便是这样做兄妹?…… 谢清晏入府,对其他人是天大的好事,对戚白商来说,却像阎王收命—— 催命符就躺在她书房里。 换了旁物直接给他便也罢了,但账册既与安家息息相关,拿住它近乎拿住了安家命脉,戚白商就绝不会轻易将它交出去。 这或将是她对付安家最重要的筹码。 那么当下,最好一眼都不要见到谢清晏。 ——她还没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骗过谢清晏。 “无尘,你肃正衣冠,随我去见定北侯。” 戚嘉学一听谢清晏亲自来了,顿时半点应付这边的心思都不存,吩咐过戚世隐一句后,他皱眉看向戚白商:“你……” “父亲、兄长慢走。”戚白商垂眸作礼。 “既是冠着戚姓,就莫要轻佻行事,再污了你妹妹们的名声、坠了府中门楣!” 戚嘉学冷声警告了句,转身拂袖而去。 戚世隐与戚白商对视了眼,安抚后也跟在戚嘉学身后离开了。 戚白商抬眸,望着两人沿着曲廊前后远去的背影。 “……” 荷花袖下,缠着白纱的左手慢慢掐紧,直到那痛意盖过她心中的恨意,才终于松开。 戚白商转身,往反方向走。 身后,旁观全程的两个丫鬟小厮的低议声,缀上了她的裙角。 “大姑娘如此芳华妍丽,公爷为何对她这般不喜啊?” “你没听说吗?她可是一个外室在府外所出。” “那又如何?” “她在外面长到九岁,才凭着块玉佩厚着脸皮回来的,府里都说她压根不是公爷的种,公爷能对她有好脸色嘛……” 余下的话声叫风吹散了。 戚白商面色不改,犹如未曾听到,步伐轻缓地回了院中。 连翘也回来时,正瞧见她们姑娘束着裙袖,挥着小药锄,在院外的东墙根下给她的药草们松着土。 “姑娘!你手上的烫伤还没好呢,这样会磨起泡的!”连翘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阻止。 可惜没抢到小药锄,被戚白商轻抬手腕,躲过去了,连翘小心回头去看戚白商的神色:“谁惹姑娘不悦啦?” “没有。” 戚白商语气淡淡的,听着和平日一样疏懒,她慢慢吞吞拍去裙角的浮土,杵着小药锄,问:“绯衣楼给答案了?” “哪啊,府里说是谢侯爷来了,各门都有甲士值守,那架势……嘶,我都没敢出府。” “那为何才回。” “当然是有热闹可看了!” “?” 见戚白商不解回眸,连翘眨了眨眼,嬉笑道:“正好,我讲好玩的事情给姑娘听,姑娘心情还能好些。” 戚白商尚疑惑。 蹲在她身旁的连翘已经拽着裙角,往她身边挪近了些,附耳道:“二房的戚妍容,姑娘知道吗?” 戚白商停顿了下,略微颔首。 岂止知道,从今日听到的谈话来看,不过是琅园一面之缘,她就被她这位三妹记恨上了。日后遇见,怕是也难能消停。 “她今日竟趁长公子带着谢侯爷在府里参观游园的时候,到他们必经之路的曲先亭,假装偶遇,搔首弄姿地来了一曲《采薇》舞!” 连翘捂住眼睛,又羞又笑:“我当时正巧被府里其他人拉去同看,您没见,三姑娘那轻歌曼舞后衣衫凌乱、香肩半露的模样……噫!” “美么。” “哎?” 连翘茫然地放下手,对上她们姑娘单纯好奇的眼神。她顿了下,脸颊微红地回忆:“的确美的。” 戚白商点了点头:“我也觉得。” 尤其是含泪蹙颦时。 谢清晏说得对,论勾引人装可怜,她比戚妍容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然后您猜怎么着,”连翘憋不住笑,“谢侯爷竟让随从甲士脱了披帔,说什么‘国公府清廉,裁衣见短,近日天凉,莫让三姑娘感了风寒’,叫甲士把披帔给她送过去了!哈哈哈您没见三姑娘当时那脸色,哈哈哈哈哈……” 连翘得意忘形,笑得后仰坐进了泥地里,哎呦一声。 那个狼狈又逗趣的模样,终于叫戚白商眼底泛起点笑意:“寻谷草都被你坐歪了。” 她扶起连翘,将歪倒的药草扶起。 连翘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见一身衣裳脏了,索性半跪到土里,帮戚白商重新拢固药草根底的泥土。 主仆二人这般猫在墙根,无人注意。 几个过路的丫鬟从这东墙外的折廊下快步经过,一个催着一个: “快,听说谢侯爷快到观澜苑了。” “京中的说书铺子里都说定北侯清风霁月,端方渊懿,一派儒雅君子之风,也不知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京中百姓都如此说。” “风翠,那日镇北军入京你不是远远见过的,谢侯当真那般好看么?” “嗯……我觉着,定北侯就跟诗里说的一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嘻嘻,我看你是思春了!” “胡、胡说!就连安太傅都说,定北侯当得起明月清竹,风尘外物!” “……” 一群丫鬟叽叽喳喳,跟群鸟雀似的,沿着曲折游廊跑远了。 连翘啧啧着起身:“老夫人在护国寺祈福,大夫人去长公主府答谢未归,这群丫头,可算是放了山了。” 戚白商垂眸理着药草叶茎:“安太傅对谢清晏当真那般盛赞么。” “那自然,就跟咱们国公爷似的,对旁人不苟言笑,一见着定北侯,褶子都要笑出满脸了。”连翘拍了拍手上泥土,“他们呐,都巴不得谢侯爷立刻娶了他们家中姑娘,做府里的乘龙快婿!” 戚白商轻淡一嗤:“明月清竹,风尘外物。” “姑娘觉着他不像吗?”连翘好奇问,“那日姑娘不是去了琅园、见过谢侯,莫非他真人不是如此?” “怎会,太像了。” 戚白商秉持着蹲势,侧了侧身,手里的小药锄抬起来,她指向折廊尽头,国公府北墙前的那片竹子:“看到了么。” “嗯?姑娘是说竹子?” “是啊。” 戚白商懒懒垂下缠着白纱的手,小药锄抵住地,她轻声如曼歌:“世人皆以竹子喻君子,风清月朗,但他们并不知晓——竹子是这世上掠夺性最为可怖的草植之一。” “我随老师游医时,曾在岷州南地见过一种翠竹,雨后三日便能拔高一丈有余。而地底竹鞭更胜之。两月成林,茂茂如海,谁能想到那片竹林其实只是同一根竹树?” “凡是竹林生长之地,几乎不会有其他药植生存。根系藏于地底错综盘踞,极尽掠夺,蔓延无际。竹体向上遮蔽日光雨露,竹根向下独占大地滋养。凡它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者常有。” “——这,便是竹。” 戚白商拄着小药锄,懒慢垂着眼:“你问我谢清晏像不像?” “姑娘…” 连翘忽然颤了声,僵着起身。 可惜专注扶正面前药草的戚白商并未察觉,幽幽叹声:“依我看,这世上,就没有比他更像竹子的人……” 话声忽顿。 头顶洒下的阳光被一道投在她身上的长影遮蔽,燥热叫凉意取而代之。 戚白商的心口莫名惊跳了下。 她忽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 静寂数息。 戚白商眼皮轻撩起一点点。 扩大的视野内,一截山河暗纹掐丝雪青缎袍,随廊下清风微拂,在她身前丈余外轻荡。 袍尾掐丝,这般奢靡,绝非戚世隐。 那只可能是一人了…… 戚白商正思考要不要干脆装晕的工夫,就听到那道疏朗清沉的嗓音在廊下清风间清沉振响。 “莫非,也是我遮了日光雨露,才阻了此地芳华盛放?” 那人语气儒雅清和,听不出半点戏谑作弄,偏偏叫戚白商面颊绯红如染—— 有什么比这更绝望。 戚白商带着赴死般的心起身,向着身前温柔峻雅衣冠楚楚的定北侯,以及他身后面色微滞的戚世隐,缓缓作礼。 “…白商出言无状,冲撞了贵客。” 她轻咬牙,努力低着颈,“请谢侯恕罪。” 戚世隐也回过神,快步上前:“白商久居乡野,言行无拘,绝非刻意折辱。” 话间,戚世隐回身将戚白商护在了身后。 谢清晏微微挑眉,视线在两人间转圜过,他似是有些无奈:“戚大人,我怎会与初见的闺阁姑娘计较?” “……” 戚世隐一顿,自觉是有些莫名地反应过度,歉意退开了步:“是我失言。” “白商姑娘,是么。” 谢清晏轻侧身,流畅有力的肩腰线藏于那身冠袍下,叫日光釉过的眉眼也清隽熠熠,当真君子如玉世无双。 他眼尾微垂,抬手还礼,玉簪束冠下一笑如沐春风。 “琰之今日,受教了。” 言罢,那人直身,再未多看戚白商一眼。 他随着戚世隐抬袖而回过身去,跟着对方向游廊另一侧的引领,竟再无一字一言的计较之意,便缓带轻裘,衣冠楚楚地涉长廊而去。 戚白商:“……” 见鬼了? 这个是谢清晏的话,那之前戴着恶鬼面的又是哪一尊? 带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戚白商回身,却见连翘正捧着脸,对着早就没人了的长廊红着脸喃喃:“谢侯果然如传闻里一般,儒雅端方,光风霁月呀…” 戚白商:“……” —— 风拂过院墙竹林,日光落下的影子渐渐藏进了阒寂下去的夜色里。 戚白商今日提心吊胆了一整日,却是虚惊一场。 第16章 杀机 是她。【入v通知】 谢清晏亲至戚府之事,不出一日,便在上京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这一次的传闻却分作两拨:除了断言谢清晏在戚婉儿与征阳公主之间选了前者之外,还有不少人想起了前些日子,定北侯曾在招月楼雅阁当街允诺,代平阳王府向戚家大姑娘提亲之事。 一时间,戚家究竟与长公主府还是平阳王府好事将近,也成了上京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话题。 值此,庆国公府,主母房中。 “那日将你禁足府中,便是不想你惹是生非,没想到,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胆敢到琅园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 宋氏按着梨木桌沿向前,厌恶至极地瞪着堂下被嬷嬷押着跪地的戚白商: “万幸我替你遮掩了身份——否则此事传扬出去,你将庆国公府清誉门楣置于何地?叫婉儿在京中贵女间如何自处?” “……” 堂下被押着的女子垂首无声,那副弱柳扶风似的模样,更惹得宋氏厌恶。 她横了嬷嬷一眼。 嬷嬷手中顿时发狠用力:“夫人问话,你为何不答?!” 她掌下薄肩一沉—— 肩上被恶毒婆子一爪要捏碎了似的痛。 戚白商唇色咬得微白,闷哼几乎要溢出唇角,却又被她生生咽下。 ……这一下,定是要淤青几日了。 戚白商想着,直等到对方松了手,她才颤着微微直起腰身。 “回夫人,”雪白额上薄汗微湿,女子颜色浓而神色淡,徐徐伏身,“我是为了救婉儿。” “你还敢狡辩!”宋氏恨声,“婉儿后来在琅园躺了几日未起,定是你——” “若不是我,京中无人能治此秘毒。” 戚白商轻声打断,在宋氏惊愕眼神里直身回来,“若那日,我未曾赶到,夫人可还有旁人能请去相救?” 宋氏一哽,眼神微乱。 她想起了那日二皇子与柳太医的惊慌,原本想出口的反驳也哽在了喉头。 “好狂的口气!”嬷嬷却是不知宋氏所想,冷笑一声,“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夫人,不如将她——” “住口。” 宋氏沉声打断,“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那恶毒婆子对上宋氏,登时就成了无力绵羊,诺诺地低回头去。 宋氏冷眼看向戚白商:“你想吓我?” “这几日夫人在琅园照料婉儿,对秘毒之凶狠,我想您心中已然有数。” 戚白商语气轻缓。 “我若是夫人,当务之急,该是去查何人向婉儿下如此重手,才好做万全防范,免再生祸端。” 宋氏冷哼了声,用力攥紧了桌首:“除了那个狠毒跋扈的征阳……” 到底是顾忌戚白商在场,她没有说完。 戚白商并未多言。 从当日之事与今日反应来看,宋氏确实对那秘毒毫无了解,也半点不见心虚愧疚,既如此,那当年母亲害毒之死,便与她无关了。 而征阳公主……她作为安氏贵妃所出,若是那毒当真是她指使胡姬下的,便有极大可能出自安家了…… 当年之事,真是安家所为么。 戚白商眼神愈凉地正思索着。 “…公爷!” 嬷嬷忽然惊呼了声,朝她身后院内方向伏身作礼。 宋氏也意外起身:“官人,你怎么来了。” “自是为婉儿之事,你昨日不是去长公主府了么,长公主可曾有什么话——” 疾步进来的戚嘉学一停,拧眉望着躺下跪地女子,“她为何在此?” 戚嘉学语气中的冰冷与厌烦,叫宋氏眼梢飞快地掠过得色。 只是转瞬就压下去,她叹声道:“怪我教导无方,前几日竟叫她私自跑去琅园,险些冲撞了二殿下与谢侯,惹出乱子。若是日后嫁入平阳王府,这般行事怕是会为戚家招来祸端——为此,我正教导她呢。” 戚嘉学冷眼一甩袍袖,拔步向内间去:“自幼便粗鄙失教,与你何干。叫她先在此跪着思过,你同我去里间话事。” “是,官人。” 宋氏作礼后直起身,冷笑着回眸,瞥过了跪地不语的戚白商,向侧间去了。 层层幔帐垂掩下来。 末夏近秋,暑气仍绵延不绝,门窗皆敞着,里屋的话声也零碎入耳。 “……官人可知,长公主听闻婉儿生辰将至,特赐了她一只镯子,我看她对婉儿属意得很,此桩姻亲,定非我戚家莫属。” “镯子?征阳公主那儿怕是更多。” “这支可不一样,水色通透,还着一只金丝凤鸟穿芙蓉。长公主定是属意婉儿才情绝佳,非上京其他那些个以色侍人的艳俗女子可比……” 明间。 跪地的戚白商眼睫微颤,撩了起来—— 她并不在意宋氏明显意有所指的“以色侍人的艳俗女子”,而是因着那支镯子。 她记得小时候,她在母亲手腕上见过同样的镯子,也是母亲最喜欢的一支。 只是后来失了安家庇佑,日子愈发不顺,母亲去世前的最后半年里,卧床难起,更是叫山庄中的恶奴偷出去变卖了许多,连着那支也不见了。 难道,婉儿那支便是母亲的遗物…… “妇人之见,目光短浅!” 戚嘉学冷声打断了宋氏喜不自禁的念叨,不虞道:“这些个俗物说明得了什么?若无什么实质信言,便都做不得数!” “还,还有一事,”宋氏有些急了,“九月重阳大祭之前,护国寺封寺十日,唯准皇室子弟入寺祭拜。” “这我自然知晓!那又如何?” “长公主听闻我有意带婉儿在生辰前到寺中祈福,特准我等入护国寺!” “——当真?” 戚嘉学的惊喜语气难以掩饰,连声量都提足了几分。 而就在此时。 戚白商身后再次传来了轻碎焦急的脚步声:“阿姊!” 戚白商一惊,回身:“婉儿?你身体未愈,怎么还出来了?” “我听云雀说你又被娘罚跪……” 戚婉儿咬了咬唇,恼然抬头,正对上了听见她来而出来的庆国公夫妇。 她膝盖一弯,便在戚白商身旁跪了下去:“当日之事明明是阿姊为救我才赶去琅园——若是这般父亲都要责怪,那便罚婉儿吧!” 庆国公眉峰一沉,扭头看向宋氏。 宋氏脸色微变:“这……这分明是两码事。婉儿怎可混作一谈?”说着,她连忙上前扶起婉儿,又皱眉给嬷嬷使了个眼色,也叫跪得腿都软了的戚白商被搀扶起来。 庆国公负手站了几息,终究只轻飘飘将此事揭过:“她行事不端,累及你名声也非一日,你母亲严厉些也是为她好。倒是你。” 他一顿,低了声责怪:“身子未愈,便留在房中休息。受长公主恩赐,过两日你还要入寺祈福,怎可轻慢?” 戚婉儿屏了屏气,咬牙提声:“阿姊生日就在重阳,尚在我之前。后日去护国寺上香祈福,她应当同我一起!” “你——” “好了,”戚嘉学打断宋氏,“此事便顺了婉儿心意,她喜欢就好。” “…是,官人。” 戚婉儿心口一松,忍不住含笑去牵戚白商的手。 戚白商任由她牵起,却落眸,望向她手腕。 那一抹翠绿之意,胜过柳色,而衔玉凤鸟的制式,每一根翎羽纹路都熟悉得叫她心栗。 “……” 像是被灼痛了眼,戚白商合了合酸涩的眼皮。 两日后,清晨。 庆国公府正门外,排成一列的数辆马车压着青石板路。 最前一辆的马车旁,管家嬷嬷得意昂首: “启程,护国寺!” —— “启程了?” 上京最有名的戏楼,仙乐亭。 戏楼二楼的垂帘雅座里,云侵月摇着折扇的手一停,意外回眸:“这么快?” 半跪在他身旁的人低下头:“是,今日尚是闭寺首日,戚家车队,一个时辰前便启程了。” “哧,”云侵月遮扇笑了,“宋夫人是生怕上京城中有哪位不知道,长公主府赐了戚家如此殊荣啊?” 他一顿,略轻了声,“尾巴缀上了?” “目前只见两三只小鼠,沿途一直跟着。查过前路,未有设伏。倒是护国寺外的山林间,似乎有些动静。” 云侵月轻狭眸:“看来是不打算在途中动手了啊?” “公子高见。” “少拍马屁。” “……” 云侵月低了眼,漫不经心喝了口茶:“消息传去骊山了?” “玄铠军已至护国寺外,”这人顿了下,语气古怪,“谢侯爷亲自率队。” “哦?” 云侵月意外抬眼,“辣手摧花,还要亲眼看着,这人属实禽兽。” 探子装没听见。 “既如此,那边就没我们事了,看戏吧。” 云侵月笑眯眯地拎起扇子,将身前幔帐一挑—— 一楼戏台上的说书人将醒木一拍:“……正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醒木砸落。 砰然之声后,云侵月身侧的幔帐叫人挑起。 戚世隐皱眉踏入:“云公子,何必约在此地?” “隐蔽。” 云侵月笑吟吟地拿扇子遮脸,将一旁桌上的账册往前一推。 “戚大人,我说的名录就在此了。” 戚世隐一顿,将手中拿着的东西小心搁下,皱着眉拿起账册,翻看起来。 云侵月则好奇地望向被戚世隐放下的东西:“这是何物?看着甚是精巧啊?” “瓷人而已,云公子见多识广,谬赞了,”戚世隐这般说着,眉眼却稍柔软下来,“重阳将至,这是我为人准备的生辰礼。” 第17章 命饵 ‘求我。’(一更)…… 上京的秋来得极快。 恍惚一夜而过,银杏微微见了黄,秋凉便似晨间清霜,将?整座山林都浸透了。 山林间。一行马车劳顿半日,终于停在了去?护国寺的山路旁,车夫们下来解了套,或饮马或喂草,暂做修整。 最末尾的一驾里,连翘正?嘟囔着给戚白商披上一件堇色青莲纹斗篷。 “天这般凉了,府里却连个遮风的锦缎帘子?都不给姑娘准备,竟还只拿这最劣等的马车来敷衍姑娘……莫说比婉儿姑娘的车驾,便是戚妍容的,也远胜过姑娘这驾马车不知多少呢!” 戚白商手里的书册不疾不徐地?翻过去?一页,停了两息,她才在连翘幽怨的眼神里略微回了神,仍疏慵懒淡地?垂着眸。 “寄人篱下么,将?就着些。” “您是府里大姑娘,怎么就是寄人篱下了,还不是公爷和大夫人苛待。”连翘气鼓鼓地?说完,将?视线落到戚白商手边。 袖笼下探出一截细白如雪的指尖,正?在墨迹刚干不久的书册中,某个名字上虚虚一点。 “安仲雍……” “老太傅的嫡次子?,姑娘认识?” “隐约吧。” 戚白商却未再提,指尖划向下,“绯衣楼给的安家文书里说,他多年?沉疴未愈?” 连翘应道:“是啊,这位在满门皆缙绅的安府,当算得上头号出格人物?了。听说他少时聪慧远胜兄弟,不知为何,过了及冠却辞了官、弃了圣贤书,整日花天酒地?,没多久就将?身子?败了,此后一直将?养在安家,布衣至今。” “多年?不见病危,又未有?起色,”戚白商淡言道,“许是心?病吧。” “那就不知了,”连翘挠了挠脸颊,“安老太傅与老夫人对这个嫡次子?极为爱重,多年?来一直在为他寻医问药,可惜……” 连翘眼睛忽地?一亮,凑近低声问:“姑娘是打算以给安仲雍治病为由接近安府吗?” 戚白商未置可否:“还须见机。” 她回眸,望了眼马车角落堆集的医典里最为特殊的那本。 安家文书里,与安惟演相关的一众门生?党羽,竟与赈灾银案账册内的名姓重叠过半——而这只是小小蕲州的一册,若是再攀扯下去?,不知要拉扯出多少陈年?的贪墨巨案来。 何谓结党营私,这两本重若千钧又轻于鸿毛的册子?,才真?正?叫她看了个清楚明?白。 “姑娘,中午的吃食送来了。” 不待戚白商思绪更远,连翘的话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马车布帘挑起,连翘探出半身去?,过她肩头,能见一个布衣仆役矮着身,将?手里端着的木制托盘往马车里送进。 连翘拦住了他:“你给我就……” “我有?事要禀戚姑娘。” 仆役将?身子?伏低,脸藏在阴翳里,“不知可否让我进去?。” “你开什么玩笑?”连翘眉毛一竖,“我家姑娘尚未出阁,怎可能随便容一个外仆乱入马车——” “连翘。” 身后半挑起的帘内,竟响起女子?徐徐清音,“让他进来。” “姑娘?!”连翘惊讶回头。 然?而她这一愣神工夫,面前?仆役已经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一眨眼就进了马车里。 连翘吓得连忙跟入:“你——” 话声在望见“仆役”那张犹显出几分少年?青涩的脸庞时,蓦地?停住了。 “他不是骊山那夜被姑娘你救上马车的……” 连翘呆呆看向戚白商:“姑娘刚刚就是听出他的声音了?” 戚白商不意外,似信手将?记载着安家大小事宜的文书搁在那摞医典上,又侧身倚了上去?:“连翘,去?车外守着。同紫苏说,不许外人近车驾。” “可他危险——” 戚白商淡淡瞥她一眼。 “…是。”连翘低头退了出去?。 等连翘离开了马车,戚白商才轻叹了声:“少侠回来,不会是为了那夜未取走?的,我这个庸医的性命吧?” 尽管戚白商仍系着云纱覆面,但低头的少年?面色还是微微涨红了。 他迟疑两息,哑声直言:“账册由我藏于姑娘马车内之事,那日擒我的军侯已知。” “……” 戚白商眼皮蓦地?一跳。 ——谢清晏知道了? 她终于徐抬了眸,直直眺向少年?:“他责你来要回?” “不是,”少年?摇头,“他欲以姑娘之命为饵,诱幕后之人扑食。杀手与死士已至护国寺附近——望姑娘弃了账册,扮作老妇,速去?逃命。” “…好大手笔。” 戚白商凉淡了眸色,在少年?不解的眼神里,她仍是语气徐徐:“敢在京畿动手,甚至不惜闯护国寺,幕后之人是何人?” 少年皱眉:“此事与你无干,姑娘何必泥足深陷?” “他们来取我性命,与我无干?” “…是我连累了姑娘,”少年?攥拳,“我愿护姑娘离京!” “大可不必。” “?” 在少年?抬头又仓皇避开视线的神态前,戚白商眼皮都没抬一下:“你若想报恩,便告诉我——幕后之人,是不是安家?” 少年?愕然?望向了她。 这一回倒是连躲都忘了。 于是不必他回答,戚白商也了然?于心?:“好啊,”她轻飘飘应下,倚回医典前?,“此事我知晓了,这恩你已报,可以走?了。” “安家是为消账灭口、不惜一切代价,那位军侯更是故意借刀杀人!姑娘今日若入护国寺,那就是九死一生?了!为何一定要——” “此事,”戚白商淡声打断,重复了他方才的话,“与你无干。” “……” “姑娘,催启程了。”马车外,紫苏低声提醒。 戚白商瞥向少年?,对方咬牙看着她,眼神里略有?几分要将?她打晕带走?的狠色。 好在不用戚白商费口舌,少年?一扭头,便跳出了马车,消失在山林之间。 等马车重新上路后。 戚白商简言两句,对紫苏与连翘说了护国寺之伏的事。 今日说多了话,她有?些累,续了口药茶,才对着面有?菜色的连翘与驾车的紫苏重新开口:“事已至此,你们逃命去?吧。” 连翘苦巴巴:“姑娘何必要去?啊?” “我若说了,无人会信、甚至惹火上身。我若不言而私逃,婉儿与戚家众人皆要入彀。”戚白商一顿,“且安家之势权倾朝野,只要见过账册,我便逃不掉。” “姑娘……” “何况,既是要钓安家,那冒死亦当赴之。” 戚白商浅浅言笑,“送上门的机会,岂有?不用之理?” “这哪是机会,分明?是要命。”连翘叹气,“姑娘,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我们还是选个别的法子?……” “紫苏的命是姑娘救的。” 马车外,紫苏扬鞭,铿然?落声:“姑娘去?哪,紫苏去?哪。” 连翘瘪嘴:“就只救了你吗?当年?要不是姑娘买下我,我早被卖去?青楼里受尽折磨,哪还有?命在姑娘这儿活得自?在……我虽不比紫苏会武,但好歹脚力不错,关键时候还是能背着姑娘跑的……” 早料到两人劝不动,且那日马车内也有?她二人,便是私逃也难保安危,戚白商就没有?多费口舌。 隔着挑起的车帘,她望向山野中—— 那座香火鼎盛的巍巍护国寺,渐已在青黛远山间显了轮廓。 丛林间青雾袅袅,蔽人耳目,不知蛰伏着多少要命的杀机。 杀手,死士,阎王收。 谢清晏还真?是费尽心?思。 不知这护国寺,究竟是她的埋骨地?,还是安家的销魂窟呢。 “……等等。” 袖笼内,紧捏着的指尖蓦地?一松。 戚白商若有?所思地?回眸:“莫非,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便也是安家?” 远山无人答。 马车外,忽有?清涟如泪,从山野间洒落下来,打湿了木制窗格。 “吧嗒……” —— “吧嗒。” 护国寺后山,林间亭下,滴雨落檐。 潺潺暮雨洗得亭外竹林如染,山色空蒙。 而藏于密竹林间,这座居高临下,对着佛寺一角古色青檐的亭子?里,却正?燃着一片猩红摇曳的火堆。 斜风细雨入亭,摧得孱弱火苗颤栗不堪,像受惊一般,随时将?灭。 一道身影侧立于旁,霁月清风,湛然?若仙。 却只是漠然?视之。 董其?伤踏入亭下时,正?望见这一幕,不由地?皱眉:“公子?。” “他果真?去?报信了?”覆着恶鬼面甲,悬玉束腰的青年?背身而立,声线清沉。 “是,”董其?伤低头,“属下亲眼见,他入了戚家车队的最后一驾马车中。” “红颜祸水。” 谢清晏薄哂了声,收回了望向那角古色青檐的视线,他一掠袍铠,坐在了石凳上,“此刻,按马车车程,她应要逃到骊山北峰了吧。” 董其?伤迟疑。 谢清晏察觉什么,回身:“怎么?” 董其?伤低声道:“戚白商未逃,仍在马车中。一炷香前?,已随庆国公府众人……入寺了。” “——” 修长指骨刚拾起干柴,就停在了火堆旁。 几息后,一声低笑如清玉落泉,声胜丝竹:“不愧是戚世隐的妹妹,闺阁中也能养出这般风骨。” 董其?伤跟声道:“安家死士与雇来的杀手已将?香客庐舍层层围伏,待他们入屋,盏茶内必将?动手。” 第18章 临危 温柔与疯戾。(二更)…… 一个时辰前。 上?京,京兆府。 “戚大人,此事绝非本官不?肯通融,而是于例不?合啊……” 时任京兆尹名为元启胜,在朝中是个两不?相帮的油滑孤臣,此时正?捺着他那两撇小?胡子,做出一副为难模样。 “有何不?合?”戚世隐眉峰冷冽,“元大人既司京兆府,京乃上?京、兆乃畿辅,护国寺便在此列,为何不?可调兵?” 元启胜叹道:“哎呀,话虽如此,可这护国寺乃先皇敕封,宗室重地,那又另当别论了不?是?何况如今正?值重阳临近,护国寺边禁三十里,平民莫许入内——只凭戚大人一句‘有贼寇追袭持有蕲州账册之?人’而入,万一出了差错,冲撞了贵人……” “若当真如此,我来担责。”戚世隐声沉了几分。 元启胜不?满道:“我自知戚大人身居高门,不?惧朝中贵人权势,但我与戚大人可不?同。何况蕲州赈灾银案,圣言未断,朝中也尚无定论,这本账册究竟是真是假尚未可知,戚大人何必冒着开罪半朝同僚的风险——” 戚世隐再听不?下去,怒声道:“便是账册不?知真假,我戚家女?眷生死?系于此事难道也能是假吗?!” “那自是……噗!” 元启胜刚含进?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 他瞪大了眼,顾不?得官服狼藉,一边胡乱抹去一边抬头惊声:“什么?戚戚戚家女?眷?!贵府二姑娘、与谢侯颇有渊源那位戚婉儿姑娘——难不?成?也在其中??” 戚世隐眼底生寒:“戚府自当家主?母,至三位舍妹,皆是今日入寺。” “——治安官!治安官呢!?” 京兆尹急急忙忙下了堂,掇起戚世隐的袍袖,就?跑着将人往外拉:“戚大人当真是!您早说啊!令妹千金玉体,万一受了歹人惊吓,谢侯与长?公主?府若怪罪下来,我如何担当得起?!” 治安官匆忙入堂:“大人?您寻我?” “快!调城门校尉,速、速赴护国寺!” 京兆尹急声喘息—— “不?得耽搁!!” - 一个时辰后,护国寺,香客庐舍。 “大夫人,再耽搁下去,今日戚家女?眷性命,怕是要尽付于此了。” “妖言惑众!” 屏风后,宋氏怒目瞪向戚白商,“此处乃是护国寺,先皇敕封之?地,今日更?是长?公主?看在婉儿的面子上?施恩特准,上?京皆知我戚家今日来此上?香祈福,怎可能有宵小?胆敢来犯?” 戚白商清泠垂眸:“夫人,事关生死?,我无须说谎。” 宋氏打?量着戚白商与往常无异的神?态,几息后,她不?以为然地冷笑了声:“谁知你?心中包藏什么祸水?兴许是嫉妒婉儿得了未来镇国公的青睐,故意使坏,想要搅了长?公主?的恩赐……” “母亲。” 站在宋氏身侧,戚婉儿轻声劝住,但她也面露几分不?能置信的迟疑,跟着转向戚白商:“阿姐,当真有歹人潜入寺内?” “我会诓骗你?么。”戚白商望她。 戚婉儿蹙眉,看向宋氏:“母亲,我相信阿姊。” “你?……” 宋氏冷脸起身:“好,我是教不?听你?了。我要去你?祖母那儿问安,戚妍容已过去了,你?难道不?去?” 戚婉儿为难间,宋氏已气得甩手而去。 戚婉儿要拦,戚白商却拉住了她,微微摇头:“婉儿,今日之?事,危在你?我,并非夫人。她离开此地,对你?与她都非坏事。” 戚婉儿脸色微变:“难道…又是征阳公主??” 戚白商默然未语。 虽不?是征阳,却是征阳背后的安家。她很难担保安家为了笼络谢清晏作乘龙快婿,是否会一不?做二不?休,“顺手”将戚婉儿这个对征阳公主?最大的威胁一并除去。 谨慎起见,戚白商没有宽慰她:“无论如何,你?须小?心。” “姑娘,”紫苏快步从门旁回来,将手中印信交给戚白商,“随行家丁与从侍已尽数集合,就?在门外了。” 戚白商接过:“让他们撤入庐舍。按之?前安排,在房内四周做好布置。” 戚婉儿身旁的丫鬟云雀脸色一变:“那怎么行啊大姑娘,家丁皆为粗鄙外男,庐舍内尽是女?眷,我家姑娘与您更?是尚未出阁——”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戚白商罕有地出言打?断。而她身旁,紫苏早已在她下令后便转身去布置了。 “……” 戚白商也去陪同布置。 等到?关好了那扇窗,她面色苍白地回来,正?见戚婉儿低头,还?怔然望着她放在一旁的那个小?物件:“长?兄竟将府里的世子印信也交给阿姐了。” 戚白商拿起印信,攥紧—— 想着后山亭下的那道身影,戚白商脸色苍白而眼底抑着薄恨,她轻声道:“别怕,兄长?会来、谢清晏亦然。只恐迟些。” 戚婉儿闻声惊抬头:“谢侯爷?” “今日之?事,你?定要父亲、兄长与谢清晏追究幕后之?人,连根拔起、绝不?姑息。” “阿姐……” 戚婉儿像是叫这样冷厉的戚白商吓住了,有些失神?。 “婉儿,今日若我不?幸罹难……” 戚婉儿闻声一惊:“阿姐你?胡说什么!” “你?务必将这枚印信与此物交还?兄长?。” 戚白商充耳不?闻,拉起戚婉儿的手,将印信与一旁缝入账册的斗篷交给她,“另外……还?有一件不?情之?请。” 戚婉儿终于觉出情势危急的程度,一面红了眼眶,一面颤声:“阿姐你?讲。” “我留在府里与衢州庄子的一应财物,皆留给你?,只是长?公主?送你?的这枚镯子……它与我生母有几分渊源,若今日出事,能否让它随我下——” 葬字未出。 门外,兵戈杀伐之?声骤起。 原本被带入房内还?不?以为意的一众家丁与从侍登时变了脸色,一时乱做一团。 戚白商眸色顿凉:“拦住屋外贼人!” 见众人乱像难定,她拎起裙摆,疾步过去,推开了阻拦的老妇、几步踩上?佛前供奉桌案,扬声清喝:“长?公子同京兆尹已带兵赶来!只须坚持盏茶,援兵必至!” “今日斩匪护主?者,必有重赏!” “……” 在戚白商的“援兵”安抚下,原本散乱的家丁们终于定下心来。 只是战力悬殊,也只能维系一时。 戚白商匆匆提裙下了桌,就?见惊慌的戚婉儿与云雀扑过来。 “阿姐,兄长?当真很快便到?吗?” “…自然,”戚白商眼睫微颤,她唇角含笑,轻理过婉儿散乱的鬓发,“阿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 庐舍外,喊打?喊杀之?声四起。 紫苏护在戚白商等人身畔,蹙眉低声:“姑娘,长?公子恐怕——” “我知。” 戚白商轻声打?断。 不?只是缓兵之?计、定军心之?策。 她更?是在赌—— 赌谢清晏亲身来此,便是对婉儿尚有一分怜惜、绝不?会弃婉儿性命不?顾。 两人话间。 庐舍门窗单薄,本便扛不?住什么刀枪,即便提前准备而抵住了桌几长?案,也不?消片刻便如褴褛—— 一道断雪似的寒芒劈下,终于击碎了一扇木窗。 窗内离着最近的家丁痛叫了声,捂着肚子便弓腰下去,鲜血瞬间从他指缝涌出。 “啊啊啊……!” 屋内不?知哪个丫鬟尖声惊叫。 咔嚓。 又是接连两刀,彻底劈开了那扇裂窗,为首之?人横刀拦住屋内从身前劈下的刀刃,恶声恶气地四下一扫:“杀进?去!” 破漏的窗斜支着,乌云欲摧。 秋风挟着如针雨丝扑入窗内,凉意入骨般地煞人。 来者狠辣,刀刀奔着见血要命,家丁与从侍们被逼到?极处,只能拼死?反抗。 只是一处失守便迅速蔓延—— 不?过数十息后,门窗尽破,十几名黑巾遮面的外敌提着阴天都不?失寒芒的刀刃,负着摧顶乌云跳入窗内。 “哪个是目标?”厮杀中,为首来人望着被护在最里头惊慌的女?眷们,低声扫视。 旁边矮个分神?哑声:“丑的!” “哪有丑的?” “你?瞎吗!”鸭嗓杀手顿了几息,望着女?眷中戴着云纱容色绝艳的一位愣了下,险些被劈一刀,慌忙躲开:“草,还?真没有。” “……找错屋了?” “不?能吧?” “——你?们两个愣种!” 后面一个身形威猛些的进?来,惊怒两脚连踹两人,声色凶恶:“给老子全杀了!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顿时激起满屋尖叫。 家丁与从侍们忙中生乱,即便有人数优势,还?是被撕开了一角。 “刀上?有毒…!”为首杀手嘶声,“速战速决!” “是!!” 两条漏网之?鱼——恰也是方才被踹出来的两个“愣种”,径直扑向了被护在后方的女?眷。 “你?左我右!” 鸭嗓怪笑一声,直扑丫鬟中间覆着云纱的戚白商:“大美人,我——草!” 尖叫散开的丫鬟间,一只被戚白商藏在身后的香炉迎面砸来,狠狠磕在了鸭嗓杀手的脑袋上?。 香灰淋了他一头,呛得他睁不?开眼。 “你?敢阴老子…!” 鸭嗓杀手眯着看不?清的眼发狠袭上?,一刀横劈,戚白商正?要后躲—— 第19章 疗伤 “随你处置。” “侯爷——” “大帅!!” “公子!” 庐舍内,一时惊声四起。 戚白商回神,栗然抬眸,越过了谢清晏血色淋漓的肩侧,她正望见一瞬前被他刀首击碎了膝骨跪地?的杀手狰狞扑上—— “去死吧!” 刀光晃眼,再次劈落向谢清晏。 “…!” 来不及想,戚白商猛扑回谢清晏怀中?。 她被他宽肩衬得纤弱的胳膊圈过他臂膀,紧紧护挡在?他背后,戚白商偏过脸,不忍去看那一刀落下时的惨况。 “歘!” 一声利落出鞘,雪亮的刀光与断臂同时坠入眼底。 在?丫鬟吓出的惊叫声里,戚白商一抖,脸色苍白地?望向那支断肢。 完了…… 一只手以后还怎么推铜磙碾药呢…… 不等戚白商思索痛意为何不至,被她死死抱在?怀里的谢清晏竟笑了,嗓声低哑而清沉。 “不是你的。” “?” 戚白商一僵,慢慢挪动眼眸。 在?那断掉的胳膊旁,她望见了倒地?的断臂杀手——他显然没?来得及痛呼,便被不知何时站在?谢清晏后侧的护卫敲晕了,这会就被那护卫冷脸拎麻袋一样拎起来,扔向门口?。 而门外。 “我?的婉儿!我?的婉——啊!!” 破烂支立的门旁,大夫人?宋氏踉跄着从一队玄铠军间冲进来,迎面便被生死不知的断臂杀手砸在?脚边。 血泼上她裙角,吓得她惊声叫着后退,却?踩了尾摆而狼狈倒摔进满地?血污里。 戚白商恍回神,忙松开?了抱谢清晏的手。 “婉儿…” 她扭头看向被两?人?拦在?里侧的地?上——戚婉儿被吓得哆嗦不已?的云雀死死抱护着头,主仆两?人?就蜷缩在?供奉的香案下。 “……还好没?事。” 见婉儿身上除了落点灰尘外,一丝血都没?沾上,戚白商差点跳出胸膛的心总算落下。 她刚撑起的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却?是正对上了刚被护卫搀扶起身,谢清晏低睨下的那双黑漆漆的眸。 还有他雪白广袖间,正顺着修长指骨汇下,成串滴落的血珠。 戚白商僵了下。 不由自主地?,她想起了刀锋落下那一瞬,她在?他眼底望见的神色。 那是一种不要命的疯戾,和传闻中?温文儒雅的定?北侯谢清晏天差地?别。 而如?今惊魂甫定?,见那人?神色温润如?常,戚白商一时都恍惚了—— 兴许无论是那句话还是眼神,都是她惊吓过度的错觉? “下次救旁人?前……” 谢清晏垂下长睫,遮住了眼底在?听见那句“婉儿”时一瞬涌起的沉翳。他声线温润,在?满屋惊惧与哀嚎里,尤显得波澜不惊: “还请戚姑娘先顾惜自身性命。量力而行,莫误他人?。” “?” ……他人?? 顺着谢清晏意有所指的目光,戚白商望回了香案下。 戚婉儿与云雀仓皇起身,不知所以地?煞白着脸儿环顾堂内。 戚白商微微一顿。 她又朝自己的另一侧扭头,看见了落在?地?上的那支断臂。 杀手在?前,婉儿在?后。 而她居中?…… 所以,谢清晏方?才?是为了救婉儿,只是没?想到她飞身相拦,这才?被她挡住了? …难怪。 她就说他明?明?要杀她,又怎么会舍命相救。 戚白商心底冷哂,她凉垂了睫羽,起身:“谢过侯爷相救。” 不等她再续言问及他伤势,便被旁边快步过来的宋氏猛地?搡到了身后。 “竟是谢侯爷亲自救了婉儿?”宋氏又心喜又焦急,连忙朝香案前示意,“婉儿,婉儿,来!侯爷为救你受了如?此重的伤,你还不快来谢过侯爷!” “是阿姐先救……” 戚婉儿来不及解释,便被母亲拖到了谢清晏面前,面红耳赤地?道谢。 戚白商顿在?原地?,徐徐直了身。 宋氏防贼似的将她拦在?后,若还要往前凑,说不得回去又要被如?何为难。 左右成了此处的多余人?,而谢清晏不知目的为何的“苦肉计”里,这场顺手搭救她也谢过了,戚白商索性垂眼,不再掺和,退到一旁去。 “紫苏,连翘,你们?没?事吧?”戚白商走去檐柱下。 “姑娘呜呜呜吓死我?了……我?还在?大殿那边,就听寺里僧人?说这边歹人?冲进来了——还好玄铠军今日护卫谢侯爷就在?寺中?!不然您有个三长两?短,我?和紫苏怎么办啊呜呜呜呜……” 连翘抱着面无表情的紫苏一阵鬼哭狼嚎,显然没?事。 戚白商又看向紫苏。 紫苏也微微摇头,跟着道:“姑娘,山墙外有异动。” “嗯?”戚白商神经绷紧。 “声音细微,不止一处。”紫苏神色难得凝重,甚至罕见地?有些忌惮,她看向守在?门内的那两?名玄铠军。 戚白商略作思索后,了然,心思稍安:“应是安家死士埋伏林中?。” 紫苏皱眉:“那杀入庐舍内的这些人?是…?” “械备散乱、话多、无矩,大约是他们?雇的杀手,探路石罢了。”戚白商和缓了语气?,淡眸四扫,“兴许原本存的心思,是将杀手与我?等一行人?同埋葬此地?。最好,一把火烧了,便说山匪劫掠,死无对证。” 连翘吓得脸色煞白,张大了嘴巴,连哭嚎都忘了:“那、那我?们?怎么办?外面岂不是还有…有歹人?啊?” “你傻了吗?”紫苏没?好气?地?瞪她,“方?才?山墙外既有异动,到现在?却?连一声示警都没?听到,便说明?他们?已?被料理了。” 连翘茫然:“这么快?被谁?” “……” 紫苏翻了个白眼,扭过头懒得理她了。 被两?人?逗笑,戚白商绷紧的思绪也松了些,她淡然轻哂:“小鬼作恶,自有阎王收。” “阎王…!” 连翘反应过来,脸色顿时更白,不敢再看门外,“要命的杀手后面还有更要命的死士,结果死士都没?能蹦出一点动静就全被收拾了……姑娘,咱们?还是赶紧回吧,这地?方?跟阎罗殿似的,不宜久留啊。” 正打量庐舍内情况的戚白商收回目光,眉心微蹙。 那名少年,又不知所踪了。 不等她再想起什么,忽听连翘惊声:“姑娘你脸上的血——” 戚白商抬起的指尖一顿,又停在?半空。 “这血,不是我?的。” 想起了某人?,她下意识回过头,望向香案前,跟着便是猝不及防的一怔。 谢清晏…… 他在?看她。 那人?就坐在?庐舍内仅剩的完好长凳上,似是玄铠军的甲士皱眉低着头,为他包扎身后长贯的伤口?。 宋氏拉着戚婉儿站在?另一旁,惴惴不安却?又抑不住眼底欣喜过望,不知对他说着什么。 而谢清晏单手垂搭在?香案旁,眉眼疏慵,即便受了伤,定?北侯也是一派端方?峻雅的渊懿气?度,容色不失清和地?与宋氏交谈。只是他散淡撩着眼,像是无意一般,隔空拿漆眸凝眄着她。 那眼神,不知为何,叫戚白商心里一颤。 她刚要避开?。 “…侯爷!” 为谢清晏包扎伤口?的甲士惊抖了手,“这伤里好像有、有毒!” 话声一落,四周皆惊。 角落里戚白商脸色微变,悄然回头,去看地?上杀手留下那柄还未被收走的刀刃。 ——戚家家丁的刀。 刀刃上,确实好像有她涂的…… 原本抱臂护卫在?侧的董其伤眼皮一跳,上前一把推开?了甲士,掀起被刀锋撕裂的衣帛,他定?睛看去。 血色淋漓的长伤惨烈,而翻出的伤口?下,确是透着几分青乌。 董其伤登时变了脸色,低头拿起地?上的刀,在?烛火下一照。 他声音一沉:“公子,刀上涂了毒。” 戚婉儿神色惊变:“谢侯?” 而宋氏方?才?还形于色的喜悦顿时吓成了铁青:“怎、怎么会有毒?!快来人?啊!来人?——” “无妨。” 谢清晏不着痕迹地?侧身,拂开?了戚婉儿下意识要来掀看的手。 他瞥过那刀刃,薄唇竟似掀起笑。 长眸撩起,谢清晏眺过满屋慌乱失措的女眷,望向了最角落里的那个。 和谢清晏的视线对上,戚白商就知道自己逃无可逃了。 她硬着头皮,快步上前。 “谢侯爷,大夫人?,这毒是我?下的……还是我?来吧。” 宋氏脸色扭曲了下:“你竟敢毒害谢侯?!” “夫人?言重了。” 谢清晏淡声打断,声色温润地?望向戚白商,“想来戚姑娘是为了拖延外敌,这才?在?家丁们?的刀上涂了毒。” “那也是她害得谢侯中?毒!”宋氏怒声,瞪向戚白商,“快说,要如?何解毒!” 戚白商迟疑了下,并手行礼:“须清创解毒,另上解药。还请谢侯允准。” 她示意自己放在?香案旁的药箱。 宋氏顿时变了脸:“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能为外男治伤?!不行!何况谢侯爷亲卫众多,哪里轮得到你——” “有劳戚姑娘了。”谢清晏温声和缓,神容含笑,如?沐春风。 宋氏急转过脸道:“可毕竟是毒,谢侯贵体,若出了岔子!她如?何担待得起?” 第20章 清名 解袍相见? 董其伤怎么也没想到,进?来?后看见的?竟会是这样一幕。 即便隔着屏风,他?都能?感觉到,他?家公子带着凉煞的?眼神已然如凌冽刀锋般削了过来?。 董其伤猛咳了声,忙回?过身,拿魁梧身影遮住了身后一边作?揖还一边探头探脑想要看个究竟的?京兆尹,元启胜。 “元大人,在此稍候。” 董其伤面?无表情地低头垂目,睖着被拦在身前?仰头看他?的?人。 “喔,嗯……”元启胜立刻识趣地收回?目光,作?正色道,“若是谢侯这会儿不便见客,那我们待会再来?也行。” 董其伤瞪了假正经的?小胡子京兆尹一眼,冷绷着脸道:“我家公子今日为护戚家姑娘,受了刀伤,刀上落了毒,这会儿正在疗伤。” “什么?!谢侯受伤了??!!” 元启胜原本假正经的?调调立刻提高了一大截,险些冲了房顶,他?抬脚就往屏风后跑:“这这这怎么使得啊谢侯爷!您怎么还亲自?犯险呢?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莫说长公主殿下与驸马饶不了我,便是圣上也绝对会摘了我等项上人头啊!!” 元启胜惊起得突然,连董其伤都被他?吓了一跳,竟没拦住,叫他?从身旁漏跑了过去,直奔屏风后。 屏风内。 戚白商脸色微变,四下一望,却是连个暂避的?地方都没。 木制丝绢屏风上,人影扑近,就要冲过最后一道木栏—— 红色官袍一角已经露出屏风侧。 便在此时。 低眸望着她的?谢清晏似乎喟笑了声,他?左手袍袖掀起,右手攥住了她手腕,轻轻一拉。 戚白商猝不及防,扑入他?怀里。 宽广的?袍袖带着昏昧覆下来?,染着血腥气的?雪后青松的?气息,顷刻将她笼罩。 “元大人。” 谢清晏背对着屏风入处,微微侧颜,琨玉秋霜似的?眉眼,却自?温润里透出几分料峭春寒。 “谢某无碍,还请止步壁外。” “——” 元启胜只来?得及看见荡起的?襦裙涟漪一摆,停躲在谢清晏清挺身影之后。 他?愣了下。 不及细看,他?已经被沉着脸的?董其伤作?人肉屏风给挡住了。 “元大人,戚家姑娘在为我家公子疗伤。” “……” 停在门外,戚世隐原本正皱眉打量庐舍内杀手留下的?狼藉痕迹,闻言蓦地一顿,他?抬头直直望来?。 “哦哦,瞧我,”像是刚反应过来?,元启胜忙退后两步,“得罪得罪……下官实是忧心谢侯安危,一时失礼冒犯,万望谢侯勿怪。” 话间,元启胜退将回?去。 他?捺了两下小胡子,又不放心地踮起脚,回?头问道:“戚姑娘千金玉体,才女之名?名?扬上京,下官早慕贤名?。不想今日二姑娘陪夫人来?寺内上香,竟受了歹人惊吓,不知可伤着了?” “……” 屏风内。 戚白商蹙眉,拨开他?袍袖,抬眸凝向谢清晏。 却见他?也正低眸端视着她。 这样定了两息,谢清晏慢条斯理地垂下袍袖,一根根松开指骨,解了对戚白商手腕的?禁锢: “她很好,不劳元大人多?虑。” “……” 揉着手腕退开的?戚白商一僵,扭头看向谢清晏。 他?明知京兆尹是错将她当作?婉儿—— 却不否认? 元启胜毫无所察,松了口气擦汗:“那就好,那就好。既如此,还是谢侯养伤重要,我与戚大人就不叨扰了,先?行告……” 那一揖还没下去,就被旁边伸出来?的?手猛地拎住了。 元启胜莫名?其妙扭头:“…戚大人?” 他?压低声不解。 戚世隐冷冷盯着屏风后,忍了一忍,才垂眼作?礼:“听闻谢侯亲卫已将作?乱歹人拿下。依大胤律法?,京畿乃京兆府所辖,今日元大人既来?了,还请谢侯将人交给他?。” 不等元启胜插话,戚世隐又扣住对方,直言道:“审理之后,若案犯与蕲州赈灾银案有?关,自?该转交我大理寺,并案处置。” “哎……” 元启胜跟被强摁着咬了口烫手山芋似的?,一时吐吐不出,咽咽不下,憋得脸色涨红。 最后他?只能?恼瞪了戚世隐一眼,也朝董其伤赔着笑,作?揖回?来?。 屏风后,谢清晏温声如玉:“自?然。” 董其伤也毫不意外,直接拦着二人,朝门外抬手:“此事公子已安排好了。两位大人,随我来?吧。” “哎,是是,叨扰谢侯了……” 元启胜拽住了皱眉欲言的戚世隐,觍着笑快步走出去。 直到踏出支离破败的庐舍,跟走出了阎罗殿似的?,元启胜这才长松了口气,脸上笑容一垮,他扭头看向戚世隐。 “戚大人你?啊……唉!” 顾忌董其伤走在前面,元启胜没说什么,只无奈地一甩官袍长袖,翘着两撇小胡子,走下了庐舍外的?踏跺。 戚世隐冷皱着眉回?头看了眼屋内屏风,这才跟了上去。 走出去两幢屋舍,三人拐过长廊,刚要再下踏跺,就听身后响起一声女子轻唤。 “兄长?” “……” 戚世隐停住,回?过身。 望见了戚婉儿与她身后刚合上的?房门,戚世隐迟疑:“母亲可还好?” 戚婉儿道:“受了些惊吓,不过没什么大碍,如今已休息下了。” 戚世隐颔首,正要作?声。 旁边忽然探出元启胜不解的?动静:“戚大人,这位是?” 戚世隐一顿:“舍妹,戚婉儿。” “哦原来?是婉——” 元启胜僵住,几息后,他?扭头,手颤巍巍指向身后来?处: “这位才是名?动上京的?才女戚婉儿?那,刚刚屋里那位是谁??” —— 木雕屏风被甲士推开,戚白商面?覆云纱,缓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等甲士退到屋外。 戚白商这才回?过身,蹙眉望向谢清晏:“即便谢侯对婉儿有?意,方才也不该将错就错。如此虚言妄行,并非君子所为。” “……” 谢清晏系上腰间束带的?指骨一停,眉峰凌冽,他?漆眸轻抬:“什么?” 戚白商当他?是在装傻,更?蹙紧了眉心:“你?那般承认,若被京兆尹传将出去,必会损及婉儿清名?与闺誉。” 谢清晏听明白了。 他?低声迤笑,神态松懈下几分疏慵冷淡:“清名??” 不等戚白商作?答,谢清晏单手扣着腰间玉带,似踱步上前?,挑起而凝向她的?眼神散淡,却已是气势迫人。 “我以为,整个上京传言,以她或征阳为我正妻之选,其中与戚婉儿有?关的?,该是你?庆国公府造势……” 他?清声沉缓,似笑而非地停下了。 朝着戚白商,谢清晏低低俯身,语气温柔又漠然:“莫非,是我误会了?” 戚白商原本绷着未退。 此刻却有?些忍不住,她偏过脸,不去看那人伏低下来?,逆光而近慑人的?漆眸:“……那并非婉儿本意。” 谢清晏低声薄哂:“那是我本意么。” “……” “戚家不顾儿女清名?,亦不问我意愿,一意孤行。如今,却反来?问我要她的?清名?,戚姑娘,你?这心……是否生得太偏了一点?” “…………” 戚白商无言以对。 此事上,确是戚家理亏。 “还是说,”谢清晏从她心口提回?眼帘,淡声含笑,“戚姑娘更?愿让旁人瞧见,你?与我这个传言里的?未来?妹婿,在此纠缠不清、解袍相见?” “…!” 戚白商着实未料到谢清晏此番孟浪之言,惊得她回?眸仰他?,一时张口失语,半晌才气出话来?:“谢清晏,我乃医者,治病救人、问心无愧——我何时与你?纠、纠缠……” 谢清晏上前?半步。 戚白商话都顾不得说完,连忙后退,薄肩撞上了门板。 谢清晏低声轻哂:“问心无愧?那戚姑娘躲什么?” “你?……” 戚白商简直要气晕。 好在此时,董其伤去而复返,尴尬地停在了完全不能?遮挡的?破烂门窗外。 他?挪开视线,闷声闷气地:“…公子。” “……” 笑意如潮褪尽。 谢清晏神容散淡地直回?身,瞥向门外的?董其伤。 戚白商终于得了一隙喘息余地,她攥紧药箱夹带,矮身向外:“谢侯既已无碍,民?女告退。” 不等谢清晏应声,戚白商已经跟只小松鼠一样,飞快消失在门外夜色间。 自?上京相逢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般灵活,半点不似往日柔弱慵懒。 “……” 谢清晏无声望着。 他?想起了一些从前?的?画面?,忽有?些了然,难怪在见到云侵月送来?的?小像之前?,他?都没能?认出她来?。 除了不知历经何等身世变故外,她与小时候那个活泼话多?、鬼灵精怪的?模样,已是大不相同了。 唯一不变的?,是磨去浮华伪饰后,她骨子里那种绝不肯服软的?倔强与坚韧。 戚白商…… 戚,夭夭。 谢清晏垂低了眸,眼尾叫烛火落拓,竟也显出几分真情实意的?温柔来?。 董其伤只觉着触目惊心,连忙低下头:“公子,按您提前?做好的?安排,尚未死的?那些杀手单独关住,已经交给京兆府了。” “安家伏在林中的?死士如何。”温柔叫薄凉取而代之,清冷月色覆过他?眉眼。 第21章 玉璧 “谢侯爷,你逾矩了。” 笼中?雀。 ——望着眼前这一幕,谢清晏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词。 像是某个禁制在心?底缓慢揭开,压抑多年的欲念在那一隙里?显露着黑潮般的汹涌澎湃。挣扎着要撕碎禁锢,冲破他竭力维系的那张温润峻雅的外衣。 原来当真是画皮。 云侵月也没说错。 谢清晏这般自嘲想着,慢条斯理地垂了?眼。 隔着雕绘金釉游龙纹的案几,他在戚白商身?畔坐榻上落了?座,然后?抬手,轻叩窗栅。 “笃。” 质地清沉的叩击声响。 回?应它的,是华盖辇车外传令兵的一声令下。跟着,整队玄铠军便起了?驾,护送着马车驾列向山下行去?。 辇车内。 没得到任何回?应的戚白商恼得抬手,她攥住了?那张看着便是御赐之物的案几,作势要掀:“谢清晏。” 汹涌的妄念被一点点拢回?画皮之下。 谢清晏再抬眼时,眸色清而温润,近乎疯戾的贪餍被他藏得涓滴不余,此刻再端视戚白商时,他面上只有散淡闲适的笑意。 “戚姑娘,归京路途并不远,稍安勿躁。” 戚白商蹙眉:“你?这般架势,结果只是要送我?归京?” “不然,戚姑娘以为呢。” “……” 戚白商一哽。 她总不能说以为他是要把她带出去?灭口——万一谢清晏一听,觉着此言有理干脆从善如流了?呢。 这路上荒郊野岭的,埋她都不用挖坑。 见戚白商不作声。 “莫非,”谢清晏温声,漆眸含笑,“戚姑娘以为,我?要金屋藏娇么?” “……”刚准备随遇而安的戚白商又坐直了?,她睖了?回?去?,“谢侯不必讥讽,我?还没有那般自以为是。” 山路生石,辇车一晃。 谢清晏眼神跟着微微晃动了?碎光,他袍袖懒压在两人间的案几上,侧身?望来:“戚姑娘姿容气韵冠绝京华。琅园初一露面,便引得半座上京城的公子们?竞相折腰,连二皇子也在四处打探你?的下落……何来自以为是?” “谢侯卓然出尘,不相外物,自非凡夫俗子可比。”戚白商敷衍地夸回?去?。 ——阎王收统帅,大胤最要命的恶煞修罗,人都不算,自然也不是凡夫俗子了?。 “若谢某说,我?也有意相争呢。” “…有意什么?” 戚白商没听懂,茫茫然回?眸望他。 见女子神色温吞懒恹,谢清晏眼睫一垂,跌下了?零落笑意:“没什么。戚姑娘不打算问问,我?为何要邀你?来马车中?吗?” “这叫邀……” 戚白商将自己手腕上的金链铜环抬了?下,最后?还是忍住了?,她浅垂睫,“谢侯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谢清晏望她:“今日归京后?,戚姑娘便暂居府中?,不要外出了?。安家之人昨日受挫,未必肯就?此放过你?。” 将这话?品了?一品,戚白商却是倏然笑了?:“谢侯的意思是,你?今日是为我?安危着想,怕安家仍要冒险杀我?灭口,这才故意将我?困锁在你?的马车里??” 说着,戚白商还抬起手腕晃了?晃。 金链衬着她凝霜似的皓腕,与铜环撞出清脆而细碎的声响。 如丝竹悦耳,悦目,更悦心?。 谢清晏低低望着她手腕,眼神微深。 “……” 戚白商莫名觉着马车里?凉了?点。 她藏回?手腕,警觉地往车厢角落里?缩了?缩:“谢清晏?” 谢清晏抬眸:“是。” “是什么。”戚白商不解。 “我?怕安家灭口,才将你?留在我?马车中?。又怕依你?性子,不肯应下,故而叫人给?你?上了?这条锁链。”谢清晏答得轻缓从容。 “你?、怕?” 戚白商却有些嗤之以鼻,拿起茶盏,浅啜了?口:“谢侯昨日刚卖了?我?性命,钓出幕后?之人,如今又来做施恩模样,是觉着我?好骗么?” 像被点了?痛处,谢清晏眼神微微沉下去?。 “谢侯这样看我?做什么,”戚白商有些不自在地放下茶盏,蹙眉,她不虞扬颈,“你?做得,我?说不得?” 谢清晏阖了?阖眼,轻叹:“还是不解恨么。” “什么?” 戚白商没听清。 谢清晏缓抬眸,似含了?笑,清音如澧:“我?方才所言,若有一字为虚,便叫我?死?无全尸,鬣狗分食,如何?” “……!” 戚白商着实被这番菩萨面修罗语给?惊了?一下。 “至于前事,”谢清晏微垂眸,像是替她认真度量过,才道,“来日方长,这笔账,日后?戚姑娘可以同我?慢慢算。” 话?已至此。 再追问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戚白商轻咳了?声,转开脸望向窗外。心说本该是谢清晏理亏,怎么最后?心?虚的竟成了?她了?。 方才这毒誓也不像作假,莫非真是她误会了?? 那为何谢清晏一日之间变化如此之大? 因为……婉儿? 戚白商正想着,悄然回?望。 便见谢清晏望了?两人间的案几许久后?,终于动了?,他袍袖拂落,指骨轻抬,便拿起案几上的茶盏盈唇饮了?口。 还未放下,谢清晏就?对上戚白商欲言又止的僵滞。 “怎么?”谢清晏略微挑眉。 “那个茶盏,”戚白商犹豫了?下,还是实话?说了?,“我?刚用过。” 后?半句声音弱了?下去?。 谢清晏应该不会为这点小事弄死?她吧。 “…是么。” 谢清晏眼底波澜不起,甚有笑意,只是面上却故作讶异。 他将茶盏放回?,“是谢某失礼了?。” “……” 本准备道歉的戚白商一哽,心?情?复杂。 这位谢侯爷,和之前那位总在夜间或是林中?出没的恶鬼面,当真是同一人吗? 老师从前游医天下时,倒是见过明明一人却生了?两副脾性的怪病…… 谢清晏不会也是吧? 这般想着,戚白商垂眸,跟着望见了?自己手腕上的链子。 啧,又被骗了?。 若他真是什么圣人君子,能做出这种事么。 戚白商眼皮跳了?下,没表情?地抬眸:“谢侯,既然说清了?误会,我?也领了?您的好意——这锁链,可以解开了?吧。” 谢清晏轻叩案几,不知从哪个暗格里?取出了?一把铜制钥匙。 戚白商连忙抬起手腕,往他面前送了?送。 细白的左手垂着,指根那点红色小痣,在光下盈盈,像点朱似的。 谢清晏垂眸凝了?它两息,忽问:“不可以多锁片刻么。” “?”戚白商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抬头。 却见谢清晏望着她,笑了?:“我?喜欢看戚姑娘这般。” 戚白商:“??” ……她就?说谢清晏有病吧!? - 戚家车队中?多是女眷,缓车慢马地下了?山来,临近上京城门时,已是两个时辰后?了?。 只是在入城前,车队却停了?下来。 “侯爷,挡了?路的是聚集在城外的流民。”策马去?前面查探的人回?来,在辇车外回?禀。 “流民?” 戚白商意外抬眸,“上京城外,怎会有流民?” 谢清晏却不见意外,他眼底摇光沉曳,几息后?,他清缓勾了?唇:“兆南来的?” 下属应声:“口音像是那一片。从衣着打扮来看,多半是蕲州等地的灾民。” “以长公主府名义,在城外施粥十日。” “是,侯爷。” 窗前卷帘落下。 谢清晏正回?身?,对上了?戚白商若有所思的眼眸。 “兆南至上京,千里?之远,流民如何能横越而来?”戚白商蹙眉问。 “若有贵人相助,千里?可越。” “贵人?”戚白商回?眸,“是谢侯爷这样的贵人吗?” “……” 戚白商承认,她这话?有试探的意味。 谢清晏抬眸望来时,她甚至做好了?再次如琅园那夜一般,被他掐着颈子警告‘不许试探他’的准备。 然而…… 完全没有。 谢清晏只是以一种有些意味不明的复杂眼神凝眄了?她许久,才轻叹:“是不是昨日之后?,这世上所有恶事,你?都认为是我?做的?” “…”戚白商心?虚挪开眼,“白商怎敢。只是看一切似乎都在谢侯爷意料之中?——你?一点都不觉着意外?” “东城起了?火,有人想灭,便有人想火上浇油。” 谢清晏淡声,端是一副凌霜盛雪、与世无争的模样:“人心?向背罢了?,又何须意外?” “……” 戚白商听得若有所思。 话?间,他们?已经入了?城门。 此处是外城,许些平民百姓尽在坊市间,更有孩童追逐打闹,掠过车队两边。 稚嫩的童音嬉笑着,口中?传唱的歌谣也随风荡了?进来—— [赤日炎炎似火烧,] [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 [公子王孙把扇摇……]* 风声飘远,清朗无知的孩童歌声,亦随之一遍遍向城中?散去?。 风里?像弥漫开了?淡淡的硝火味。 戚白商挑起窗前卷帘,望着城池外渐渐远去?的流民,他们?的身?影依稀淹没在城外如火的红土霞色里?。 一门之隔,城中?是繁华无尽红尘地,城外是众生愁苦流离所…… 第22章 立储 尽早将她嫁过去才行!…… 大胤皇宫,太清殿。 “散——朝——” 宣礼太监的嗓音尖昂,掠过重檐之下挑悬的宫灯,越过了?三重高台,殿阁楼阙,最终飘荡在偌大宫城之上。 绛紫朱红翠绿的各色官服,犹如涌动?的花簇,从大开的殿门?内鱼贯而出。 “二殿下,宋太师……” “殿下……” “安太傅……” 品阶稍低的官员们自觉分立两?侧,等着贵人们先行通过。 问礼作揖的人声间,二皇子谢聪一面陪在太师宋仲儒身侧缓步向?外,一面带着恭谨谦和的笑容,对每处经过的官员们颔首示意?。 直至身后,一声中气?十足的唤声拉住了?他: “二皇兄!” “……” 听出这是三皇子谢明的声音,随同止步和歇了?交谈的远不止谢聪,连带四周不少官员暗自望来,脚步也都慢下了?。 唯有二皇子身旁的宋仲儒宋老太师,如同年老昏聩不曾听到似的,依旧头都不回,缓步踱下殿外第一重高台。 “殿下,三殿下,二位慢聊,家父腿脚不便,我陪同先行一步。”他身侧,一名蓄着美髯的中年白面书生不卑不亢地作了?礼,便转身陪同着宋仲儒向?下,“父亲,您慢些?。” “外王父、舅父慢走,聪儿失陪。” 谢聪高居玉阶之上,彬彬有礼地朝两?人背影拱手揖别。 其后官员远远望着,纷纷点头或交口称赞,无非便是“二皇子知礼尊长”云云。 三皇子谢明遥望着阶下二人,意?味不明地沉笑了?声,这才转回。 他对上了?作揖后直起身的谢聪:“二哥人前向?来礼数周到,让弟弟十足佩服。” “是吗?”谢聪假意?没听出讥讽,回头看看,“三弟在安太傅面前不更是乖巧听话?” “比不得二哥,人人称赞,”谢明一顿,声低三分,“只是这回流民入京一事上,二哥动?用如此大的手笔,这般急于求成,是否有些?粗糙了??嗯?” 谢聪眨了?眨眼:“我不懂三弟在说什么,流民?哦,你?是说皇城外,那些?惹得父皇动?怒的灾民?” 谢明冷笑着看他装傻。 谢聪叹道:“天灾人祸,实叫人心痛,恨我身在宫廷,不能为父皇分忧。还好,如今父皇既安排了?戚世隐做巡察使,前往蕲州等地督查赈灾银案,戚大人刚正不阿,那定能还兆南一个海晏河清!” “……好,好,弟弟受教了?。” 谢明冷笑着拱起虎掌似的手,神色间怒意?分明。他刚甩袖要走,却?正好撞见?了?戚嘉学?路过两?人身旁。 本想同前面几位同僚一样,默不作声过去的戚嘉学?一顿,尴尬地抬了?抬手:“二殿下,三殿下。” 谢聪忙还礼:“姨父。” 三皇子谢明敷衍拱手,闷声闷气?道:“恭喜庆国公啊。” 戚嘉学?一愣:“三殿下,臣何喜之有?” “戚世隐,哦不,如今是戚巡察使,他都能被父皇留在偏殿单独议事了?,”谢明沉声,“有子如此,平步青云,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啊!” “……” 谢明惯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又孔武有力,虎目一扫,叫戚嘉学?听到一半汗就快下来了?。 只是二皇子谢聪还谦和带笑地在旁站着看,今日朝上戚世隐那番奏疏,已是将?整个戚家拉到了?安家与三皇子的对立面,再无退路。 戚嘉学?自知骑虎难下,不知想到什么,干脆一咬牙沉了?面色:“…三殿下谬赞,无尘虚长几岁,为人处世比不得两?位殿下,我回府后自会好生教导,叫他不坠门?楣。” “好啊,告辞!” 谢明重重哼了?声,气?不顺地下了?台阶。 他身后之人也就不得见?—— 在与戚嘉学?擦肩过后,原本形于色的怒意?转瞬便消失在谢明脸上,他皱着眉,朝安太傅的身影阔步追去。 “外王父。” 谢明缓停在安惟演身旁,低声直言:“看戚嘉学?反应,谢清晏为戚婉儿亲赴护国寺之事,做不得假——以至于连他这只狡兔都有了?底气?,铁了?心与我等为敌了?。” “谢清晏……” 安惟演眯起眼来,脸侧拉紧的皱纹都显出几分刀锋似的锐利,声音却?和缓:“早知今日,昔年北伐西宁时,便不该为与宋家争一时意?气?而主战……养虎为患啊。” “确是如此。如今朝内有父皇恩重于他,谢清晏在野之声名也日盛,不可力敌,更难图一时之变,”谢明皱眉道,“要解燃眉之急,还是得从戚家下手。” 安惟演沉吟片刻:“戚家那个见?了?账册的女?眷如何寻机处置,便交由你?舅母安排。至于戚世隐,他明日启程蕲州,那等南蛮之地,山高林密,瘴毒丛生,便是死一两个巡察使也是常事。” 谢明略有迟疑:“他毕竟是国公世子……” “兆南等地藏着的,可是只一桩赈灾银案?”安惟演语气一沉,扫过谢明,“你?母妃与舅父昔日谋划之事,你当真一概不知?” “……” 谢明一哽,眼神下意识挪开了。 “这一点,你?就远不如你?二哥,”安惟演叹了?口气?,“记住,今后谁问起,你?也不知此事。” “……是。” “戚世隐么,身后牵系是棘手了?些?。但比起冒险叫他查得更深,还是一并料理,以绝后患。况且兆南的毒虫咬人前,莫非还分个门?楣高低,再行下口?” “…谨记外王父教诲。” 祖孙俩踏下三重高台,安惟演停住,略见?佝偻的背直了?直。 他背手而立,望着宫阙割开的青天白日,忽幽叹了?声,道:“望舒冥寿将?近,我本不欲大动?干戈……戚家,逼我至此啊。” 谢明低头,他早已习惯了?他外王父偶尔伤怀便要提起的,那位最惹他母亲妒忌、而他甚至未曾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姨母。 传闻中那亦是曾经的上京第一美人,只可惜红颜薄命…… 等等。 谢明兀地一停。 不期然地,他想起前些?日子在琅园中,那个夜色里在风荷雅榭中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子。 他终于知道为何觉着她?眼熟了?—— 那日所见?的女?子,与他外王父收藏在檀木盒内的安望舒的画像,竟有七八分相近! 一介医女?,怎会…… “明儿。” 安惟演走出去几步,见?外孙低着头愣在原地,便出声唤了?句。 “…来了?。”谢明迟疑片刻,他知晓姨母之死是安家痛事,到底没敢直言,只能暂压下心思,快步跟了?上去。 祖孙俩的身影转过朱门?,没入螭龙纹影壁后,再不得见?。 其后数十丈外的高台上。 庆国公戚嘉学?收回了?目光,愁叹了?声。 “庆国公这是何故不悦啊?”身侧,一道老者声音冒出来。 戚嘉学?回头一看,见?是太子太傅云德明,身旁还站着谏议大夫陈松林。 “云老,陈大人,”戚嘉学?抬手作揖,苦笑,“还不是为着无尘今日上朝奏疏之事。” “年轻人嘛,总要历练。”云德明一把年纪,胡子花白,却?还是整日笑呵呵跟个老顽童似的,“我看无尘这孩子就很好,尤其好过我那个不争气?的幺孙,在江南厮混花楼,回了?上京还是厮混,哎哟,我这把老骨头都要叫他气?松了?……” 没等云德明感慨完。 他身畔,谏议大夫陈松林皱眉直言:“臣子之子,尚只危及一族;圣上之子,却?危及朝纲!” “…哎哟你?可小点声吧。” 云德明老脸一拉,嫌弃地给梗着脖子要扭头对大殿谏言的陈松林拽回来:“陈大夫项上人头待腻了?,想换一颗?” 陈松林硬声:“若能劝得陛下立储、早稳民心,那陈某一人之命不足惜哉!” “你?是不足惜,可你?陈家族谱几斤几两?啊,经得起你?这么轻怠?” “……” 出了?名怕夫人的陈大夫立刻软回去了?。 戚嘉学?在旁瞧得无奈又好笑:“是为了?立储之事?” “可不嘛。”云老头捋胡子,斜眼瞧犹有不忿的陈松林,“犟种。一年三回,年年如此。” 陈松林不满道:“圣上一日不立储,我便一日要谏言此事。” “陛下是铁了?心,你?又何必去讨嫌?” “老师此言差矣,这是我等臣子职责所在!” 蔫不过数息,陈松林又来劲了?。 三人边走下殿前高台,他边念叨了?一番“储君乃社稷稳固之所”的老生常谈。 “这番话你?年年说,我问你?,陛下可听进去了??”云德明拆穿。 “……不曾。” 陈松林一哽,叹道:“这也是我等最不明白之地,两?位殿下年近弱冠,皆是俊才,陛下为何迟迟不肯决议?难道真如朝中私下传闻所言——陛下是始终顾念十五年前便已在那场行宫大火中故去的大皇子谢——” “住口!” 云德明兀地喝声。 朝中最和乐的老大人罕有动?怒,把戚嘉学?都吓了?一跳,他扭过头去,正看见?老者气?得眼圈发?红,胡子乱颤。 连前后尚未离去的其他官员都纷纷望来。 云德明胸口剧烈起伏了?下,最后还是慢慢和缓了?神色。 “老师……”陈松林显然也从来没见?过云德明动?怒,吓得回不过神来。 云德明拽住他官袍衣袖,将?他狠狠往身侧一带,压低声:“当?年之事,死的人够多了?,不差你?陈松林九族、你?可明白?” 第23章 挡婚 求娶戚家女。【加更】 庆国公府,西跨院。 角院明?间内。 御寒的鹤氅被戚白商解下,叠好?,放进?专叫紫苏取来的桃花木盒中。 那?枚刻着“琅”字的玉璧则被妥帖放在最上。 翠色通透,欲蛊人心。 “姑娘,”紫苏问,“是否要送去琅园?” “今日?且收起来吧,”戚白商合上木盒,扣下铜锁,“谢清晏落下的这枚玉璧必然贵重?,若有闪失,怕不是金银能赔得起的。你这两日?寻机去琅园递一句话,叫他们的人自己来取。” 紫苏点?头?:“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姑娘——” 紫苏端着盒子往西走,就见连翘从里屋跑出来,和她擦肩过去,一脸苦相地停在戚白商身旁:“咱们从庄子带来的药材都要用完了!” 戚白商蹙眉:“前?两日?不是去补了些??” “您今儿在城外义诊,送出去了多少啊,”连翘瘪嘴,小声嘟囔,“这又不是在衢州那?会,有自家医馆在后面跟着……何况那?会还有坐堂和出诊的诊金收入,如今是只出不进?,若不是前?两年给那?些?江南富商看病攒下许多,现下就该捉襟见肘了!” 戚白商坐进?椅中,托着腮沉吟片刻,她轻慢抬眸:“你说,将妙春堂开?来京中,如何?” “……啊??” 连翘一惊,吓得连忙蹲到了她家姑娘膝前?,“咱们不是查明?了您生母的事儿,就回衢州吗?姑娘您不会真打算留在上京嫁人吧?” “自是要回的。只是如今看,十五年前?那?桩案子兹事体大,我?母亲之死怕是牵系更广……安家水深,非一日?能窥尽,”戚白商长睫轻垂,“何况妙春堂,我?本便想开?遍大胤,上京也不例外。” 看出戚白商虽轻言慢语,但意已决,连翘只得起身:“好?吧。那?我?写信回去,同葛老议一议。” “嗯,记得全?凭自愿,”戚白商嘱咐,“来此是背井离乡,莫强求。” “蒙姑娘和姑娘老师收留、还悉心教她们医术,她们早将姑娘身边当家了,哪来的背井离乡呢?” 连翘愁眉苦脸地扒拉着算:“我?只怕上京地贵,得叫葛老好?好?挑拣,最多来两三?个医术精湛的,可不能都送来京中啊!” “……” 戚白商斟起药茶,含笑看连翘嘟嘟囔囔地出去。 等连翘走后,戚白商饮尽了药茶,翻开?了今日?城外义诊的记录册子,对着那?些?病理一一详思着,沉湎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传来连翘惊呼:“姑娘,长公子来了!” “……” 戚白商合上册子,抬眼望去。 正是下朝归来的戚世隐。 他一身绯红官服,腰缠革带,阔步而来,望着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清正威严。 而戚世隐身后,追来的书童衔墨气喘吁吁:“公…公子,耽搁不得,国公爷叫您回观澜苑议明?日?启程之事呢!” ……启程? 戚白商眼神?微惕,从椅里起身。 等她过去时,被催得不耐的戚世隐已皱着眉,将衔墨关在了门外。 “兄长明?日?启程何处,”戚白商早有所猜测,“蕲州?” “是,流民?入京之事惹得龙颜动怒,陛下今日?朝上擢我?为兆南巡察使,明?日?一早便要出京。”戚世隐回过身,“我?怕来不及,今日?特来与你商知。” 戚白商迟疑了下,屈膝作叉手礼:“此行迢迢,望兄长珍重?。” 戚世隐却?是少有地不顾礼,不等戚白商起身,便上前?拉起她,沉色嘱咐:“我?不在京中时日?,安家若有所动作,你万万不可轻许。” “…兄长?” 戚白商不解,直到戚世隐回神?松手,她这才退开?半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戚世隐眉宇凝皱。 “兄长,无论发生了何事,”戚白商愈放轻了语气,“你总要告知我?,我?才好?有所防范。” 默然两息,戚世隐低声道:“是你前?日?所托之事。” “琅园那?个…胡姬?” 戚白商眼神?一紧,屏息,“大理寺既已接手,可是有了什么结果?” “……” 戚世隐眼神?沉缓地摇头?:“我?今日?下朝得了消息——胡姬病重?,今日?寅时死于狱中。” “…怎么可能!?”戚白商面色惊白,“她既自尽不成,怎会那?么巧!刚入大理寺狱中才几日?,就病死了?!” “朝中营苟,积弊多年,非一日?能除。大理寺亦不例外。” 戚世隐神?色冷厉,只是在转向戚白商时又柔缓下来,“此事待我?了结蕲州案再归京后,定会细查。虽安家势大,但只要你不出庆国公府,他们也不敢擅动。” “……” 戚白商眼神?闪转,指尖无意识地掐紧掌心。 “白商?”戚世隐不放心地出声,“答应兄长,我?不在京中期间,你不会离府。” 戚白商回神?,眼波柔转:“我知道了,兄长。” 见她应允,戚世隐稍放下心,跟着皱眉:“只是你生辰将近,重?阳日?时,我?怕是不能在京中陪你过生辰了。” 戚白商莞尔:“兄长有心,白商便已知足。何况来日?方长,明?年还有机会。” “也是。只是可惜了我?给你准备的——” “嗯?” 见戚世隐忽神?色沉晦,戚白商有些?不解:“可惜什么?” 想起那?个被云侵月不管不问就直接夺走的小像,戚世隐难能为私事生恼。 他颧骨微动,还是忍了下来。 “白商,你与谢清晏相识?” 戚白商微微一顿,假作意外:“兄长为何如此问?” 戚世隐顿住。 他知云侵月是为谢清晏所驱使,夺走那?小像多半就是因为定北侯,何况那?日?在护国寺,屏风后为谢清晏疗伤的女子,也定是戚白商。 只是小像归属一事上,他又无证据,不能凭空指摘…… 这般想过,戚世隐神?色愈发沉下:“定北侯既有意与我?戚家和婉儿结亲,那?便不该招惹你——他若明?知而犯,你定不可轻饶!” “……” 戚白商有些?忍俊不禁:“谢侯爷贵为长公主独子,圣上唯一的亲外甥,更是三?十万镇北军统帅。他不喜女色,这些?年想来在朝中没少受此事烦扰,怕是最厌妍容女子,怎会对我?生出什么心思?” “如此最好?,他配不上你,”戚世隐严肃道,“答应我?,离谢清晏这人远些?。” 戚白商不解:“兄长为何如此厌他?” “并非厌恶,而是……” 戚世隐沉吟数息,摇头?直言:“此人年方二十三?便身居军中至高?位,无可撼动。本该享尽荣华、如少年恣意行事,然他偏偏规行矩步、韬光养晦,心思之深沉世所罕见。我?始终看他不透,更忧其所谋。” 戚白商轻眨了眨眼。 不得不说,她兄长所言字字珠玑,她赞同得不能再赞同了。 谢清晏可不就是这样一个天大祸害吗? “白商懂了,”戚白商难能显出几分乖巧,“听兄长的,日?后定离谢清晏远远的。” 戚世隐回神?,宽慰一笑。 “公子——公子啊……您再不去,国公爷要扒掉我?一层皮了啊……” 衔墨在门外急得要挠门了。 戚白商听得莞尔,叫紫苏取来一只布袋包裹,递给戚世隐:“这是我?送兄长的饯别礼。” “你怎知我?会离开?京中?”戚世隐意外,打开?一看:“这是…药?” “嗯。我?知兄长总会将赈灾银案彻查到底,不能陪同,只好?聊表心意。药包分装,用法用量我?皆已写在上面,望兄长此行务必珍重?己身。” 戚世隐眼神?晃动得厉害,望着她还想说什么。 “公子啊————” 戚白商轻哂:“兄长,还是听衔墨的吧。” “好?。”戚世隐郑重?束紧包裹,“白商,等我?回来。” “自然。” 戚白商站在明?间,目送戚世隐与衔墨前?后离了院子。 身影也消没在折廊里。 不等戚白商回身,就见连翘的身影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院里。 “姑娘!”连翘红扑扑着脸过来,“长公子穿官袍当真好?看啊……” 戚白商刚要打趣她,却?见她手中捧着只描花绘彩的盒子:“这是什么?” “哦哦,我?差点?忘了。这是刚刚您和长公子交谈时,婉儿姑娘送来的!我?本来说要替她通报,结果她不让,把东西给了我?,就急匆匆走了!” “……?” 戚白商接过,打开?,跟着便愣住了。 ——是那?只长公主赠给婉儿的镯子。 也是她母亲生前?最喜爱的,那?支翠色欲滴,金丝凤鸟穿芙蓉的制镯。 戚白商蹙眉,她知是在护国寺生死之际所说的,叫婉儿记去心里了。 “婉儿姑娘说了,长公主仁和大度,此事必不会放在心上,姑娘若是要送还回去,那?便是不拿她当妹妹了。”连翘学?得有模有样。 “我?知晓了,”戚白商轻叹笑了声,“这两日?怎么回事,总收些?玉饰。” “喔——谢侯那?块可不像普通玉饰。” 连翘收到戚白商眼神?,自觉跳过了,“不过姑娘是该戴些?,别的姑娘手镯玉佩叮叮当当的一堆,姑娘身上却?是连一块都没有!” 戚白商眼神?微动:“倒也有过一块。” 第24章 圣旨 后院相会。 入夜,长公主?府。 “夫人啊,你再尝尝这?道金铃炙,那可是我专门从湛清楼请来——” “殿下,将军!” 元铁麾下,一名?巡捕卫中郎将身?着铁甲,手扶长剑,快步穿过?回廊,跪在了正用宴的明堂前,声色疾厉。 “宫里传回消息了。” “晏儿如何?”长公主?当?即推开了元铁拦在她?面前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有?些紧张地攥紧手中的帕子,“莫非是他不肯成亲,惹恼了陛下?” “并非如此。今夜宫宴中,谢侯已向圣上?求娶戚家之女。” 元铁拿箸的手掌停顿了下。 而长公主?面色微惊,跟着便露出喜色:“晏儿果然对戚二姑娘有?意。” 中郎将沉声道:“但此事惹得龙颜不悦,责他另思。然谢侯决意再请,圣上?为此大怒,拂袖离宴。谢侯如今正长跪九华殿中。” “长跪?”长公主?有?些急了,“陛下怎能——” “哎诶,夫人莫急,”元铁回神,憨笑着截住了长公主?的话头,“他们这?群听墙根的,懂什?么,定是遗漏了什?么重要事!陛下向来盼着晏儿成婚,晏儿都松口了,陛下怎么会不悦呢?” 他一顿,看向中郎将,声音放低缓了:“说不得,是为了别的事情?……” 中郎将被那虎目一瞅,顿时带汗低头,急中生智:“…是,今日两位皇子殿下为了寻一绝色医女,远赴城外,误了宫宴,本就惹了圣上?动怒。” “我说嘛,夫人你看,原因这?不就来了?”元铁收回目光。 长公主?有?些焦急:“可陛下不会无故迁怒晏儿……” “也许是疼你这?个妹妹,觉着晏儿不告父母就奏请,太失礼了呢?” 元铁胡说八道地轻扶着长公主?的肩,让她?落回座去,熊掌拍着胸口大包大揽:“这?样吧,今夜我就去换岗巡防!顺便打探一二!夫人你就在府中等着,宽心,不会有?事的!” “……” 一番和元铁那五大三?粗的外表完全不同、称得上?温柔小?意、叫旁边跪着的中郎将都不忍直视的安抚过?后。 “照顾好你们殿下,今夜给她?在房中燃上?清静香,”等长公主?由嬷嬷送回房后,元铁对着她?贴身?侍女几番嘱咐,这?才直身?向外,“魏宽,跟我走。” “是,将军。” 中郎将立刻起身?,跟上?了从身?侧掠过?的大黑熊似的身?影。 今夜月黯星沉,地白惨淡。 沿着长公主?府广袤园池之上?的曲折回廊,一路向外,月色不明,连向来憨厚粗野的元铁的脸上?都显出几分沉翳。 “将军,”中郎将魏宽作为元铁亲信,这?会近身?轻声,“今夜宫宴,陛下确是在公子执意求娶戚家女之后才大怒离席的。” “我知道。” 魏宽略惊,不解抬头:“那将军也知晓,圣上?为何动怒吗?” “还能为了什?么。我儿子选的这?桩亲事,他那个做舅舅的不满意。”明明是笑,夜色里拂落湖面的声音却有?些沉。 “可这?不是陛下迫公子选的吗?” “……” 元铁蓦地停身?,扭头看他:“我看你是叫坊市里那些风言风语灌了脑子了。” “啊?” “你当?陛下真想让那小?子在戚婉儿和征阳之间二选一?” “不、不是如此吗?” “是的话他早就赐婚了,哪里会等到今日?老?二老?三?之间,他是想逼着我儿子一个都不选,早早断了他们的念头,这?才三?番五次地催促!” “……” 魏宽惊怔在原地,好几息过?去才回了神,连忙追出了长廊,跟着绕过?月洞门,急道:“那将军,公子今日在宫宴中岂不是犯了大错?” “……哼。” 元铁笑了声,很?是骄傲地一捋胡子,停在了马厩前:“我这?个老?子能想到的,那小?子早八辈子就想透了。” 魏宽为他牵出马来:“公子既明知圣意,为何宁可惹怒龙颜,也要求娶戚家女?” “你问老?子,老?子问谁?” 元铁拽过?缰绳,凶相道:“这?事儿不该你来回禀我,难道还要老?子亲自?给你查去?” 魏宽一噎,无奈道:“公子心性如静水流深,将军与他父子同心都不明所以,属下自?然也无能为力啊。” “啧,要你何用。” 话间,两人出了府中侧门。 元铁翻身?上?马,遥望着夜色里那座巍峨宫城的轮廓,他面色微慎:“难不成……” 魏宽忙抬头:“将军有何猜测?” 元铁眯眼道:“那个戚家的小姑娘,长得真就跟天仙儿似的?” 魏宽:“…………” —— “戚家那个女子,当?真这?般好?” 皇宫寝殿。 隔着太清殿后的洗月池,谢策遥遥望着太清殿的灯火,不悦地回过?身?,问身?后太监。 太监小?心道:“陛下是问二姑娘?” “怎么,戚家很?多姑娘?” “回陛下的话,倒也不算多,在籍是有?三?位。其中二姑娘戚婉儿是庆国公嫡女,才情?姝绝,名?冠京城,三?姑娘戚妍容是老?国公膝下二房所出,貌美,但无甚才德之名?。与谢将军牵系颇多的,便是二姑娘戚婉儿。” “那大姑娘呢。” “那位,坊中传闻…奇丑无比,似乎已定了平阳王府的次子凌永安。” “?” 谢策回身?,略微挑眉,沉声作笑:“凌永安,好啊,也是一桩不错的姻亲。” “……” 太监不敢接话。 直到谢策淡下神色,似无可无不可地道:“与朕讲讲那个戚二姑娘。” 太监松了口气:“听闻戚家婉儿姑娘是京中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文采,不逊男子。谢将军英雄难过?美人关,也属常数。” “美人关?” 谢策凉声重复,听不出是笑是怒。 “琰之自?少时长养于春山,朕未能抱过?他。年过?十二才归京,那时起性子便淡,后来随了军更?甚。不像老?二老?三?,整日在朕面前故作恭孝亲近……但他也从未忤逆过?朕——今日可是头一回。” 太监哂笑道:“陛下,二殿下和三?殿下可是龙子,对您自?然更?亲近。谢将军虽是陛下外甥,但又怎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呢?” “是么,可朕为何觉着,比起老?二老?三?,他的脾性都要更?像朕一些?” “……!” 太监脸上?的笑一下便僵住了。 谢策说得轻飘飘的,像句玩笑话。可帝王玩笑也是重逾千斤的,何况还是关乎立储的国本之事,一句接不好,就能被压个粉身?碎骨。 敢妄议此事的,下场分明—— 今日早朝,陛下为朝臣谏言立储之事发怒,杖责了好几个言官,他们留在宫门外的血可都还没干呢。 就在太监膝盖发软想往下跪的时候,身?后小?太监进来传禀的声音救了他。 “陛下,二殿下与三?殿下求见。” “宴都散了,他们还来做什?么。”谢策不动喜怒地平声问。 小?太监僵着抬头:“应、应是想为谢侯爷求情?的。” “求情??”谢策笑了,回过?身?看向身?后太监,“你听见了吗?朕的两个好儿子,自?己的错都顾不得认,先要给他们表哥求情?——轻重缓急,他们当?真是算得分明啊!” 小?太监吓得噤了声。 贴身?太监强笑道:“两位殿下也是怕陛下气伤着身?……” “不见。”谢策收了笑,望回洗月池中,“叫他们各自?回宫去吧。” “是,陛下。” 小?太监擦了把汗,忙不慌地跑出去了。 太监见状,咬了咬牙,小?心开口:“今夜两位殿下怕是难安寝了。” “朕做皇子的时候,规行矩步,上?孝下悌,照旧没有?一日是安寝的,”谢策轻眯起眼,“笼络人心的招数尚未纯熟,便跑去谢琰之面前卖弄……君臣不立,还肖想储君之位。若真叫他们坐上?去了,那丢的是朕的颜面,是大胤的颜面。何况颜面事小?,国事体大!” 太监恭慎伏身?:“两位殿下毕竟年纪还小?。” “小?么?” 谢策眼底如火星落于柴林,几乎瞬间便要在平静之下掀起万丈火海。 这?是他今夜第一次真正动怒。 只是那份怒意最终却被他眼底的痛意冲刷,浇灭了。 谢策不知因何叹了声气,负手而立,遥望了眼庭外湖上?的星夜:“……远者不提。便是谢清晏,他在他们这?个年纪,早已是北境赫赫有?名?的少将军。以他们如今德行,再不磨练,将来如何驾驭得了群臣?” 谢策轻眯起眼,望着太清殿遥遥灯火。 融融暖色落在帝王眼底,却比秋霜望着都叫人冷漠。 “此事,就该叫他们一个又喜又怕,一个又怕又喜,这?才公平。” 太监跟着瞅了眼九华殿,惦起那位还带伤跪着的侯爷:“那谢将军求娶之事,陛下准么?” “为何不许?”谢策冷然笑,“等他跪过?了天明,便告诉他,此事、朕允了!” - 一日后,琅园。 “谢琰之啊谢琰之,你是美人迷心窍,疯了不成??” 云侵月冲进来,对着榻上?养“伤”的谢清晏上?来便是一通骂:“原本作壁上?观,你却非得以身?入局,惹火烧身?,我云鉴机见惯了天下蠢人,头一回见祸水东引引到自?己身?上?来的——是嫌朝中盯着你一举一动寻过?错的人还不够多是不是?” 第25章 青楼 你想要我拿什么来换。 戚白?商怔在了院子前。 这怪不得她。 谢清晏道来的?语气?是那般熟稔而自然,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就像他已经?在这儿等了她很多很多年。 戚白?商一时恍惚,哑了声,而谢清晏也无言,就那样不疏不狎地等着她。 他眉眼染笑?,漆眸深处却看不分明,如秋雨后青雾远山。 直到戚白?商恍回神来。她浅蹙了眉,却既未出声,亦未动作,而是慢慢吞吞地抬手,给自己?搭上脉。 谢清晏略微挑眉:“戚姑娘,这是何意?” “……” 戚白?商搭了十息,这才掀眸。 院门前,她终于动身?走?过去,只是同声音一样轻轻缓缓,透着点懒怠:“料想,会在此刻、此地见到谢……见到你?出现在这儿,那我?们两?人之?中,定是有一个?有病的?。” 说罢,戚白?商也在石桌旁另一张椅子上落了座:“还好,不是我?。” 谢清晏低眸轻哂:“那当真?万幸。” “……” 骂人的?话还被对方接得如此纯善,戚白?商难能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她垂眼想去拿桌上独她一人用的?药茶杯盏。 四下一扫,无所收获,最后戚白?商福至心灵似的?支了支眼皮—— 谢清晏轻抬指骨:“你?在找这个??” 薄胎的?瓷杯在他微曲的?指骨间?翻绕过半圈,倒扣回桌面,又叫他指腹抵着,推来她眼皮下。 那人玉骨修长,肌理薄白?而温润,除了虎口露出一点藏在掌心下的?薄茧,竟是比那只杯盏的?瓷色更细腻胜玉。 戚白?商眼皮微跳,心虚挪开。 她有个?连紫苏和连翘都?不知道的?小癖好——极喜欢那些天生长得好看的?手,骨相愈佳,愈能引她挪不开眼。 有几次给病人把脉略迟,根结便在此。 只是挪开后,戚白?商给自己?斟上药茶,不等抬杯啜饮,她的?眼神又带点疑惑地转回来:“你?究竟来做什么。” “不是戚姑娘邀我?前来?” “我?何时……” 戚白?商一顿,回过神,放轻了声:“我?只是叫紫苏传话,说你?留下的?鹤氅里,还落下了一块玉璧——” “可我?不曾落下过。”谢清晏温声接了,还很自然地从另一旁取了只新的?杯盏,放在戚白?商还未落下的?手前。 “若是戚姑娘寻到了什么,那便是戚姑娘自己?的?。” 说着,他拿眼神示意她手里盛着药茶的?纹银壶和他的?空盏。 戚白?商只觉这人当真?有病,微微磨牙:“这是药茶,不是茶。” 谢清晏颔首:“我?知晓。” “…你?就不怕里面有毒?” “戚姑娘不是神医么。有你?在,我?应是死不了的?。” “……” 对上谢清晏那副端然坦荡的?神色,戚白?商缓缓吸气?,又吐息。 “虽然很想叫谢侯体验一番苦楚,但我?毕竟是个?医者,做不出借药害人之?事,”纹银壶的?莲花纹壶盖被她扣上,“谢侯身?上有伤,不宜用此药茶——既不肯认下玉璧,那谢侯,请回吧。” 戚白?商起身?,抬手向院外示意。 谢清晏刚含笑?要说什么,忽眼神清冷地侧了侧眸。 那一瞬锋锐撕破温柔,险露出几分霜寒似的?冷冽来。 ——院落北墙外。 几声沉闷重物落地之?声,间?或掺杂上破风的?锐鸣。 戚白?商微微顿住。 她又想起了那日?在护国寺见到的?,那一刹那的?谢清晏。 会是她错觉么,还是真?正的?他呢。 不等戚白?商想通,那人落回眸,神色如常,只是周身?却有几分沉凝。 戚白?商蹙眉:“谢……” “嘘。”谢清晏抬眸,凝眄着她。 “?” 戚白?商的?不解,在下一刻身?后极轻的?落地声时,转为背脊一瞬窜起的?凉意。 她攥住腰间?垂挂的?香囊猛然转身?—— 一名有些眼熟的?男子正跪地回禀:“公子,解决了。” “嗯。”谢清晏轻叩了叩指骨,眉眼温润,“哪里来的?,便送回哪去。” “是。” 在那人应声时,戚白?商终于想起了:“你?是那个?,婉儿在琅园出事的?那日?,来院中代云雀向我?传话的?小厮?” 脑海里始终忽略的?细节,在这一瞬猛地衔起。 她回身?,睖向谢清晏:“难怪,云雀在琅园见到我?时那般意外,因为要他回戚府通传我?的?并不是云雀,而是你?!” 谢清晏微垂了眸:“上京各府皆有暗探,戚家并不是例外。” “……” 跪地的密探有些惊愕地抬头,望向戚白?商。 这种像是解释一般的?话,竟是从谢清晏口中吐出,对他来说无异于石破天惊。 可惜戚白?商显然并不领情,她气?极,反轻声笑?起来:“骊山,琅园,戚府,护国寺——谢侯对我?的?性命当真?执着。我?能活到今日?,该多谢谢侯几次手下留情,是么。” 谢清晏垂扣在石桌上的?指骨微颤了下。 一两?息后,他并未答,掀眸看向跪地未离的“家仆”:“还有事么。” 那一眼如常。 却叫密探立刻惊低下头: “公子,府里传来消息,赐婚圣旨已经?到了,请您回去接旨。” “…退下吧。” “是。”这声应下,家仆转身?,几步轻踏,身?影便越过围墙,消失在视线里。 戚白?商恼然望着,停了两?息,她刚回身?,却见谢清晏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 那人就停在她身?前咫尺处。 清长的?影将她覆裹。 “你?方才,以为是我?派人杀你??”谢清晏垂眸,扫过她悬在腰间?的?香囊。 不知怎地,戚白?商被他那一眼望得有些心虚。 她不甘示弱,轻挺起胸脯:“谢侯三番五次威胁我?性命,难道我?有此防范,不应当?” “……应,当。” 翳影遮过了谢清晏长眸深处,字字清缓温润,却又沉同嚼骨。 戚白?商越发觉着暮色凉了,绷着在他眼皮底下没示弱退身?:“圣旨都?要到了,谢侯还不回府领旨,是想落个?怠慢忤逆之?罪吗?” “怠慢忤逆,何罪?”他慢声抬眸。 “自是死罪。”戚白?商刚想勾起个?冷然轻哂。 却见身?前清影蓦地伏低下来,如暮天将倾,而他轻声作笑?:“我?若死了……” 戚白?商僵定住身?。 最后寸余,那人停住。 眸里如墨云漆海,堪堪悬抑在倒灌前最后一弦:“免你?担惊受怕,不是正合心意么?” 戚白?商:“——” 他恶人先告状! 可惜不等戚白?商反驳,谢清晏已正回身?去,就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戚白?商微微咬牙,决计不再理会他,转身?便要走?向屋内。 身?后那人低声,似信口问道:“胡姬投毒案,戚姑娘不想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了?” “……” 戚白?商步伐蓦地停住。 “那名胡姬余毒在身?,昏迷多日?,刚清醒那日?,大理寺便执意接管,却无力?照看——几日?前,她已死在了狱中。” 谢清晏缓步走?近,“哦,戚世隐与你?走?得极近,应当告诉过你?了。” 明知是饵,戚白?商还是不得不回身?:“谢侯查到了什么。” 见她那点薄凉冷怒一下子就褪去,仿佛又乖顺下来。 谢清晏轻狭长眸:“你?拿什么来换。” “戚家——” “暗探?”谢清晏笑?了,温其如玉,“你?看到了,我?不缺。” 戚白?商咬唇,蹙眉思索数息,无果。 于是她更气?了—— 怎么想谢清晏都?是什么也不缺,偏还要为难她。 “谢侯想要什么,直说吧。”戚白?商没什么表情地仰脸,冷淡睖向他。 恰对上了谢清晏始终垂望着她的?眼。 其深如渊海。 “…欠着。”谢清晏蓦地侧身?,转向外行,“两?日?后,未时,在此等我?。” “?等你?做什……” 话音未落。 那抹雪白?已经?越过墙顶,消失不见了。 戚白?商蹙眉停在原地,久久未动。 那人掠走?的?院墙角落,细长的?蛛网织笼起天光。 网孔间?,日?月轮转,昼夜交替。 —— 两?日?转眼便至。 “姑娘,您当真?要穿这一身?出去啊?” 连翘给戚白?商束好革带,退开两?步,皱着眉上下打量。 戚白?商也迟疑地低着头审视—— 她身?上是一件天青色蜀锦外袍,绣金丝云纹,纳边的?针脚细密精致,革带镶玉,还垂悬着一条玉佩,一看便价值不菲。 哪哪都?好。 唯一问题,这是件男子装束。 “这当真?是谢清晏送来的??”戚白?商犹疑扭头,问紫苏。 紫苏沉默点头。 戚白?商有点不适应地抬手,去摸自己?用玉冠扣起而未束的?长马尾:“他到底要做什么。” 连翘叹气?:“总觉着来者不善,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 “姑娘,咱不去不行吗?” “……” 戚白?商轻叹了声。 第26章 胡商 半夜私会外男? 戚白商问完,就?觉着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在上京,谁不知凌永安这个名字和花楼是挂在一处的?若非如此臭名昭著,宋氏也不会急着赶着许她过去。 真正不该出?现在这儿的,是她这个凌永安尚未过门的“夫人”才对。 “他在琅园见过我医女身份,会认出?的。”戚白商想起那?日被迫摘了帷帽的因由,向?上抬头,偷偷睖了谢清晏一眼。 没成想,他正垂眸低低望着她,也就?抓了个正着:“你在怪我?” “……” 戚白商一哽,谢清晏怎么总有不作声地盯着人看的毛病? “也是,怪我。” 头顶那?人低叹了声笑,抬手勾住她薄肩,将人扶带到他身侧偏后的位置,“那?我藏着你,你躲好了。” 戚白商一怔。 这一刹那?,她脑海里?不期然划回?一个早已?暌违多年不曾梦见的声音。 【我藏起你,你要躲好。】 马车厢座的顶盖盖上前?,最后一隙天光里?,那?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的声音微颤又带笑。 然后“她”毅然决然地回?过身,顶替了她,在夜色与火光里?仓皇奔逃。 带走了那?些噩梦般的光影。 那?是她见“她”的最后一面。 戚白商下意识地仰起颈,隔着帷帽白纱,怅然失魂似的望着身前?那?道清挺颀长的身影,想要找出?丁点记忆里?的熟悉。 直到谢清晏停在几步外,回?眸:“不走么,七弟?” “……哦。” 戚白商回?过神?,跟上去。 她一边走一边轻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又难过地低声自语:“你是不是疯了,胡乱联想什么。” 两人前?后步入楼中,迎客的堂倌路过见了,粗一打量二人衣着,登时便捧上笑脸:“二位公子,湛云楼观舞,可坐大堂散桌,也可去楼上垂帘的雅间,不知二位是——” 玄袍青年停身,左腕掀抬,落入掌心的铜制方牌便被他食中二指衔停。 修长指骨夹抵着,将铜牌放在堂倌的托盘里?。 “订过了,劳驾。” 堂倌看清铜牌上的牡丹花样,眼睛一亮,原本?还半抬着的腰立刻压到了最低:“二位请,楼上请!” 木制花卉雕栏楼梯就?在入门两侧,戚白商跟着谢清晏,压低帷帽,路过了背对她的凌永安。 踏上第一级阶梯,她微松了口?气。 压着帷帽的手也放了下来。 身后,凌永安的公鸭嗓忽起:“什么?牡丹阁叫人占了?谁敢占老子我的——” “牡丹阁,两位贵宾!” 楼上的堂倌,楼下的凌永安。 一前?一后,声音交叠。 当两道视线同?时汇向?对方,站在中间的戚白商颇有些“怎么就?逃不过他”的绝望。 “就?是你们俩占了老子的牡丹阁?”凌永安脚步声拉短了他和戚白商本?就?不远的距离。 “……” 躲是躲不过了。 戚白商压着白纱帷帽,回?过身,刻意沉低了嗓音:“公子,我们预定在先。” “先什么先!上京的花楼里?,就?没有比我凌、永、安更先的人!”凌永安嚣张跋扈,身后的家丁也跟着帮腔。 登时,一楼大堂八方客人里?不少?都望过来了。 就?连不远处的廊柱下,也有胡人模样的高大壮汉扶住了身侧兵器,防备地盯住这边。 戚白商站在离地三节的楼梯台阶上,恨不得?踹这个草包一脚。 老鸨见势不好,又摸不清楼梯上,那?戴着帷帽一黑一白跟俩无常似的公子是什么来路,她只得?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往凌永安身旁凑:“凌公子,楼里?自然不敢怠慢您,这样,今儿让抱琴姑娘和流莞姑娘一同?过去伺候您,就?在杜鹃阁——” “笑话,我凌永安什么时候沦落到捡别人不要的地儿了?” 凌永安一声冷笑,抬腿就?踩上了第三级台阶。 “我告诉你,今儿这牡丹阁,你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戚白商嫌恶蹙眉,向?后退上了一节台阶,刚要转头。 “还戴着帷帽,遮遮掩掩的,见不得?人是吧?我非得?瞧瞧,你这帷帽底下是什么能吓跑了姑娘们的丑样儿!” 凌永安说着,抬手就?要扯戚白商的帷帽白纱。 戚白商冷眸侧身,刚要避开。 “啪!”一柄折扇在戚白商的帷帽前?划过,利落敲走了凌永安的手腕。 劲瘦腰身下的玄色长袍随身影拂动,谢清晏从楼梯上绕下来,拦在了她身前?。 同时听凌永安“嗷”一嗓子,就?抱着手腕痛苦地弯下了腰。 “谢过公子。” 谢清晏将临时“借”的折扇插回了路过的一脸茫然的那?人手里?,回?身握住了戚白商的手腕,在她挣扎前?,他拉起她,向三楼行去。 “带路。” 愣着的堂倌被一道清沉冷淡的嗓音唤醒,慌忙跟了上去。 楼里众人一阵低议。 “行啊,敢得?罪凌永安,上京当真是有不怕死的人物。” “逛花楼还戴着帷帽,说不得?也是什么王府公府、有头脸的呢。” “哟,凌永安带着他那?群恶仆追上楼了,这下有热闹可看了。” “……” 湛云楼内,为了方便观赏台上的歌舞,即便是楼上雅阁也是只封三面墙,留最外一面朝向?楼中天井。 不过雅阁有帘子和厚重?的幔帐可以放下来,足以遮蔽楼中目光。 堂倌战战兢兢地把两人送进来,戚白商和谢清晏坐在雅阁正前?两张座椅前?,那?堂倌还没退出?去,身后木门就?叫人冲开了。 “你们两个还真是不怕死,打了我还敢往楼上跑?” 咬牙切齿的凌永安冲在最前?面,气得?狠狠瞪着那?道覆着黑纱帷帽、一身玄衣的青年公子。 “虎子,清场!” “是!”跟在凌永安身后的家仆将堂倌推搡了出?去,用力?关上门。 几个家仆面带煞色,从得?意阴狠的凌永安身后走出?,就?要围上来。 玄色帷帽下。 谢清晏冷淡清疏地抬了眼,刚要动作。 束袖却是蓦地一紧,叫人从后面扯了下。 谢清晏停住,像是不曾见面前?那?些凶神?恶煞走来的家仆们,他回?眸低望下去:“怎么?” “你刀伤未愈,还是别打架了。”戚白商轻声提醒。 谢清晏停了两息,似是抑着几分?愉悦地笑了:“不怕暴露身份,误了你的要事?” 戚白商迟疑:“之前?在招月楼,凌永安那?般怕你,他应当不敢吧?” “好,听你的。” “?” 戚白商正仰眸古怪他是不是语气太亲近了些,便见谢清晏蓦地回?眸,只见他翩然侧身,避开了迎面而来的拳头,随手摘了帷帽,横着一撇,便将侧砸向?面门的拳头兜住。 甚至不见他施力?,左臂束袖也由她攥着,只单手随意一拨。 “砰——!” 那?个倒霉蛋家仆就?撞在了旁边的墙上,软下去了。 看出?两边武力?差距不啻天壤,凌府家仆顿时吓住了,扭头看向?自家公子。 他们公子比他们还不如—— “扑通。” 凌永安欲哭无泪地熟练地跪了下去:“……琰之兄长,怎么又是您啊?!” 谢清晏低垂着眸,神?色自摘了帷帽之后便是一成未改的温润从容:“让他们出?去。”他侧身,半背对着众人,将帷帽搁在一旁,“别乱说话。” “哎,好,”凌永安利索地爬起来,抬脚踹那?些傻着的,“没听我兄长说什么吗?还不快滚!” “公子,虎子晕了。” “抬出?去啊!” “哦……” 后半间屋子闹腾着,前?半间,谢清晏支了支眼,对上转向?他的白纱帷帽。 尽管看不清,但他似乎明了了那?帷帽下的好奇眼神?,谢清晏唇角不明显地勾了下。 他一面抬手濯盏斟茶,一面声线温润地同?她解释:“凌永安的祖父,老平阳王,与当今太后是同?胞姐弟。” 戚白商:“……” 啊。 她记得?当今圣上与长公主殿下皆是太后所出?。 如此说来,若从两边论起她和谢清晏的关系,她算是他弟妇,而他是她妹婿。 上京贵门……真够乱的。 两人言谈间,凌府的家仆们已?经被悉数赶了出?去。 凌永安回?过身,刚要赔笑,就?对上了谢清晏站在桌前?,煨水濯盏,朝身侧白纱青衣的小公子低眸含笑的侧颜。 凌永安飞快眨了眨眼:“琰之兄长,这位是?” 谢清晏闻言侧身,像是不经意拦了下他的视线:“族中幺弟。” 凌永安面露茫然。 族中?母族还是父族? 上京皇族那?可太多了,比如他自己虽不冠谢姓,但根上也是皇族子弟,父族的话,那?长公主驸马平民出?身,连寒门都算不上,若非军功卓著也尚不得?公主…… 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凌永安干脆放弃了,赔着笑朝小公子一揖:“对不住,方才在楼下冒犯了,实在对不住。” 戚白商蹙眉,敷衍应了声,便转脸望向?了楼内。 大堂台上,一支胡姬舞团正随异域音乐而翩然起舞,身上铃铛流苏金片晃动不停,将楼中众人的眼神?全都牢牢吸在了她们身上。 而台后,通向?后院的廊下,几道胡人身影悄然掠进翳影里?。 “嗯?” 戚白商微微蹙眉。 方才刚进这间雅阁时,她记着余光就?扫见一队胡人入了廊下后院。 第27章 重阳 流觞曲水重阳宴。 秋霜渐染了上京城,叫玄月初的夜色入了肺腑便作凉意,往人四肢百骸里钻去?。 兴许是这凉,兴许是入京以来的忍耐到了极致,戚白?商在宋氏与她擦肩过去?的刹那微微仰头,清叹了笑音。 “当真奇怪。” 她回过身,朝向宋氏,“我归府那年尚是九岁稚童,不知夫人与那时?的我结了怎样的仇怨,才会如此为?难、步步相逼?” 夜色里,那分无意却撩拨的笑如青雾飘来,其?中那点若有似无的嘲弄叫宋氏像只被踩了脚的狸奴,尖声回身:“你自己不检点,还咬我为?难?” “我一身文士衣袍装束,怎可?能与人私会?夫人不问不察,上来便给我扣一顶帽子?,这不是为?难,还是什么?” 宋氏怒指巷尾:“那送你回来的难道不是你在外面的奸夫?” “我今日去?西市,是为?开设医馆选个铺子?,请托了一位贵人,劳他引荐。” 戚白?商丝毫不将宋氏的张牙舞爪放在眼里,她淡声驳过:“我拦夫人,也?不为?自己。只是那位贵人在上京清誉极佳,若是损了他的名声,只怕夫人担待不起。” 宋氏差点咬碎了牙:“你敢威胁我?” “夫人若觉着是,那便是。” “你——好啊,我倒要?过去?看一眼,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连我宋家与戚家都得罪不起!” 宋氏怒极转身。 她刚走出去?两步,就听?身后女子?清音徐徐曳上。 “兄长,你听?到了,既然夫人如此说?,那我也?无法。等夫人扣下?这顶奸夫淫妇的帽子?来,只好委屈你屈就这桩姻缘了。” “——” 宋氏僵在了中间。 戚白?商声色疏懒慵怠,心里却紧张得很。 她一怕谢清晏弃她不顾,转身离开;再怕就算谢清晏不走,宋氏当真冲上去?,届时?两家名誉考量,会被牺牲掉的必然还是她这个无亲无怙的庶女。 然而在她话?声落地后,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情?况出现了—— “好。” 巷尾那人站在马车旁,宽肩窄腰,利落的束袖轻抬,他疏慵散淡地捋着马鬃,像是逗弄一般:“兄长听?你的。” 声线清沉,又叫夜色浸润出几分听?之任之的温柔缱绻。 戚白?商陡然抬眼,面色上的不可?置信都难遮盖—— 谢清晏、他怎么敢?! “…………” 宋氏显然也?未想到这位“奸夫”竟真敢出声,也?不怕被她认出来。 听?起来还那般从容,气定神?闲。 她虽善妒而短见,但身为?戚家主母多少是见过几分世面,对方究竟是强撑还是岿然如山,她分辨得出—— 更何况,那声音听?着还有几分似曾相识,定是在何处见过。 几息死寂后。 宋氏眼底惊惧终于占到了上风,她猛地转身,一边走回来,一边痛斥戚白?商:“想我成全你?不可?能!你不知廉耻,戚家还要?脸呢。” 见宋氏似乎没认出来,又是知难而退,戚白?商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 她垂了眸,懒得再辩驳。 宋氏停在她面前,将吃瘪的怒意尽数宣泄于口:“婉儿待嫁在即,又是谢清晏那样整个大胤寻不出第二位的郎婿,我怎么可?能让她被你这样一个狐媚货色累及了名声——” “——咴!” 烈马嘶鸣之音自巷尾而来,如雷贯穹,骤然盖过了宋氏的话?声。 宋氏猛地受惊,吓得摁着胸脯惊回过头。 夜色里,车驾前的那匹马正愤怒地高扬起前蹄。而平静站在烈马旁,那道身影渊渟岳峙,似无声而沉寂地望着此处。 只是一道影子?,却如千军万马埋于身后寂灭中。 莫大的惊悸笼上宋氏的心头,她仿佛在冰凉夜色里嗅到腥铁般浓重的杀意。 “来…来人啊……” 她颤声抬手,直等到管事嬷嬷扶住了她,才勉强撑着转身,“扶我回,回府休息。” “……” 戚白?商停在原地,垂首站着。 直等到跟着宋氏的一众家仆全都归府,连翘也?被放了自由,快步跑来她身旁。 戚白?商这才缓抬眸,回身望向了夜色深处。 那道身影不知何时?进了马车,被驯服得温吞的烈马也?乖乖拉着车,整座车驾没入巷子?外的黑暗里。 “姑娘,今晚送您回来的,是谢…吗?”连翘知趣地把声音放到最低。 戚白?商轻应过:“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没有,就我倒霉,紫苏溜得可?快了——大夫人一带着人冲进院子?,我扭头工夫,她人就不见了!”连翘刚准备再多说?两句。 “吁。” 一声低冷的口哨。 连翘回头一看,紫苏挂在墙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连翘连忙正色转回:“不说?这个了,姑娘你没事吧?” “嗯,回吧。” 戚白?商同连翘入了府,在回院子?的无人廊下?,她轻声问:“医馆选地可定了?” 连翘摇头:“还没呢,葛老说?要?带着几个丫头来了京中之后再看。” “我看中了一块地。” “嗯?”连翘惊讶回望。 妙春堂是从老师那儿传到戚白商手里的,她如今算少东家,葛老是掌柜。戚白?商向来不管铺子里除了坐诊出诊之外的闲事,这还是头一回,她要?出个什么主意。 “上京有座戏楼,叫湛云楼。医馆便选它在的那条街,离它越近越好。” “湛云楼?”连翘茫然记着,“好。” 等回了屋内,连翘替戚白?商解去?外披的薄氅,自己也?猛地打了个哆嗦。 “受寒了?”戚白?商停住,作势要?去?拿药箱。 “不,不是,”连翘搓了搓胳膊,“是吓得还差不多。” “怕什么?” “当然是谢清宴啊。” “?” 此刻在房内,连翘也?不怕被听?到了,边叠氅衣,边幽幽叹气:“入京那会,姑娘说?定北侯绝非善类,我还不信——今晚他在巷子?里,站那么远,都不须开口,只消捋着烈马望夫人那一眼,我都觉着我要?魂断角门了!” 戚白?商一顿,无奈失笑。 不过连翘向来夸张,她也?习惯了。 却未曾想,连紫苏都抱臂应了声:“确实凶煞。手中人命,不计其?数。” “嗯嗯嗯!”连翘用力?点头,“以后可?得离远点!” “……” 戚白?商恍惚了下?。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今日在北墙外,那人站在光影间低声说?与她的那句。 【…我若慈悲,早作白?骨了。】 心弦叫什么拨得一颤。 戚白?商情?不自禁张口,替他辩解了句:“白?骨戍边关,是为?国为?民,并非为?恶。” “话?虽如此,还是叫人觉着可?怖嘛……咦?不对啊姑娘,你怎么反倒开始替谢清晏说?起话?来了?” “……” 戚白?商停顿住。 一两息后,她徐缓地眨了眨眼,轻抬皓腕,遮了樱桃口,慢悠悠打了个呵欠:“困了,睡觉。” “!” - 九月初八,重阳前夕。 戚白?商近些日子?都未曾离府,日日翻看连翘去?租赁地契的庄子?探查回来的、湛云楼附近合适的商铺消息。 地契和草图看得她头疼,却还未能决断。 更头疼的是安家——尽管从绯衣楼买到了不少消息,但想化虚为?实却是最难的一步。 任她们如何尝试,安家都像铁桶一只,寻不出半点缝隙可?钻。 “…哎。” 院内,戚白?商忧愁又慢慢吞吞地,将自己在太阳底下?换了个面儿,继续打坐。 连翘见怪不怪地路过—— 她们姑娘管这叫“吸取天地精华”,说?延年益寿,跟她的太极和药茶一样,是每日必修的功课。 也?不知十九岁的姑娘,哪那么怕死。 “连翘?” “……哎!” 刚腹诽完自家姑娘的连翘心虚得一激灵,连忙应声:“怎么了姑娘?” “兄长今日还是未来信么?” “那个呀,”连翘松了口气,“我看过了,没有。” “……” 戚白?商眼皮跳了跳,有些不安地睁开眼。 —— 戚世隐自离京后,每两三日都会寄回来一封信,报平安,也?讲他沿途见识。戚白?商很喜欢,不间断给他回信。 只是今日距离上回书信,已有五日未曾收到新的了。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戚白?商蹙眉。 “姑娘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连翘摆手,“上回长公子?不是说?他到了蕲州,事务繁忙,怕很难常给你写信了吗?定是那边案子?太忙了吧。” “…但愿如此。” 戚白?商正欲垂眸,继续打坐。 倚在墙边的紫苏忽起身:“婉儿姑娘来了。” “?” 戚白?商意外抬眼。 圣旨赐婚后,婉儿便成了上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闺阁姑娘—— 整日不知多少诗会琴会,拜帖和请帖都跟流水一样往府中淌。 宋氏从前没少受传闻里她不得庆国公半点怜爱的奚落,如今恨不得在上京贵门的夫人间把女儿展示一圈,腰杆快挺到天上去?了。 故而今日婉儿能来,也?是殊为?不易了。 只是…… “重阳…什么宴?”戚白?商目露茫然。 “流觞曲水重阳宴,”戚婉儿轻声笑道,“这也?是上京一桩约定成俗的宴会,别开生面,很是有趣。” 第28章 顶替 你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九月初九,重阳日。 今日也是戚白商的生辰。 从清早起,戚白商就靠在暖阁窗牖内,倚窗盼着院里。 可惜直到府里来人知会,叫她准备去赴安府挽风苑的流觞曲水宴,她等的“东西?”还是没来。 “姑娘,您就别等了?,长公子若有信捎来,我们定会第一时间拿到的。”连翘知她心事,一边为她系上?氅衣,一边安抚道。 “可……罢了?,你?们今日都不必陪我去了?。” 戚白商心里那点不安放大了?许多,对两人嘱咐道:“连翘,你?去绯衣楼打探一下,此次巡察使赴兆南查案一路上?可有什么遭遇,越细致越好。” 她又转向紫苏:“你?拿上?兄长印信,到大理寺,问问他?那位直大理寺少卿的同僚好友,萧世明,蕲州那边的案情可有进展回复。” “可是姑娘,我和紫苏都出去办事了?,那你?自?己赴宴怎么行啊?” “不必担心,今日又不是我一人去。何况,到了?安府内,带着你?们也不方便行事。” 戚白商慢吞吞说完,将信物交给了?紫苏,这才跟着门外候着的家仆向院外走去。 今日去安家挽风苑赴宴,戚婉儿特意了?邀她同乘。 戚妍容拒了?婉儿好意,她的那驾马车跟在戚婉儿的车驾后面,一前?一后行过国公府正门前?的青石板路,马蹄声踏出清脆的晨间铜铃。 车驾内除了?姐妹二人,便是戚婉儿的贴身丫鬟云雀,无外人在,戚婉儿就轻声直接问了?:“阿姐昨日说,今日重阳宴上?,你?有办法帮我躲开征阳公主,不知是何办法?” “简单。”戚白商眼?眸漾起浅笑,“这个,和这个。” “嗯?” 戚婉儿不解地看去。 只见戚白商拿出了?她们赴宴要戴的帷帽,以及她前?些日子送与?阿姐的手镯。 “阿姐的意思是……” “安府中人若来寻,我便扮作?你?。你?我身量相仿,戴上?帷帽后,足以以假乱真,定叫她们分不清。” 戚婉儿一怔:“那我还能?偷得些空闲,去见……” 她眼?神里先涌出惊喜,跟着又反应过来什么,忙摇头:“不行不行,那若征阳公主当?真不怀好意,不是害了?阿姐?” “怎会,我又不是你?这样什么东西?都往口中放的傻丫头,”戚白商想?起上?回胡姬投毒之事,便有些后怕,点了?下戚婉儿鼻尖,“阿姐从前?教你?的,色香味上?如何辨识的毒理,我看你?是尽忘去了?。” “阿姐……” 戚婉儿微红着脸,躲开,“云雀还在呢。” “好,”戚白商慢吞吞拖长了?调,莞尔,“不逗你?了?。我之安危,你?不必忧心。而且今日之事,我也并非全为了?你?。” “嗯?”戚婉儿不解抬头。 “上?次琅园投毒案后,我与?你?说过,那毒来头非小,应是从一种草植里提炼,世所罕见。若真是征阳公主下得毒,极大可能?便来自?安府,我本就想?去安家后院一探究竟,正苦于没机会。” 戚婉儿忧心问:“会不会太危险了?,还是我陪阿姐同去吧?” “带上?你?这个走路都会平地摔的小丫头,万一被人追,我还要背着你?跑吧?那才多一分危险呢。”戚白商打趣她。 戚婉儿刚褪去的绯红又浮起,佯怒:“阿姐。” “此外,我还有些旁事要办。” 戚白商一顿,望着窗外的眼?神微凉,跟着她转回眸,又叫疏懒笑意遮掩过去,“借你?身份,我更能?便宜行事。” “好吧。” 戚婉儿轻点头,亲手为戚白商戴上?了?那只玉镯。 “那今日,就劳烦阿姐了?。” - 安府为办这场流觞曲水宴,在挽风苑独开了?一道侧门,供宾客往来。 进出此门的各府公子与?姑娘们,每人都会领上?一块写着各自?名?姓的小木牌,悬于腰间。入门前?,男子领一枝兰叶,女子领一枝竹叶,开宴后即可互赠。 不少人约是头一回参加这样别开生面的宴席,三两成伴,言笑晏晏。 只是到了?戚白商这儿,她将婉儿的名?姓一报,发放木牌和兰竹的两个女婢就对视了?眼?。 “原来是戚二姑娘,”一个女婢将木牌给她系上?,另一个则从那篮整理好的兰竹枝叶旁,单独取来一枝,“这是您的。” 带着白纱帷帽的戚白商接过,拈在掌心一转。 比她早一个身位的戚婉儿正转过来。 她腰间悬着的自然便是戚白商的木牌,手里的竹枝和其余女子一样,都是单枝。 而戚白商手里这支…… “为何我的与?旁人不同?”戚白商指尖挑起挂着流苏的木牌,“不止赠竹多了?两枝,木牌上?也是金字描绘?” 女婢似早有准备,恭敬道:“您与?谢侯爷蒙圣上?亲旨赐婚,自?然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这样么……” 戚白商在白纱下勾起唇角,眼?神里是不以为然的嘲弄,声音却假作?一丝赧然,“谢过贵府费心了?。” “应当?的,戚姑娘慢走。” “……” 戚白商和戚婉儿并肩入了?挽风苑,随着前?后同样入内的各府贵人们,向流觞曲水宴所在的竹林间走去。 戚婉儿忧心地轻声道:“阿姐,这木牌与?竹枝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啊?” “嗯…不怕,”戚白商亦轻音,“山人自?有妙计。” 戚婉儿无奈,隔着同样的帷帽白纱望她。 “看到前?面,入竹林前?的那个分岔小径了?吗?”戚白商示意,“等下到了?那儿,我便要往左去安家后院,你?独自?入宴,可要小心。” 戚婉儿道:“该小心的是阿姐才对。” “我会的。” 两人亭亭近了?那岔路,戚白商假意回身去捋自?己的帽纱,确定后方一时无人,她便轻推了?推戚婉儿的手腕。 姐妹二人无声对视,各自?朝分岔路的两段行去。 昨夜计划前?,戚白商就将连翘从绯衣楼买来的安家宅院地图,记忆得极尽详细。 如今一路朝安家后院去,她算得上?轻车熟路,只是时不时要躲避府里仆从。好在安家的挽风苑如其名?,风雅至极,最不缺的便是林木山石,足够叫她隐匿身影。 这般折腾了?盏茶工夫,戚白商终于在自?己有些急促了?的呼吸声里,寻到了?她的目的地—— 戴着白纱帷帽的女子停在挽风苑西?侧,一座院落的廊下,她仰眸望着面前?这间楼前?,题着“望书阁”三字的墨色牌匾。 这儿便是安家嫡次子、安仲雍的院落。 停了?两息,戚白商压下翻涌的心绪,走到窗牖旁。 薄窗推开一隙,她把早已备好的信封放上?窗内的桌案,又将叠起的一条刺着海棠花的方绢压在了?信封上?。 做完这一切后,戚白商合上?窗牖,头也不回地转身,快步离开了?院子。 一炷香后。 挽风苑,竹林小桥。 混在最后一批进来的宾客内,戚白商四处张望,想?找到婉儿的身影。 够资格参加这上?京贵门的流觞曲水宴的门第并不多,但各府年轻子辈加起来,三五十号人却是有了?。 女子们又多着白纱帷帽,虽有衣饰之别,但林中一时不得细辨,也难寻及。 托腰间悬着的那枚金字木牌,与?手中并蒂竹枝的福,戚白商寻人不易,被人寻却简单—— “戚二姑娘?” 在戚白商路过一名?面色匆匆的侍女时,对方忽地开口,唤住了?她。 戚白商停身,回眸:“你?是?” “我是安府侍女,听闻戚二姑娘今日也来赴宴,家中尊长特命我在此等候。” 戚白商等着下文。 半晌,没等到,她茫然抬眸:“然后?” “啊?哦,”侍女忙低头,“请您移步别院一叙。” “…就没了??” “是、是啊。”侍女慌张抬眸,“还要什么?” “……” 戚白商难得哑口无言。 这位征阳殿下,当?真是一如初印象那般,娇惯跋扈得有些没脑子了?。 许是公主殿下发号施令惯了?,没人敢不应允,就连给人挖坑设套,都不知晓要在坑上?面铺些遮人耳目的干草。 直钩,硬钓啊。 戚白商想?着,不由低眸轻哂。 侍女更愣了?:“戚姑娘何故发笑?” “无事。” 戚白商轻了?嗓,“领路吧。” 侍女连忙应下,只是有些不安地攥紧了?袖子。 这位看着不像寻常闺阁女子的戚二姑娘,每一个字的反应都不在常理之上?。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踏上?了?出竹林必经的那座流水小桥。 论时辰,这会已是闭门谢客了?,再晚的宾客也早在流觞曲水竹林旁。 然而偏偏,两人踏上?小桥时,对面也走上?来了?一位。 褒衣博带,白袍纹金,如素雪逢春。墨黑乌发叫玉簪束冠,那人缓带轻裘踏上?小桥,端显出一副神清骨秀、瑶林琼树的风姿。 这般风尘外物,上?京自?是寻不出第二号。 “……怎么就遇上?他?了?。” 戚白商几乎是咬碎了?气音,微微偏过脸,即便隔着白纱也尽可能?不和对面来的人有半分视线交汇。 ——她有信心骗得过竹林内几十位姑娘公子,但对上?谢清晏…… 那可就是班门弄斧了?。 戚白商紧张,走在她前?面带路的那个侍女更紧张。 第29章 设计 她浪荡狐媚! 戚白商当真?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端方君子?、清和儒雅? 谢清晏竟敢在?和婉儿独处时说这样轻薄无礼的风流话! 偏他还说得这般云淡风轻、气定神闲—— 定不是第一遭了?!! “谢、侯,”戚白商一忍再?忍,“你是不是喝多了??” “……” 戴着白纱帷帽的女子?身侧,谢清晏垂眸,低低望去。 压在?襦裙上,戚白商的左手已经紧紧攥成了?颗小包子?似的雪白拳头,忍得过度,都有点带颤了?。 他的“假”夫人可爱至极,就是不太经得住气。 谢清晏想着,偏开脸,低笑了?声。 “?” 戚白商警觉回眸。 他又笑什么? 不过没等戚白商与谢清晏计较这一笑的事,便听曲水两旁,竹林间同?时响起几声清脆的锣响。 林中有人唱和:“开宴咯——” 跟着,藏在?竹林中,丝竹笙箫之音靡靡而起。 “第一曲,兰竹之交。” 戚白商尚不明所以时,曲水旁,原本还三两结伴的公子?与姑娘们,身影皆如流云散动。雪白的帷纱与各色裙袍衣影,在?偌大竹林空地?中交织起来?。 “这是……” 戚白商下意识想问,跟着想起眼下她的“身份”与境况,又咬断了?话音。 不过谢清晏似是听到了?:“开宴后,有兰竹互赠之礼。” 戚白商想起来?了?。 入门前,那两名分发木牌的女婢确实说过,只是她当时一心入安府,早给忘了?。 她把那根树杈扔哪儿去了?来?着…… 戚白商在?身上左右摸索了?几息,终于在?腰侧触及,她松了?口气,将树杈…哦不,竹枝拿了?出来?。 略有些蔫的并蒂竹枝被折弯了?一节。 “……” 戚白商心虚地?拿手捋了?捋。 又弯回去了?。 谢清晏在?旁望着,眉眼清儒含笑:“你便这样磋磨要赠与我的东西?” “…也没说给你。”戚白商没忍住,嘀咕了?句。 偏那人五感俱清,听得分明,甚至没给她遮掩的机会:“不赠与我,那你想送谁?” “……” 不知为何,戚白商觉着这竹林间的温度又掉了?一截。 仲秋后果真?凉得紧。 “玩笑而已,谢侯何必较真?。”戚白商有些冷,轻摸了?摸胳膊。 谢清晏余光瞥见:“送你的氅衣,为何不着?” “那自然是叠——” 戚白商话兀地?一停,她眼神微栗,回过身。 她定定望着谢清晏:“谢侯爷、何时赠过我氅衣?” 隔着朦胧薄纱,那人似无觉:“前几日,秦府宴后,你忘了??” “……” 戚白商一噎。 三日前,婉儿好像确实去秦尚书?府上参加过什么宴席…… 看?来?只是她敏感了?。 不过谢清晏也是癖好古怪,他是开绸缎庄的吗?怎么到处送人鹤氅? “最近风寒,偶有头痛,”戚白商搬出自己的老借口,假意虚弱扶额,“竟忘了?谢侯恩情,实在?是婉儿不……” “你还忘了?一事。” “…嗯?” 戚白商微微僵停,小心挪眸。 谢清晏左手挽着右手宽袖,将杯盏搁于案上,这才回眸:“我们说好,你今后不再?唤我谢侯,太过生疏。” 戚白商僵停,忍着没退缩:“那,应当唤你…?” 谢清晏眼神暗下,他情不自禁地?朝仰面的戚白商倾低了?身。 清沉蛊人的嗓音便附了?耳。 “阿琅。” “阿、阿郎?”戚白商颤着声,险些将尾音扬去竹林树梢。 “……” 漆眸深处阒寂一瞬,跟着便如山石倾崩,惊雷无声,直叫谢清晏长睫克制不住地?颤栗起来?。阖低了?许久,他方缓掀回眼帘,轻慢低沉地?应了?一声:“嗯。” 戚白商还在?震惊当中。 ——她近些日子?忙于查胡姬投毒案与安家之事,竟是不知,谢清晏与婉儿的关系已经到了?如此?亲密的境地?? 难怪,难怪婉儿前些日子?还厌烦赴宴邀约,近日却愈发活泛,甚至提起便有几分眉目含情…… 原来?是叫谢清晏骗了?去! 戚白商恼火得轻咬牙关,捏紧了?拳头。 这种细心呵护、谨慎培育、挡风遮雨了?好几年的珍惜药株,刚要开花、却被邻家偷偷摘了?的痛心! 戚白商吸气,吐气,反复三回,终于给自己平定下来?。 此?时,旁边侍宴的女婢忽然上前提醒:“谢侯爷,戚二姑娘,两位的兰竹互赠还未成礼。” 戚白商顿了?下。 却听白纱外?,谢清晏忽抬眸,望着女婢,声色清润地纠正:“是戚姑娘,不是戚二姑娘。” 女婢一怔,慌忙红着脸低下头:“是,奴记错了?。” 戚白商:“……?” 怎么,戚家其?他姑娘不喘气了?么。 “谢…阿郎,我风寒未愈,不宜嗅兰,便不戴了?。”戚白商努力柔弱婉转了?语气,极尽暗示,希望谢清晏识趣,一同?免了?这俗礼。 可惜他不识。 “是么,”谢清晏却折腰,俯身近前,“我最近极为喜欢竹枝,那便由你为我佩上?” “……” 戚白商轻咬牙关,强作笑音,“好呀。” 语气柔婉低轻,动作上却毫不含糊—— 只见身影纤弱的女子?抬手,攥着竹枝跟插刀似的,往面前青年头顶玉冠上一插。 旁边女婢惊恐阻拦:“哎——?” “好了?。” 戚白商垂下袖子?,拍了?拍手,“咦,是有些歪了?吗?对不起呀阿郎,我戴着帷帽,实在?是看?不清。” 身前俯低的人直回身,望着曲水清溪里映着的影儿,谢清晏低眸笑了?:“插草为标,你是要发卖亲夫么?” 拍着手的戚白商一哽。 这人,竟真?能猜透她的戏弄意图。 “怎么会呢,”戚白商强笑,“我只是因为看?不清才……” “无碍。” 谢清晏攥住了?那只从方才就惹他心燥意乱的白皙的手,低身就她,握着她的手将竹枝摘下。 “我看?得清,我教你。” “——?”戚白商僵在?了?原地?。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婉儿,阿姐当真?尽力了?。 等戚白商由谢清晏亲手牵着,指肤相亲,为他腰间玉质革带佩上竹枝后,她已是一副了?无生趣、任人摆弄的模样了?。 此?后开宴,流觞轮转,戚白商借由“偶感风寒”,半点心思也未放上。 倒是环视满场想寻婉儿身影,却怎么也未寻着。 盏茶工夫后,安家备的点心吃食叫女婢们一一送了?上来?。 到正菜时,曲水旁的案桌间,隐有惊讶轻议声起。 “竟是鲀鱼羹?” “前两年此?物最贵时,千金难求呐。” “这般时节,竟能得这等精细食脍,安府当真?了?得……” 踏着碎议,青衣女婢行?到戚白商与谢清晏所在?的曲水首席,将托盘中的青瓷汤碗端了?出来?。 “鲀鱼羹。此?脍刺细,请贵人小心。” “……鲀鱼?”戚白商眼睫微颤了?下,掀起。 “是。” 女婢叠手作礼,跟着直身,拿起一旁瓷碗,小心盛上,递向戚白商。 “请姑娘品赏。” 戚白商不知所思地?停了?两息,视线虚虚衔在?那碗鱼羹上。 一两息后,白纱下红唇微勾。 “听说鲜美至极,是该尝尝。” 说着,细白的手指拂过袖口,便要接过瓷碗。 只是在?她指尖触及碗沿的前一刻。 侧方忽地?伸过来?一只指骨修长、如竹如玉的手,先她一寸将碗接过。 戚白商一怔,回眸。 连双手捧碗的女婢都似受了?惊,愕然地?望向谢清晏。 “谢家之礼,”谢清晏道,“夫君先用。” 戚白商一哽。 皇族子?弟,规矩就是多。 连吃食都要讲究先后,来?日婉儿嫁过去,还不受尽他的委屈? 她刚要开口,余光却叫竹林里什么光景给拉走了?。 谢清晏垂眸,眼神凉淡地?扫过碗中煮作乳白汤色的鲀鱼羹。 停了?两息,他袍袖微叠,露出的凌厉清折的腕骨勾抬,便要将汤碗端到身前—— “啪。” 一只瓷白纤细的手搭住了?他手腕。 顺着那只手,谢清晏撩眸,望向了?身侧的帷帽白纱下。 数息寂静。 白纱下女子?轻音缓问:“你入门时领的兰花,与旁人可有不同??” 谢清晏停顿,目光扫向曲水两畔。 “是不同?。他们的似是幽兰,我的这支,花型如箭,瓣色显粉,瓣尖透白……未曾见过,并不识得。” “瓣身粉,瓣尖白,如雪覆春。” 戚白商缓声慢念着,侧眸,望向了?给她递汤碗的女婢,“故而有名,春见雪。” “……!”女婢一栗,微微伏身。 谢清晏似有所察觉:“这碗鲀鱼羹,有毒么。” “鲀鱼羹无毒,只是,若用了?这碗羹后,再?将春见雪兰之息汲于身周,不消两三个?时辰,便会毒入脏腑。届时毙命苑外?,还能撇个?干净。” “——” 女婢脸色一白,惊慌出声:“奴不知,奴不曾有意……” 戚白商指尖点划过谢清晏的腕骨,取走了?他手中的鲀鱼羹碗,向着那女婢身前一掷。 第30章 恶鬼 而我,要的是你。 “谢清晏!!” 戚白商惊魂颤声,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说?不得是她?的声音还是那?剑的变向更快一息—— 剑尖上?挑。 离着凌永安不过毫厘,长剑如雪的锋芒在他头顶掠过。 “呲啦!” 裂帛声如惊雷。 凌永安身后,斩断的幔帐飘然落下,被谢清晏一剑挑起。 “咯吱……吱……” 瘫坐在地的凌永安牙冠打颤,哆哆嗦嗦地向头顶上?方聚拢眼珠—— 咔嚓。 他束发的玉冠碎开,跟着那?支断掉的檀木簪,从他散垂下来的发间跌落在地。 玉冠摔了?个?粉碎。 “……啊!!” 凌永安吓出失心疯了?一般,鬼叫了?声,手脚并用往外爬去。 与连滚带爬的凌永安擦身而过,谢清晏漠然清绝地垂着长眸,缓步走到墙角的戚白商面?前。 剑尖压下,幔帐薄纱滑落,被他单手截住。 归剑入鞘。 谢清晏屈膝跪地,拉起薄纱,披裹在戚白商的身上?,紧紧拉合。 到此刻,戚白商才惊觉,不知为何,谢清晏停在她?颈下的指骨竟然是带着颤栗的。 唯有声线低哑沉寂。 “董其伤。” “清场。” 鬼魅般的身影掠出:“是,公子。” 不消片刻,屋里屋外,同样?在那?一剑下受惊不轻的宾客们就都被驱离。 戚白商醒神,拢住谢清晏给她?披作外衣的薄纱,轻声道了?谢,跟着她?想起什么,指向层层幔帐之?内,小声道:“婉儿在最里面?,她?无事,侯爷放……” “心”字未出。 戚白商指向帐内的手腕被蓦地攥住。 她?一怔,不解回头。 这一角叫桌沿遮拦了?烛火之?光,晦暗不明,谢清晏便自那?晦暗里抬眸,无声无言地盯住了?她?。 在那?眼神下,戚白商甚至有种被山野凶兽死死咬住喉咙的窒息。 她?下意识想向后躲。 钳制在她?手腕上?的指骨却如囚锁,反将?她?一点点拉近。 在那?如噬人似的眼神,带着沉重难抑的欲望将?她?吞没的前一刻—— “婉儿!!” 撕心裂肺的惊声从屋外跑入,划破了?这满屋叫人心惊肉跳的死寂。 “——” 窒息感如潮水褪离,戚白商猛吸了?口气,抽走她?的手腕。 她?咬牙起身,望向外屋来人。 正是由眼圈通红的云雀跟着进来的,满面?惊慌的宋氏。 她?一进来,左右四扫,第一眼就看到了?被之?前谢清晏那?一剑吓得失魂瘫倒的管事嬷嬷,尖叫着冲过去:“你这个?蠢货!怎会弄错了?人?怎敢叫婉儿——” “夫人。” 清冷如冰泉的女音涤过屋内。 怒声戛然而止。 宋氏一僵,回身。她?又惊又惧又恨的眼,便对上?了?披着薄纱,缓步朝她?走来的戚白商凉淡的眼。 宋氏面?容扭曲,却又顾忌谢清晏就在不远处,停望着此处。 她?艰难地开口:“听说?是你从歹人手里救,救了?婉儿……” “差一点,就救不到了?。” 戚白商轻声道。 似乎是想到了?后果,宋氏脸颊都抽搐了?下,扭头怒瞪着扶着廊柱艰难起身的管事嬷嬷。 戚白商也跟着侧眸望去,同时莲步轻挪,她?走到了?宋氏身侧的管事嬷嬷面?前。 管事嬷嬷在宋氏那?一眼怒瞪下,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躲过某道身影清然矗立的角落,赔着笑?脸朝戚白商:“大姑娘,是老奴猪油蒙了?心,竟叫那?凌永安骗了?,这才……” “啪!” 一记耳光狠狠甩上?,震住了?惊恐捂脸的嬷嬷和宋氏。 戚白商垂低了?手:“短见无德,蠢毒刁妇,害人害己。” 吓破了?胆的嬷嬷不敢作声。 一旁的宋氏却登时瞪圆了?眼,她?哪里听不出这分明是在指桑骂槐:“你大胆!你莫以为救了?婉儿一次,就可以在府中作威作福了?!” “夫人这位嬷嬷谋害主家,我谅夫人心善不舍,这才替你管教,何来作威作福?” 戚白商冷眼望去。 “还是说?,非要等?到下一次婉儿乃至戚家当真?被这个?蠢妇连累祸及之?时,夫人才知后悔呢?!” “你——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宋氏被戚白商那?眼神慑得心慌,却更着恼,瞪向身旁嬷嬷,“你是我房中的人,她?打你便是逾越!你不知还手吗?还不给我——” “以奴害主,一掌不够,戚夫人是想要她这条命来抵?” 一道低沉清和的声线忽起。 宋氏僵住了?身,扭头看向戚白商身后。 谢清晏扶着长剑踏出翳影,如竹如玉的指骨曲起,懒抵在剑颚上?,一抬。 三尺青锋出鞘寸余。 “——!” 管事嬷嬷立时想起了?方才站在剑光范围内,那?种犹如见尸山血海的扑面?杀气。 她?腿一软,哀求地跪倒在地:“谢侯,夫人,大姑娘……我错了?,我当真?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鬼迷心窍,我……” “够了?!”宋氏生怕她?说?漏什么,急赤白脸地踹过去一脚,“滚出去!回府看我不罚你!” 嬷嬷颤了?下,哆哆嗦嗦看向谢清晏与戚白商。 戚白商冷瞥回眸,侧过身去。 长剑归鞘。 “哎,谢谢夫人,谢谢侯爷,谢谢大姑娘……”管事嬷嬷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 宋氏回神,尴尬扫过谢清晏神色:“我,我先去看看婉儿。” “戚夫人稍等?,还有一事。” 宋氏僵停,小心回过身:“何事?” “凌永安德行败坏,不堪为婿,平阳王府与戚家婚事,就此断绝,今后不必再提。” 宋氏惊急:“可我与王妃——” “平阳王府若问起,”谢清晏回身,神情温柔而眼眸沉凉,“便说?是我说?的。若有异议,叫平阳王妃来找我问责,如何。” “不,不敢,谢侯言重了?。” 宋氏强撑着煞白脸色,狼狈地笑?着应了?,扭头进了?幔帐内。 她?一走,董其伤适时入内:“公子,安家安仲德在外求见。” “——” 戚白商眼皮蓦地一跳,抬眸望向门外。 安仲德,安惟演的嫡长子,当朝吏部尚书,也是安家最有望接任安惟演成为朝中重臣之?人。 她?的,亲舅父。 谢清晏望向戚白商,见她?无意识拢紧了?攥着薄纱的手指,他眼神微动:“先取帷帽来。” 董其伤应声。 没两息,他便亲手将?一顶沾了?草叶碎屑的白纱帷帽送进来。 “你落在了?竹林中。”谢清晏道。 “竟捡回了?…谢过侯爷。”戚白商接过,这一瞬有什么念头掠过她?脑海,她?却未能捉住,只?是下意识提防着安仲德的出现。 “谢侯爷!” 安仲德人未入,声先至。 戚白商隔着帽纱望去,便见一个?白面?无须、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穿着绛紫官袍,快步进来,满面?焦急恳切:“听闻宴席菜肴中出了?谬过,竟惊扰了?谢侯爷和戚二姑娘,险些酿成大祸,当真?是府中莫辞之?罪责!” 谢清晏似是意外:“安尚书今日不在吏部当值?” “我一听府中出事,第一时间便赶了?回来,生怕谢侯有失!”安仲德擦过额头上?的汗,顺手扶过歪了?的官帽,惶恐道,“都怪我治家不严,出了?这么大的谬过!若是谢侯有失,我万死难辞其咎啊!” 说?着,安仲德一掀紫袍,竟是屈膝要跪下来:“万望谢侯莫怪——” 戚白商眼皮一跳,手抬起来,本能想替某人拦住。 她?惊看向谢清晏。 那?人竟岿然未动,神清气定。 他只?低了?低身,在对方跪下前温声道:“安尚书贵为三?品朝臣,金玉绶带,只?跪天?子。如此,是想折煞谢某么。” “——不敢!万万不敢!” 安仲德屈了?一半的膝盖立刻打直回来。 又是一番恳切致歉后,安仲德才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外屋里的另一个?人。 他的目光在戚白商腰间的金字木牌上?停顿了?下,跟着拱手:“久闻婉儿姑娘才女之?名,未能得见,今日来府中赴宴,却叫你受惊了?,实在是安府招待不周啊。” 戚白商先是一怔,跟着低眸,望向了?自己腰间。 木牌垂坠,流苏晃荡。 “戚婉儿”三?字在上?面?晖晖熠熠。 “…!” 戚白商面?色微变,终于?反应过来,刚刚电光石火似的擦过脑海的事是什么。 这块木牌!还有这顶帷帽! 谢清晏若是方才看见了?,岂不是立刻就能知道流觞曲水宴中的“戚婉儿”是她?假扮的了?? 此刻想躲已来不及。 戚白商只?能硬着头皮,朝安仲德还了?一礼,尽可能叫那?枚木牌转去谢清晏看不到的地方。 “安尚书误会了?,”谢清晏却兀然道,“今日宴席上?险些受害的并非戚婉儿,而是这位戚家长女,戚白商。” “……!” 戚白商面?色微变,下意识隔着帽纱望向了?谢清晏。 谢清晏却只?是目不瞬地凝视着安仲德。 谢清晏知道了??那?他是在试探她?的身份,还是试探安家对她?的态度? 第31章 玉璧 是我身家性命。 从惊吓里?慢慢定回神,戚白商听见寂静夜色里?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难堪地偏过脸去,避开了?那人冰凉的面甲。 她想?谢清晏一定病得不?轻。 离魂症和失心疯都有可能,最轻也是淋雨发烧烧坏了?脑子。 ——不?然?何以解释,清名?享誉大胤的堂堂定北侯,夜半三更,潜入戚家?府邸,却是跑来她这个未来妻姊的闺房暖阁里?说些不?着边际的浑话?! 还怎么?都推不?开他。 戚白商挣扎无果,半晌也泄了?劲,她压住微促的气息,竭力?叫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谢清晏,你是喝错了?酒还是失心疯?” 她转回眸睖着他:“便是找不?到长公主府的府门朝哪里?开,难道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一并忘了??” 压在她耳畔,那人的呼吸像是骤然?沉了?些许。 “我自是死都不?会忘。” 戚白商叫他话里?浸蚀着的沉如?腥铁的杀意镇住。 半晌她回过神,只觉那人在她颈侧气息愈重?,像是烛火似的灼着那块皮肤。 她颤声躲了?躲:“谢清晏,你……” “戚白商,你记清楚。” 恶鬼面甲抬起些许,那人攥着她手腕的指骨节节扣紧,眼神如?噬地凝眄着她:“我不?是谢清晏,我叫谢琅。” “……” 戚白商是不?信的。 也不?该信。 可是在听见那个名?字的刹那,她想?起什么?,下意识望向了?东厢。 藏在层层幔帐之后的架子最上搁着一只木盒。 盒里?躺着一枚玉璧。 那枚一看便知?价值连城的玉璧上只刻了?一个单字,“琅”。 不?该信的,但戚白商还是忍不?住回眸,轻颤着声:“鹤氅里?,是你留下的?” 恶鬼面下,那人低声似笑:“我还以为你早将它忘了?,心心念念里?,只记着你的婉儿。” 戚白商轻咬唇,忍着恼不?去理会:“你为何要将它放在鹤氅里?。” “本?想?在今日送你,又怕你不?去。” 谢清晏停了?几息,轻声道:“那枚玉璧……既是我身家?性命,亦算作我送你的生辰礼。” “!”戚白商瞳孔轻缩:“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 “你猜。” 那人回神,低哂,跟着像是听见了?什么?。 谢清晏朝窗牖外抬了?下视线,便蓦然?起身,他松开了?戚白商手腕的指骨轻抬起,却忍不?住蹭掉了?落在她颊侧的雨滴:“我已?将我的身家?性命托付于?你了?,不?许丢。” 戚白商醒神,蹙眉起身:“不?管你是谢清晏还是谢琅,我都不?会要,你将它拿回——” “你今日说过,戚婉儿是你至亲之人。她若有难,你自相护。” 那人忽问道:“可当真?” 戚白商刚要接话,反应过来什么?,她面色微白:“你拿婉儿威胁我?” “可她是你未过门的夫——” 恶鬼面倏然?俯近。 熟悉而叫雨意浸得冰凉的指骨轻按住了?女子柔软的唇瓣。 雷闪清白之下,独那人眼底是光泼不?入的漆沉。 “她不?是。”他低声幽微,“…你才是。” 不?待戚白商反抗,下了?榻的谢清晏垂回箭袖,低眸临睨着她:“你若不?信,尽可一试。永远不?要将软肋露于?人前,这是在上京活着的铁律。” “——!” 言罢,那人转身,退到幔帐之外。 只听窗牖翕动?,雨声忽大,又小了?下去。 戚白商回神,用?力?掀开帘子,她恼然?起身欲追,却在这一刹那见明间方向有烛火亮起。 “姑娘?” 紫苏的声音踏进了?暖阁:“方才似乎有什么?动?静?” “……” 见紫苏掌灯进来,戚白商微咬唇,将拉扯间弄得凌乱的里?衣齐整,才唤她进来:“没事,做了?一个噩梦。” 紫苏点起榻旁的灯,此时才得闲将身上淋雨潮湿的蓑衣脱下。 戚白商扶着额,勉力?定下还有些慌乱的心神,问道:“怎么?这个时辰回来?” “回姑娘,我今日拿着长公子印信去了?大理寺,却得知?萧世明萧大人前几日告病,已?有三日未曾露面。” 紫苏肃然?道:“之后我寻去他府中,见他府门紧闭,又在邻里?多?方打探,最终找到他于?京畿临县的姑母姑父家?,这才寻到他下落。” 一番听下来,戚白商眼神也紧了?:“如?此谨小慎微,是为了?何事?” 紫苏从怀中摸出两封叠起的信:“四日前,萧大人与长公子来往书信及查案记录被吏部之人借督查之由尽数缴收,萧大人仓促间,只来得及存起这最后两封。” “吏部?” 雨丝过窗,拨得烛火一晃。 接过信的戚白商低眉思索:“吏部尚书,安仲德?” “不?知?。但萧大人察觉不?妙,便称病回家?。未想到当夜便有歹人趁夜色入府,搜寻房内书籍信件。” 戚白商恍然?:“故而他才躲去了?姑母家?中?” “是。” 紫苏示意最上面的那封。 “长公子五日前的这封信中提到,赈灾银案账本?与库房对账皆已?查实无误,只待回京禀圣。只是所查之案又延伸出新案枝节,事关蕲州南安县前任县令冤案枉死之事,须查证后,再呈朝中。而这也是萧大人所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件。” “延伸出的新案,”戚白商蹙眉,“为何会与赈灾银案有关?” 紫苏指向第?二封:“这封是八日前寄来的。信中,长公子说蕲州刺史之破格擢迁有疑,他想?要再行追溯。” “我朝破格擢迁皆是地方实绩,怎会有疑?” 戚白商想?起最后一封里?提到的“南安县前任县令冤案”,她神色微变:“蕲州刺史破格擢升之前,在任何职?” “同是南安县,县令。” “——” 冷雨入窗,扑得烛火幽微。 戚白商轻栗了?下,回神:“账本?之内并无安家?嫡系,即便案发,安家?亦可保全大体。可若是牵扯到在地方以官爵谋获私利,安仲德作为吏部尚书,必难逃其咎。更有甚者……” 不?知?想?到了?什么?,戚白商脸色沉了?下去。 她将两封信收起叠好,藏入枕中:“紫苏,明日一早,你便叫连翘去信兆南医馆分堂,请他们借行医之名?前往蕲州,务必设法查清兄长下落。” 紫苏皱眉:“姑娘的意思是,长公子那儿当真出事了??” “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 戚白商轻叹,攥紧了?身上覆着的薄衾:“一来一往,最多?三日。若三日之内仍无定信,我们便必须要去一趟蕲州了?。” - 两日已?去,蕲州那边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去了?两次,绯衣楼回回都称不?问朝政,对蕲州那边的消息闭口不?提。” 连翘抱怨道:“依我看,全是借口,他们根本?就是不?知?道,什么?无所不?知?无所不?至,哼,骗人的鬼话。” “未必。几次试探来看,绯衣楼于?朝政之事上持节中立,在宋、安两大氏族党派内两不?相帮,若再不?规避敏感议题,难免惹出祸事。” 戚白商评罢,放下了?药茶杯盏,眉心蹙起,不?知?所思。 “最气人的是,姑娘你可知?,他们楼里?这两日最紧俏的‘消息’是什么??”连翘攥紧了?拳头,气鼓鼓问。 戚白商心不?在焉:“嗯?” “是一张流传市井的画像,原稿是副楼主亲笔所绘——那笔法,还有脸叫什么?上京第?一绝色美人图!” 连翘气得叉腰:“您是没见,把您画得丑了?至少三分、不?,五分!!” 戚白商一顿,扶额:“…可传了?身份?” “放心,”连翘没给戚白商松口气的机会,“重?阳宴一结束,第?二日,琅园得二皇子青睐的绝色医女竟是戚家?大姑娘的消息,就已?在上京城中传遍了?。” “……” 戚白商按着额,深吸气,慢吞吞吐息。 “幸亏姑娘这两日称病,否则,我看相看的都要络绎不?绝了?。” 连翘瘪了?瘪嘴,“这样说起来,还得谢谢绯衣楼那位副楼主,他那画像一传出去,市井间嘘声一片,都说您名?不?副实呢。” “那是好事。” 戚白商拈起茶盏,望了?眼手边还未收起的信纸与笔。 她轻叹声:“只是如?此一来,绯衣楼都断了?消息,便只有等蕲州回信了?。” “最后一日了?,姑娘,”如?今连翘显然?也忧心起来,“长公子那儿,不?会……” “我信仁者多?助,兄长能化险为夷。” 戚白商这样说着,但未能松下的眉心也曝露了?她的忧虑。 连翘问:“若明日,蕲州还未传来消息,姑娘准备如?何?” “若真那样……” 戚白商轻攥拳,“我与紫苏快马轻骑,赶往蕲州。” “啊?那我呢?” “你须留在上京,通消息往来,”戚白商道,“何况,我入安府留了?一封信。若来不?及赴信中之约,还要你去代我相见。”连翘眼巴巴地看着戚白商,但见她们姑娘神色清然?不?改,便知?此事没了?商量的余地。 “好吧。可是只有姑娘和紫苏去,会不?会太危险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府中并无帮衬,也未必信我之言……” 第32章 梦魇 日后待你与她成婚… 谢清晏走在一片血海漂橹中。 数不清的?尸首堆砌起?他的?来路,一颗颗人头从他脚边滚落。 那些狰狞枉死的?每一张脸他都见过,每一个人他都记得。他们曾经望着他,或慈爱,谦和,欣慰,景仰,呵护…… 如今却全化作了不甘与怨毒。 那些如恶鬼般的?狰狞虚影嘶吼着扑向他,撞在他如雪的?衣袍上,染作一块块墨似的?污黑。数不清的?人影朝他扑下,哭叫,尖啸,满是欲啖肉吮骨般的?恨。 [该死的?是你……是你!] 他衣袍染上了太多的?血,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拖着他的?身躯与步伐。叫他每一步都艰难,每一次抬脚都重逾千钧…… 可他不能停。 身后像是有世间最可怕的?东西追着他,叫他不得不拼命向前。 直到他听见一声低唤。 [哥哥。] 谢清晏的?脚步蓦地僵停。 他慢慢低头,看向自己脚边。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提起?了一把还滴着血的?长剑,顺着剑尖汇下的?血,他看见了地上血海成泊,亮如镜面。 只是镜子里是另一个世界,被火吞没?的?世界。 “——” 失重感在这一瞬袭来,谢清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巨力拉向地面血海—— 也或许,是整个世界从他脚下颠倒翻转。 他重新站在镜子里的?另一面。 火舌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舔舐着他的?衣袍,躯体?,滚烫与炙热叫他窒息。 而原本低轻的?呼唤,在这一面世界里终于清晰起?来。 他看见了面前,在宫殿残骸似的?火海深处,挣扎着的?幼小身影绝望地哭泣着,朝他伸出手来。 [哥哥,火好烫啊……] [救救我……我太疼了,哥哥……] [哥哥……] 谢清晏颤栗着,朝那噬人的?火海走去?。 三步。 两步。 一步…… 就在他即将迈入那场燃尽一切的?炽烈盛大的?火海中。 “铮——” 一声清幽的?琴鸣,不知自何处而来,如清泉飞泻,长瀑似玉。 谢清晏停住,回身,向来处望。 层层白?雾之中,他望见了一道纱幔后的?人影。 薄裙飘荡,琴弦衔指。 呦呦琴鸣涤荡过梦中四野。 炙热的?火舌从他周遭褪去?。 [夭夭……] 谢清晏涩声张口,朝那道身影踏出。 却如悬崖前一步凌空。 他直坠而下。 “夭——!!” 谢清晏猛地惊醒,从榻上惊坐起?。 琴音袅袅,嚼徵含宫,泛商流羽,伴着屋中铜制香炉里丝丝缕缕的?雾气,依稀萦绕在幔帐外。 “——锃。” 琴弦缓缓按定。 戚白?商坐在琅园这座临湖阁楼内,那架白?梅映雪的?玉雕影壁前,她?指按琴弦,有些不解,缓抬了眸。 妖? “公子,您醒了!”床帏外,董其伤连忙上前。 “抚琴何人。” 谢清晏低哑的?声音自幔帐后传出。 董其伤最低声道:“您高?热昏沉三日了,云三说?您的?病只有戚大姑娘能治,我就把戚姑娘请来了。” “……” 帘内忽寂了声。 “哟,还真?醒了?” 云侵月原本靠在一旁圆窗下的?矮榻上,此刻正了身,神色间颇为意外,回头望向影壁前面覆云纱的?女子: “没?想到啊,琴曲竟真?能治病,我当是什么江湖骗子的?把戏呢。” 戚白?商正以绢布拭过琴身,闻言不卑不亢道:“宫正脾,商正肺,角正肝,徵正心,羽正肾——五音律身,自早有之。” 云侵月摇扇而笑:“如此,倒是我短见了?” “人贵自知,云公子既已自知,何短之有?” “嗯?” 云侵月摇着的?扇子一停,扭头看向床帏外站着的?董其伤:“木头,她?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董其伤当没?听见:“公子,我扶您喝口水吧。” “挂起?帘来。” 董其伤一顿,迟疑道:“戚姑娘说?,您起?之后,不宜见风。” “挂上。”那人声线清沉,平静重复。 “……是,公子。” 影壁前。 戚白?商刚将这架桐木斫的?古琴收入琴囊,还未立起?,余光便扫见内屋,董其伤站在床榻前,将床帏以金钩挂起?的?身影。 她?眉心微蹙,放下琴囊便提裙,扫开珠帘直入内屋。 “我早说?过,秋风凉甚,病人不宜……” 话音在女子锦履踏入内屋,望见了正对珠帘的?床榻时,蓦地止住。 榻上,谢清晏眉眼薄淡望来。 许是病去?缠绵,又或没?了长剑甲胄的?锋芒砥砺,竟叫素来在她?看尤为可怖的?定北侯多了几分病美人似的?孱弱。 乌黛横飞,墨眸胜琉璃,长鼻玉挺,薄唇见淡。 尤其解了簪脱了冠,长发披身,如锻似瀑,美人如斯。若藏了身长,便说?是哪家花楼的当家头牌也尽得信,哪有半点战场杀伐的将军凶戾? 戚白?商正看得失神。 “好看?” 欲下榻的?病美人停住,漆眸半挑,散澹问道。 “好…嗯?”戚白?商及时止声。 她?将目光心虚地从那人松垮里衣露出的?半截锁骨上挪开。 “见惯了谢侯爷提着剑或弓要杀我的?模样?,一时失态,侯爷见谅。” 戚白?商说?完,想起?什么,蹙着眉转回去?:“你背上旧伤未愈,又以盛怒而致肝郁气滞,外加淋雨侵寒,如此才高?热三日,你还嫌不够么?” 谢清晏漆眸淡扫:“我因?谁而伤,又何以盛怒。” “你那伤……” 戚白?商哽了下,“即便伤是为婉儿,那盛怒,总不能是那日我在竹林与你拌过几句,你便抑了这般盛的?火气,那你这人当真?半点没?有将军胸怀——” 谢清晏皱眉,抬手覆住心口。 “……” 戚白?商一哑,医者气势顿时下去?了九成。 “好好好,我的?不是,”女子轻缓着声,抑着不服气,蹙着眉上前,“董护卫,云公子,请你们将两侧窗牖暂合上。” 云侵月忍着看热闹的?笑,咳了声,憋着气去?关窗。 董其伤也去?了另一旁。 戚白?商刚说?完,就觉着一道淡漠又幽幽的?眼神落来了身上。 她?回眸,缓气平息:“又如何。” “你何时与他们两人如此相熟了?”谢清晏淡声问道。 “……!” 云侵月踉跄了下。 董其伤险些被窗户夹了手。 可惜戚白?商并未察觉,上前去?,蹙着眉将这个不听话的?病人往床榻内示意,又放下了半边帘子。 “这不叫相熟,叫礼仪。” 戚白?商侧身,坐于榻外,将就放在一旁的?药箱取来。 脉枕被她?拿上榻。 “嗯?”戚白?商用眼神示意了下谢清晏,叫他将手腕放上来。 谢清晏停眸凝眄她?数息,这才垂了眼,将手腕平搁上去?。 平日都未曾注意,谢清晏当真?生了一双长密又卷翘的?睫羽。 当家头牌的?筹码又加了一成。 戚白?商想着,搭上脉。 谢清晏低垂着眼,任她?把着脉,徐声:“方才我梦中琴声……” “嘘。” 戚白?商轻睨他一眼。 “……” 谢清晏合上了唇。 不知怎么,从他那密如鸦羽的?睫间,戚白?商竟似窥见了一丝清淡笑意。 ……定是她?看错了。 戚白?商想着,专心脉诊。 数十?息后,戚白?商示意谢清晏换了另一只手。 直至她?吁气,收手。 这般收拾着脉枕与药箱,过了数息,女子忽抬眸:“谢侯心中究竟有何郁结之事,竟能致梦魇缠身?” “——” 房中兀地一静。 亦是一惊。 自觉留在南北两侧窗牖旁的?云侵月与董其伤,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来正中,或惊异或锐利地压在了戚白?商身上。 唯独当事人神容疏慵,闻言眼睫都不曾一动?:“谢某高?堂俱在,亲族无忧,自幼便享尽世间荣华富贵,有何郁结?” 戚白?商:“…………” 她?当日说?的?话,这是听第?二遍了。 没?完了是吧。 默念了三遍“不与病人论短长”,戚白?商耷眼下医嘱:“寒邪入体?,尚未尽除,今夜或再起?余热,不必忧心。” 她?起?身走到一旁,弯腰写?了两张方子,交给董其伤。 “每一方都按我说?的?时日,不可推延。” “多谢戚姑娘。” “哦,还有。” 戚白?商拦住了就要拿着药方出去?的?董其伤,“病危二字,不宜乱用。” 董其伤顿了下,诚实道:“云三教我如此说?的?,还说?若不这样?,戚姑娘未必肯来。” “……?” 戚白?商转向了另一侧。 正蹑手蹑脚准备开溜的?云侵月蓦地一停,潇洒转扇:“权宜之计,姑娘医者仁心,定然能体?谅的?,对吧?” 跟着他咬牙切齿地瞪向董其伤,大步过去?:“下回不教你,让你家公子病着吧!还有,凭什么他是公子,我就是云三?” 话间,云侵月已经将面无表情的?董其伤拉向了外面。 临出阁门前,他回过头,朝床榻上斜倚着的?谢清晏飞快地眨了下眼。 谢清晏懒跌回眼,落到收拾药箱的?女子身上。 第33章 失陷 你要为她抗旨? 琅园里一个小小仆从,自然是拦不住自小娇惯、在皇宫中都畅通无?阻的征阳公主。 原本隔着房门的骄扈声音,很快就随着砰然的推门声破入。 自楼阁外门,再过一道影壁与珠帘,便是落着床榻的暖阁。 而榻上,谢清晏长?发垂泻,衣衫半敞,看似任戚白商按在她身下,左手却又握住了她的手腕,叫她退不开半点距离。 “清宴哥哥?” 征阳公主的脚步声跨过外门,越来越近。 戚白商的余光里,甚至亲眼看着她的裙角都从影壁后露出一截。 若是被?征阳公主看到这一幕…… 莫说后患无?穷,一旦传扬出去,就算她浑身上下都长?了嘴,也解释不清了! 最后刹那,戚白商情绪所?急,眼尾都沁了红,她咬唇将声音逼到一线,恼恨至极地睖着身下的谢清晏。 “谢琅…!” 谢清晏眼睫一颤,连带着光裸的修长?颈项上,冷白色的筋骨脉络蓦地绷紧,他?喉结沉滚,牵得胸膛随之?剧烈地起伏。 那一刻仿佛错觉,戚白商竟觉着他?似笑?了。 而同一瞬,他?垂手拍过二?人身外的榻侧,不知什么机关下,榻侧骤起了道暗匣。长?剑出鞘,那人单手反握而剑锋轻旋,剑尖便在床尾挂起的半帘金钩上一挑。 “刷——” 随着断开的金钩细索,最后半帘床帏无?声跌下,将两人身影一同掩在了帷幔后的床榻内。 同一刹那,征阳公主的嵌珠锦履踏过了影壁。 “清宴哥哥!你怎么不应我呀?” 珠帘拨出清脆声响,征阳的声音在窗幔外,入了内间。 “…………” 戚白商快要窒息的那口气?缓缓吐出。 而她下方,谢清晏长?睫轻挑,温文儒雅又孱弱无?害地望着她。 戚白商:“……” 什么病美人?分明是披着美人画皮、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猛兽! “清宴哥哥!” 帘外,征阳恼得跺脚。 谢清晏乌眉皱起几分薄凉意,长?睫瞥低了些。他?将剑放回暗匣中,低哑着声,疏淡应道:“听到了。” 戚白商侧眸望着,那只榻侧的暗匣将要人命的寒芒长?剑敛藏回去,归于无?痕。 她收回眼神,望着身下人,唇线微动。 ‘谢侯也好梦中杀人?’ ——难怪一副孱弱可欺的病美人模样,还那般放心解衣,任她金针施为。 原来是早有防备。 谢清晏凝她未语。 床帏外,征阳尚浑然不觉说着:“清宴哥哥,我听说重阳宴那日后你便生了病,接连三日未见好呢,如今如何了?我还带来了宫中的宋太医和秦太医,都在琅园外呢,你让他?们把人放进来嘛……” 一帘之?隔,戚白商撑在谢清晏上方,不敢稍动。 只能木着脸俯视着他?。 征阳将声腔放得低软,和方才进来前隔着门呵斥奴仆的语气?判若两人。 谢清晏漫不经心听罢,末尾才道:“不必了。殿下带人回去吧。” “清宴哥哥,你怎么对征阳如此冷淡了?”征阳公主语气?委屈地问。 帘内。 戚白商略带嫌弃地撇开眸,唇形微动。 ‘风流债。’ “?” 谢清晏扣着她手腕的指骨松开。 忽然没了另一侧的外力支撑,戚白商晃了晃,险些跌到他?身上去。 她微咬唇,恼然睖回来。 征阳公主在床帏外走近了步,又停住:“清宴哥哥,你是不是为在挽风苑遇到那个蠢奴的事误会我了?” 谢清晏无?声承着戚白商的恼怒,薄唇微勾。 只是再开口时,他?声线却凉淡,透着拒人千里的疏冷。 “是否误会,殿下当我如此好愚弄?” “我怎么会愚弄你呢清宴哥哥!”征阳有些急了,更近两步。 隔着不见多厚的床帏,戚白商几乎已经能够分辨出帘外隐约的身形轮廓。 她呼吸一紧,连忙朝谢清晏微微摇头。 ——你激征阳做什么,糊弄走啊。 征阳再不走,她快要撑不住了。 谢清晏瞥过戚白商按在他?肩上微微发颤的胳膊,眼尾扫落点笑?色。 征阳不见他?答话,正急声解释:“我只是气?你与戚婉儿?被?父皇赐了婚,才特意叫了凌永安去,想着吓唬她一遭。” 帘内,戚白商吃力地咬唇。 征阳与宋氏两边竟是打得一个主意,动辄拿闺名清誉祸害旁人,上京宫中这些手段当真污脏又歹毒。 “可是清宴哥哥你知道的呀,我那日被?舅父关在府中,一整日都没能出去,连重阳宴都不曾露过面——什么春什么兰,还有鲀鱼羹的事情,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 “你谋害戚家人,已是触了我的底线。若殿下不想日后我见到你便掩鼻而退,就请尽早离去罢。” 谢清晏声线淡漠。 “……”莫说征阳,连戚白商都叫近在咫尺这话的狠厉薄凉给弄怔住了。 她不由地将眼神顺着他?清挺的鼻骨掠下,落到他?因病色而见淡的唇上。 如此好看的一张脸,配着色薄而欲极的唇,怎能说出这样冰冷伤人的话来的? “清…清宴哥哥……” 征阳公主显然也惊住了,半晌才哭腔开口:“琅园那日戚婉儿?差点死了,你都不曾与我说过重话的,如今却对我冷淡至极,究竟是为何啊?” “彼时我孤家寡人,如今,” 谢清晏散澹撩眼,便见上方竭力撑着身体的戚白商一副蹙眉咬唇颤栗难抑的模样,半点心思也没往他?身上落。 他?自嘲勾唇,漆眸凝眄着她。 “……心有所?属,自是不同了。” “?” 戚白商支撑得胳膊都哆嗦的工夫里,也不忘抽空睖他?一眼。 别以?为她没听出来,谢清晏分明是祸水东引,在给婉儿?招恨呢。 “不过是一道赐婚圣旨!我也可以?去求父皇啊!” 征阳哭腔愈浓。 戚白商额头都见了薄汗,当真是再撑不住一点,咬牙切齿地睖着谢清晏,艰难地朝他?动了动唇。 ‘快、点!’ 谢清晏眼神微晃,他?忽然微微紧了腰腹,朝上弓身。 那人低声覆在她耳边:“撑不住了?” 声音温柔似水。 只是再温柔,落入幔帐里外两人耳中,也犹如惊雷。 戚白商当时就手一抖,惊骇之?下,最后一丝气?力耗尽。 由谢清晏接了满怀。 而征阳回神,不可置信:“你帐中有人?!” “谢清晏你……” 刚支起身,戚白商快要咬碎贝齿的恼恨话音就被?征阳的盖了过去。 谢清晏却低眸,轻声而温和地笑?了:“是你叫我快一些的。” “…………!” “你、你们竟然!” 帐外,征阳气?得欲绝,“里面?是不是戚婉儿??!我就知道——那日,你就是听说她也去挽风苑这才答应去的!!” 戚白商从谢清晏身上爬起来,躲到床榻最角落。 闻声她欲言,又被?理智阻止,最后只剩气?恼地睖着谢清晏。 “戚婉儿?,枉你才名盛誉,竟是如此不知廉耻!你和清宴哥哥还未成婚,竟不要脸地爬他?的榻——” 戚白商刚凉了眸色。 “谢瑶。” 谢清晏兀地冷沉了声。 “——”帘外一滞。 戚白商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谢瑶应是征阳公主的闺名。 自古谓“君臣有别”,而被?谢清晏如此直呼名讳,这位在皇宫中最得圣上盛宠的征阳公主,竟是一言都未敢发。 戚白商对谢清晏的权势之?重又多了两分明晰。 ……的确招惹不得。 帘外死寂后,便是几声抽泣,征阳这下当真是气?哭了。 “谢清晏,你也不怕我掀了你们的床帏!” 戚白商顿时变了脸色。 他?怕不怕未必,但她怕死了。 不敢言语,戚白商忙抬足尖,踢了踢谢清晏。 谢清晏坐起身,修长?凌厉的指骨懒慢疏慵地向下一压,扣住了戚白商的足踝。 戚白商:“?” 征阳以?为威胁见效,上前一步,攥住了半面?帘子。 “戚婉儿?,你再不滚出来,我立刻掀了——” 谢清晏不拦,淡声道:“殿下若想看,尽看好了。” 说着,谢清晏温柔含笑?地望向了戚白商。 “不怕,我藏着你。” 明明隔着帐内最远的距离,戚白商却觉着两人间的空气?,像是被?谢清晏的话音和眼神一瞬压迫到了宣纸似的一线。 戚白商:“?” 征阳公主:“!” 顾不得和谢清晏计较,戚白商惊绝地望向了帘子上攥得发抖的那只手。 数息后。 那只手一甩,脚凳被?人狠狠一踹:“戚婉儿?!你给我等?着!” 比来时更急切、近乎逃跑的脚步声飞快远离。 珠帘拂响,门扉扇动。 到了廊下不知遇上哪个倒霉奴仆,被?征阳厉声呵斥:“滚开!刁奴!” “……” 至此,声音方彻底消失了。 确定房内无?人后,戚白商迫不及待地从谢清晏的床榻上逃了下来。 一面?整理衣裙,她一面?脸色绯红而没表情地睖向谢清晏:“你就不怕她真掀开?” “她不会。” 侧靠在雕栏床围上,谢清晏长?发披身,神闲而气?静。 “谢侯当真了解自己的表妹。”戚白商没表情地嘲弄他?,“可她若声张出去,婉儿?的清誉怎么办?” 第34章 进爵 为了区区一个女子! “母亲,您误会了。” 听罢长公主的诘问,谢清晏声线清缓,似有些无奈:“昨日不过做戏,好叫征阳知难而退,榻内只我自己?,并无旁人。” 长公主一愣:“当真?” 谢清晏道?:“征阳骄横,旁人劝阻不得。我昨日又病中未愈,起不得榻,只有出此下策,不想?竟惊动了母亲。” “也是,你尚病中,更不是做得出那样荒唐事的性子……” 长公主拈住手?中翡翠珠串,轻叹:“此事怪我,昨日叫她哭得心烦意乱,连这点衡量都失了,胡乱信了去?。” 谢清晏正欲再言。 长公主忽想?起,轻责道?:“你衣冠不整,连圣旨都推辞,这是急着做什么?去??” “……” 谢清晏难得哽住。 躲在门?后的云侵月险些笑出声来?。 若是没方才这番说辞,谢清晏还能坦荡告知,如今便是防着长公主猜到戚姑娘身上,量他也不敢提起。 果然。 “今日醒时闻讯,戚家长公子戚世隐奉圣命巡察兆南,却失陷深山,生死?不明。” 谢清晏垂眸,缓声道?:“我欲率一队亲卫,前往兆南迎救。” 长公主皱眉:“如此,那确实耽搁不得。” 不等谢清晏作声。 她郑重道?:“还是我入宫一趟,为他请旨,叫人去?兆南搭救。” 谢清晏欲拦:“怎敢劳烦母亲……” “旁人去?得,便是你父亲也去?得,唯独你,明日进爵封典,那是要祭社稷坛的大事,钦天监早便择好的日子,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离京。” 长公主严词说完,又有些欣慰:“原本?担心你对?婉儿只是借个?托词,逢场作戏,并无多少?真心……如今看,你对?她和她的家人都如此爱重,娘也放心了。” “……” 谢清晏轻叹了声:“迎救戚世隐之事,不敢妄惊圣听,还是我亲自安排,更稳妥些。” “这样也好。” 长公主温婉颔首,朝不远处笑眯眯的太监示意,“林内侍,劳驾了。” “哎呦,老奴不敢称劳。能为镇国公头个?道?贺,那可是老奴的荣幸,长公主殿下实在是折煞老奴了。” 传旨太监满面笑容地上前,宣旨。 “圣上诏曰: “兹念定北侯谢清晏,执掌镇北军,戍边十载,定诸王之乱,绶靖边岭十三州,平寇天功,国之干城…… “进爵封公,赐号镇国,领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位在诸王侯之上,入社稷坛…… “钦此。” 圣旨宣毕,谢清晏跪身接旨—— “臣,谢清晏,领旨谢恩。” “谢公,快快请起。”传旨太监将圣旨交予谢清晏,立刻将人扶起,满面笑容地道?着恭贺,随即才要回宫复命。 长公主侧身:“李嬷嬷,代我送林内侍。” 随身嬷嬷会意,笑意逢迎地同传旨太监一同向外——打点酬谢之类的事,自然不须贵人亲身。 等外人离开,琅园仆从?也尽数退了,长公主这才回身:“今日你便随我回府,明日封典,与我一同入宫。” 谢清晏低叹了声:“母亲,容我交代一二。” “好。” 长公主雍容叠手?,“我在此等你。” “……” 谢清晏回身,眼神一扫身后海河楼里明亮宽敞、空无一人的明堂。 他淡声垂着眼:“出来?。” 廊下寂静。 长公主正蹙眉欲言。 谢清晏微侧过身:“母亲,我忽然想?起,有一门?婚事,正宜与征阳……” “哎哎哎错了错了——” 云侵月忙手?忙脚地从?里屋奔出来?,一边提袍一边给惊讶的长公主长揖:“小子云侵月,家王父云德明,给殿下见礼。” 长公主讶异之色转瞬便敛下,有些无奈摇头:“你们?聊罢。晏儿,我去?府外,归府的马车上等你。” “是,母亲。” 直至长公主身影转入院外,谢清晏方直回身。 他面上温润峻雅之色如焰火冷熄,指骨一勾,便从?腰间玉带上摘了刻着“谢”字的玉令,递向云侵月:“你带上董其伤,速去?兆南。” “连木头都给我?”云侵月仍是散漫语气,表情却有些沉凝了,“不至于吧,区区一个?赈灾银案,便是摘了云家党羽,也到不了伤筋动骨的地步——他们?还真有必要不远千里追杀,将戚家赶尽杀绝,连一个?姑娘都不放过?” 袍袖下,谢清晏指骨捏紧:“若是不止一桩赈灾银案呢。” “……” 云侵月面色一变,下意识攥住了玉令:“你究竟知道?多少??又到底想?做什么??” “当下不是细究之时。” 谢清晏漆眸睨回,眼神堪堪抑在最后一线温和画皮之下, “你只须知,兆南乃安家一言堂,戚白商此去?不吝于羊入虎口,凶险至极。” “……那我即刻出发,明日去不了你的进爵封典,老头儿那边,你可得替我挡着啊。” 云侵月后怕地皱眉往外,踏过门?槛:“幸好她临行前同我借人,我便送了她一个?最了得的贴身侍卫。” “贴身侍卫?” 谢清晏一顿,抬眸: “谁?” - 翌日。 兆南边界,清泉镇。 三骑紫鬃马踏起尘土,沿着官道?,飞驰而来?。 居中为戚白商,她右边一骑,是昨日清晨急匆匆去?琅园报信被临时顶上的连翘,左边则是一名少?年?。 ——亦是她在骊山救下的那位。 “戚姑娘,”少?年?俯身探过紫鬃马的鼻息,直身扬鞭指前,“该歇马了。前面不远,入城前的岔路旁有个?茶摊,我们?休息片刻?” 少?年?有孤身从?蕲州逃入上京的本?事,戚白商自然是听允。 三人在茶摊不远处停下马来?,寻了个?吃草饮水地,便将马拴在一旁树上。 少?年?兆南乡音,不会引人注目,也是由他去?向茶摊老板那儿安排吃食。戴着帷帽的戚白商则由连翘陪着,在最边角的一张桌旁坐了下来?。 “可累死?我了,”连翘趴在桌上,低声哀嚎,“今晨醒来?便一路未停,我屁股都要磕作四瓣了,姑娘。” 戚白商无奈:“如今知道?,为何我前日说叫紫苏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下回绝对?不逞强。”连翘爬起来?,“而且我这不是怕大夫人那儿不肯放您,有紫苏在,还能拦她们?一拦。” “她不会的。” 戚白商查过杯盏,确定无异,这才饮下:“二皇子施压要见我,若非我称病推脱,她那儿都招架不得。如今,该是盼着我死?在外面,别再回京。” “我就说呢,她怎么?会那么?好心……”连翘又想?起什么?,“对?了姑娘,走得太急,忘了跟您说,葛老他们?已经入京了。” 戚白商一怔,微蹙眉:“偏是此时。” “姑娘放心吧,您说的那个?什么?湛云楼,我已经与葛老说分明了。葛老定在那座坊市内,楼外西侧的对?向盘下铺子开医馆,您不在京中这些日子,他们?会替您盯着的。” 戚白商点头:“只能这样了。”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连翘的好奇没来?得及解,又一队来?自城门?方向的过客停马走近,正好坐到了她们?旁边的那桌上。 她自觉消了话声。 隔壁桌,为首之人大马金刀地落了座,嗓门?天高:“听说了吗?京城今个?儿可是热闹大了!” “哦?何事啊?” “镇北军元帅,定北侯、谢清晏!今个?儿在社稷坛外祭天册封,进爵镇国公了!” “啧啧,这才是天恩浩荡啊……” “可不嘛?刚赐婚了上京第一才女?戚婉儿,这才几日,又得如此皇恩封赐,开府仪同三司呐,直接与当朝三公三师平起平坐,谢公才多大年?纪——天下少?年?,莫出谢家了。” “要我说,戚家才是正运,嫡女?嫁入谢公府中,今后戚家父子都要平步青云喽!” “了不得哟……” 连翘听得直撇嘴。 不知听到哪一句,她再忍不下,低声凑到戚白商耳边:“这谢侯,哦不,谢公,天下人说他什么?温文儒雅圣人君子,我看,真真是薄情冷性!” “哦。”忧心着失陷濛山的兄长,戚白商心不在焉地应。 “您瞧,前日昨日,您为他劳苦了一日一夜……” 戚白商一顿:“?” 连翘不忿:“如今您到兆南涉险,他却只顾得上携着娇妻美眷,进爵封公,受天下人顶礼膜拜,不闻不问,连口信都不给您传一个?——这不是薄情冷性还是什么??” “……” 戚白商此刻无心这话,敷衍转向少?年?:“不是还送了护卫,若无他带路,你我此行定是要绕上——” 话音在望着的那道?少?年?身影过来?时,蓦地一顿。 转瞬间,少?年?已行至桌旁。 他面色冷肃,声音压在一线:“戚姑娘,这茶摊之前那两桌客人不对?劲,我们?先离开此地。” “……!”连翘惊神,本?能扭头看向了来?之前便落座的那两桌。 “别看!”少?年?再阻止,却来?不及了。 只见那桌中间一疤面男子与连翘对?视了眼,脸色忽沉,手?中杯盏一掷,桌下白刃便摸了出来?—— “就是她们?!杀!!” 第35章 蒙山 他那般不信鬼神不信人的性子。…… —— “姑娘小心!!” 茶摊上那两桌客人暴起得突然,一看便是练家子,为首那个?两步蹿上桌,借力一蹬,虎跃劈下—— 雪白的刀光便朝挡在戚白商身前的连翘兜下来?了。 眼见不妙,戚白商刚拉连翘想躲,就被身旁少年一把?拽到了身后?。 “吭啷!” 一声兵刃相接的脆响。 戚白商稳住身,惊魂未定地望去。 只见连翘身前几尺距离,一把?劈柴刀就拦在她头顶上方。 “砰!”持劈柴刀的大汉当胸一脚,给那个?疤脸踢飞回去。 而拔刀相助的不是旁人,正?是方才在她们邻桌落座后?,大谈京中谢清晏封典盛事?的那伙人。 原本作乱的歹人为首刚冲上来?便被踹回去,显然叫他们一愣,起势也被遏制几分。 扶住疤面的人忌惮地恶声道:“想活命的话,就别多管闲事?!” “喔?巧了。” 那人将劈柴刀往肩上架住,嘿嘿一乐,“兄弟们就爱管闲事?,是吧?” 话间?,与他邻桌的几人纷纷起身,从桌下或椅旁抽出各自的刀具来?。 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两帮人各自对视了眼,歹人中放了声呼哨,随即两拨人便轰然扑上,短兵相接。 戚白商这个?正?主儿反而被落在了最后?方,就在她尚有些懵神的时候,邻桌那伙人中的一个?从混战里溜过来?,抬手招呼他们。 “您便是上京来?的戚姑娘吧?”那人径直望向带着白纱帷帽的戚白商,“他们还有援兵,三位快随我来?。” 吓白了脸的连翘拉上戚白商就要跟上。 少年一拦,皱眉低声:“不知道是敌是友。” 那人急了,扭头要辩。 “若是敌,不必多此一举。他们不救,我们凶多吉少。” 戚白商说罢,主动?跟了上去。 连翘紧随其?后?。 少年一顿,快步到树旁解了马绳,他取下马背上的包袱行囊后?,一拍马屁股,将三骑马都放走了。 他这才扭头,快步跟进了道旁林间?。 一行四人在林间?左拐右绕,直到入了山中又出了林子,在一道野溪滩边,带头的人才停了下来?。 “不行了不行了……” 连翘气喘吁吁地趴在滩旁的石头上,摆手:“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戚白商也有些耗尽了体力,只是并未立刻坐下,而是看向了带头的人。 “此地暂时安全,三位可在此休息片刻。”那人应允道。 戚白商蓄了口气,勉力问道:“不知阁下是?” “戚姑娘莫怕,我只是您一位故人的家奴,昨日接了飞鹰传书,我家主人知晓您有难,故而一早便叫我在此地等候三位了。” “…故人?” 戚白商眼神微停。 她此行离开得十分匆忙,是从琅园直接出发的,连回戚家叫上紫苏的时间?都不曾留有,按理说,更无旁人能如?此早便知晓。 有如?此消息通达、又在大胤随便一州都有这般势力的…… 她只能想到那一个?人了。 “难为他百忙之中,还能拨冗照顾一二。”戚白商朝对方叉手作礼,“多谢义士,也代我谢过你家主人。” “姑娘客气了。” 那人从不知野溪旁的林中哪个?树洞里拎出来?两只包袱:“这是我等提前为三位准备好的衣帛财物。兆南是安家地盘,自兆南节度使往下,皆是安家门下走狗。附近城镇如?今正?借着搜寻巡察使的由头,对京城口音的外来?人士严加搜捕,三位千万莫要入城,便寻乡野行居吧。” 连翘惊白着脸去接:“这兆南的势力竟、竟如?此猖獗?” 那人冷哼了声:“圣上这些年来?不问朝事?,一切军政杂务皆交由太?师太?傅处置,只要不误了他的长?生道,便任宋家安家只手遮天,哪有人管黎民百姓死活……” 这番话说得信口而来?,少年与连翘不觉有什么,戚白商却是眼神微动?。 不过对方似乎很快便自知失言,匆匆收了话音,又交代一番后?,便直言道:“我等会为姑娘设法?引开兆南伏兵,并非不愿护卫,而是此刻人多成行,是凶非吉,望姑娘体谅。” “自然。”戚白商颔首。 “那在下便告辞了。”对方抱拳要走。 “阁下稍等,”戚白商追了一步,“请问您是否知晓我兄长?……也便是此次兆南巡察使戚世隐,如?今可有消息了?” 对方脸色微黯:“尊兄乃清正?直臣,今朝中少有,我等本也有心襄助。奈何他查案途中被安家走狗发现,追入蒙山之中,那地方瘴气绵延,一不小心便会失陷其?中,再?难走出;再加上安家走狗在那儿日夜巡视,故而我等也未敢贸入。” 戚白商面色微白。 那便是下落不明了。 跟对方再?次道谢后?,那人身影很快消失在林中。 直至那人走后?,少年护卫才快步来到戚白商身旁。 他面色呼吸皆如?常,看不出半点乏色。 “戚姑娘,尊兄是失陷蒙山?” “正?是……你了解蒙山?”戚白商想起他是兆南蕲州本地人士,连忙问道。 “那山中瘴气很厉害,若是外人贸然闯入,怕是……” 少年话音未敢尽。 戚白商摇头:“兆南地深,常年阴湿,瘴气多发,我在兄长?行前为他备下了药物。瘴气应当无碍,但不知他是否受伤,程度如?何?。” 少年稍作迟疑,悄然抬头看向戚白商。 见掀起白纱的女子清容昳丽,青黛间?却几见愁忧,他不由地跟着皱了皱眉。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少年哑声:“戚姑娘若是信得过,便随我回村中吧。” 戚白商一怔:“回村?” “我原是兆南蕲州南安县大石村人,村中如?今还有我祖父留下的一座老屋。那儿在山中,远避城镇,可供歇脚。” 少年一顿,“而且,村子就在蒙山与栖山之间?,离蒙山山脚不足三里。” 戚白商眼神微动?。 ……南安县,那不正?是兄长?查其?前任县令冤案之所? “姑娘!那太?好了啊!”连翘一听眼睛都亮了,“我们既有了藏身之所,还能就近去蒙山寻长?公子下落!” 戚白商回过身,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止住话声。 然后?戚白商才转回:“你……我还未问过,少侠如?何?称呼。” 少年护卫被“少侠”二字弄得脸色尴尬,转开了眼:“我姓许,许忍冬。戚姑娘不用叫我少侠。” 见少年面红耳赤,戚白商虽心思忧重,也不免稍显笑色:“忍冬,味甘性寒,清热解毒……是个?极好的名字。” 少年意外看她:“姑娘也知?” 戚白商莞尔:“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 “……” 许忍冬一看戚白商逃命都没落下的药箱,这才晃过神。 于是少年的脸皮更红了。 戚白商也不再?弯绕,略正?色,直言道:“听你所说,确是最好去处,我不愿违心拒绝。只是兆南之势危急至此,稍有不慎,就会为你家带去祸处——请小公子谨慎思量。” 许忍冬似乎有些愣神,看了她好几息,直到那双鸦羽似的长?睫不解轻眨,他才猛地回神,忙扭过脸去。 “姑姑姑娘莫忧,我家中,只剩我一人了。” 话到尾音,少年声音沉哑下去。 戚白商一怔。 旁边歇过气来?的连翘却忍不住笑着打趣:“姑娘你离他远点吧,他都快成咕咕鸟了。” 戚白商微恼,回头睖她:“可是说笑时候?” 连翘吐了吐舌:“我是想叫他宽心,这有什么,好像谁家还有人似的……哦,姑娘有,可惜那爹天生心长?得歪,偏大了,还不如?没有呢。” 戚白商无奈,抬手拍了她一下。 连翘这才乖乖去旁边收拾东西?了。 “既小公子心意已决,那我也不多推辞。此番大难不死,戚家定有重谢。” 戚白商后?退了步,认认真真给他做了礼。 许忍冬回过神,连忙将她拉直回身,又觉失礼,将手缩回去:“戚姑娘也别喊我小公子,你若不嫌弃,喊我忍冬就好了。” “嗯…?”连翘机敏又看好戏地转回来?。 戚白商路过,轻踢了她脚踝一下,裙影摆荡,遮去她目光。 “如?此,谢过忍冬弟弟了。” “……” 三人换好了包袱中预留的,村妇佃户打扮的衣服,很快便将其?他多余不用的东西?暂时埋了,藏去痕迹,然后?朝大石村绕去。 唯独在上路不久,戚白商像察觉了什么,拎起身上衣服,轻嗅了嗅。 连翘好奇凑过来?:“姑娘,怎么了?” “衣上洒了留香粉。” “那是什么?” “一种特殊药粉,追查踪迹之用。” “?” 连翘表情顿时变了:“真不是好人啊?” “都与你说了,若是安家势力,不必多此一举。”戚白商哭笑不得,“何?况那人骂宋安两家,敢连圣上都捎带进去,字字含恨,情真意切,绝不可能是安家走狗。” “那他们洒这个?留什么粉干嘛?” 戚白商轻叹:“许是,有些人生性多疑,不信鬼神不信人。上行下效,自是难免。” “姑娘这般语气,难不成已经猜到这个?故人是谁了吗?” “连你我三人身量裁衣都备好了,在兆南这等安家一手遮天的地方,也能提前插入势力,我所认识的人里,自然只那一位。” 第36章 冤案 你这就寻到新欢了? “这,这怎么?会呢?” 被得了戚白商示意的连翘拦阻在内屋外,老里正犹带震惊地问身旁少年:“忍冬,你这位朋友她,她当真?是?戚大人的妹妹?” 许忍冬同样还?惊愕着?。 只?是?戚白商发话让他们?离开内屋,他也只?能同连翘一起拦在村民们?身前。 听了里正的话,他回神道:“是?,戚姑娘在上京听闻兄长赴任出事,为了他才?快马加鞭,赶来蕲州的。” “竟是?这样,果然天不绝仁士啊!”老里正激动慨叹道。 许忍冬问:“可戚大人为何会在这儿,又为何成了村里的恩人?” 这话问完,不等老里正答,后面聚在外屋的村民中?已经有人忍不住接过去。 “冬子,戚大人他可是?为了你祖父的冤案来的啊!” 许忍冬脸色一变—— “祖父的冤案?” “冤案!?” 一道声音与他话尾异口同声地衔上了。 许忍冬回头一看,对上了震惊之色全然不亚于他的连翘。 连翘反应过来,忙扭头看向许忍冬:“你祖父不会就是?上上任南安县县令许志平吧??” “连翘姑娘怎知我?祖父名姓?” 连翘神色犹惊:“我?家姑娘说的,长公子多半是?在赈灾银案里,查到了那个草包刺史?薛宏忠因政绩破格升迁前,曾任南安县县令,又顺藤摸瓜揪出了前县令许志平受诬冤死狱中?、被薛宏忠顶功冒进之事——此事牵涉深广,真?证实了,甚至关系到安家根本,长公子这才?被赶尽杀绝!” 许忍冬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微变。 他转向村民们?:“你们?与戚大人提起了我?祖父之事?” 方才?两人一番对白,叫村民们?听得似懂非懂。 唯有脑子快些的老里正转过神,嘴唇抖了下,喃喃道:“果真?是?我?等害了戚大人啊……” 后面村民们?没?听明白,不妨碍他们?七嘴八舌地接过许忍冬的话头。 “冬子,不是?我?们?乱说,是?恩人主动问起的!” “就是?,啷个薛县令和他叔一样的草包!恩人来查赈灾银案,他堵不上窟窿,听了新县丞的馊主意,要拿我?等田产家粮来充哩!” “呸!什么?县令!和他叔父薛宏忠一丘之貉的东西!” “可不是??还?要谋,谋什么??” “谋财害命!” “欺负咱们?村里远在山中?,没?怎个受灾呗!” “……” 村民们?吵嚷得人头疼。 老里正回过神,仓皇压了压拐杖:“都小声些!恩人还?在里面受诊呢,扰了大夫看病,你们?担得起吗?” 见声音低了,老里正摆摆手:“天色不早了,都回家去,凑些东西,总不能叫恩人和戚大夫一同饿着?肚子过夜。” “哎……” 村民们?应着?,但?还?是?一步三回头,望着?垂下的里屋布帘,不情愿地挪了出去。 等他们?都走了,老里正才?转回身来:“忍冬啊,还?是?我?来与你说吧。” 许忍冬连忙上前,将老里正扶到一旁有些支离的椅子上。 “戚大人确实是?咱们?全村的恩人,前些日子,朝中?赈灾银案的事情举发出来……” 老里正一顿:“我?知晓,你在练武堂中?忽然没?了消息那天我?就知晓,定是?你接了老二死前所托,去上京举发了他们?,是?吗?” “……” 许忍冬到底是?少年年纪,即便家中?多舛,依然不能失尽了少年心性。 他鼻子一酸,低下浓密湿透的睫来:“里正,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二叔。” “哎,你有什么?对不起的,要说,也是?我?家老二对不起你祖父。” 老里正双手叠握着?拐头,手上如枯槁树皮似的脉络痛得绷紧了,又慢慢松弛下去。 他眼窝湿了些:“要不是?当初你祖父栽培提拔,他的县丞哪里坐得稳?你祖父出事那年,于情于理,他这个县丞都是?最该站出来的,可他贪生?怕死,竟到最后都没?敢为你祖父争辩上一句清白……否则我?又怎会将他逐出家门??” 许忍冬用力一擦眼泪,沉哑着?少年声线:“薛宏忠背后是?兆南节度使陈恒,普通人哪里得罪得起?一不小心就是?灭门?之祸,二叔也是?为了您一大家子才?委曲求全……” “错便是?错!世上人人有苦处,哪来那么?多借口与理由??!” 老里正用力敲了敲拐杖,声音带痛带怒亦带恨。 只?是?想起二儿子音容笑貌,他叫皱纹密挤的眼窝也渐渐红了:“能将这事举发出来,他是?死得其所!如此,才?不枉为大丈夫!否则恩将仇报、同流合污、戕害乡里、鱼肉百姓——忘根忘本,那与猪狗何异啊?!” “里正……” 许忍冬含泪抱住了老人手臂。 他知晓那是?老人最寄予厚望的、最有出息的二儿子。可却与他祖父一样,叫污泥埋没?,死在了那黑不见底的牢狱之中?。 “……好了。不提他了,说正事。” 里正颤着?气息,慢慢吐出口气,反过手来,拍了拍许忍冬,“戚大人来了以后啊,蕲州的天都亮堂了。赈灾银案一查,兆南上上下下都慌了。薛安确是?个草包,新县丞出的馊主意,他当即便领了,搪塞了个流民作乱的由头,带兵将村里大半抓走,抢了余粮谋了田产,偏赶上戚大人从蕲州刺史?那儿直奔南安县,抓个正着?。” 许忍冬有些复杂地看向内屋,视线被帘子遮挡:“是?戚大人重新审了案,为大家主持公道的?” “是?啊,可惜老大这蠢人,放出来以后却管不住嘴。戚大人本就够多的事情了,一问起你祖父,他们?就不分利害地全都抖落给了戚大人——还?是?在县衙中?。抓了一个薛安有什么?用?那里尽是?薛家人的耳目啊!” 老里正提起来就气,又用力捶了下拐杖。 “听他们?带戚大人回来,要细查当年案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定要出事了。所以戚大人离开前,我?特意叫几个村里身手最利落的汉子远远跟着?他,这不,果不其然啊……” 老里正歪过身,忧愁地望了眼里屋。 只?是?不等他回过身。 里屋的布帘忽然挑开。 走出来的女子早已摘下了白纱帷帽,露出来的面容叫起身的老里正一惊。 布帘拦不住什么?,戚白商在里面为戚世隐诊治的工夫,足以听过全程。 她停住身,恭敬认真?地朝老里正作了礼。 “白商谢过里正救兄之恩。” “哎——使不得使不得——” 老里正回过神,着?急忙慌地要上前,又嫌自己腿脚慢,推许忍冬往前:“快把戚姑娘扶住,戚姑娘哪里的话?莫说戚大人保住了我?全村老小的身家性命——便是?没?有这一遭,他冒死赴任,救蕲州、救兆南于水火,那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恩人啊!” 戚白商直身。 不待老里正焦急发问,她主动道:“我?查验过兄长伤势,他小腿骨处有折疡之伤,最为严重。周身旁处多是?挫伤、淤血,另有轻微刮伤多处,伴有高热……” 简单说完,戚白商抬眸看向老里正:“多亏您有所预料,将兄长救回,如今他虽伤势略重,几日内难以下地,但?诊治之后,必性命无?忧。” 话落,老里正长气一松,身子都晃了晃。 许忍冬连忙将人扶住。 老里正按着?心口,红着?眼道:“那就好,那就好啊……若是?恩人真?为他们?那莽撞至极的一番话丢了性命,那我?等,便是?尽赔了命也再换不来这样一位为百姓言、痛百姓所痛的清正之臣啊……” “……” 见老里正松懈下来后,气虚脉弱,戚白商忙叫连翘扶老人家到另一间屋里暂休心神了。 戚白商在明间打开药箱,拎着?方才?一边诊脉一边写就的患症与对应处方,在药箱里一一比对寻药。 许忍冬迟疑低声:“戚大人当真?无?恙了?” “怎么?,不放心我?的医术么?。” 确定了戚世隐下落安危,戚白商心情都轻快了太多,像卸下数日来的沉担,带上了几分玩笑捉弄。 她抬眸看他:“看来那夜在骊山搭救,是?当真?叫你觉着?我?是?个无?德庸医了?” 许忍冬顿时红了脸:“不是?……” “不过,兄长外伤实在有些重,近些日子都无?法行?走。山中?路难行?,短时间内,又不易搬挪有折疡之伤的病人。” 戚白商轻叹,手中?碾药轮的速度都慢了些。 “何况,如今蕲州乃至兆南,怕是?四处都在查兄长下落。即便能带他离开,归京路上,也必是?杀机重重。” 许忍冬回过神:“姑娘不必忧心,可以在村中?多留几日。待戚大人醒来后,再做打算。” 戚白商柳眉轻蹙:“只?能这样了。” 她转向许忍冬,“接下来叨扰几日,还?是?要谢过你。” 许忍冬正色摇头:“归根结底,戚大人本便是?为我?蕲州案才?卷入此间,如今更是?与我?祖父被薛宏忠等奸人所害、冤死狱中?的案子,而受杀身之祸,我?当然不能置身其外。” “你也要查明你祖父之案,是?吗?”戚白商道,“哪怕去京中?作证,就要面对安家这等庞然大物,如蚍蜉撼树?” 少年还?有几分青涩的面庞上,露出发狠的坚毅:“九死不悔。” 第37章 醋意 他还不是一样要折在她手里。 “你不是昨日还在社稷坛进爵受封,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戚白商尚沉浸在惊愕里。 于是也慢了好几息,她?才反应过来谢清晏方才话里的“新欢”指向。 戚白商抬起?左手,接走?了右手的药剪,以免伤着人,这才用力挣了下右手手腕,从谢清晏的指骨钳制中脱身出来。 消了惊,女子懒眉耷眼地转回身,重新点起?烛火,吹熄了火折: “忍冬不过十五六岁,谢公胡言什么。” 亮起?的烛火驱散了柴房中的昏昧。 戚白商心安地转过身,却见谢清晏像是厌恶地皱了下眉,微微侧身,避过了那?处烛火之光。 她?柳眉轻挑,扫了眼自己手里的火折:“你与我记忆里的一个幼时玩伴,真的很像。” “……” 谢清晏原本?的情绪叫这一句尽数扫空。 他低垂着眸,扣在束腰革带上的指骨不明显地颤了下,像随口问:“哦?什么玩伴。” “嗯…” 戚白商回忆了下脑海里那?张早已模糊了的面孔,漫不经心答,“一位长得很好看?的姐姐。” “…………” 藏在恶鬼面下,某人清隽容颜上,那?道确实好看?也凌厉的眉难以克制地抽跳了下。 他冷哂着捏断了指骨间拈起?的药草。 “哎…!” 戚白商余光扫见,伸手要拦他,可惜晚了一步,那?支八棱麻已经被谢清晏拦腰折断了。 她?恼火地扭头,睖向谢清晏。 那?人漆黑眸子也清凌凌地落下,停在她?脸上。 烛火融融,叫那?双漆眸竟也融了冰似的。 戚白商有些不自在地转开眼,拿走?了谢清晏手中的药草:“从上京到此地,便是快马轮换,也要将近两日的行程。谢公再?这般折腾下去,身后?的伤别想好了。” 那?人却反手扣住了她?手腕,折腰俯下来:“你又把我当作谢清晏?” “……” 戚白商仰着脸儿,定定望着那?双恶鬼面下幽深的眼眸。 几息后?,她?轻垂了睫:“你确实不像。” 不待他作声,她?又续言道:“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长公主独子又何?止千金?你若是他,我便是一万个想不通——这世上究竟有什么,能教你如此不惜性命?” “谁说我不惜命?” 恶鬼面甲下荡出那?人一声低哂,嘲弄冷淡。他到底还是克制地根根松开了指骨,放下她?手腕:“先为?不败,再?谋可胜——我向来如此,与你大不相同。” “?”戚白商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恶鬼面轻嗤了声,上前,迫人的威势逼得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了步:“你置自己于万丈悬崖之侧,稍有不慎便要摔个粉身碎骨,却还问我为?何?不惜命?” “我何?时……” 戚白商本?能脱口的下一刻,就反应过来。 他说的是此次兆南之行。 略带理亏的心虚之下,戚白商挪开眼眸,又往后?退了一两步:“兄长危难,我怎能不顾。况且究其根底,是我将此案账本?带入京中,也是我想查安家之事,自护国寺一行后?彻底将他卷入。” “……” 谢清晏似笑,眼神却愈冷了。 “戚世隐是为?你么?戚白商,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戚白商蹙眉望回。 “即便没有你,戚世隐早便卷入蕲州案中;账本?名单,他在护国寺一行前便已拿到了。” 谢清晏缓停住身。 几步下来,他已将她?逼到煮着药的灶台前,再?退无可退。 “至于安家的杀意……” 谢清晏临睨着戚白商,慢慢俯身,双手指骨搭上了灶台边沿,将她?迫于身前。 隔着恶鬼面甲,那?一字一句近乎冰凉。 “戚家自己要作谢聪手里的冲阵刀,与安家为?敌。刀碎阵前,那?是他们自己选的命——与你又有何?干?” 戚白商冷淡着神色反驳:“戚家是戚家,我兄长从未有意站队争储。” “世家门庭倾轧之下,涉足之人皆危若累卵,他一句无意便逃得脱了么?” “……” 戚白商叫谢清晏压得无可辩驳,也愈发有些恼了:“你既看?得如此利害分明,隔岸观火便是,又何?必卷入其中?” 谢清晏眼神蓦地一颤。 他死死盯着她?,眼睛里像是随时要扑出什么噬人的凶兽。 直至某个刹那?,谢清晏气笑了似的。 “是,”他缓声慢调地直起?身,“我心甘情愿,自讨苦吃。” “……” 戚白商心弦叫什么拨得微颤了下。 只是转瞬就被她自己压平,她?咬唇,迟疑地问:“难道,婉儿也来了?” 谢清晏转身之势一停。 那?人回眸,隔着恶鬼面那?一眼,透着懒恹的不虞与冷意:“你倒是与她心有灵犀。” 果然。 戚白商暗道。 若非为?了婉儿,他本?也不会卷入争储。更不会赶在封典之后?,便不顾伤病,匆忙驾马南下,还这般不要命地快马赶来了。 戚白商觉着自己方才提起?的那?颗心,又无声坠了下去,不知因由,她?也无暇去分辨因由。 “婉儿随你一同入山了?” “她?为?何?会随我——” 谢清晏缓停住,像是察觉了什么。 他低眸睨过她?几息,若有所?思地转开了脸,“前日你离开后?,我叫云侵月带人追来兆南,她?是在城门拦了他,跟着来的。” 戚白商愕然:“婉儿何?时与云三公子认识的?” 谢清晏这一次看?向她?的眼神更复杂,甚至有几分似笑非笑:“你不知?” 戚白商有些懵了。 前些日子她?不是查胡姬投毒之事,便是意图安家,间或忧心兄长南下与医馆开设,确实未有什么闲暇心思放在婉儿身上。 似乎看?穿她?反应,谢清晏低笑了声,懒搭着腰剑,靠在梁柱前轻睨过她?:“看?来你对你的婉儿妹妹倾心以待,她?却未必。” 戚白商:“……” 谢清晏这话里醋味为?何?如此之重。 他挑拨她?与婉儿做什么? “总之,他们近些日子相熟得很,”谢清晏道,“你的婉儿妹妹,大约是没什么时间想起?你这个阿姐了。” “……?” 戚白商迟疑问道:“你是在为?婉儿与云公子走?得太近而不悦么?” 谢清晏挑眉,回眸:“什么。” “云公子性情名声虽风流了些,但并不轻浮,更不是什么坏人,夺人所?爱之事,他应当是做不出的。” 戚白商想了想:“我记得,云三公子是当朝太子太傅之幺孙,自小以聪慧闻名上京,许是两人才情相投,引为?知己,这才走?得近了些。” 谢清晏低声凉笑:“哦,如今你又这般了解云侵月了?” 戚白商:“……” 不管是谢清晏还是谢琅,这人脑子多半还是有什么问题。 定是她?医术粗浅才没诊出来。 病入膏肓,追着她?咬,改日一定让老师给他看?看?才行。 一面腹诽着,戚白商一面背过身去,看?过药炉里的情况。 还须小半个时辰。 来得及。 戚白商想着,走?向搁在柴房另一侧桌上的药箱,慵声懒调:“劳驾。” 谢清晏望来。 戚白商正停在桌旁,一边摆弄她?那?个瓶瓶罐罐层层叠叠的药箱,一边轻撩左手,随意指了指旁边的长凳。 雪白指根处,一点小痣血色似的,盈盈晃晃。 勾得人心烦意乱。 拒绝之语在唇舌间转过,最后?又随着滚动的喉结一并咽下。 谢清晏像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 那?无形之线的另一头,大约就在女子纤细白皙的手指间绕着。 他停在她?身畔,略作迟疑,坐在了那?条粗陋的长凳上。 戚白商有些意外。 这般听?话得近乖巧,还全不设防地将后?颈与肩背朝向她?…… 的确不像谢清晏的性子。 “解去外袍,我为?你施针。”戚白商轻言道。 不见迟疑,那?人垂首,修长冷白的指骨便搭上腰间清束的革带。 片刻后?,外袍便褪去了。 戚白商隔着他中衣定穴,捻金针而落,无声寂然里,只听?得到两人气息交叠。 直至最后?一根金针松开。 戚白商长松了口气,拿起?手绢拭去额间薄汗,这才绕去桌对面,到另一根长凳上坐下。 凉了的药茶叫她?在烛火旁微微灼过。啜了两口,戚白商轻声似自语地问:“婉儿随着云公子,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 那?人阖目养息,轻描淡写:“会。” “?” 戚白商抬起?茶盏的手腕顿时停在半空。 “他们扮作了你与戚世隐,如今正在引着兆南中安家势力向西,假意绕行归京。” 戚白商脑海里下意识勾勒出兆南地图。 按方位,大石村居于兆南偏东,西向绕行,便是为?他们调虎离山。 只是…… “婉儿不通武艺,如何?自保?”戚白商声音略有些急切。 “董其伤在,他二?人无忧。” “……” 戚白商闻言,眉心一松。 那?位在谢清晏身边神出鬼没的护卫,她?虽见得不多,但也印象深刻了。 不过…… 戚白商拈着茶盏,颇有些意外地看?向谢清晏。 ——她?倒是不曾料想,婉儿对谢清晏已是如此至关?重要。为?她?追来兆南不提,竟连身边最厉害的贴身护卫都不留在身边,而是一并叫她?带走?了。 第38章 明修 我的第十八房美妾。 戚白?商对着手上的?红痕茫然了许久。 这几日她实?在乏累,精神又一直紧绷着,总担忧蒙山外面安家的?死士迟早会追查到村里?,未曾安神休息过。 直至谢清晏到来,叫她放下心,于是昨夜也是来了兆南后她第一次睡得极沉…… 连做过什么梦都全无印象了。 难不成,是她在梦里?咬了自己?一口么? 戚白?商正心疑着。 “咚咚。” 窗牖忽然从外面叫人?叩响。 许忍冬尚带些少年气?的?嗓音就顺着窗缝,同晨曦一并?淌入屋内。 “戚姑娘,戚大人?醒了!” “…!” 戚白?商顿时没了计较红痕的?心思,她连忙提起鞋袜,穿衣下榻,到铜镜前简单将长发挽了个堕马髻,便快步出了屋去。 穿过明?间,戚白?商拂起遮帘,低头快步进了戚世隐卧榻的?房间。 她抬眸望去,正见榻侧,许忍冬小?心地将榻上的?戚世隐搀扶起来,叫他虚靠上一侧的?木制床围。 “兄长,”戚白?商在原地顿了下,便更快步走过去,在床侧屈膝弯下腰,“你此刻觉着如何?了?可?有什么地方难受得厉害?” 戚世隐面色苍白?,见了戚白?商却是薄唇一颤,急声道:“白?商?你怎么竟也来——咳咳咳……” 大约是情绪过激,一句话尚未说完,戚世隐就咳嗽起来。 戚白?商连忙去桌侧拿来茶盏,将斟好的?水递给扶着戚世隐的?许忍冬,叫他小?口啜饮下去,这才慢慢平复了气?息。 “兄长,我?没事。” 戚白?商安慰道:“前些日子你的?信停了,我?在上京寝食难安,能够到兆南来,陪在你身边,总好过什么也不知晓,还要在上京担惊受怕。” “你向来,最会谬辩。” 戚世隐气?虚息弱,话声也低缓,他一边责怪,一边有些忧心又无奈地望戚白?商。 只是如今她人?已?在这儿?了,覆水难收,他也只能接受。 戚白?商见戚世隐不怪她了,也稍松口气?,她一边讲起自己?如何?来的?兆南,一边给戚世隐作脉诊。 “连翘,”戚白?商切过脉后,对听见动静后也进来了的?连翘道,“按照我?昨日写的?那?个方子,再煮一剂药来。” “好,姑娘,我?这就去。” 连翘连忙应声,转身出了内屋。 戚白?商又检查过戚世隐腿伤敷药的?情况,重新换药包扎,一边做着这些,她一边问道:“兄长,是谁的?人?伤你至此?安家死士么?” “不。” 望着戚白?商的?柔和褪去,戚世隐眼神沉了下来,“是兆南节度使陈恒的?府兵。” 戚白?商微惊:“陈恒竟带人?亲自出马了?” “若非是我?掌握了他……” 戚世隐的?话声忽停住。 他有些迟疑地侧眸,望向一旁站着的?许忍冬:“这位是?” 戚白?商知晓这是兄长不放心外人?在,她轻言道:“兄长,这儿?是大石村,南安县前任县令许志平的?家中。而他是许大人?的?独孙,许忍冬。” “——” 戚世隐神色一变,不顾伤势便急着要直起身,“你就是许忍冬?你竟还活着?” 许忍冬转正身,朝戚世隐作礼一拜:“戚大人?为家祖洗冤,不惜己?身安危,忍冬铭感五内。今后戚大人?但凡有言,忍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白?商,快……快替我?扶他起身。” 戚世隐急声说着,又咳嗽了几声,被戚白?商半强制地按回榻旁倚着休息,过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他薄唇抿得锋锐,望着这座清廉至极的?屋舍内,眼神难抑痛惜。 “许老任职县令时,两袖清风,克己?奉公,励精图治,南安县及周边的?几次水患治理?中,政绩显著……如此良才,却只因安萱一己?贪欲、百两黄金,便被诬告罢官、狱中枉死!” 戚白?商眼睫微颤了下。 安萱,正是当朝贵妃、三皇子之母、安家次女的?闺名。 来不及细想,戚白?商便见身侧少年死死低着头,攥拳垂在腿旁,青筋从他手背上绽起,一直没入粗布麻衣中。 她轻叹了声,走过去,很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背。 许忍冬一栗,醒过神,用力一抹眼泪,哑声看向戚世隐:“我?不明?白?,我?祖父一生与人?为善,究竟哪里?得罪了他们,让他们下如此毒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戚世隐眼神却更冷了,“从最开始,他们盯上的?便是有实?绩而无背景靠山的?低阶官员。我?大胤律法所定,非科考或武举进第,不得任正七品之上官职。想要破格擢迁,唯有一途——便是靠地方实?绩。” 即便在京中便有所猜测,戚白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们冤死许大人?,就为了让薛宏忠顶功冒替?” “不错。那薛宏忠原任南安县主簿,家中三代经商,是当地殷实?富户,到他这一辈,靠乡里关系各路举荐才上了主簿之位,本已?是尽头。偏他不甘于此,另起歪门邪道心思,搭上了兆南节度使陈恒这条线,又借他向宫中安贵妃进贡家中全部资余的百两黄金与三颗南湖明?珠,以求刺史之位!” 戚世隐愈说着,苍白面色愈起了压抑恨怒的薄红。 单薄里?衣下,他拳握如箭,清癯身形紧绷如弓,双眼沉沉盯着上京所在的北向。 “靠破格提拔之例,行谋害忠良、李代桃僵、卖官鬻爵之举,如此行径,在朝中竟非一处——好一个安贵妃!好一个吏部尚书!好一座贵妃当门便目无律法的?皇亲府第!” 戚世隐厉声说着,脖颈前经络绽起。 攥得颤栗的?拳重重压在床榻上。 “他们这是在挖我?大胤的?根、断我?大胤的?命!” “……” 戚白?商心情更加复杂。 与他们不同,她更深知,安家是母亲安望舒生身立命之所,是她幼时也曾待过四年的?“家”中。甚至在她依稀残留的?记忆里?,犹有祖父祖母与舅父们的?身影。 这样的?一群人?,不仅可?能害死了她的?母亲,竟还如此丧尽天?良、为祸深远么…… 戚白?商轻掐了下手心,迫得自己?回过神来。 眼下不是想这些私情的?时候。 她伏了伏身,问道:“即便如此,陈恒为何?会不顾败露风险,直接带府兵要将兄长你置于死地呢?” “因我?在查访旧案时,得到了最重要的?物证——前任南安县县丞,大石村里?正家二郎乔钟言,在受赈灾银案牵涉、被作替罪羊下狱之时……” 戚世隐有些目光复杂地望向了许忍冬。 “死前,留下了他藏匿三年的?安氏伙同陈恒栽赃许老、鬻官于薛宏忠的?罪证,以及他知情未禀的?自白?血书。” “——” 许忍冬顿时急了,追问:“那?罪证现在何?处?!” 戚世隐思及昏迷前被追杀之事,冷声:“落入了陈恒手中。” “陈、恒!”许忍冬咬牙切齿,转身就要往外走。 戚白?商连忙侧身,将他一拦:“你做什么去?” “我?要杀进节度使府,擒了陈恒那?无耻之徒!叫他交出能为我?祖父洗冤的?罪证!”许忍冬恨得额头青筋绽起。 “且不说那?罪证是否还在他手中,”戚白?商轻声规劝,“陈恒任兆南节度使,便是节制兆南一方,麾下亲兵不计其数,你要破重重围禁、杀入他府中?” “那?就和他拼了这条命!” “许老只剩你一个独孙,若事未成、冤未洗,你便为一腔莽撞孤勇,无谓牺牲、先赴黄泉,届时可?有颜面对他?” “……” 少年忍得周身战栗,终究还是慢慢卸了力,他抬袖一抹眼泪,负气?走到墙角,蹲了下去。 戚白?商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无奈地看向戚世隐:“兄长。” “我?知你要说什么。” 戚世隐少有地对她也神色肃冷,“可?是白?商,这一次我?不会答应你——你想要我?先回上京,求得一时安危,再从长计议,是吗?” 戚白?商顿住。 戚世隐道:“若此事只关系我?一人?性?命,我?是会答应,可?此案岂止我?一人??单是那?份血书上,便牵连了至少三条无辜人?命!” 他不忍地偏过头,看向角落里?那?个埋首膝间的?少年,声音也低了下去,“许老冤死狱中后,其夫人?钱氏,为鸣冤情,撞棺而亡……” 戚白?商一惊,下意识扭头,看向了许忍冬。 “更何?况兆南之外,这样的?冤案、这样的?家破人?亡,还不知发生过多少次、还要再发生多少次!” 戚世隐望着上京方向,眼神里?近乎蚀骨之痛之恨:“便是粉身碎骨,我?也要从陈恒那?儿?拿回罪证,要叫兆南之事、叫许老之冤、叫安家之苟且大白?于世!我?大胤朝中,绝不容这等肮脏蛀虫肆虐妄为、侵蚀国栋!” “……” 戚白?商轻屏息,她眉心微蹙,眼神忧愁地望着面色苍白?而不掩愤慨的?戚世隐,欲劝而难言。 便在此刻。 “啪,啪,啪。” 清沉,懒怠,甚至有些敷衍的?鼓掌声,从外屋进到了垂帘后。 伴着一道玄甲覆面的?清长身影,先折腰过帘而后疏慵直身,那?人?一边击掌,一边从容平静地踱步走了进来。 第39章 暗度 “喂我。” 燕云楼,二楼,天字号房。 四方?幔帐间,丝竹之音靡靡绕梁,焚香起雾袅袅萦阁。陈恒坐在桌案后,眼?前楚腰纤细,环佩叮当,歌舞升平,极尽奢靡之象。 他一边拿金樽往嘴里喂酒,一边眯眼?瞧着满堂美娇娘,只觉着恍若身在瑶池—— 戏本里的仙界也不?过?如此了?吧。 江南富庶子弟,过?得果真是神仙日子。 “大人,请,请。”掌柜陪在一旁,见陈恒放下的酒盏空了?,忙斟上去。 陈恒哼了?声:“酒不?错。怎么,不?见贵客,也不?见你拿出来往我府中送呢?” “哎哟,大人折煞我了?,若有这等美物,我哪会私藏呢?” 掌柜趁着斟酒,朝他这儿?低了?低头:“这是董公子随行?带的,此酒名为天子醉,那可是上京城中的湛清楼里都难得一见的,一日仅供小小几盏——这位董公子,随行?备了?好几坛呢!” “哦?”陈恒捋着须髯,瞥向首座,“再富也不?过?是一介商贾,真有这等实力?” “瞧您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大人。譬如上京宋家,从宋太?师起就?打着清廉克己的名号,不?还是靠着江南一些豪商富户,这才?维系得住高?门贵第那流水似的花销吗?” “也是。” 陈恒眯了?眯眼?,将盏中美酒豪饮而尽,放下杯,示意掌柜再斟一杯。 他自己则遥遥望着首座后—— 黑檀木长案后。 谢清晏懒支着额,半张彩绘掐丝云羽纹面?具下,玉骨似的下颌轻抬,他斜斜睨着借鹤氅披身而推抵着他的戚白商。 “斟酒。” 戚白商垂着眸,金丝玉带流苏面?纱覆在她?琼鼻下,藏匿过?她?隐忍得微咬住的唇。 “……是,公子。” 等出了?酒楼,她?要把?谢清晏按进?酒缸里,灌死他算了?。 随着沉甸甸的镶玉金壶下,替换了?的清水潺潺流入盏中。 戚白商拎得手酸:“金镶玉,红宝翡翠绿,公子当真好品味。” “是么,”谢清晏淡淡一笑,从后托住她?手腕,像是不?察觉女?子细腻的皮肤在他掌心一颤,“你家公子富庶一方?,为祸三代,风流纨绔,自然便是这个品味。” 戚白商:“……” 说不?过?他,好不?要脸。 谢清晏扫落回睫,不?经意瞥见女?子轻抬的皓腕前,左手指根处那一圈犹未褪尽的红痕,他一停,不?由低眸笑了?。 那人为了?替她?托着,从后低身,靠得极近,连这一声轻哑撩拨的笑都销魂蚀骨似的。 戚白商拎壶的手指微颤了?下,险些将酒溅出一滴。 她?连忙放下金壶,要从他怀里退出去。 没来得及。 “拿起酒,” 谢清晏松开她?皓腕,侧身斜倚向另一旁,却又一扬袍袖,懒搭在榻上于?她?腰后支起的膝前: “喂我。” “?”戚白商实在没忍住,扭头给了?他一个眼?神。 眼?神交战,一个倦懒散漫,一个抑着薄恼,这般拉锯僵持了?数息。 “……” 面?具下薄唇轻勾,他像漫不?经心倾身,指骨微覆过?她?长垂遮耳的青丝乌发,勾起一缕,轻绕挂过?她?耳后。 而他倾身覆上去,像极了?一个亲密暧昧至极的吻。 “陈恒尚且看着,再不?配合,不?想救你的兄长了??” 戚白商:“…………” 喝。 喝死他算了?。 戚白商尽管恼着,但余光瞥见,进?来后客套两句便不?接茬了?的那位兆南节度使,确实正打量着这边。 她?只得假作?娇羞地低了?头,拿起杯盏,往谢清晏唇前送。 从女?子唇间悄然溢出的细音,清婉又温柔,听得人骨酥—— “大人,喝药了?。” “……咳,咳。” 谢清晏被看似温柔实则硬灌的清水呛了?口,轻咳了?几声,却一边咳着一边低下眼?去,哑声笑得愉悦。 “……” 戚白商眼?神凉凉地放下杯子。 看,她?就?说他有病吧? “——啧,真看不?下去。” 本来是打量的陈恒嫌弃地收回眼?神,同旁边点头哈腰的掌柜鄙夷道:“看着也及冠了?,还在外面?风流浪荡,连酒都要美人喂……” 掌柜的赔笑:“纨绔子弟嘛,家中又有无数钱财挥霍,自然比不?得大人您英明神武。” “有什么用?哪及他,年纪轻轻就?被酒色亏空了?身子,文不?成武不?就?,看着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一个,偏投胎的工夫一流!” 陈恒冷笑着,又将盏中的天子醉饮尽。 “是是,”掌柜的应着声,一边再斟酒,一边问道,“大人进来也有一会儿了,当真还不跟董公子聊一聊吗?” “你急什么。”陈恒斜他。 “我不?是急,是怕再叫美人哄下去,董公子喝得不?省人事,怕是大人再张口都没人应着了。” 陈恒眉峰跳了?跳,忍下:“再等等。” 话声落后,不?足盏茶。 一道亲兵身影入了阁内,快步走到陈恒身旁,跪下去附耳道:“大人,查探过了。雍州等地确有过?这样一位公子,在各地娶亲时都闹了?不?少动?静。” 陈恒郁结的眉峰一松,他摆摆手:“好了?,你下去吧。” “是。” 亲兵退向外。 与此同时,陈恒也给了?掌柜一个眼?神,跟着起身,他拿着酒杯,捧起朗然笑容,朝首座那位锦衣玉带的华服公子: “董公子,初来蕲州,是陈某招待不?周,有失远迎了?啊…………” 歌舞纷纷,觥筹交错。 一番客套后,笑得老?脸都僵了?的陈恒终于?在某杯酒后,刻意低声:“听刘掌柜说,董公子仁心善念,有意襄助兆南灾地?” “我与陈大人一见如故,何必虚言?” 挥袖遣退了?美人们的贵公子似醉眼?迷离,含笑望来, “董某自少时便体弱多病,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小小游春马都驭不?得。故而董某生平最景仰的,便是如节度使这般武举出身、威武了?得、志在封疆卫国的大丈夫……” “哎,哪里哪里。” 陈恒这回笑得发自内心,声音都豪爽了?不?少,“董公子谬赞,谬赞了?。” 年轻公子摆手道:“故而这笔襄助之资,绝非为兆南灾地,而是为了?向节度使,聊表我敬慕之心。” “喔?”陈恒朗声大笑着,与掌柜的对视了?眼?,又推辞一番后,这才?躬身敬酒,“既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只是不?知,董公子可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着解决一二呢?” “难处谈不?上,不?过?是为了?结交陈大人这位了?不?得的朋友,”年轻公子顿了?下,衔勾着金樽的指骨掀起,懒懒点了?点他冷白的额角,“定要说的话,最多便是劳烦陈大人为我寻一处府邸,让我能暂用一夜。” “府邸?” 陈恒有些懵。 填窟窿的钱够在兆南这等穷乡僻壤买无数块宅邸了?,何况是区区一夜? “是啊……” 年轻公子粲然一笑,竟有几分眸若星辰,晃得陈恒都愣了?下。 “陈大人应当听说,我要在贵地迎娶我第十八房美妾的事了??” “……”陈恒嘴角一抽,登时从恍惚里醒回神,暗骂了?句风流败类,他强笑着点头,“自然,自然是听说过?了?。” “那陈大人便知我苦处了?。” “嗯?从何说来?” 陈恒咬着牙强笑着。 十八房美妾呢,可苦死你了?。 年轻公子轻叹:“美人虽好,却极易吃味。我说蕲州灾乱,寻不?到什么像样楼阁办起婚宴,可美人却不?饶我。道是前面?十七位有的,她?也都要有——还要更兴盛、场面?更大些。” “这,这确实是个难事。” 陈恒愣着神,想了?一圈无果,看向了?燕云楼掌柜的。 兆南本便远不?及江南富庶,多虫蚁走兽,阴湿潮热,达官贵人们最不?爱来此地。而蕲州等地经了?灾荒,流民生乱,如今就?更是满目疮痍。 燕云楼已然是蕲州最繁华之地,但显然,这位公子是不?太?放在眼?里。 掌柜眼?珠急转了?好几圈,忽想到什么,躬身附耳:“大人,让他去您府上暂用一晚,腾个贵客阁楼给他作?新房,不?就?是了??” “这怎么——” 陈恒刚要发怒,就?瞥见掌柜的给他比划的亏空数字。 他咬牙,强笑:“行?!必须行?!” “嗯?行?什么?”年轻公子不?解问。 陈恒扭过?身去,哈哈大笑:“董公子若不?嫌弃,不?如便去我府上暂住一夜——婚宴嘛,定是给弟妹…额,十八弟妹,办得隆重兴盛,叫整个蕲州、不?,叫整个兆南都知晓此事!如何!” “陈大人竟如此慷慨,”年轻公子微微俯身,含笑折腰,“那便依大人所言,明日婚宴,定奉大人为我夫妻二人座上之宾。” “明日?”陈恒一愣。 年轻公子微皱眉:“不?方?便么。” “哦,方?便,只是婚亲大事……” 陈恒说到一半,想起这等大事,对面?年轻人已经办过?十七回了?。 他抽着嘴角,强笑:“既如此,我今日回府便安排宴席。” 第40章 双雕 你、你是谢清晏!!? 节度使府后?院,婚房。 夜火盈盈,喧嚣透窗,红烛昏罗帐。 一身红色嫁服的女子盖着描金绘凤的红盖头,端坐床榻正中,身后?枣桂花生之类的瓜果铺了满床。 连翘趴在院里廊下,往外探了许久,蹑手蹑脚地跑进来:“姑娘,我听着,前院的人好像过来了。他们是不是开始搜长公子说的那份罪证了?” 红盖头下,女子清音乖慵:“许是吧。足量的迷药已给了他,余下的,不必理会。那人说了,无论听得什么动静,我们不须出院子,刀剑无眼,安心等着便是。” “瞧他说得轻松,这可是真正羊入虎口!进来节度使府的时候,我心都在颤,谁不知节度使的兵之前满兆南搜您和?长公子的下落,也就谢——也就他了,竟敢这样明晃晃来了一手偷天换日,就将您两位吹着唢呐抬进节度使府!” “合而离之,声东击西?,明修栈道,移花接木,因粮于敌……” 戚白商慢吞吞地扒拉着手指。 “姑娘,您数什么呢?”连翘好奇凑过来。 “我在算,谢清晏这一套连环计里,藏着多少我看?得出的伎俩,不知还有多少我料想不到的意图……” 戚白商一根根合拢手指,攥起了拳。 虚虚握了片刻,她轻叹声,又将手松开了:“兄长当日说得不错,谢清晏这般心思深沉,绝非良善。朝中传他收复边岭、绶靖西?宁、兵镇北境,皆冒幸之功;而从?今朝南下来看?,有此?番言论之人,怕是尽同陈恒一般玉石不辨、以白诋青的无智莽夫。” 即便隔着盖头,看?不清自家姑娘神情,语气?总是听得出的。 连翘不解道:“来日他成了婉儿姑娘的夫婿,便也是自家人了,自家人厉害,这不是好事吗?姑娘为何发愁?” “同兄长一样,我猜不透他所图。” 戚白商眉心蹙起:“以他这样的家世,地位,声誉,功名,究竟还有什么值得教他那般克己守礼、步步为营?” 连翘跟着苦思冥想半晌,不得结果,索性放弃:“哎呀,我是听不懂这一套套的了,不过我只知道,谢公愿意为了婉儿姑娘护着戚家就好。这次若不是他,我当真不知道要怎么才护得住姑娘和?长公子了!” 戚白商一怔,跟着微微展眉,颔首:“也对。至少在婉儿的事上,他用尽了心。” “岂止用心?” 连翘在戚白商膝前蹲下,凑趣地趴着去看?盖头下的姑娘,又忙在被发现前直身回去。 “谢公身旁那个神出鬼没的暗卫今晚也回来了,我刚刚去给长公子送您准备的汤药,听他说起,谢公前几日在社稷坛进爵加封,按例,本该在长公主府中设宴的——为了婉儿姑娘,他急来兆南,竟称病推迟了呢!” 戚白商微微咋舌:“这不是…欺君么。” “是啊!难怪谢公来了兆南后?便一直是覆面出现,若叫谁寻了把?柄去,纵使是圣上外甥,至少明面上的重罚是逃不掉了!” “……” 戚白商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欲掀起盖头。 “哎姑娘,盖头不能自己摘啊!” 红帘叫素白指尖掀起,露出颤活欲飞的花翎金凤头冠。 眉心花钿外,女子细眉轻扬,粉黛之下更显绝艳嬿婉姿容。 只是眼神几分无奈地瞥下:“你真当我嫁了?” “……啊。” 连翘晃过神,一拍脑门,羞惭道:“对不住,姑娘,我是有点入戏了。” 不等戚白商说什么,她又忙辩白:“不过也不能全怪我呀,谢公智计无双,怎么就偏偏遗漏了这点小事——您瞧您这一身嫁服,里外齐备,仪典分明是按照正妻位份准备的,这顶头冠与这些首饰更是奢贵,便是那些公侯嫡亲的高门贵女出嫁,也不过如?此?了——拿出去,不知要羡煞了上京多少新嫁娘!” 戚白商平日里专研医书,以往庄子里的迎亲嫁娶,她一次也不曾去看?过,又无姨母教引,自然不懂这些。 闻言,她低垂眸,牵着嫁服绣金掐丝的大红袖袍,好奇打量着:“是么。我不曾注意过,他大概也不知晓。” “哎,拿出来做戏的一套头面都这般羡煞旁人,也不知将来婉儿姑娘出嫁,那得是怎样的场面?” 连翘托着腮,向往地仰起脸。 “如?今姑娘已跟那个凌永安断了姻亲的可能,又美名远扬,等回京之后?,求亲的定是能踏破门槛——姑娘可一定要选个好夫婿,未来姑爷财势上是比不过谢清晏了,但他对您也得像谢公对婉儿这般体贴!不对、要更体贴才行!” 戚白商含笑?,轻点了下她额头:“就你心思多。” 连翘嬉笑?着向后?一倒。 戚白商却没多少心思玩笑?。 她抬眸,望回了窗外。今夜不知多少杀机与煞气?,就暗藏在这场喜庆的锣鼓喧天、歌舞纷扰里。 望了半晌,戚白商轻叹着遮回盖头。 “也不知,前院如?何了。” —— 节度使府,前院。 蕲州皆知今日节度使府有场大婚,半夜也吵闹得厉害,歌舞不停,靡靡之音回荡在府邸上空,滋扰百姓。 偏陈恒淫威兆南数年,无人敢窥、无人敢言。 于是也就无人察觉—— 整座府邸内,无数个院落与房间里,府中主仆和?或巡逻或看?护的守卫亲兵,纷纷倒在一坛坛后?厨送来的喜酒或喜宴菜肴旁。 以婚宴受邀之名进入府内的百余宾客,早从?醉卧的众人间起身,无声而井然地没入府中四方。 几处府门外的亲卫,不知何时换做了陌生的新面孔,一如?从?前府兵那般懒散嬉笑?,说着不着边的浑话。 唯有神色肃然的巡逻兵士路过时,守卫府兵像不经意抬头,与之交换眼神。 两边神色不改分毫地微微颔首,错身而过,巡逻的铁甲铿然作响着远去,仿佛将整座府邸笼在一个滴水不漏的无形罩中。 “——哗啦!!” 一盆冰冷刺骨的井水,兜头浇下。 陈恒在凉煞的秋夜里猛地打了个激灵,困意与酒意顿时醒了大半,他懵然睁开眼来—— 整座晓香雅舍“倒吊”在他眼底。 一半是婚宴,红烛灯笼如?游龙挂遍廊院,宾客醉卧席间,歌舞锣鼓热闹喧天。 一半是阎王殿,漆黑翳影里,似数不清的恶鬼林立,一柄柄长刀泼着血色冷光,死寂中森戾生寒。 陈恒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最后?一点酒意退尽。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 “来人……来人啊!” 嘶哑的声音从?嗓子里艰难迸出,在这场热闹中,却微弱得可怜。 被缠成蚕蛹似的人形被倒吊在高树下的半空,挣扎着。 像一条抖动的蠕虫。 “救命啊……人,人都死哪儿去了……”陈恒口干舌燥,嗓音沙哑地挣扎着。 然而令他绝望的是,无论他怎么呼喊,声音都无法冲破府邸四处的喧嚣,没有任何人回应他,偌大的节度使府今夜歌舞鼎沸,却又死寂得叫他心寒。 萧瑟夜风里,泼上身的冷水仿佛渗入皮下,冻得陈恒哆嗦起来。 他一万个不情愿,却不得不将目光挪向了那个他从?最开始就不愿看?的方向—— 左侧临墙的余光里,折廊下鬼影森森,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阴翳里盯着他,却又死寂无声,叫他看?一眼都脊背生凉。 “你们……你们究竟是何人?” 陈恒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勉力咬住了,色厉内荏:“哪来的山匪暴、暴民?,竟敢把?主意打到我节度使府来了——你们可知,我岳丈是何人?” 提到这个,陈恒一下子找回了底气?。他本想挺胸,可惜倒吊的姿势只够他跟条垂死挣扎的鱼似的打了个挺。 “我岳丈,那可是前兵部尚书!我老?师,那是当朝太傅安惟演!你们不想活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们——” “那儿没人。” 一道略带哑意,疏慵懒淡的嗓音,忽从?吊在树上的陈恒身后?响起。 “谁?!” 陈恒颈后?寒毛一炸,惊慌地想扭过身子去看?,却屡屡被吊着他的绳子拽回,整个人在半空摇晃起来。 同样晃动的视野里,他只能看?到一道着玉带婚服、长袍清垂的修挺身影,从?廊下翳影里闲庭信步地走出来。 那人踱步下了台阶,走近前来,清缓停住,他抬手,温柔地扶停了陈恒的肩,免他继续在半空晃荡。 “片刻不见,陈兄便认不出我了?” “……董…董贤弟?” 陈恒僵着舌头,难以确信地分辨着眼前这道倒影。 即便是倒着看?,那张神清骨秀的容颜他也不能错认。 只是与陈恒记忆里那位昳丽风流、眉眼慵懒又张扬的“董公子”大不相同,眼前人侧身而立,月下卓然清挺,胜瑶林琼树,琨玉秋霜,半分不见白日里浪荡纨绔的模样。 “你、你究竟是谁?!” 再迟钝麻木,陈恒此?刻也反应过来了,不由地扭曲了脸,尖声道:“你绝不是什么江南富商,你故意的——你敢给我设套,你胆敢骗我?!” “我告诉你!小贼!你找死!劫掠了我节度使府,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全家!老?子日你十?八辈祖宗……” 连串的粗鄙咒骂喷出,不绝于耳。 着婚服的青年却连眉都不曾皱一下,只是等得倦了,才挥了挥手。 第41章 抽薪 你已嫁给我了。 那三个字的名?姓从陈恒脱口?的这一瞬,谢清晏正从树下翳影间踱出了一步,踏至烛火清明处。 他闻声,停了停身,回眸一瞥。 那人眼底似含了薄凉笑色,却又好像只是树影葱茏落下的碎影。 只是此?刻这副神清骨秀的容颜再?映入陈恒眼底,就和一身血衣、踏着尸山血海而来的修罗恶鬼没什么?两样了。 “——!” 陈恒两眼一翻白,往后倒下。 竟是惊厥了过去。 “噗,哈哈哈哈……” 云侵月乐得扶着戚世隐的素舆笑得直不起腰,“谢琰之啊谢琰之,我看你这画皮是披不住多久了,阎王收那等凶戾披靡声名?在外,这些习武从军之人最晓得其中厉害,嘴上不以为然,心里个个畏你如恶鬼罗刹啊?” 谢清晏往旁淡扫了眼:“弄醒他。” “是,公子?。”董其伤应声过去。 谢清晏望向云侵月,道:“之后让他手书一封请罪书,条列出这些年他所知晓的安家罪行。” “这是请罪书吗?举告书还差不多。”云侵月摇头而笑。 戚世隐原本有所异议,听了这席,也默允了。 谢清晏不以为意:“待他写完后,叫他再?写一封,对比陈列罪款,两封一同?签字画押。” “嗯?” 云侵月轻转过扇子?,和谢清晏对视了眼,跟着恍然。 他摇头笑起来,“枭心鹤貌。” 谢清晏也并?不在意这点?毒辣评说,他偏了偏身,懒怠扬眉:“戚大人腿伤不便,只能乘马车,难免路上耽搁。拿上请罪书与搜回来的供词罪证后,你们便连夜入京。其伤,你来护送。” “那公子?如何?”董其伤不放心地?问。 “我带上陈恒,”谢清晏停顿,“还有戚姑娘,节度使府还须再?作一日太平象,为你们拖延些时间。我们晚一日出发。” 戚世隐皱眉:“白商还是随我一同?——” “戚大人连自己都护不住,何苦给旁人妄添负累?” 谢清晏清眸淡扫,眉眼温柔却又如含霜。 “若是路上出了险事,戚大人是要眼睁睁看她?为你挡剑不成?” “……” 戚世隐一哑,郁郁垂眉。 攥拳几息,他重新抬头,神色肃然:“白商于我,于庆国公府,不吝于婉儿轻重分毫。还请谢公务必护她?周全。” 谢清晏将?手中要命的劲弓拭过,还于一旁,他眉眼倦垂着,似是不曾听到,回身走向廊外厢房。 戚世隐皱眉欲拦。 “哎,”云侵月却按住了他,低声道,“戚大人是舒舒服服躺了两日,又被抬进节度使府的——谢琰之为这场戏,里外碌碌两日不曾合眼,此?后更是从昨夜便陪着那个酒囊饭袋宴饮,至今方休——想他护好戚姑娘,至少也得他喘口?气吧?” 戚世隐皱眉道:“并?非我强人所难,只是白商她?身子?骨弱,经不得……” “她?如何,不须旁人说与我。” 那人身影在廊下兀停。 他似回眸,眼底如墨海叠涌,却在避灯火的昏昧处,难辨分明。 “只要我一日不死,世上便没人能伤她?性命。” “——” 戚世隐心中一悸,怔在了素舆里。 等他回过神,廊下厢房门关合,谢清晏已经入内休息去了。 戚世隐拧着眉回头望:“云公子?,谢公此?言何意?” “啊,这个,”云侵月捏着扇子?保持微笑,“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的意思吧。” “……”戚世隐:“?” - 是夜,上京,安府。 安仲德关上书房门后,反身,轻声走入里间,在烛火盈盈的案桌旁无声停住。 一位只着了玄色中衣的老者正提着毛笔,站在桌案后,于宣纸上挥墨淋漓。 “功名?利禄”四字跃然纸上。 最后一捺长甩,老者罢笔,吁气长叹,直起身来。 烛火映过他沧桑而皱纹满补的脸—— 赫然便是当朝太傅,安惟演。 看清了纸上的四个字,安仲德眉毛轻轻一抖,低下头去:“父亲。” 安惟演却未曾应声。 他只端详着墨香未散的宣纸,喟然叹道:“四字而已,却叫多少风流人物、耀世门楣尽葬送于此?啊。” “……” 安仲德想说什么?,嘴唇颤了颤,没听到声音时,才察觉自己已经叫父亲短短一句话便骇得失了声。 他轻抬袖,擦了擦额角:“父亲教诲的是,儿子?谨记于心。” 安惟演抬头,端详了他两息,却慢慢笑了,他摆着手绕过书桌:“你记不住。我自你幼时便教过,你若记得住,也不会同?你那个鼠目寸光、贪得无厌的庶妹,做下那些授人以柄的事了。” 安仲德咬了咬牙,跟上去:“萱儿如今也坐到了贵妃的位子上,我知父亲向来看她?不上,只是……” “怎么?,做到了贵妃位,便不是你的庶妹,比嫡妹还亲近了?” 安惟演走到明间,在堂椅前落座。 安仲德急辩道:“怎会呢,我是一直记着望舒的,只是父亲,望舒的死并?非萱儿的过错,您何必将?此?事一直归咎于她?,徒伤情分、叫父女离心——” “砰。” 拿起的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回了桌面?上。 这声将?安仲德急得口?不择言的话一并?压住了,理?智回笼,他脸色一白,连忙低下头去:“父亲,请恕我情急失言。” “茶凉了,倒掉,换一杯就是。”安惟演神色间不辨喜怒,只是眼眸沉沉地?盯着他的长子?,“可若人心凉了,那便是将?整座骊山都点?了,也是烧不热的。” “……是,父亲。” 安仲德本就有些佝偻的背,顿时弯得更低了。 安惟演摇头,轻叹。 到他这个岁数,自然早就知晓,这世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人的根性是骨子?里的,说不听,也改不掉。 是他安惟演的嫡长子?、未来安家的当家人,也是一样。 “仲雍呢?”想起了自己的次子?,安惟演问道。 “仲雍今日又回来晚了,临着宵禁才归府。他身子?不好,这会多半已回房休息了。” 安惟演微皱眉:“他近日在忙些什么??” “上次我问过,他只含糊说是与人有约,手里倒是拿着块女?子?绢帕似的东西?,日日去含云楼守着。我叫家里人跟过几次,都不见赴约之人,他一人独守至宵禁前,才会驱车回府。” 安惟演神色略沉;“他多少年二门不迈,能与什么?人有约?” “不过从帕子?和那日他在谢清晏的封典上表现来看,二弟似乎是在上京高门贵女?中,寻什么?人?” 安仲德犹豫了下,猜道:“二弟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 “他若真能枯木逢春,那也是好事。只怕……” 安惟演一顿,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皱纹都似更深了几分。 “罢了,过往不追。所查之事如何了。” 提起这个,安仲德眉宇间的郁结愈沉了些。 他走上前去,弓腰屈膝地?放低了声,在安惟演身旁说了一通话。 安惟演眉峰一跳:“确定?” “我们的人亲眼所见,原本欲拦杀的那一行人,马车中女?子?确是戚婉儿,而非那个大姑娘戚白商。” “声东击西?,必有后招,”安惟演神色见沉,“还真叫她?将?戚世隐找到了?” 安仲德拧眉厉声:“父亲,此?女?断不可留。若是谢清晏铁了心要护她?,不如一道杀——” “在谢清晏杀第一个人的年纪,他怕是还没玄铠军的饮血长刀高。如今死在他手上的西?宁北鄢翘楚之将?,可止百十??若连那些兵士一并?,万人斩亦不住。” 安惟演冷眼望来。 “你想杀他?谁来杀、如何杀?他贵为长公主独子?、圣上亲甥,又有军功等身,若事不成而露,天下人言可诛,你要为此?赔上安家满府性命不成?” 安仲德咬牙,几欲言辩,但最终还是忍耐下来:“父亲教训的是,还请您示下。” 安惟演轻抚茶盏:“谢清晏自封典后,便称病避客,连长公主府的庆宴都未曾办,是么??” “是,”安仲德道,“依儿猜测,他应已私自出京,前去兆南了。” “若非如此?,料想戚家兄妹二人也难顺利逃出生天。”安惟演点?头道。 “父亲是想,以欺君之罪问他?” “以圣上对他的信任与偏私,纵使真落实处,也不过小惩大诫,无用。” “那当如何?” 安惟演望了长子?一眼:“刀箭之骇人,其威势最盛于悬而未落之时。” 安仲德低头弯腰,眼珠转了两圈,反应过来:“父亲是指,先逼他回京?” “秋意见深,百兽还巢,”安惟演低头,轻啜茶,“今年的秋猎之行,也该近了吧。” “……!” 安仲德神色一喜,“如此?不仅使其离之,圣上与京中诸贵移步行宫,还能叫戚世隐他们归京也扑个空处!” 安惟演点?了点?头:“此?间空隙,便是你转圜仅有的余地?了。” “我正好有一个人,应用得上,愿为父亲引荐!” “哦?” 安仲德得了安惟演的应允,便立刻回身到屋外。 不消片刻,他便从外面?领回来一个披着黑色斗篷、将?全身罩在阴影中的人。 黑斗篷轻步走到安惟演面?前,低头做了礼:“见过安太傅。” 第42章 归京 “……夫人。” 戚白商怔了数息,终于反应过来。 绯色漫染过她雪白两颊,乌眸也叫羞恼的情?绪沁得雾气盈盈地湿潮。 她抬起胳膊试图推拒开他?。 “谢清晏,你醉得分不清真假了吗?我是戚白商,不是婉——” “夫人。” 谢清晏将修长素净的左掌轻抬,很轻易地,便拿虎口卡住了她的手腕,叫她被禁锢榻上,挣脱不得。 他?则低低覆靠在她薄肩上,微微偏首,气息像是烫透了她身上的喜服,熨帖过她薄红里衫下微颤的肌理。 “……夫人,莫吵。” 那人染着醉意的附耳低音亲昵至极,像毫不设防。 “……” 和一个?醉鬼显然是说不通道理的。 戚白商挣扎不脱,又不知院外情?况,怕出?声惊扰来了旁人,她只得偏过头颈去,不理身上醉鬼,咬牙等着。 困意倒是被消解得彻底,寂静阒然的婚房中,她只看得到头顶红帐层叠,烛火盈晃,以及离着极近的谢清晏的气息。 心跳声像急促起来,却不知是谁的。 戚白商凌霜艳雪的脸颊上,绯红又釉染过一层,呼吸愈发灼灼,几乎难捱。 就在戚白商忍不住往侧外,想蹭挪出?一点空隙时,她身影忽僵停。 面色绯红的女子?本能地要往下望。 不等视线落实,她又猛醒过神,将目光蓦然抬回,羞愤欲绝地恼着声:“…谢琅!” 娇靥渐染,咬唇色红得欲滴。 只是未待细究,门外忽传来一声惊声。 “姑娘?!” 连翘不知何时推门进来,将给戚白商准备的药茶放在一旁桌上,拎起花瓶就扑过来,要朝着胆敢“欺负”他?们家姑娘的浪荡子?脑袋上砸—— “——别。” 戚白商忙出?声拦:“是谢清晏。先帮我扶开他?。” “哎?谢公?” 连翘赶忙心虚地放下花瓶,绕上前来,和被压在身下的戚白商一道,费力将着婚服长袍的人推进了榻内。 得了自由的戚白商长松了口气,扶着榻坐起身。 她刚踩下踏凳,手腕就被什么牵动?了下。 “姑娘。”连翘眼神古怪地往后示意。 “?” 戚白商低眸望去,却见她皓白的手腕下垂着一条鲜红而暧昧的红缎,另一头没入谢清晏凌乱微掩的袍袖间?。 戚白商没来由地脸上一热,抬手去解。 某人虽酒醉,结扣却系得极紧,戚白商费力了好半天,都?没能松解开,不由恼回身:“拿我药剪来。” “……喔。” 连翘快步去侧间?,又快步回来。 戚白商接过铜金色的小药剪,拎起手腕,剪刀卡在红缎间?,停顿了下。 不知是不是这抹红色太?过艳丽,竟叫她有些不忍。 但也只刹那。 随着“咔嚓”一声,系在两人腕间?的红缎剪作两段。 刚递回药剪,戚白商就撞上了连翘好奇又隐忍的目光。 “望什么。” “没,没啊,”连翘飘开眼神,又忍不住落回来,往榻内飘,“就奇怪,我刚听说前院的事情?解决了,长公子?他?们要带着罪证物证先赴上京,回来就见这……” 戚白商此事也消了恼意,郁郁叹了声,她回眸:“他?饮醉了酒,把我当?作婉儿了。” “啊,原来如此。”连翘恍然大悟,“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 对?上自家姑娘凉淡似笑的眼神,连翘顿时噤了声:“没,没什么。我胡思乱想的,哈哈,怎么可能呢!” 戚白商今日折腾得属实累了,也无心计较。 确定前院事已解决,她最?后一点心思也得以放下,便一边拆着嫁娘头冠,一边起身:“拉起屏风,今夜,便在侧榻休息吧。” “那这儿?”连翘一指榻上。 戚白商停身,侧回眸。 女子?清丽绝艳的眉眼间?划过了一丝难抑的恼色,她捡起地上掉落的红盖头,指尖一甩,覆在了谢清晏的脸上。 “让床上枣桂硌他?一夜,叫他?长些记性。下回便不会认错人、跑错房间?了。” “……” 戚白商出?过了气,也乖慵了眉眼,她转过身,随连翘一同朝侧间?去。 屏风拉上的刹那,无人注意—— 榻上,那张艳红盖头下。 有人长睫轻颤,微张开,露出?漆黑又清朗的眼眸来。 - 载着戚白商一行人的马车,是在第三日清晨,天还未亮时,从兆南节度使府侧门离开的。 “此次乃是押送秘密要犯,不可声张,若走漏风声,回来以后我唯你们是问——知道了吗?” 陈恒背手站在马车上,对?着府兵厉声吩咐。 藏在袖下的手带着旁人不察的颤抖。 “大人,不带府兵,只怕道上会有危险啊。”亲兵还欲阻拦。 “用你教我做事?” 陈恒虎目一瞪,见下属缩回脖子?,他?才?稍松了语气:“护卫之事,我另有安排。你们在府中守好夫人便是。” “是,谨遵大人吩咐!” 被昨夜的酒“醉”昏了一夜的府兵们显然还没察觉什么不对?,尽数低头应了声,目送陈恒回到马车中,面孔陌生的车夫驾马离开。 马车哒哒踏上了青石板路,走到街尾翳影中,似乎有模糊的影丛跟了上去。 只是很快,那片影就转过长街尽头,再望不见了。 车内。 擦着汗的陈恒弯腰屈膝地回过身,朝马车最?里面左位上的青年谄媚道:“谢公,我已按您说的安排妥当?了。此行入京,定能瞒天过海,畅行无阻。” 谢清晏展袖,眉眼温润:“陈兄请坐。” “不敢不敢,谢公面前,陈某岂敢妄论?年长?” 陈恒一边赔着笑,一边小心翼翼坐在了马车最?末,看屈膝程度也只是稍沾了座边,谨慎得严阵以待。 与他?稍斜对?着,连翘瞅了两眼,憋着笑转过去。 “姑娘,天气这般凉了,陈大人还盗汗至此,看来虚火旺得很,不如您好心给他?搭搭脉,看是不是有什么良心不安的毛病。” “……” 云纱覆面的戚白商原本侧扶着额,闻言浅淡撩眸,不语望了连翘一眼。 连翘自觉闭上嘴巴,继续整理药箱了。 陈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这会半点没有之前几日飞扬骄横的模样,闻言赔笑:“岂敢劳烦,劳烦……” 他?卡了壳,迟疑地扫视马车最?里的两人。 那张棋盘方寸的案几两旁,论?貌相气度,称得上天作之合,金玉成双。只是谢清晏那边端方自若,而女子?那旁,似有意无意的朝另一侧,避开了与他?的眼神交集。 可即便这般躲着,又好像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将两人系在了一处,外人皆融入不得。 陈恒转了转眼珠,很快反应过来:“这位定就是谢公尚未过门的夫人,庆国公府的嫡女,才?女戚婉儿吧?” 戚白商写着药案的笔尖微微一停,顿下滴浓墨。 陈恒尚未察觉,谄媚笑道:“早便听闻庆国公府的掌上明?珠乃上京第一才?女,今日见了才?发现——比起才?情?,婉儿姑娘的相貌更?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如此佳人,与谢公当?真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佳偶玉成!也难怪谢公为求娶姑娘,不惜触怒龙颜……” “陈大人误会了。” 戚白商本意是等谢清晏解释,偏偏那人像失了聪似的,竟就懒支着额,任由陈恒这般不着调地说了下去。 她却再听不下,只能出?声阻拦。 “…啊?”陈恒茫然地停住,看向戚白商。 戚白商眼神微凉,侧过脸,望向隔着矮几的身畔:“谢公,不解释么。” “哦。” 谢清晏玉长的指骨轻抬,又落回眼尾,长睫漫不经心低扫,遮过了眸中似笑非笑的薄色。 “陈兄确是误会,这位并非戚婉儿,而是戚家大姑娘,名白商。” “戚大……” 陈恒噎了下。 这也不等怪他?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他?哪想到,能与谢清晏同起同坐的女子?,不是他?未过门的夫人,竟是他?未来妻姊呢? 而且,这般覆面薄纱之上青黛乌眸,怎么瞧着,那么像之前那日燕云楼宴饮,靠在谢清晏怀中喂酒的那个?…… “陈大人,在想什么。” 一截清沉疏慵的低声,兀然楔断了陈恒的心思。 他?下意识望向开口的谢清晏,对?上了那人似笑而凌冽的眼眸——其中蕴着的杀意,竟比前夜还要戾然分明?。 陈恒心里猛地一抖,低下头去,再不敢往下想了。 有兆南节度使保驾护航,马车很快安然出?了蕲州。 等离开兆南边界,到了山林间?,众人下了马车,按谢清晏命人准备的,改骑马入京。 换乘工夫,陈恒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玄铠军亲兵将缰绳递给他?,他?迟疑着接过,眼神略有挣扎。 众人不备间?,他?悄然回头,看向不远处的树下——谢清晏与那名面覆云纱的女子?站在一处,长袍清荡,眉眼温和,不知说着什么。 若是趁现在…… 陈恒才?刚起了念。 “哦,陈兄。” 谢清晏信手握着缰绳,侧身望过来:“有件事,我忘了说与你听。” 陈恒一哆嗦,忙若无其事地捧笑回头:“谢公吩咐?” “你前日夜里写的那两封请罪书,一封在戚大人那儿,不日将面禀圣听,另一封么。” 第43章 秋猎 “我要做的,是太子妃。” “秋猎?” 戚白商蹙眉,“怎会恰巧在这个时候?” “……” 林中阒寂,无人?回应。 戚白商疑惑回身,望见谢清晏的侧颜,却不由地一怔—— 那人?眉眼清绝,神容似如?常。 然而她?站在近处看得更?细微,分明得见谢清晏唇角一点点薄厉抿起,凝睇向下的眼神,更?是蕴着几分肃杀的冷戾慑人?。 他这是,怎么了? 戚白商一个恍惚出?神,再定眸时,却见谢清晏好似从容淡然地垂低了睫。 他抬了抬袖,挥退来人?。 只这短短几息间,那人?垂眸复抬眼,最后一点煞气也匿如?尘烟。 “这等时机,料是安贵妃劝于陛下,使出?的缓兵之计罢。” 谢清晏低哂,道。 “确是妙计。” 戚白商有些?不解:“可即便缓兵,蕲州入京沿途都不见安家设伏,他们是对?陈恒的能力如?此信任、全权交由他了?” 谢清晏抬眸,凝眄未语。 几息后,他轻叹:“只怕杀招在上京,不在途中。以病欺君尚可回旋,若抗旨不遵,恐生变故——此行入京,我须先行一步,料是不能亲自护送戚姑娘了。” “……” 戚白商有些?迟滞地眨了下眼。 是她?错觉么。 为何觉着,谢清晏此刻的语气忽又疏离起来了? 只是她?自忖两人?关系,虽然有种种阴差阳错在,但本也不该熟稔,更?无问话的身份余地。 戚白商压下心口?欲言,低了低头:“我自归京,不敢劳驾谢公。” 说罢,她?伏身回礼,便转了身,朝同行众人?间去。 谢清晏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于他袍袖下,如?竹似玉的指骨下意识朝女?子背影追去,只是抬起几寸,最终又僵停在半空。 冷白骨节发力,收紧,一点点捏攥成拳。 ——昔日行宫秋猎燎天之火历历在目,尚灼肌骨,明知?此间地狱,他不该拉她?同去。 那只手终还是坠了下去。 “……” 戚白商走回到马旁时,正听见身后,那人?甩袖离去,翻身上马,猎猎衣袍间荡起居高临下的凌冽声线。 “护戚姑娘入京,不得有失。” “是!!” 铿锵声后。 烈马长嘶,哒哒的马蹄声载着那道身影,迅疾隐没入了林间。 戚白商轻捋着马鬃,正有些?失神时,连翘小心翼翼遛到她?身旁。 “姑娘,既然谢公和?那个陈恒都走了,那我们是不是也不用?骑马,可以驾车回京了?” 戚白商回神,侧眸望她?:“累了?” “累还好,主要是——” 连翘拍了拍腰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觍着脸笑:“颠得我腿都酸了。” 戚白商略作思忖:“嗯……” 连翘眼睛一亮:“姑娘同意了?那我们——” “待入京后,我帮你调制个药膏,抹上三?日,定能散淤止痛。”戚白商慢吞吞说着,牵起了系在树上的缰绳。 “啊……” 连翘拖着声跟上去,“姑娘为何还要急着入京啊?” “安家沿途不作防范,反而叫我有些?不安,不知?他们要如?何应对?。还是尽早入京,在兄长身旁照看一二,能稍放心些?。” 戚白商蹙眉,看向上京方?向。 “算时辰,兄长的车驾,明日也该入京了吧。” —— “什么?圣上移驾行宫,秋猎去了?” 翌日,晌午。 戚世隐踏着午色进到大理寺官署,却是迎面便被至交好友大理寺右少卿萧世明拉住了。旁顾无人?后,萧世明匆匆将戚世隐拽到了折廊下的角落里,附耳低语交代了几句。 “嘘,你小声些?。” 萧世明连忙压了压戚世隐的袍袖,跟着向他的官袍下望了眼,“你就?是太过勤勉了些?,腿伤未愈,还来署里做什么?” “休扯闲言,”戚世隐反手扣住了萧世明官袍下的手腕,“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我离开前,尚未听闻圣上要移驾行宫秋猎之事?” 萧世明轻叹:“还能怎么回事,自然是安家那位贵妃给圣上吹了枕边风,宫中也是临时起意,随行百官匆忙得很。” “百官?”戚世隐面色一沉,“都有谁去了?” “圣上诏下,宫里贵人?们,包括皇后妃嫔、两位殿下与征阳公主,以及朝中各家高门诸位大人?的亲眷们,” 萧世明挣脱手腕,手指在两人之间一划。 “除了你我这等留下视事、宿值之人?,皆已在去往行宫的路上了。” “安、家。”戚世隐攥拳,几分苍白的唇更?显冷厉。 “这招釜底抽薪,确实出?乎意料,没能防备。”萧世明叹气,“我得知?消息后,便主动请留京中,知?道你回来后定会扑个空处。” “难道朝中便没人?知?晓这是安家为此案的缓兵之计?百官之中竟无一人?出?言阻止?”戚世隐恼声沉问。 “我的戚大人?呐,”萧世明苦笑着摇头,“你此次南下查案,所?察之事甚是隐秘,如?今朝中派系之外,言官谏臣是有,可他们无帮无派,更?无耳目,鲜有人?知?啊。” 戚世隐眼神微烁:“二皇子门下,宋氏党羽也不曾出?言阻拦?” “你可真是什么都敢说……” 萧世明无奈睖了他一眼,跟着侧身,以手遮口?:“二皇子旁的不会,谦恭孝悌却是‘做’得最好的,陛下要去行宫秋猎,他怎会拦?” 戚世隐重沉了气:“那他便什么都不做?” “倒也不是。你这趟归京,怕是过府门都不曾入吧?” “提这做什么?” “自是劝戚大人?回府修整一番,这等仪容到陛下面前,怕是要治你个君前失仪……” 不等戚世隐打断,萧世明拉了下他袍袖:“最好路过崇文坊附近时,停一停马,听听那边的童谣动静,兴许能略纾身心。” “?” 戚世隐抬眸,对?上萧世明目光。 二人?眼神转圜,戚世隐皱着眉点了点头:“我会去的。” 说罢,戚世隐转身便要走。 “哎,等等,”萧世明又拦住他,“你是准备追去行宫吧?” 戚世隐道:“安家在朝中树大根深,莫说半月秋猎,便是一时一刻都不能耽搁——多耽误一息,便要多上一分变数。” 萧世明摇头叹道:“无尘兄,你是当真目下无尘呐。” “何意?” “你可知?,此事上,二殿下为何明面做得这般孝悌,连宋氏党羽也缄默不语?” “……” 戚世隐微微攥拳,抿唇不语。 “你看,你明知?。” 萧世明上前,声音压到最低:“自十?五年前秋猎出?了那事,圣上已经极少去行宫了,如?今安贵妃再得宠,又如?何一夜便能劝得陛下转意?——这是天意昭然。” 他悄然自袍袖下竖起一指,指了指头顶廊外的青天: “储君之位,尚未到分明之时啊。” “……天意?” 漫长寂然后,只听戚世隐冷笑了声。 他回身,跛着官袍下夹板未愈的左腿,背影却如?青山岿然。 “戚某只闻天下民意、不知?天意。” - 崇文坊在上京城西南,素来是学堂公塾兴办之地,文人?墨客聚居之所?。 戚世隐令马车直赴城外行宫前,特意绕路,到崇文坊停留片刻。他不便露面,便让云侵月留给他的小厮跑了一趟。 没片刻,小厮就?带着抄录的一张纸回到了马车中。 “戚大人?,学堂附近,今日刚传唱起一首童谣。我誊录下来了,还请您过目。” 小厮递给了戚世隐,便到车外驾马。 戚世隐靠在车中,结果白纸,展开。 纸上只有十?二字童谣—— [百两金,刺史新;三?千贯,绿袍换。] “……” 戚世隐合上纸,半晌,他冷哂了声:“好一位孝悌谦恭、藏头遮尾的二殿下。” 他将纸撕碎了,厌恶至极地丢在一旁。 当今圣上的秋猎行宫,就?坐落在距离上京城外五十?里的骊山逍遥峰下,依山傍水,避暑一佳。 因着腿伤缘故,戚世隐无法驾马,只能乘车,比之前者要慢上太多,故而直至日暮西山,车马沿着官道下行,他才望见了行宫在山中的轮廓。 只是尚未及守兵盘问处,马车就?提前叫人?拦了下来。 车内,翻看罪书的戚世隐皱眉抬头,刚要出?声问。 “可是大房兄长在车内?” “……” 戚世隐一停,放下手中记录案册,掀起帘子。只见马车外,亭亭立着位面容姣好、含羞带涩的女?子。 他皱了皱眉:“三?妹,你为何在此。” “果真是兄长,”戚妍容忙做了一礼,抿着唇浅笑,“我得二殿下的密命,在此恭候兄长。” “二殿下?” 提起这位表弟,戚世隐眼神不由微冷,“我入京来此之事不曾外宣,连府门都未入,二殿下好耳目。” “二殿下便是知?兄长清正刚直,定会匆忙来此,怕您惊扰了圣驾,禀案不成、反遭问罪,这才叫我来等您。” 戚妍容仰头,有些?楚楚地看向马车里的戚世隐:“兄长,此次秋猎,祖母、公爷与大夫人?如?今都在行宫亲眷之中,您万莫冲动行事。还是请随我来,如?今,也只有二殿下能为您寻到面圣的适宜时机了。” 戚世隐皱眉思索。 今日在官署中,萧世明已经点得清楚——当今圣上不欲二、三?皇子殿下之争如?今便分明,有意回护安家。 第44章 舅父 “我、我是你的舅父啊!”(加更…… 苍苍晚色,照薄了上京千重楼影。 西市,永乐坊。 湛云楼所在的庆新街街首,戴着帷帽的戚白商走在前,连翘跟在她身?旁,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 两名穿着褐衣短打的男子面容肃正,举手投足都带着些与常人?不同的杀伐气,此刻正牵着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 “姑娘,”连翘转回来,都不敢看旁边路人?视线,“他们还跟着呢。” 戚白商未动声色,只点了点头,直至湛云楼的檐角探入视线内。 “到了,姑娘!” 连翘指着几丈外,那张明显是新挂上去的“妙春堂”的牌匾。 不等戚白商说话,她已快步跑出去:“我去和葛老?说一声!入京两个多月,这都好久没见他们了!” 戚白商缓停住,回过身?,对跟着的同样立刻收步的那二人?望去:“劳烦二位,送到这儿便?可以了。” 两人?对视了眼,其中一个抱拳躬身?:“戚姑娘,主上虽未言明,但我二人?不敢妄自?懈怠。等您安全回到戚府,我等自?当离去。” “……”戚白商慢慢叹了口气,这番话她入城后约莫听了三五遍了,只得忍着抬起?纤纤素手,往身?后一指,“这妙春堂,二位可看见了么?” 两人?点头。 戚白商指回身?前:“我开的。” 两人?对视,迟疑了下。 其中一个跟着抱拳,这次是齐声:“戚姑娘了得。” “…………” 不是让你们夸我的意思。 戚白商指向自?己的手慢慢攥紧了,捏成一只恼火的拳,最后又?徒劳松开。 戚白商扶额,听见自?己轻忽的声音都颤:“我的意思是,回到这里,和回府没有区别,不会有任何危险。” “此坊间鱼龙混杂,万万不可。” 戚白商:“……” 眼见这人?眉头打结,神色肃穆,她也实在无话可说了。 正僵持间。 “夭夭姑娘?” 带颤的老?者声音从身?后传来。 戚白商有些惊喜地?回过身?,帷帽下,一道上都懒怠乖慵的音色难得起?了情绪:“葛老?,您怎么还亲自?出来了呢。” “哎哟,老?婆子我又?不是年纪大到走不动道了,夭夭姑娘回京,我还能不亲眼看看?” 迎面来的老?太太头发花白,疏作一丝不苟的发髻,身?上着平民布衣,却又?针线都细密齐整,不染片尘。 外人?一眼也能知?是个谨慎条理的老?太太。 “在外面呢,”戚白商回过神,有些赧然,“您就别喊我小名了。” “噢,对对,”葛老?顺着她笑?,牵起?戚白商的手就要转身?,“我领咱们戚大掌柜去医馆里看——咦,这二位是?” 话自?然是奔着身?后拴上马就要跟戚白商走的二人?去得。 戚白商回头,对上两人?坚毅的眼神,只觉着头又?开始痛了。 谢清晏临走时,也没说他们杀威远扬的玄铠军内,摘了恶鬼面的甲士竟是这样不懂变通的榆木脑袋啊? “这两位是我路上…雇的,扈从,”戚白商扯过去,“葛老?,我们先进去吧。” “好,好。珠儿,快,去给你白商姐姐倒茶,要她平日里常喝的那种。” “好哎!” 趴在门框后边踮脚往外看的小姑娘顶着透黑的面皮,朝看过来的戚白商羞涩一笑?,应了声就往里跑。 医馆里为了方便?行医,立了室内的屏风,分出了前后两堂。葛老?领着戚白商几人?,就到后堂落了座,还给随行的两位也看了茶。 但两人?只肯站在屏风两侧,跟两桩门神似的守着。 “他们这是……”葛老?没见过这阵仗,和旁边的两个小姑娘一起?看着咋舌。 刚摘下帷帽的戚白商哭笑?不得转回来:“随他们去吧。” “好,先跟婆婆说说,我听连翘在信里讲的,你入京以后在戚府中可是不少?受那个大夫人?欺负了?” 戚白商微微偏首,望向一侧。 正拽着叫珠儿的小姑娘话家常的连翘撞上她目光,吐了吐舌,连忙把脸转开了。 “没有的事儿……” 戚白商与葛老?这般絮了片刻,三言两语,带过了兆南之行的凶险,戚白商终于将?话题引向了另一重来意。 “我离京这些日子,湛云楼那边可有动静?”戚白商轻声问道。 “噢,这个……” 葛老?忙压低声:“我教她们观察过了,姑娘所说不错,这湛云楼确实应当是胡商团在上京的据点。这些日子里,数个胡人?商团在夜间进出楼后巷子,像是在交易货物。” “夜间交易,竟能避开宵禁,若说朝中无庇,怕是不能取信于人?。”戚白商眼神微凉。 “还有一事,也不同寻常。” “嗯?” 葛老?迟疑了下,朝戚白商示意了下,附耳道:“我怀疑他们在夜间交易的货物,是大胤明令禁止与外邦商贩交易的,军中辎重。” “——!” 戚白商眼皮跳了下,惊抬眸。 “确定?” “那夜是珠儿值守,遇到个毛手毛脚的胡人?,掉了件货物出来。珠儿说,听起来像是玄铁落地之声。” “……” 戚白商眼底波澜掠起?,情绪汹涌难抑,直到几息后才叫她平复下去。 “此事事关?重大,待过几日,兄长那儿——” “嘶!你还敢打我?!” 屏风外,忽响起?个年轻公?子的怒声:“我看你这间医馆是不想开了!” 随着这句尖声,医馆外堂穿进来了一阵骚乱吵闹声。戚白商蹙眉,停了会儿,还是起?身?向外走去。 葛老?比她快些,在戚白商绕过屏风时,她已护住了医馆里一位从衢州同来的女医。 “公?子可是醉了酒,不识得路?老?朽这儿是医馆,不是你可以放肆的酒楼!” “呦呵,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婆,口气挺硬啊?” 那青衣公?子一捋袖,对着身?后家丁冷笑?。 “来,给我把这医馆砸——” “何事喧闹。” 戚白商轻声掷地?,走了过去。 “又?有谁敢管宋家的事?!” 叫嚣的青衣公?子回过头,话声在他看清了戚白商的脸时,凶相?戛然而止。 几息后他猛回过神,色眯眯地?打量住面前女子:“莫不成你也是医馆里的医女?好啊,这间花楼有点意思,还打着医馆的招牌,里面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噗!” 话是前一息说的,人?是下一刻飞出去的。 连眉眼冷淡的戚白商与满面怒容的医馆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原本?立在屏风后,两名玄铠军中的一人?三步上来就是凌空一脚,直接给那青衣从中门踹出去了。 “公?子??!!” 原本?跟着的三个家丁还在给他家公?子助场,情势一转,全都吓青了脸,吆喝着往外跑。 还剩了最后一个,扭头放狠话:“你们完了!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吗?他可是太府少?卿之子、当朝宋太师是他舅爷!你们竟敢伤他,看我不带人?回来砸了这儿,把你们全都卖进花楼——” 刚要放腿的甲士面无表情,就势往下一踩。 “咔嚓。” 一声寂静下过于清晰的骨折声。 下一息,那家仆抱着断了的腿,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 没两声便?眼一翻,痛晕了过去。 刹那工夫,戚白商只来得及轻慢地?眨了眨眼。 回过神的葛老?惊愕地?望了眼那个其貌不扬、此刻端是煞气骇人?的“扈从”。 她快步过来,拽了下戚白商袖子:“姑娘,这二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地?出手如此、如此不留余地?呢!” “或许,”戚白商想了想二人?来历,“这已是留余地?了。” “??” 葛老?和医馆众人?扭头,对上那恶仆断腿间的森森白骨。 压着外面围观人?群的议论,两名布衣玄铠军前后踏出门。 不等那两个扶着他家公?子吓蒙了的家丁再说什么,另一个没动腿的抬手抖袖,一截羽箭箭尾便?甩出去,不轻不重地?点在了惨白了脸的青衣公?子胸口。 戚白商看得分明,虽是随后一丢,却正中心骨。 青衣公?子从身?前僵抬起?头,显然也懂了这一下的震慑,更是气怒又?惧怕:“你们,你们当街行凶,目无王法!” 围观的路人?间,有人?闻言笑?出了声。 “万衙内还知?道王法呢。” “哈哈,往日里都是旁人?说这番话,能教他说出这话来,了不得啊。” “这医馆什么来头?” “不知?道啊,这万家一个太府少?卿虽算不得什么,可这个万墨狗仗人?势,背靠宋家呢,得罪了他,怕是要出事哦。” “……” 似乎小有名气的衙内气得面如金纸:“好,今日我就去京兆尹,看——” “公?子!” 旁边小厮忽然出声拦住了他。 不等万墨呵斥,小厮颤着手,将?方才捡起?来的那枚箭羽抬起?,刻字一面朝向他家公?子。 万墨仓促看了眼,眼珠就定住了。 透着玄紫色的箭羽之上,描金圆圈内赫然一个“谢”字,走笔清疏而冰冷。 墨锋如剑。 万墨愣了几息,瞬间汗如雨下:“玄玄玄——” 小厮一把给他家公?子捂住,重重点下头,他和对面仆从对视了眼,竟是二话不说,捞起?他们家公?子,扭头就跑了。 第45章 相认 若夫人介意,我认罚便是。 戚白商凝伫在医馆内,足有五息之久。 紫苏皱眉松开了连翘,认错道:“姑娘,是我办事不周。那日代姑娘赴约后,今日街上遇见,没防备被他缠上了……” 戚白商屏息,轻抬手,止住了紫苏的话音。 她颤垂了长睫,清音徐徐:“安府门庭显赫,目下无尘,母亲与我岂攀得起?。” 说罢,戚白商转身向内。 “夭夭……” 身后,安仲雍痛意颤栗的哑声?缠住了戚白商的脚步。 她眼前像模糊晃过幼时被舅父拿着铜铃铛逗乐的残影。 六亲孽缘,终如?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戚白商背身对着门外,慢慢垂低了长睫,压下泪意,也一并吐出?微颤的息声?。 “连翘,”她偏首,“领他到内堂。” 最贪趣的连翘此刻也大气?不敢出?,小心应声?:“是,姑娘。” “……” 戚白商在医馆中坐了半个时辰的诊,才姗姗迟来?了后院。 此间,安仲雍已擦干了泪,手里紧紧攥着那方绣着海棠的帕子?。 在未找来?时,他在府里寝食难安地焦急了好些?日子?,想过许多该如?何?与那个孩子?确认身份的问题,只是如?今只见了一眼,他就知晓,什么?都不必问了。 她是,她一定是。 这世上再找不到一个孩子?,与望舒那般像了。 于是亟待确认便成了近乡情怯,安仲雍时时去内堂,隔着屏风,眺看那个在外堂坐诊的姑娘。 他情不自禁地观她言,观她行,观她与病人轻声?慢语时的眉目神色,看着看着便又忘了打好的腹稿要说什么?,只是又恍惚又难受,时而又喜从中来?。 就像是他那个去世多年的妹妹,又一次回来?他身旁了。 戚白商进到后院,落座而抬眼时,撞见的便是安仲雍这样似念故人的目光。 她微微垂眸,清音徐懒:“安大人。” 安仲雍醒过神,仓皇又无措地否认:“我如?今只是布衣,偶去崇文坊的公塾教书,你若实在不愿唤我舅父,就,就唤我一声?先生也好。” “先生。”戚白商从善如?流。 “好,好……”安仲雍攥着海棠帕子?的手紧了紧,“你这些?年家住何?处,过得可?好?” “还好。” 戚白商轻抚过茶盏杯沿。 “你既是借着重阳宴将帕子?与信放去了我那儿,想是本?就知晓自己身世,这些?年为何?不回来?安家呢?”安仲雍急切问。 戚白商轻撩眸,缓声?:“我记得,十五年前,是安家将母亲与我驱离。” “——” 安仲雍一哽,嘴唇嗫嚅了下,面色也苍白几分,“父亲并非本?意……” “是不是本?意,重要么?。我以为,结果才更?重要。”戚白商轻声?说道,“母亲病重将去之时,我都未能?等到安家的一个人。” 安仲雍颤声?:“你母亲离家那两年,断不肯再与安家往来?,更?不肯告知住处,只许你姨母去探望。等到我们知晓时,她早已——” 姨母…… 安萱,安贵妃么?? 使?母亲当?年害病而亡的秘毒,与婉儿之前的急性发作不同,而是日积月累,聚沙成塔。若安仲雍所言不假,那安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安萱了? 戚白商心念暗转,面上却清缓如?初。 她指尖轻拈起?盛着药茶的茶盏,啜了口,才幽幽问道:“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今日,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安仲雍忙抬眼:“何?事?” “十五年前,”戚白商话声?一顿,抬眼,“安家为何?要将我母亲驱离府中。” 安仲雍脸色微改,手中捏着的帕子?都跟着颤了颤。 他牙关轻叩:“夭夭,此事并非舅父不愿告诉你,只是其中牵涉甚广,你知道得越少,对你就越是安——” “可?是与裴家贪赃谋逆案有关?” “……!” 安仲雍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看向她。 紧跟着,他面色骤变,沙哑着声?低问:“你在查那件事?绝不可?!!” “为何?。”戚白商神色不动。 安仲雍急切道:“那件事对圣上、对宋家、对安家,乃至对满朝文武,都是绝不可?触的逆鳞!” 戚白商淡淡转开了脸:“看来?,我母亲确是受此事牵连,才被安府驱离的。” “——”安仲雍急得捏住了桌沿,“你当?真非查不可??” “我已经在查了。” 戚白商回眸,“忘了与先生说,我如今身在庆国公府,戚家。我兄长便是前几日在兆南被追杀的大理寺正?,戚世隐。” “什么??你是戚家……”安仲雍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你就是那个赴兆南行医救兄的戚家长女,戚白商?” “是。” “那你可?知,你和你兄长早已犯了大忌,连你外王父与大舅父都对你们——” “我知晓。”戚白商平静打断,“自我入京以来?,安家数次要置我于死地,这份礼,我定会?还的。” 安仲雍眉头恸结:“你……你与安家本?是同根,何?必如?此……你势单力薄,如?蚍蜉撼树,又怎斗得过他们啊?” “那树倒之日,便是其下掩藏的污秽旧事大白之时。至于结果,为何?斗不过?” 戚白商轻声?道。 “安家久居青云之上,侵吞灾银、卖官鬻爵,作孽无数,不知人间疾苦。想是早已忘了,无根之木,怎得长久?我与兄长同行,背靠公理大义,理、义之内,是天下百姓。兄长所究,乃民心相向,唯不忘民心,以苍生为沃土,着根之芽方可?平青云、昭天理——既是天下民心所向,又有何?须惧?” “……” 安仲雍眼神烁动,神色维艰:“可?你兄长清正?刚直,不知变通,又如?何?斗得过宵小手段?” “那好在我并非不通世事的闺阁女子?,尚有一二自保手段,可?助兄长一臂之力。” 戚白商说罢,起?身。 她想知道的已经尽数知道了,余下的,这会?便是问,安仲雍也不会?对她说。 戚白商刚要显出?送客之意,又想起?什么?:“夭夭尚在人世之事,先生便不要再与安家任何?人提起?了。” 安仲雍急声?:“你祖父也十分想念你——” “若舅父,不想我与母亲一样销声?匿迹、此生再不复相见的话。” 戚白商淡声?打断,抬眸。 “便不要再提起?。” 安仲雍颤声?:“为何??” “…理由有万千,”戚白商轻哂,嘲弄尽压于眸底,“当?下之由,那许是,我怕和母亲一样死得不明不白、遗恨世间罢。” “——!” 安仲雍手里一抖,那方海棠帕子?终究飘落于地。 他僵坐几息,弯下腰,翼翼将它捡起?。 到此时他才发现,它已经很旧,很旧了。 就像他日日所念的,记忆里那个扶着海棠花言笑晏晏地回眸唤他的妹妹,早已如?前尘旧事,飘散成烟,零落尘埃里。 “……” 戚白商随老?师游医近十载,人心她看得分明。故而也知安仲雍并非虚情假意。 可?那又如?何?呢。 她心里一叹,正?要送客,身后屋外忽然传来?连翘的急声?: “姑娘,您快出?去看看吧!” “?”戚白商回身,“怎么?了。” “府里三姑娘的丫鬟方才跑来?医馆找长公子?,说是长公子?傍晚赶去了秋猎行宫,欲面圣禀案,转身工夫,人就不见了!” “行宫?” 戚白商脸色微变,提裙便要往外走。 身后,却传来?安仲雍恸然哑声?:“…等等!” —— 一个时辰后。 夜色满落深山,山林丛木间,连翘焦急地缀在戚白商身后。 “姑娘,你等等我啊。” “你快些?。” 戚白商提着只灯笼,匆促跟在走在前面的戚妍容的丫鬟身后:“还未到吗?” 那丫鬟应声?:“就在前面那片山石后,大姑娘小心,这儿山路难走得很!” “嗯。” 戚白商应着声?,跟在丫鬟身后,急匆匆转过山石。 只是刚一定足,骤然一道香雾便迎面洒了上来?。 来?不及躲避,女子?一惊,手中灯笼跌落。 下一刻,她便阖眼软跌下去。 藏躲在山石后的侍卫与戚妍容的丫鬟对视颔首,侍卫负起?晕厥的女子?,便快步朝夜色中的山路遁去。 而丫鬟立刻熄灭了灯笼,悄然退开。 直至连翘追过来?,遍寻不见,急声?四顾:“姑娘?姑娘?!” “……” 暗处,丫鬟嘴角一勾,冷笑着转身,躲入丛林密影里。 一炷香后。 山路上,一驾马车悠悠驶入行宫。 车内烛火昏昧,难辨人面。 刚进入车里的安仲德皱眉,扫向角落里看着晕厥女子?的青年:“明儿,为何?不多点几盏灯?” 谢明一僵,回过身:“舅父。…我是怕行宫今夜官眷太多,被人看到了面目。” “不错,考虑周到。”安仲德坐在外侧,扫向马车最里面那个躺倒在阴翳里的女子?,“准备周全了吗?” “是,戚世隐已经在启云殿内了。” 安仲德点头:“今夜之事,必须成功。否则你母妃、你,还有整个安家皆将临万劫不复之地,你可?明白?” “…自然。” “听闻这位戚家长女貌美绝伦?你二哥起?了色心不说,连谢清晏竟都对她属意。各府传闻里,称她上京第一美人,哼,我看他们是没见过当?年真正?的上京第一。” 第46章 身世 谢清晏,你想替她死? 谢清晏停在启云殿前。 映在他漆黑瞳孔深处的,漫过整座启云殿的火势燎天,像是要烧穿了这片浓墨似的夜。 滚滚浓烟间,来往的宫人们弯着腰,奔走匆匆。 一桶桶的井水被车马载来。 董其伤迟了几息,此刻才停在谢清晏身后?。他不安地?望着那人背影。 “公子,若依连翘所说?,戚白商应当……” “——” 谢清晏漆黑瞳眸一颤。 像是从那片烧得通红的、叫他分不清现实与梦魇的火里醒回神来。 他上前,拉住一名宫人,将对方手中的木盆接过。 宫人抬头一愣,跟着惊声:“谢公,这等粗活怎敢劳您亲自——” 话?刚过半。 那一盆水已叫谢清晏倾了他自己满身。 宫人:“!?” 董其伤反应过来,急拦:“公子!不可!” 木盆掷地?,谢清晏置若不顾,以袖掩鼻,身影扑向启云殿下的大火中。 —— 深秋的井水冰冷刺骨,却覆不过他几千个日日夜夜如在肺腑的窒息灼烫。 十五年?前那场火,终究从谢清晏的梦魇里烧了出来,再?次将他吞没。 须臾后?。 “陛下到——” 太监尖锐的唱礼声,荡过烟火灼灼的启云殿上空。 踏着最后?一个字音,以谢策为?首,朝中皇室与高官家眷们尽数来到殿外。 望着这场大火,与站在最前的皇帝沉默不语的背影,官眷们一时慌乱,却又尽不敢高声语,只将声音压低在纷乱来往的宫人间。 “陛下,火势凶猛,万万不能?再?靠近了!” 随侍太监见谢策情不自禁地?踏前,慌忙绕拦过去。只是甫一转过来,他就?对上谢策那双发红的像要杀人的眼—— “你敢拦朕?” “……奴不敢。” 两腿一软,随侍大太监扑通一声跪在了谢策脚边,老脸挂泪。 “便是为?了大胤国祚,您也得保重龙体啊,陛下!!” 二皇子原本落后?了一个身位,皱眉防备着汹涌的热焰。 此刻见状,他抹了抹脸,刚踏出一步,准备上前去同往常一样做个乖顺孝悌的皇子典范出来,冷不防被身后?伸来的手狠狠掼在原地?。 二皇子一怔,扭头:“…母后??” 宋皇后?此刻神色复杂,眼神里被灼着的火光烫下难以言喻的阴沉。 她盯着面前汹涌的大火:“不能?去。” “可父皇……” “还想坐稳你的位置,今夜就?当你没带耳目唇舌出来——听懂了么?” “……” 谢聪极少在向来性子素淡得与世无争的母后?面上看到这般慑人的神情。 他迟疑了下,点头。 宋皇后?攥在他袍袖上、紧得有?些颤栗的手这才一抖,松开,掩垂到了凤袍广袖下。 谢聪退后?回来,而同时,一道?仓皇踉跄的身影从他身侧快步扑向前方—— “晏儿?我的晏儿呢?” “殿下小心!” 身后?追来的侍女?与嬷嬷急切出声,在越过皇帝身位一丈后?,终于险险将长公主从灼得面皮欲裂的火势前拉回了安全地?带。 长公主回过神,四处急望,红透的眼眶里含着泪:“皇兄,晏儿呢?你可叫人拦住他了?” 谢策堪堪抑下了情绪,沉声:“你的儿子,你来同朕要?” “可晏儿他——” “殿下!”不知哪个角落出来的宫人快步过来,跪到长公主面前,头都不敢抬地?指向身后?火中的大殿,“谢公,谢公他进殿里了!” “——!” 长公主惊厥之下,竟是一口气?没上来,扶着心口晃了下身。 嬷嬷和侍女?慌忙将人扶住。 连谢策眼底的火色都烁动了下,他拧眉沉声:“谢清晏进了启云殿?” “是啊陛下!我们根本就?拦、拦不住啊!”宫人急得快哭出来了,跪伏在地?颤声道?。 谢策眉头沉了沉,示意扶着长公主的侍女?和嬷嬷:“将你们长公主带到一旁,看顾好了。” 他回过头,“丁畅真?” “臣在。”禁军侍卫统领立刻上前。 “你亲自带人,将谢清晏给我完璧无损地?抬出来。他若伤着分毫,朕唯你们是问。” “臣领命!” 一队禁军侍卫披上不易着火的石麻衣,边清道?边迅疾地?进到火场里。 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不过须臾,就?见几名侍卫从着火的大殿内抬出来两道?拿石麻衣盖住的身影。 从身量和垂落在侧的衣着来看,显然是一对男女?。 “陛下,在殿中发现二人,似乎是被烟熏晕过去的,昏迷在殿内。” 为首侍卫跪地禀声。 “好,好啊!” 谢策盛怒转身,龙袍一挥,他怒笑两声,睖着身后?瑟然低头的官眷—— “秋猎首日,宫闱禁地?,竟有男女私会?!” 他笑一冷,沉声:“邱林远!” “陛下,奴在。”随侍太监连忙上前。 “去查!哪家官眷今夜不在!” “诺。” 皇帝身旁,贵妃安萱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嘴角,回头看了眼—— 身后?官眷熙攘间,文官中仍是以宋家和安家隐约分作两派。 宋仲儒称岁老难捱,未至行宫。 此刻百官间便是隐隐以安惟演为?首,他正同大太监邱林远协理,查官眷名录。而其后?,紧挨着他的,正是安家的安仲德等人。 安萱与安仲德对视了眼,安仲德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下头去。 安萱会?意,扭头,朝不远处宫人中的一名侍卫示意了眼。 侍卫本来面有?迟色,似乎想说?什么。 安萱狠一瞪他。 侍卫僵了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陛下,臣有?事,不敢不禀。” 谢策正气?怒难抑地?望着火中的启云殿,闻言沉了沉眼:“何事。” “臣,臣今夜办差入行宫时,在山外遇上了一对朝中官眷男女?,因对方恳辞,故而将二人带入行宫内。” 谢策冷睨着他:“私带官眷,你要命不要?” 侍卫吓得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是那位大人说?有?急事须面圣,臣,臣这才一时糊涂——求陛下开恩!” “哦?面圣?我怎么不知今日有?哪位朝臣来求见朕呢?” 谢策背手,微微伏身,沉睨着他。 “哪二人啊?” “是,是……” 安家众人间,安仲德嘴角冷勾,瞥向那被盖在石麻衣下尚昏着的两人。 只是他视线刚要收回,就?兀地?一停。 他皱眉定?眸,看向掩在石麻衣下的那截鹅黄色女?子衣裙。 今夜,昏迷的戚白商躺在马车里时,穿的似乎不是这个颜色…… “母亲,妍容今夜为?何不见了?” 戚婉儿焦急的轻音从身后?纷议里传入耳中,安仲德面色骤然一变。 不好! 他连忙抬手,就?要拦住那侍卫开口—— 恰这一刻,侍卫叩首在地?。 “是戚家大房长子,戚世隐,与其庶妹,戚白商。” “……” 话?声落地?,砸得在场官眷轰然一寂。 紧跟着,无数道?目光从四方罩下,落向惊定?住身的宋氏母女?。 “怎、怎么可能??”宋氏惨败着脸,惊声,“无尘领圣命,如今正在兆南巡查!” 而此刻石破天惊,官眷间纷纷回神,议论声已经压不住了。 “什么?难道?殿内那对男女?是戚家人?” “戚白商?便是戚家那个近些日子传出了上京第一美人之称的庶女??” “她与戚世隐可是兄妹!” “可庆国公这位嫡子是旁支过继,这件事在朝中倒是人尽皆知……” “那也是乱——违礼法?的!” “……” 皇帝身外,二皇子最先变了脸色,惊疑地?看向他原本并?未在意的地?上那二人身影。 他正情不自禁要上前,就?被皇后?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此番惊议间,谢策眼底怒意沉作冷笑:“好啊,朕委以重任的好臣子——邱林远,你去看看,是不是他二人!” “陛下。” 宋皇后?神色素淡,瞥过一旁隐有?得逞笑意的贵妃安萱,她微皱眉,作礼:“此事毕竟事关官眷清名,还是……” “他们都做得出这等丑事!还要什么清名?” 谢策勃然怒声。 安萱轻慢哼了声笑:“是啊,陛下,胆敢在秋猎日做出这等秽乱宫闱之事,便是为?了皇室颜面也必须严惩。” 她这边话?声刚落,便对上了不远处,安仲德面色铁青地?朝她摇头的神情。 安萱一愣。 她正有?些恍惚不明间。 却见,随侍太监邱林远走到那石麻衣下的两人旁边,掀起来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起身时甚至踉跄了下。 直到到了皇帝身旁,邱林远才有?些哆嗦地?张口:“陛,陛下……” 谢策扫过他,虎目微眯:“怎么,不是戚世隐?” “不……确实不是戚大人。” “那是谁啊?” “……” 邱林远在官眷们的视线下僵着身,一时汗如雨下,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贵妃安萱。 安萱一停,僵住了唇角尚未敛去的笑。 到此刻她才突然想起—— 她的明儿呢? 就?在此刻,谢策压低的眼神晦暗不明时,殿内忽传出一名侍卫急声: 第47章 红颜 朝那颗小痣咬下去。 “你想替她死、是么?” “……” 薄刃在悬,杀意冽然。 戚白商颤眸望着那柄抵在谢清晏致命处的长剑,只看?都?觉着心口惊栗欲碎。 “谢——” 话音与她阻拦的身?影还未起,她的手腕就被那人死死扣在了掌心,禁锢得不得寸挪。 而直面着无人敢阻的帝王之怒,谢清晏清身?玉挺,岿然未动。 于再次劈落的惊雷间,他抬起了漆黑清绝的眼。 “陛下。” “天子之威,不可?不存。” “——” 惊雷骤寂。 谢策被噬心的痛意与恨意蒙蔽了的理智终于在此刻回转。 文武百官在列,他若亲手斩了一个受三?皇子戕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家女?子,殉了的又岂止是天子之威? 只怕十五年前那场行宫大?火,更?是要烧穿史?书,给他落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 谢策紧握着剑的手慢慢松开了些。 值此刻,长公主拂开两侧阻拦她的宫人,扑向前来,少有?地失了端庄仪容,眼圈通红地在剑旁跪下来。 “皇兄!晏儿心仁,不忍见未来妻妇之姊受难,这才一时情急而失礼,还请皇兄恕罪!” 长公主向来有?驾前免跪之尊,此刻尽行大?礼,字字恳切欲泣,显也是忧心至极了。 从方?才便惊默的二皇子这会回神?,他就着跪伏在地的姿势,悄然扭过头去,对着身?后宋家党派中的一名官员使?了下眼色。 那人会意颔首。 几息后,百官中就有?人带头,边山呼万岁,边求陛下恕罪。 山呼声里,谢策背光站着,眉目阴翳地打量谢清晏身?后的女?子。 跟着他将目光落回剑侧。 “我倒是忘了你与戚家尚有?亲……区区妻妇之姊,便值得你如此不惜性命?”谢策沉哼了声,收剑。 “……” 谢清晏藏背于身?后的,箭袖下指骨因攥得过于用力而轻微僵着,此刻徐缓地从戚白商手腕上松开。 他长睫垂低,如密羽遮过眸底情绪。 “自是不值。” 谢清晏平静道。 “我为陛下,不为她。” 谢策面上未消散的阴郁怒意稍霁,他扯了扯嘴角:“起来吧。” “谢陛下。” 谢清晏直身?跪起。 “至于她……”谢策冷冷扫视过,那个被谢清晏身?上玄色鹤氅遮了大?半的跪地女?子的身?影。 戚白商下意识抬眼,对上了帝王垂睨下来的目光。 即便此刻谢策情绪已?叫理智压下大?半,但眼中杀意之深,依旧叫戚白商心里一惊。 为何…… 不及戚白商细察,眼前,那人披下的鹤氅如堆雪积玉般浮动,遮过了她与帝王间最后一隙目光胶着。 “戚白商下毒之事,虽为自保,但有?失礼法,望陛下小惩大?诫。” 谢清晏声线温润,却又透着秋夜肃凉。 “臣代戚家请命,求陛下将她逐离上京,永生不得还——” “!?” 戚白商愕然仰颈,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清晏的背影。 在她要开口前。 一道有?些气虚的声音,自安静的百官间响起—— “陛下,臣,有?事请奏。” “……” 谢清晏止身?,漠然抬眸。 而他目光所及之地,百官间一阵回首,戚白商就听?见有?人惊声:“戚大?人醒了!” “戚大?人感觉如何?身?体?可?有?恙?” 片刻后,在两位同僚的搀扶下,醒来的戚世隐到了谢策面前,跪身?作礼。 “陛下,”戚世隐将怀中书信罪证一一叠呈向谢策,他面色苍白,声音却字句决然坚厉,“今日之事,乃臣奉圣命入兆南,查察蕲州赈灾银案,牵出朝中高官勾结后宫,行谋害忠良、卖官鬻爵、祸乱朝纲之举而引发?!安家涉案之流,欲借秋猎挑旧日之事、以恶名污臣与家妹,才行今夜之举!望陛下明鉴!” 谢策眼神?沉冷,一抬手。 随侍太监邱林远立刻上前,取走戚世隐手中书信罪证,快步回来,呈给谢策。 在安萱逐渐惨白、面如金纸的脸色前,谢策一边翻看?,一边捏紧了掌骨。 到中间某页血书红字时,他用力一合。 “砰。” 书册合上,轻声若惊雷。 安萱腿一软,险些卧地,在旁边宫女?的惊呼搀扶中才勉强站直了身?。 “安家……” 谢策冷眼扫过安萱,又眺向百官中间以安惟演为首的安家众人。 他攥着奏折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底怒意分明:“卖官鬻爵、祸乱朝纲不止,还敢在行宫焚火作乱、妄追悖逆之举——你们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 安萱这次再站不住了,她哭得梨花带泪地跪地,膝行两步,哀求拽住了龙袍:“臣妾冤枉啊陛下!” 谢策皱眉低头,恨铁不成钢地怒瞪着她。 戚世隐在旁转向安萱:“臣只说后宫与前朝牟利通私,不曾直指贵妃,贵妃何故自认罪名?” “你!” 安萱恼羞成怒地回身?,怒指着戚世隐:“你怎敢如此与本宫——” “够了。”谢策沉声打断。 “陛下,”邱林远上前,低声回禀,“经太医诊治,三?殿下吸入的只是寻常迷药,此刻虽仍在昏睡,但明日醒来后便可?无碍。” 谢策面色稍霁,语气却冷:“这逆子,行事狂悖,便是醒了也有?他的过!” “陛下。” 谢清晏忽清疏作声:“三?殿下素来纯良孝悌,今日所为,定非他本意。” “……” 话声一落,戚世隐皱眉望来,戚白商随之抬眸。而安萱有?些难置信又感激地扭过头,殷切期待地看?向了谢清晏。 谢策却好似猜到他话中意,微微眯眼:“不是他本意,那是谁的意思?” 谢清晏平静地垂着眼:“三?殿下年纪尚轻,若身?遭有?奸佞蛊惑,受亲缘所困,难免失察。行将踏错,非他之过。” “……!” 安萱脸色顿时煞白,她惊恐地望着谢清晏,张了张嘴,却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谢策眯着眼扫视百官,视线掠及二皇子谢聪慌忙压下的那点喜色,最后落在了仍昏迷着的谢明身?上。 安家敢借启云殿大?火触他逆鳞,妄揣帝心,在他这儿本就是罪无可?恕。 何况为保下老三?,也只得牺牲他们。 只是眼前局面还不够啊。 谢策正迟疑间。 “陛下若不信,可?再问一人。” 谢清晏说罢,侧了侧身?,让出自始至终被他藏于帝王视野之外的女?子。 戚白商微微仰首,对上了谢清晏琨玉秋霜似的冷淡眉眼。 “戚姑娘,”他漆眸临睨着她,如透霜雪,“你既是安家之后,不妨由你来说——今日将你囚困启云殿的,除了三?皇子,可?还有?旁人?” 戚白商尚无反应。 戚世隐面色却变了,他跪直身?,攥拳睖向谢清晏:“谢公,你这是要陷家妹于不孝不义之地吗?!” 他句句厉声,带着恨不能叫戚白商字字铭心的提醒:“若她今日举安家之罪、那便是背祖忘宗,你叫她来日在上京如何自处!?” “……” 谢清晏低垂的睫羽像不经意地颤了下。 “那是她的事。” 戚白商听?见头顶荡下那人漠然清冷的声线,如击冰叩玉: “与我何干?” 戚世隐大?怒:“谢清——” “兄长。” 直跪在地,戚白商出声打断。 她望着自始至终清疏冷淡的谢清晏,停了两息,缓缓垂低了睫。女?子声轻如羽地动唇:“今日入夜,臣女?受蔽入殿前,马车中还有?一人,乃吏部尚书……” 她抬眸,隔着百官震撼眼神?,望向了那块不知何时被隐隐隔开间距的安家众人。 她一字一句:“安仲德。” “——!” “你疯了不成?!”安萱惊骇之后,怒指戚白商,“你母亲也是安家之女?,你当真不顾半点忠孝亲缘,竟伙同外人一起攀咬你至亲!!” 谢策一个眼神?,安萱身?旁的大?宫女?上前,捏住激动的安萱后颈轻轻一掐,便将昏倒的安萱接入怀中:“陛下,安贵妃情绪过激,晕过去了,奴等带她去殿中调息。” “嗯。” 谢策应了,转向戚白商,“你愿证安家悖逆之罪?” “臣女?,”戚白商微微咬唇,指尖掐出白痕,“愿……” “陛下!!” 一声嘶哑高呼,盖过了戚白商的话音。 她睫眸轻颤着抬起。 百官之中,安家众人间,一道布衣身?影踉跄而起,笑意狂肆悲怆—— “草民安仲雍,愿自举父兄之罪!只求陛下来日恩宽、赦草民不曾行同流合污之举!” “仲雍?!”安仲德不可?置信地扭回头,目眦欲裂地瞪着他的亲弟弟。 而为首,自戚白商身?份被安仲雍点破后,便一言不发?的安惟演只是慢慢叹了口气,阖了阖眼。 他脸上的皱纹像是更?深了,如刀凿斧刻。 “陛下!”安仲雍却颤着手自解冠巾,披头散发?,他热泪盈眶又大?笑着,隔着父兄朝谢策重?重?叩首,额头见血,“三?皇子确是受安家蒙蔽!草民愿举发?父兄!愿列数安家十数年来桩桩件件的罪过!求陛下恩宽——求陛下恩宽草民啊!!” “——” 第48章 生疑 我真想杀了你。 “——” 戚白商惊骇欲绝地?僵在?了谢清晏身前?。 她早便在?舅父那儿验证过?,母亲与当年裴氏抄家?灭门惨案有关,更料想母亲之死多半与那件事脱不开干系。 但她万万不曾想过?—— 那个心善又明媚如春日初阳的母亲,会是十五年前?裴氏那场惨绝人寰的灭门案的开端? 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竟因母亲而起? “不,不可能。” 戚白商面色苍白地?摇头,仰眸望谢清晏:“我母亲不是那样的人。若是她那样说了,那便定是亲眼看?到——” 话声在?对上谢清晏那双漆黑阒寂的眼眸时,戛然而止。 “看?到什?么。” 谢清晏轻抚过?她纤弱易折的颈子?,拇指指腹慢慢压下,扣紧,“看?到裴氏皇后,恰于裴家?获罪灭门前?夜,在?陛下亲驾的行宫里,与一个来路去向皆不明的侍卫通奸么?” “…!” 戚白商唇色咬得泛白。 裴氏皇后昔日作为惠王妃与惠王的伉俪情深天下皆知,这样违背常理人伦的“巧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该说不愧是她的女儿。” 谢清晏折腰俯身,漆眸叫翳影遮得彻底, 她只能听辨寥寥夜火里,那人像叫秋凉沁入肌骨肺腑的低哑声音。 “戚白商,我真想杀了你。” “……那谢公、方才不该拦陛下的。” 戚白商下意识地?辩驳。 那一刹那,她见他眼底如滂沱。 恍惚给了她她轻易便能伤谢清晏至深的错觉。 戚白商垂眸:“…抱歉。无论谢公方才为何舍身相?护,都是临帝怒之威前?救了白商一命。若来日谢公后悔了,要为舅母与表弟报仇,来寻我便是。” 谢清晏扣握着她的颈,欲用力却又止住: “……你以为我不舍?” “我怎会这样以为,”戚白商自?嘲勾唇,“谢公对我的杀心,也并非一日之由。” “——” 戚白商不曾看?到,身前?那人俯侧了身,低低凝眄着她的、藏在?翳影里的眼颤栗难已,比夜色与深渊都无底。 他说我真想杀了你,可从头至尾他的眼神里只有痛与绝望,注定求而不得的不甘心,没有半点杀意。 “阿姐!” 婉儿的呼声越过?最后一队离开的禁军侍卫,直奔二人身影。 戚白商醒神,惊抬眸,回望去。 提着裙角焦急跑来的戚婉儿终于望见了她的身影,只是跟着便神情一怔,有些迟疑地?慢下步子?。 “婉儿,你小心些,等?等?娘——”比她迟了一步来的宋氏顺着婉儿回头,只来得及看?见,谢清晏收束得凌冽的箭袖从戚白商颈前?垂下的残影。 宋氏顿时生疑。 这二人,方才是在?…… “见过?谢公。”姻亲未成便礼不可废,宋氏和婉儿前?后朝谢清晏作礼。 隔着尚有几丈距离,谢清晏眉眼淡薄扫过?,似望着那二人信口对戚白商道:“世?间魑魅魍魉横行,画皮披身,安辨善恶?” 他转眸,定在?戚白商身上:“即便是你母亲,你便一定了解她么?” 戚白商轻声而决然:“至少,在?我查清一切前?,我不会怀疑她。” “……” 谢清晏薄唇冷勾起,长睫覆下,遮去了眼底沉翳。 走近的宋氏与戚婉儿这一刻,同戚白商一并听清了他的话音: “在?陛下面前?所?言,字字句句皆是我真心——望戚姑娘早日离京,永生不还。” 谢清晏复抬眸,眼神清疏冷冽。 “这里没人想见到你。” 戚白商眼睫微颤了下:“谢公警言,白商定谨记在?心。” 说罢,戚白商抬眼,正对上宋氏原本有些难看?的脸色稍霁模样。 宋氏不着痕迹地?剜了她一眼,抬手轻推了下戚婉儿:“婉儿,你还不送送谢公?他可是为了你才冒险护了你阿姐一回,你瞧,还受了伤呢。” “戚夫人客气。” 谢清晏今日的渊懿温雅里多了几分凉淡的敷衍意,在?不熟悉他的外人看?来倒也不分明。 他朝戚白商望去,声清若寂:“婉儿的阿姐,便也是我的……至亲。” 那个微妙的停顿叫宋氏心里莫名多跳了下,只是她扭头去看?,谢清晏对着戚白商又似乎只有一片清冷疏离。 方才那语气,也不像是有什?么。 只是尽管再三?劝说自?己,宋氏心头那点阴霾依旧没能散去。 她强笑道:“今日行宫中杂事溃乱,还是请谢公送婉儿一道吧。” 戚婉儿本欲拒绝,只是想到什?么,她面露迟疑地?看?向谢清晏。 谢清晏颔首:“自然。” 婉儿跟着叠手作礼:“那就劳烦谢公了。” “去吧,去吧。” 宋氏一面招手,目送那两道背影远去,一面冷了笑色,扭回头来看向戚白商。 “你不会是以为,得了安家?之女的名号,就有和婉儿比肩、攀龙附凤的可能了吧?” 戚白商垂着眸:“夫人明鉴,我从未想要与婉儿争什?么。” “没想过?最好!想了也是痴心妄想!” 宋氏压低了声,狞然道:“谢清晏可不是凌永安那等?见了美色就挪不动腿的凡夫俗子?,你再如何去他面前?搔首弄姿,他也不会多瞧你一眼!” 戚白商淡应:“是。” “你以为他向婉儿求亲,看?中的是什?么?是婉儿的才情、是戚家?的清名、是二殿下来路辉煌、是宋家?青云指日可待!” 宋氏一口气说完,将憋红的脸重重一沉。 她吐气,整理过?有些激动而低侧的发髻,冷眼扫向戚白商:“莫说今日之后安家?辉煌不再,满门都要被牵连,便是还在?,你也休想——” 话声戛然而止。 原本乖慵敷衍的戚白商停了几息,未能听得耳边余音。 她有些意外,抬眼。 却正见宋氏像见了鬼似的,死死盯着她的—— 戚白商顺着低眸望去。 正瞧见她衣袖勾挂在?腕前?,露出了左手指根处,绕着那颗红色小痣,一圈有些分明的沁红齿痕。 “…!” 戚白商连忙垂手,就要叫袖子?遮过?去。 没来得及,就被宋氏一把?攥起。 她神情狞然又带着某种?惶恐,死死盯着戚白商左手指根的那颗小痣:“这是什?么?” 戚白商眼睫轻颤:“昨日赶路太困,我自?己咬的……” “我不是问这个!” 宋氏压根没把?红痕往什?么地?方想,只是咬牙切齿地?盯着那点小痣。 “这颗红痣,你何时有的?!” —— “敢问谢公,今夜宫宴上,你所?提及左手有血色小痣的梦中仙子?……” 行宫一角。 屋檐下,戚婉儿艰难地?抬头问出口:“可是我阿姐?” 话出口时,戚婉儿也终于鼓足了勇气,望向了谢清晏。 他生就一副神清骨秀的好容颜,比传闻中温润如玉更显几分藏锋的凌冽。 在?戚婉儿为数不多的印象里,谢清晏向来从容不惊,举止端方无咎,唯有此刻眉眼如薄雾绕远山,幽邃,冷冽,叫人看?不透分毫。 戚婉儿下意识地?退后了步,几乎想逃。 ——她不是戚白商那般见过?许多生死的医者,谢清晏身上的杀意哪怕只漏一隙,都够叫她背后生汗,掌心微潮。 “戚二姑娘不必如此畏惧。” 谢清晏疏慵了神容,垂眸懒眺向轻抚过?薄茧的指腹:“我若起意杀你,她大?抵是要第一个来取我性命。” “……” 戚婉儿诚实地?吞了下口水。 她方才只是本能觉着谢清晏危险,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还动了杀意啊。 “谢公所?说的她,是指阿姐吗?”戚婉儿努力压住想逃还发软的腿,“所?以,谢公当真是对我阿姐有意?” 谢清晏含笑,温润回眸。 可他眼神却清凌如薄极的剑,一眼扫过?,便足够刮尽她掩饰压抑之下的愉悦:“你是想我去与陛下退婚,成全了你和云鉴机,是么。” 一席话叫他说得散漫随意,又寒意丛生。 他低眸,眼尾难抑地?显出几分戾。 “我成全你们,何人成全我呢?” “——!” 戚婉儿早在?听见“云鉴机”三?个字时,便脸色煞白,惊厥地?像见了鬼似的,她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清晏。 “你、谢公怎会知道?” “你问了一个最不重要的问题。”谢清晏回了神,他容色不改,声线却疏淡至极,“你我之婚不会成。” 大?惊之后便是欣喜,戚婉儿一时有些恍不过?神:“那——” “但,亦不会退婚。” “…为何??” 戚婉儿有些急了,下意识上前?了步,“谢公既然想娶的是我阿姐,那向陛下说明便是,又何必委屈了我阿姐——” “我不会与她在?一起。” 谢清晏扶上木制栏杆,箭袖下的修长指骨缓缓捏紧,颤栗得欲碎木裂石。他望着行宫灯火万千重阙,侧颜清冷,眼底暗若沉渊。 “她与我,本便不是同路之人。” 戚婉儿似乎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谢公执意要阿姐离开上京,难道是因为,日后还会有像今夜这样危险的事发生吗?” 谢清晏未作声,只徐起漆眸,侧身临睨她。 “…我明白了。” 第49章 入宫 她的事我不想再听。 大理寺狱。 两名值守狱卒正靠在墙根唠着。 “……当朝太傅,那?可是官居一品,打?从当差起?我还是头一回亲眼见这么大的官儿。” “有什么用??进了这儿,想出去就难喽!安家案子闹得各地民怨四起?,如今审得板上钉钉,只?等着陛下发落了!” “安家树大根深,怎会折戚家手里了?” “自然不只?是戚家,还有宋家和二皇子撑腰呢!” “可宋安两家斗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分?晓啊。” “嘁,如今二皇子身?边那?可是多了位三十万镇北军统帅,镇国公谢清晏的!他与戚家嫡女成亲在即,那?就是选了二皇子,朝中大臣有几个脖子比他手中刀硬?今时局势能?和从前一样?吗?” “原来如此,还是老兄高见……” “你们两个!当差工夫,瞎聊什么呢!” 一声呼呵从阴暗廊道的另一头传来。 随着脚步声,大理狱丞从廊道转角后的阴影里走出来。 “李大人。” “卑职见过李大人。” 两名当差狱卒慌忙低头弯腰,朝他们的顶头上司见礼。 只?是地上影子中,跟在大理狱丞身?后,还有一道披着斗篷的身?影。 两名狱卒悄然抬头,好奇地去瞄。 只?见来人一身?雪白刺绣斗篷,斗篷帽子垂遮下来,全然盖住了相貌。 但从身?量来看,似是名官家女子。 “看什么看!不想要眼睛了?” 大理狱丞一声怒斥,跟着便扭头,朝斗篷女子谄笑道:“戚姑娘,您随我往这边来。这地儿腌臜得很,您小?心些,莫脏了衣裳。” “……” 待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朝大理寺狱最里面的巷道走进去后。 当差狱卒抬头,两人对?视了眼。 其中一个迟疑:“这没有提前批令,怎突然来探望的人了?戚?不会是……” “嘘!就当没看见!”另一个忙阻止,指了指头顶,“莫说大理寺正如今是圣上红人,单戚家结亲那?位……那?可不是我们能?告状的。” “也是。” 开口那?个摸了摸发凉的脖子,艳羡地望向早没了人影的巷道:“戚家可真是好运道,嫡女寻了个好夫婿,满门跟着平步青云啊……” —— 巷道最深处。 大理狱丞打?开了最里面那?间牢房的锁,就转身?,自觉一揖:“我到外面候着。” “劳烦大人了。”斗篷下女子轻声道。 “不敢不敢。” 大理狱丞一边赔着笑,一边转身?离开了。 牢房内。 安惟演原本对?着那?巴掌大的一隙天窗静坐,听见身?后动静时,他才不紧不慢地转回身?。 分?辨出藏在斗篷下的是名女子的身?量,他略皱起?眉。 安萱这会不知躲在宫里何处求神拜佛,没那?个胆量在此时来大理寺狱看他,其余家眷又?都正被?拘禁府中。 那?还有什么女子会…… 安惟演花白的胡子猛地一颤,晃了下才从地上起?身?:“夭夭?” 那?道身?影停滞。 须臾后,戚白商回身?抬手,掬下了斗篷帷帽,露出了绝艳又?不着粉黛的面容,她无波无澜地望向牢房中的老者。 “像……” 安惟演望着她的眼神复杂,痛惜又?怀缅,“夭夭长大了,和你母亲越来越像了。” “是么,”戚白商缓着声,“可惜母亲临终前那?几年?病容枯槁,我看不出。而她去得早,也没来得及见我长大成人的模样?。” “……” 安惟演原本布衣囹圄也自持的神情,在这句话后终于变了。 他嘴唇微抖着:“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啊……” “即便到今日,外王父也不肯认一句错,是么?”戚白商淡声轻慢,“也好,我本也不想替母亲原谅什么人。” 安惟演有些痛心地看向她:“你就这么恨外王父?这么恨安家?为了你的这点恨意,不惜性命,也要叫整个安家的前途基业为你母亲陪葬?” 戚白商低眸笑了,眼神薄凉,语声嘲弄:“这等天大的污名,我如何担得起??” 她走上前:“安萱与安仲德,利用?前朝后宫职权勾连之便,贪赃枉法、卖官鬻爵、残害多少忠良?外王父您的门生们结党营私,多年?来不知谋划了多少肮脏事,如今连蕲州等地受灾百姓救命的赈灾银粮都要夺走,还要反污他们不满朝廷、妄生暴乱,借由镇压、草菅人命……” 戚白商停在安惟演面前,声轻而言重:“桩桩件件,皆是滔天罪过。外王父却想归咎于我的这点恨意?” “仲德与安萱确有错处,”安惟演叹声,“可是夭夭,你还小?,不懂何为和光同尘,在这朝堂中想要立足,又岂能自清?” “不,你不是想立足,你想名利权柄皆在手,想三皇子登上储君之位,想来日安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十五年?前裴家灭门,我不信你们当真问心无愧么!” 戚白商不为所?动。 “安家有今日,皆是你们贪念作祟,莫怨世道与旁人。” “……” 安惟演花白胡子动了动,眼神复杂地望着戚白商,最终没有再?辩驳什么。 他只?摇了摇头,坐回去:“既如此,你还来见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戚白商轻攥紧指尖,“当年?,我母亲被?驱离安家,只?是因为裴氏皇后与大皇子之死、安家不想犯圣怒吗?” “不然呢?” 安惟演拧眉回首,“彼时龙颜大怒,我要她离开上京,何尝不是为了她?” 戚白商紧盯着安惟演的眼:“难道不是安家利用?我母亲,栽赃裴皇后,又?想灭口?” “——!” 安惟演眼神又?惊又?怒,胡子颤得厉害,脸色也涨红了。 这般怒指着戚白商语塞数息,他才勉强嗓音嘶哑地开口:“我安惟演、便是要争权夺名,也断不会用?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去作赌!” “当日你母亲作证之事,我阻拦都不及!怎会诓她去做——即便你不信我,难道连你自己母亲也不信?!” 许是气极,肺火过旺,安惟演说罢就抚胸剧烈地咳嗽起?来。 戚白商指尖微动。 但她到底没做什么,只?在旁望着,等安惟演自行平息下来。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了吧。”安惟演像被?彻底抽走了气力,慢慢靠在了牢房墙壁前。 “安家,是否与胡商有勾结?” “胡商?” 安惟演原本要跌阖下去的眼又?抬起?,不明?显的厌恶掠过他神情间,“安家世代清流名士,怎会与胡人有关系?” 果真不是。 戚白商眼神微动。 之前她便有所?怀疑,若安家当真与胡人勾结,那?从中渔利必不是小?数,安萱与安仲德又?何须为了财帛行卖官鬻爵之险事。 且安惟演之前安家便有祖训,令族中子弟不得与商贾通婚,显是对?行商之事嗤之以鼻…… 如此说来,母亲那?毒的来处——湛云楼背后的主人,当真与安家无干了? 戚白商只?觉眼前一时迷局似海,她身?在其中,不知手中仅有的那?根漂浮的线究竟通向何处。 可即便前方未知之地是万丈悬崖,她亦要查个清楚。 母亲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 虑定后,戚白商压下情绪,淡然抬眸,带着最后一丝试探开口:“明?日是十月初八,也是裴氏皇后忌日,陛下与大臣们皆辍朝五日。” 安惟演眉毛抖了抖,没有说话,沉着浑浊的眼目望她。 “待初九,舍妹戚婉儿将入宫探望姨母,我亦会与之同行——去见安贵妃一面。” “她肯见你?”安惟演皱眉问。 “安贵妃如今失了安家这棵大树荫蔽,圣意又?如颈上利斧、悬而未决,怕是再?细的稻草,她也会死死攥住。” 戚白商审度问:“外王父不想我去见她?” 安惟演摇头叹息:“你不必试我,安萱也没有对?你母亲下手的胆量。” “……人是会变的。” 戚白商缓缓转身?,声清而冷。 “就像我母亲从未料到,将她弃如敝履的,会是曾经最疼爱她的父亲。” “——” 安惟演脸上剧烈地一抖,忍不住回头。 他张了张口,嗓子却像灌了铅,哑得说不出话。 重新戴上斗篷帽子的女子背影翩然,如凌霜踏雪,不曾有丝毫的迟疑与停留。 她不曾回头。 就像十五年?前那?个含泪决然离开安家的他最疼爱的女儿的背影—— “来日,无论太傅是问斩还是流放,我会代我母亲,送你最后一程。” “……” 牢门重新关上,被?人从外面落了锁。 安惟演神容枯槁地坐在地上,望着天窗外寥落的秋色。 冬雪依稀要来了。 他叹了声,腰背慢慢佝偻下去。 只?是在低到最后一瞬,他忽地身?形一震,惊骇得睁大了眼,起?身?便神容狰狞地扑向牢门。 “不能?去——” “夭夭、你绝不能?入宫啊!!” - 十月初九。 天寒,黑云压城,风啸如鼓。 琅园海河楼的二楼内,门窗皆闭,灯火晦暗,唯有珠帘外的玉璧前点起?了莹莹火烛宫灯。 微弱的烛火投过珠帘,映在最里面床榻前拢束起?的幔帐上。 倏地。 一只?筋骨分?明?、冷白修长的手猛地攥住了幔帐。青筋从他屈折的指背间绽起?,覆着薄薄汗意,直没入榻里那?人白色中衣袖下。 第50章 赐酒 此罪,我代她领。 戚白商是初九这日辰时,同婉儿一起入宫的。 兴许是前一日刚为裴皇后与?大皇子行了丧祭的缘故,宫中今日格外冷清肃穆。 领她们进后宫的一路上,宫人们皆低着头弓着腰,像生怕有一点神色外显,再惹怒了贵人,招致祸罚。 “按往年,因是裴皇后与?那位的忌日,皆是辍朝五日。” 婉儿小声与?戚白商解释。 戚白商先?怔了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婉儿说的“那位”是指当朝已故的那位大皇子。 戚婉儿又?道:“宫中规矩森严,非每月定日、后妃家眷提前请批,皆不得入。便是两位殿下,除了晨昏定省外,再去母后母妃宫中,也是要向?陛下请示的。” 戚白商不解:“为何如此?严苛?” “旁人都猜与?,”戚婉儿抬手,比划了个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有关。” 戚白商眨了眨眼。 显然那是说的启云殿裴氏皇后纵火,将大皇子与?自己一并烧死的事了。 若真如此?,当今圣上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哦,说起来,有一人例外。” 戚婉儿想起什么,含笑看向?戚白商,轻声道:“谢公是唯一得了皇帝敕令,可以先?入后请、自由出?入宫闱之人。” “谢清晏?”戚白商意外至极,“皇帝对他的偏宠如此?盛极,二?位殿下都要介怀了吧?” “这也没法,”戚婉儿凑近了些,小声附耳,“谢公十?二?岁那年才从长公主封地回到上京,起初也算受尽流言轻侮,直至偶然面圣。陛下初见他便十?分?喜爱,还说了一句‘此?子肖朕’,传得朝野尽知。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有人说,圣上是把他当了已故那位的替代,顶了对那位的舐犊情深,这才冒幸至今。” “原来如此?。” 两人不及多言,领路的宫人已分?作两处。 “戚大姑娘,此?处通往安贵妃宫苑,请随我来。” “二?姑娘,皇后殿下盼您许久了。” “……” 戚白商与?婉儿对视了眼,两人颔首,随领路的宫人左右分?道,各自向?着安贵妃与?皇后的宫苑去了。 行宫秋猎之事后,三皇子谢明被陛下下旨禁足,连给母妃请安都免了。 而前朝,安家以安惟演、安仲德为首的一干人等?皆下狱候审。其余家眷也被禁于府中,由禁军和巡捕营一同看守,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安萱在宫中如失耳目,早已焦躁好几日了。 戚白商由宫女领入时,安萱正像只焦躁的雀鸟,在烫脚似的波斯毯上来回踱步。 “殿下,人带到了。” 直至宫女出?声回禀,安萱猛地停住,回过?身来。 她像是激动难抑地朝戚白商踏出?一步,又?连忙停住,按捺下神采轻咳了声。 “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诺。” “……” 趁宫女们退下的片刻,戚白商眼神微妙地度量过?安萱的神色。 对她这位姨母,戚白商了解不多,幼时记忆里也没多少印象。 但于情于理,经了她配合兄长捅破安家大案、几乎断绝了三皇子争储的可能后,安萱再怎么急于向?宫外求助,见到她也不该是如此?反应。 戚白商心念暗动,神情却不显,循规蹈矩地给贵妃请了安。 “虽你不愿认,但怎么也是一家人,不必拘礼了。” 安萱示意戚白商到了里面的暖阁落座,拿起茶盏饮了口,似乎嫌凉了,又?蹙着眉放开。 她这才抬眼打量过?戚白商: “坐吧。” 待戚白商在暖炉旁坐下,正听安萱颇有些慨叹地开口:“你与?我那阿姐生得一样美,只可惜,没有她那样好的命。” “……” 戚白商眼睫缓撩起,“我母亲,命好么。” “她若不好,天下就没有命好的女子了,”安萱靠在软枕上,似乎是笑,眉眼却藏不住讥诮,“那会儿天下若有十?斗颜色,你母亲便独占七斗;上京公子们若有十?分?爱慕,你母亲便坐拥八分?。多少女子艳羡她啊……” 安萱回忆着,转回头来,对上了戚白商的眼神。 她顿了下,低头笑:“是,我自然也是艳羡…不,我该是嫉妒她的。毕竟她们与?她尚非同门,我呢?她是得万千宠爱的嫡女,我是无?人记得、无?人在意的庶出?。她有多明媚、光彩耀人,便衬得我有多黯淡,如沟渠中直不起腰的藓草。” 戚白商蹙眉:“母亲不会这样觉着。” “她自然不会,她眼里何曾有过我呢?” 安萱抬起手腕,轻抚过?上面掐丝彩琅描金镶玉的镯子:“她在府中时,父兄从未注意过?我,我用的所有东西都是她挑剩的、不要的,我多羡慕加诸她身的那些琳琅满目的衣物与?首饰?我想要,只能靠自己挣到,我有错吗?” “殿下是想说,卖官鬻爵、残害忠良之事该怪我母亲,若非她,你今日也不会如此么?”戚白商淡声道。 安萱恼提眉:“难道不是吗?她是死了好些年了,可我又?何曾从她的影子里真正逃得过?一日?如今次兄还要为她的女儿——为了你,将安家满门的清名?与?仕途葬送!” “殿下错了,”戚白商不为所动:“葬送了安家的是你,是大舅父,是外王父,是每一个参与?了那些恶事的人,唯独不该是将这些丑事大白于天下之人。” “你……大胆!” 安萱恼怒至极,“本宫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敢如此?与?本宫说话?!” 戚白商起身,朝安萱作了礼,只是末尾,她直身回来,清凌凌地抬眸,声轻也缓:“此?刻,殿下与?我又?不是一家人了?” “你!” 安萱扣住靠榻侧的矮几便要发怒唤人,只是在张口之前,她不知想起什么,望了眼寂静无?人的院子,又?堪堪忍住了。 安萱克制地坐回身,有些咬牙切齿地睖戚白商:“你一个小辈,我懒得与?你计较!” “……” 戚白商眼神不曾为此?和缓,反倒凝重起来。 ——以传闻中她这位贵妃姨母的脾性,怎么可能容忍她至此?? 事出?反常,必有所图。 戚白商眉心轻蹙,索性也抛了繁文缛节,单刀直入:“自母亲离府,安家旁人便不曾再见过?她了,除了姨母。” 安萱脸色不自在起来,顾忌地望了眼明间?:“那又?如何。我也不常去,不过?偶尔带些宫中的稀罕物什,对你母亲好也有错了?” 戚白商心中冷哂。 与?其说是好,不如说是炫耀。若当初她还不明白这位衣着华贵的姨母每每嫌弃又?总要出?现的意思,现下却看得再透不过?了—— 分?明是曾久居母亲之下,自认为忍辱多年,之后一朝事变,天翻地覆,她要回回去母亲那儿炫耀羞辱,来托举自己那颗爱慕虚荣的心罢了! 这般想着,戚白商垂低了眸:“我只是想问,姨母是否知道我母亲是如何去的。” “不是病死的吗?”安萱目露疑惑。 过?了两息,她忽然反应过?来,警惕地直起腰身:“你不会想要将你母亲的死,也推诿到我身上来吧?” “……” 戚白商不语,淡淡抬眸,凝着她神情容貌,分?毫都不落。 气?恼又?愤懑的情绪将安萱的脸色涨得发红:“我是嫉妒你母亲,可我不曾对你母亲做过?任何伤害的事!因为、因为——” “因为幼时在府中,母亲并非从不将你放在眼中。”戚白商蓦地轻声打断。 安萱的恼怒愤懑僵在了脸上。 戚白商轻声继续:“我猜,只有母亲对你格外关照,体贴至极。你所谓她挑剩的、不要的,便是她代替父兄,回回叫人专门送去你那儿的东西。” “——你、你是如何得知?” 安萱涨红的脸色慢慢淡了。 面前不过?十?九岁的姑娘那双清凌凌的眼眸,竟像是能轻易看透她深埋于幽暗心底、不愿为任何人所知的过?往与?秘密。 叫她那些肮脏、龌龊、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忘恩负义,尽数曝露于烈日之下,无?可遁避。 “我了解母亲,她是敢爱敢恨,却不是你口中那个漠视旁人的高傲女子。” 戚白商一顿,垂眸。 “只可惜,她关怀体贴的妹妹,到她死后多少年,依然只是个把她的真心善意当作鄙夷轻视的薄情人。” “……” 安萱面色苍白下来。 只是不等?她再说什么,明间?外,忽然传入一个威严沉冷的声音。 “听起来,你很?是为你母亲抱不平?” 戚白商一滞。 慢了那道声音半拍,随侍太监邱林远尖锐的声音撕破寂静:“陛下驾到——” “臣妾参见陛下。” “臣女叩见陛下。” 谢策大步入内,顺手扶起了行拜礼的安萱,却对跪地的戚白商视若未见。 他径直走到暖阁榻前,坐了下去。 随侍太监停在明间?入暖阁的幔帐檐柱下,朝身后宫人使?了个眼神。 而此?时,谢策才用冷刃似的眼神刮向?了跪地的戚白商:“朕问你话,为何不答?” 戚白商跪直身:“臣女,不敢答。” “哦?”谢策虎目微眯,“你怕什么。” “陛下心中,臣女母亲万死难恕;而于臣女而言,孝之一道,当时时谨记、刻骨铭心。” 谢策按着桌沿的指头动了动,有些意外地挑眉:“你倒是会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比你母亲要聪慧上太多了。” 他回头看向?安萱,“你说是不是?” 第51章 高烧 你亲手,绝了你逃走的唯一机会。…… 谢策的话音一出,暖阁内登时死寂。 安萱悚然惊回过头,看?向身?后?一站一跪的两人。 而跪着的戚白商也怔然仰面。 唯谢清晏眉眼清寂,不见半分波澜:“臣绝无此意。” “那你为何如此看?重?她的性命?” “戚姑娘与?婉儿情深义重?,远逾寻常家中兄弟姐妹,臣深感其意。况戚姑娘有事?,婉儿定伤心欲绝。臣若知而不言、见而不拦,又如何作婉儿未来夫婿?” “……” 谢清晏一番对答堪称滴水不漏,合情合理,可惜并不足够叫已经?生了?疑心的谢策相信。 他将二人打量了?片刻,忽道:“不如,你一并娶了?她?” 暖阁内又是一寂。 戚白商眉心紧蹙,刚欲开口。 “臣一心心悦婉儿。”谢清晏折下左膝,跪地,漆眸垂低,“请陛下明鉴。” 谢策眯眼,上身?前压:“驾前妄言可是欺君。” “臣不敢。” 谢清晏淡声说?罢,抬眸,“陛下如是忧心二殿下耽于美色,误了?国事?,臣亦可另寻他法,为陛下排此忧虑。” 谢策若有所思地望向戚白商,眼底深处杀意烁动?不明,指腹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坐榻外?黄杨木质地的案几。 戚白商低着眸,神色浅淡,唇却不自觉抿紧。 她听得到自己心跳在胸膛里紧张得栗然难安的动?静——虽作为游医,比常人见多了?生老病死,可她亦是凡夫俗子,怎可能?真如装出来的这般置生死于度外?。 暖阁里的寂静越来越刺耳,犹如一道绷紧到极致的弦。 直至青年温润如玉的声线拨开了?寂静。 谢清晏忽低着眼,跪地启唇:“臣听闻,裴氏皇后?温柔娴淑,是天底下最心善的女?子。” “——” 皇帝无意识地抚着桌沿的动?作蓦地一停,目光精绝地横向谢清晏。 旁边跪地的安萱更是吓得浑身?都颤了?下,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了?在她眼里大?概是连死都不怕了?的谢清晏。 而谢清晏眉眼清绝,如玉山岿然平静:“祭礼未休,陛下,不若便当作是裴皇后?在天有灵,愿佑此女?。” “……” 戚白商余光瞥见—— 谢策的手?竟颤了?下,才?慢慢握起。 圣上衣袍荡起,踩下踏跺。带着如山倾海覆般的威势,谢策一直走到谢清晏面前,缓缓蹲了?下来。 谢策低下头,声音也沉哑:“你可知,旁人今日?敢提起,便是个死字?” 谢清晏伏身?,跪拜:“臣倚仗圣心恩宠,请陛下降罪。” “……”谢策握住了?谢清晏的肘骨,用力攥紧,将人一点点从地上拉起。 在那不知有多大?的握力之下,谢清晏袍袖褶皱叠起,陷入衣帛的力道让旁边跪着的戚白商眼皮都抽跳了?下。 她微微咬唇,隐忍低眸。 “因为你像他,所以不必死。” 谢策声音愈发低了?。 “但只此一次的开恩,你确定,要用在她身?上?” “…………” 像是不觉握着他肘骨欲碎的巨力,谢清晏那张神清骨秀的面庞上不见分毫波澜,他直起身?,对上了?谢策不怒自威、好恶难测的眼神。 对视两息。 终于,像是某种授人以柄的妥协,谢清晏伏身?,顶着谢策手?中的托力,慢慢俯下去。 他的叹息藏压在了?低声里: “臣,谢陛下饶臣妻姊不死之隆恩。” “——!” 谢策眼底的喜与?怒交织一处,混杂作晦色。 他定了?两息,终于松开手?,起身?间重?重?哼了?声,便用力一甩袍袖,背身?朝向暖阁里。 “滚吧!” 谢清晏垂眸无声应了?,起身?。 戚白商不知是不是自己惊悸过度的错觉,眼前那道清挺袍影像是晃了?晃,才?站定,回身?。 一两息后?。 如玉温润修长的指骨伸到戚白商眼前。 早就跪到腿麻的戚白商没有在这个时候逞能?,她微微咬唇,无声扶住了?谢清晏的手?掌,借力而起。 起身?间隙,戚白商撞见了?安萱在两人叠搭在一起的袍袖间惊疑凝视的眼神。 她神情微迟了?下。 不等戚白商有所回应,谢清晏已是神颜清疏,克己复礼地松开了?手?,退避一步,掀起袍袖朝她做出向外?请势。 “……” 戚白商不想再在这个要命的皇宫里多待一息。 她没有迟疑,低头就匆匆向外?走去。 谢策身边的随侍太监邱林远亲自送二人出宫,戚白商极有自知之明,晓得这是谢清晏的缘故,与?她无关。 故而她也一声未吭,只无声而安静地走在谢清晏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 正值午日?当空,虽是秋阳不烈,却依旧灼灼如金乌。 到谢清晏袍尾,掐丝绲金的暗纹被日?光反射起金色水纹似的波澜时,戚白商才?察觉—— 谢清晏今日?一反往常,身?上并非温其如玉的雪色,而是一身?玄黑长袍。除了?襟领与?腰带处绲上了?金丝卷云纹,镶玉革带勾勒出他劲瘦腰身?,一身?黑衣如墨,竟衬得他身?影更显清拔凌冽。 于是,终于稍掀去一点他平日?里渊清玉絜君子无双的画皮,显出一两分在北境叫人闻风丧胆的阎王收统帅的风采来。 戚白商一边走神,一边在脑海里对起安惟演与?安萱的话。 安家的可能?性越发微小了?。 她入京前倒是不曾想过,母亲的死,竟就像是这座迷道环绕一般的皇宫,叫她深陷其中,窥不清背后?藏着怎样的庞然之物…… “宫门已至,劳烦邱内侍亲自送到此处,请回吧。” 疏朗声线召回了?戚白商的游神。 前方。 谢清晏正交叠袍袖,向着内侍邱林远折身?作礼。 邱林远显是受宠若惊,笑得满脸褶子,低声不知奉承着什么,扶谢清晏直身?。 戚白商隔望着,颇有些感慨。 如谢清晏这般功高位重?,能?做到他三分克谨自持,已要被世人赞一声高节了?。 偏他循规蹈矩、行节践义,不漏分毫。 也难怪世人皆信了?他的清正儒雅,懿恭端方,且深以为然。 戚白商想着,见两人身?影错离。 邱林远笑眯眯地路过她身?旁。 戚白商弯膝作礼,邱林远略微点头,又笑眯眯地走远了?。 戚白商直身?,见谢清晏清疏冷淡的背影,她在心里叹了?声气。 今日?入宫之前她留的口信,他显是收到了?。 谢清晏既应了?来救,她就该领情。 “谢公,今日?之恩,白商定……” 戚白商话音未尽。 谢清晏却像是未曾听见,冷淡转身?,向前出了?宫门。 她迟疑了?下,只得跟出去。 等到离了?宫门几丈远,戚白商看?到了?不远处停着的,谢清晏那座御赐规制远高于寻常公侯的车驾,自觉停住了?。 她轻声道:“我?知谢公不愿见我?,今日?之恩我?不会忘。来日?结草衔环,定报此恩。谢公慢走,白商告退。” 说?罢,戚白商慢吞吞地回过身?,迟疑望向身?后?宫门内。 也不知婉儿几时出…… 还没想完。 身?后?疾风劲起。 戚白商慌然回眸,就见谢清晏面上原本的温柔渊懿之色尽褪,他眉眼凉得有些煞人,握住她的腕,不容拒绝就将她拽到了?马车后?。 “谢——” 来不及控身?的戚白商踉跄了?下,被谢清晏钳着手?腕,狼狈摔在他胸膛前。 她惊慌抬眼,正对上他低睨如噬的漆眸。 “那日?便叫你离京,你听不懂么?” 戚白商抑着恼站稳了?身?,却挣不脱他的钳制:“我?在京中还有事?……” “什么事?比你生死都重??” 戚白商迟滞了?息,长睫垂下,她轻声微微带颤:“可有些事?,于我?而言,是比生死更重?。” “安望舒一死,便是为裴皇后?偿命了?。她死不足惜。” 谢清晏声冷得漠然又凌厉:“陛下生平最恨之一莫过没能?手?刃你母亲——若不想和你母亲一样落个红颜薄命的结果,你就该立刻离去、永生永世不再出现在上京宫城之中。” 戚白商忍了?又忍,忍得睫羽都有些栗然:“我?知是我?牵累于你……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劳烦谢公,还请谢公放心。若我?罹难,妙春堂自有人为我?偿还谢公恩情。除此之外?,我?的生死,不敢再劳谢公操心。” 说?罢,女?子抬眸,眼底清泠如水,又如霜冰浸着决然凉意。 对视里,谢清晏竟似望她恍了?神思,连攥着她的力道也松弛下来。 戚白商挣脱了?他松开的指骨,转身?欲离。 “——早知如此。” 身?后?,漫天秋白里,谢清晏长睫低阖,声线哑然低了?下去。 “那日?在火场,我?是不是就该杀了?你……” 戚白商蓦地止身?,恼红了?眼圈回眸:“既如此,你便直接杀——” “扑通。” 话刚说?到一半,戚白商就被迎面如玉山倾颓般压下来的身?影给砸蒙了?。 她险些撑不住,踉跄又慌忙地扶着倒在她怀里的人退了?半步。 “……谢清晏?谢清晏?” 原本在马车另一侧,装聋作哑的董其伤几乎是一息内就闪身?到了?戚白商身?旁,帮她扶住了?全然压在她怀里的青年。 第52章 惩罚 “夭夭,莫哭。” 谢清晏的唇覆上来的那一刹那,戚白商的脑海里便惊作了一片空白。 她?想不明白—— 究竟是她?学艺未精,几?次三番都没能诊出谢清晏确是有离魂症之类的大病;还是谢清晏烧坏了神志,疯得彻底,连好恶都分不清? “谢清…” 晏字未来得及从舌尖勾起,便叫那人和她?呼吸一同吞尽。 戚白商被这?个吻攫得喘不上气来时,恍惚只觉身上那人是要换种方式杀了她?。 拿金钩细绳捆着她?手腕不够,还要用他的手扣压着她?手腕,一遍遍用起了薄茧的指腹来回摩挲擦蹭过她?指根。 指根那块细软的皮肉都要被他磨破了,血色的小?痣被他按得洇红,细碎的疼混着他的吻,折磨得未经此事的戚白商要哭不哭地从舌根后挤出碎音。 而这?点?细碎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就更是将?谢清晏所余不多的理智彻底蹂躏,碾磨成齑粉。 那些无形的粉末叫她?瑟缩的气息轻慢吹拂,便没入了他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燃作一片燎天的火,要把他和她?一并吞没。 仿佛要将?两人烧成灰烬、混作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够。 谢清晏放任那场颤着痛意欲念与恨意的火,将?他的理智陷噬。 直至一滴泪凝落,沾湿了他密压的睫。 像是场暴雨浇灭了焚天的火。 谢清晏停住,微微支起上身。 被他扣在身下的女?子衣裙凌乱,鬓发垂散,几?根细如云丝的长?发沾在她?湿漉漉的眼角下与被他咬得艳红的唇上,乌色反衬着白玉似的肤,美得更惊人。 可最要命的还是她?的那双眼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看见眼泪从她?眼中凝聚成剔透晶莹的,大颗滚落。 那双乌眸里像是蓄起了漫漫千秋的雨雾,湿潮又彷徨,她?那样不置信地望着他。 ‘为什么。’ 他好像听见她?这?样问了。 “……” 谢清晏攥握着她?手腕的指骨却一刻都不曾松开?,他撑在她?身上,哑声笑着,伏了伏身。 “戚白商,为什么用这?种被背叛了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明明先背叛的是安家、是你母亲。 是你救了我、又背弃了我。 戚白商下意识地偏过脸,避开?他的气息,生理性的惊慌与泪意被她?咬着唇压下,她?用有些喑哑的声音颤着开?口:“谢清晏你忘了么?你昨日还在圣上面?前说,你此生只心慕婉儿一人的……你不能这?样……” “没关系,我不曾心慕你。” 谢清晏低头,像自我催眠似的,他一边低哑缱绻地说着最薄凉冷漠的话,一边又用最细密而渴求的吻寻她?。 “你本也?知晓,我不是什么清正君子。心慕一人如何,便不能豢养外室了?” 谢清晏低声笑着,戾意入骨,疏慵骀荡,不知作践自己还是她?:“戚白商,你把世间男子想得太纯良了。” “——!” 戚白商一边躲他的吻,一边含恼带恨地转回来睖着他:“你怎敢说这?种话,尚未成婚就这?般…你怎么对得起婉儿?” “世间男子总要变心,早晚而已。当年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到头来还不是逼得她?家破人亡、尸骨不存……” 谢清晏着了魔似的低语。 只是半晌,他又醒回神,声音沙哑地笑起来,“小?医女?,不要信世人。帝王家的人,最信不得……会?要你性命。” 戚白商快被他气疯了:“那你就不该招惹婉儿——” “是戚家想为二皇子折镇北军作鹏羽,我不曾许过她?什么,又何必对得起她?。” 谢清晏低眸,指腹勾描过她?唇线,薄轻作哂。 “安家也?好,戚家也?罢,到头来都是一样的目的……你作为两家之女?,上我的床榻,不是正合了你家长?辈那些龃龉心思么?” “那是他们的,不是我的!” “你又怎知,安望舒活着时,不是同安家人一般想的?” “…!” 戚白商气极,偏又动弹不得。 恰逢谢清晏微凉的指骨勾描到她?唇边,她?低下头就恶狠狠地咬上去。 半点?没留力,刹那间,她?唇齿舌尖就尝到了谢清晏的血的味道。 ……同他从薄唇间吐出的嘲弄话语间的冰冷刺骨不同,谢清晏的血是灼人的,仿佛烫得她?舌尖一颤。 血腥气将?理智冲得清明了几?分,戚白商僵着要松开?唇齿。 只是她?万没料到,谢清晏非但不躲,竟是继任她?咬着之后,察觉她?退意,反将指骨压着她舌尖往里更深地抵了抵。 “呜!” 戚白商衔咬着他修长?如竹玉的指骨,又惊又气又惧地扬起眸,色厉内荏地威胁他。 这?眼神大约是“你再妄为我就咬断了你手指”的意思。 谢清晏却隐晦着幽暗的眸,声音哑下来,含笑似的戏弄她?:“小?医女?,你怎么不再用力些咬。” 她?惊睖着他,满眼写着疯子变态。 被她?拿眼神骂得凶,谢清晏却更笑,眼神也?更暗下去,他拿指骨抵着那截温香软玉的烫意,眸子里如墨泼天倾。 “就这?点?力道,比被雀鸟叼了下都轻。……我怕你待会?咬不住,声音将?琅园里的人都招了来。” ——什、什么待会儿? 若不是头顶细绳缠着手腕,戚白商一定被这?句话吓得跳下榻就跑了。 可她?再挣扎,也?只是徒劳地叫勾在围栏上的金钩来回挂荡,黑檀木被金钩撞着,叩出岁月历久的清沉声响。 “想我给你解开??” 谢清晏长?眸轻挑起,一眼瞥过缠着她?手腕的细绳。此刻床榻上,他尽脱去了那张温润如玉的画皮,随意流眄间竟也?风流难抵。 戚白商有口难言,衔咬着他指骨,又恼然又屈服地红着眼尾,泪意盈盈地点?头。 能屈能伸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至少要先哄谢清晏解开?了金钩,她?才有再反抗逃掉的可能。 “好。” 谢清晏终于放过她?那寸舌尖,散澹从容地将?被咬破的指骨蹭过她?唇角。 他似半点?不在意自己指骨间看一眼都觉着疼的血迹殷殷,只侧倚在榻外侧,慢条斯理地给她?解着手腕上的钩绳。 “我知道,你正在想,要怎么逃出琅园。” “……” 默然蓄着力的戚白商蓦地一滞。 “你若不愿,我不会?强迫你。”谢清晏低声说着。 戚白商恼得咬唇。 可是方才唇肉叫他咬得厉害,这?会?儿碰一下都觉着疼。 “那可真?是,”她?忍,揉着从绳圈间脱开?的泛红手腕,试图起身,“多谢谢公了。” “不过,戚姑娘是不是忘了件事。” 刚望着自己断开?的裙带慢慢红了脸的戚白商警觉地往里怂了怂。 “什么?” 她?靠在床柱上,却见谢清晏神情疏慵懒淡地抬眸望着她?。 “你不是要偿我的救命之恩么。” 谢清晏轻声,“我给你机会?。” 停了几?息,戚白商反应过来,激起的情绪叫她?本就雾气湿潮的乌眸更恼得欲滴:“我何曾说过用这?种法子!?” “旁的,你觉着我需要么。” 谢清晏亦支起身。 “我…我可以作你琅园医师,今后随叫随到,风雨不——” 戚白商没说完,被谢清晏捉住了手腕。 她?僵在他漆黑晦沉如山倾海覆的眼底,只能任他捉着她?手腕,指骨一点?点?抠进她?掌心,迫得她?松开?攥紧的指节。 “恰好,谢某是病了。” 谢清晏将?戚白商的手拉向自己,而他向后,倒在了床榻里。 这?一次是他下而她?居上—— “谢某之病不在身,在心。” 他握着她?的手掌,最终覆在了心口。 谢清晏按着她?根根纤细指节,一点?点?贴合上他胸膛,触及白纱下的伤他似也?不觉着痛。 直到叫她?能够感觉到他胸膛下鼓噪的心跳,衬着他低睨下来的那个眼神,他如此清缓,随意,疏慵散澹,却又满是叫她?挣扎不得分毫的侵略性。 “砰,砰……” 某个寂静至极的刹那,她?的指尖像要被他心跳顶起,戚白商苍白的面?颊蓦地透红,她?本能想将?手指蜷起。 只是谢清晏像早有预料,他低了低头,垂下的长?发遮了他清冷容颜,而她?的指尖再一次被他逼着展开?,贴覆得更不留缝隙。 这?一次不再满足于停留,他拉着她?向下,拂过了半解的中衣,最后落在了真?正顶着她?指尖跳动之地。 “——!!” 戚白商回神刹那,想都没想就要收回,面?色更是一瞬就涨得红透,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睖向他。 “谢琅!” “……” 握着她?的指骨蓦地一颤,跟着更用力,那一瞬戚白商几?乎在谢清晏墨黑的眼底看到凶戾狰狞的欲意。 像是张开?了狰狞血口的莽兽,要将?她?完全吞噬下去。 只是须臾,就云覆水收,尽数藏敛回去。 谢清晏像不曾听到,只用低哑至极的嗓音清疏懒慢地说道:“既是要还我的救命之恩……求医仙,舍己救人,为我纾解。” 戚白商快哭了,说不清是慌得还是气得:“我不可能、拿这?种事还。” “…好啊。” 谢清晏懒懒应了,竟真?松开?了她?的手。 第53章 楼塌 由他抱下来的。 “夭夭……” “莫哭。” 沉重的玄铁匕首蓦地一颤,在谢清晏冷白凌冽的颈前划下?一道血线。 跟着便骤然松脱。 “当啷。” 匕首砸在了?榻上。 惊住的戚白商却顾不得,她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 谢清晏长睫敛低了?。 望着那把匕首,他默然许久,再开口时,声线里已褪去了?那些?错觉似的温情缱绻,只余下?薄凉清疏的冷漠。 “想从如今支离破碎的安家里想探听到你的旧事,很难么。” 戚白商抓不住心口那一刹那似曾相识的惊悸,正颤眸欲再去分辨谢清晏的神色。 却见那人忽然抬手,拿住了?那把匕首冰冷凌冽的刃尖。 刀尖朝他自己,而刀柄递向戚白商。 谢清晏漆眸晦暗不明,嗓音也带着某种?云雨过后,低哑又勾人的倦懒疏慵:“找到匕首应当费了?你不少?力气,这就放弃了??” 即便历经昨夜,彻底知晓了?谢清晏这张端方?君子的画皮下?是如何一个疯子,戚白商仍有?些?难以置信地望他。 “你,就不怕我真杀了?你?” “我本就是罪人,总归要死,为何要怕?” 谢清晏斜倚着身?,叫她握住匕首,刀尖向前,抵上他心口。 戚白商挣扎着想挪开手,却被谢清晏压着她手腕,一点点迫下?。 谢清晏漆黑的眸子如噬,攫着她身?影,分毫都不相让。 他像着了?魔似的将额头?抵上她,不顾刃尖破开薄衣,刺入血肉,叫她耳旁只余下?他嗓音低哑的呢喃:“我该杀了?你,可我做不到。” “不如你来杀了?我,好不好?” “——!” 戚白商惊恐地望着,那把匕首在谢清晏不留余地的力道下?,向他胸膛里送去。 ——他不是吓她,他是真的疯了?。 认识到这个问题的那一瞬,戚白商想都没想,在那柄匕首当真没入谢清晏胸膛前,她另一只手蓦地攥上。 “呜…!” 被握住的锋锐匕首划开了?她掌心,痛意顷刻叫她眼眸湿潮如雾。 谢清晏猛地睁开眼,松了?她手腕。 他皱眉起?身?,将匕首拿指骨弹刃一甩,伴着嗡然震响,锐风撕破了?幔帐。 谢清晏却没去管,扯着幔帐薄纱随手撕下?一条,攥起?戚白商的手腕就缠了?上去。 苍蓝色薄纱一层层覆过戚白商掌心,血殷上来,轻易将它染透。 连着谢清晏眉眼都沉郁下?去。 “你不要手了??” “…我哪比得过谢公?,” 最后一道系上,戚白商从不敢再用力的谢清晏手中轻易挣出了?手腕,痛意叫她唇色都微白,却不服输。 她慢慢吞吞起?身?,咬牙忍着酸软,用沁着红的眼尾凉冰冰地睖向谢清晏。 “我不要手,你不要命。” 说罢这句,戚白商连与榻上的人再计较的力气都没了?。 这一遭她看透了?—— 榻上之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阴晴不定、好恶难辨、琢磨不透,他连己身?性命都玩忽轻怠,她再与他费多少?心思力气都是白搭。 一不小心,她怕是要将她自己连同身?后无辜之人全搭上去。 母亲之死未明、大仇未报,不值当。 昨夜就当被只她一人知晓的疯狗咬了?一口。 惹不起?,她躲得起?。 “谢公?的救命之恩,你既要,我便还了?,”戚白商掀开幔帐,撑身?下?榻,“从今日起?,你我之间?,一笔勾销。” 话说得轻慢,乖慵,关系也撇得干净利落。 若是没有?因为腿软在起?身?那一刹那未能撑住,叫身?后榻上那人扶住了?后腰才免于跌倒,那应当就更完美了?。 “……” 戚白商背对着谢清晏,羞愤恼恨地咬着唇肉。 她没回头?,用未受伤的手推开了?谢清晏—— “多、谢。” 说着谢,话里却像是要咬人似的。 谢清晏将眼神从她掌心的伤处挪上:“不必谢。本就是我做的,也该我善后。” “今日过后,希望谢公?和我都将此事忘净了?。” “忘?” 谢清晏斜倚榻旁,指腹轻慢捻过,从她掌心滴落残留的血殷殷地洇开了?薄胭色。 “温香软玉,香露甘霖,如何忘得。” “…!” 戚白商僵在了?搁着药箱的桌案前。 半晌,她攥着疼得麻木的掌心,听见自己轻音寂平:“谢公?就当自己昨日去了?花楼,一夜风流。” 谢清晏眸子微暗,幽然抬眼望向窗前。 戚白商一边解开止血的帐纱,疼得额角沁汗,一边轻着音色冷嘲:“带伤都不失雅兴,想来谢公?往日也不曾少过取乐。云三公子名满江南的风流韵事,莫不是为谢公?担的?” “……” 谢清晏眼底情绪起伏如潮涌,只是自始至终都未动?,也不曾否认,任她言语中伤。 直到桌案前,戚白商合上药箱,单手背挂上肩,侧身?要走。 谢清晏道:“董其伤会送你回去。” “岂敢劳驾,”戚白商冷淡答,“我自己走。” “你是琅园的医师,董其伤代琅园迎来送往,理所应当。” 不待戚白商再拒,谢清晏淡声道:“或者,叫他亲自护卫在你自雇的马车外,送你入戚府?” 戚白商:“……” 那宋氏要拎着长刀出来活剐了?她吧。 “…好,”戚白商忍气吞声地应了?,“不过谢公?的大病,我治不了?,今后另请高明吧。琅园,我不会再来了?。” 这句并未得到回应。 身?后的沉默叫戚白商莫名地不安。 她只能稍稍紧了?步子,拂过珠帘,走向外间?。 就在戚白商绕过玉璧,将身?前的门推开一隙时,她听见了?身?后伴着一声低哑喟叹,荡过珠帘而来的那人清沉声线。 一如昨夜他握着她的手自渎时,低覆在她耳心,像要刻骨入髓似的缱绻喘息。 “夭夭。” “过不了?几日,你便会后悔了?。” 扣上门扉的指尖微颤,戚白商不假思索,拉开门便向外。 只是逃得出他的屋,逃不过门扉在她身?后扣合之际,那人最后一句低声入耳。 “——后悔今日,不曾杀了?我。” - 戚白商归府后,便闭门谢客,在她那方?小小的角院内将养。 连翘与紫苏那日都见了?,她回来时身?上又添了?一件华贵鹤氅,里面的衣裙有?撕扯痕迹,还沾着好多血。 连翘吓得红了?眼圈,戚白商却说上面的血迹不是她的。问是什么人,就见戚白商咬得齿关轻紧,恼恨道不是人,是条疯狗罢了?。 旁的戚白商不愿再提,她们两个也都默契地不敢再问。 这一番将养,就到了?十月下?旬。 在临近冬月前的五六日,今冬第一场雪下?下?来了?。 一夜间?,偌大的上京城覆了?满城的白首,连那些?高楼琼宇都叫雪压得连成了?片,像是将着天塌落下?来似的。 和飘摇的大雪一同落下?来的,是宫中过了?圣上御批的门下?省降旨。 “……籍没、流放么。” 戚白商初听这个消息时,是接了?旨意督办的戚世?隐来说与她听的。 他一身?官袍,褒衣博带,就立在院内的雪地里。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唯独戚世?隐那身?官袍如火似的,灼得戚白商眼睛都有?些?痛。 她涩然地眨了?眨,抱着暖炉低了?低头?。 戚世?隐的官袍袖下?攥紧了?指骨,神色有?些?不忍:“白商,此案牵系深广,至今尚未追溯全部?,籍没流放,已经是从轻处置了?。” “我知晓。” 戚白商抬眸,浅含笑,“本就是他们罪有?应得,没什么。” 戚世?隐想劝,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朝堂上议起?律法能舌战群儒的戚大人,此刻倒是无措得像个受先生责罚的学童。 他好些?年没有?过这样?的窘迫感了?,只能向前踏出一步,又迟疑停住。 戚白商被他官靴踩雪的碎玉声唤回神,眼角轻弯下?来:“兄长,安家籍没,是何日?” “今日午时后。” 戚世?隐上前了?两步,到廊下?,声音也跟着簌簌的雪低下?来:“京兆府协同巡捕营处置,我奉旨督办。我来是想问你,是否要……一同去?” 戚白商抬眸:“可以么?” “当然可以,”戚世?隐颔首,“只是连翘说你身?子不适,近日又冷,你能撑得住吗?” “即便是体力不支,晕过去了?,”戚白商见戚世?隐替她忧思重重,故意莞尔逗他,“还有?兄长在,定能负我回来的。” 没想到戚世?隐却当了?真,肃然应:“自然。” “……” 戚白商有?些?无奈笑了?。 话间?,连翘去拿来了?给戚白商御寒的大氅,戚白商接了?一望,眼神有?些?不自然地嗔望连翘:“怎是这件…?” 廊下?的戚世?隐回头?望去。 挽在戚白商手中的,正是一件掐丝墨竹纹缀玉珠的织锦鹤氅,不须细察,打眼一看便知贵得难抵,更像是宫中物。 “姑娘,过冬的衣物落在庄子里,入冬后您又病着,还没来得及采办新的。” 连翘说着,踮起?脚给戚白商披上。 “这已是最厚的一件——身?子要紧,您可不能再病了?。” 那枚悬在鹤氅内的龙纹璧轻跌撞在戚白商腰间?,凉冰冰的,叫她想起?了?它主人的温度。 第54章 籍没 你要为旁人,取我性命? 安家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年久失修,经?不住来往兵卒践踏,竟是在今日裂开了。 白雪被踏作泥泞的污水,又在裂隙凹陷的青石板上汇作了洼。 戚白商身上披着的鹤氅比起她身量,本就有些太长了,她为?难地扶着马车车辕蹲下来,一时有些踟蹰得难以下脚。 “白商?”戚世隐先下了车,官靴踩过泥水间,回身见戚白商望着泥洼,他不由?笑了。 “兄长,”戚白商有些不好意思,“可否劳烦你扶我一把?” 戚世隐应声,侧身近回车旁,抬起手刚要扶住戚白商的手腕,就瞥见了她探出袖笼的左手掌心?缠着的白纱。 “你受伤了?” “前?些日子,不小心?弄的。”戚白商攥起手心?,迫自己不去想它的来由?。 只是不等她再向戚世隐解释,就见原本伸过来扶她的手改向后,戚世隐轻箍过她腰身,官服压下,另一只手在她屈起的膝后勾住—— “兄长…!”戚白商一惊,却已?经?被戚世隐抱得凌空。 红色官服蹭过她的簪发,戚世隐平稳地将她抱下马车,踏过安府门前?的石板泥洼。 “受了伤,就不要逞能。” 戚世隐严肃告诫。 “…哦。” 安府外的巡捕营兵卒们不少悄然投过视线,戚白商刚想将细颈往低处藏一藏,就忽觉着,颈后像是被什么凉冰冰的风刺了一下。 她莫名一栗,从戚世隐怀里回头。 目光所及,只有一辆陌生的官员家眷制式的马车,就停在他们的马车后不远处。 车驾侧的窗扉,正?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扣回。 那只手…… 骨节分?明又漂亮,指节处却覆着薄茧,手背上张弛起伏的脉络又透着明显的张力感,是一只操惯了刀枪剑戟的男人的手。 而且很?眼熟。 熟得叫她心?口都?有些栗然,只觉着身上某些地方像还留着曾被它轻慢玩弄的触感。 不,不会的。 戚白商脸色微白,忙转回眼。 一定是她想多了。无缘无故地,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是他给她留下的噩梦太深刻了。 被戚世隐放到踏跺上,戚白商慌忙推后了步,直起身:“多谢兄长。” 从乌黑的鬓发旁露出,白皙小巧的耳廓沁着血色的艳红。 戚世隐余光瞥见,微微一怔:“是冷么,耳朵为?何这般红?” “不是…” “……” 隔着厚重的马车,女子乖慵赧然的声音很?快就遁入宅院内,再寻不见了。 “哎呀呀,毕竟不是亲兄妹,这般举止,多少有些不合适了吧?” 云侵月藏不住狐狸笑,只能拿扇子遮着。 他眼睛弯得快成?了月牙,笑吟吟地从扇子上面窥向那个侧倚在窗畔,披不住画皮而眼神霜凉、冷面修罗似的某人。 “也是,戚大人一身大红官袍在身,最惹少女怀春,被他抱上一抱,可不逗得戚家姑娘脸红吗?” 谢清晏垂睫停了半晌。 到此刻,他才懒抬回眼,“这么好奇,我送你去他怀里怀春?” “哎哎,谢琰之?,迁怒我,你这可就是玩不起了啊。” “……” 安府当前?,又亲眼见戚白商叫戚世隐圈抱在怀中,只露着半截纤白颈子。不知有没有也靠在戚世隐肩上,将她柔软细碎的气息颤拂过对方喉结与下颌,就像那日和他…… 谢清晏眼神愈发沉晦,他没了再与云侵月斗嘴的兴致,叩了下窗扉。 “其伤。转马,从侧门入府。” “是,公子。” “……” 谢清晏是自己一人入了安府,没许云侵月与董其伤陪同。 巡捕营是父亲元铁麾下,而京兆府的人便?是认不得他,那一身狐裘与抬眼间凌冽杀伐之?气,也叫他们不敢妄动。 镇国公也来安府了的消息在巡捕营兵卒间低传,于是人人不敢声张,也人人有了见之?便?避、权当不曾见的默契。 谢清晏便?这样一路过廊穿院,踏桥拾阶,他漠然路过那些麻木的家眷,绝望奔逃而被扣押在地的仆役,哭嚎的孩童…… 廊院内一地狼藉,文墨书册扔入湖池,贵物被劫掠搜尽,珍惜养护的花草折断了腰肢,被一脚脚狠狠践踏入泥里。 谢清晏停在院中,冷漠望着周遭幢幢的影。 这一幕太熟悉、 只是记忆里的那幅画卷,又远比今日更像人间地狱。 那是十五年前?了,他也曾趁着火一样的晨曦驰马归京,不顾呼吸里的血腥气。 为?他奔死的马驹吐出白沫,他却不曾回头看上一眼,只记得咬碎了牙也要朝那片火光处跑去,摔倒再爬起,踉跄行至,却还是没能来得及。 满府哭喊求救,满目血肉白骨。 哭叫的幼童被活活踏死,几步外骁勇善战的大舅父被来自身后的数柄长枪贯胸,面目狰狞死不瞑目。 年方弱冠的小舅父临死前仰天怒啸,如断爪幼虎,长剑盲目四挥,血泪沾襟,声音嘶哑如恶鬼哀泣:[谢策…!!你这忘恩负义、丧尽人伦、猪狗不如的畜牲!你谢家人人不得好死——我咒你国祚断绝、百年必亡啊!!] 然后用抱起过他无数次的那双手,少年挥剑自尽,深见白骨。 随他之?后,一颗颗人头落地,一双双眼睛怒睁。 每个人都?死死地瞪着他,从四面八方,从黑暗里,从他行至此的每一步,怨恨,痛苦,狰狞,绝望。 直到女人的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从身后颤栗着抱住他: [翊儿——我的翊儿……不要去、会死的,不要去啊……] 血色染透了长穹。 “……” 青天?白日,雪地长空。 长身立在兵荒马乱的安府内,谢清晏缓缓合上了眼,又再次睁开。 与耳畔重叠的,来自记忆里久远未歇的哭喊,终于如潮水般褪去。 从恨意中平定下的眼眸落低。 穿过月洞门与遮掩的林木间,他望见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匆匆掠过不远处的廊下,朝挽风苑的后院跑去。 尚未褪去的恨意下,谢清晏攥紧了指骨。他霍然转身,欲反向而离,只是迈出的腿停了两息,他终究转回,又跟了上去。 —— 戚白商正?在安府中四处寻着安仲雍。 圣上批下的虽是籍没家产、男丁流放的旨意,道理上不该伤及性命,但抄家的巡捕营兵卒们下起手来哪有什么轻重。 初冬凛风早将安家倒台的风闻刮入了上京城中家家户户,从前?安家在朝野党羽众多,如今甚至没人敢出来为?他们说上一句话?——自然就更不会有人在意抄家时,是否有偶然失手犯下的几条人命了。 说到底,如今安家里再没什么贵人官眷,人人逃不过罪籍。 戚白商感念二舅父在行宫那日为?了免她落人口舌,自甘顶了恶名,圣驾面前?举数安家桩桩罪行。 知今日祸乱,她来路上便?央兄长,籍没安家家产时,给安仲雍那座书斋小院独留一方清静,免得伤及本就抱病多年的安仲雍。 没曾想,方才戚世隐接到底下京兆府的官兵回报——安仲雍竟不在他的院中! 戚世隐安排人去府中寻了,可那些人辨不得这位极少离府的安家次子模样,寻起来如大海捞针,戚白商等不及,亲自寻到挽风苑后院附近。 戚世隐奉旨督办,自然不能擅离,劝阻不得,便?叫了两名京兆府的校尉跟在她身旁护着。 只是此时府中兵荒马乱,过某道院落廊下,和一群被羁押的罪奴们错身间,那两名校尉也和戚白商走散了。 “娘——” 戚白商正?欲返身去寻那二人,便?被隔壁院子一声孩童哭声绊住了脚。 她迟疑了下,朝声音来处走去。 那方院子似是仆役住处,廊外,一名孩童嚎着被从一个妇人身旁拽离。 地上那个跪着的布衣打扮的仆妇争夺不过,吓得泪流满面地用力叩头:“官爷,他是我的儿!是主子容我娘俩住在府里,他当真不是安家男丁啊官爷……” “少废话?,是不是带走就知道了!” 拉住男童的官兵啐了一口,用力拽拖起孩童,就要往院外走。 妇人急了,忙不管不顾地向前?一扑,抱住了官兵的腿脚:“官爷!官爷您放了我们娘俩吧官——” “呸!什么腌臜东西!” 那名官兵拉了两下腿,没能脱开,恼羞成?怒,竟是一脚狠狠踹开了那妇人:“再耽误办差,我剁了你脑袋!” “娘…!!” 男童哭嚎声顿时更加凄厉了。 折廊后,戚白商面露不忍,蹙眉便?要踏出山墙后。 只是那一步尚未落在实处。 戚白商腰间蓦地一紧,竟是被什么人挟起楚楚纤腰拉回墙后,扣在了那道山墙外粗糙不平的岩壁上。 就连她险些出口的惊呼都?被对方预料,抵着修长微冷的指骨,覆回口中。 戚白商惊恼仰眸,乌瞳轻缩。 ——谢清晏! 竟真是他?! “什么眼神,”谢清晏低了低身,声线轻哑疏慵,“见鬼了?” 戚白商不由?地蹙眉。 ……此刻在她面前?低身的谢清晏,无论压抑的眼神还是诡谲的语气,都?叫戚白商切实地有种见了无间鬼魅的危险感。 谁又招惹谢清晏这疯狗了? 戚白商眼下却没心?思计较这些,此间,山墙后的廊外,争执哭嚎之?声愈发高了些。 第55章 金簪 任我欺凌。 安仲雍只觉着晴空一道?霹雳,正准地落在了他的头顶。 谢清晏娓娓道?来的嗓音低哑缱绻,神情又这?般疏慵从容,就仿佛他说出口的二人的亲密无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安仲雍一时都恍惚了。 莫非是他深居简出,听错了传闻,昔日被?圣旨赐婚给谢清晏的不?是戚家戚婉儿,而是她的姐姐、他的亲外甥女,戚白商? 饱读圣贤书、恪守伦理纲常的安仲雍抱着这?最后一线希望,颤颤巍巍地看向了戚白商。 然?而戚白商的惊愕不?比他轻上分毫:“你住口,胡说什么——” 金簪珠花被?戚白商攥得?轻颤。 威胁之意愈盛。 可惜谢清晏不?以为意,他长睫低扫,冷哂着瞥过从她纤白细腻的指间探出的金簪。 “这?支金簪,比起前些?日子?你在我榻上杀我用的那把匕首,未免弱了太多。” 谢清晏翻腕,收剑入鞘。 同时右手一抬,轻易捏住了戚白商攥着金簪的手腕。 她一瞬有所意料,蓦然?松开了指尖,任金簪坠落在地。 果不?其然?—— 谢清晏下一刻就握着她手腕,将她向他身前提拽起。 戚白商半跌入他怀里,恼恨又生?惧地抬眼。 而谢清晏似丝毫不?觉生?死之危擦肩。 他低低瞥过地上的金簪:“像你这?般细弱,怎么够杀了我?” ……这?个疯子?。 戚白商气得?咬牙,低头冷淡避过他眼神:“我若想,一根金针亦能杀你。” “是么。”谢清晏不?在意地俯低了身,清绝眉眼愈近她,“那为何当日任我欺凌,也没有让那一刀刺穿我心口?” 戚白商惊厥仰脸:“你——!” “莫非,是舍不?得??” “……” 戚白商咬得?贝齿欲碎。 谢清晏…… 岂止是冷漠酷烈、修罗在世,他还践蔑礼法?、无耻之尤! 否则他怎会当着安仲雍面说出这?样的话?! 戚白商简直不?敢去看安仲雍此刻的神情。 也不?待院中死寂僵持再生?变化,方才?那三名妇孺逃走的方向,兵戈甲胄交错声渐渐近了这?方院子?,直到一队官兵迈入院内。 戚白商回过神,立刻向后退了步,拉开与谢清晏有些?太过狎近的距离。 “……” 谢清晏眼神微动?,敛于狐裘下的手似乎抬了下,又克制地落回。 “谢公,逃走的三人我们都带回来了!”为首的正是方才?那两名官兵中的一人,“她们运气不?好,正好撞另一队兄弟手里了!” 戚白商望过去。 她的视线正巧对上了那个听命于安仲雍的婆子?,对方本没什么反应,一望见戚白商的脸,却是猛地一哆嗦,跟着眼圈竟也红了:“姑娘……” 戚白商微怔——她并不?认识对方。 “废什么话,走!” 那队官兵不?客气地将那个一步三回头的婆子?连带着那对母子?推搡着,朝前院的方向去了。 “谢公,那这?位……”官兵头子?示意向在他眼里也算“命大”没死的安仲雍。 谢清晏似乎有些?倦了,他垂了睫羽:“一并带走吧。” “哎!” 官兵松了口气,朝身后两人一歪头。 那两个官兵立刻朝安仲雍走去。 刚到安仲雍身旁的戚白商脸色微变:“舅父,你……” “白商,你先听我说。” 安仲雍病弱而声轻,语气却少有地匆匆:“方才?那个婆子?是你母亲当年?的贴身丫鬟,十五年?前行宫大火案之前陪在你母亲身边的人里,也只有她还活着了。” “……”戚白商面色一白,蓦然?抬眸,“难道?她知道?——” 然?而来不?及多问。 安仲雍已经被?走上前来的两名官兵一左一右擒住:“走!” 安仲雍咬牙回头:“安家之祸不?及奴仆,保下她!” 戚白商眼圈微红,点?头。 原本要?继续奉承谢清晏的官兵头子?顿了下:“谢公,这?个女子?莫非也是安家的……” 谢清晏神情懒散地抬手,从颈前抹下一缕血痕。 闻言他停顿了下,拈着指腹间的血,似笑?非笑?望向官兵头子?:“你想连她一起抓?” 官兵头子?木愣愣地咂摸着意思:“额,要?她是的话,那应该抓、抓吗?” 谢清晏低声笑?了,他声线愈发温柔,近清缓缱绻:“你碰她下…试试。” “——” 官兵头子?对上了谢清晏那一瞬背光凝睨下来的眼。 薄唇似笑?,却煞若修罗。 他僵了两息,猛地哆嗦了下。 “不?抓不?抓,绝对不?抓!我就算抓了我亲娘也绝不敢碰这?位姑娘啊!” “……” 戚白商忍着焦急,望着舅父被?官兵带走,她回身就见那个官兵头子一副指天发誓的模样,对着谢清晏,更是一副比对着他亲爹还殷勤的嘴脸。 “请问大人,你们是要?将安家罪籍之人带去前院按册籍清点?吗?” “啊?”官兵蒙了下,回头,“是,是,姑娘有何吩咐?” 戚白商有些?不?习惯对方两副态度:“…我同你们一起。” “行啊,没问题!” 官兵头子?一边偷眼看谢清晏反应,一边拍胸脯应承下来。 戚白商实?在有些?不?放心,怕去前院的这?短短一路上,再有什么人对如今连反抗都要?被?问罪的安仲雍下黑手,那舅父就当真十死无生?了。 想着,戚白商不?着痕迹地睖了谢清晏一眼。 偏那人明明低侧首,却像是对她的眼神有什么额外觉察力似的,下一息就抬眸望了过来。 玄色锦衣狐裘愈发衬得?那人神清骨秀,立于雪地间如瑶林琼树,惹人侧目。 谢清晏薄唇微启。 不?待他说第一个字。 “那走吧。” 戚白商直接转身,权当身后只有一团空气,径直朝安仲雍被?官兵们挟着离开的方向追去。 “谢公,我也回去复命了?”官兵头子?还记着方才?那一眼,赔着笑?弯着腰问。 谢清晏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黑漆漆的眸子?却始终凝眄着少女背影。 直至它彻底消逝在他眼底。 许久后,再无旁人的院子?里,冬风簌簌,将屋檐瓦砾与枝梢上的雪粒扑下来。 独立于院中,谢清晏身上披着的狐裘尾摆也缓慢浮荡。 地上白雪簌然?涌动?,如衬他在云隙,在天边。 唯独不?在人间。 直到一声像认命了的低叹后,那人折腰俯身,从身前的雪地里,拈起了一支金簪。 “戚夭夭。” 谢清晏颤了颤落上雪粒的长睫。 薄唇低勾,他似是笑?了,声线却带着一点?隐忍到颤意的叹。 “你不?该救我。…该让我死在那场冬雪里。” 那样, 你今后就不?会被?我这?只恶鬼缠上、再不?得?清白。 - 安仲雍冒险去寻来的那个曾在安望舒身边侍候过的阿婆,被?戚白商请戚世隐注意一二,额外留心了她被?羁押后的去处。 只可惜安府众人,无论?罪籍奴籍都要?按着册籍一一核查,须得?暂时收押留待处置,不?能立刻让戚白商将人带走。 不?过戚世隐也答应了戚白商,安仲雍那儿他会尽心关?照,等这?边案子?一结,便设法?为她带这?位阿婆回府。 有兄长一诺,戚白商总算安心了许多。 冬月初,听闻三皇子?谢明为了祖父一家,在圣上书房外跪了一夜,惹得?龙岩震怒,终于求得?圣恩开赦—— 容安家男丁流放之日推到年?后。 得?到消息,戚白商也有些?心情复杂。 她既是松了口气,接下来数九寒冬,若此时流放离京,路上二舅父的身子?绝撑不?住。又有些?意外,那位朝野皆知行事素来张扬狂悖的三殿下,如今竟一反常态,能为了祖父一家做出这?等引火上身之事…… 也叫戚白商稍淡了些?对那日行宫里他阴谋算计的鄙夷,高看他一眼了。 只是朝中人尽皆知,经此一事,储位之争再与三皇子?无关?了。 而戚家,如今却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戚世隐在安家大案中居功甚伟,二殿下乃至宋家将来也会念他从龙之功,朝中一反之前轻鄙,对他是交口称赞,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忧的,则是戚妍容了。 “好好的姑娘家,胆大包天,不?但妄图卷入党争,还敢做出这?等构陷兄姊、祸及家门、不?忠不?孝不?知廉耻的错事!” 戚白商刚踏入观澜苑里,那座五开间硬山正房对着的廊下,就听敞开的明堂内,戚嘉学一声怒意难遏的断然?厉喝。 连翘吓得?哆嗦了下。 而戚白商一缓,轻眨了眨眼。 兴许是入京后听了太多训斥,若非这?会她人还没完全到堂前,都要?以为戚嘉学这?句是骂她来的。 “公爷,大姑娘来了。” 门外小厮一见了戚白商,像是早有准备似的,立刻扭头进门通禀。 跟在他身后,戚白商缓步进到堂内。 堂下跪坐在地的正是戚妍容,那日牵涉行宫纵火案,收押了多日,如今应当是刚放归府中,衣衫狼狈,发丝凌乱,还沾着草屑。 一个月未见,她神情间已尽是麻木冷殆,没了半点?昔日的骄矜灵动?。 她身旁,二房叔母正泪水涟涟地抱着自家女儿,跟着低头听训。 第56章 虎穴 那一夜我对你做过什么。 谢清晏一问出口?,众人?便惊在了原地。 其中,宋氏最先反应过来,目光近乎怨毒地落在了戚白商身上。 若非谢清晏在,兴许她已经?扑上来了。 戚白商更是如坠冰窟。 他不会当真要如陛下所说,要将婉儿与她一同纳入…… “这是白商的簪子?”戚嘉学回?过神,脸色有些古怪,“怎会,怎会在谢公手中?” 谢清晏睫羽微垂,敛去了漆眸里?晦色。 像是沉浸在戚白商的惊栗神色带给他愉悦又痛楚的情绪里?,谢清晏停了几息,方有些自?咎地回?身:“我竟疏忽了,未曾提起么?” 那人?朝向戚嘉学,端是琨玉秋霜,清正端方的君子模样?:“那日在行宫,情势危急,戚姑娘匆忙间落下的。这支金簪恰钩在了我大氅上,回?府后才发现。” “竟是这样??” 戚嘉学明显松了口?气,“白商,我都忘了,那日幸亏有谢公救命之恩才保住了你性命,还不来谢过谢公?” 戚白商僵着回?神,按捺尚未平息的心跳:“白商,谢……” “不必。” 谢清晏侧过身,似是十分克制守矩,他虚扶向戚白商,“戚姑娘不是已偿还过了。” “……!” 谢清晏这句压得极低,只有戚白商听?得分明。 她眸心一颤,乌眸如雾氤氲,脸颊瞬间漫上恼羞成怒的红晕—— 他…他怎还敢提! 可惜满堂显然只有戚白商一人?知晓、一人?觉着、一人?认得清,这张渊清玉絜、高山白雪似的画皮下的真面目。 垂在袖笼里?的指尖掐起来,戚白商低着头颈,压着眼睫不肯抬头。 “——白商谢过谢公。” 气息微颤地说完了那句话?,戚白商从谢清晏掌心中接过那只黑檀木盒,便凌然转身。 “连翘,走?。” “……” 尽管戚白商尽力遮掩了,但那点压在恼恨之上的冰冷疏离却?未能藏个彻底。 堂内众人?都觉出几分说不清的微妙。 望着已经?离开堂外廊下的身影,戚嘉学迟疑了下,歉意地回?过头道:“谢公见谅,今日白商定是身体?不适,这才怠慢了……” “不怪戚姑娘,是我思虑不周。” 谢清晏轻叹声,望着空荡荡的廊外,又停了两息,才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 “那日在行宫,圣上大怒,险些伤及了戚姑娘性命。她定是又想起当日之事,心中惧怕,是我不该再提起,徒惹她余悸。” “哪里?哪里?……” 戚嘉学心头最后一点疑云顿时消散,他暗松了口?气,也更愧疚了些。 请谢清晏落座后,他低头吩咐小厮。 “叫后厨这几日细心准备,每日送些温补养神的膳食去大姑娘院里?。” “是,公爷。” “……” 堂外的宋氏刚打发了二房离开,又叫下人?暂关了戚妍容,之后少不得家法处置。 布置过后,有丫鬟来汇报了戚嘉学的吩咐。 她一边听?着,一边气咬得颧骨颤动,又恨又怨毒地看了眼角院的方向—— 那个狐媚浪荡的,果然不安于?室,还敢用落簪这种手段,去勾搭婉儿的夫婿。 那就怪不得她了。 “你去宋家传话?于?我兄长?,”宋氏咬牙切齿,“依之前定计行事。三日后,长?公主府烧尾宴上,我要这个贱种声名扫地、被赶出上京!” - 被谢清晏惊吓也气得不轻,戚白商不愿再想起他,于?是那只黑檀木盒子带回?来后,就被扔在了妆镜旁的角落里?。 直至三日后,烧尾宴当日。 戚白商一早起来就被连翘拉到妆镜前,给她在妆奁里?挑选今日的首饰。 她最近日子都未睡好?,今早尚困着,一个懒洋洋慢吞吞的呵欠刚打到一半,就被连翘“呀”的惊声止住了。 戚白商轻慢眨眼:“怎么…了?” 回?眸间,戚白商才发现,站在一旁神色愕然的连翘手中拿着的,正是回?来之后就被她“打入冷宫”的黑檀木盒。 只是这会被连翘打开了。 戚白商心里?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姑娘!这、这不是你的簪子啊?!” 连翘回?过神,惊慌地将手中的黑檀木盒送到了戚白商面前。 戚白商垂眸望去。 ……盒子里?的金簪,确实被“掉包”了。 或者说,原本放进去的就不是戚白商落在安家的那支。 这支比起戚白商那支更精雕细琢,凤蝶穿花栩栩如生,犹如振翼欲飞——工匠技艺不知要娴熟上多少倍,点缀的东珠也华贵难匹,一看便是御赐或皇室之物,民间罕见。 戚白商望着它,气息微紊:“连翘,你拿出婉儿赠我的那只镯子来。” “哎。” 连翘连忙跑去东侧厢房。 不一会儿,那支金丝凤鸟穿芙蓉的镯子便呈到戚白商眼前。 她拿起,放在眼前一比。 不等戚白商说什么,连翘惊呼了声:“姑娘,这——这是同一套吧?” “……” 戚白商心口?轻颤了下。 是巧合,还是,谢清晏当真知晓这本便是她母亲生前的东西? 可他不是恨安家么,为?何又要将这样?世间难寻的东西赠她? 戚白商一时心绪复杂。 “咦,”连翘声音唤回?她注意,“姑娘,盒子里?是不是还有张纸条?” “…嗯?” 戚白商醒神,低眸望去。 果真,在托着金簪的柔软锦布下,还露出了一角纸。 戚白商将它取出,展开一看。 张扬遒劲的墨笔写作两行小字,震得戚白商神色一滞。 几息后。 安静房间里?响起女子忍无可忍、恼羞成怒的低声。 “谢清晏!” “……” 连翘惊愕又迷茫。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戚白商如此情绪激愤,同时又面颊红得欲滴——也不知被她家姑娘死死攥紧得快要揉碎的那张纸条上,究竟写了什么? “是谢公那边,提出什么要求了吗?”连翘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小心翼翼地问。 戚白商轻咬贝齿,盯着攥紧的纸条,眼里?的恼火像是要隔着它烧了那个写下它的人?: “他拿我的金簪威胁我。” “啊?”连翘大惊,“威胁您什么了?” 戚白商却?沉默了。 停了许久,她泄了气,松开了手中攥着的纸条—— [欲取金簪,长?公主府松壑阁,未时三刻,亲身相见。 若未能见,谢某只好?烧尾宴上当众奉还了。 ——谢清晏] 连翘:“……?” —— 幔帐由风扶起,再垂落时,已是入了满府热闹的长?公主府邸。 日近三竿,巳时末。 烧尾宴入席前正是最喧盛。 今日这场宴席分作了内外两阁,内席在座涵过了上京在册大半数的皇亲国戚,外阁则尽是朝臣官眷。 内外皆是按着位次尊卑,唯有一家例外—— “这内阁西席中,怎是戚家居首?”进了内阁的一位老国公有些意外地问。 “您忘了不是?用不了多久,戚家可就是长?公主府的亲家了。” “喔,还真是……” 如这般言谈在内席不知几桌后议过,明里?暗里?的目光都在往西侧居首,戚家席间居于?后的女眷身上落。 庆国公戚嘉学在外席同在朝官员们笑语交际,戚世隐不知因何耽搁了,也还未出席。 而后排女眷席间,老夫人?前几日伤了神,在府中休养,戚妍容受家法责罚,如今连起身都难,更别说出席了。 宋氏领戚家主位,此刻在那些目光中傲然地挺着腰身,出了庆国公府那叫她顾忌受制的宅院,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只是…… “你阿姐呢?”注意到戚妍容时不时回?头,望向身侧空位,宋氏也皱眉问。 今日这场大戏,没有她可撑不起。 戚婉儿刚要说话?。 旁边跪着侍候的云雀连忙应声:“方才长?公子身旁的书童衔墨来了席间,急匆匆将大姑娘喊出去了。” “无尘来了?”想起这位嫡子如今在朝的风光,宋氏先是一喜,跟着不悦,“他为?何与戚白商走?得那般近?” 宋氏不满地看向婉儿:“明明你才是他的嫡妹,竟这般不分亲疏……你也是,与你兄长?在府多年都不曾亲近,如今那个小贱——那个戚白商一回?来,就将你兄长?笼络了去。” “母亲,阿姐、兄长?与我都是亲人?,何来亲疏要分……” 戚婉儿有心反驳,却?被宋氏一个眼神瞪了,惯常受压于?宋氏一族的戚婉儿蹙着眉低头,声音也轻了:“阿姐为?襄助兄长?办案,不顾安危,险些丢了性命,兄长?自?然与她亲近。” “哼,尽是些狐媚手段。” 宋氏将这句低哼压在唇间,不屑又讥讽地看向阁外。 今日便叫她现了形! —— 阁外,折廊后。 “什么?!琅园的毒怎会是二殿下的人?——” 戚白商面色煞白,几乎控制不住声量,醒神连忙收住话?声:“当真是戚妍容与兄长?你说的?” “今日我在戚府见家法苛待,救下她后,她亲口?所言、我亲耳所闻。”戚世隐同样?面色沉肃,“想是她已知二皇子如今已经?将她厌弃,或是挑拨,或是不甘,皆有可能。” “怎么会…?” 戚白商攥紧了指尖,想借痛意叫自?己?清醒一二,“不是征阳与安家,却?是二殿下……可婉儿,他那时候还要靠婉儿为?他笼络谢清晏啊?” 第57章 应得 你把我当婉儿的替代品? 戚世隐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在他踏着心中?那道名为礼制的线,攥紧了手?掌迟疑难定时,一名官署衙吏打?扮的男子从正门方?向快步跑过来。 眼见男子就要到折廊拐角前,闻声回身的戚世隐看清了对方?模样,是大理寺官署里在他手?底下办事的小吏,显是冲他来的。 戚世隐走过去,侧身拦下男子可能落及拐角后的视线:“何事,说。” “大人?,您让小的时刻盯着的那个安家羁押的使婆,今日给放出来了。我们按您说的将她藏了起来,大人?是否要现在过去?” “……” 远远眺着折廊拐角的人?影,谢清晏望定须臾,似笑非笑地垂了眼。 “看来,你的好兄长今日有公事在身,不会等你了。” 戚白商连忙回身,正见到戚世隐跟那名衙吏转身离开的背影。 她唇瓣微颤,心里那口气松了下来。 只要兄长不在…… “失望么。” 谢清晏从她身后俯低了点,“他弃你不顾?” 戚白商回神,侧身退开,她仰头,不客气地睖向谢清晏:“我无需兄长照顾。若非谢公卑鄙无耻,出尔反尔,以兄长性命要挟,我也不会在此?与?你闲言。” “出尔反尔么,”谢清晏踱步上前,见戚白商警觉后退,他不由展颜笑了,“何时、何事?” 一抹薄红染上女?子本就娇俏的芙蓉面。 她眼尾是鸢尾花似的沁红,乌眸湿潮得更?如墨,偏她望他的眼神又冷又凶,像蛰伏在暗处恨不能扑上来狠狠撕咬他一口的幼兽:“在琅园——你明明答应过我,还清你的救命之恩后,我们之间一笔勾销!” “可那是你说的,我不曾答应过。” 谢清晏笃定说着,继续上前,“何况,戚姑娘当真?觉着,你还清了么?” 戚白商下意?识向后退,却在后腰抵上坚硬的廊木栏杆后,被迫止身。 她回眸望了眼,确是无路可退了。 甚至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身前修挺如竹的身影倾下来,宽广的袍袖覆在了她扶着腰后栏杆的手?上—— 谢清晏将她全然笼于?身前。 那双漆眸低低睨下来,却在她倔强地仰头看他的眼神前,轻偏开了。 谢清晏伏在她耳旁,用那道平日里端方?渊懿温柔至极的声线,他低声私语:“夭夭,你是不是忘尽了?那夜分明是我侍你一场,卑躬屈膝极尽取悦,只为讨你欢愉,你却不曾顾我分毫……” “谢清晏!” 戚白商只觉着一道滚烫心血从胸口窜上来,顷刻烧没了她理智,叫她如在炽火中?。 芙蓉面娇红欲滴,乌眸就更?是濯了春泉似的,盈盈动人?。 谢清晏半低着头,与?身前女?子对望了须臾,他忽抬起广袖,覆拢住她仰起的如画眉眼。 眼前天光叫翳影遮了大半,戚白商蓦地轻栗了下—— 她耳垂上忽像是被啜得一点温热,难道是…… 回过神,戚白商气极,刚想推拒便被身前那人?攥住了手?腕。 “…别躲。” 覆在她耳畔的声线低哑,亦有几分狼狈。 却又似夹杂着隐忍至痛苦的、自虐似的愉悦笑意?。 “别躲,”谢清晏重复,他带着薄茧的指腹缱绻难抵地轻刮蹭过她腕心的软肉,动作温柔又小心,偏偏言语间尽是威胁之意?, “你若逃了,我难保今日你我还能否出现在烧尾宴上。” “——!”戚白商快气晕过去。 她忍着目眩神昏,咬牙轻声:“谢清晏,你是婉儿未来夫婿,而我是婉儿的阿姊,即便你不愿予她一人?心,也最不该选我——” “若我偏要你呢。” “…什么?” “正因婉儿是你的妹妹。旁人?都不行。” 谢清晏低叹,“我早说过,你若以她为软肋,便会被我拿捏在掌心。” “……” 戚白商却僵在原地。 她脑海里回旋的,只余下了他那句“正因婉儿是你的妹妹”。 “原来你是把我当作,婉儿的替代品?”戚白商颤着声问。 谢清晏本能地皱了眉。 只是一两息后,他又低阖下眼,薄唇间溢作轻哂:“这?样不好么。” “什么?” “这?样,你能从我这?儿护住你的好妹妹,不受伤害,”谢清晏垂下的指骨轻捏住她下颌,“我也不必再压抑自己,大可对你肆意?妄为。” “…!” 戚白商气得失了理智,抬起手?狠狠甩开了谢清晏的手?,用力过度,未能收住,从那人?眼尾下狠狠刮了过去。 那近乎是一记耳光了。 谢清晏微偏过头,停了两息,他转回来。 而她叫雾气湿透的乌眸正含恨睖着他,气得呼吸都栗然:“你把我们当什么?任你随意?摆弄的棋子吗?!” “……” 被她指甲刮破的血痕,如谢清晏眼尾下落了一笔迤逦的朱砂。 叫他抬眼那一刹那,蛊人?如鬼魅。 戚白商呼吸被攫住,她眼眸微颤,一时分不清是惊惧还是惊艳。 “你怎会是棋子呢,夭夭。” 指腹从眼尾蹭下了一点血痕,谢清晏望着,却毫不生怒地笑了,他漆黑眼神从指腹间的血色上挪起,落到她眉眼间。 谢清晏抬袖,将那点血痕同样抹在她气得沁红的眼尾下。 “你是一把刀啊。” 是那把我逃不开、也不想逃,终究会在最后一幕戏里插进我心口的刀。 “……” 戚白商慢慢吸气,吐息,栗然地阖眸。 她声线轻忽:“谢清晏,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究竟为何不能放过我。” “因为我…恨你。” 谢清晏望着叫他气得合上眼的女?子,他眼底情绪复杂而汹涌,唯独不关恨意?。 他低声重复着,声线渐渐哑下去,不知说给谁听:“因为我恨你,所以我会尽一切羞辱你,报复你,这?是你生在安家、身为安望舒之女?应得的。” “……” 果?然。 戚白商得到了她并?不意?外的答案。 长睫轻颤,还是没能抑住的眼泪在她睁开眼的那一瞬溢出眼角。 戚白商清冷望着他:“我会杀了你。” 谢清晏像是不曾听到,连眼都不眨一下。 他只是抬手?,用指腹抹去了未来得及落下她脸颊的泪。 “刀可不能落泪,会锈掉。” 谢清晏垂下袍袖,退回身去,漠然道。 “就忍到你真?能杀了我那日,在我坟前哭个尽兴吧。” “——” 戚白商再未看他一眼,决然转身。 背影里,她抬起袖,用力擦拭过他指腹在眼尾留下的温度和痕迹。 像是厌恶至极。 谢清晏一动未动地望着,直到那道背影消失在折廊后。 半晌,他低了眸,望向心口。 许久无声。 另一道身影从谢清晏身后方?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见左右无人?,云侵月这?才大了胆子,一改蹑手?蹑脚的作态,摇着折扇快步到了谢清晏身旁:“找你半天了,你——” 话?声顿住,云侵月好奇问:“你看什么呢。” “刀。” “?” 云侵月吓了一跳,连忙转到谢清晏身前,上上下下给他摸了一遍,他这?才长松了口气,同时反应过来:“你要吓死我啊??” “你没看到么。” 早将一切情绪敛入画皮下,谢清晏散澹地掀起了漆睫,修长指骨点在心口。 “插在这?儿,进来半寸了。” “…………”云侵月表情阴晴不定地盯着他,像是在判断是自己疯了还是他疯了。 谢清晏好似淡了兴致。 他轻叹声:“来找我何事?” 云侵月想起来意?,心虚地咳了两声:“嗯,有两个消息,也可以说是一个。” “?” 谢清晏神色疏慵地抬眸。 “好消息是,你想替你家夭夭解决的陛下对她起了杀意?的那件事,不用我们出手?,如今已经解决了。” 谢清晏正要问因由,忽地一停。 他回过身,本就漆黑的眸子里似更?沉了几分翳影:“…另一个消息是什么。” 云侵月表情更?复杂了,“你不是让我查,她从你幼时遇见的小贵女?到如今庆国公府庶女?经历了什么吗?” 谢清晏眉尾低抑下来:“查到了?” “我是查到了。” 云侵月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声:“但,这?回不止我知道,半座上京都知道了。” “?” —— 戚白商在回席间的一路上,便已经察觉到不对了。 起初是视线,她本也习惯了自己不戴帷帽时身周那些或明或暗的注目,只是从未如此?刻,不加顾忌,甚至明目张胆。 跟着便是擦肩而过的异样眼神,溜过耳边的低声议论,夹杂着轻视,鄙夷,不再掩饰的觊觎。 “那茶楼说书的话?本里,讲的就是她吗?” “难怪说是上京第一美人?,这?般颜色,可惜了了……” “啧啧,今日后,庆国公府怕是容不下她了。” “怎地,楚兄想笑纳了?” “那可不行,我娘还不打?死我?” “……” 出事了。 戚白商想着,冷了眸心。 “阿姐!”直到戚婉儿压低的焦急声音忽唤住了她。 戚白商刚闻声抬眼,就被戚婉儿拉到一旁垂地的檐柱幔帐后。 “阿姐,你不要再留在这?儿了,先回府吧!”戚婉儿少有地神情焦急。 戚白商问:“为何?” “这?,这?个,”戚婉儿为难而迟疑,“总之就是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回府以后再……” 第58章 仇雠 我已等了那么多年。 冰冷森戾的剑锋,仿佛抵在了?在座每一个人的喉前。 叫满堂骇然死寂。 他们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可怖的谢清晏,往日那张温润儒雅的画皮如同?浓墨濯了?冷雨,淋漓褪尽,终于显露出其下修罗恶煞般的峥嵘杀意。 直至此刻,众人才于鸦雀无声间恍惚记起来了?——传闻中那个统帅数十?万大军、震慑大胤北境的阎王收之名?。 而此刻,真正?被剑尖逼喉的平阳王妃已经吓得快站不住了?,她双股栗栗难支,额头顷刻便见了?汗意:“你…你……” 细颤声音里半点没了?方才的傲气。 众人间,最先回?过神来的却是宋氏,或说她比所?有人都更早惊了?魂。 这杀意她见识过。 在那夜庆国公府角门后巷里。 他们竟然早就——早就! 宋氏咬着?微颤的牙关,上前:“谢公,何故盛怒至此?” 谢清晏冷眸瞥过。 杀意凌身,更叫宋氏面色苍白栗然地确定了?—— 那夜送戚白商归府的果真是他。 她又恨又怕地咽了?口唾沫,心里想着?那个离储君之位一步之遥的外甥,又反复念了?两遍“他断不敢拿我宋家如何”。 宋氏这才强笑着?继续道:“平阳王妃一介弱质女流,纵有失言也非大错。谢公如此行事,传出去?了?,未免有恃强凌弱之嫌……” 谢清晏眼底成冰。 他神容冷戾地扫向宋氏,薄唇微勾,竟似是笑了?。 “恃强凌弱?……好?啊。” 那一笑却如修罗。 在这个近乎疯戾的眼神威吓下,宋氏一窒。 而隔着?两丈远,戚白商望清谢清晏神情?的一瞬便觉心里猛颤了?下,她暗道不妙,快步朝前踏出两步—— 恰拦在了?谢清晏剑锋偏向宋氏的一侧:“谢公!” 薄极的剑刃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下。 那是剑尖猛起又悬停。 谢清晏…… 戚白商栗然望他。 ——她若不拦、他竟真要当众斩了?宋氏?! 谢清晏缓缓掀起眼睫,幽黑如冰的眸子凝住了?戚白商的身影。 望着?戚白商,谢清晏眼底煞人的杀意缓缓退却。 像是漫天风雪间终于寻到了?某个锚点,那人从暴怒中清明过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戚白商读不懂的眼神。 他第一次这样不加掩饰地望着?她。 像是痛她所?痛、又更痛上千万分。 就在僵持间。 忽地,一个惫懒得不太正?经的声音插了?进来。 “哎呀呀,刚刚那话谁说的,这般动听?” “……” 满堂冰雪似的肃杀叫轻风拂过,能?冻毙了?人的煞气如潮水褪去?。 迎着?众人骇然回?神之后纷纷落来的视线,云侵月摇着?折扇进来。 他与戚白商停得相近,也拦在了?剑锋能?扫向宋氏的去?路上。 云侵月面上笑容不变,先是夸张地朝宋氏做了?礼:“哎呦,原来刚刚那句是戚夫人说的?戚夫人大义啊!” 身后,长剑归鞘。 谢清晏勾起了?玉珏,墨黑眼神从戚白商身上撕下,转身而离。 见那“修罗”终于走了?,已经面无人色的平阳王妃一哆嗦,腿软后倒,被同?样吓得不轻的侍女颤着?扶住。 “快,走,走……” 平阳王妃颤不成声。 宋氏僵着?的肩背蓦地松了?下来,顷刻间,她已是满身大汗,此刻俨然有种死里逃生之感。 她惨白着?脸色,对眼前作?礼而不识的云侵月强撑出笑:“谬赞了?,何来大义,我只是不想大家伤了?和气……” “哪里是谬赞?” 折扇一定,起了?身的云侵月夸赞未停:“王妃失言,是她将?凌永安受惩的仇记在了?戚家,才对着?戚大姑娘这般刻薄,恶语相向——如此恃强凌弱,都不见戚夫人出来拦阻,偏见谢公为戚家不平后,戚夫人却是站出来一番仗义执言!” 云侵月竖起拇指,巡视众人:“了?不得,戚夫人这等大公无私,对外人比对自家姑娘宽仁,实属上京高门典范!” “……!” 这番话像是无声扇上来的一巴掌,宋氏煞白的脸色顷刻就涨得通红。 她惊怒地看向云侵月:“你休得胡言,我——” “胡言?哦,也是,我怎么忘了??” 云侵月冷淡了?笑,瞥向宋氏,“戚家大姑娘并非戚夫人所?出,在戚府也最不受大夫人待见——如此任人贬损,自是不心疼了?。” 宋氏倚仗宋家,高傲惯了?,何曾被一个小辈如此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她听得气急败坏,偏反驳不能?,扶着?心口怒声:“哪来的狂妄小辈,此地也容得你说话吗?!” “嘶,”云侵月假意受惊退后,轻拢折扇,似是不解,“我才疏学浅,实是不知,以?长辈之名?威压晚辈,这是不是也算得上戚夫人方才骂的——恃强凌弱啊?” “你…!!” 宋氏气得半死,眼见着?快厥过去?了?,旁人却不在意。 ——自安家倒台后,宋家在上京外戚里一家独大,族内不乏目中无人逞凶斗狠之辈,叫好?些人敢怒不敢言。这会见宋氏吃瘪,不少人反而觉着?快意,只听席间隐隐响起成片的嗤笑声。 这一笑里,宋氏更怒火攻心,身形都站不稳地晃了?晃。 “母亲…” 戚婉儿慌忙上前,和婆子一道搀扶住了?宋氏。 她顿了?顿,眼神里压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看向云侵月:“我母亲与平阳王妃交好?,今日出言确有失偏颇,云公子…巧言善辩,深入肯綮,婉儿代?母亲受教了?。” “……” “巧言善辩”的云侵月一哽。 可惜,戚婉儿没再?多言,说罢就扶着?丢尽脸面的宋氏称病退了?席,背影匆匆,连补救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云侵月心里哀叹了?声,顺便亲切“问候”了?谢清晏一通,这才转身。 戚白商与他对上视线,低折膝道:“谢过云公子。” “谢我做什么,我谢你还差不多。” 云侵月压低嗓音,“要不是你拦着?,谢琰之那一剑怕是得让今日的烧尾宴见了?血!那可真就是捅出来天大的娄子了?……宋家满门猴精,怎么就出了?你家主母这样没脑子又不识时务的主儿啊?” 戚白商抿唇,心绪微杂。 她确实也不曾料到,宋氏竟然恨她恨到了?要将?入府前的“丑事”公之于众的地步。 “大姑娘也不必忧心,此事有谢……咳,有我为大姑娘筹谋。” 戚白商回?神,似有不解地打量云侵月:“我与云公子并不熟识,云公子为何要为我筹谋?” “这个,”云侵月眨了?眨眼,“纵使不看婉儿与谢琰之的面,结交一位盖得过太医院之首的医仙,总是对我的小命有好?处的?” 这话里信息驳杂,戚白商一时有些怔然:“如此,白商便先谢过云公子了?。” “客气什么,”云侵月望了?眼堂后,又道,“我得先去?灭火了?——为了?某些人的性命着?想,戚姑娘今日就早些回?府吧。” “?” 戚白商被他说得莫名?。 可惜云侵月不肯点透,说完就一拱手,急匆匆走了?。 “大姑娘。” 戚世隐身旁的书童衔墨再?次入了?席,伏身低头道:“长公子的车驾在前门等您,有要事相商,请您移步。” 戚白商垂眸,余光一扫。 满堂惴惴不安,心有余悸。 长公主府今日的烧尾宴,怕是长不了?了?。 “…好?,走罢。” “……” 戚世隐的马车去?而复返,就停在了?长公主府的正?门前斜道旁。 将?戚白商接入马车内,衔墨立刻利落地收起了?踏凳,驾车离开。 车驾里。 “兄长不是有公事要办,何故折返?”戚白商问。 戚世隐忧心地观察着?戚白商神色:“我是听闻席间…出了?事,这才回?来的。” 戚白商颔首:“原来如此。” 见她神情?淡淡,戚世隐反而更忧重地冷了?神色:“你放心,若查明此事是母亲所?为,我定不会轻易揭过。” 戚白商微怔,从席间事里回?神抬眸,她浅笑了?下:“兄长不必担心,我无碍的。” “流言如箭、怎会无碍?”戚世隐低声,眉峰怒斜,拳也攥紧了?,“若真是母亲做得……” “大夫人毕竟是兄长嫡母,兄长如若为我伤及与宋家情?分,反而是要教白商心生愧疚了?。” “可——” “兄长放心吧,”戚白商轻声,“我本也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只是如今尚有母亲亡故之由未明、仇雠未清,万事还须以?大局为重。” 提及此,戚世隐梢松了?眉峰。 “既如此,那便依你所?言,”他一顿,问,“你可知我为何提前离开?” 戚白商略有不解地对上他目光:“…兄长言下之意,似乎与我有关?” “是。” 戚世隐轻了?声:“你托我照顾的安家嬷嬷,今日已出牢狱,被我安置在城南一处小院中了?。” “!” 戚白商眼神惊起波澜,是席间流言中伤时也不曾有过的情?绪难抑,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袖:“马车此行,可是去?……” 戚世隐点头:“去?城南。只是有些远,会耗些时间。” “无碍。” 戚白商慢慢平复微颤的呼吸。 第59章 修罗 与波斯猫一样眼睛的少年。 箭尖带出滚烫的血,滋了?衔墨一脸。 就在身前咫尺,受刑的人?瞪大了?死鱼似的瞳目,脑袋一垂,气息断绝。 “啊啊啊——!!” 醒神的衔墨惊骇欲绝,猛地推开了?尸体,向后摔倒,抽搐着似的扑腾出去几丈。 戚世隐僵了?数息,松开了?尸首,抬头。 他身外,戚白商正?浑身冰凉地仰头望着—— 浓墨般的夜色里,那人?从容负起弓,信操着缰绳,叫身下高大骏马乖顺如兔地从长街两旁翳影里缓步踏出。 “……哒,哒,哒。” 谢清晏悬缰,停了?马,居高临下。 一身狐裘,半面染得猩红。 月华下,那张清隽如玉的神颜,此刻却溅着星点斑驳的血。 似修罗临世。 “谢清晏……” 戚世隐手背上原本?滚烫灼人?的血叫冬风一吹,只余下透骨的冷。 他难置信地直起身:“你竟敢当街行凶!” “戚大人?此言甚谬。”悬缰之人?似含笑起声,从容疏慵,若非修罗玉面尚溅着血,该是一派温润雅正?, “我?夜巡至此,见此人?违犯宵禁,再三示警,他仍欲不轨,方引弓、杀之。” 听了?这?一番胡言,戚世隐气得目睁:“那他这?一身受了?酷烈重刑的伤又作何解释?!” “哦?” 谢清晏绕握缰绳,抵着马背折腰,俯身,作势望下来。 他淡漠瞥过?那罪人?齐根断掉的十指、满身溃烂的皮肉、刺破血筋的森森白骨,面上渊懿峻雅的笑容不改分毫。 “想?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恶,应了?业报罢。” 戚世隐愈怒:“他便是作了?恶,自有律法来判案惩治,绝不该任人?妄行酷烈——” “戚大人?。” 谢清晏漠然?打断。 他高居马背,低睨下来的眸子?幽黑冰冷:“依大胤律法,略卖非奴者,罪几何?” “略卖人?依其轻重,或流三千里,或徒三年!” 戚世隐想?都没想?便说完,跟着怒容一僵。 几息后,戚世隐惊栗低头,看了?眼脚边死透的罪人?,又看向戚白商。 戚白商轻垂着微颤的睫。 ……果然?。 “流三千里,徒三年啊,”谢清晏低声重复,声线不知何故哑下来,“怎么够呢。” 像浸着某种?噬骨的恨。 “不生入无间、不足偿他罪业。” “——” 戚白商眼睫轻颤,抬眸望向他。 正?对上那人?漆黑的眼。 他在她嫣然?玉容上停了?许久,忽笑了?:“我?此刻在戚姑娘眼里,想?来,更是狰狞凶戾得胜过?恶鬼了??” 戚白商欲言,想?起兄长在畔,又迟疑停住。 谢清晏懒懒敛低了?眸,提缰回马,向来处无边夜色里去:“罪人?畏罪自尽,这?桩案子?,便送与戚大人?了?。” “……” 戚世隐目光复杂地望向地上的尸首。 与之前再不同,此刻他神色间染上了?难抑的嫌恶。 “白商,”戚世隐放低了?声,“是这?个人?吗?” 戚白商从那张死不瞑目,至死都骇然?狰狞的脸上瞥过?,她轻叹了?声:“是。” 戚世隐咬牙:“那当真是……” 罪有应得四?个字到底碍于他刚擢升的大理寺少卿身份,未能出口?。 此地离着大理寺官署都不远,恰是萧世明今夜因公耽搁,不多久便带着几个夜守的小吏来收拾残局了?。 听戚世隐模糊了?前因后果,大概描述了?过?程,萧世明自觉地没追问:“看这?方向,戚大人?是替我?挡了?灾啊。” 戚世隐问:“何出此言?” 萧世明一指身后来处:“过?了?这?街口?,便是大理寺官署正?门,料想?那人?策马而来,本?是要将这?罪囚一箭射死在官署前。” “他怎可能如此狂狷——” 戚世隐本?能皱眉反驳,只是话说到一半,想?起了?月下那张溅着血的修罗玉面,他又把?余下的话咽回去了?。 依今夜所见那人?不同以往的疯戾行事,哪有什么不可能? 戚世隐眉头郁结,忧心走?向一旁的戚白商,轻言道:“白商。” 见她像猝然?醒神,戚世隐一顿,改口?:“今夜之事,吓到你了?吧?” 停了?须臾,戚白商默然?摇头:“谢公为我?除恨,我?若怕他,天理不复。” 她轻声像自语:“只是不知,我?该与他道谢,还是……” 另有代价。 —— 与此同时,月下另一梢。 谢清晏策马而行,过?某个巷口?时,久候的另一匹马也由暗中那人一夹马腹,驱使上前。二马于夜色间齐头并驾。 谢清晏漠声问:“余下的一并清缴了?么。” “排着队画押呢,”云侵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困意?盎然?,“明儿个上京就得传开——有不明身份的义士连夜剿了京畿略卖的贼匪窝,数十贼人?尽数伏法。要我?说,大理寺就该给你送块‘青天’匾。” “……” 谢清晏今日显然没有与他话趣的兴致。 马蹄声于空寂长街间回荡。 许久后。 云侵月懒洋洋地揣着缰绳,问:“今夜这?一番,可够你消去三分怒了??” 谢清晏未语。 云侵月揣着缰绳:“从前我?以为我?至少懂你三四?成,今夜看,我?是半点不明白——往日见惯了?你一事筹谋、步步为营,今日却是全?然?不计。左右她早已化险为夷,再做什么也于事无补,当真就值得你不惜冒自曝于人?的险?” 夜色阒寂。 在云侵月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了?的时候,他听见了?挟裹着雪前清寒气息的风里,低旋起那人?哑然?声线。 “云鉴机,你可曾失去过?什么。” 云侵月一愣,眨巴了?下眼:“要说丢的话,去年我?三太爷送我?的那件……” “要比你性命更重的东西。” 云侵月手里马缰一紧。 马蹄顿停。 而他身畔,那人?已打马而过?:“你不曾。所以你不懂。” “那样的绝望我?此生体历两次,今日却在上京满城流言里方知……我?自以为是的不知之时,差一点、便是第三次。” 悬缰勒紧。 马蹄高扬起,而那人?策马回身,漆眸沉戾如血。 “我?可以失去一切,满盘皆输,死不足惜。但她不行。在我?眼里她便是千金之躯,不垂堂,不染霜,不该受世事所侵。” “无论我?生我?死,但求、她与世长安。” “……” 语塞半晌,云侵月仰头望天,长长地叹了?口?气:“早知道天底下还真有你这?样的痴情种?,当初定不上你这?贼船。” 谢清晏敛低了?眸,不以为意?:“我?赌的是我?性命,你怕什么。” “绯衣楼的当家玉璧你都留给她了?。你若死了?,她难道不是成了?我?第二个主子??”云侵月瞥他。 那人?果然?没半点否认的意?思。 云侵月绝望:“我?可听婉儿说过?她这?阿姐的脾性,只要不遇着事儿,那是一句三停、盏茶能打俩盹儿——摊上这?种?楼主,你不如让我?去寺里听和尚念经。” 谢清晏信马由缰,不由地在脑海里描摹他们所说那样的戚白商。 那般慵然?可爱,独独他没见过?。 “咻。” 阒寂四?野间,不知哪间房舍响起低如鸟雀的哨声。 谢清晏与云侵月一同停了?交谈。 二人?神色间皆不见波澜——身周融于夜色的暗卫如影随形,看似天地宽广,实则密不透风。若不是自己人?,连二十丈内都近不得。 “这?传讯声音,倒是不太熟悉。”云侵月看向谢清晏。 谢清晏眉眼清寂:“是边境消息。” “边境?不应啊,最近不是正?和谈吗?” 谢清晏望着面前飘落的今夜第一粒雪。 “岁贡将至。” “……”云侵月懒洋洋的神色稍收敛了?,面容微动?,“莫非,是你等的人?来了??” 话声未竟。 比一叶落地声还轻的暗卫出现在二人?停马前,身融于影,跪地低禀。 “大帅,边境来报。” “北鄢使团携岁贡过?境,约十五日后,将抵上京。” - 岁末,临近年关。 京中?传闻,一伙流窜大胤境内的略卖贼人?在京畿落了?网。 此案由大理寺与京兆尹协同查办,顺藤摸瓜,四?处搜捕相关涉案之人?,赶在年关前闹出来了?好大动?静。 腊月初七,上京西市,某集市里。 “昨晚可吓死我?了?!打更后了?,隔壁那屋忽然?闯进了?一伙官兵,踹门进去就给吴老三逮起来了?!你们猜怎么着,吴老三这?厮平日里看着老老实实,竟然?是大理寺新收押那伙贩贼的眼线,专替他们在集市附近踩点的!” “难怪这?两年,附近街上丢了?好几个孩子?呢,呸!这?生娃没□□的东西!” “可不嘛,真不是个玩意?儿!” “……” 戚白商由连翘跟着,正?从集市间穿过?。 眼见进了?腊月,今日得闲,她给象奴看过?诊,顺道出来给医馆里做学徒的小姑娘们采买过?年的物件。 菜摊旁议论喧哗,连翘听完了?才拎着东西追上来:“姑娘,最近几日长公子?在忙的,是不是这?个案子?啊?” 第60章 祸心 她愈是恨我,愈是长安。…… 骊山,玉良山庄。 暖阁内,山水花鸟屏层叠,重?重?锦色拦住了透窗而过的料峭寒意。 炉火旁,有人低声温润如玉,压过了木炭燃碎之?音: “今日线报,巴日斯比使?团先行一步,提前入京了。” 谢清晏漫不经心?说着,将阅完的密报折起,随手扔入一旁的炭火盆里。 “巴日斯?”云侵月疑惑,“哪位?” “北鄢小可汗,也是此次北鄢岁贡使?团中的头号人物。”谢清晏淡声,清徐抬眸,“你应当听过他名号。” “喔,是那?个?有‘北鄢幼虎’之?名的小可汗?” “不错。” 玉白修长的指骨抵着铁钳,谢清晏懒拨了拨烧得通红的炭火,他漠然临睨着密报在火中卷曲,焦黑,最后化作灰碳。 “巴日斯虽只有十九,却以骁勇善战著称北鄢各部数年。若非有这位幼子在,乔格那?的大可汗之?位早该坐不稳了。” 云侵月闻言皱眉,扒拉起手指头来。 “算什么?。”谢清晏瞥他。 “算算你成名那?会才多大,”云侵月扒拉完,笑?眯眯仰回?来,“比他早好几年呢,你还夸他。在这位北鄢幼虎骁勇善战的年纪,你怕是已坐镇中军帐了吧?” “……” 谢清晏懒得理会他莫名其妙的胜负欲,轻嗤了声。 “看来,他就是你要等的人了?”云侵月拿折扇轻敲着掌心?,靠在软垫里懒洋洋地问。 “他是契机。” 谢清晏拨动火钳,眸心?映着灼灼的光,如炭火般漆红,那?点笑?意却透着冰似的冷, “用以撬动,那?个?足以将宋家推入深渊的人。” 云侵月还在心?下思索着,便听隔着重?重?屏风,有极轻的脚步声入内。 几息后。 董其伤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前。 “公子,查到巴日斯的下落了。” “……” 谢清晏放下指骨间闲握着的火钳,起身来,随手勾起搭在一旁美人榻上的狐裘。 “在哪。” “西市,永乐坊。”董其伤的话?声停得戛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谢清晏察觉,散澹回?眸:“还有事么??” “他……” 董其伤低下头去:“他正与戚姑娘在一起。” “——” “咔嚓。” 死寂的暖阁中,火盆里块炭裂开,露出?了烧得通红的芯来。 云侵月无辜又憋坏地扭头,看向刚披上狐裘的那?人。 “啧,某人又有理由说服自己去见她了。” “……” 谢清晏停了须臾,回?身。 他抬手解下系在颈后的绳,将一枚玉佩拎出?来,搁入身后长案上存备的漆金锦盒里,漆眸懒懒垂睨过。 炭火旁,云侵月望见这一幕,他支着下巴挑了挑眉:“为何不让她知道,你便是与她幼时相识的人?” “于她而言,那?时的我不过远行过客,不必知晓。” 谢清晏合上了锦盒,漠然垂眼?—— “何况日后她愈是恨我,愈是长安。” - 胡人当真?热情?得可怕。 ——和那?个?叫巴日斯的胡人少年相处不过半日,戚白商就由衷感慨。 少年操着一副很是生?涩的大胤官话?,却拦不住他热切的交流欲。他像是从草原初来城镇的一头幼兽,世间一切都让他觉着新奇,热切,赤诚。 就连原本心?绪重?重?的戚白商也有些受了他感染—— 像是暂时拨开了头顶覆着的那?些旧事阴云,叫明媚晃眼?的太阳驱散影霾,暖融融的扶光便照彻下来。 “仙子姐姐!” 巴日斯忽回?过头,兴奋指着不远处的布幡,那?双蓝色的眼?睛都格外亮地亮,像是日光下潋滟的湖面。 “中原的酒!一起吗?” 戚白商顺着他的手,看见了不远处的茶肆,她却并未拆穿:“好啊。” 于是热情?似火的少年又以连翘都来不及阻拦的速度,拉上了戚白商,便快步进了那?家茶楼。 “哎……姑娘!” 刚匆匆追上的连翘气得跺脚,又连忙跟了进去。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些,都要!”刚落座的胡人少年对着悬着的木牌一通比划,给?过来的堂倌看得目瞪口呆。 堂倌迟疑道:“客官,这么?多壶,你们二位也喝不完啊?” “…湖?不要湖。” 胡人少年茫然地眨了眨他的蓝眼?睛。 “……” 堂倌无助地看向起了戚白商。 戚白商在旁笑?得支额,察觉堂倌目光后,方抿住唇角轻晃了下手:“随便上两壶茶,两碟茶点。” “哎!” 堂倌赶忙跑了。 巴日斯满意地转回来,跟着在身周顿了下,目光转过一圈。 直到望向这儿的那些视线全都退避开,他才疑惑地问戚白商:“仙子姐姐,他们在看我、还是你?” 戚白商眼?波微晃,随即玩笑道:“也或许,是看我们。” “我们。” 巴日斯重?复了遍,眼?睛亮起来,“好,我们!” 两人话?间,连翘终于进来了,偷偷睖了胡人少年一眼?,便去旁边坐下了。 她此刻是敢怒不敢言。 毕竟面前少年虽然看着无害又热情?,然而两个?时辰前那?一幕她还记得清楚: 恼羞成怒的骗子摊主朝戚白商扑上来时,胡人少年只用了一只手,轻松得像扔鸡仔,随手一撇就把那?个?大汉摊主丢出?去两丈远。 话?本里说的力能扛鼎也不过如此了。 也不知她家姑娘怎么?想?的,要陪这样一个?不知来历的胡人少年游荡上京。 连翘正想?着,就听见戚白商温柔清婉的声音似无意衔起话?题。 “边境到上京,路途遥遥,你来这里,是为了游玩么?。” “阿爸让我来,我来了,”巴日斯咬字生?涩,答得却毫不犹豫,笑?起来眼?睛更像两汪叫雪水濯过的清潭,“来娶大胤最美的姑娘!” “?” 连翘听了这话?顿时恼了,叉腰抬头:“好你个?登徒子,原来奔着我家姑娘来的是吧!” 巴日斯被突然奓毛的连翘吓得一蒙,本能地左右望望:“灯,什么?灯?哪里有灯?” “……”戚白商不由莞尔,拉住气得不轻的连翘:“你莫替我自作多情?。” 连翘恼道:“他分明就是——” “好了。” 戚白商安抚下连翘,转向仍旧茫然又无措的巴日斯:“你是不是想?说,你的阿爸,让你来上京,是为了完成你的一桩婚事?” 巴日斯反应了两息,又笑?起来:“是,婚书!” “嗯。” 戚白商轻歪头,给?了连翘一个?“你看”的表情?。 连翘尴尬地挠了挠脸颊:“谁让他的大胤官话?说得那?么?奇怪,平白惹人误会嘛……” 堂倌将沏好的茶送了上来。 巴日斯拿起他眼?里“中原的酒”,迫不及待闷了一口。 几息后。 胡人少年的蓝眼?睛都苦得眯起来了:“是水,苦的。” “这是茶,”戚白商含笑?转回?,“慢点喝,对身体好。” “真?的?”少年犹豫地望着她,又看了看茶。 “嗯。” “……” 于是,刚把茶碗默默推远的少年迟疑了下,又慢慢将它勾回?来了。 三人从茶肆出?来,楼外天色已经见暗。 连翘远远望见了街边的紫苏,扭头对戚白商道:“姑娘,紫苏来接我们回?府了。” “好。” 戚白商停住身,回?眸看向有点低落的巴日斯:“明日,我带你去城南,那?儿有一个?马球场,如何?” 巴日斯显然没想?到,呆在了台阶上,定定地看着戚白商。 戚白商轻眨了下眼?:“如果你不想?去,那?……” “想?,我想?!” 巴日斯猛回?过神,兴奋得用力点了点头,微卷的中长发跟着晃了晃,在落日余晖下,透着火一样的波澜。 “我来这,等仙子姐姐。” 戚白商轻颔首:“你在上京有落脚的地方么??” “有!” 不等戚白商拦,巴日斯已经将自己的客栈连带着天字三号的房间都报出?来了。 戚白商有些无奈:“你就不怕我包藏祸心??” “包……心??”少年的蓝眼?睛轻晃,他掩饰地揉了揉自己的长发,眼?睛瞥向一旁,脸颊却诚实地透起红来,“是你喜欢我的意思吗?” 这大约是嗓门格外高的胡人少年,说得最轻的一句话?了。 戚白商一怔。 连翘恼火:“你这人——又占我家姑娘便宜!” 戚白商回?神:“包藏祸心?,是不怀好意,”她一顿,“想?害你的意思。” “啊……” 少年遗憾地放下手,沮丧了神色,不过很快他又笑?起来:“不会的。” 戚白商垂着眸:“我们才刚刚认识,你怎么?知道不会。” “因?为,因?为……” 巴日斯声音又轻下去,刚散了红的脸也有再次红起来的趋势。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避开戚白商的眼?睛,而是认真?地盯着她:“因?为你有一双,比亚那?拉斯神湖更……更清澈的眼?睛。” “……” 戚白商怔然抬眸。 须臾后,她轻声重?复:“亚那?拉斯?” “嗯!那?是布札达雪山下的神湖,额吉说是世间最美的湖,也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巴日斯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我还没去过。” 第61章 胡人 谢某浪荡,素不知耻。 镇国公这等“贵人”临府赴宴,府中小辈给客人见礼是府中规矩。长辈既有召,戚白商也确实推脱不得—— 即便她?不想见到谢清晏,尤其是当?着戚府众人的面。 “公爷,大姑娘到了。” “……” 戚白商被?廖管家一路催请着,终于还是到了观澜苑里用膳的云香阁。 她?缓步行过屏风时,正逢管家回?禀声落入厅内,围坐膳堂圆桌旁的众人纷纷望来,目光间情?绪各异。 ——唯有一人例外。 压得戚嘉学自甘伏低的主位上,端坐着位玉冠束发、神清骨秀的白袍公子?。 那人眉眼?半垂,与?身旁的戚婉儿?轻声谈笑间,亦不失温润雅正之懿范。听得戚白商入内,众人中独他神情?不起波澜,对屏风后款步进来的未来妻姊不曾在意或瞥上一眼?。 “白商晚归,失礼了。参见父亲,叔父,叔母……” 戚白商停在屏风前?,屈膝行礼。 对着在场三位长辈行过礼,戚白商顿了顿,垂睫轻颤,方又朝向首位之人。 “参见…镇国公。” 至此,谢清晏终于掀起了眼?帘。 他唇角尚余几分与?婉儿?相谈时的笑意,只是一双看不到底的漆眸里却沁着凉:“戚姑娘不必拘礼,请入席。” “……” 戚白商被?谢清晏那双漆眸一擒,莫名周身都有些冷。 她?低眸避过了他。 “白商,谢公宽仁,不会怪罪你的,”戚嘉学见戚白商未动,对一旁丫鬟道,“此处布上碗筷。白商来,到为父身边落座。” “……” 此言一出,戚白商不由地蹙了下?眉。 谢清晏亦似笑非笑地停住,望向一副舐犊情?深的戚嘉学:“早听闻京中传言,道庆国公府内偏宠婉儿?,今日看,尽谬矣。” 戚嘉学一愣,显然没想到谢清晏会点破此事,一时尴尬,跟着讪然道:“不怕镇国公笑话,从前?受人挑拨,与?白商生了些误会,所幸前?嫌尽释——都是国公府的儿?女,绝无偏亏之理。” “好一个前?嫌尽释。” 谢清晏拈着盏,垂眸望着盏中清酒,如一字一句低缓着声念完。 戚白商本来在思索戚嘉学所言,听到谢清晏语气?后,却觉背后忽起了点凉意。 只是不等她?再察—— “如此甚好。” 谢清晏重新抬眸,眼?底似未存过半分沉翳,他渊懿含笑,袍袖轻掀抬起:“此盏酒,便敬庆国公宽宏大度、堪为我朝表率。” “使不得,使不得……” 戚嘉学连忙抬盏应声,对着谢清晏的笑容确实是谦和得不像个长辈。 戚白商却没在看戚嘉学,而是蹙眉望着举盏含笑的谢清晏。 上次见他这张对着旁人懿恭盛誉的画皮,还是在兆南,他挖坑设套,宴请节度使陈恒那一回?…… 戚嘉学又是哪里得罪这位阎王了? 戚白商百思不解,索性也懒得去想。 今日云香阁的膳堂里,人算是极少了。 老夫人因着戚妍容被?戚嘉学逐出主家、赶去别苑,怒极去到了灵香寺静修。大夫人宋氏如今尚在院内禁足。兄长戚世隐耽于公事,日日夜深方能归府,此刻自然也不在。 戚白商落座在戚嘉学特?意挪出的侧席,决计只当?自己是块木头?,但求安然无事地度过今晚。 只是刚虑定,她?就听斜对的叔母凉声道:“大姑娘想是在衢州庄子?里散漫惯了,尚未出阁,竟能游乐到这个时辰方归府……你拉我做什么!” 叔母撇开?了叔父在桌下?的手,恼怒横了他一眼?,跟着瞪向戚白商。 戚白商蹙眉。 戚妍容自作孽,算计她?与?戚世隐不成,落了苦果,偏偏二房都将这事归咎到她?身上来了。 屡次三番,没完没了。 叔母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么,难道我说的有错?我如此劝诫,也是为了婉儿?与?白商着想,如今外面流言蜚语太多,大姑娘实在不该——” “够了。”戚嘉学面色一沉,冷瞪向弟媳,“镇国公当?面,有你训诫晚辈的份儿?吗?” “……” 二房怕戚嘉学,顾忌谢清晏,戚白商却不在意。 她?抿了口?茶,将杯盏搁下?:“不知叔母说的流言蜚语,是哪一桩、哪一件?” 叔母尖声冷笑:“还能是哪一件,自然是说你——” 戚白商兀地清声压过:“说我和兄长遭了自家妹妹蓄意加害,若非镇国公出手相助,险些累及戚家满门欺君之罪?” 二房一噎,脸色顿变。 她?深知此事是戚嘉学逆鳞,余光望去,果然见他怒容显现。 二房顿时急了:“你……你少拿你妹妹说事,我说的明明是你不顾闺誉清名、尚未出阁却再三晚归!别以为我不知道——大夫人之前?还曾在府里侧门,逮到过你在府外的相好半夜送你回?来!” “……” 话声一落,砸得满席皆寂。 戚白商手里茶盏都惊晃了下?。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侧旁—— 那位送她?归府的“府外的相好”,此刻正以她?妹婿身份,端坐在主位之上。 察觉她?眼?神,那人似无意抬眸,与?她?视线相交。 停了两息,谢清晏轻叩杯盏,漆眸里原本的冷意消融,此刻竟染了似笑非笑的愉悦,像是等着看她?要?如何。 ……他就不怕、她?说破当?日之人便是他? 戚白商心中轻恼。 戚嘉学也在震惊后回?神,皱眉看向戚白商:“此事当?真?” “……自然是假。” 戚白商思索过,轻抬眸:“只是一桩误会,当?时我便与?夫人解释清了。父亲若是不信,可以去请夫人来,她?自然不会偏向于我。” 听到最后,戚嘉学心底狐疑顿时消去大半。 不等二房叔母发难,戚白商主动转向她?:“不知叔母是听信了何等谗佞,竟要?将这误会说作丑事,放到镇国公面前?来讲?” 她?一顿,轻眨眼?:“叔母究竟是戏弄我,还是戏弄镇国公?” “我怎么可能——” 二房急赤白脸地看向谢清晏,“镇国公明鉴,我绝无戏弄之意,是她?有伤风化在先、又挑弄是非……” “啪。” 酒盏不轻不重地搁在了桌上。 膳堂内顿时一寂。 整座云香阁里都像是过了穿堂风雪,莫名地冷意刺骨。 而始作俑者?谢清晏像是对一切毫无察觉,他拿起绢布,低眉垂眼?,没什么情?绪地拭去了指骨间溅上的酒水。 几息后,掷下?绢布,那人便神情?疏慵地抬了眼?。 “阁内有些闷了。”谢清晏温声含笑,却叫二房瑟然不敢言,“今夜庭外,月色宜人。” 戚嘉学厮混官场多年,是最快反应过来的,连忙起身:“我陪镇国公到园中走走?” “您是长辈,琰之怎敢劳烦伯父?”谢清晏含笑抬眸,却并未起身。 戚嘉学眼?神急转。 若是戚世隐在,定然是叫他作陪,可如今不在…… “不如,叫婉儿?陪同?”戚嘉学迟疑问道。 “如此也好,只是,”谢清晏轻皱眉,回?眸望向戚婉儿?,“不知婉儿?姑娘是否介意?” “……” 醉翁之意不在酒。 趁了意不够,还要?拿乔。 戚白商心中冷哂,抬起杯盏。 而另一边,戚婉儿?对上谢清晏的眼?神,没用两息就反应过来:“谢公,孤男寡女有失礼节,可否让白商阿姊也陪同?” “???” “咳咳咳——” 戚白商惊得一边压着呛咳声放下?杯盏,一边难置信地看向戚婉儿?。 其余人也懵了。 戚白商咳得唇色艳红,好容易平下?呼吸:“等等,还是——” “也好。” 谢清晏说罢,起身了。 他未曾看戚白商,朝着戚婉儿?克己守礼地一抬袍袖:“婉儿?姑娘,请。” “…………” 两人从她?身旁默契地经过。 戚嘉学回?神:“白商,既然婉儿?都这样说了,镇国公也应了,你便陪他们走走。可好?” “……” 可不好。 戚白商心底轻叹了声,起身:“遵父亲所言,白商告退。” 从云香阁出来的一路上,戚白商已经给自己梳理好了心绪—— 花好月圆,佳人成双,带她?出来只是为了堵府里悠悠众口?。等陪他们进到观澜苑的园林间,她?便找个由头?,先溜了便是。 岁末冬深,观澜苑里寒意料峭。 戚白商有些冷,紧起身上大氅,腹诽地望向前?。 眼?见并肩在前?的二人身影迈入廊下?,叫常春藤遮掩了大半,戚白商约莫此处也无旁人见了,她?抬手,犹豫了下?,还是扶住心口?。 “婉儿?,我忽……” “阿姐!” 戚婉儿?忽然转身,惊得戚白商忘了词,茫然接话:“怎么了?” “我突然有些腹痛,劳你陪谢公在园林中赏赏月色,我很快回?来!” “…啊??” 戚白商放在心口?的手抬了抬,然而没能拉住,戚婉儿?像一尾早有准备的鱼儿?,轻易便从她?身边溜走了。 月白如雪,园林阒寂。 四下?无人,剪影成双。 戚白商抬眼?,对上了披着狐裘转身,垂眸睨来的谢清晏。 戚白商:“…………” 好像有哪里不对。 来不及思索说好的孤男寡女怎么就成了她?和谢清晏,戚白商本能生出些危险感,她?机警地抬眸,慢慢向后挪了半步。 “谢公与?婉儿?赏月,白商不敢叨扰,就先告退了。” 第62章 马球 要我抱你吗? 戚白商小心体?察着谢清晏细微的神情变化?—— 虽说着不着调的话,但至少面上,不见他上回在琅园时那副发病似的疯戾模样。 应当…… 无事吧。 戚白商这般想着,稍定下?心神:“我信谢公?,既有言在先,便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 却听谢清晏轻嗤了声,似笑非笑地还正?了身?:“这点话术伎俩,你还是拿去骗骗草原来的小老虎吧。” “? 戚白商不明显地僵了下?。 ——白日里她才刚从巴日斯那儿听说,在他的家乡,“巴日斯”这个名字是乳虎的意思。而今夜未歇,谢清晏竟然?已?经知晓了? 是谢清晏在上京当真手眼?通天?、比她所料更势力可怖,还是…… 出了折廊,戚白商方?忖着语气,轻声问:“莫非,你知晓巴日斯的来历么?” “这话该我来问,”谢清晏凉声道,“你连他的来历都不知晓,便敢贸然?接近,还生出利用之心,不怕惹祸上身??” 此刻有求于人,戚白商只得忍下?,她垂眸道:“我要查明湛云楼幕后?之人、知晓我母亲命丧何人之手。” 二?人恰行至院落前。 谢清晏闻言一僵,停身?,冷然?回眸睨下?:“即便知晓她与安家造下?了怎样的孽罪,你仍觉着安望舒无辜,是么。” 冷声如许间,谢清晏松开了她的手,从被他紧扣的她的指缝间抽离。 寒意倏然?取代了温暖。 戚白商垂眸望着,慢慢收回得了自由?的手,又?在空落落的袖笼里一点点攥紧起来。 她仰面看向谢清晏:“安家是罪有应得,但我母亲……至少在查明一切之前,我绝不相信,她会?为了氏族利益,构陷于无辜之人。” “结局既定,原因还重要么?” “重要,”戚白商声轻色淡,却斩钉截铁,“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 谢清晏无声望着她。 月下?他峻颜如玉,美极,也冷极。 半晌, “好?。”那人漠然?回身?。 “那我便等着看。为了求一个罪人作孽的可笑因由?,不惜将你自己的命赌上去……等到了那一日,你是否追悔莫及。” 那人背影如青锋,峻拔修挺,再无一眼?回顾,披月而去。 戚白商心绪复杂地站在原地,有些失神地望着翳影里。 “姑娘?” 直到身?后?,连翘声音拨回了她的心神。 戚白商轻眨了下?冷得像是要结霜的睫羽,回过身?去。 连翘抱着狐裘,快步从院里跑出来:“这么冷的天?,您怎么还站在外面发呆?今日出门走得急,都没给您带上狐——咦?” 到近处,看清了戚白商身?上及地的锦衣狐裘,连翘疑惑地放慢了脚步。 “姑娘身?上的狐裘哪来的?” 戚白商醒神,低眸看了眼?,立刻回头—— 然?而藤叶深处,那道身?影早已?逝去许久了。 连翘没注意她家姑娘神情反应,一双眼?珠都被那漂亮至极的狐裘领子?勾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手,在摸之前又?怕弄脏,连忙改用手背,轻轻在上面蹭了蹭:“这皮毛,定是极稀罕的,怕是宫廷内府所得、西北边陲献上来的岁贡之物吧?” 戚白商回神,一面往院里走,一面瞥她:“小财迷。” “哎呀呀,上京果然?是好?地方?……” 连翘跟在她身?后?捧着脸,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完全不介意她家姑娘的评语:“自从来了上京,见了这么多稀罕物,从前在衢州那些好?了病的富商给姑娘送来的,虽然?也珍贵,可较起上京这些,皮毛都算不上啊……” 戚白商无奈,不做理会?,踏入明间时,她已?解去身?上狐裘,递向一旁无声默立的紫苏:“收好?了,要还的。” “啊?还要还啊?”晚进来一步的连翘遗憾地拖长了声。 紫苏嫌弃地撞开她:“没出息。” “嘶!你怎么说话呢!”连翘气得叉腰,“明明是你没眼?力见儿,你看这狐裘——哎呀你不能这样拿,会?折下?痕的!” 话没说完,连翘就忙上去抢走了,宝贝似的抱着往里间去。 “自是比不得,”紫苏冷道,“件件天?子?御赐,放眼?天?下?,也寻不出第二?家。” 连翘一愣,停住身?:“这件,难道也是……” 二?人望向了明间桌旁。 刚坐下?的戚白商正为自己斟上了一盏药茶,氤氲的热气升腾,在房间里沁开了淡淡的苦涩药香。 而她双手捧着,在袖笼与杯盏后露出一双清濯干净的乌眸。 “咝…!” 烫到了舌尖的戚白商轻吸气,薄薄沁红的眼?皮都没掀一下?,道:“对,明日送去琅园。” “……” 连翘闭上嘴巴,慢慢吞吞挪回了里间。 “姑娘。” 紫苏皱眉,看向戚白商。 ——之前长公?主?府的烧尾宴上,谢清晏持剑,以“赠玉”之名胁平阳王妃之事,在朝野间也算传得沸沸扬扬。 上京流言风向里,皆以谢清晏为戚家作势,这才护了戚白商。 紫苏寡言少语,却心细如发,显然并不信这一套说辞。 “与谢清晏走得过近,恐于姑娘清名不利。”紫苏低声道。 “清名…” 戚白商长睫低垂,药茶入口,涩苦难当,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本也不在意什么清名,只是,如何对得起婉儿呢。” 紫苏听出了什么,眼?神骤然?带了怒,她野生肆意的眉峰像剑一样扬起来:“那夜姑娘入宫未归、果真是谢清晏威逼姑娘了?——我去杀了他!” “回来。” 话间已?经窜至门前的身?影骤然?停住,紫苏咬牙回头:“姑娘!你斗不过他,不可心慈手软!” “斗不过,就杀得了了?” 紫苏一哽,她想说便是拼去性?命、在所不惜,但却又?在出口前就知晓——那是马上封侯、名镇北疆的谢清晏,即便拼去再多条性?命,她也伤不到他分毫。 “何况,行宫夜火、宫闱杀局,他对我确有救命之恩……我又?有什么资格向他索命。” 戚白商阖眼?,饮尽了药茶。 微颤的气息也被她一并平咽了下?去。 “即便是救命之恩,他也不该挟恩图报,要姑娘以身?相许吧!?”紫苏怒极,却不忘压低了声,几近嘶哑。 戚白商重新睁开眼?,放下?茶盏:“算不得以身?相许,亦无夫妻之实…说到底,不过是当件赏玩之物,肆意羞辱戏弄罢了。” “姑娘!”听戚白商冷淡如言旁人般平铺直叙,紫苏气得攥拳,眼?圈都红了。 “可我后?来想过了。错不在我,何以自责?” 戚白商颤着睫,轻声抬眸:“谢清晏也不能死,他若死了,朝中还有谁能拦住宋家青云直上之势呢?” 紫苏一愣:“可争储之事,谢清晏分明站宋家与二?皇子?……” 话音消停。 紫苏神色微沉,若有所思。 戚白商望向紫苏:“观他归京之后?所言所行,当真与二?皇子?、宋家站在一起么?若是如此,那日在长公?主?府,他就绝不可能对宋氏动了杀心。” 紫苏皱眉:“姑娘是说,谢清晏对宋家,怀忌惮之心?” “不知是圣上的意思,还是长公?主?府的。” 戚白商轻声:“至少在我看来,谢清晏与宋家的关系,绝非朝野以为的那样,由?这桩姻亲,便能绑在一起。” “姑娘是想……”紫苏嘴唇一抖,“利用他?” 戚白商垂了眸。 无人知她在想些什么,即便是陪在她身?边许多年的紫苏也不能。 直到须臾后?,戚白商回了神,抬眸:“我哪里敢。兆南一行如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我所以为的,兴许只是他想教世人以为的……对他妄谈利用,岂不是与虎谋皮?” 紫苏百思不解:“那姑娘要如何。” “我须得先探明,他对宋家的态度。” 戚白商想着,眉心轻蹙起来:“只是如今看,他对宋家如何尚未明晰,但他对安家和母亲……却是恨之入骨。” 紫苏想不透,也不再去想。 她郑重低声:“紫苏愿为姑娘手中之刃、身?前之盾,但求姑娘珍重自身?。” “好?,”戚白商轻声慢语,“便是为了你和连翘,我也会?小心的。” 紫苏点头:“茶凉了,我为姑娘重新温来。” “嗯。” 戚白商望着紫苏踏出门去的背影,心里轻叹了声。 她支着额,望向门外明月。 “母亲……” “你与安家,究竟是怎惹上那个疯子?的。” - 翌日。 上京城南,马球场。 自月初一场大雪后?,京畿便不见飘雪,之前满城的琼玉堆,到这两日已?化?尽了。天?上的浓云也叫昨夜西风刮得流离四散,难得晴空万里,正?是个打马球的好?日子?。 戚白商今日起得早,却并未直接到云和茶肆赴约,而是遣连翘去给巴日斯传了句话,称“城南马场路远,孤男寡女,不便同车而至”。 怕巴日斯听不懂,还多留了句:就是叫他午后?先去、她随后?便至的意思。 “……姑娘对那个蓝眼?睛也太好?了,还专门给他留下?了一驾马车和赶马车的仆役呢!” 午后?,行向城南的马车上。 连翘挑着车帘,对驾车的紫苏嘟囔道。 戚白商靠在车内,闲翻着医典,闻言也不抬眸:“若不留车马,他找不到马场,我岂不是白费工夫。” 第63章 救美(二合一) 他怎及我会哄你欢愉?…… 巴日斯话音一落,戚白商只觉着前方从铜饰马车旁落来的那道眼神,冷冽得近肃杀了。 可惜胡人?少年迟钝得很。 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马车上伏身出来的那个清容疏懒、灼灼胜雪的女子,哪还顾得上身外旁人?半点目光。 好在连翘反应及时,连忙拦在了巴日斯与马车之?间,红着脸不知是恼是怒地轻啐了他声:“你们胡人?都是这般登徒子吗?我家?姑娘尚未出阁,怎可能容你狎近?!” 巴日斯茫然地眨了下?他的蓝眼睛。 即便连翘的话,两句里?他最多听懂了半句,但也足够他从她恼火的神色间看?出方才所言是有?些冒犯到戚白商了。 额吉从前说过中原女子多循礼,他将来碰上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不可以太直白,会吓跑对方——可惜额吉走?得太久,他竟也忘了。 巴日斯一面想着,一面慌忙退后了步,脸色愈红:“我不是……不是……” 他本就不擅大胤官话,此时一着急,更语无伦次了。 “连翘。” 尽管前方的视线似乎已如潮水般消退无痕,但戚白商左思右想皆是不安。 她顺着车凳下?了马车,轻声唤道:“你将我遮面的纱巾取来。” “啊?”连翘皱眉想说什么?,被紫苏瞪了眼,还是作罢,“…哦。” 这般耽搁了须臾。 等戚白商再定眸望向前,谢清晏已是与戚婉儿一道,朝马球场内的观景亭走?去。 攥着的手指舒展,戚白商无声松了口气。 待连翘为?她系上面纱,戚白商回眸,望向在旁望着她的巴日斯:“今日人?多,我们也早些进去,寻个合适的坐席。” “……好,好。” 巴日斯兴奋地跟上去。 戚白商使了个眼神,叫两个丫鬟不必同来。 于是连翘和紫苏留在马车旁,连翘抱着胳膊,很是不爽地望着她家?姑娘身旁那个峻拔悍挺的少年胡人?:“越看?越像个傻大个。” “傻点好。” 紫苏说完,冷声补充:“只怕不傻。” “他还不傻?”连翘呵呵了声,扭过头,“你还没见他昨日呢,我看?姑娘勾勾手指,别说马球场了,阴曹地府他都能美滋滋地蹚上三趟。” 紫苏不予置评。 马球场内。 今日确实如戚白商所料,来赏马球的上京贵胄们多得人?满为?患—— 几处亭轩都被占上,有?几家?高门女眷坐席旁更是护卫四?立,只差立个牌子,写上“闲人?免近”放到一旁了。 戚白商本心想,挑个地方,离着谢清晏与婉儿越远越好。 然而遍寻无果。 就在此刻,一个护卫模样的青年走?到她与巴日斯面前:“戚姑娘,场中无甚空余坐席,我家?公子请您与这位……到我们那处亭下?。” 戚白商装茫然:“你家?公子是哪位?” 本等对方说出谢清晏名号,她好找理由搪塞回去。 却听护卫作揖:“云家?三公子。” “……” 戚白商一哽。 谢清晏与婉儿相?约出游,云侵月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尽管腹诽,但戚白商与云侵月至多算通过谢清晏相?识的点头之?交,更没有?可以轻易拂了他美意?的情分。 思忖一二,戚白商望向身侧。 巴日斯仍旧望着她,看?起来倒是对此地的上京贵胄与马球赛没什么?兴致。 “巴日斯,我有?朋友在,你介意?与他们同席吗?” “同喜?” “嗯,就是坐在同一个亭子下?。” “愿啊,”巴日斯飞快点头,“仙子姐姐去哪,我就去哪儿!” “……” 昨日戚白商身旁只有?连翘在,还不觉什么?,此刻被当着外人?叫“仙子姐姐”,戚白商不由地面色微赧。 等应了那个护卫,趁对方在前领路,戚白商悄然轻声:“巴日斯,可以换个词称呼我吗?” 巴日斯不解,戚白商将声音放得更轻,小声解释了句。 巴日斯恍然,露出腼腆笑容:“额吉说得对,中原女子,像含羞草。” 新晋含羞草的戚白商:“……” “那我可以喊你,萨拉吗?”巴日斯犹豫了下?,忽然红着脸问。 “萨拉……是什么??” 见胡人?少年望向旁的蓝眼睛熠熠亮着,又不好意?思得快滴出水,戚白商几乎要以为?这是什么?亲昵称呼了。 然后就听巴日斯闷着声,红着脸认真道:“草原上的,月亮。是指引夜晚的迷途者归乡的,独一无二的光。” “……” 像是被少年胡人?眼底如雪山湖泊的轻澜撞了下?心弦,戚白商怔然回望。 只是下一刻,她察觉什么?。 戚白商回眸向前望。 —— 不知不觉间,她与谢清晏三人?落座的亭子,只余下?几丈。 让她警觉的隐秘又炙灼的窥视正来自于亭下?,那道长身跪坐,如玉山清挺岿然的身影—— 谢清晏奉盏自饮,以勾指的藏蓝织金祥云纹锦衣狐裘遮了半张脸,唯有?如鸦羽的长睫撩起,幽深晦暗的漆眸一瞬不瞬,隔空攫住了她。 戚白商脚步一顿。 他今日到底哪来如此盛的火气? 戚白商腹诽着,往旁边一落,跟着有?些意?外。 与她料想中,云侵月和戚婉儿在谢清晏身旁一左一右的坐席位次不同,戚婉儿竟是坐在谢清晏与云侵月之?间的。 而谢清晏身畔,还有?两只空余的软垫。 “……” 等等。 戚白商忽觉不妙,足尖在凉亭下?蓦地一住。 可惜已经晚了。 “哎,来了啊!” 云三很是熟稔地朝戚白商摇了摇扇子,跟着一指谢清晏那边的两个空席,“没旁的位置了,就坐那儿吧。” 戚婉儿顺着望来,见到亭子外女子熟悉身影,她眨了眨眼,跟着惊跪直身:“阿——” “姐”字未出,叫云侵月忙拉回去。 “…嘘。” “?” 戚白商盯着云侵月握住戚婉儿手腕的手,眼皮一跳。 这云三怎如此孟浪—— 戚白商下?意?识看?向了谢清晏,想叫他管管云三,然后就对上了那人?更黑得漆晦、似蕴着山雨欲来的眼。 她一顿。 莫非,他心情沉戾,就是因为?这个? 而另一边,云侵月被戚婉儿睖了一眼,毫无自觉地压着声:“别叫破她身份,旁边还粘着个胡人?呢,对她声名不好。” 戚婉儿了然,微蹙眉,扫过身畔。 他们这处亭子,本便是皇亲国戚的御用之?地,观赏马球赛时视野最好,也最惹眼。 今日谢清晏亲至,还传出了他将下?场的风声,更是叫整座马球场内的女眷们挪不开眼地望着这儿了。 戚婉儿只得朝戚白商轻颔首。 “……” 左右是躲不过了。 戚白商心里?轻叹,提起裙与狐裘下?摆,正欲落座到最外的那张软垫上。 便听巴日斯语气古怪地问:“萨拉,你的朋友,是大胤定北侯?” 戚白商神色一滞。 她低眸望向就在几步外肩背瘦削清挺,岿然跪坐的谢清晏。那人?像是入耳未闻,清隽侧颜间半点波澜不起。 她迟疑地回过头。 “巴日斯,你认识他么??” “……” 巴日斯神情从未有?过地复杂,他皱着眉,又攥了攥拳。 他低头说了句什么?,是北鄢语。 戚白商没听清,轻问:“你说什——” “他说,我杀了他很多朋友。” 谢清晏放下?杯盏,修长如玉的指骨轻抵着杯沿,声线温润作答。 戚白商望着谢清晏的手,一时有?些恍惚。兴许是这只手比她见过的都要漂亮,尤其在晴日扶光下?,沁着如竹如玉的清透。 美得不像是一只握剑悬弓的手。 时日一久,竟教她忘了—— 谢清晏那威震北疆的杀神之?名,是拿胡人?的血喂出来的。 “巴日斯,”戚白商走?回到胡人?身前,斟酌着轻声开口,“你若不想入席,我们便先离开此地。” “……” 身后。 谢清晏垂眸未语,仍是一副温其如玉的君子模样,唯有?狐裘下?,他垂搁在盏旁的手缓缓蜷握,冷白修长的筋脉自指背上根根绽起。 “总是,要见的。”巴日斯沉吐气,蓝眼睛眨了眨,重新望定在戚白商身上,“萨拉,我陪你。” 戚白商迟疑转回。 如此一来,断不可能让巴日斯坐在谢清晏身畔的那张软垫上了。 不然,只怕马球看?不成,亭下?还随时要起血光之?灾。 戚白商阖了阖眼,认命地走?到谢清晏身旁的软垫后,跪坐下?来。 狐裘垂委,藏青与雪白交织。 她没去看?谢清晏,而是望向另一旁,朝巴日斯轻声:“坐吧。” 巴日斯将软垫拖得离戚白商近了些,然后一顿,狐疑看?向身侧。 ——从始至终未曾看?他的谢清晏,似乎在刚刚他拖动软垫的刹那,睇来一眼? 不得求证的巴日斯拧着眉坐下?去。 随着最后一人?入席,旁边随侍的仆役纷纷上前,跪到五人?面前的长案后,将食盒里?备着的点心果脯之?类的吃食纷纷摆列案上。 戚白商一边小声与巴日斯交谈着,一边偶尔分神,瞥向谢清晏的另一旁。 看?了一会儿,戚白商就心绪复杂了。 方才云侵月拉婉儿那一下?,竟真不是她多想,二人?此刻虽没什么?逾矩之?举,可她对婉儿的细节神色再熟悉不过——若非对云侵月毫无防备、甚至亲近过人?,婉儿绝不会若今时这般,比在府中都不知放松上多少。 第64章 使团 夭夭不妨大声些。 戚白商已忘了自己是如何于众目睽睽之下,踏着谢清晏的手掌狼狈下马,然后匆匆忙忙拉着面纱逃离马球场的了。 回府的一路上,她都?在?马车里咬着唇肉轻磨,恼想谢清晏究竟为何要如此?作为。 是为了报复婉儿与云三的亲近? 还是他如今换了一种法子?,要变本加厉地来折磨她了? “姑娘放心,左右也无人看见您的脸嘛。” 连翘给回屋后便扶额不语的戚白商斟茶,语气没心没肺的:“按您说的,只要婉儿与那位云家?三公子?不说,便没人知?道是您了。” 刚说完,连翘就想起什么,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戚白商扶着额,无奈抬眼:“你还笑?” “哎呀不是笑姑娘,是笑宋氏啊,”连翘说得眉飞色舞,“上京谁不知?,春山公子?谢清晏温文儒雅,洁身?自好,从不曾与任何闺阁女子?传出流言来——今日之事,怕是要闹上好一阵了!” “?这是什么好事么?” “当然是,能气歪了大夫人的鼻子?,怎么不算好事?”连翘回头?,看向院外,“你说是吧,紫苏?” 紫苏点了点头?。 似乎觉得不够,又嗯了声。 “姑娘看,连紫苏这种冰块都?知?道,”连翘放下茶壶,“姑娘幼时归府前的事本就是府内秘闻,连绯衣楼都?不知?道的消息,天底下知?晓的人不超过一巴掌——不是她,还会是谁!气死她活该!” “可?婉儿无辜,不该被卷入……” “宋家?和宋氏都?不觉着她无辜,姑娘何必替她操那么多心,还是多忧心忧心自己吧。” 一边说着,连翘一边嘀咕:“婉儿婉儿,整日便是婉儿,姑娘将来嫁了人,夫君不知?要多醋婉儿姑娘呢!” “又轻言妄语。”戚白商睖她。 不待房内主仆二?人再说些什么,院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入内。 “大姑娘,今夜家?宴,公爷请您过去。” 戚白商本能要拒绝,只是话到唇边,她一停,改口?问道:“兄长可?在??” “回大姑娘,今夜长公子?也回府了。” “……” 打发走了观澜苑来的仆役,见对方恭恭敬敬地离开了,连翘嫌弃地泼了茶渣:“之前对姑娘爱答不理的,如今公爷改了态,底下的人全见风倒,一堆墙头?草!” “他们也是求生罢了。” 戚白商轻叹,起身?。 自打经了来自九重宫阙内天下之主的两回杀身?之祸,如今她再清楚不过这位卑言轻者便只能做砧板鱼肉、任人拿捏的世道—— “只要不伤旁人,求生有什么错呢。” 见戚白商起身?,连翘一怔:“姑娘真?要去今夜的家?宴啊?” 戚白商道:“辎重走私案久无音讯,我正想寻个机会,与兄长谈一谈。今夜他难能不留宿官署,便是良机。” “哦,那我去准备御寒衣物……” 家?宴仍在?观澜苑的云香阁。 只是今夜家?宴连二?房叔父叔母都?不在?,戚白商到时,只父亲戚嘉学与兄长、婉儿列席在?座。 “白商来了?” 戚嘉学再次捧起近些日子?戚白商见得厌烦的慈父模样,示意她身?旁座位,“来,入席吧。你再晚些,菜都?该凉了。” 戚白商未意料这位惯拿捏一家?之主架子?的父亲会先至,只得暂压下与兄长谈话之事,应声入了座。 一番言语关怀,屡次夹菜入碟,可?惜戚嘉学如何示好,戚白商从始至终便是温声应和,除此?之外不做任何旁的反应。 像是对着一团棉花,无处着力。 戚嘉学笑得脸都?有些僵,想起过往种种,也只能认了这个软钉子?。 临近席末,戚嘉学放下筷子?,神色稍肃地望向戚婉儿:“我今日听了一两句闲言,说是谢公在?马球场里,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位陌生女子?亲密相依?” “……咳。” 戚白商呛了下,忙放下筷箸,仓皇地饮了口?水。 原本走神的戚世隐神色微动,看向了她,又同样落去戚婉儿身?上。 戚婉儿倒是没什么意外,她反应极快道:“父亲误会了,是有人马匹受惊,险些冲撞了人群,谢公这才踏案御马,免去了一场灾祸。” 戚嘉学将信将疑:“可?我听市井传闻,似乎并非如此?简单。” “父亲也说了,是市井传言,信不得。”戚婉儿道。 “……” 戚白商在?一旁看得都有些惊讶了。 婉儿是从何时开始这般,说起谎来都?面不红气不喘的了?莫非是叫云三那个素有风流名还不太正经的云家小少爷带的? 不过。 戚白商转念一想,在?婉儿眼里,兴许便是这么一回事。也算不得说谎。 “最好是如此?罢,”戚嘉学皱眉道,“如今戚家是已然绑上二?殿下这条船了,无论此?婚成不成,皆不可?能再逃得脱。便是为了家?门,也不能叫谢公对你生了不满,你可?明白?” 戚婉儿黯然低头?:“…是。” 一旁,戚白商微蹙眉,正要执言。 就听戚世隐忽然开口?:“父亲,婉儿自小养在?深闺,素有才名,又知?礼明仪,绝无过错可?能。纵使二?人婚约有了什么疏漏,也定是谢清晏之咎。” 戚嘉学不满道:“什么叫谢公之咎?何况她就是养在?深闺,我才担心她学去了她母亲那等搬弄是非、惹人厌恨的性子?,再——” “父亲。”戚白商忽清声抬眸。 戚嘉学蓦地一顿,此?刻才注意到戚婉儿有些发白的脸色。 他攥了攥拳:“罢了。你们用膳吧。” 几息后,戚嘉学起身?,“白商,你随为父来一趟。” “……是。” 戚白商蹙眉起身?。 她自是不想的,只是此?刻婉儿正难堪,若是叫戚嘉学再多留,就是额外磋磨她了。 不过离开前,戚白商给戚世隐使了个眼色,又做口?型,定下待会一谈的事,这才随戚嘉学离开了膳堂。 父女二?人最终停在?了观澜苑中,一处临湖的亭下。 寒风萧索里,父女二?人默然许久。 在?戚白商忍不住抬手拉紧身?上狐裘时,终于听得戚嘉学开了口?:“你可?是怨我?” “白商不明父亲意思?,我应有何怨?” 戚嘉学背对着她,于是戚白商虽语气无辜,面上神情却是连敷衍都?懒得。 她低瞥着眼,望湖里早已枯败的荷。 “怨我不曾接你母亲入府,不曾给她明媒正娶,甚至对你也……” 戚嘉学没能说尽。 戚白商停了几息,轻眨了下凝霜的睫:“不怨的。” 这是戚白商的实话。 兴许曾经孩提时,艳羡旁人阖家?圆满,父慈女孝;或是母亲刚去世时,孤苦无依,流落青楼;再或是归府不久,满心盼望,日日期许…… 兴许那时候她是怨过的吧。 而?今岁久,风霜侵蚀,将年少?时的幼稚念想磋磨殆尽,如风吹雾散,不留齑粉。 她早已不怨了。 戚嘉学于她而?言,不过是个套着父亲名义的陌生人。 陌生人行事如何,她又何须怨呢。 “白商,为父,为父当真?只是受人挑拨,蒙蔽其中,这才误会了你母亲、也误会了你的出身?……” 戚嘉学转回身?,眼眶发红,声音带颤:“你能相信为父吗?” 戚白商对上眼前中年男子?的悲伤神情,忽有些想笑。 只是顿了顿,她忍住了。 戚白商停了两息,只作无辜问:“父亲是说,大夫人吗?” “除了她这个毒妇、还有何人!”提起宋氏,戚嘉学竟有些咬牙切齿,半点不见对同床共枕许多年的妻妇的亲近,却像是在?说一个仇人。 戚白商垂了睫,遮去眼底嘲弄:“若白商所料不错,府中流言,称我非父亲所出……便是大夫人的手笔吧?” 戚嘉学眼神一颤,“你都?,都?知?晓了?” “是。” “那你一定也能理解为父,对吗?那些流言传得真?真?假假,那时我与你母亲未曾成婚,她又恰好入过——” 戚嘉学的话声戛然而?止。 戚白商抬眸:“入过宫么。” “!” 冷风吹尽了戚嘉学面上血色,他闭口?不语,眉目隐晦。 到底没能忍住,戚白商极轻地笑了声:“难怪,父亲听说我险些丧命圣上剑下之后,便一下子?醒悟了?” 戚嘉学神色灰败:“我当真?……当真?信以为你是她与……否则,我绝不会娶宋氏的……你母亲偏偏倔强,又不肯与我解释,我这才听信了——” “够了。” 戚白商慢慢平缓了气息。 她不想再听那些满是龃龉、令人作呕的陈年旧事:“我只问父亲一句,这些年来,父亲可?曾有过半点怀疑宋氏的挑拨?” 戚嘉学面色一僵。 戚白商望着他,眸色清冷:“父亲有过。只是父亲从未直面、亦不愿提起。而?今一朝翻脸,不只为宋氏挑拨欺瞒成了事实,更为宋家?倚仗婉儿与谢清晏之婚约,不敢再妄自尊大、轻视戚家?,父亲也终于不必忍受跋扈专横的大夫人了,是么?” “白商,你——”戚嘉学面色难看,“你怎能这样说为父?!” “是父亲先提起的,白商本不想说。” 戚白商垂了眸,在?戚嘉学为他自己辩解前,她冷淡低声:“斯人已逝,多言无益。” 戚白商说罢,退后两步,朝戚嘉学行了个礼:“父亲若无旁事,白商告退了。” 第65章 北鄢 只好对我负责了。 戚白商惊得消了?音。 她是归府时,还?未近庆国公府在?的坊市,便叫谢清晏的府兵逼停,被谢清晏亲手绑上辇车来的——连金链子都系得轻车熟路。 之后一路听车旁垂坠的金饰铃铛作响,不知绕来何处,如今看,竟是到了?庆国公府? 戚白商下意识想望窗外。 只是窗牖紧闭,扇页前还?落着?一层又一层的薄纱,挡得严实。 什么都看不清。 戚白商气得咬唇,冷回眸:“谢公的辇车,布置得还?真是胜似女子闺房。” “自是为夭夭准备的。” 谢清晏拈起金盏清酒,起身俯近,“夭夭金枝玉叶,若不小心藏着?,岂不泄了?春光?” “——你无?耻!”戚白商气得抬腿想踹他。 可惜这点腿脚工夫,在?谢清晏面前与班门弄斧无?异。 他甚至眼都未抬,信手拦住了?戚白商的飞踢,还?反手一握,捏住她的脚踝,把玩似的抬起,轻轻用力。 “…!” 戚白商陡然?想起昨日在?马球场,这人?握着?她足踝,在?众目睽睽之下要她踩着?他下马时的情形。 女子一张清丽白皙的面庞顿时叫绯红渐染,睫羽轻颤,恼恨望来的眼神?却?愈发衬得她明?眸楚楚,绝艳动人?。 谢清晏低望着?她,颈线上喉结轻滚。 他饮尽了?盏中清酒,松开她足踝,然?后在?她面色稍霁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刹那,长身俯下,轻钳住她下颌,迫她在?惊慌里承了?一个满是清酒芳香的吻。 “呜……咳咳!” 戚白商几乎叫那清酒呛住,想躲却?无?处躲。 金链子系着?她的手腕,他扣握着?她的下颌,恼人?的侵犯者强横地扫过?她的唇齿与舌尖,像是予她清酒,又要一滴不落地吮回去。 谢清晏的吻时常不像是个吻,更像是某种同归于?尽似的掠夺。 他将心口与死穴大敞给她,从不惮她当真刺上一刀来。 一个要毁了?旁人?便先毁了?自己的疯子。 戚白商被亲得混混沌沌,脑海里只剩零碎的念头和情绪,鼻息间,充斥清酒混着?他身上熏衣的雪后松木冷香里。 在?她以为自己会在?这蛊人?的香气里溺毙时,那人?慢慢松开扣着?她颈侧的修长指骨,也离了?她的唇舌。 他退身,却?未退尽。 而是俯得更低,他吻着?她唇角向下,舐尽了?从她唇间未能承住而溢出的酒痕。 直至彻底起身。 谢清晏倒勾着?金盏,对?上了?戚白商恼恨又复杂地睖上来的眼神?。 “谢清晏,今日是宫宴。” 戚白商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被缱绻蹂躏过?的喑哑,她脸皮微烫,却?早已藏入方才的绯红里,看不出半点来。 谢清晏不以为意:“宫宴又如何。” “圣上亲召,百官入宫,你却?在?入宫车队里做这种事……” 戚白商盘算过?一圈,也只能拿这个压他了?。 “即便你目无?礼法,难道连陛下都敢不放在?眼里了??” “陛下?” 谢清晏低眸,停了?须臾,他轻嗤了?声?。 那一声?嗤笑?里,极尽薄凉、冷漠、讥讽之意。 戚白商听得心口一凉。 连她绯红如染的面色都微微白了?:“你入京后做得这一切,不会是想谋……” 难能匆急的话声?,被戚白商咬住舌尖衔停。 谢清晏却?还?是听见了?。 他在?戚白商身畔坐下来,放下酒盏,像是随意无?谓地衔过?她未尽之言:“谋什么,谋逆么?” “——!” 戚白商面上血色几乎要褪尽了?。 她惊回头望着?他:“不可……” 只是还?未说完,就对?上那人?低低撩起的眼,深得慑人?。 戚白商醒神?,暗恼自己是疯了?不成。 这等要命的大事,哪里轮得到她过?问,她就该当没听到,装聋作哑才对?。 戚白商自恼地别开了?脸。 只是下一刻,就被谢清晏扣着?下颌勾回来,直对?上他幽深的漆眸。 那人?似笑?,眼神?却?冷冽:“不想我谋逆,是忧心我,还?是怕牵累婉儿性命?” 戚白商被他逗小猫似的捏着?,眼神?也轻忽流眄,她气得偏过?头想去咬他指骨,只是咬上去前又想起上回如此行径后—— 他如何不退反进,教她不是什么都能入口。 于?是戚白商在?咬上去前堪堪忍住了?:“我只是忧心我自己而已!” 谢清晏眼神?微动。 像是被她的话触及了?心底最深的隐忧,他覆着?她颈下的指骨都颤了?下,慢慢收回。 “即便我死了?,也绝不会牵累你。” “……?” 从那人?低哑声?音里,戚白商像听辨得什么至深情绪,她有些迟疑地望回。 却?见谢清晏早将一切外溢敛回那张温柔儒雅衣冠楚楚的画皮下。 他勾起了?笑?,散漫又薄凉:“毕竟,在?外人?眼里,你只是我未来妻妇之姊。至多,便是以为我养了?个不知身份的侍妾。” “谢清晏!”戚白商气极,一副要挣断了金链子和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可惜幼兽初起,就叫谢清晏将人?一擒,反而挪身把她抱到了怀里。 戚白商坐着?的地方从软垫变成了?谢清晏的衣袍。 她更挣扎起来:“你放我下去!” ——马车从好久前就已经上路了?,她也不忧心有戚府人?在?外面站着?听见,自是全不顾忌。 谢清晏也不拦她,只扣着?她,甚至有些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闹。 直至某个刹那,戚白商身影蓦地一滞。 她被缚在?身后的手本能想去摸那个硌着?她了?的可恶东西,然?而在?意识清明?的瞬间,又猛然?缩了?回去。 指尖都蜷缩起来,像闭叶了?的含羞草。 戚白商僵得一动不动。 “怎么不挣扎了?,”谢清晏嗓音哑得厉害,神?态与语气却?又都透着?闲适无?谓放任自流,他斜支着?下颌饮酒,疏慵散澹地睨过?她,“虽我本意,只是带你见一个人?。但你若想在?这辇车里做点什么趣事,我也可欣然?从之。” “……” 戚白商脸颊上的绯红已经想着?雪玉似的颈子蔓延下去。 她避不看他的漆眸,却?躲不过?那人?犹如实质的眼神?,他在?她身上流眄逡巡,像是要一寸寸侵占领地,肆意抢掠殆尽。 “你,先让我下去。” 谢清晏温柔地笑?:“不要。” “……” 戚白商微磨牙,“你就不怕我——废了?你?” “怕,太怕了?。” 谢清晏不但没有容她下去,反而轻抬膝,叫她滑向他腰腹更近处。 被缚着?双手的戚白商趴向他怀里,压着?一声?惊呼。 谢清晏更没好到哪去。 两人?捱得极近,呼吸可闻,戚白商分明?听见他将一声?低低的闷哼抑回去。 只是那点痛意到了?尾,却?生生拧作骀荡低哑的笑?。 谢清晏伏在?她耳旁:“若是夭夭废了?我,那余下的日子,便只好对?我负责、任我欺弄了?。” “你做梦!”戚白商气得想咬他。 “嗯,我梦里都想着?,那夜夭夭在?我的琅园里,是如何被我取悦得哭了?一夜呢?” “……!!” 戚白商是彻底被气没了?理智,想都没想,仰首就在?离她最近的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 等咬下去,才想起这是谢清晏的喉颈。 他脖颈上修长的脉络甚至在?她尝到了?血腥味的唇间跳了?下。 轻如抚摸,又重若擂鼓。 戚白商身影僵住。 刹那间她有种从鬼门关绕了?一圈的感觉——喉颈本便是人?致命处,攻击这里,对?于?谢清晏这样攻于?杀伐的人?来说,与找死无?异。 然?而直到确定自己并无?任何危险,戚白商才恍然?反应过?来。 谢清晏从始至终一动未动。 就好像,即便她真咬断了?他的颈脉,他也不会伤她一下。 戚白商蓦地栗然?,惊掀起眼帘,仰向上方。 谢清晏半垂着?眼,漆眸深凝着?她。 那里如渊海深,藏着?数不尽的情绪,分辨不清,也不敢分辨。 戚白商慌忙向后:“你就这么,这么笃定我不敢伤你。” “你有什么不敢。” 谢清晏抬手,擦过?微刺痛的颈下,一抹淡淡的血色在?他指腹间洇开。 “我当然?不敢,”戚白商强撑着?,不肯回头再对?上那人?的眼眸,“我若是杀了?你,只怕出不得马车,就要被乱刀砍成十八段了?。” “……” 身后一声?低嗤,“他们敢。” 那人?不以为意的态度叫戚白商莫名有些生气,她平复下心绪,终于?回过?身。 “谢清晏,你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谢清晏正?随意拿绢布擦着?颈前血痕,闻言偏首,懒懒瞥她。 “上回在?琅园……”戚白商顿住,“还?有在?安家?,在?这里,你总想骗我对?你下杀手,究竟是想算计什么?” “骗你?”谢清晏轻笑?,漫不经心地叠起染血的绢布,随手掷在?一旁的案几上,“骗你杀了?我?” “你当然?不会真地让我杀——” “若我会呢。” 第66章 求娶 他的大婚。 巴日斯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停在距离那座辇车数丈之外。 他疑虑望着,似有些?不解。 “巴日斯,发现了什么?”使团一行人的另一位为首者出声问道。 “大概是看错了。” “嗯?” 两人交流用的自?然是北鄢语,引路的宫人听不懂,不解地回过身。 巴日斯收回目光:“走吧胡弗塞,耽误了时辰,大胤皇帝要怪罪下来,我们担待不起。” “等等。” 这一次却是胡弗塞拦住了巴日斯,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马车上,而?是望着马车旁那个一身玄明铠的军士身上。 胡弗塞一把握住了巴日斯的手,将他拉向马车:“既然有幸见到玄铠军的主上,你我岂能不上前拜谒呢?” “什么?”巴日斯本?皱眉要走,闻言由他拉向马车,“你是说,这是谢清晏的车驾?” “巴日斯,你既然没有认出来,方才为何要过来?”胡弗塞笑着问,眼神却精光熠熠。 巴日斯一震臂,轻松挣脱了手腕:“我的事,尚且轮不到你来过问。” 胡弗塞顿住,低了低身:“是我失礼了,小可?汗。” “……” 二人话间,已经走近了马车。 玄铠军甲士上前,冷脸一横手中长柄陌刀:“站住。前方禁行。” 胡弗塞上前,笑吟吟开口:“我等是北鄢使臣,这位是小可?汗。素闻谢帅威名?,今日有幸得见,特来拜谒。” 巴日斯皱眉看了他一眼。 胡弗塞虽生在北鄢,却有一半中原血统,长相上除了比中原人更粗犷些?之外,也更近黑发黑眼的模样。 而?如今听,他的大胤官话更是流利自?然。若非这一身胡人服饰,便是混入大胤百姓里,不仔细观察定?也无?法分辨。 甲士神色凛然,手中长柄陌刀也握紧了:“谁与你说,主上在马车中?” 见对方似起了杀心,胡弗塞眼角下的疤痕抽动了下,却隐忍笑道:“我虽不通大胤礼法,但?也知道,以这辆辇车的纹饰仪制,大胤能够用它的人不超五位。” “在此等候。” 甲士杀意稍敛,转身到辇车外低声回禀。 不多时。辇车外,随着金饰铃铛作响,车前帘子掀开,一人低腰俯身,踏出辇车。 胡弗塞笑容压下几分,眯起眼,目带精光地扫视过去。 从辇车中出来那人身影清长,透着朗月清风似的峻拔气度。眉眼深如远山,鼻峰挺若秀峦,唇角衔着几分薄笑,望之便令人心生悦目之感。 如此模样,说是饮酒作诗的文人雅士、养在上京繁华红尘里的清贵公子,胡弗塞是信的,可?说是镇北军主帅…… 见那人一边披起狐裘,一边缓步踏下马车旁备好的车凳,胡弗塞终于不笑了。 他偏首向巴日斯,嘴角微动,低声传出几句北鄢语:“他是谢清晏?北疆苦寒,他这样下马都要借凳、见风还要加衣的公子哥如何守得来,确定?不是那位镇北军主帅怕死?养出来的替身?” 巴日斯目不斜视:“我见过此人踏马飞身,不比草原上最擅御马的儿郎差上分毫。” “哦?” 胡弗塞望向谢清晏的眼神一凝,冷沉下来,隐见杀意。 “胡弗塞,”巴日斯察觉,皱眉回头,“我们是来上京和谈的,你不可?放肆。” “……是,”见谢清晏近前,胡弗塞转作大胤官话,笑着作揖,“一切听小可?汗的。” 话音落时。 谢清晏恰在二人面?前停身,他有些?讶异地望着巴日斯:“原来阁下便是北鄢小可?汗?那日马球场相见,是谢某失礼了。” “哦?”胡弗塞不解,“谢帅见过我们小可?汗吗?” “偶遇罢了。” 谢清晏望着巴日斯说罢,面?向胡弗塞,“阁下是?” 胡弗塞一顿,抚胸作礼道:“只是我们小可?汗的一位随从,不足挂齿。” “阁下的大胤官话说得极好,”谢清晏似随口道,“只是我们大胤还有一句话,叫贵人多忘事。” 胡弗塞眼底精光微动:“何意?” “意为,我曾远远见过北鄢上将军胡弗塞纳尔罕斯一面?。缇隆泊之战,将军英武不凡,两军对阵,铁骑交错,兵戎相见——看来将军是忘了。” 胡弗塞脸色骤沉,半分笑意不存。 他戎马半生,赢多输少,带着亲信骑兵马上见绌就更是屈指可?数——五年前的缇隆泊一战,是其?中耻辱之最。 惯以少胜多闻名北疆的胡弗塞铁骑,第一次明明占据骑兵优势,竟得惨败,少年将军一记长刀掠过,那条疤至今还留在他眼角。 今时名扬大胤北鄢的玄铠军,尚起于微末时,便给他留下了最耻辱的疤痕。 “原来,当?年那名少年将军便是谢帅。这些?年来,当?真让我好找啊。”胡弗塞字字如切齿,面?上带笑,眼角的那条疤痕却慢慢涨红,充血,像是要绽破开来。 谢清晏却似不觉,温润渊懿地颔首:“不才,正是谢某。” “可?惜了,早知道谢将军来日伐灭西宁、威赫北鄢,那当?年胡弗塞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该将谢将军的尸首留在缇隆泊。” 话里字字杀机四伏。 谢清晏眼睫都不曾眨一下,他望着胡弗塞,温柔含笑道:“你做不到。” “——!” 胡弗塞脖筋猛跳,圆目如猛虎怒睁,上前一步:“谢将军孤身在此,无?人护卫,连兵刃都不在手,就不怕惹我一怒、血溅五步?” “胡弗塞。”巴日斯低声冷喝,只是不等再?说什么,他耳廓微动,犹疑地掠走目光,看向后面?谢清晏方才下来的那驾马车。 而?听了胡弗塞的话,谢清晏身后的玄铠军甲士面?色一冷,手中长刀立正,刀首重锤在地面?。 青石板上顿时砸出了一个坑。 “不可?无?礼。” 谢清晏侧眸,斥过身后甲士,便淡然望回胡弗塞面?上。 “败军之将,安敢言勇?” “——!!”胡弗塞上身绷紧,如弓待发。 巴日斯面?色顿变,顾不得再?探便从马车上收回目光,一把拉住了胡弗塞,向后连连拽了两步。 “胡弗塞!”巴日斯沉声警告。 胡弗塞猛然醒神,他想到什么,厉然抬头,环顾四周,几息后就在不远处宫墙顶发现了刺眼的反光。 是早埋伏好的弓弩手。 若是他方才当?真出手,怕是血溅五步之人绝非谢清晏、而?是他了。 “……” 胡弗塞后背起了凉汗,神色愈发沉冷地看向对面?那个如温润君子似的青年公子。 本?来是他佯怒,故意对谢清晏出言相激,想一探虚实,结果佯怒被激成了震怒,反而?着了谢清晏的道。 胡弗塞怒意勃发,眼神沉下,最后竟成了朗然笑声:“好,好啊,英雄出少年,可?惜不出我北鄢!” 说罢,胡弗塞转身,回向使团。 谢清晏眼神微深。 在胡弗塞的背影上停了须臾,他有些?遗憾地将目光转向巴日斯:“小可?汗不走,是有何吩咐?” 巴日斯眯起湖蓝的眼,他不擅大胤官话,直接用北鄢语问:“你今日是不是故意来此,拿自?己钓胡弗塞的命。” 谢清晏微露讶异:“我大胤以礼法为先?,小可?汗何出此言?” 巴日斯皱眉:“我最不喜欢弯弯绕绕。” “喜与不喜,用与不用,本?是两码事。”谢清晏轻叹,“小可?汗一日不用,便一日只能成将、不堪为帅。” “……” 巴日斯不喜欢这个话题,索性直接回头,看向了谢清晏身后的马车:“车内还有旁人?” 谢清晏原本?疏慵的神色微微冷了。 他抬眸不语。 巴日斯侧耳,转作大胤官话,试探问:“听气息,是女子?” 谢清晏垂眸,语气散淡道:“谢某荒淫,藏着一位宫宴前供我取乐的美妾而?已。” “……” 车厢里咚的一声轻响。 像是金链子锤在马车车壁上,带着咬牙切齿的怨气。 巴日斯显然也没想到谢清晏能这么面?不改色地自?污,梗了半晌才开口:“北鄢传闻,谢将军不近女色。” “边境苦寒,难有美人。上京繁华红尘里,牡丹花下销魂窟——极乐之所、虽死?无?憾。” 谢清晏答得行云流水。 奈何巴日斯几乎是一句都没听懂。 不过这话,本?也不是说给巴日斯听得。 —— 三两言将人敷衍走,谢清晏再?回马车中,迎面?便是飞过来的一只金樽。 谢清晏轻侧身。 “砰!”金樽擦着他狐裘,在车壁上砸出一声清响。 谢清晏捡起金樽,随手搁在桌案上,解去狐裘,露出了冷白修长的颈项上那个刺眼的尚浸着血色的咬痕。 “这便生气了?”谢清晏伏身,重新解开了他下车前再?次给戚白商锁上的金链子,“那日在马球场,亲眼见那般亲密同席共游,我可?都不曾说什么。” “马球场?” 戚白商僵了下,蹙眉:“你若不喜婉儿与云三相交,直言便是,何必迁怒旁人?” “?” 谢清晏给她解去金链的指骨停顿,意味深长地撩起眸望她。 戚白商不喜欢谢清晏这种时刻的眼神,像是要剥尽规矩礼教,将她吞吃入腹似的,赤裸又极具侵犯。 她莫名?有些?心虚,只得转开眼,也跳开了话题:“巴日斯,是北鄢小可?汗?” 第67章 和亲 有生之年我势必马踏北鄢。 满殿震惊死寂里。 末席女眷间,戚白商脑海一片空白,难置信地转头望向了御前。 巴日斯方才说的是…求娶她? 不?期然地,戚白商想起了与?巴日斯初遇那日,他在?茶馆里说起的来大胤的目的。 [阿爸让我来,我来了。] [来娶大胤最美?的姑娘!] “……” 彼时戚白商以为只是一句笑谈,没想到,却是北鄢和谈的条件之一。 看?来这便是陛下将她召来主殿的因由了。 对陛下而言,既能以一个区区国?公府庶女达成和亲,又能彻底从上京拔了他的眼中钉,自然是一箭双雕的好局面。 戚白商低回眸,平定下涌动的心?绪,思索起来。 她是不?想远离故土,可若无力抗衡帝心?,倒也不?妨顺势为之…… 至少,在?嫁入北鄢前,借助待嫁北鄢小可汗的这层身份与?关系,她或许将有与?湛云楼背后的胡商团接触博弈的余地。 那么想要揪出辎重?走私案与?宋家联系的关键人物,也并非无稽之谈了。 在?戚白商权衡利弊的片刻里,主殿内,已陷入一片窃窃低议里。 谢策的目光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老臣们?,有人颔首,有人不?满,也有人置身事外不?以为意。 最后一眼,他停在?某张桌案后。 那儿?跪坐着?个中年男子,头颈压得极低,手中拈着?的杯盏却僵在?了案前似的,一动不?动。 谢策嗤之一笑,声音却压下去,众人不?敢抬头去望的御座上,只听得见谢策不?辨喜怒的雄浑声音。 “既是求娶戚家的女儿?,那,庆国?公以为如何呢?” “……!” 戚嘉学手中攥着?的杯盏吓得一抖,晃出来几滴清酒到袖口,他顾不?得擦,连忙放下杯子就从桌案后起身,弓腰低头地到殿中跪下,叩首。 “臣,臣……臣不?敢妄言……” “儿?女婚嫁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是戚白商的父亲,有何不?敢啊?”谢策顿了顿,话沉下来,“朕叫你说,你就说。” 戚嘉学伏地的冠帽都哆嗦了下,半晌才终于咬牙出口:“白商自小离家,不?在?,不?在?府中,臣不?能妄断她婚事,还须,还须问?过她自己的意思……” “……” 此言落地,众人如何反应戚白商不?知,她自己却着?实意外地抬了抬头。 连一旁的宋氏显然都出乎意料,含恨切齿地瞪了她一眼:“竟能哄得你父亲为你扛住了陛下威严,你还真?是了得。” “哪及大夫人,”戚白商冷淡垂眸,“为挑拨父亲与?我母亲关系,竟敢妄自非议陛下后宫之事,也不?怕触怒龙颜?” 宋氏脸色顿变:“戚嘉学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未曾,”戚白商轻言,“夫人不?打自招罢了。” “你——!” 二人言语交锋间。 御座上,谢策轻眯起眼,停了两?息,才将那压得戚嘉学快喘不?过气来的视线挪走了,徐徐落向主殿后方。 “既如此,那便依你的意思,戚白商何……” “在?”字未出。 “陛下。” 御座下,左席座首,忽有清影侧身,合手作礼:“臣有议言。” 谢策眼神沉下:“戚家府内之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语气仍是温和,但个中警告之意分明。 却抵不?过那道身影如玉山倾折。 谢清晏伏地叩首:“臣与?婉儿?大婚既定,戚家之人便是臣之至亲。” “……” 满殿寂然,一众大臣官眷们?纷纷惊目望来。 上首的长公主更是面色微变,紧张地攥紧了织锦长袖,望了眼阶下的谢清晏,又目光栗然地看?向御座。 “好一个至亲啊……”谢策虎目轻眯,“好,那你说罢——抬起头来,看?着?朕的眼睛说!” 迎着?御座上神色沉冽至极的帝王,谢清晏平袖在?前,缓声:“巴日斯求娶戚家女,若是两?情?相悦、男婚女嫁,我朝并无通婚禁令。” 他停顿一息后,在?长公主用力摇头的示意下,平静续道: “但我大胤,断不?能以女子婚嫁之身由,向外邦行和亲妥协之举——还请陛下圣裁!” 一言毕。 如所意料,谢清晏在?谢策的眼中第?一次看?到了他对他毫不?掩饰的震怒杀意。 谢清晏视若无睹,义无反顾地折腰跪身,叩首到底。 而有了他作枪锋,原本还在?低议的大臣们?,尤其是早已按捺不住的言官们?,此刻纷纷带着?怒容起身离席。 “谢公所言不错,请陛下三思!” “我朝决不?能与?外邦和亲、有违祖宗礼法啊陛下!” “可北境若再动干戈,势必是劳民伤财,谈和未尝不?可!” “时移世易,岂能守古不?变?” “请陛下三思!!” “……” 满殿杂声间,两?派文官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撸袖子肉搏了。 角落里。 太子太傅云德明身后,靠在?后案的云侵月头疼地望了一眼文官们?纷乱的身影间那道跪地岿然的背影,便收回视线。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云侵月扶额,叹道,“谢琰之,你怕是疯得彻底。” - 一场岁贡宫宴,在?文武百官险些赤膊相见的“热闹”里收场。 戚白商等女眷先离了宫,回府后也不?得安眠,半梦半醒地捱过了一夜,才听前院小厮来禀,说公爷与?长公子都在?回府的路上了。 戚白商匆忙梳洗穿衣,到前院去,正遇上了归府的戚嘉学与?戚世隐。 “父亲,兄长,陛下可有决议了?”戚白商径直问?道。 “只说是待年后再议……” 戚嘉学面色熬得憔悴,欲言又止地看?向戚白商,最后摆摆手:“也罢,过两?日就是除夕,那就到年后再说吧。” 戚白商面露迟色。 戚世隐似是察觉了什么,停了停身,低声道:“谢清晏被陛下罚了脊杖。” “什么!?” 戚白商面色顿时一白。 戚嘉学本要穿廊入堂,听到兄妹二人低语声,也停住了。 他回过头:“谢公这番执言,无疑是在?北鄢使团面前落了陛下的面子,只是脊杖二十,已经算轻罚了。” 戚白商微微咬牙:“可那是能要人命的。” “白商,陛下不?会也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要伤他性命,谢清晏素得帝心?,行刑的侍卫有数的。”戚世隐见她脸色雪似的,忙出言安抚。 戚白商却放不?下心?。 满朝皆知晓谢清晏得帝心?,可那是他事事顺应那位圣人的意,戚嘉学只以为是陛下被落了面子,可更重?要的—— 谢清晏明知帝心?、却忤逆圣意,这才是谢策最不?可能容忍的一点。 这番脊杖,已是嫌隙。 若放任这条嫌隙扩大下去,只怕失了帝心?也是迟早的事。 真?到了那时,三十万镇北军兵权、大胤民间威望声势,便成了悬于他颈上的利斧! 思及此,戚白商再待不?住,与?兄长告了礼,转身便要离去。 “白商。” 她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戚嘉学有些复杂的唤声。 戚白商回眸。 戚嘉学低声踟蹰:“你与?谢公,可有什么……” “父亲!” 戚世隐横眉截断。 戚嘉学一顿,面色几变,最后摇头:“是父亲妄言了。你去吧。” “……是。” 戚白商转身离去。 回到院中,戚白商拉住在?院外等候的连翘:“去与?云三公子的人联系,问?他谢清晏伤势如何了,可须我去看?诊?” “……” 一个时辰后。 接上了戚白商的朴素马车在?城中一番迂行,终于停在?了一座偌大府邸的角门外。 车夫不?知出示了什么信物,只听低言交涉后,马车才重?新行进?。 又片刻过去,戚白商终于感觉马车停了下来。 驾车的人为她掀开了帘子:“戚姑娘,到了,请您下车吧。” “多谢。” 带着?帷帽的戚白商顺着?车凳下来,只是一边踩落实地,她一边四顾而迟疑:“这里,似乎不?是琅园?” “回姑娘,不?是。”驾车的车夫将车凳收起,朝戚白商示意,“请姑娘随我来。” “等等,”戚白商瞥见墙角探出的珍品玉堂春,心?里忽乱了下,“那这里是何地?你们?云三公子没说清么,我是来为谢公看?诊的。” “姑娘放心?,您要见的人就在?此处。谢公今日下了朝,领了脊杖,并未回琅园,长公主命人将他带回了府里。” 其貌不?扬的车夫平静回头。 “此地,是静安长公主府。” “…!” 戚白商险些拎着?药箱调头回马车里。 —— 长公主府,明月苑。 府里的下人们?皆知,谢清晏自十二岁从长公主封地的汴州春山迁入上京,便住进?了明月苑里。只是那年岁末,驸马带其从军,至此谢清晏便久居边疆,鲜少回京了。 连带着?这明月苑也无人居住,虽有长公主安排着?下人日日打扫,却难免生了荒凉之感。 而今,却还是谢清晏此番回朝,头一回住进?明月苑里。 只是长公主殿下却开心?不?起来。 她正坐在?屏风外,拈着?佛珠,双眼微红,显是哭过了:“……你明知陛下心?意,昔日要娶婉儿?已是强求,如今何苦又与?他作对?” 第68章 除夕 你要嫁他? 在向来以母慈子孝、皇室典范闻名大胤的长公?主府,戚白商有幸见证了长公?主第一次被谢清晏气得拂袖离去的场面。 回?过神,面对?着?人去楼空的明月苑,戚白商整个人都有些木了。 她就不该在听谢清晏受了脊杖后便?鬼使神差地出府前来。 从今日起,继谢策之后,大胤皇朝中最?有权势的长公?主殿下,怕也?是要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戚白商幽幽缓缓地一叹,拎下药箱,转身。 谢清晏扶着?屏风入内,只给她留了一道在苍白里衣与殷红血痕之下略显清瘦的背影。 他的背影像有眼睛,还能一眼看透她心思—— “虽是一母同胞,但与陛下不同,长公?主心慈手软,悲天悯人。即便?知道了,她也?不会对?你做什么。” 戚白商已经?有些习惯了谢清晏私底下对?圣上不以为然的轻忽怠慢,只是听着?这话,仍有些别扭。 她拎着?药箱跟入屏风,将药箱放下,打开,又来到榻前准备给刚皱着?眉坐下来的那人搭脉时,才忽然反应过来“别扭”的原因。 戚白商眼皮轻跳:“长公?主?” “怎么。”许是那脊杖的缘故,谢清晏此刻神容有些倦懒,他抬了抬眼,配合地将手腕搁在她取出的脉枕之上。 戚白商三指定脉,搭上去,然后才徐声道:“谢公?对?长公?主殿下的称呼,不似母子。” “……” 戚白商说话时一眼不眨地望着?谢清晏。 那人眉眼幽深,不见半点波澜起伏——若非她定关之处,原本平稳的脉搏忽然顶过她指尖,那她定以为谢清晏真如?面上这般古井无波。 谢清晏显然也?已察觉了。 他眼神淡淡扫过她搭脉的手,又徐缓撩起,落在她面上。 许久后,谢清晏从戚白商不肯退让半点的如?水清眸间挪开了眼:“我说过,不要试探我。” 他收抬手腕。 戚白商顺势换诊,握住了谢清晏另一只手臂,力道强硬地压着?他放到脉枕上。 ——若是谢清晏想挣脱,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没有。 近乎任她施为,他将右手也?送到了脉枕上。 戚白商似乎不察什么,垂眸给他换手把脉,她平静地垂眼:“怕什么,谢公?又不会杀我。” 轻音掷地时,戚白商指尖微抬,挪眼向药箱,就要结束脉诊。 然而她手指尚未离开那人手腕三寸。 “啪。” 戚白商的手忽然被谢清晏虚握的指骨在腕心一划,趁着?她僵停时,他将她反扣住,而戚白商的手也?下意识握住了谢清晏的腕。 二人双手交扣。 戚白商面色浸上绯红,眼神却平静回?过:“谢公?何意?” 谢清晏扣着?她的手腕,迫她近身:“你怎知,我如?今便?不会杀你了?” “若谢公?杀得……”戚白商被他拉起,眼神掠过他肩头里衣都渍透的血色,“那也?不必受今日之刑了。” 谢清晏眼睫微颤,似笑而哑:“你以为我舍不得?” 不待戚白商开口,他沉了眸色:“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即便?和亲的不是你,我亦然如?此。大胤绝不重蹈裴氏灭门之后覆辙、再受割地和亲之辱。” “……知道了。” 戚白商本想说什么,只是见身前之人虽居高临下,却额角见汗,鬓发微潮,连紧抿的薄唇都淡了血色。 脊杖之刑,便?是再轻,换作旁人也?要数日难下榻的。 也?不知他强撑什么。 “松手,”戚白商微微蹙眉,“你弄疼我了。” “……” 压着?她话音尾弦,攥着?她的修长指骨蓦地一松。 戚白商有些意外去看,偏谢清晏转入榻内,背过了身,神情藏入昏昧间。 “我须为你将衣衫脱去,给你上药。”戚白商也?不再计较,去解谢清晏的里衣,“你垂手便?是,不要再牵动伤处了。” “……” 见谢清晏默认,戚白商便?小心地轻着?指尖去解他衣衫。 在那人行线修长的后背上,血肉与里衣都黏合在一处,稍有动作,便?是撕扯皮肉之苦。 戚白商蘸着?药箱中的药草汁液,轻慢剥离伤处,处理得极为小心,却还是难免见伤口撕裂,鲜血重新涌出。 等终于将里衣褪去,伤处露出,已是过去了盏茶工夫。 戚白商放下手中早已被血浸透的药纱,拿手背轻慢擦过额头薄汗:“自从我认识你之后,就鲜有几日见你身上是皮肉完好。” 身前无声。 正在戚白商疑惑谢清晏从方才就一言不发,莫不是疼昏过去了的时候,就听那人哑着?嗓音,似笑非笑地问:“戚姑娘说的,倒像是日日见我在你面前解衣坦身。” 戚白商一哽,去拿新药纱的手都顿了下:“不知习武从军之人的嘴,是否都像谢公这样硬?被脊杖敲成血葫芦了,还有心思戏弄旁人?” “区区二十杖。”谢清晏淡声道。 戚白商眼神见恼,给他上药的手稍稍用力,却不见他反应。 “你再用力些也?无妨,”谢清晏似乎察觉她意图,声线疏慵散漫,“我疼惯了,不觉着?有什么。” “……” 他这样一说,戚白商反而下不去手了。 她一边慢吞吞上药,一边开口:“这点伤对?谢公?或许不算什么,可陛下罚刑,对?谢公?应是第一回 ?。” 谢清晏未动。 戚白商垂眸上药:“圣心不可违,谢公?应当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圣心不可违……” 谢清晏轻声缓调地重复了遍。 就在戚白商以为他听进去了的时候,却听那人低嗤了声,微微偏首。 一缕细长乌黑的发丝从玉冠垂落下来,拂在他折角凌冽流畅的下颌线旁。许是因失血,愈衬得那人肤色冷白,眸间若覆霜雪。 他俯睨着?她:“若我偏要违呢。” “……” 戚白商指尖蓦地一颤。 等回?神,她微微咬唇,忍下恼怒:“谢公?便?是不惜性?命,也?该是戍边卫疆,百年之后再谈生死——明知陛下已决意,当真要为了这件事,不惜来日殒命殿前吗?” 她话说得重,却不见他眉眼半分动容。 这叫戚白商的心沉了下去。 “……有些事可以筹谋、退让、从长计议,有些事不可以。” 谢清晏低声转回?去,声音低得近自嘲。 “况谢某终归要死,死在哪里都是赎罪,又有何区别。” 戚白商不由得攥紧了手中药纱。 她蹙着?眉,加快了上药的动作,像是这般就能叫胸口憋闷窒息又麻木的疼痛感?尽数泄退。 谢清晏察觉了,哑声似笑:“我若死了,戚姑娘该觉得解脱才对?。” “……是!” 戚白商终于忍不住了,将他背上最?后一处伤涂上药汁,她轻咬着?牙扔掉药纱,恨声起身:“谢公?获罪问斩之日,我一定在戚府后院燃上几串爆竹!庆贺一番!” 听出其中恼意,谢清晏转身,擒住了戚白商的手腕。 二人对?视。 只是戚白商的目光忽叫他胸膛前垂坠着?的一抹翠玉色攫去了。 “这是?” 不等戚白商看清,谢清晏面色微变,蓦地松开了戚白商的手腕,一把将今日因她忽至而未来得及收起的玉佩攥入掌心。 戚白商头一回?在谢清晏身上看到如?此分明、近乎慌乱的情绪。 她伸出去的手不由地停住了。 “玉佩而已,”谢清晏背过身,因牵动了伤势,他低低咳起来,哑声透出几分狼狈,“旁人所赠信物,不便?给戚姑娘一见。” 旁人…… 戚白商垂手:“看谢公?反应,还以为是什么重逾性?命之物。” “于谢某而言,确是重逾性?命。” “……” 戚白商停了几息,侧过身,像是没听到似的,她去一旁桌案后落座,提笔开始写誊写给谢清晏开的药方。 直到许久后,墨汁淋漓,泛起窗外雪色似的光。 戚白商拎起药方,吹干了墨,又抿了抿微涩的唇瓣。 须臾后,她听到自己轻声问:“是婉儿赠你的么。” “……” 榻上那人肩胛微震,似要回?身。 戚白商却忽然没了方才一鼓作气问出来的勇气,也?不敢再听谢清晏的答复。 她先一步起身,将药方压在镇纸之下。 “请府中按方抓药,煎法与服法皆写在了药方末处,祝谢公?早日康健。” 戚白商整理好药箱,背起身。 她向外走了几步,慢慢停住,与榻上那人背对?彼此:“我与婉儿一样,求的是一心不二之人。谢公?若真想与她有个耄耋情深的美满姻缘,早该绝了赏花弄草的心思。” “你与她大婚将至,莫为旁人之事伤了她的心。劝君惜取眼前人。” “……” 直至身后淡香散尽,门扉冷合。 谢清晏低咳了声,垂眸,望见指骨间安然躺着?的玉佩。 “耄耋情深。” 他低声重复,带颤的尾音似笑似嘲,将那枚玉佩于心口攥紧。 “夭夭,若我明朝赴死,将来又是谁会与你耄耋情深呢。” - 两日后,已是除夕了。 谢清晏在长公?主府养伤三日,未曾入朝。自从两日前那一番小闹,明月苑都清静下来了。 长公?主确实心慈手软,即便?那日气得甩袖离去,这两日煎药送药的事还是她亲手来,不肯假于旁人。 第69章 旧梦 他要与她生死和合。 兴许是除夕的鞭竹,簌簌的落雪,轻慢碾过石子路面的车轮…… 在昏沉的静谧里,戚白商做了一个暌违的、冗长的梦。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除夕夜了。 那年安望舒的病已经很重,容貌枯槁,青丝作了华发,偶尔才有几日能下榻的精神。 除夕那夜,她病发得急,山庄中?备的药熬了一夜,用尽了,还小的戚白商拽着仆妇的衣袖,叫她带自己?一同入城,给母亲抓药。 大胤习俗,自除夕至上?元夜夜弛禁,容百姓欢聚街上?,采买热闹。 于是那日,戚白商就在山庄里几名仆妇的陪同下,乘着马车入了上?京城。 天?还未亮,除夕热闹刚歇了两个时辰,正是家家闭户,药房也不例外?。 马车停在寂冷的长街上?。 大雪飘摇,天?地间都像是只余下一抹冷色。 年纪尚小的戚白商披着柔软的狐裘锦衣,在马车的暖炉旁等候着,微红的小脸上?带着点藏不住的忧心?,埋在雪白的狐裘领子间。 直到马车外?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须臾后,便是一阵谩骂与推搡的动静,隐约还夹杂着拳脚声,在清寂的天?尚未亮透的长街格外?分明。 小戚白商茫然地问仆妇,仆妇回来低眉顺眼地讲:‘夭夭姑娘,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衣裙破破烂烂的,这么冷的天?还只穿了单衣。大年初一来赊账讨要的,药房的人?嫌晦气,给她赶出来了。’ ‘这样冷的天?,只穿了单衣吗?’着一身红缎锦裘的小姑娘惊愕地睁大了眼,左右望望,‘这里有点心?,给她包一包吧。’ ‘哎,姑娘心?善……’ 仆妇拿着出去,没?几息,就皱着眉回来了。 ‘夭夭姑娘,她不理,莫管她了。’ 小戚白商更起了好奇,她掀开厚重遮风的帘子,从那一角,望进?外?面的冰天?雪地里。 药房下,厚重的雪叫那个脏兮兮又衣衫褴褛的孩子扑腾出乱痕,凌乱的长发原本系着,如今也半散开了。 像只极小又凶悍的兽,“她”伏在雪地里,死?死?望着那个骂骂咧咧的药房学徒不动,直等到对方转身,去找门栓的刹那,“她”忽然扑了上?去。 可?惜不知是太饿,还是太瘦弱,只差分毫便要趁学徒不备从那缝隙闯过去时,“她”踉跄了下。 下一刻就被学徒发现,那被吵了好眠的年轻人?面露怒容,当胸一脚,将那个孩子狠狠踢了出去。 ‘不赊给你、你还敢抢?信不信老子打死?你都没?人?管?!’ 说着,那医馆学徒便几步踏出门,对着地上?佝偻的小乞丐一通发泄地怒踹。 小戚白商几乎吓呆了,过去好几息,她才猛地反应过来:‘你、你别打她了!’ 仆妇拦不住,锦衣狐裘,连鞋尖都串着明珠的小姑娘便下了马车,恼生生地踏入雪中?。 ‘她要赊什么,我?付,我?付两,不对,我?付三倍。’ 小戚白商站在仆妇连忙跟下来又打起的纸伞下,皱眉仰着头。她扭头看向另一个仆妇:‘给他钱,叫他一同抓上?给母亲的药。’ ‘是,姑娘。’ 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学徒顿时也没?起床气了,手?脚麻利地进?去包了药,赔着笑脸出来的:‘这位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您不晓得,不是我?们不仁善,是这孩子她娘得了一身穷病,根本治不完,还又还不起!谁敢赊给她娘俩啊?’ 学徒将安望舒的药恭恭敬敬递上?去的,然后朝那个佝偻着的小乞丐旁,将药包一扔:‘喏,贵人?心?善,赏你的!’ ‘你……!’ 小戚白商很少出门,更没?见过这种事,当真气得不轻,她也不顾撑着的伞了,快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药包,拍去上?面的雪粒和灰尘,递向不远处扶着胸腹起身的小乞丐。 然后她看见了褴褛的兜帽,嶙峋的锁骨,缝隙间数不清的、满身新旧交叠的伤。 小戚白商惊住了。 她抬起眸子,在凌乱松散的长发间,撞见了一双冷漠又倔强的,黑漆漆的眼睛。 血从他额角淌下,染湿了他乌黑的睫,而他一眼都不曾眨,只望着她。 “……阿羽!” 戚白商骤然惊醒,坐起身来。 与昏过去前的夜色和梦中?的灰蒙蒙不同,她的眼前虽是未燃烛火,却已经见得天?光洇过了格纹窗牖,将半座屋内照得透亮。 幔帐半挽,珠帘浅垂,熏香袅袅,四座铜制兽角燃炉温暖地倚在墙角,将漠漠寒风都拦在了屋外?。 一切陌生又熟悉。 琅园,海河楼。 ——是她记不清已来过多少回的、谢清晏的独苑。 而这个房间,也正是谢清晏自己起居的私居。 当这些念头电光似的闪过脑海,戚白商从怔忪里回过神,她悬着心?望向身侧—— 好在艳红的薄衾只盖着她一人。 等等,艳红? 戚白商捏住了薄被,同时仰头,看向不知何时被替换的红色幔帐,脸色一时映得发红,难辨是恼得还是气得。 “姑娘醒了?”正在戚白商掀开薄衾要下榻时,玉璧屏风外?的门扉轻作响动,一位面目慈善的嬷嬷端着梳洗的铜盆进?来了。 戚白商一时无措,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嬷嬷似乎是个有眼见的,从头到尾自然妥帖,像是早在戚白商身边服侍过很多年了似的。 这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一直持续到了嬷嬷从外?间取来早准备好的衣裳。 那一抹晃眼的红,叫戚白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嬷嬷,这似乎不是我?穿来的那套。” “今日大年初一,自然要换新衣裙,姑娘放心?,这是按您的尺寸裁制的,一针一线皆是出自京城大家之手?……” 戚白商:“……” 听起来更不放心?了。 戚白商试图推拒:“我?还是穿昨日的衣裳就可?以了。” “可?姑娘昨日的衣裳,老身为你换下后,谢公便拿走了。”嬷嬷为难道,“老身可?以请谢公过来,只是姑娘总不能只着里衣见他?” “……” 于是,一番推阻无效,戚白商还是将那身鲜红织锦、裙摆如曳撒似的衣裙穿上?了身。 戚白商自入戚府后,便只喜着素色,极少穿红,此刻望着穿衣铜镜中?叫艳红衬得愈发嫣然白皙的女子身影,一时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梦里,遇到阿羽姐姐时的自己?,又想起在入梦之前,谢清晏将她推入黑暗前留下的那句话?。 [既然你非要嫁,不如先全了欠我?的新婚之礼吧。] “……” 望着这一身堪比嫁衣的红,戚白商心?绪意?乱。 这一劫,莫不是还没?逃过吗? 戚白商刚想着,就听见嬷嬷回身作礼:“公子来了。” 铜镜前的女子一惊,抬眸。 连门扉开合声都不曾听闻,镜中?,穿过珠帘,她身后不知何时走进?来一道衣袍如雪、玉簪银冠的青年。 戚白商有些不安地回过身,只是当着旁人?面,她又不好开口。 只能望着谢清晏踏着薄靴,衣袍猎猎,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嬷嬷止不住夸着:“姑娘已梳洗穿戴好,您瞧,这一身合适得紧,老身也很多年没?有见到这样顾盼倾城的美人?了。” “……” 谢清晏的眼神在戚白商身上?停了许久。 直到嬷嬷疑惑地再唤了声“公子”,那人?方才醒过神。 嬷嬷正迟疑:“只是公子,这等喜庆日子里,您怎好穿白呢?” 谢清晏薄唇微动,却没?解释什么,他侧了侧眸:“董嬷嬷先出去吧。” “是,公子。” 等到嬷嬷出了房间,戚白商终于启唇:“谢公不准备放我?回去,是么?” “夭夭若早有这个觉悟,昨夜何必受颠簸之苦?” 谢清晏上?前,温声如玉,画皮披得是如沐春风。而戚白商此时才注意?,他今日并非全然冠发,只是以银冠束起,垂了马尾在后。 在他耳鬓之上?还藏了束起碎发的一根翠白抹额,冠带作发带,混入长垂的青丝间,尾缀着竹枝形的玉饰。 若非知他已二?十三,不,今日该是二?十四了。 那便是说未加冠的少年郎,对着这张清绝如玉的峻颜,兴许也有人?会信。 戚白商面色微微古怪:“你今日……是有什么事吗?” “我?能有何事。”谢清晏漫不经心?问。 “那为何,作这般模样。” “……” 谢清晏眸色微滞,停了一两息,他才无事人?似的轻抬指骨,从旁边木架托盘上?拿起织金缀珠的覆面红云纱。 那人?微微俯身,折腰,就着戚白商躲避的姿势,依旧给她系上?了。 “与你成?洞房之礼,算么?” 戚白商:“……” 心?里悄然翻了个白眼给他,她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的。 虽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但至少,洞房之礼是解衣,不会像她这般,身上?衣物饰品越穿越多,显是要出门去。 戚白商正想着,谢清晏为她戴好面纱,垂手?便握住了她手?腕,牵她向外?。 “谢清晏,你放开我?。” 戚白商刚要挣扎,便听走在前那人?不回头地道:“我?助你查湛云楼幕后之事,也可?以帮你找到给你母亲下毒的主谋。” “……”戚白商蓦地一停,蹙眉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第70章 消遣 救救我吧,夭夭…… 湛清楼分作内外两阁。 其中内阁又被客人们称作戏阁,由它呈三面?环形,拱连起那座戏台高阁得称。 每日请来湛清楼戏台的班子都不尽相同,有时是评书大?家,有时是戏班名伶,还有时是擅抚琴奏笙等各类音律的名士。 譬如今日,便?是大?胤民间最盛极一时的麒祥班的拿手大?戏。 看客们在一楼戏台下拍手叫好,喝彩声如浪潮,向楼中四面?而去。 而正对戏台,二楼东首的绝佳观戏位置,是单独用三面?屏风与纱帘隔断的。 此刻侍立在两侧纱帘外的竟是湛清楼的大?掌柜,只见他小心翼翼地隔着?帐帘,张望向里?面?隐约的两道身影。 掌柜的腰压得很低:“大?人若嫌吵,我便?命人将他们清了场。” 纱帐内。 谢清晏侧眸望向隔着?方桌的戚白商:“夭夭可嫌吵?” 即便?有红云纱覆面?,戚白商也极不习惯与谢清晏在外的牵扯。 她?正如坐针毡,听了更蹙眉:“旁人先来的,便?是觉着?吵也该是我们走,怎能?无故驱赶?” 谢清晏像是早有意料,含着?笑半低了眸:“听见了?” “是,是,姑娘宽宏,是在下考虑不周……”湛清楼的大?掌柜连声捧着?。 谢清晏道:“没你们事了,下去吧。” “哎!” 等帘外那几道身影在大?掌柜的摆手示意下,纷纷扭头退远,戚白商也回过神,她?望着?谢清晏薄唇噙着?的那点?尚未散尽的笑意:“……你故意的?” “什么。”谢清晏问。 “明知他问得无理,还故意拿来问我?” “从入了楼中,夭夭便?像闭了壳的蚌,我也是没什么办法,只想多听你说两句话,还望夭夭体谅。” “……” 戚白商好生佩服谢清晏能?用这?副温文尔雅的画皮,说出好不要脸的话。 转回去对着?戏台忍了几息,戚白商还是没能?忍下:“我当?真不能?离开吗?” 谢清晏没答,只叹了声:“我愿为夭夭鞍前马后,你却连陪我休沐都不肯?” “可是方才在楼外时,你明明说只有那一个条件。” 谢清晏轻抬眸:“如此,夭夭是答应那个条件了?” “……” 戚白商哽住,转回戏台上?。 此间戏过两节,暂合幕休歇。 台下看客们意犹未尽,都舍不得离开位置,讨论起当?家名伶惊艳四座的扮相与唱功步法,叫楼内喧嚣,好不热闹。 直到不知谁话锋一转。 “不过这?戏里?的衙内,倒是叫我想起万家那个横行市里?的纨绔子弟了。” “兄台是说,万墨?” “正是他!仰仗着?宋太师是他舅公,如今越发肆无忌惮了!前两日,听说他又强抢了城南的一户民女,竟逼得人悬梁自?尽!老父想去报衙门?,半路被打得浑身是伤,生死不知呢!” “莫说他,便?是那位一向礼贤下士著称的二殿下,如今对朝臣也是换了一副面?貌了啊。” “上?月中在朝中忤逆宋太师的那个言官,前几日出京回乡访亲的路上?遭了山贼!一家老小五口人,全?没啦!官府到现在也没查出个结果。我看,是要不了了之?咯。” “哎,如今宋家在朝中一家独大?,谁敢拿他们怎么样呢。” “也是……” 戚白商啜茶听着?楼下众人的闲议,正想起那个万墨与她?和妙春堂还有点?嫌隙,冷不防就?听到了自?己身上?—— “……说起美人,还得是庆国公府去年?刚回京的那位啊。之?前有幸远远对望了一眼,那含羞欲语的,哎哟哟,真是看得人骨头都酥了!” 戚白商:“?” 含羞欲语? 谁?她?吗? 旁边似掀来一截雪意的风,缓撩过她?眉眼。 那人低声,听不出喜怒:“是我为夭夭做得还不够多,才不见夭夭如此对我笑么?” 戚白商:“……” 她?拿起茶盏,当?没听到。 然而一楼还没完。 盛赞过后,很快便?有人逆着?风顶上?来,邪笑了声:“说到底,青楼出身的,和高门?贵女自?是不一样。” “可不敢乱说,人家如今是新晋的广安郡主,用不了多少日子,怕是要嫁去北鄢作可敦了!” “啧啧,胡人野蛮,又是以一敌百的将军,定是勇猛啊,可别再弄坏了我们的美人儿——” “砰!” 一只青瓷碗挟着?劲风,砸在了楼下众人间淫笑的公子哥儿脑袋上?。 随着?“咔嚓”一声,开了瓢的也不知是脑袋还是青瓷碗,只听得那人笑声戛然而止,两眼一翻,淌着血就晕过去了。 楼下热闹一滞。 须臾后,众人反应过来,惊回身望向楼上。 从他们的角度,自?然是望不见雅座内的主人。只听得一道声音在楼中响起:“再非议戚家女眷半个字,下一次飞出去的,便是诸位的脑袋了。” 抑扬清沉如丝竹悦耳,话语间的森然却叫众人一栗。 不过能?进湛清楼的,本也不是什么平民百姓,方才跟着?一起叫嚷的公子哥儿里?有人不服气:“什么人藏头露尾?你砸的这?位,可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公子——” 可惜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身旁几个人连着?手一把捂住了。 “嘘嘘嘘,求求你可别说了!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呢!” “吴兄,你初来上?京不知晓,能?在湛清楼坐上?二楼雅座的,在内楼里?弄死个人都传不到外楼去——惜命些吧!” “楼上?大?人,得罪,得罪,我等这?就?滚。” “……” 楼下几人忙不慌便?逃出楼去了。 大?掌柜擦着?汗,紧赶慢赶地绕过屏风,停在纱帘外:“对不住,底下人手脚不麻利,您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了,绝不让那几个纨绔再入湛清楼。” 帘内,谢清晏半垂乌羽似的长睫,温声问:“掌柜知晓这?几人身份。” “自?然是知晓的,湛清楼内也不敢什么人都放不是,”掌柜擦汗的手忽然一停,“大?,大?人的意思是要刚刚那几位的……?” 谢清晏轻碾过指腹,漠然道:“我与他们一见如故,自?当?问清家门?,也好关?照一二。” 掌柜嘶了声,也不敢为难,正同情这?几家养出来纨绔的倒霉门?户:“是,我这?就?让人整理一份名单,给您送来。” “不必。” 帘内忽衔上?女子清音。 大?掌柜一愣,却不知这?话是跟他说还是跟里?面?那位。 然后就?听,帘内那个方才还叫他背后发毛的声音低低地和下去:“夭夭当?真不想计较?” “……” 戚白商蹙眉,看向身畔。 这?人近日行事愈发不同往常,说锋芒毕露都不够,她?却看不穿他目的。 “因言获罪,若传扬出去,你也不怕旁人说你暴戾专横、朝堂上?奏你目无法纪?” 谢清晏不见忧,反轻声笑了:“死我都不惧,还惧恶名?” “……你不是要我陪你休沐消遣么,我陪。” 戚白商起身,犹豫了下,她?握起谢清晏顺着?桌沿垂下的广袖,扯他离席。 “我不喜欢看戏,地方我选。” 谢清晏有些意外地一怔,随即又笑起来,他任由她?那点?捉雀鸟都不够的力道将他牵离:“夭夭要带我去哪儿?” 那人嗓音低哑缱绻,好端端的问话都暧昧如私语。 戚白商忍住没剜他一眼:“送你进无间地狱。” “当?真?” 谢清晏反而起了兴致,反手紧紧扣住了戚白商的手,“谢某求之?不得。” 戚白商:“……” 罢了。 不跟脑子有疾之?人计较。 半个时辰后。 上?京城,西南城门?外。 在临时搭起的简陋帐篷里?,谢清晏挑起一角,望见帐篷外面?,布衣百姓甚至不乏褴褛乞儿排起的长队。 他轻狭眸,回身:“这?个义诊摊子,便?是你要带我来看的消遣?” 戚白商刚示意身侧妙春堂学徒,叫她?领看完诊的老婆婆到一旁稍作等候。 听到谢清晏的话,戚白商眼都不抬地写着?方子:“我是为谢公积善行德。” 谢清晏微微一停,继而自?嘲地笑:“可惜我罪孽深重,十年?杀伐,医仙也救不了我。” “为何?救不得,”戚白商笔尖悬停,稍作思索,又继续写下去,唯有话音不曾停顿,轻缓自?若,“你杀一人,我救一人;止戈有日,悬壶无涯,百年?之?后,我总渡得尽你的杀孽罢。” “……” 直到一张药方写罢,戚白商也未闻那人再言,她?不由奇怪,趁着?将药方交予学徒的间隙,瞥向身后。 却见谢清晏停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那眼神至深,也至暗。 竟分不清是愉悦还是痛楚,只觉着?陷人。 戚白商莫名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我在想。” “想什么?” 谢清晏袍尾轻晃,银白暗纹如粼粼波光,他踏至戚白商面?前,低下头颈。 “想我是该为你塑金身、奉你入庙堂,还是拉你下云端,藏你入罗帐?” “……” 戚白商将将忍下,冷淡瞥他:“谢…你若实在闲得遐思难断,不如替我磨墨。” 她?坐了回去,叫人领下一个病人入帐篷。 第71章 夜市 “遵命,夫人。” “砰!” 一簇烟花在?上京城的夜空里绽开了。 夜色下。 西南城外帐篷后的一驾马车内。 原本扣着身下女子手腕,将?人禁锢在?身前肆意吻弄的谢清晏蓦地一停。 戚白商终于得了挣扎的间?隙,抽出手腕,气恨至极地一甩袖,“啪”的一声,便叫还伏在?她身前的谢清晏微微偏过脸去?。 “原本我还不?信……如今看,谢公?当真是浪荡惯了。”戚白商气得擦拭唇角,“才?会养得这般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脾性!” 她指尖一点殷红的血痕,那是方才?她咬他留下的,可?吃了疼见了血都没能叫这人停住,反而更兴奋了! 谢清晏挨了一巴掌,清醒了些。 他也轻抬手,指骨蹭去?唇角血痕,低偏过脸笑了声。 “?” 原本怕谢清晏发火,准备趁机下马车的戚白商生生停住了身。 她扭头,不?解又震撼地望他:“你笑什么,疯了不?成?” 却见谢清晏折膝后仰,坐回马车另一边,好整以暇地理过方才?有些凌乱的发冠与衣袍。 他散漫着声:“笑夭夭心软。” 戚白商蹙眉。 谢清晏道:“你既不?愿意拿自己救我,恨我纠缠,又不?舍得动手杀我,不?是心软是什么?” 戚白商别开了脸:“…无故杀人者?偿命,与心软有何关系。” “我若为你谋划,叫你不?沾因果,摘得干干净净呢?” 谢清晏收束着腰间?玉带的手指悬停。 月光自他身后窗扉间?淌下,勾勒出那人清峻侧颜,也愈发叫那双眸子显出漆冷平静,他竟似是笑了。 “那夭夭可?愿,在?最后亲手杀了我?”“…………” 戚白商僵了几?息。 “疯子。”她转身,弯腰出了马车。 烟花在?车帘外砰然绽放,璀璨烧透了夜色,也将?女子身影映得其华灼灼。 谢清晏像是怕漏过刹那,一瞬不?瞬地望着。 直至帘子垂落,他重新跌回那片只有他一人,黑漆漆的永远攀不?上的深渊里。 这许多年,他早已?习惯了。 他本也习惯的。 谢清晏合上了眼。 他听?见隐约的,马车外响起?叽喳的医馆学徒的吵闹声。她身边应围着许多人,有的关怀,有的忧虑,然后被她一一安抚,她们闹着要拉她一起?去?城中看花灯,元月弛禁,玉壶光转,满城鱼龙舞,正是人间?鼎沸时。 她向来心软,拗不?过旁人,便跟着那些人走向灯火如云的城中。 离这片挥不?散的昏暗越来越远。 她与他殊途,终要回她的人间?去?。 许久,许久。 马车外人潮平息,喧闹远去?,烟火寥落阑珊,直到归于寂灭无声里。 谢清晏终于起?身,垂着眸,漠然向外。 然后在?直身踏下马杌之前,那人原本漆冷深黯的眸子蓦地一停。 像是失了神?,谢清晏僵望着马车前—— 原来戚白商不?曾随医馆众人离去?。 她就披着狐裘,站在?灯火阑珊里,像是仰头看过了天上的烟火,此刻听?见身后那人忽然无声,才?缓缓回过头。 “我想过了。” 戚白商清声,仰脸对着他:“见死不?救,我确是于心不?忍,但以身饲虎,也不?行。” “……” 谢清晏喉中干涩,竟是没能第一时说出话来,像陷入无边荒漠间?濒死的旅者?,他死死盯着她,直至声音低哑,“那要如何。” “救一半,可?以么?” 戚白商有些迟疑道,“我不?知你心病根由,想来你也不?会说。但我会尽我所能,将?你从梦魇里拉出来,叫你不?要整日寻死觅活。” 谢清晏深望着她,一步步走下马杌:“只肯将?我拉上来,不?许吃你,是吗?” 戚白商有些警觉他的靠近,更被他的用词恼到,但还是轻点头:“算是…吧。” “我上来以后,你还逃得掉?” 她蹙眉,本能起?了些斗意:“不?试试怎知道。” “……好。” 谢清晏停在?她身前,喉结缓慢沉了下。他低垂下眼,长睫遮过了眸底粼粼的潮意,慢慢牵起?戚白商的手,握紧。 像是抓住了万丈悬崖前最后一根绳索。 他于这世间?最后一点牵系。 “我试。” “……” 戚白商一怔,低头去?看他握住她的手。 不?等她想透此刻心绪。 “姑娘!”身后忽传来急声。 戚白商下意识从谢清晏掌心中挣出手,藏于身后,她回头看去?。 来报信的是医馆的学徒珠儿?,气喘吁吁地扶着膝道:“象奴……象奴发病了!” “什么?!” —— 回医馆的路上,戚白商听?珠儿?讲了来龙去?脉。 医馆的学徒姑娘们多是第一次来上京,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的弛禁夜景,故而今夜医馆关门之后,她们便约好了一同出门游玩,还带上了象奴一起?。 原本是平安无事的,直至她们游玩累了,准备回医馆,城东忽然放起大片的烟火来。 夜里霞色漫天,姑娘们都被这美景震撼住了。 而象奴,也就是在此刻发的病。 “你是说,她是在?看了烟火之后才?发病的?”戚白商踏过妙春堂的前门,若有所思地问。 “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珠儿?挠头,“印象里,刚开始烟花绽开,声音还吓我一跳,但象奴好像很开心,并没有什么异样……” “姑娘来了。” 内堂,守在?病榻旁的巧姐儿?起?身,接话道:“珠儿?说的不?错,象奴起?初并未受惊,是在?烟火鼎盛时,才?忽然惊厥,跟着昏倒的。” 戚白商颔首,并不?多言,她上前在?榻旁落座,一边给昏迷的象奴察面脉诊,一边问:“其他人呢?” 巧姐儿?无奈:“葛老嫌她们吵闹,将?她们赶去?后院了。” 她说着话,一抬眼就瞥见了屏风旁,那道清挺峻拔的陌生身影。 “姑娘,这位是?” 戚白商不?动声色地瞥过一路跟来的谢清晏。 不?等她想好拿什么遮掩他身份,就听?那人低声信口道:“病人。” 巧姐儿?:“啊?” 谢清晏下颌朝戚白商一抬:“她的。” “……” 巧姐儿?茫然地看向戚白商,珠儿?也是同样的神?情?。 她们下午不?曾去?义诊摊子,也就没见过这位。 只当戚白商真是从路边捡了病人回来的。 “…当他不?在?就好。” 戚白商说罢起?身,叫珠儿?去?取自己的金针囊,她则走到一旁写方子的书桌后,刚要去?拿墨砚,便见一只指骨修长的手,先她一步,将?砚拿了去?。 取而代之,一支毛笔从旁边笔架上摘下,沿着那人指骨抵入她掌心。 “?”落座的戚白商抬眸。 谢清晏却垂着眼,安静地斟水研墨:“我为戚姑娘伺候笔墨。” 戚白商也并未拒绝,她在?心中默记着象奴的脉象,斟酌着君臣佐使的用药用量,等谢清晏研好了墨,便提笔挥就,之后递给了巧姐儿?。 等戚白商简言吩咐过几?句,巧姐儿?就快步跑去?抓药煎药了。 趁药前,戚白商又给象奴行了金针。 只是这一回,昏沉中的象奴却忽然深陷梦中似的,甩着胳膊挣扎起?来—— “不?是西,是东……” 戚白商面色微变,连忙压住她手臂:“象奴?” 昏沉中的象奴力道之大,戚白商几?乎没能压住,好在?谢清晏上前,帮她制住了象奴的挣扎,这才?免得金针移位。 然而受制的象奴面色更加狰狞起?来,双目紧闭,满面见汗,声音尖锐: “姑娘……姑娘……不?是西,是东!是东,是东啊!!” 谢清晏微微皱眉,沉眸望向戚白商。 戚白商却顾不?上,金针连下,指尖捻动不?停。 直至盏茶后,象奴终于平息下来。 等试过脉,确定回稳了,戚白商也蓦地长松了口气。 她站起?身,回身刹那身形一晃。 谢清晏恰上前扶住了她。 “病人未好,我看你要先累倒了。”谢清晏低声,隐含几?分沉意。 戚白商道了声谢:“只是今日有些过劳,不?碍事。” 谢清晏这才?收回手:“如此紧张她,她是你什么人?” “我母亲身边的旧人。” “……” 身畔一时无声。戚白商知晓谢清晏向来对安家与安望舒恨之入骨,不?由地一顿,她悄然回眸去?看他的神?色。 只是谢清晏似有所虑,也看不?出什么喜怒。 “对了姑娘,”珠儿?从屏风旁探头,“今日白日里,还有一个?蓝眼睛的少年胡人,来医馆中找过你呢。” 戚白商回眸:“你如何与他说的。” “我说姑娘不?在?,叫他过两日再来呀。” “……” 再转回,戚白商便对上了谢清晏略有深意的漆眸:“你与他约了今日相见?” “不?曾。”戚白商否认后,为免他再犯病,她提前转开了话题,“时辰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府了。谢公?不?如也请回吧?” 谢清晏忍了两息,勉为其难地转开眼:“我送你。” “不?敢劳烦——” “或者?,你想跟我回琅园?” “……” 第72章 入狱 你不是要弄死我么? 今夜在大理寺视事、宿值之人?,正?是大理寺右少卿,萧世明。 只不过官署中还多了一位自愿加班的—— 戚世隐正?埋首案牍,与太府寺相?关的历年?卷册在他身?边堆叠成山,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埋在里面了。 萧世明这?边刚腰酸脖子疼地从桌案前起身?,给暖炉添了柴,回身?的工夫,他顺道瞥了一眼隔壁,只见?戚世隐保持着半个时辰前的板正?身?形,眉头紧蹙,提笔写着什?么。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他身?旁那叠翻看过的卷宗又加了一摞。 “无尘兄,照你?这?个势头下去,我看明年?这?时候我就该喊你?一声大人?了。”萧世明打?趣道。 戚世隐慢了半拍,才从案卷里抬头:“我若是为了官途,当初就不会来大理寺。” 他说着,揉捏起有些酸胀的眉心。 萧世明从旁边斟了两杯茶,拿着走过来,在戚世隐面前的桌案侧跪坐下来。 他一边递给戚世隐杯盏,一边低头扫了眼:“从年?前就见?你?日日劳碌,可查到?什?么了?” “有些疑窦,只是想?要实证,还是得拘人?来问才行。”戚世隐道。 萧世明摇头叹:“太府寺本便是中枢之地,若无案由,怎能轻易查问?” 他一指卷册:“便是这?些,也是借着历年?审调的缘由才拿来的,否则无故生?疑,你?也不怕招来朝臣诘问?” “……” 戚世隐并未反驳,同居大理寺少卿之职,萧世明在任的时间还比他久上许多,他自然?知晓,对方句句在理。 可明知有错而不揭、明见?虫蠹而不除…… 戚世隐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红袍。 他又如何对得起这?一身?官袍呢? 室内正?静默。 堂门忽被人?叩响,当值的小?吏低着头快步进来:“萧大人?,戚大人?。” “何事?”萧世明今日宿值视事,官署中也理应由他担责话事。 “回萧大人?,京兆府差人?来报,今夜上京西市永乐坊,有人?醉酒纵马、冲撞伤人?,下马后又起殴打?哗众之事,现已将?涉案之人?拘捕归案。京兆府请向大理寺移交此案。” 戚世隐皱眉欲言。 却被萧世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气笑了似的转过脸:“元启胜当我大理寺是什?么地方,这?等鸡零狗碎的事情也要拿来烦扰?” 小?吏迟疑了下,低声道:“那醉酒纵马的共有两人?,一人?是太府少卿之子,万墨。” 萧世明面色微变。 只论万墨父亲,太府少卿不过从四品,比他这?个大理寺右少卿的正?四品还低上一级,可上京人?尽皆知,这?位万衙内为非作?歹,靠的便是其舅公——当朝太师,宋仲儒。 莫说是纵马伤人?了,便是前些日子他强抢民间良妇,活活逼死了城南一户人?家的女儿,两位老人?家哭瞎了眼,也尚未讨还公道。 萧世明下意识地看向了戚世隐。 却见?戚世隐不动声色,甚至眉宇间隐见?几分上扬:“纵马的另一人?呢?” 小?吏作?揖道:“阳东节度使魏容津之子,魏麟池。” 戚世隐眼神微动:“这?二人?,八竿子打?不着,怎会在一起醉酒生?事?” 萧世明道:“年?前宫宴,各路节度使入京述职,想?来魏麟池是随父亲来的,贪玩多留了上京几日。纨绔子弟嘛,臭味相?投,玩在一起也是常事。” “……他最好如此。” 戚世隐抬头:“差人?回京兆府,就说此案,大理寺接了。” “哎——” 萧世明抬手欲拦,可惜已经来不及。 等那小?吏告礼离开,他无奈地抚掌看向戚世隐:“无尘兄,你?,你?这?是何苦呢?” “万墨可是太府寺少卿之子,”戚世隐一拍案牍,脸上却是终于见?了久违的笑意:“埋首月余,终于见?了一线天机,我何苦之有啊?” 萧世明低首附耳:“论亲系,宋太师可是你?外王父!” 戚世隐起身?大笑:“律法之下,无亲疏。” 他整理过官袍,低头去握住萧世明的胳膊,要将?人?拉起来:“萧大人?,这?等加官进职的美事,你?何不随我同去?” “呵,这?等福气,你?独享吧,”萧世明没好气地拽脱开胳膊,翻他白眼,“我可没你?这?样的熊心豹子胆,敢捋你?外王父的虎须!” “如此,萧大人?便等我佳讯吧。” 戚世隐向外走去。 他身?后,萧世明坐在案牍后。 如山的卷册堆起的影,将?他身?形遮蔽其中,他望着至交好友踏向门外的背影,神情一时晦暗难明。 戚世隐在迈下踏跺后,瞥见?方才报信的当值小?吏,忽想?起什?么,朝对方招手。 “戚大人?。”小?吏连忙上前。 戚世隐问:“方才未曾听你?提起,与他二人?斗殴被伤及的人伤势如何了,没有害及性命吧?” “这?个……” 小吏一时面色古怪。 戚世隐皱眉:“有话便说,为难什么。他们若是伤了人性命,我还会包庇不成。” “不是,大人?误会了。” 小?吏小?心地作?了个揖:“那二人?无事,差点伤了小?命的,是两位衙内。” 戚世隐:“……” “?” —— “哎呦,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杀人?啦,有人?要杀人?了……” 京兆府狱。 尽头,两座相?对的牢房内。 鼻青脸肿的魏麟池坐在一个跪趴在地的家丁背上,同时飞起一脚,踹在地上哭嚎的另一个家丁屁股上:“大点声喊!老子没给你?饭吃啊?” 他又瞪了眼旁边:“你?,和他一起喊!” “哎。” 于是两名家丁并列跪朝外,一块抱着牢狱栅栏嘶喊起来: “杀人?了!快来人?啊!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哎哟哟疼死我了!有人?要打?死人?了!” 这?杀猪般的背景音里,魏麟池恶狠狠地瞪向了对面那间牢房——和这?边一样大,但只有两人?在,所以看着都格外宽敞些。 魏麟池坐着伏地的家丁,刚想?笑,嘴角扯到?了伤,又疼得他面目扭曲:“你?们两个给我等着,尤其是那个狐狸脸儿的!” 隔着牢狱过道。 狐脸面具的雪袍公子刚清出一片勉强能坐人?的地方,连身?也不曾回过,只听得出,他面具下隐隐带着笑:“半个时辰前,这?话我好像听过一遍。” 魏麟池一噎。 随着这?句话召回脑海的画面,叫他那张被打?成了猪头似的脸上,表情扭曲,青紫的伤都更疼起来。 “你?,你?别得意!” 他四处扭头:“万墨呢?万墨呢?!” “回少爷,万衙内还晕着呢。” “呸!这?个废物?!” 魏麟池转回去,一副恨不得活吃了对面那只狐狸的模样:“连面具都不敢摘,还敢跟我凶?小?爷我前些日子刚好听说,那阎王收里有一种叫北疆蛮子都闻之丧胆的刑罚——待上官来了,便叫你?试试!” 谢清晏摘去杂草的手一停。 他微抬眸,恰对上了戚白商扫来的眼神,隐有疑色。 像在问他,当真? 谢清晏缓慢垂下长睫,将?戚白商牵到?他刚清出的石榻前:“他胡说的,无需理会。” “?我胡说?”魏麟池气笑了,“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待会给你?拿滚烫的热油一浇,活扒你?一层皮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了!” “——” 刚坐下的戚白商身?影微滞,有些惊神地看向了谢清晏。 谢清晏眼神沉如墨翳,藏在昏昧间,他攥紧了戚白商的手,像是怕她在这?一刻抽离。 即便方才打?得对面整座牢房里的人?落花流水,也不曾沾污一点的雪白衣袍,此刻毫不顾忌地垂委在地—— 谢清晏在戚白商膝前蹲下来,握着她微凉的手指,藏在掌心。 他背对着魏麟池等人?的牢房,掀起半截狐脸面具,一边低头给她呵气取暖,一边低声:“夭夭,别怕我。” 军中审讯敌间本便是极尽酷烈之事,若非赏罚分明,心狠手辣,他也不可能握得住阎王收与三十万镇北军。 只是这?些在她看来,是否只是借口? “…我没有怕。” 戚白商垂着眼,轻声道。 谢清晏拢着她指尖的手停住,抬头望向她,对上了那双清濯如秋水的乌眸。 “但,”戚白商趁谢清晏怔神,从他掌间抽回她的手,“这?样于礼不合。” 谢清晏刹那便醒回神,眼底刚褪去的笑意又笼上了。 他轻易便将?她的手攥回。 “我可是你?的夫君,有何不合,夫人??” 最后一个称呼被他咬作?重音。 “……”戚白商睖他,将?声音放到?最轻,“你?明知那是权宜之计。”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什?么?交代遗言呢!?”骂着骂着成了独角戏,魏麟池气急了,起身?到?过道前指着对面斥问。 恰在此刻。 牢房另一头传来铁索碰撞的声音。 魏麟池被打?得青紫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踹了一脚家丁:“大点声!” 于是那二人?更卖力地喊起冤来。 “砰!砰!” 杀威棒敲在牢狱栏杆上。 带头的狱卒脸色难看:“小?声些,大理寺卿陈大人?来了!” 第73章 血案 谢清晏,我绝不会放弃你。…… “咚……” “咚——” “咚!咚!!” 嘉元十八年,元月初二,巳时。 登闻鼓之声响彻上京宫城。 宫城南中门外,一布衣男子槌鼓十声后,踏下肺石。在往来百姓的?议论声里,他猛然扯开了身旁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路血痕的?麻袋。 随着人?群前方的?一声尖叫,麻袋中,被?砍去?了四肢的?血糊糊的?人?倒了出来。 “草民郭怀义——” 布衣男子跪地,朝南中门重重叩首下去?。 “状告阳东节度使之子魏麟池、太府少卿之子万墨,横行市里、逼奸良女、袄讹劫杀!致草民满门尽亡于奸人?之手!再告太府少卿万平生,犯赃渎职,纵子行凶、以公谋私!!” “求——陛下做主!!!” - 戚白商坐在梳妆镜台前,困倦懒怠地支着额,任身后连翘给她梳着长发。 院外,一阵叽叽喳喳的?脚步追着议论声远去?。 已是第三回 了。 戚白商终于从困倦里拎起?点精神:“今日府中有什么事么,引得她们从一早便如此热闹?” “不是府中,是京中。” 连翘一边为戚白商梳着青丝,一边朝铜镜里看,“今日京中可发生了一件天大的?血案,整个上京如今都?在议论,姑娘你起?得晚,才不知道?呢。” “少卖关子。”戚白商撩起?眼,透过铜镜懒懒瞥她。 “哎呀,不是卖关子,是听?说那场面十分血腥,我都?不敢跟姑娘说……” 这般说着,连翘却?是憋不住的?。 没一会儿她就干脆放下了梳子,兴奋道?:“姑娘还记得,之前在妙春堂闹事、想砸店抢人?的?那个纨绔衙内万墨吗?” 戚白商原本懒垂的?眼尾微微挑起?:“…记得,他怎么了?” “他疯了!” “……” 戚白商本想说没事,谢清晏也是个疯子。 但?转念一停,便知晓连翘的?意思并非斥责,而是直叙。 昨夜还好好的?人?,不过是当街挨了谢清晏一顿打,今日怎会疯了? 戚白商心里略微一沉:“如何?疯的??又怎是血案?” “吓疯的?!就年前,城南一户人?家女子被?逼悬梁那事,今日其兄敲响了登闻鼓,原委竟是另一个魏姓衙内和他酒后当街追那名女子,随后强闯民户,逼奸之后竟将人?活活勒死,才作悬梁之象的?!” “……” 戚白商面色发白。 却?不是吓,而是气得——连指甲都?快掐得扣入肉里:“畜生。” “可不是嘛,京中之前传这个万衙内如何?行凶作恶,没想到他那个狐朋狗友比他还气焰嚣张,竟做出这种事……” 戚白商从怒意里稍定心念:“那另一人?呢。” 连翘面上难得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酝酿了好几息,她才终于放轻了声,像怕惊扰了什么恶鬼:“听?说,万墨吓疯了的?原因,就是那个魏衙内被?人?当着他的?面……砍了双手双脚、挖眼割舌,做成了人?彘。” “——” 戚白商蓦地白了脸儿。 这次确实是吓得。 见?戚白商如此反应剧烈,连翘连忙安慰道?:“姑娘放心,此人?死一万次都?不足惜的?,今日闹开后,阳东来的?人?都?说,这个魏麟池仗着其父是阳东节度使,在逍南等地作恶多端,奸淫掳掠,手中不知多少条良家性命!” “要?我说,手刃他的?那位女子兄长,才是真?正为民除害呢!” 戚白商回过神来,面色仍有些白:“作案者,投案了?” “岂止投案,他拎着装魏麟池的?麻袋,一道?血痕直直拖过闹市,停在南中门前——然后敲了登闻鼓,要?告万墨之父万平生犯赃枉法,以公谋私呢!” “……” 戚白商的?脑海里忽闪回一个画面。 昨夜近子时,京兆府外,带着笑吟吟的?狐脸面具的?青年声线温润渊懿,轻缓如泉。 [不必。] [明日,便有分晓。] 画面碎开,融入血泊,叫戚白商只觉脑海里一阵天旋地转的?恍惚。 她蓦地扶案起?身。 只是不知是惊得还是吓得,她身影晃了下,在连翘仓皇扶住才稳身。 “备马车,” 戚白商咬住唇,忍着某种近乎惊慌的?栗然:“去?琅园。” - 宋家,拙思园。 “什么?麟池死了?!”宋嘉康惊声如雷,几乎坐不住,要?从椅间站起?身来。 “三弟,你小声些。”刚说罢话的宋嘉平面色阴沉地压低了声。 他向门外示意了眼。 “在自家中,次兄还如此多疑!”宋嘉康不满地怒声,但?还是压了音量,“现在还说什么,就该把那一家子人?拖出来,碎尸万段!替麟池报仇才是!” 宋嘉平皱眉看他:“麟池与宋家的?关系向来是秘而不宣,若在这个时候传扬出去?,你是想坏父亲的?事吗?” 宋嘉康怒道?:“那麟池就白死了不成?!他可是我们的亲外甥!” “当然不能,只是我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如今父亲在宫中陪伴陛下议政,这几日都?不得见?,我这才召来你,同长兄一起?商议。” “……” 随着宋嘉平的?话音和眼神,宋嘉康也看向了座首。 一位蓄着美髯的?中年白面书生正端坐在那儿,手中捧着茶盏,虑而不言。从始至终,即便是听?见?了魏麟池的?死讯,这位宋家长子亦不曾有过分毫动?容。 “大哥!”宋嘉康着急地催促。 宋嘉平睖了他一眼,也看向了宋嘉辉,低声道?:“兄长,此事还牵连了万平生,若一着不慎,只怕太府寺那边会出事。” 直至此刻,宋嘉辉才徐徐抬眼,手中茶盏杯盖拨动?茶叶:“依你方才所说,将麟池残忍杀害的?,只是一名普通军户?” “不错,此人?昨日才散伍回乡。在那之前,为了消弭遗患,我已经叫人?料理干净了他家中二老……唯独漏了这个隐患,没有提前察觉,是我的?疏忽。” 宋嘉辉摇了摇杯盖:“反省是最?后的?事,当务之急,是查出此人?背后谋划之人?。” 宋嘉平皱眉抬头:“长兄的?意思是,此事并非意外复仇?” “区区一个入伍军户,短短一日时间,便能理清案由、制定计划、杀人?报仇,做得滴水不漏,更甚至,还敢拖着尸首去?敲登闻鼓,在我们察觉之前提前做大此案,震惊上京,让此事压都?压不下来……” 宋嘉辉斯文而冷淡地抬头:“你认为,是他独有这个能力,还是你手下办事之人?全是蠢过猪狗的?废物?” 宋嘉平嘴唇一颤,不敢和他长兄对视。 旁边的?宋嘉康却?猛一拍桌,咬牙切齿道?:“大哥说的?不错!定是朝中有人?看不得宋家势大,在背后阴谋构划,有意针对宋家!” 宋嘉平眼珠乱转,在心底过了一遍京中与宋家有过嫌隙龃龉的?名单,然而一无所获。 他额头见?汗,朝宋嘉辉低了低头:“长兄,若真?是如此,此人?要?么是安家旧部,要?么,恐怕藏得极深、图谋已久。” 宋嘉辉淡淡瞥了他一眼:“若是不深,他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将麟池活活做了人?彘?” “……” 宋嘉平低下头去?,袍袖中攥紧拳:“此事之后,我定会严格排查下属。只是一时半会未必查得出幕后之人?,当务之急,是否尽快禀明父亲,想办法在陛下那儿周旋一二,保下万家呢?” 宋嘉辉不语,过了几息,才慢慢叹出口长气。 他将杯盏搁在身旁:“当务之急,并非万家,而是阳东。” 闻言,宋嘉平同是脸色一沉。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但?兹事体大,牵连深广,他不敢吐露于口。 “麟池本便是作为半个质子,被?父亲留在京中,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只怕阳东魏家那儿不好安抚啊。” 不等宋嘉辉说什么,宋嘉康冷哼了声:“魏容津当年敢拐跑宋家女,即便只是个庶出,能饶他也算他命大了。父亲还愿暗中庇护,他感恩戴德还来不及,难不成,敢为此事向宋家问责?” 宋嘉平皱眉:“三弟,此一时非彼一时。” 宋嘉康还想争辩,只是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难看地把话咽回去?了。 宋嘉辉懒得看自己这个四肢发达的?三弟,沉吟片刻后,他望向二弟:“嘉平,尽快让你的?人?暗中接魏容津入京……不,不要?入京,在城外见?面。” 宋嘉平点头:“是兄长你亲自出面见?他吗?” “我一人?不够,”宋嘉辉轻叩桌沿,“聪儿现在何?处?” “这几日,二皇子殿下都?在接待北鄢使团。” 宋嘉辉面色微变:“我不是说了,少叫他与北鄢人?接触?” “这个……聪儿现在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我若随便多言干涉,只怕反而要?惹他恼火啊。”宋嘉平面露难色。 宋嘉辉只得暂时压下,略作思索后,他低声道?:“那便借机,叫他邀北鄢小可汗,再带上一众高门子弟,携些女眷,到城郊行猎。” “如此会面,确是能稍遮人?耳目……”宋家平点头,“我今日便去?办。” 宋嘉辉道?:“切记,只能邀请巴日斯。除了他的?贴身护卫外,北鄢使团其余人?不得随行。” 宋嘉平不解,但?还是点下头。 “是,兄长。” —— “如你所料,时机已到,鱼上钩了。” 第74章 游猎 在他二人之间选一个。 那日戚白商在琅园待了两?个?多时辰,直到盯着谢清晏将她煎好的养神?汤药喝干净了,倚在榻内合上眼,她这才稍安下心神?。 那张焦尾古琴置于屏风前,戚白商抚弄了小半个?时辰,见那人?似于昏昧中沉沉睡去,她方?拨停琴弦,起身来。 出?了海河楼的阁门,沿着栏杆过湖而下,戚白商瞥见董其伤站得极远。 他抱刀在怀,难得面上也能看出?几分忡忡。 戚白商主动走到他面前:“谢公近日是否愈发难以安寝、梦魇缠身?” 董其伤迟疑了下,点头。 “他忧思过甚,心神?劳损,无异枯耗本?源。”戚白商蹙眉难解,“长此以往,便是不疯,也要比常人?薄去许多寿数……你可明白?” 董其伤握着刀,皱眉低下头去:“公子不听任何人?的劝。” 他偏过头不知想到什?么,又多看了戚白商一眼,“除了戚姑娘,或可一试。” 戚白商无奈:“许多事他不愿、兴许也不便告知我,而我又不能日日守在他身旁。养神?之?事,天长日久,须得你们近身时时照看。” 董其伤沉沉点头。 戚白商又嘱咐了几句煎药之?事,这才向外走去。 只是离了十步远,望湖的女子停住。 “谢清晏他……可是与你一样,本?该姓董么。” 董其伤身形一震,眼底杀意骤现,搭在身侧的手几乎本?能覆握住了刀柄。 他僵了须臾,慢慢松开手,刚要开口。 “罢了。” 戚白商摇头,没回身地向外走。 “便当我没问过,也不要对他提起。” 戚白商如今对琅园已是轻车熟路,不须旁人?来送,她自己都?能闭着眼走去园外。 不过为了避人?耳目,她向来叫马车绕至侧门。 今日候在马车里的是连翘,驾车的依然是紫苏。后?者似乎对她来琅园之?事颇为忧心,见她从侧门出?来,这才面上一松。 “姑娘,您怎么才出?来呀。”连翘瘪嘴,偷偷瞪了紫苏一眼,“人?家琅园的邀请我们进去,紫苏偏不肯,非得等在马车里,可无聊死我了!” 紫苏冷漠回头:“就你事多。” “哎,这叫什?么话?明明是你事多,人?家琅园管事的是好意,你看你凶得像母夜叉一样!” “你想死了?” “我——” “好了。” 戚白商无奈制止了二人?之?间的战火,“紫苏,回府吧。” “是,姑娘。” 紫苏翻身坐上驾车位置,一甩马鞭,“驾。” 车身回转。 戚白商坐于车厢最里的内壁前,靠着马车,听着窗隙外凛冽呼啸的寒风。 她静默许久,忽出?声?唤:“连翘。” “啊?”探望窗外的连翘回头。 戚白商睁开眼:“回府后?,修书一封……罢了,我自己来。” 连翘茫然:“姑娘要写信?做什?么?” 戚白商有些愧疚地低头,轻叹了声?: “请老?师入京。” - 初五是元月第一个?上朝日,戚白商早起便在府中等戚世隐下朝,问万家案的情况。只是还没等到他,先?等来了带着随从上门拜见的巴日斯。 巴日斯今日登门的衣着打?扮,要比之?前在上京坊市游玩时庄重上许多。 尤其是他那头松散微卷的中长发,拿金红色的线绳扎了起来,线绳间还串缀着颗颗细小圆润的明珠,编着奇怪的结扣,大约是北鄢部族特有。 戚白商跟着府中小厮,刚转入正厅后?的屏风,便见到这样打?扮的巴日斯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回过头来。 “萨拉……” 冰蓝的眼睛里目光游弋,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戚白商应声?,叫小厮和侍茶的丫鬟到屏风外等着。 她在与巴日斯隔着桌的位置落座:“怎么了?” “萨拉,你是不是生气了?”巴日斯伏低了头颈,只是身形高大庞然,这个?动作叫他像只委屈叩首的老?虎。 戚白商问:“为何这样问。” “我来见你,几次都?没有见到,我想你是不想见我,”巴日斯苦恼道,“可大胤皇帝又说,你是愿意嫁到北鄢的……萨拉,你是怎样想的?” 戚白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那你觉着,我为何会生气呢?” “……” 北鄢来的幼虎于是更委屈了,几乎要把脑袋埋进两?只虎爪间。 “在我们部落,成婚是两个人的事,男子求娶,女子可以不要,男子多杀敌后?,再来求娶。我按他们教我的,但?我不知道,向你求婚,会给你带去麻烦的事……” 巴日斯说得磕磕绊绊的。 戚白商认真听完,点了点头:“大胤有一句话,叫不知者不罪,意思是因为你不知晓而冒犯我,我不会怪罪。所以,我现在不生气了。” “真的?”巴日斯难置信地抬起头。 戚白商轻点头。 被?那双因为喜悦而变得更如水濯过的冰蓝眼睛期冀地盯着,她在心里幽幽叹了声?。 比起她打?算利用他查完宋家与胡人的勾结后,就设法逃婚的罪过,他这点无知之?错能算什?么呢。 安抚过巴日斯后?,戚白商又听他聊起近些日子在上京的奇异见闻。 直到对方?的话题触及“胡弗塞”。 戚白商神?色微动,假作无意地给他斟上一盏茶:“胡弗塞便是北鄢上将军,是吗?” “他是,萨拉也听说过他吗?” “嗯。”戚白商颔首。 是听说过,不过却是叫连翘去绯衣楼买了胡弗塞的消息。可惜不知是绯衣楼也知晓不多,还是刻意隐瞒,只得知了些无关紧要的事。 “胡弗塞很厉害,”巴日斯皱眉,“他了解你们,你们的书,还有官话,阿布说,他来过大胤很多很多回,就像中原人?一样狡诈。” “哦?”戚白商轻抬眸。 巴日斯却一下子涨红了脸,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萨拉不狡诈,我是说,别的,其他中原人?……不对……” 戚白商即便有心套话,也不由地被?他逗得莞尔:“我知晓,没关系。” 先?是被?这个?嫣然怡人?的笑晃了下神?,巴日斯反应过来,才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他一口闷掉了戚白商给他斟的茶。 喝不惯这种又清又涩的味道,自然是苦得他眼睛都?眯了眯。 戚白商不紧不慢地拿起茶盏:“他既陪你出?使,便应护卫你左右,为何这几日没有同你一起?” “胡弗塞说他喜欢民间,歌舞,酒,还有……” 巴日斯将眼神?往旁边挪了挪,声?音小下去,“美丽的姑娘……所以,他去那些地方?了,我不想和他一起。” 戚白商轻抿茶,若有所思。 美酒,歌舞,姑娘。 湛云楼不是都?有吗? 不知这位胡人?上将军在上京涉足的地方?,是否恰巧有那么一座甚至几座,胡商团聚集之?所呢? “萨拉?” 巴日斯的声?音将她唤回,“你在想什?么?” 戚白商回神?,放下茶盏,她清然一笑:“没什?么,只是我们中原人?有些狡诈,我在思考,他对你是敌是友。” 巴日斯本?被?她逗得脸又红了,跟着摇头:“他是北鄢人?,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不是敌人?。” 戚白商无奈:“巴日斯,立场只是当下的,不是永远的。因此,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 给巴日斯讲明白中原人?的“狡诈”,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戚白商与他聊得口干舌燥,才终于稍稍叫巴日斯目露恍然,似乎是明白了那么一点点她告诫他的意思。 戚白商松了口气:“听明白了?” “嗯,听明白了,”巴日斯斩钉截铁地点头,“萨拉担心我。” 戚白商:“……” 话虽没错。 但?它不是重点啊! 戚白商几乎要扶额了:“总之?,你要记得,对胡弗塞……不,对你身边所有人?,保持一点点戒备心,好吗?” 巴日斯茫然:“对阿布,阿哈,还有萨拉,也要吗?” 戚白商神?色微微一滞。 在绯衣楼查胡弗塞时,也顺带查了北鄢相关。 比如阿布是父亲,额吉是母亲,阿哈是兄长。再比如,巴日斯的额吉早已去世很久,他的亲人?里只余下他的父亲,如今的北鄢大可汗,还有他那位因腿伤不良于行的兄长。 戚白商没想过,他会把她与他仅有的两?位亲人?并做一处。 停了许久,戚白商轻叹:“是,也要。即便是你的至亲手足亦可能为了利益伤害你,更遑论旁人?了。巴日斯,天真很好,但?只有天真是不能保护你的。” 巴日斯想了很久,点头:“萨拉不用担心,胡弗塞很厉害,是他带兵厉害。不是散骑作战,我能打?他和他的一堆人?。” “这个?,在你们北鄢叫做勇士,是吗?”戚白商含笑问。 巴日斯又开始脸红了。 两?人?这番畅谈持续到正午,戚白商带巴日斯在国公府的观澜苑中聊着天散过心后?,将人?送到了垂花门前。 恋恋不舍的巴日斯刚离开须臾,不等戚白商转身,他又跑回来了。 “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 巴日斯紧张地问:“大胤的二殿下邀请我,明日到上京城外游猎,可以带很多人?,萨拉愿意陪我一起吗?” 戚白商略作沉吟。 二皇子谢聪,那便是宋家有关。 他邀请巴日斯是否还有别的原因,否则为何要去城郊外,避人?耳目? 第75章 刺杀 夭夭,你还嫁他么。 在?谢清晏和巴日斯之间,戚白?商默然数息,回头—— 她选自力更生。 沉甸甸的?马杌被身影纤弱的?女子艰难地从车内抱出?,不给那两人伸手帮忙的?机会,她一松力,叫它往车旁坠下。 马杌结结实实落地。 戚白?商拍了拍素净的?巴掌,提起裙摆,下颌微抬,目不斜视地迎着不远处众人望来?的?视线,施然从右侧下了马车。 直到最后一步踩到实地,戚白?商刚想绕去马车左侧,便觉着什么东西轻扯了她一下。 她回过身。 裙摆一角尚还捏在?谢清晏指骨间。 趁巴日斯绕马车过来?还没看见,戚白?商微蹙眉:“松手。” 谢清晏攥得?更紧,低望着她的?漆眸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幽暗噬人。 这般色厉,偏叫戚白?商想起那日在?琅园见到他时那副清癯似鬼的?模样,不由地心口一软。 她放轻了声:“阿琅。” “——” 谢清晏眼底的?沉翳随着指骨一颤,那片裙角便从他手中?坠下了。 刹那后醒神?,谢清晏眼里情绪骤然掀涌,本能朝戚白?商背过去的?身影跟了一步。 只是在?他抬手将人拉回前。 “谢公,二殿下在?。” 不知何时下了马车的?戚婉儿走到他身旁,低声提醒了句。 紧随其后,“琰之兄长!” 一道高扬的?男声掠过四野,引得?众人回眸。 游猎场外,从临时帐篷前大步走出?来?的?正是当朝二皇子谢聪。 两旁宫人侍女皆折膝作礼。 戚白?商当即侧身,半避到后,跟着伏低了头颈。 那道毒蛇信子似的?叫她周身不适的?目光从她身上刮过。 谢聪不着痕迹收回视线,笑容灿烂又随和地走到谢清晏面前:“见兄长许久未至,我还想叫禁军开道,前去迎你呢!” 他笑着看向自己表妹,“却原来?,是被婉儿绊了脚啊?” 谢清晏温声还礼:“殿下见笑了。” “游猎马匹还未备好?,兄长不妨随我同入帐中?,稍作歇息。”二皇子说?着便揽上谢清晏,要拉他去帐前。 谢清晏余光瞥过身后,不明?显地停了下。 “殿下,您还忘了一位贵客。” “哦?” 谢聪顺着谢清晏侧身示意的?方向一看,正望见要陪戚白?商入游猎场的?巴日斯。 他眼神?里掠过不善,只是转瞬便压下去了。 “瞧我,只顾得?兄长了,竟然还未注意到小可汗也到了……” 于是原本兄友弟恭的?场面,又牵上了很不甘愿的?巴日斯。 可惜使团之名在?身,巴日斯推拒不得?,一步三回头地巴望着戚白?商,还是同谢清晏一样,被二皇子左一个右一个地拉进帐中?。 戚白?商与婉儿同停在?后,没有跟进去。 “谢公当真?是娴于心计,又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戚婉儿感慨道。 “嗯?” 戚白?商回神?,见婉儿原本似憋着两分笑,对上她扫来?的?目光,又立刻将嘴角压下去了。 戚婉儿赶忙装无事:“阿姐在?想什么?” “我只是奇怪,”戚白?商果然被正事勾走了注意,“上回见二殿下,他似乎不是这样的?脾性。” 戚婉儿神?色微妙。 她左右一扫,便攀着戚白?商的?手,拉她朝不远处游猎场走。 等周围几丈内都没人了,戚婉儿才轻声开口:“阿姐敏锐,我这位表兄,最近确实是脾性大变——有谢公当面,今日这般还算好?的?了。” 戚白?商思绪稍作转圜,便有些?了然:“因?为三皇子已构不成威胁了?” “是啊,”戚婉儿语气有些?复杂,“从前对朝臣的?那些?谦顺恭谨和礼贤下士,如今也只有谢公还能见着几分。不止他,若是宋家人生了尾巴,怕是大半数已经要翘到天上去了。” 戚白?商想了想:“人之常情。” “阿姐当真?是有能容世人之度。”戚婉儿轻叹,“可惜旁人不会这样觉着。朝中?如今对表兄与宋家不满之人,已是愈来?愈多了。” 戚白?商瞥了眼大帐方向。 她安慰道:“无碍,若是他们构得?成威胁,宋家人也不会如此了。” ——毕竟真?正能危及到宋家之人,如今在?世人眼中?,却是二皇子身后最坚实得?益的?砥柱。 “可宋家……也罢,今日出?游,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戚婉儿欲言又止,最后只摇了摇头,拉着戚白?商去向游猎场内。 为了这场游猎,禁军提前两日便将整片森林连带着其间大小不一的?开阔地清了出?来?,入山的行道也提前设关,禁百姓入内。 片刻后,二皇子与谢清晏、巴日斯出?了大帐,在?游猎场边搭起的高台上列席。已经入座的?上京高门?子弟纷纷起身,给三人见礼。 戚白?商与戚婉儿也在其中。 只是谢清晏未曾落座,而是径直走向了戚白?商与戚婉儿并肩的?席前。 “婉儿,”掠过戚白?商面前,谢清晏渊懿停身,他低眸望着戚白?商身畔的?戚婉儿,声线温润,“殿下有言,你我同席而居。” “……” 戚婉儿顿了下。 在?周围投来?的?艳羡目光里,她起身,僵着手指搭上谢清晏平展的袍袖,随他转身,朝笑望此处的?二殿下谢礼。 等作礼起身后,戚婉儿犹豫轻声:“谢公,不如请阿姐也一同——” “不必了。”那人清声疏离地截断,眼神?流眄过低垂着眼一言不发的?戚白?商,“男女有别,不宜移席。戚姑娘,你说?是么?” “……” 戚白?商原本想避之不见,如今却是躲不开了。 她抬起下颌,视线撩上来?时,第一眼瞥见的?,便是戚婉儿鹅黄裙装与谢清晏雪色长袍叠在?一处的?亲密。 眼神?未作停顿,戚白?商直仰脸,对上了那人低睨下来?的?黑漆漆的?眸子。 ——你今日不该来?此。 戚白?商像亲耳听见了那人所言。 字字浸着冷意,从他那双织作沉翳的?眸中?透出?来?。 戚白?商捏紧袖笼下微凉的?指节:“谢公所言极是,白?商谨遵。” “萨拉!” 巴日斯的?声音忽盖过了戚白?商的?荫凉。 峻拔英挺的?身形在?桌案前投下长影,足够将戚白?商整个人括入其中?,而她回眸望去,撞入眼底的?那个笑容却赤诚得?有些?傻气,半点城府也无。 “萨拉,我与你们的?二皇子说?过了,他答应我和你坐在?一起!” “……” 戚白?商的?视线越过在?她旁边矮下身来?的?巴日斯,望见了高台首座上笑容扭曲的?谢聪。 她无奈地低回了视线。 想也知道,多半谢聪其实是拦了,可惜说?得?太委婉,巴日斯没听懂。 低垂着眼的?戚白?商望着身前,那道雪袍清影在?她桌案前的?地上停滞几息。 待再抬眼,那人已携婉儿归席。 宫中?带来?的?歌舞侍女在?高台上翩跹如蝶,姿影曼妙。戚白?商坐在?巴日斯身旁,目光不由地穿过那些?薄透的?纱衣,望向了斜对坐席的?二人。 谢清晏端坐渊懿,眉眼温柔含笑,一面与二皇子谢聪从容对谈,一面将侍女奉上的?茶点贴心地送至戚婉儿面前。 与对她独处时或戏弄或疯戾不同,此刻的?谢清晏温柔得?像个白?璧无瑕的?画中?人。 原来?她不在?时,他与婉儿是这样相处的?。 光风霁月配才情无双,难怪是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 只是到底哪一面,才是藏在?谢清晏心底最深处最真?实的?他呢? “……” 戚白?商垂了眸,只觉一时心绪杂然。 她自诩随老师游医多年,阅人无数,可唯独到了谢清晏面前,便觉出?道行?尚浅,看不透他一言一行?、虚实真?假。 “萨拉,这种乳酪是我们北鄢的?特?产,你尝!” 巴日斯有些?不习惯地拿筷箸夹起一块裹着蜜果的?乳酪,递给戚白?商。 戚白?商回神?,接过来?,道了声谢。 她试探地咬了一小口,然而那种微透着酸且膻腻的?口感,还是叫她不由地蹙起了眉。 “萨拉不喜欢吗?”巴日斯紧张地问。 戚白?商勉为其难道:“还可以,有些?…酸。” “嗯?酸吗?我尝尝。” 见戚白?商咬过一小口便要放下,巴日斯想都没想,就从她手中?接了过去,咬入口中?。 戚白?商一惊:“巴……” 来?不及阻拦,那块被她咬过的?乳酪已经叫巴日斯吃干净了。 而几乎同一刹那,戚白?商只觉着自己像被透骨的?冰蛰了一下,心口一栗。 她本能朝那极致侵犯感的?来?源望去—— 隔着翩跹起舞的?侍女身影,谢清晏手持金樽,遮袖饮酒。 下颌清抬,半截侧颜凌冽冷白?。 而那人低阖的?长睫下,漏出?一隙漆黑幽深的?眸,正透着噬人的?戾意。 “……” 戚白?商呼吸一滞,下意识偏过了脸。 “我觉得?还好?,是不是萨拉不习惯——嗯?” 巴日斯忽警觉了什么似的?,左右望望,片刻后才松弛了绷紧的?肩背:“萨拉,附近好?像有什么凶恶兽类……狩猎开始后,你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开。” 第76章 反叛 他确是命悬一线。 六匹矫健战马拉着辇车在官道上疾驰,所?过?之?处扬起嚣然?尘土。 离着上京城门尚有?一里远,城门上观哨之?人提前察觉,城门很?快便有?人驾马迎出去拦: “何人车驾?皇城之?内不得纵马,还不——” 车驾前方,令兵快马当先,手?持令牌。 “传二皇子口谕!谢公?林场中箭,病危,速开?城禁!!” “…………!” 城门外正值晌午,随那道高声谕令响彻城门下,霎时在出入城门的百姓间惊起了一片惊涛骇浪似的哗然?。 陛下今日刚御驾南下,皇城中自然?是以二皇子为尊。 城门兵不敢耽搁,立刻着手?将门外的拦马桩拉开?,容那辆六驾马车畅行无阻地从城门下通过?。 而这只是先头部队。 之?后一炷香到半个时辰内,从城郊林场方向,今日出场狩猎的高门子弟们的车驾陆续回来了。驾车与侍候在外的仆役们皆是面色匆匆,偶见交谈间神情?肃重。 恐慌与忧忡从城门外的百姓间蔓延开?来。 “镇国公?当真遇刺了?” “我二舅公?家的子侄在曲垣侯府做事,今日同行,方才暗中与我说,遇刺的是那位北鄢小可汗!镇国公?是为救他而重伤的!” “不可能!谢公?杀了多少北鄢贼人,怎么会救他?!” “哎呀你个傻子!北鄢的小可汗若是来和谈却死在上京,那、那北疆可要出大?事了!” “何人如此歹毒,莫非要破坏两国和谈?” “居心叵测啊……” “不知谢将军的伤如何了?不会当真凶险了吧?” “呸呸呸,可不许你胡说!” “就是!谢清晏可是大?胤战神,他怎会有?事!” “……” 这一角流言,不用一日的时间,便会化作满城的议论纷纷。 人群后,一个胡人模样的商人低下头,快步没入了街巷内。 小半个时辰后。 这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上京城西市永乐坊中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外。 见左右无人,他上前去,按着暗号叩门。 门很?快便从里面打开?。 这座后院内,几道胡人身影看顾四方。 而最为紧要的厢房里,同是坐着一众胡人。 房内正中为首,胡弗塞听着从城门归来的探子回禀,越听越是面露怒容。 听到最后,他猛地一拍桌。 “砰!” 茶盏跟着跳起又砸落,茶水四溅,却没人敢管。 “我早说时机未到、这才何时!是谁贸然?出手??!” 随着胡弗塞如猛虎怒啸般的眼神扫过?,整个屋里,各商团的胡人首领纷纷低下头去,避开?眼神互相打量。 显然?他们也有?不少震惊和不解。 “好啊,没人承认是吧?”胡弗塞咬牙切齿,“等让我找到缺漏之?人,我定要砍下他的头颅祭我北鄢军旗!” 离着胡弗塞最近,也是与胡弗塞最为交好的乌撒部落的商团首领。 他皱眉道:“我等有?过?约定,不会贸然?行事。去岁至今,是派人杀过?谢清晏几次,可惜都没能得手?……但没有?上将军的命令,如今又是在大?胤上京,我们怎么敢对小可汗下手?呢?” “不错,会不会不是我们的人?”跟在乌撒部落后,有?人大?着胆帮声。 胡弗塞眼珠转过?,随即冷声:“不可能,巴日斯若是直接死在上京,非但我们一个都跑不掉,对大?胤来说更是有?害无益!他们失心疯了才这样做!” “也许,”乌撒商团首领又问,“是我北鄢散落在外、不愿就此言败谈和的勇士私自出手??” 胡弗塞拧着粗眉。 旁边又有?人安抚道:“好在按线报所?言,巴日斯没死,至于谢清晏么,他要是死了,那岂不是天佑我北鄢?” 乌撒商团首领咧嘴:“话不是这样说啊可约乃,谢清晏若真死了,只怕后果难料,我们这些在大?胤境内的胡人就算躲进蚂蚁窝里,都要被翻出来挫骨扬灰了!” “哼,为了北鄢兴盛,我可约乃何惧一死!你在大?胤龟缩十几年,草原的血性都养没了吧?是怕了不成?” “你——” “够了!” 胡弗塞打断两人,冷冰冰地朝可约乃瞪了过?去:“谢清晏若是这样容易死,西宁会灭?我北鄢还须战战兢兢忍辱负重地来大?胤朝贡?” 可约乃敢怒不敢言地扭过?头。 “别想?那些美事,还是想?眼下要如何捱过?这关吧!”胡弗塞沉声,扫视众人,“你们最好庆幸,要么他们抓不到杀手?,要么杀手?与在座所?有?人毫无瓜葛——否则!” 胡弗塞将泛着血乌光的匕首拍在桌上。 他拧开?一个冷漠又嗜血的笑,“不用等大?胤的人来,我会先杀了那个胆敢违抗我命令、破坏我大?计的人,抽干他全族的血来祭旗!!” “…………” 屋内刹那死寂。 没一个人敢质疑胡弗塞的话,毕竟他们都知道,胡弗塞确实会这样。 准确说,他就这样做过。 死寂过?后,还是乌撒首领小心翼翼地安抚:“放心吧上将军,若真是我北鄢勇士,绝不会给?他们留下罪证的!” —— “什么?杀手?来自北鄢?” 琅园客居,清水苑。 戚白?商刚险之?又险地清理了谢清晏的余毒,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如今几乎是虚脱之?时,被巴日斯单独喊了出来。 听到的第一句话便叫她惊得起身,手?中茶盏险些翻过?去。 “可他们是刺杀你,并非谢清晏,怎会是北鄢——” 戚白?商蓦地一定。 [他要娶你,便是必死。] [即便不是我,胡弗塞也容不得他活。] 她忽想?起除夕那夜,谢清晏字字冷戾说与她听的话音。 戚白?商面色微白?。 巴日斯并未察觉她思绪游转,他躬身坐着,手?肘压在膝前,眉峰紧皱:“我不会听错。虽然?那两人伪装成中原人,但最后喊他们撤退的,分明是乌撒部落特有?的一种鸟哨声。” “乌撒部落?”戚白?商追问。 “我们与大?胤不同,草原太大?,多是部落联合,其中,乌撒部落是胡弗塞为首的耶罕部落最为亲近的一支。” 巴日斯想?了想?,解释道:“萨拉可以当作,他们是他的臂膀。” 戚白?商蹙眉:“是胡弗塞要伤你性命?” 巴日斯眼底掠过?有?些凶悍的野性,只是很?快又被他自己压过?去了:“胡弗塞与我和父汗意见不同,他不想?和谈,但,他不该如此。” 少年胡人的蓝眼睛因为怒意而染上一层冷,“北鄢苦寒,族人稀少,如果还要自相残杀,那就没有?活路了。” 戚白?商能够理解他此刻的愤怒,只得委婉道:“有?人提醒过?我,你向大?胤求娶和亲之?事,会让胡弗塞对你起杀心。” 巴日斯一愣:“为何?” “兴许,是他们不愿见到两国和谈么。” 戚白?商说得迟疑,实在是她近日想?过?许多遍,都觉着这个结论虽能说明,却不足够。 若只是不愿和谈成功,多一桩少一桩和亲,又有?什么大?的区别呢? 戚白?商正沉思着。 清水苑的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子声—— “是,但不止。” 巴日斯警觉起身,皱眉看向苑外。 戚白?商却听出了来人是谁,等到那角袍影步入苑中,她才回眸道:“云三公?子,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 “可我本也不是什么君子啊。” 云侵月敲着折扇走入苑中,却没有?进门,而是靠在了门框旁。 他看向巴日斯:“你真不知道,为何胡弗塞不能让你和亲?” 巴日斯望向戚白?商。 戚白?商轻声:“他是谢清晏的人。” “哎?这叫什么话?我怎么就成了谢琰之?的人了?”云三听得连连挑眉,很?是不满,却没什么动作,仍是懒洋洋靠在门边。 听戚白?商如此说了,巴日斯也稍放下心:“我不懂。” 云侵月审视了他须臾,无奈道:“很?简单,一旦达成和谈,你若得了大?胤的和亲郡主?,那无异于是大?胤向北鄢数十部落宣称——你,便是大?胤在北鄢的支持者。” “……” 巴日斯尚未理解透彻,戚白?商却一瞬恍然?。 胡弗塞和他背后的部落们无法接受的,是老可汗病危而小可汗尚未崛起的时刻,大?胤这只他们无法阻拦的手?,悍然?插入北鄢内务,替他们决定谁是下任北鄢众部落之?主?。 看似一桩和亲,背后却远超过?“小可汗”一个虚衔。 难怪谢清晏会那样说。 戚白?商捏紧了指尖,望向云侵月:“胡弗塞有?不臣之?心?” “戚姑娘还真如谢琰之?所?说,在这方面颇有?些慧根啊?”云侵月笑了,那笑容却叫戚白?商觉着背后有?些发冷,“不论对北鄢老可汗,还是对大?胤,胡弗塞都忍了很?久了。” “……” 两人话间,巴日斯便是对这些勾心斗角权贵谋夺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他也忽然?懂了,在送他离开?北鄢前,父汗和阿哈为何会有?那样长久难消的忧愁。 不仅内忧,更是外患…… 巴日斯无意识地皱起眉,捏紧了拳头。 云侵月表面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然?而从进来之?后,他或明或暗的余光就不曾从巴日斯身上挪开?过?。 第77章 苦肉 你该替戚婉儿还多少债。 扇子被戚白商捡起来,还到身前。 云侵月接过去,下意识道了声谢,然后回过神来。 他?还有些惊魂甫定:“你怎么知道这是谢清晏设下的局?” “猜的。” “只是猜??你一个闺阁女子,你你你……你和谢琰之简直天生一对!” “……” 戚白商微蹙眉,眼神古怪地瞥向他?。 云侵月这才想起谢清晏顾虑太多,还未点?破那层窗户纸,忙轻咳了声掩饰过去。 好在戚白商并?无暇与他?计较这点?细枝末节:“这场刺杀,是你们无中生有?” “也不算吧。胡弗塞必然是要动手的,只不过若按照他?的计划,应当是在北鄢使团将要离开大?胤边境前。” 云侵月冷笑了下。 “届时?北鄢内部已乱,他?再将巴日?斯的死栽赃给大?胤,恰是用来收拢人心、统一对外的好机会。” 戚白商听出来:“胡弗塞当真要反?” “当然,他?那狼子野心,藏了很多年了。”云侵月眯眼,“如今老可汗年事已高,巴日?斯有勇无谋,少年心性,正是他?谋夺可汗之位的最?佳时?机。” “地图和密信又是哪来的?”戚白商不解。 “半真半假,”云侵月笑了笑,“谢清晏在北疆征战十?载,和北鄢交手不计其数。若非俘虏过不知多少胡人、安插眼线暗探,又怎会对上那群一把豆子洒海里似的山猫,还能屡战屡胜?” 戚白商微微咬唇,冷道:“密信之物造假,他?也不怕被巴日?斯看穿。”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谢清晏这些年早将北鄢各部落的习俗密语掌握得出神入化,你在北鄢都未必能找到比他?更?精通的人。” 云侵月显然对谢清晏的治军作战十?分赞叹,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戚白商思虑盘过一圈,最?后落在空地上:“即便其余都能作假,那个乌撒部落的杀手又是怎么回事?” 云侵月淡定道:“杀手是真的啊。” “什么?” “不过不是杀巴日?斯,而是杀谢琰之的。” “?” 云侵月摇头叹气:“这一年没有十?回八回,也有个三五回了。谢琰之在大?胤有多受百姓爱戴,在北鄢乃至已经灭国了的西宁,便有多少人恨他?入骨。” “就这会儿?,他?病危的消息若传出去,怕是北疆外都要庆贺一年。” “……” 戚白商默然凝眸,指尖微微扣紧。 许久后她才轻声问:“他?想利用巴日?斯做什么。” 云侵月一顿:“你已猜到的,我可以说,但你猜不到的后续……谢清晏若是不说,我可不敢。” “云公子还有什么不敢么。”戚白商语气有些凉。 云侵月悻悻笑了:“镇北军内,军令如山,你相信我,若是我敢给谢琰之泄露军情,那砍我脑袋时?他?都不会多眨一下眼。” “……” 见?戚白商似乎没什么想问的,云侵月也按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是何时?猜到的??” “一刻前。” 戚白商低了眸,“巴日?斯没见?过你,我却见?过很多回,比起谢清晏险些性命垂危,你未免也太处之淡然。” “原来如此,”云侵月叹了声,拿折扇敲了敲额头,“从前提防一个谢清晏就够了,今后看来还要提防着你,我可活得太累了……” “什么?” “没事,没事,”云侵月笑眯眯抬头,“总不能只因为?这一点?,你就确定是谢清晏设局吧?” 戚白商偏过脸,从收拾走了胡人尸首的空地瞥过:“是巴日?斯的话提醒了我。弓箭上的毒性虽烈,却并?非罕见?。他?们若连自尽都用北鄢独有的毒,又怎会在涂抹箭尖时?,用大?胤常见?的毒药?” 云侵月叹:“这个确实是疏忽。下回备药,该谨慎些。” “还有下回?”戚白商原本便压着火,闻言再忍不住了,“生死是可以拿来玩笑的事吗?谢清晏行事疯戾,不计后果,你也陪他?闹?” 云侵月十?足无辜:“戚姑娘,你这可就是冤枉我了——我在府中听说谢清晏病危归京的时?候,也吓一跳啊!” 戚白商蹙眉:“这不是你们的计划吗?” “计划是以刺杀事败、顺理成章地将胡弗塞伏在北鄢的杀招露给巴日?斯,引他?回北鄢。定计时?,谢琰之可不曾说要拿他?自己的性命作苦肉计。” 戚白商一怔:“那他今日为何会……” 想起谢清晏受伤前后,她慢慢停住了。 是因为?她么。 “怎招致这个局面,怕是也只有等谢琰之醒来,问他?才知道了。” 云侵月拿折扇支着额,嘀咕:“何况,那毒是军中常用,谢清晏身上便备着解毒的药丸,他?自己不肯拿出来用,玄铠军甲士都只敢干着急……” “你说什么?”戚白商气得站起身,“他?有解毒药却没用?!” “…………” 云侵月仰头,无辜看她。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婉儿?口?中那个懒怠温吞的阿姐气成这副模样。 不等云侵月出言安抚,戚白商已是气极,拂袖离去。 “嘶……是不是不该说。” 云侵月骇得龇牙咧嘴的。 “谢琰之啊谢琰之,你自求多福吧。” - 自那日?起,戚白商再未踏足琅园。 谢清晏醒后,琅园的人暗中来请了三五次,一律被戚白商拒之门外。 她听婉儿?提起,忙着监国的二皇子殿下倒是不辞辛劳,几度在下朝之后专程驱车赶往琅园,去看望他?重伤卧病的“琰之兄长”。 不知戚白商知晓,连京中也一度传开了—— 可以料想,等到来日?二皇子登基,这段潜龙时?亲临病榻、关怀备至的故事,也要传为?一段君臣和合的美谈了。 “沆瀣一气。” 紫苏听完隔壁桌的议论,冷冰冰转回来。 今日?是正月初十?,临近上元佳节,虽刚到晌午,集市里已经可见?地热闹起来。 戚白商每月逢十?两日?总要去大?理寺狱,探望尚收押在狱中的舅父,这会儿?正是刚从狱中回来。连翘说肚饿,三人便就近寻了家?面馆。 不巧,坐下不久,邻桌便夸赞起了如今上京中广为?流传的二殿下与镇国公那段“兄友弟恭”的美谈。 紫苏对谢清晏的成见?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是听得不满。 “对了姑娘,”填饱了肚子的连翘终于?想起正事来,“葛老说了,反正您的老师也快来上京了。最?近您就别?去医馆和义诊了。” “嗯?”戚白商抬眼。 “年前还好,可从您封了广安郡主之后,那些个劳什子的李家?公子张家?少爷王家?外甥的,都快要把医馆的门槛踏平了!” “……” 戚白商一怔,随即有些啼笑皆非。 “要我说,京城这些公子哥们的德性,还真都是差不多!” 连翘戳着筷子,很是不满:“心里一个个眼高于?顶,面上还装得温文儒雅的,摆出一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模样,啧啧,看着我都厌烦。” 紫苏冷声:“那谢清晏不更?是个中翘楚,你怎么不厌烦他?。” “啊?”连翘眨了眨眼,“不一样吧。” “有什么不一样?” “这……反、反正不一样!” 戚白商坐在一旁,听着两人争辩,不由地低垂下眼睫,拈起杯盏。 她望着杯中泛起的涟漪,有些失神。 确实不一样。 京城公子们的儒雅是精致,易碎的,瓷器一般华而不实。而那人的儒雅是雕花,是伪饰,是覆在其锋难撄的寒匕之上那张遮敛冷芒的织锦。 撕破了画皮,便是步步杀机。 “这个你不能问我,姑娘一定最?了解他?了。” 连翘说不过,立刻扭过脸来朝戚白商求助:“对吧,姑娘!” 戚白商无奈,对上紫苏的目光。 她本想敷衍过去,叫二人不再争吵,却见?紫苏眼神肃重,像是不从她这儿?听得个答案就决不罢休。 她只得开口?:“旁人为?争名夺利,他?与他?们是不同?。” 紫苏目光愈发不赞同?:“他?若无所求,又何必自囚?” “他?有求。” 戚白商轻叹。 他?求的是一刀毙命、见?血封喉。 为?了达到目的,那人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不知又想到什么,戚白商脸色微白了白,轻摇了摇头:“我有些乏了,我们回府吧。” “……” 连翘和紫苏对视了眼,表情都古怪。 可惜戚白商并?没有望见?,她刚起身。 紫苏问:“长公子近日?面色郁郁,姑娘要不要去大?理寺看望他??” “嗯?”戚白商停了下,迟疑道,“听说近日?宋家?时?不时?召他?前去,想是为?了太府少卿案施压,我如今便是去见?他?,也是给兄长添忧,还是算了。” “……” 紫苏看向一旁。 走出几步,连翘忽然道:“哎呀,姑娘,我们好久没有去逛集市了,不如今日?去逛一逛,提前采买上元节的东西可好?” 紫苏硬声硬气:“我同?意。” “?” 戚白商转身,莫名其妙盯着两人:“你们在玩什么把戏。” “姑娘你这是哪里话,我们当然——” 第78章 罪渎 谢清晏,如你所愿。 谢清晏用了一个时辰的工夫,就叫戚白商想起了他是?个如何?可怕的疯子。 那场席天盖地的浪潮在最初是?平静与压抑。 玉带解作缚,外袍揉作枕,谢清晏散落着?中里的衣袍,脱去了玉簪发冠。长发从他凌冽的颈线后垂下,洗净了温文儒雅,反显出一派落拓不羁的骀荡。 那人的动作近乎温柔,慢条斯理。 可眼底化不开的墨黑浊浊,将?他身上雪色衣袍映衬得愈发冷。 戚白商像是?被他的神情骇到了,面色苍白,唯有眼尾迤逦出一抹红,映着?她睫睑间盈盈的说不清水色还是?泪意,叫谢清晏看?一眼都觉着?勾人至死。 于是?下了榻的谢清晏,停住。 在榻边垂眸望了戚白商几息,他抬手,轻覆过她眉目:“别这样看?我,夭夭。既然这是?你我之?间最后一夜,那我一定教它……漫长到尽兴。” 那压抑在平静之?下的极度疯戾,叫戚白商觉着?骨血都颤栗。 她刚欲张口。 眼前的手忽然拿开了,谢清晏走?向昏暗中的一角。 几息后。随着?一声极轻的簌响,昏暗中亮起了一盏微弱盈盈的烛光。 火色灼灼。 只是?这光亮并不叫戚白商觉着?和缓,反而更让她心口一沉。 谢清晏最厌恶火。 “谢清晏,你想做什么?”戚白商竭力平息,想叫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慌乱。 谢清晏没?有回答她,而是?俯低了身。 他今夜确是?带着?食盒来的,除了食盒外,还有一支摘去了箭镞的羽箭,就搁在一旁。 而此刻,那人点起烛火,在一旁铜盆里轻缓地净过手,濯了冷水的根根指骨修长冷白,擦净后,他便带着?这两样东西?走?回榻旁。 戚白商更慌了,她有种不太妙的直觉。 “我是?厌恶火,”谢清晏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慢条斯理地坐下,一边打开食盒,一边为她答疑解惑,“可是?火能?让我看?清夭夭的模样,颜色,反应,涓滴不漏。” 然而戚白商早已顾不得他的话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谢清晏的手上。 那人从食盒最上层,取出了一块—— 北鄢岁贡的乳酪。 戚白商瞳孔轻缩,人也下意识想往榻里挪。 可没?来得及,便被察觉而掀起长睫的谢清晏蓦地捉住了手腕:“夭夭,你跑什么,要还的债还未开始。” 他轻捏起她下颌,迫她微微启唇。 烛火幽微,模糊勾勒出她唇间一小截嫣色的舌尖。 谢清晏眼底的墨色被昏黑染得更污浊。 他轻笑?起来,拈着?乳酪,抵入她唇间,也将?那句“等等”压回她舌尖下。 “呜…!” 戚白商想将?那块乳酪吐出来,偏却被眼前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抵着?,推得更深,不给她留下半点空隙。 “游猎那日?的乳酪好吃吗?”谢清晏俯低了身,清影如云翳覆上长榻。他衔咬住了女子轻薄的衣衫,慢条斯理将?它剥下。 “巴日?斯亲手递的……我都没?有喂过你。” 他轻叹了声,在她泪意盈盈的眸底慢慢抬头。 烛火描绘出夜色里的轮廓,薄光从那人凌厉冷白的下颌线延伸向下,勾勒过颈上喉结凸起的棱影,它此刻缓慢而危险地上下滑动,吞吐着?的似是?野兽的血腥气。 而那人唇齿间衔着?的,是?一条浅藕色的系绳。 认出了那是?什么,戚白商微微一颤。 可惜来不及阻止,便见他咬着?它向后扬颈—— 那人从容施然,眉眼疏慵散澹,像是?在拆一副价值连城的珍品画卷。长发迤逦下他的肩,遮了下去,于是?替代最后一层骤然松脱的锦缎,拂去了夜色覆上她的凉意。 戚白商慌得彻底,她偏首想挣扎,却在这个时候被谢清晏拿去了口中的乳酪。 “看?,它化了。” 拿着?那块乳酪,不知想起什么,谢清晏轻狭起长眸,“那日?在游猎场,你咬过的,被巴日?斯吃掉了。” 他眼神幽暗下去:“……他也配?” 戚白商想把自己缩在被衾里,却被那人按着?更无?法挣脱。 羞愤欲死的赧然沁红了她嫣然脸庞。 “谢清晏你有病!” “我早就病了,夭夭,除了以你为药,我只有死路一条。” 谢清晏轻声笑?起来。 戚白商却一栗,她偏过眸来望向他,像是?要分辨这句话的真假。 然而那个疯子早已沉浸在他的愉悦里,未曾察觉:“我想到了。”温热的乳酪被抵在戚白商的锁骨上,体温将?它融化,流淌向下。 谢清晏漆黑幽深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眄着?她。 “我会一点点吃净的,夭夭,一丝都不会落下。” “…!” 戚白商白皙的脸颊已经被羞愤染得欲滴,她栗然咬紧齿关:“谢清晏,你别发疯,”她分明望见他中衣下已经隐约透出淡淡的血痕,“你连伤都没?好,你——” “没?关系。” 谢清晏抵住了她的唇。 他眼底漆黑如墨的天幕终于还是?遮盖下来,势如天崩。 “今夜,我本也没?想活着?下你的榻。” —— 夜深如水,潮涌难息。 戚白商在一次次溺水濒死的边缘,被那个疯子再一次拉回人间。 挣不脱,说不得。 最后连呜咽都无?力,她生平第一次被折磨得起了求饶的心。只是?来不及理起半握思绪,残余的理智便被墨黑污浊的骇浪撞碎在礁石上。 每每她以为重回人世,云销雨霁,便又会被那个疯子拽着?她手腕重新堕入无?间里—— “弓箭好玩吗?” “这怎么够,夭夭?” “你欠我的债,还未还清万分之?一。” “我想起了,那日?戚婉儿又与秦家?公子又多看?了两眼。” “你今夜就替她受罚——” “再多两炷香,好不好。” “……” 琅园里她不愿回想的记忆卷土重来,如潮一般将?她没?顶。 只是?这一次更彻底,放肆。 最后一道堤坝被冲溃,江潮覆下。 戚白商被那最高的那道浪头覆压,意识沦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 那一夜戚白商睡得极不安稳,昏沉中只觉光怪陆离,半梦半醒,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现生和梦魇。 而在那模糊的无?间与人世的边缘地带,只有一道身影与声音从未离开。 他像要纠缠她永生永世,刻骨入髓。 既是?永不知足的贪餍兽类,又是?不死不休的疯戾恶鬼。 戚白商差点以为自己当真会被谢清晏“折磨”得长逝于那个无?边无?际的夜。 哪怕天光透入窗隙,嘈杂涌入耳际,像遥远的天边荡起水声淅沥,身体被什么人小心翼翼抱起,戚白商都没?能?睁开重得千斤似的眼。 她在昏暗里一直向下坠,坠啊坠…… 便落入温暖的水里。 “……” 分不清过了多久,戚白商终于睁开了眼睛。 水雾氤氲。 这里已不是?她的小院,不是?戚府。 从浴桶外四方砌起的白玉壁,盘着?夔龙纹的檐柱,雕饰精致的燃香铜炉…… 戚白商轻易便猜到了她的所处。 ——琅园。 她倦然地阖了阖眼。 留在她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残卷,是?快要烧尽的香烛从烛台垂下靡丽的兰烬。 光作灼人的刃,像要将?她从中劈开。 她解开了玉带的手指节每一处都落着?斑驳的拓红,在伸向那微弱的烛火里被撞得摇晃,于是?光影也剥落,零碎。 直至意识被绞得粉碎,她落入无?尽的昏黑。 如此荒唐至极的一夜,那人腰腹侧尚未愈合的伤应已裂开了。 她隐约记得,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长睫一隙里瞥见满榻的狼藉,血色染红雪白的长衣。明明是?一夜淫靡,却像极了杀了人的凶地。 也不知他死了没?。 大?约是?没?有。 毕竟祸害要遗千年。 戚白商靠在浴桶边,沉沉阖眼想着?,便觉一点冷意拂动屏风外的纱帘。 有人进来了。 戚白商却连警觉和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或许有,只是?她懒得。 若是?昨夜之?前还不能?全然确认,那无?比漫长的一夜过后,她已对谢清晏的喜怒知之?甚深。 以那个疯子的脾性,但凡他还有一口气在,这个浴屋内都不可能?进得来第三个能?喘气的人。 “夭夭醒了。” “……” 果然。 戚白商倦然想着?,任自己意识氤氲乏散,也懒得睁眼。 温热的水从倾倒的木桶中奔涌下,热气再次蒸腾上来,将?她裹在其中。 有人捞起她的手腕,蘸着?水的软锦擦拭过她的根根指节。 只是?没?等拭罢,又被贪餍的吻取代。 戚白商连蹙眉都懒得了,直到那人咬疼了她的指尖,她才终于勉力睁开了眼。 “谢清晏。” 女子声音轻,哑,慵懒更冷淡。 “是?不是?就算我死了,你也会将?我从棺材里掘出来?” 吻着?她指尖的唇蓦地一停。 谢清晏那一瞬捏紧她的腕骨,力道竟好似大?过前一夜所有。 半晌。 她才听见他低哑着?声:“不会,我的夭夭会长命百岁。” 戚白商几乎想笑?了,却实?在没?有讥讽的力气。 第79章 软肋 恭候谢公大驾。 戚世隐是在上元节那?日回府的。 自接了太?府少卿万平生的案子之后,他便长居大理寺官署,秉烛达旦,只偶让小厮回来拿些换洗衣物,连着十日未曾回庆国公?府了。 如今太?府案终于有了些眉目,借着账面上揪出?的嫌隙,戚世隐顺藤摸瓜,终于叫辎重走?私脉络浮出?水面。 此后,戚世隐已接连审了太?府少卿万平生及其从属两日,可惜万平生力扛此案,始终不肯吐口幕后指使之人。 恰逢上元节,在萧世明的劝说下,他便回了府中。 戚世隐本想着先去与戚白商说明此案进展,却未料想,到了戚白商府内住着的小院一看,竟是人去楼空—— 整个房间里所有物什被搬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空落落的桌椅,床榻与木架。 戚世隐僵了两息,去桌角一抹——指腹上落了一层薄灰。 这分明是离开至少有四五日了! 戚世隐脸色难看,扭头便跨出?了门。 —— “父亲!” 戚世隐大步跨入了观澜苑正房明间内,身后阻拦的管家尚慢了两步。 “长公?子不可——公?爷近日身体不适,连早朝都告了假,您怎能硬闯呢……” 话音未落,戚世隐已经转入书房了。 站在书桌后的戚嘉学正提着毛笔,愕然抬头,迎面见?到掀帘入内的戚世隐,他面色沉了沉,将毛笔搁在笔架上。 “公?爷,”管家做了礼,“我拦长公?子了,只是实在没能拦下……” 戚嘉学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是。” 管家离了书房,到明间外,又转身自觉地?将门合上了。 书房内。 戚嘉学坐到了椅中:“你几?日不曾归府,一回府便如此气势汹汹地?来,总不是来问安的吧?” 戚世隐冷声:“我来是想问父亲,白商去哪儿了。” 戚嘉学去拿茶盏的手顿住。 戚世隐怒气难抑:“莫非,是父亲劝阻我查太?府案不成,索性将白商送回了衢州?!” “……” 戚嘉学皱眉:“什么意?思,你查万家案,还?与你妹妹有关?” 间戚嘉学不似作?假,是当真不知其中联系,戚世隐凛了神色:“我说过,太?府之案,我不会再与父亲提及、也?请您不要插手。今日是我请问父亲,白商现下究竟在何处?” “无论她在哪儿,你只须知晓,此事不是我的安排。”戚嘉学抬手支额,似乎很是烦闷。 此刻戚世隐才?发现,不过十日不见?,父亲面色憔悴,眼底透乌,胡子拉碴,像是许久不曾好睡了。 显然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再想到人去楼空的角院,他脸色沉了下去:“父亲若不肯告知,那?我只好叫他们张贴告示,在上京寻人了。” 说着,戚世隐作?势转身。 不等他跨出?一步,就听身后戚家学怒道:“你给我回来!” “……” 戚世隐转正回身。 父子二人对峙须臾。 见?戚世隐神色沉肃,显然不是不问到底便不肯罢休,戚嘉学眉抽跳了下,撇开了眼神:“你妹妹,初十纳征那?日,被谢公?接走?了。” “纳征?您说的是谢清晏送聘财那?日?他带走?了婉儿?”戚世隐不解。 “……” 像咽下了一口老?血,戚嘉学脸色发黑:“我说的是白商!他强行带走?了白商!” 语气扬得突兀,声音却低得带颤。 尽管如此,戚世隐还?是在听完之后身影一震。 像是叫惊雷骇住。 “什么……什么叫谢清晏带走?了白商?”戚世隐下意?识上前两步,按在书桌上,对视父亲,“谢清晏要娶的不是婉儿吗?” “哈,哈哈……” 戚嘉学冷笑起来,眼角抽搐:“聘财虽至,却无婚书。他谢清晏要娶谁,我管得着么?我、我敢管么?!” “……” 几?息间,戚世隐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俨然是气骇至极,直回身去时?连身影都晃了下。 他下颌厉然绷着,牙关紧咬:“谢清晏与婉儿的婚事,是他亲口从陛下那?儿求来的!圣旨已达,他还?想反悔、是要欺君不成?” “你还?没看明白吗?谢清晏就是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所图岂是与婉儿之姻亲?!” 戚嘉学咬牙切齿,死死瞪着戚世隐: “我不信你半点不知道——安家覆灭之前,你插手赈灾银案、卖官鬻爵案,桩桩件件难如登天,其中朝中关节错综复杂——若非谢清晏在背后支持,难道是你去疏通的?!” 戚世隐面色急变,沉默过后,他冷声道:“两案我问心无愧,纵有借力,也?是安家应当之罪。” “借力?” 戚嘉学哈地?一声冷然大笑,像是气得仰回椅中,“无尘你清醒点儿吧!不是你借力于他,而是他操棋于你!你与我,与戚家,与朝堂中诸多老?臣,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若要弃棋、碎棋,他眼都不会眨一下!” 戚嘉学扯得脖子到脸都涨红了,他怒指着宫城方向,青筋暴起:“他谢清晏是皇亲贵胄,是长公?主独子,是赐了国姓的镇北大将军!你我是什么?是仰陛下鼻息的文臣而已!昨日是安家,今日是宋家,明日又是谁家?!再进一步,他是不是要剑指那九五之——” “父亲。” 戚世隐猛地?打断。 戚嘉学像是被扼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至。 想起自己差点脱口说出什么,他脸色顿时?从涨红刷白下来。 指着宫城的手颤了颤,压到膝前。 戚嘉学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他僵着慢慢摇头:“无尘,我年少时?也?与你一样,有雄图壮志,有一腔热血……可如今在上京城中活了几?十年,我早已看透了,这世间不是只有公?理——权力之下,才?有公?理!” “……我与父亲不同。无证之罪,我绝不会妄断于人。”戚世隐不为所动。 似乎被戳到痛楚,戚嘉学脸色一变,抬起头来看向戚世隐。 戚世隐道:“我只知安家、宋家其罪难容,我既遇上了,就一定会查下去。” 戚嘉学脸色难看:“如今上京已经被你这桩案子搅得暗流涌动,风声鹤唳,你还?嫌不够吗?宋家虽不能奈何谢清晏,却能奈何你。如今既然万平生愿意?扛下此案,你为何不能就此收手?” “父亲十日不朝,都能得知万平生的口供,我还?能看不出?其中龃龉?”戚世隐冷然道,“既有龃龉,怎可不查?何况兹事体大,他万平生区区一个太?府少卿,远担不下!安家尚只是国之蠹虫,而宋家、宋老?太?师,他呢?他敢勾结北鄢、通敌叛国——” “住口!” 戚嘉学怒得拍桌而起,“你、你不是不定无证之罪!你哪来的证据?!论亲系,他可是你外王父!” “整个上京都知晓万墨是倚仗其舅公?宋太?师才?为非跋扈,这不叫无证之罪,这叫未证之罪!” 戚世隐道:“至于证据,十数年阴谋勾当、怎可能滴水不漏?宋家是朝中倚大,不知末路——用不了多久,我一定能找到。” 戚嘉学气得头晕:“如今陛下皇后皆不在京,二皇子监国,等不到你查到证据,就会有人下手,宋家是不会放过你的!” “那?便让他们来吧,我等着。” 戚世隐说罢,拂袖转身。 “你去哪儿?!”戚嘉学勃然大怒。 “自然是先去找谢清晏、将白商带回府!”戚世隐冷声回眸。 “我看你也?疯了!”戚嘉学急得从书桌后追绕了出?来,“你想想他做的是什么!是欺君!他图的又是什么?!是、是——总之,你若将此事声张出?去,不只是戚家要完了!到那?时?候,你妹妹也?保不住的!!” “…………” 最后一句话蓦地?拉住了戚世隐的身形。 他在原地?僵了许久,没有回头。 半晌,戚嘉学才?见?自己这个傲骨清孑的儿子慢慢低了头。 “可若他伤了白商……如今谁还?能给她撑腰?” 戚世隐低声里,情绪难抑。 竟像是沙哑悲楚。 不知想到什么,戚嘉学面色青了青。然而比起悬于颈上的利斧、足够掀覆大胤的天地?之变,如今再大的惊涛骇浪也?不能让他分心了。 戚嘉学长叹了声:“如此骇然之事,虽说谢清晏吃定了戚家不敢掀开,但何尝不是他不顾性命地?发了一场疯?” 戚世隐回身:“父亲是说……” “他所图谋非朝夕,却为白商甘冒前功尽弃之险,”戚嘉学叹声,“我想,他不会伤害白商的。” “……我知晓了。” 戚世隐转回身,推开身前的门。 戚嘉学皱眉:“今日是上元节,你又要去哪儿?” 戚世隐头也?不回地?踏了出?去。 “回大理寺。” “此案一日不明,我一日不再归府。” - 上京城西,毗邻宫城下,一众官居间坐落着一间普通的四进院子。 这座宅院东南角的正门大开,即便从外路过,也?能一眼瞧见?里面正对着府门的影壁上镌刻着游龙走?凤似的八个大字——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除此之外,偌大府邸在宫城下毫不起眼,院内也?无奇石异卉,全?是陈年见?朽的雕栏木栋,一派简朴清廉之风。 然而如此清水衙门似的做派,却叫路过这座府门的大小官员们,无一不是下马落轿,低着头走?过去都得再弓三分腰。 第80章 疯戾 谢清晏你疯了不成??!!…… 正?月二?十?一,宜安葬,行丧,余事勿取。 —— 上京广袤,宫城根下,各家大员的官邸鳞次栉比错落排布。 其中一座府邸内的某个四方院旁,黄绿色的常春藤攀着古朴得有些陈旧的廊木,遮得日光斑驳漏在地面,几根尾藤又?顺着廊柱蔫蔫地垂下来。 戚白商坐在廊外的空地上,托腮望着面前的棋盘。 黑白两色棋子透着玉似的光泽,拈在指尖的质感温润,不必问也知晓是非同寻常的华贵之物。更别?说下面这张金丝楠木精雕细琢的棋盘了。 “苏子,世人皆说宋太师满门?两袖清风,从无贪墨之嫌,可若真是如此……” 戚白商拈着白玉棋子,朝上,对准太阳。 日光透过细腻的白玉质,指尖映得透红微亮。 她轻狭起?眼,音色慢懒:“随手送给一个‘囚犯’打发时间的都是这等价值百金之物,既无贪墨,那这钱,是从哪来的?” 叫苏子的丫鬟一慌,停住扫院的扫帚:“戚姑娘,还请您慎言……二?爷!” 扫帚从丫鬟手中惊慌落地,扑起?几片枯黄的叶。 戚白商懒懒垂下手,顺着丫鬟作礼的方向,看见了从院外踏入的中年男子。 宋家老太师次子,宋嘉平。 戚白商一言未发,冷淡睨着那人。 宋嘉平也不见外,进来后示意丫鬟退出?院子,便径直走到戚白商自娱自乐的那盘围棋前,低头背手看了两眼后,他摇头失笑。 “看来戚姑娘不会下棋。” 戚白商像没听见,将白玉棋子围着黑玉棋子,砌墙似的又?绕了一圈。 宋嘉平并不介意她对他的视若无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戚姑娘来府中做客,已有三日了。” 戚白商轻哂:“宋太师家学渊源,教出?来的儿子果然也有其父无耻之风。当街掳人,在你们?这儿原是叫‘做客’么?” “我宋府以待客之礼,自然便是做客,”宋嘉平轻叹,“只可惜,接连两日,我们?都没能在湛清楼等到谢公。” 宋嘉平话?间,虽在笑,眼神却死死盯着戚白商的神情。 只是对坐的女子漠然,低垂的长睫都不曾眨一下,她只是又?从棋罐里?取出?了一枚黑子,懒拈着抵在棋盘上。 等摆好了,她微微后仰,似是欣赏了两息,才懒声道:“我早说过,我于谢清晏而言,不过是随手可抛的……棋子。” 她拿着白子,对上宋嘉平:“为何不信?” 宋嘉平笑容发冷:“我的眼鼻口舌遍布上京,谢公为你做了多少事,我清清楚楚。” “你确定?”戚白商忽而笑了,疏慵之色半褪,常春藤下满院晴光,嫣然动人,“究竟是你清楚,还是他叫你觉着自己清楚?” “……” 宋嘉平勃然色变。 须臾之间他心念电转,就着去岁谢清晏入京之后事情反复盘算,其中做戏可能有多少。 然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盘算下来他额头上微微见了汗,却拿捏不住半点准数。 半晌。 宋嘉平回过神,收起?笑容:“不愧是谢清晏的枕边人,几句话?便能拿捏人心,我还当真是小瞧了戚姑娘。” “枕边人”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得戚白商眼皮轻抖了下。 她冷淡睖回去:“不是我几句话?能拿捏人心,是你畏谢清晏如洪水猛兽。可你怕得没错,他本?便是阎王收一众恶鬼之首,酷烈狠绝,算尽人心,我只想逃离他,他也不在乎我如何,你们?抓错人了。” 宋嘉平轻眯起?眼:“戚姑娘以为我会信?” “即便不信我,也不信眼前所见么?”戚白商问,“你们?撕了我衣裙送信给他,他可曾露面、可曾赴约?” “……还真是。” 宋嘉平凝视着她,话?锋一转,“听说谢公昨日甚至陪婉儿走过几家街市门?面,裁定了嫁衣,都不愿到湛清楼一步。” 戚白商眼都未眨,任他打量。 宋嘉平低声:“谢清晏心里?若有你分?毫,又?怎会对你生死安危,如此漠不关心呢?” 戚白商张口:“……” 在宋嘉平期待的目光下,她以手遮唇,慢吞吞打了个哈欠。 宋嘉平僵住。 打完哈欠,戚白商朝死盯着她的宋嘉平无辜地眨了眨眼:“你不会指望,我听了这话?后大为伤心,以泪洗面,将我知道的与谢清晏有关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吧?” 她说罢,自己轻声莞尔:“别?白费力气了,我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怕是还没你知道的多。” 宋嘉平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息后,他怒极反笑:“好,不愧是安惟演的外孙。来人!” “……” 戚白商眼角微矜起?,不动声色地望着起身的宋嘉平。 宋嘉平冷笑:“今日天气极好,我邀戚姑娘同游上京。” “?” —— 上京东市,泉乐坊。 戚白商被一名宋家的死士挟持着下了马车。 一圈护卫将两人包绕起?来,挟持戚白商的那名死士与她状似亲密,并肩而行,实则冷冰冰的匕首尖就抵在她后心口处。 稍有异动,不用一个呼吸,便能给戚白商扎个透心凉。 戚白商原本?还不明白,宋家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是要做什么,直到死士挟着她进到了一家临街的首饰店铺内。 戚白商刚被迫停身。 “阿姐!”店铺里?侧响起?声惊呼。 戚白商抬眸望去,便见婉儿面色苍白地望着她,眼圈暗红,像是哭过。 而此刻,陪在婉儿身旁那道雪袍绲银竹松壑的身影,正?是谢清晏。 那人垂着手,指节轻拂过店家端出?来的金玉首饰,眉眼温润清隽,像是对店内闯入的不速之客毫无察觉。 “谢公,好巧啊。” 挟持着戚白商的死士挤出?笑容,“我家主人邀请谢公到湛清楼一叙,却不见谢公大驾,这才专程——” “婉儿,你看这支簪子如何,喜欢么?” 谢清晏抬眸,从托盘中拿起?一支。 他左手握住了身前女子的手臂,将要跑向戚白商那儿的戚婉儿不容挣扎地拽回面前,叫她背对着他们?。 缀着珠玉垂饰的簪子被那人修长指骨抵着,比在戚婉儿发髻旁。 谢清晏端详了两息,含笑道。 “不错,还算衬你。” “谢公当真如此无情,连枕边之人都识不得了?”宋家死士冷声,扣着戚白商上前,那柄匕首几乎要刺破她后心口外的衣衫。戚白商脸色微白,下意识地想去看戚婉儿。 只可惜戚婉儿被谢清晏死死捏着手臂,不敢动弹。 而谢清晏如若未闻,渊懿峻雅未改分?毫,他将金簪递给了一旁瑟瑟发抖的店家,温声道:“包起?来吧。” 说罢。 那人疏慵散澹地回了眸,目光如行云流水般,他不着痕迹地扫过面色苍白的戚白商,落在了挟持她的死士脸上。 这一息像是拉到无限长。 谢清晏看得很缓,似用眼神作刀,要一丝一毫将这人模样刻入脑海。 戚白商能觉察到身旁死士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剧、肌肉紧绷。 就仿佛被凶兽盯住欲要逃窜的猎物。 抵在她后心的尖刀逼得她微微仰脸,向前了步。 谢清晏的眼神落回到她身上。 那之间的情绪早已收敛彻底,涓滴不遗,他看一个陌生人似的望着她。 “二?位大概是认错人了——” “我与戚姑娘,不熟。” 话?音掷地,谢清晏接过店家包好的金簪,付了银子。 他握住戚婉儿的手腕,不顾她急切得红了眼,拉着她便踏出?了门?。 甚至不给身后宋家死士再作反应的机会。 那人走得决绝,不曾回一次头。 “……!” 抵着戚白商心口的刀尖绷紧,又?骤然一松。 死士咬牙切齿:“追——” “不必了。” 一道身影踏入首饰店铺。 宋嘉平背手,目光复杂地从远处离去的马车上收回,落到了戚白商身上。 他盯着女子有些苍白却又?看不出?更多情绪的美人面,遗憾咋舌:“看来,当真是我们?高?估了你对他的影响——不,不止。” 宋嘉平上前低头,语气几分?阴毒狠厉:“谢清晏,他这分?明是想借我们?之手,让你死啊。” “……” 戚白商慢慢垂回了眸。 她知晓的。 他筹谋十?六年,不该、也不能为任何人妥协。 至于余下那点恼人的、叫她恨自己情绪用事的涩痛…… 兴许便如她与兄长所言。 终究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至少她不能。 —— 那驾马车从首饰店铺外远行,在闹市内东挪西转,终于在三条街市之外的一个巷子里?停住。 谢清晏下了马车,推开?院落后门?。 穿过廊下戍卫的玄铠军甲士,他径直入了后院一座厢房内。 紧闭的房门?甫一打开?,迎面便是浓重扑鼻的血腥气。 “主上。” 两名看守从刑架前绑着的人身旁退开?,朝谢清晏作礼。 谢清晏无声又?漠然地抬手。 二?人接令,转身向门?外走去。 与他们?擦肩而过,从院中追上来的戚世隐在那满屋的血腥气间僵了下,他咬牙,不忍地别?过头,停在门?外: “此案我不查了!让他们?放白商回来!” “即便是装,也给我查下去。” 谢清晏背光站在屋内,修长的冷玉似的指骨微微屈着,划过那一排排剔骨刀似的刑具。 第81章 真相 他蠹得来日,是你的疆国,你的王…… 宋家那?场滔滔大火,烧尽了半幕夜色,也撼动了整座上京。 走马长?街,陌刀如林。 围囿宋家府邸外的玄铠军阵列森然?。 即便没有“阎王收”威震北疆的赫赫凶名,单面前这铁血杀伐的阵仗,裹着戮命沙场用鲜血打磨出来有如实质的煞气,也足够叫上京富贵乡里养大的王公贵族、儒生缙绅骇上半月的噩梦了。 夜半出府的百官聚集在长?街上,被走水与火光喧嚣吵醒的怨怼,这会儿被玄铠军的煞气冲刷得涓滴不余。 被拱在百官之首的二皇子殿下更?是首当?其冲。 谢聪勉力维系着身为未来储君乃至国君的气度颜面,只是被火光映着,面色也仍有些白。 他视线平视府门,尽可能不往两旁林立的玄铠军军阵望上一眼。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着余光里像是蛰伏了两群在夜色中透着森然?绿光的兽瞳,叫人血冷的眼神里压抑着择人而噬的凶煞戾意。 直到宋家府邸大门顿开。 一道披着血红长?帔的身影踏出来,那?人提着长?剑,单手负着怀中女子,下了踏跺,将怀中人小心?放下。 两名亲兵暗卫立刻上前。 ——借着盔甲掩护,扮成亲兵的云侵月一边给戚白商松绑,一边低头小声:“胡弗塞见宋家大火,伤人之后带亲信逃了。我怕这边生变故,不敢叫人去追。” 谢清晏垂眸:“魏容津呢。” “没出现。”云侵月面色凝重地摇头。 “带她先走。” “……” 府门前,众目睽睽。 两方一触即离,亲兵将女子掩送到军阵后。 谢聪没来得及去探看被谢清晏带出宋府的那?女子模样。 “砰——!” 铁甲声忽动,齐整撞响在青石板面。 二皇子与百官脚下的长?街仿佛都跟着震荡了一下。 蛰伏两侧的玄铠军,向着那?道身影折膝,立刀低首,铿然?之声如军令荡过长?野—— “主上!!” 雷鸣贯耳。 谢聪的脸色骤然?一白。 这一次不是吓得。 是气、怒、恼、妒、恨。 他才是未来的一国之君,他才是大胤的天下之主,他才该受王臣景仰叩首——这样的虎狼之师,该蛰伏在他的脚下! 谢清晏、他凭什?么?! 他不过是一个臣子而已! 刹那?之间?,谢聪便恍然?体味了当?年裴氏之案里他父皇的心?境。 谢聪正想着,忽见视线中央,那?道身影径直朝他这儿走来。 二皇子背脊一僵,险些向后退了半步。 只是不等他为自己这点退惧而恼羞成怒,便见那?道身影停在三?丈外,执剑抵地,如玉山倾颓,那?人折跪下左膝。 “臣,谢清晏,见过二皇子殿下。” “——” 谢聪愕然?当?场。 大胤人尽皆知,谢清晏是陛下谢策亲赐的赞拜不名,祀天之外立而不跪,更?罔论对陛下之下的皇子们了。 如此大礼,还是当?着百官与玄铠军前。 “这……琰之兄长?,快快起来,你我何须这等礼节?!” 谢聪回过神,连步上前。 心?头方才那?点情绪登时被他压到了最深不见底的渊崖下。 谢清晏按住了欲扶他起身的谢聪的手,跪身道:“闻上京朝中有人与北鄢走私军械,通敌叛国,臣不敢耽搁,故令玄铠军无?诏入京。待陛下归朝,臣自当?请罪。” 谢聪望着单膝跪地的谢清晏,又?看向身畔这支铿然?蛰伏的虎狼之师。 他一咬牙,挤出他学了许多?年的礼贤下士般的笑容:“琰之兄长?哪里的话?,分明是我听?闻此事,忧上京有难,这才召你带兵入京啊!” “……” 在谢聪料想中,应当?十?分感动的谢清晏果真伏低了身:“谢殿下。今日为国除害之功,殿下当?居不让之首。” 谢聪刚展露的笑容顿了下。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大火烧成了断壁残垣的宋府:“他毕竟是我的外王父……” “殿下,圣人无?私。” 谢清晏低声。 “不知宋公可曾替你思量过——陛下若知此事,迁怒中宫,殿下如何自处?更?何况,他蠹得来日,是你的疆国,你的王土。” “……!” 最后一句话?,将谢聪心?底藏在万千思绪间?最阴暗的那?一丝正准攥住,拎了出来。 牵起其下不知积压了多?少年的沉晦。 “是啊。” 谢聪缓直身,望着大火中残破的宋府。 他眼神里慢慢染上割席的厌弃。 “为一府之私,贪赃枉法,通敌叛国,宋太师如此倒行逆施、欺君犯上,又?可曾考虑过我?” “…………” 森然林立的军阵后方。 戚白商踏上马车前,情不自禁地回眸,望向了那?道叫阎王收尽皆折膝俯身的身影。 谢清晏正被谢聪从地上扶起,君臣相和,君贤臣恭。 谢清晏…… 向着害你满门的罪魁祸首之子跪下时,你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习惯了。” 戚白商回眸,撞见云侵月转着折扇,拿那双像是能看透人心的狐狸眼瞥过她,半笑不笑的:“别看此人长得一副渊清玉絜的谪仙样,实则心?黑皮厚,能屈能伸,戚姑娘说他像竹子再对不过,不必替他忧心?。” “……” 戚白商黯然?回首,“可我不习惯。” 云侵月一愣。 恰在此刻,玄铠军暗卫拦住了一个巷子里跑出来的小姑娘,带到马车旁。 “云公子,她说她认识……” “姑娘!”小姑娘望见了戚白商,焦急踮脚。 “珠儿?”戚白商忙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他说你在宋府,今晚就能救出来!”珠儿指向云侵月,急道,“火起时我们都在外面,当?时乱得很,象奴她、她突然?发了病——然?后被一个胡人刺伤了!伤得很重,葛老?,葛老?说让我见到就赶紧带你回医馆!” 戚白商脸色一白:“胡人?” 云侵月也皱了眉,看向一旁玄铠军亲兵:“怎么回事?” 亲兵道:“胡弗塞等人趁乱逃离,有一位嬷嬷忽然?扑了上去,似乎想要拦住胡弗塞,却被对方刀剑所伤,受伤的正是戚姑娘医馆中人。” 拦胡弗塞? 戚白商心?中一惊。 依兄长?所说,象奴疯癫已有十?余年,记忆只停留在过往,怎会突然?去拦胡弗塞? 她难道认识他吗? “姑娘,耽搁不得了!”珠儿急得垂泪,“象奴伤得很重!” “好,我们立刻——” “驾马去吧,”云侵月点上几名亲兵,“我亲自送戚姑娘前往。” 危急时刻,戚白商也顾不得客气:“多?谢。” “……” “老?头!有事先走了,你自己回府吧!”临走前,云侵月在方才要带戚白商上去的马车前一掀车前锦帘。 帘子垂落下来,遮住了其中皓首苍髯的老?者。 马车内,当?朝太子太傅云德明端坐桌旁,望着窗外映着的灼灼火光。 他轻叹了声,放下茶盏。 “上京的天,终究要变了啊。” —— “姑娘!” 戚白商一下马,就被焦急等在医馆后堂外的巧姐儿托住了。 “您总算到了,快去看看吧——象奴她、她快不行了!” “什?……” 戚白商身影一晃,顾不得云侵月等人,由巧姐儿拉向堂内。 她迈进后堂时,正撞见两个医馆学徒的小丫头掉着眼泪往外抬铜盆,盆中止血的白纱被染得刺眼。 俨然?是要命的出血量了。 “姑娘来了!” “姑娘——” “快给姑娘让出路来!” 戚白商心?口微颤,在堂内唤声里快步到了榻前。 “情况如何了?” 她跪到榻旁,低头扫过。 望见那?染得半身血红的衣衫,刀口纵深与遍布脏腑的位置,戚白商心?头一沉。 便是老?师在,这样的伤,怕也是回天乏术了。 榻前的葛老?连忙往一旁让出位置,脸上的皱纹间?透着灰败与自责:“姑娘,都怪我,当?时心?急宋家府内情况,一时没拉住她,才叫象奴撞在了那?胡贼的刀上……” “好了,不要说这些了。” 戚白商低声道。 她拉住了象奴的手,轻颤着声:“象奴?” “象奴,姑娘来了,”葛老?也低头唤踏上面如纸色的嬷嬷,“你不是一直在等姑娘吗,她来了。” “……姑…姑娘……” 象奴有些缓慢迟滞地睁开了眼,虚了焦点的眼眸在榻前寻索。 “我在这儿,象奴,”戚白商跪向前,眼眶泛红,“对不起,我来晚了。” 像是费了好大力气,象奴才望见了戚白商。 她眼里怀缅,遗憾,又?有些释然?:“姑娘的女儿,已长?这么大了……” “象奴?”戚白商哽住,“你认得出我了?” “记起了……象奴看见那?个人,就都记起了……象奴的姑娘已经没了,这世上没有象奴的姑娘了……” 象奴气若游丝地合上眼。 “象奴,你说的是谁?什?么人?” “是——是恶人……当?年行宫入殿的恶人……” 象奴颤着手,将戚白商的手抓向她受了刀的伤处。 泛白的皮肉快要流尽了血,瞪大的空洞眼眸里还满是恨意与不甘:“是西、不是东,是西殿,不是东殿啊……” 第82章 帝危 我要上京地覆天翻。 八角亭外。 董其伤抱刀而立,闻言沉默了许久才道:“此事一旦揭开,祸福难料……公子,终局将至,您不该再留在上京。” “天地?之间已无我归处,”谢清晏回眸,“我还能去哪儿。” 董其伤握紧了刀锷,向前倾身:“公子便率军回北疆吧,永世不要再来上京了。” “北疆……” 谢清晏低声笑起来,向着?亭外极北之地?眺去。 “在北境时,我听那儿的老人说过,西北雪山有一种天灾,名为雪崩。一旦溃决,势若天崩,无可拦阻,会像从?天而落的洪水一样吞没世间全?部?。” 董其伤没听懂谢清晏的意?思,只是那人语气让他心更沉了下去。 谢清晏回身,疏慵含笑:“其伤,纵使旁人皆不知,你也?最该懂,我活到今时,不过就是为了在这?繁花如锦的上京城中亲手引一场雪崩。” “可如果真到了那时——”董其伤难能急切,“公子又如何还能全?身而退?” “我何时说过,我要全?身而退了。” “公子!!”董其伤脸色剧变,下意?识上前了两步,“于裴、董两家残余旧部?而言,还有什么比您活着?更重要的?” “可你们想要活着?的,究竟是我,还是董翊呢?”谢清晏侧眸望去。 那一刻他的眼神叫董其伤不敢直视。 董其伤低头,攥得刀锷轻响:“公子便是公子,名姓身世有何重要。” “你不会说谎,便不要说了。” 谢清晏低哂了声,“不过是知晓旧事的人早已死尽了。否则,于裴、董两家而言,一切灾厄起于储位之争,兴许在他们眼里,我才是真正万死莫赎之人。” “就像……我的姨母,裴氏华霜。” 想起了尘封记忆中的已故之人,谢清晏声音轻了下去,“在她死之前最后三?年,每一日,她都会一边折磨我,一边哭着?问我,最该死的明明是我,为何他们都死了,我却没有死呢。” “……” 董其伤脸色一变。 即便在他面前,这?也?是谢清晏第一次如此直白?地?直言身世。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更深地?埋下头去。 亭子间死寂下去,湖上渐渐飘落了雪,叫天地?肃杀,寒风终将泯灭一切生机。 谢清晏自嘲地?笑了。 他不奢望。 这?世上早已没有人,能替裴家四百余枉死忠烈之人原谅他了。 他注定是复仇之刃所指向的最后一个罪人。 他应得的。 “谢琰之!” 直到湖面的寂静被云侵月有些焦躁的声音打?破。 谢清晏将一切情绪敛下,回身时,正逢云侵月快步走入亭中。 手臂上系着?一条白?布。 “凭吊何人?”谢清晏落座榻上,淡然问。 云侵月不知缘何恼怒:“你说凭吊何人?该是你去的,我替你去了,你却不知今日什么人下葬?” “……”谢清晏拈过茶盏的指骨略微停顿,像思索过后,他平静淡定地?哦了声,“安望舒旧仆,那个叫象奴的。” 云侵月眉毛几乎要竖起来了:“那夜发生之事,我已经叫人与你转达了。我不信你还不明白?当年安望舒也?只是被宋皇——被人恶意?引导利用!结果这?等时候,戚姑娘正是最难过伤心之时,却三?日不见你露面!谢琰之,你究竟怎么想的?!” “你想我露面,去做什么。凭吊她么?” 谢清晏漆眸清冷地?撩起。 “云鉴机,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话。” 云侵月下意?识问:“什么话?” 谢清晏垂眸,盖盏:“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指骨压在杯盏上,隐透起用力的青白?。 云侵月并未察觉,只是被这?话气得瞪大了眼睛:“这?种时候,你竟然还怪她?谢琰之,你——你什么时候成了这?等迂腐冥顽之人?!” “……” 谢清晏没有解释。 站去了亭外,董其伤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听过了谢清晏方才所言,所以他比云侵月更早察觉—— 谢清晏口中的“我”便是我。 若连戚白?商的母亲都是卷入那场旧案而无辜丧命,那谢清晏背负的自罪里,又何尝不是再添了一条性命? 还是他所爱之人至亲的性命。 “你今日来,便是为了她来兴师问罪么?”谢清晏问。 云侵月死死盯着?谢清晏,却还是看不破他画皮之下所思所想。 他气恼地?坐下来:“离你与婉儿的婚期不过二十日了,你准备如何?我可告诉你啊,你要真敢拖到那天,我可是会抢婚的。” “只要陛下归京,这?婚便成不了。” “陛下归京?……算起来也?没几日了。虽说这?次借他南下,反而将死了宋家,但?谢聪表率如今天下褒赞,怎么也?不至于叫储君之位改弦易辙吧?” 云侵月思来想去,犹然不解。 他索性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谢清晏将茶盏倒扣,垂眸似笑,声线却冷清霜彻—— “我要上京地覆天翻。” - 与宋家相关?的上京密报,是廿六那日送到了归京路上的御驾前。 随行官员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晓得陛下接到密报后龙颜大怒,为此甚至耽搁了半日,于下榻州府住地?大发雷霆。 而宋皇后更是在得知密报消息后便晕了过去,随行太医们急得进?进?出出,直忙到了大半夜,才终于见皇后转醒。 她一醒来,便问身边跟了她好些年的嬷嬷:“陛下睡下了吗?” “陛下还未就寝,正在与邱内侍发火呢。”嬷嬷忙擦着?眼泪答。 “扶我起来,”宋皇后病容憔悴,眼神却决然,甚至看得人有些发冷,“叫御厨将滋补的汤药盛上一碗,随我去见陛下。” “殿下,只怕陛下如今正在盛怒,不会见您啊……” “今日,我非面圣不可。” 嬷嬷见宋皇后自顾扶着?榻起身,有些焦急地?上前搀扶。 她压低了颤栗的声:“二皇子殿下已经舍了宋家,足以为他搏得百世英名了,此事无力回天,殿下万万不可再惹怒陛下……” “你大胆。” 宋皇后气有些弱,神色却岿然近冷漠,“二皇子是你能指摘的么?” 嬷嬷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泪水涟涟:“奴是怕殿下您气郁伤心过度,伤了凤体啊。” “……” 宋皇后慢慢捏紧了袖笼,又松开,苍白?的脸色似乎有些回缓:“我是气郁,却还未失了理智。聪儿他太急切了——谢明虽有滔天之过,但?也?只是与他那胞妹一同禁足各自宫苑中,非召不出。失了帝心不假,终究未死,便仍是祸患、是陛下可退一步的备选。” 嬷嬷迟疑抬头:“殿下是想?” “聪儿身旁的这?座山倒了,靠不得旁人,”宋皇后甩袖回身:“归京之前,陛下的态度我必须替聪儿探分明……照我说的去做。” “是,殿下。” 嬷嬷端着?汤药,跟在皇后身边入了谢策今日下榻的州府别院。 一路过看守侍卫,宋皇后都不许他们声张。 故而从?廊下走近正堂,也?未惊动里面的谢策,倒是门?窗紧闭,也?拦不下房内暴怒的声响。 宋皇后的神色有些紧绷,却又有些宽慰。 ——至少不是她所预料的最坏的结果,陛下是真心要留下宋家的。不管这?份真心是为何而生,不管他原本打?算如何去做。 “汤药给我,你下去吧。” “……” 宋皇后掩下内袖中露出的一角软纸,端着?汤药走到紧闭的门?前。 她停住身,正要出声。 房内,忽然响起一声瓷器被掷地?摔碎的重声。 宋皇后一惊,尚未回神。 就听谢策难以遏制的怒声扬出:“……什么未来储君?若不是琅儿早夭,又怎会轮到他这?样一个只知逞凶斗狠的蠢物?!” 话声惊寂。 刹那后,便是屋里邱内侍被吓得扑通一声扑在地?上长跪磕头的凄厉声音。 “陛下!!!” “……” 门?外。 面色惨白?的宋皇后僵滞地?站了许久,直到寒彻的风灌过长廊。 她慢慢回神,端着?汤药转身。 嬷嬷看到宋皇后去而复返,有些担忧地?上前:“殿下,您怎么出来了?可是陛下不愿见您?” “是药凉了。” 宋皇后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汤碗拿起,没有一丝犹豫地?泼进?了院旁的草丛里。 她的脸色仍有些发白?,下颌却扬起,绷住一条像弯刀那样冰冷锐利的弧度。 “我亲手,去给陛下再熬一碗吧。” - 三?日后,上京。 琅园,海河楼。 谢清晏独坐二楼书案后,正提笔写信,落笔的却不是大胤官话,而是一堆歪蝌蚪似的北鄢文字。 云侵月进?来时,正见谢清晏将其折起,放入信封,一声叩响后,谢清晏没抬眼地?一举,递给了翻窗进?来的董其伤。 云侵月翻了个白?眼:“木头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进?来刺客了呢,你就非得走窗?” 木头没有说话。 给他的答案是一个冷酷的背影,以及再次悄无声息翻出窗外的动作。 云侵月倒也?习惯了,敲着?折扇坐到谢清晏对面:“北鄢那边情况怎么样?” “千钧一发,”谢清晏懒垂着?眼,“各部?族势如水火,维系不了多久的平静了。” 第83章 春山 今生,我不想再见你了。 “……你是该贺我。” 马车驾动,车轮滚滚。 谢清晏修长的指骨像是被冰水浸透过,捏住了戚白商挣扎的下颌,他指腹抵着她细腻的颈,近乎颤栗地体察那脉搏在掌心下的跳动。 差一点?、只差一点?。 谢清晏几乎嗅到死与她擦肩而过留下的冰冷气息。 从谢清晏怀里?挣脱开,戚白商气极扬手?。谢清晏不退不避地望着她,她却?又在落下的最后一刹那攥住。 指甲陷入肉里?,疼得人心口都发麻。 她慢慢吸气,想缓和?胸腔里?那种紧迫得无处释放的窒息。 “你要与婉儿成婚了,谢清晏。” 戚白商阖了阖眼,听见自?己吐息颤得厉害:“不论你是为了什么,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是你自?己选的。” “……我选的。我会送你离开。” 谢清晏克制着,一根根松开指骨,将眼神?从她身上撕扯下来。 “在那之前,陪我去最后一个地方。” - 是夜。 上京城,郊外三十里?,骊山内。 马车一路未停,至此已行了两个时辰,天早已黑透了。 车驾内。 谢清晏朝戚白商伸出手?,眉眼阒然:“下车吧,我带你见见我在世上最后一位至亲。” “……”戚白商微顿,蹙眉望向外面的漆黑山野:“他住在此地?” “不。” 谢清晏垂眼,轻声像怕扰了山野夜风。 “她葬在此地。” —— 那是一座祠,建在山野间的无名祠。 烛火烧破夜色,映照向巍巍殿上,古朴漆黑的木架凛列如兵阵,四百一十七座无名牌位,便贡于骊山深处—— 不见天日。 戚白商僵然立在祠外石阶下,捏紧裙角,无声望着殿内的人。 谢清晏今日着一身漆黑玄袍,革带束腰,尾摆如墨,从他跪地折腰的身后迤逦开,融入夜色里?无尽蔓延。 他向着那些无名牌位叩首,上香,再叩首。 四野风声萧然,席卷山间,拂过古木的枝梢,在这座无名之祠内盘旋,像是一曲不知回?响过多少载的悲切呜咽。 戚白商望着巍巍祖祠内那道孑然孤绝的身影,心口迟缓地泛上涩痛。 像绵密的针布滚过,层层叠叠扎上来,避无可避,也压不下忍不得。 在琅园那日,她问董其伤谢清晏是否也姓董时,便有所猜测—— 在这世上若论最恨宋家与安家,最轻鄙那位九五之尊,除了满门?忠烈一朝尽亡的裴氏之后,还会有谁呢? 戚白商涩然地垂下眼。 她想起了自?己初来上京那段时日里?,婉儿同她说起过的。 [……裴氏全族获罪尽覆,连嫁出去的裴氏女?都未能幸免。] [市井中有过传闻,嫁入董家的裴氏次女?与其子董翊,在裴氏覆灭当?日恰归家省亲,然而查遍裴氏全族尸身,并未寻及二人。此后这母子二人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未过两年,兵部侍郎也即董翊之父,便被如今的安太傅查贪降罪,全家流放,死伤殆尽了……] 即便她早有猜测,但如今真正确认了,望着这巍巍殿内数百座无名牌位,戚白商还是难以遏止地心口栗然,浑身冰凉。 说不出是怕,是悔,还是悲。 难怪他恨安家入骨。 难怪那夜在行宫启云殿外,他抱着她从熊熊烈火中逃出,听到舅父叫破她身份时,望向她的会是那样?恸绝的眼神?。 那一刻他后悔了吗? 悔不该将她这个害死他全族性命的世仇之族的女?儿,冒死从烈火中救下? 可你若悔了,为何又要一而再执迷、乃至今日还要带她来此,教?自?己身陷险境呢。 生?死尽付于她一人之手?。 他怎敢的? “……” 戚白商正情?绪汹涌难抑,忽觉眼尾覆上温凉如玉的指骨。 她一滞,掀起眼睫。 那人不知何时出了祠堂,踏下石阶,此刻就停在她面前,抬袖擦去她眼角水痕。 “为何哭了。”谢清晏哑着声问。 他停了两息,似是要笑,却?终未能成:“是怜我无泪可落,代我哭的么?” 戚白商湿红着眼,仰脸望了他数息。 终究在谢清晏情?不自?禁沉沦着俯身欲要吻下的眼神?前,她侧身,避了过去。 谢清晏滞停住身。 “谢清晏,你不该带我来此。” 戚白商平复了泪意,侧回?眸望他,又越过他身侧,望他身后于夜色烛火中巍巍的无数牌位:“九泉之下,你叫亲族何安?” 谢清晏瞳眸微颤。 须臾后,他低声笑起来。 “……我早便是世间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谢清晏垂手?,执意将戚白商藏在袖间捏得紧颤的手?攥入掌间,覆裹住,“不差这一桩。” 然后那人抬眼,缓笑轻嘲般,拉着她走向这座祠后:“若有报应,便教?他们尽来索我的命。无干旁人。” 戚白商来不及推拒,也不忍推拒。 她红着眼眶跟在他身后,由他牵着,绕过院墙亭廊,草木曲折…… 最后停在一座孤坟前。 坟旁立着棵古树,月华下枝叶蔼蔼,足为孤坟遮风避雨,陪它?历过不知多少载岁月流长。 戚白商仰头望着它?。 不知为何,她觉着有些似曾相识。 像是曾在很多年前来过这儿,可又和?记忆中不一样?…… 不待她想罢。 在坟前叩首的谢清晏忽低声说道:“她叫裴华霜,裴氏次女?,也是我的第二位母亲。” 戚白商一怔,望向他。 裴氏次女?裴华霜,便也是嫁入董家的董翊之母。 可他为何对她的称呼如此…… 那人从跪地到折膝,最后缓直起身,在月下斜拓一道清孤侧影。 “我这一生?,为了活下去,” 他似自?嘲地笑了,“……喊过三个人母亲。” 戚白商呼吸微滞,心口刺痛加剧。 她难以忍受地蹙起眉。 “有人怜我,有人杀我。”谢清晏垂手?,轻拂去墓碑上的尘埃,“她既怜我,又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更想杀了我。” “……” 戚白商猝然睁大了眼。 直到这个刹那,她忽发觉出自?己之前以为验证的全部猜想都在动摇。 怜他的,是静安长公主。 怜他又杀他的,是坟茔之中他第二位母亲。 那最后一位杀他的“母亲”,岂不才?是他的生?母…… 生?母,弑子? [既有二三四,便该有一,大皇子呢?] [……裴家覆灭当?日,今上与诸后妃皇子在行宫秋猎,当?时,裴皇后囚大皇子,于行宫启云殿纵火自?焚。母子同殒。] [那位大皇子,竟是被他亲生?母亲活活烧死的……] [戚白商,你记清楚。] [我不是谢清晏,我叫谢琅。] [谢琅……] [谢琅!] 那些追溯回?来的话声里?,戚白商不可遏止地全身都栗然起来。 苍白的手?蓦然捂住了唇。 她睁大了眼睛,眼眶里?一下子涌上泪。 而在她被泪水模糊扭曲的视线里?,那人快要融入夜色的墨袍被风吹得震颤。 唯有出口的声音平静如死寂。 “现在你知晓了,我为何恨你、恨你母亲。” 谢清晏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我至今记得十六年前行宫的那个下午,我跑入母亲殿中,看到的她那张绝望的脸。我后来曾发誓,会让安望舒与她的亲族一样?露出那个神?情?,要他们?沦入万劫不复的无间里?。” “对不起……对不起…………” 戚白商泪水潸然难止。 “我一定是太恨你了,恨得太深,纠缠太深,才?会以恨为爱,行将踏错。” 谢清晏合上眼,一字一句如凿心刻骨。 袍袖下,他紧攥的指骨间一滴滴血色顺着指缝溢出,滴下,无声没入泥土中。 修长颈项上,那颗喉结沉涩地滚动。 像是咽下世间最锋利的刀。 那人声音沙哑,一道泪痕掠过他微颤的唇角:“后日便是我与婉儿的大婚,你我无论情?恨、皆尽于此。戚白商,今生?,我不想再见你了。” 无法克制的泪将戚白商的气息都吞没,她几乎说不出话,只能望着谢清晏跪在墓前的背影,一边流泪一边逼自?己点?下头去。 “好……” 谢清晏道:“皇后宋氏与我亦是杀母之仇,我会处置。春山是长公主的封地,谢聪的手?伸不进去。我在那儿已安排好一切,你的两个丫鬟也都在那里?等你。” “你走吧,马车就在外面。” “……好。” 戚白商栗然攥紧了冰凉的手?指:“如果这是你要的,那我走。” 她情?不自?禁想起去岁行宫那场由她亲手?燃起的大火,却?无法想象,那时的他有多绝望、多恨他自?己。 戚白商含泪转过身去。 [谢清晏!] [你想替她死、是么?] [区区妻妇之姊,便值得你如此不惜性命?] [臣代戚家请命,求陛下将她逐离上京,永生?不得还——] “……我答应你。” 仿佛跨过时与空的长河,戚白商望见了那场火海虚影里?,身影栗然、为她拦在刀锋前的背影。 “我答应你……谢琅。” “今生?今世,你的上京,我永不回?还。” - 谢清晏确实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第84章 谋逆 她今日大婚。 谢策病重的消息,在御驾归京的第二日便?传遍了上京。 市井传闻,监国的二皇子殿下因忧心父皇,寝食难安,日夜守在陛下病榻旁,事事亲力亲为,险些病倒,还罢朝了两日…… 直到第三日,宫中传出谕令—— 今日午时,二殿下将亲自为镇国公?谢清晏与庆国公?府嫡女戚婉儿在宫城举大?婚之礼,以为陛下祈福,驱祟化吉。 于是?人人称赞二皇子孝廉,品行堪为天下表率。 “……哈哈,当真是?上京才能听到的笑话。” 云侵月睨着妆镜前身?披婚服,飒沓凌厉的谢清晏:“为陛下病重成婚的是?婉儿和你,怎成了他谢聪的孝廉?” 兴许是?被这计划之外的大?婚给?气得不轻,连云侵月对二皇子也是?直呼其名。 谢清晏穿上那身?绛红婚服外袍:“在谢策与宋仲儒面前演了十余年,自是?娴熟。” “是?娴熟啊,一边做出副孝子贤孙的模样,一边借机促你与婉儿成婚,逼你站队——要是?你应得再?晚一步,他是?不是?都要忍不住对你动手了?” “不会,他会忍到自己?坐稳九五之位。” 谢清晏停顿,抬眸,冷淡漠然地窥向铜镜中。 云侵月瞥过?一眼,便?觉他像是?透过?那面镜子里的他自己?,在看旁的什么人。 然后便?听谢清晏徐声道:“就像他的父皇,谢策不也一样。” “……” 云侵月神色微妙地滞了下。 毕竟是?云德明这等忠贞之臣养出来的幺孙,便?是?再?离经叛道,对一个还未到储君之位的谢聪指名道姓尚可,但对陛下非议…… 他轻咳了声,转开话题:“城门之事,安排妥当了?” “大?概吧。” “?步步为营到今日,落最后一子了,不是?将军便?是?将死——” 云侵月没好气道:“这等性命攸关?的时候,你跟我说大?概?” “也许就是?因为多?少?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到今日,我觉着太累了。” 谢清晏束紧革带,垂眸。 带着一种他这两日情?绪里已极少?有的波澜,那人静静地望着身?旁的木盒。抬起的指骨在木盒前停了两息,他还是?循着心意,将木盒中的玉佩勾起。 “夭夭”两字透着温润的光泽,在他掌心玉佩间微微莹动。 谢清晏抬手,将它戴在了颈下,又藏入衣里。 “……” 站在他身?后,云侵月望着他的眼神里压抑着不安。 云家幺孙自幼锦衣玉食,更未上过?战场。 可若叫云侵月去想象,明知?死战而一心赴死之人,要上战场前会是?怎样的神态语气…… 不外乎此刻的谢清晏罢了。 “谢琰之,你——” 云侵月上前了步,“你可别忘了,玄铠军还等着你带他们回北疆浴血奋战呢。” 谢清晏抬眸,瞥过?他。 那人眸子漆深如墨,却又叫窗牖洒过?,落着清濯细碎的光,像是?一眼便?能看透人心。 “怕什么。” 谢清晏拍了拍他的肩,挂剑向外走去。 “死在上京宫城中,或是?死在北疆,又有什么不同呢。” “……!” 云侵月恍然回神,背后不觉汗湿。 他转身?想追,然而一身?新郎红袍、金玉绶带的谢清晏已经踏出了门。 府外锣鼓吹打,红妆漫过?长街—— 浩浩荡荡的接亲队伍,朝那最尊荣无匹的宫城行去了。 “云公?子。” 董其伤如一道鬼魅暗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云侵月身?后。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称呼云侵月,面色肃沉如水。 “我们也该出发了。” “……啧。” 云侵月抬起的手落回来,不知?是?憾是?气地笑了:“劝他做什么,保不齐老头儿明天也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回身?,潇洒地一挥手。 颇有当年江南红楼高台上一掷千金的豪迈—— “走!” - 巳时,衢州,云歌县。 此地距上京数百里远,地处偏僻,只能算大?胤版图上极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 然而今日,城中却热闹得厉害。 沿街的楼阁挂起红妆,迎风飘扬,满城喜彩。 初入城的商贩茫然地拽住街边路人:“这是?何人成婚,这么大?阵仗?难不成是?本地县令?” “什么县令,今日是?我们衢州妙春堂当家小医仙的大?喜日子!” “外地来的,不知?道吧?咱们妙春堂造福乡里,这位当家的小医仙不但美若天仙,手里更是?救了衢州不知多少百姓性命!对衢州百姓来说,她比县令还再?生父母哩!” “就是?!听说陛下封了她广安郡主呢!县令如何与她比?” 行商被七嘴八舌闹得头大:“原来如此……不过?今儿黄历上,不是?忌嫁娶吗,怎地恁多?高门大?户,偏都挑着今日成婚呢?” “嗯?还有哪儿成婚?” “了不得,那位在上京,正华门的宫城上!镇国公?谢清晏!算时辰,这会正祭天呢——” —— “皇皇上天,昭临下土……集地之灵,隆甘风雨……” 上京,正华门上。 以谢聪为首,百官鱼贯列后。 他们身?外,满城百姓拥挤在城墙下,密密麻麻跪着,远远地一直铺展向宫城外的阡陌街巷中,虔诚地跟着叩首。 最后一句祭天辞接近尾声,宇墙旁出现一道衣袂如火的身?影。 与城墙守卫擦肩而过?,谢清晏像是?不曾察觉对方朝他颔首的细微动作,他眉眼无澜,走向祭天一众的为首。 正逢谢聪起身?,一见到他先露出笑容:“琰之兄长也来了,婉儿她——” 谢聪的话声一停。 谢清晏身?后,并无他应当迎到城墙上,与他并行祭天之典、大?婚之礼的戚婉儿的身?影。 谢聪不由?愣了下:“婉儿呢?” “殿下看,”谢清晏让侧过?身?,“婉儿不是?就在我身?后吗。” 谢聪下意识上前了步。 “刷。” 雪白剑光如削下了三尺旭日,炽烈的反光晃得谢聪和他身?后百官眼睛一花。 “……啊…!!” 跟着随身?内侍的凄厉惊呼声,那柄削铁如泥、不知?斩获多?少?敌首的长剑,就架抵在了谢聪的喉前。 刹那之间,众人勃然色变。 “谢公?你!” “谢清晏!你疯了不成?!” “来人啊啊——” “镇国公?谋逆了!他要谋逆了!快来人啊!!” “……” 百官惶然如惊弓之鸟,拥挤着,瑟缩着,鲜有几人面带怒色,却也并未动作,于众人间直直望着城墙之首。 尚未替换的禁军近卫,此刻皆被玄铠军所扮亲卫刀兵挟制,一时宇墙后兵戈落地声齐整。 谢聪僵了几息,才从那冰冷的剑锋前回过?神来,眼珠颤着盯向谢清晏,本该狰狞扭曲的表情?却被惨白盖了过?去。 “谢、谢谢谢……” “谢聪。” 谢清晏声线清沉,轻易压过?了城墙上的纷议,与城墙下尚不明所以的百姓们的躁动。 “身?为人臣,陛下龙子,你私授亲信,暗藏辎重,渡于阳东节度使魏容津,豢养私兵;今又趁陛下南巡,勾结后宫,以北鄢之异毒戕害陛下,囚龙于渊,妄图谋逆——!” 那人清声愈隆,如雷彻晴空。 直至他话音落地的数息内,城墙上下皆是?鸦雀无声。 但刹那后,百官中便?有谢聪的亲信反应过?来。 “休得胡言!分明是?你妖言惑众!” “不错!二殿下之孝悌恭谦闻名天下,世?人皆知?,岂是?你这乱臣贼子能攀咬的?!” “刀挟皇子,还说你不是?谋逆?!” 也有人生疑。 “自陛下归京,皇后与二殿下便?称陛下病重,不能见人,至今我等未亲见龙颜,莫非当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如此说来,确是?可疑啊……” 众人惶惶议论入耳,谢清晏却并未在意,他余光瞥过?已经缴了城墙禁军,清辟出道来的玄铠军,便?侧回身?来。 “殿下不是?想见臣的新嫁妇么?” 死寂中,谢清晏侧刀抵近: “请。” —— “新娘子出来喽!!” 喜轿落停在春日楼外,孩童拍手欢笑的声音穿过?了炮竹声。 长街喧闹,众人围拢的欢呼雀跃里,喜轿帘子勾起。 一只打着金线红锦团扇的纤纤玉手探出了喜轿,火红的嫁衣拖曳在地,身?影婀娜翩跹的女子弯腰起身?。 喜婆笑呵呵地扶着她的手,嘴里念着吉祥话的祝词,在两旁围拱的路人们鼎沸的欢笑声里,打着团扇的戚白商停在了一盆炉火前。 打着团扇的纤手一停。 扇子后,女子轻声问:“我不喜火,可以撤去么。” “那怎么行?”喜婆忙道,“这是?送姑娘一场好兆头,寓意红红火火呢!” “……” 隔着红锦团扇,那盆火焰更炽烈猖盛。 戚白商垂眸望了几息,终于颔首,抬起缀着明珠的红缎喜履。 “好,那便?祝他的玄铠军……” “战功赫赫,如火如荼。” —— “砰!” 雕龙刻凤的巍峨宫殿中,殿门大?开。 取暖的炭火盆被退后的惊慌脚步踢翻了,木炭带着将熄的火星,在宫女惊骇的尖叫声里朝着四处滚落。 第85章 新郎 他是阿羽,也是谢琅。 “谢清晏!” “主上!” “……” 满殿惊乱声里,突然拔刀的女侍被冲上来的玄铠军踢了开去,几人涌上将她按住。 云侵月已经顾不得搀扶谢策了,他惊骇欲绝地扑上殿前,见那?人折膝,血从他衣袍裂口?处涌出。 “还好……还好不在?致命处……太医!!”云侵月吓哑了声,一边捂着?那?伤处一边回头厉唤。 等不及太医到,玄铠军中已经有处置外伤的人冲上来,扯了碎布,倒上金疮药,给谢清晏包扎伤处。 趁四下杂乱,云侵月扶着?谢清晏,厉声低问:“你为何不躲开?!” 谢清晏低阖着?眸,没有作声。 而就在?此刻,殿外本已经由?谢策现身而平息下来的禁军侍卫中有人慌忙入内,跪地朝谢策惊声道:“陛下!宫外……宫外阳东节度使魏容津,称称谢公谋逆,前来勤王!他的人已然反了!宫门?就要守不住了!” “什么?” 谢策气得连退两步,身形都晃了晃。 “乱我大?胤——竖子!!” “……止不住,换烙铁。” 谢清晏跪身在?长阶上,对身旁人道。 “主上——” “去。” “……” 在?那?火红的烙铁压上伤口?前,云侵月咬牙扭开了脸。 攥着?他的手蓦地收紧,青筋在?冷白的指背上暴起,云侵月却没听到一丝呻吟。 须臾后,“呲啦”的灼烧声歇下,云侵月还愣着?神,身后,谢清晏已经撇开了他搀扶的手,合上衣襟,支着?长剑起身: “陛下放心,大?胤无忧……” 他乌黑的眼珠从沾着?冷汗的额下直望向殿前,面色苍白而凌冽冷毅。 “我等自为上京,平叛。” 云侵月面色一变,当即要拦。 谢策却在?此刻转身,将复杂而藏着?杀意的目光重?落在?谢清晏身上:“琰之,朕能信你吗?” “……” 谢清晏并不意外,任由?身旁玄铠军为他披甲,而他抬手低扣上恶鬼面,隐去唇角一点冷淡至极的嘲弄。 “信不信由?陛下。” 恶鬼面下,清声如许,却叫殿内众人色变—— “即便不为陛下,为了上京泱泱百姓,玄铠军亦不会让乱臣贼子得逞。” 说罢,他没去看谢策勃然色怒的神情,回身,覆着?护甲的小臂挥起长帔,向外踏去。 “玄铠军,随我杀敌。” “是!!!” 大?殿里外,应声如雷。 云侵月藏于众人后,最快时间跑到了殿门?外,此刻正在?阶下截住了谢清晏。 “你伤尚在?身,答应我,绝不能拼命。”云侵月少有肃然,拽住了谢清晏的手腕。 谢清晏侧眸,没有停顿,声线甚至温柔似笑:“好啊,我答应你。” “……” 云侵月的脸色却更难看了,他扭头瞪向不以为意地走出去的身影:“谢清晏!” 那?人并未停顿。 像慷慨赴死?,从容无畏。 云侵月狠狠一咬牙:“戚白商不在?春山,而在?衢州!今日是她与兆南许家那?个小子的大?婚!!!” “——” 走出的身影骤然滞住。 唯长风掠过巍峨宫廷百丈玉阶,吹得那?人玄明铠下红袍猎猎。 云侵月攥拳,厉声:“谢清晏,你想清楚,你若就此放手,今夜之后戚白商便是他人妇,此生此世与你再无瓜葛,纵是黄泉碧落再相见,她也是与旁人生同衾死?同穴!!你若放得下看得开,自求死?去不必等她!” “……” 那?道身影停在?原地。 像是短暂的数息,又像是漫长如白驹掠过风云变幻的长河。 终于,那?人再次向外走去。 云侵月骤然红了眼眶,狠狠背过身,像是不愿再去看那?道如赴死?般的身影。 他并未见——谢清晏垂手从腰间取出一只不离身的药瓶,将里面唯一一粒极小的药丸倒出,含在?了唇间。 —— 那?是一场足以载入大?胤史?册的恶战。 以寡敌众,以明对暗,又是在?逼仄的宫城坊市间以骑兵对阵步兵,还要顾忌“战场”中街巷里的百姓,玄铠军大?概是经历了最吃力的一场。 好在?谢策坐立不安地守在?殿中,终于等到内侍邱林远连滚带爬地扑入殿内。 也不知?是摔的还是沾的,抬起头来的邱大?监一脑门?的血,却连擦都顾不上,喜不自胜地指着?外面:“陛下!胜了!玄铠军胜了!!” “……” 在不安聚集在殿内的百官骤然涌起的议论声里,云侵月长松了口?气。 御座上,谢策铁青的脸色也稍稍缓和:“召谢清晏入殿吧,朕有话问他。” 提到这个,邱内侍脸上的笑容戛然止住。 谢策察觉什么:“……他人呢?” 邱林远僵着?低下脑袋:“城门?大?捷之后,谢将军,谢将军他……” “说话!”谢策怒拍案首。 邱林远慌忙磕头:“谢将军率玄铠军一队骑兵,疾驰出城,朝西南去了!”“——?!” 云侵月僵在?了百官间。 ……西南,衢州方向。 他两眼一黑,向后倒去。 在?一片压低惊慌的“小云大?人”的呼声里。御座上,谢策脸色难看到了一个极致。 几息后,全大?殿都听得他们陛下有史?以来最暴跳如雷的怒呼—— “抗旨不遵!他谢清晏要造反不成?!!来人,给我把他捉回来!下狱!!!” - 婚房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戚白商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将缝好的团扇放到膝前。 团扇上绣着?的本是一幅鸳鸯图,白日里不幸磕在?桌角上,从中间裂开了好大?一条豁口?,如今被戚白商拿银丝细线尽力补救过来。 虽说缝是缝上了,但怎么…… “哎呦,我的姑娘哎,哪有大?婚的日子在?新房里做女工的?” 喜婆从外面拎着?张鸳鸯戏水的喜帕进来,看见了戚白商手中还未放下的针线,一边走一边朝她挥那?条喜帕。 “没找着?大?婚能用的团扇,不过还好有备用的帕子……这团扇姑娘就不必缝了,缝好也没法用,大?婚用这个裂开过的,多不吉利啊?” 戚白商收起针线,淡然垂着?眸:“已经缝好了,我也没有要用它。” “那?姑娘费这些工夫?”喜婆不解。 “左右无事……” 戚白商一顿,还是直言道:“看它豁口?,总觉难安。便当是取个心安吧。” 喜婆一愣,跟着?笑呵呵的:“懂了,姑娘看来是当真喜欢姑爷的!” “……” 戚白商微怔了下。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团扇扇柄,这才想起,方才缝制这把团扇时,她怕有事的……并非许忍冬,而是谢清晏。 不该如此。 戚白商轻掐住掌心,叫那?点痛意清晰。 即便她知?晓谢清晏有诸多情非得已,知?晓他对婉儿?并无情谊,可那?终究是他已经选择了的。 她不应、也不能再将所有人推入那?个境地。 今日之后,便断绝此念,摆脱广安郡主或和亲或入宫的命,去做她本想做的、像老师一样走遍天下的游医。 戚白商想着?,拿来旁边的妆奁,打?开,将团扇放了进去。 只是不等合上。 喜婆停在?她身外,低头瞄了眼:“姑娘这是绣了一片竹子?” “……” 戚白商扶着?妆奁的指尖微颤了下。 她低眸,匆匆瞥过团扇上那?片银丝勾勒郁郁葱葱的竹林:“竹子修长,能遮扇伤。” “姑娘绣工虽差了些,但这竹子的风骨韵味,却是神秀啊。”喜婆笑着?给戚白商整理妆发,将喜帕盖在?她头上,“要我猜,姑娘原本闺阁住处,定有一簇新竹,日日窗外探看,是不是?” “……” 戚白商匆忙合上了手中妆奁:“物是人非,前事不追。” 不等喜婆再赘言,她轻声道:“我有些倦了,想自己待会。” “好吧……” 喜婆迟疑了下,收回手:“按姑娘吩咐的,今日庄子中大?宴宾客,凡是愿来的云歌县人士,皆不设拦。新姑爷来得兴许会晚些,姑娘若是有事,唤我一声即可,我就在?院中东厢房里。” “好。” 戚白商前几日接连赶路,好不容易从谢清晏安排的人手中脱了身,却发现离京已远,春山与衢州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折返了一日才远归衢州。 回到衢州后,更是为大?婚之事忙得焦头烂额—— 她不敢拖延,免上京有人抽出空来对付她,若不早早将她这个“广安郡主”已经嫁人的名号宣扬出去,只怕谢聪未必死?心。 如此在?衢州敲锣打?鼓地宣扬两日,终于迎来了这场大?婚的终局。 今夜过后,一切将尘埃落定。 只等上京那?场龙争虎斗水落石出,届时,她便能陪在?老师左右,游医天下去了…… 不知?,许忍冬是否愿一同去。 若是不愿,便叫他留在?衢州庄子里,替她打?点妙春堂之事好了…… 乏累使然,戚白商慢慢想着?,便无意识地歪下脑袋,最后靠在?了床柱上,睡了过去。 兴许是太累了,连梦都细碎,只有些捉不住的画面,叫人忧思难解。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见院外传来一阵嘈杂。 不过今日庄子里人多,难免有些热闹。 第86章 互诉 陪他走下去,纵是此生尽头。…… 等谢清晏的伤势与?脉象都稳下来后,戚白商到了院中,攥着从?谢清晏身前解下的那枚玉佩,对着天上?清月枯坐了半夜。 她记得清楚。 将阿羽带回家中,是在十三年前那个?大?年初一。 送去的那包药没能救下“她”的姨母,她让人驾马车将阿羽送回那个?四处漏风的破庙住地?里,那个?女子?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阿羽哭得那般绝望又无声,像是整个?世间一切美?好与?希望都在那一刻彻底剥夺,戚白商那时候不懂是为?什么,只?能将“她”带回山庄里。 而今她明白了,那已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至亲之人了。 哪怕那个?女人打他、骂他、恨不得他死。 却又在每次他濒死时,哭着将他抱回怀中。 他这二十余年走来,该是如何极尽坎坷、绝望与?孤独。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呢……” 戚白商望着躺在手心,还沾着谢清晏的血的玉佩,喃喃地?问。 顺着那枚玉佩,她望见了自己?左手指根处的那颗小痣。 思?绪短暂地?停了片刻。 戚白商有些了然,她涩着声,红着眼眶将玉佩抵在额心,闭上?眼去。 “啊……原来是那时候啊……” 难怪护国寺之行后,那人在她眼里从?一个?冷血可怖的屠夫,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时而要杀她时而又用命护她的疯子?。 从?戚白商紧闭的眼睫下,一滴没能抑住的眼泪溢出来,跌落下去。 原来找回她之后,他一直在怕。 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怕祸累及她;怕外戚豪族皇室,几座大?山倾轧崩裂之下尸骨无存;怕上?京旧案战火绵延,将她牵连其中;更怕将军百战死,她本就因他不幸,不该再以余生为?他守孤坟。 难怪不肯成婚,不肯誓诺,只?逼她答应,在他死前不会嫁与?旁人。 [夭夭……别再抛下我?。] 那人像陷在至深至切的绝望中最后一丝挣扎的呢喃又回到她耳边。 “……谢琅。”望着将明晓的天边,戚白商心中涩痛难已。 “姑娘!” 院外一声呼唤。 戚白商醒神?,擦去眼角泪痕,忙从?凉亭下起身回望去:“葛老?” 风尘仆仆的葛老背着行囊进来,忧心打量她:“我?接了姑娘的消息,便去春山将紫苏两人接出来了……姑娘心中提起的大?婚?” 戚白商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看出她为?难,葛老皱眉:“进来前,我?看前院狼藉,听说昨夜戴着恶鬼面的玄铠军骤然闯院,绑走了新姑爷,坏了大?婚,那谢清晏还强掳走了……” “倒也没有。” 戚白商听不下去,慌忙打断。 她有些头疼,不知昨夜被谢清晏那样一闹,如今云歌县内要传成什么模样了。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葛老,你可听说上?京的消息?”戚白商问。 “我?来正是要与?姑娘说这个?的,”葛老面色沉下来,“原本我?昨日归京,却听说京城有人谋逆逼宫,局势乱得厉害。” 戚白商心口一紧:“宫中可出了,大?事?” “听说宋皇后与?二皇子?一个?身死,一个?禁足看押,”葛老迟疑了下,“玄铠军本是救驾有功,可谢清晏似乎抗了圣命,违令出城……” “什么?” 戚白商脸色刷白,扭身看向婚房内。 见她反应,葛老了然叹气道:“姑娘,如今上?京都在传,谢清晏非长公?主所出,而是当年逃了的董家子?——只?怕这位镇国公?招上?天大?的祸事了,你还是尽快将他送出去,万莫惹祸上?身……” 话声未落。 忽听前院门外马蹄声疾,一声呵斥清唳如雷—— “上?京天子?来旨!” “镇国公?谢清晏,涉十六年前谋逆大?案,阴通裴氏旧党……违抗圣上?谕旨……” “现奉旨捉拿谢清晏下狱,无关人等,速速退避!!” 随着天子?使者下旨,禁军侍卫已经鱼贯入了前院,兵戈声铿然。 葛老神?色惊恐地?拉住了戚白商的手,只?觉掌中冰凉。 她忧心仰头。 却见戚白商神?色苍白,又带着某种她看不懂的决绝坚毅。 “葛老,请你速去上?京,找我?兄长戚世隐,请他设法带老师来见我?。” 葛老顿觉不妙:“姑娘要去哪儿?” “他伤势不轻,我?不能撇下他不管,”戚白商轻声道,“我?以医者身份,随他入狱。” “……姑娘!” “我?意已决,葛老不必再劝。” “……” 葛老咬牙,从?怀中拿出一只薄薄的布包:“这是我在春山时,他们叫我?交与?姑娘的。” 戚白商接过一看,是那枚被她留在绯衣楼的琅字玉璧。 她刚想拒绝,猛然想起什么,将它取出,与?手中玉佩一同贴身放入怀中。 “我?知道了,葛老,速去吧,千万不要耽搁。” 她微咬住唇,涩然看向房内:“他的伤势,在牢中耽搁不起。” “…好,姑娘保重。” 葛老离开院内须臾后,便见幢幢人影冲入院中。 闯进来的天子?使者是一位戚白商不曾见过的白面无须的内侍。 他扫过戚白商:“广安郡主?” 内侍一顿,脸上?挤出笑容:“上?京盛传,镇国公?冲冠一怒为?红颜,看来竟是真的?” 戚白商如若未闻,平声静气道:“谢清晏伤重,性命垂危,我?是医者,必须守在他身边。” 内侍冷然发?笑:“广安郡主怕是不知道,这一回陛下盛怒,要将谢公?送去的,可是死牢。” “……” 戚白商轻抬眼,乌眸如濯:“便是地?狱,我?也要陪他走这一遭。” 内侍眼神?一晃,抑下些许惊艳。 他轻挥手:“一同带走。” 顿了下,内侍冷笑:“手脚轻着些,若不慎磕碰了这位金枝玉叶的广安郡主,只?怕阎王收要夜半来取你们狗命。” 戚白商眼神?闪了闪:“多谢。” 她反身,走向房中。 榻上?之人昏睡未醒,唇色苍白,颧骨却晕着烧红。 戚白商涩然咬住唇,抑住泪,轻执起那人的手:“谢清晏……” “这一次,没人抛下你。” “我?陪你走。” 纵是此生尽头。 - 大?理寺的死牢阴晦,潮湿,又冷得刺骨。 戚白商昼夜都难安歇,每每听到谢清晏昏睡中难抑的咳声,便觉心揪起来,非要守到干草铺起的“榻”旁,等他紧皱的眉心在她指尖轻抚下平复,才能安下心来。 只?是他的伤经了两番长途跋涉波折,即便之前在衢州敷了药,如今伤口处也有溃烂之象。 戚白商时时照看,却还是苦于这地?牢中环境恶劣,缺汤少药,只?能看着他的伤逐渐恶化?。 好在再次入夜前,谢清晏终于醒过来了。 彼时窗外弦月孤悬。 睁开眼的谢清晏望着牢狱矮窗,眼神?里清寂无澜,他将手撑在身侧,便要起身。 “咳咳……” 牵动了伤处,他未忍下咳得胸膛微颤,只?是下一瞬,他瞥见趴在身外蜷作一团的女子?身影,硬生生惊愕止住了。 戚白商已经在他的咳声里本能醒来,对上?了谢清晏紧紧凝眄着她的眼。 谢清晏哑声:“我?是在做梦,还是……” “你何时醒的?”戚白商忙上?前,“你快躺下,不要乱动,你身上?的伤已经加重了!” 谢清晏扣住了戚白商的手腕,他皱眉问:“你为?何在这儿?” 戚白商想起他昏迷不知外事:“是圣上?下旨,言你牵涉旧案,将你……” “我?是问你,裴氏旧案与?你无关,京城事发?时你更是舍身其外,”谢清晏声急促了些,“谁将你带来的、你为?何会在这里?!” “……” 戚白商很慢地?眨了下眼,她明明想笑他烧糊涂了,不分轻重,不知自惜,却半点笑不出来。 “没人逼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戚白商从?他掌心张开手,回握住他。 她声音清浅,带着一种不善撒谎而故作的轻快无谓:“谢清晏,你抢了我?的大?婚,驱走我?的新郎,就要对我?负责。” “……” 谢清晏眼底情绪迸发?、挣扎,又抑下。 他握着她的手,忍着伤处的痛,他覆过颈下不再有那块玉佩的空处,僵停了许久,谢清晏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将她慢慢抱入怀中。 “你已经知道了,是吗。” 那人声音沙哑,自嘲:“我?明明忍到最后了,为?何偏因一己?私欲、功亏一篑。” 戚白商任由他抱住,涩然地?眨了眨眼:“那是你替我?选的,我?不喜欢……我?要自己?选。谢清晏,现在你身上?最重要的两块玉都在我?手里了,就算你能离开这儿,以后也只?能听我?使唤。” 谢清晏伏在她耳畔,低低笑起来,抑着咳声与?喘息:“好,我?听。” “……” 听他伤痛难抑,戚白商忍着泪,慢慢抚过他背脊,“那今后任何事,你都不许再隐瞒我?。” “好。” 戚白商微微直起身,声音也放到最轻:“如今朝野传闻,皆言你是当年死里逃生的董家子?……我?虽知晓你不是,却也不得实情,只?能问你。” 她顿了下,怕触及他痛处,为?他生死安危又不得不触:“那个?孩子?,董翊他……是不是死在十六年前的……” 第87章 大白 他是你的琅儿啊!! 谢清晏在阴晦潮湿的地牢里睁开了眼?。 喉咙间依然是铁锈味的血腥干涩,身上的高?热却似乎减轻了许多。 连带他这几日始终沉浸在半梦半醒里不知今夕何夕的意识,都?像是被人从幽黑的河底捞起来,五感慢慢变得清晰。 地牢中只有一个人,是个面?目陌生、须发皆白的老者。 谢清晏觉着对方有些眼?熟。 可惜此刻头痛欲裂,想到原来不久前那样温柔含泪与?他相诉的戚白商竟是一场梦…… 果然是一场梦。 谢清晏死气沉沉地阖上了眼?。 路远志落金针的指腹捻动,眼?皮没有抬:“谢将军纵使不想见我这个耄耋老者,难道,也不想知道白商的安危如何了?” “——” 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前一刻还摆出了一副“爱谁谁”“死哪算哪”模样的青年,此间便骤然睁开了眼?。 只是半点?善意也无,便是病容都?藏不住他眼?神里骇人如恶鬼的戾意。 谢清晏对身上金针视若无睹,侧身支起。 路远志对视着他,像望见了一匹虽病而矫健猛戾欲择人而噬的凶莽兽类。 至少…… 昔日受先帝最喜爱的那只小豹子,如今克服坎坷万难,踏过岁月河山,也终于长大,显出如他期望那样的佼佼之?资了。 “你是谁。”谢清晏声?音沉哑,目光紧蛰着面?前老者,“你对她……” “大殿下忘了,”路远志收针,叹道,“你小时候摔下了马,被先皇抱在怀中,臣还给你看过伤呢。” “……” 谢清晏瞳孔微微一缩。 只是在面?上,看不出任何惊异反应,只有不为?所动的岿然。 路远志反有些讶然,跟着又摇头叹:“难怪你脉象如此沉凝……年少本该清高?,要是皆如你一般城府心性,怕是难得耄耋寿数。” “清高??那此刻在你面?前的,早该是一具腐烂白骨了。” “……” 对上谢清晏的眼?神,路远志就知道他不可能信任他,或者其他任何陌生人。 甚至,再不说破,这位阎王收统帅怕就真要动杀心了。 夭夭倒是了解这杀神。 路远志叹了声?,在谢清晏眼?底杀意实质化之?前,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枚刻着“夭夭”的玉璧,递向谢清晏看:“我是她的老师。” “——” 谢清晏眼?里戾然骤然消解。 他侧过身,虽因伤势而动作缓慢,但还是给路远志行了礼。 路远志顿了下:“这就不怀疑我了?” “玉佩,夭夭不会?给旁人。”谢清晏不掩饰地紧盯着它。 近乎贪恋地多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抬眸。 “至于您身份,出现时机,语气,神情,医术又在夭夭之?上……我本也有所猜测。” “那你还想杀我——哦,连那杀意都?是试探?” 雪白的须发下,藏着的路远志的表情微妙起来。 谢清晏眉尾微抬:“…您不喜欢我?” 路远志一顿,笑?了:“我只是突然觉着,将我的爱徒交给大殿下这样一位……多智近妖之?人,兴许未必是好的选择。” 谢清晏不假思索,再次折腰伏身,在石榻上跪叩首:“我可以改。” 路远志:“……” 这般能屈能伸,他还能说什么呢。 路远志收走?了谢清晏身上的金针,摆了摆手:“那是你们?二人的事,我不会?管。” 他将一碗药汤递向谢清晏。 “喝了。” 谢清晏没有迟疑,拿起药碗,当即饮起。 转过身收拾药箱的路远志余光看见了,眉头跳了跳:“你也不问药里……” “问什么。” 谢清晏放下药碗,里面?已?经一滴不剩了。 “……罢了。” 路远志笑?叹起身,“陛下召见,看押之?人就在牢外等着,你随我出去吧。” “陛下怎会?愿在此时见我?” 谢清晏眼?神微冷:“敢问先生,长公主可是被谁送回京了?” “你的人我不知,也不识,故不知消息。” 老者慢慢悠悠地站稳了身,回头。 “不过陛下召见,是因为?白商敲了登闻鼓,为?你诉冤。她呈了证物之?后,刚受过一场刑……” 路远志慢慢吞吞的话音还没说完,眼?前身影便踉跄起身,疾步向外。 转瞬,牢外都?没人了。 “到底是年轻人……” 路远志满意地点?了点?头,嘴上却不饶:“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 等路远志不紧不慢地走?出牢房,谢清晏正按捺神思,晦然垂着眸,任身旁狱卒僵着动作给他上镣铐枷锁。 不知是他杀意难抑还是威名赫赫,被他一比,那两?个要秘密押送他入宫的侍卫的神情反应才更像是判了斩的死囚。 路远志有些无奈,上前道:“我察过你脉象,知她将我留给她的那颗药给了你。” 谢清晏缓抬眸。 路远志假装不察觉道:“她视你重?若性命,不要辜负她。” “……” 汹涌难抑的戾意被缓压下。 谢清晏低下头去:“是,先生。” 路远志迟疑了下,还是将手中那枚不知道被谢清晏盯过多少眼?的夭夭玉佩还给了他。 “去吧。她也在等你。” —— 很多年后谢清晏再回忆起那一日,才?依稀想起,那似乎是那年岁初的最后一场雪。 并不像之?前那样声?势浩大,只是漫长,磨人。 像是从亘远的,裴氏覆灭十余载的岁月里,叫枉死的冤魂们?吹拂来,凄冷透骨,绵延不绝。 谢清晏到时,戚白商就跪在议事殿外。 她披着一件雪白的鹤氅,单薄的身影几乎要融入那漫天细碎的风雪里。 孤影孑然,摇曳难支。 “夭夭……” 谢清晏僵在原地,许久才?听见自己沙哑的低唤声?。 他上前去,急得忘了脚踝处的镣铐,踉跄了下扑跪在转回脸的戚白商身前,却顾不得扯破的伤和滴落雪地洇开红梅似的血。 他将两?只手的镣铐锁链攥起,从后越过戚白商肩背,将她死死抵拥入怀里。 “嘶…” 戚白商小声?抽气,“疼。” 于是谢清晏拥着她的手又蓦然松卸了八分力道,俯在她耳畔的气息颤栗焦急:“用了什么刑,伤在哪儿?上药了吗?” “杀威棒。” 戚白商声?音很轻地伏在他身前,近乎耳语,“云三安排过了,不重?。” 谢清晏却还是气息沉促,胸膛起伏得剧烈。 即便不抬头看,戚白商都?能想象出他此刻如何一副凶得要吃人的眼?神—— 否则那两?个迟疑上前的侍卫,也不能张开了嘴,话都?没说一句,只是被拥着她的某人侧眸睖了一眼?,就骇得脸色青白,连忙低头退回去。 “我没事,也不冷。” 戚白商轻声?道:“你该进殿了。” “骗子。”谢清晏扶着戚白商起身,将她冻得像冰一样凉的手包入掌心,然后牵着她便朝议事殿的殿门走?去。 殿外站着的禁军侍卫本就如临大敌。 这会?其中一个更是猛一激灵:“镇国公,陛下叫戚姑娘跪在门外,您可以进,但她、她不可入殿。” “她是广安郡主,”谢清晏冷然望他,“更是我镇国公府从前、过去、将来唯一的女主人。” 于是不必再赘述什么。 侍卫有些怵然地低了头,硬着头皮道:“那请二位稍候,我入殿通报。” 随着那名侍卫进去奏禀陛下,议事殿的殿门敞便开了一条缝隙,里面?几位大臣分作两?派的对峙争吵声?拂来耳畔。 “……谢公威赫北疆,马踏西宁,震慑北鄢,怎能因一桩无端猜忌,就将他打入死牢呢?” “若他真是当年遍寻不得的董家?子董翊,那谁知他这些年包藏什么祸心?!那日在正华门上,全城百姓可都?亲眼?见了——他竟敢刀挟皇子!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那是为?了救驾!怎可同论??” “谋害陛下的是宋家?罪女,并非二殿下,他谢清晏刀挟皇子就是欺君犯上!!” 听着朝中几位大员,拥谢清晏与?护二皇子者相持不下的争论?,戚白商轻捏紧指尖。 谢聪与?他的人要求自保,便必然要置谢清晏于死地。 那一步棋,终究是不得不下了。 即便落子后注定风起云涌、天地势变,后果难以预计…… “陛下,镇国公在殿外求见。” 侍卫通禀的声?音一出,殿内原本正在痛斥谢清晏“狼子野心不得不诛”的那位大臣的声?音戛然而止。 停得太急了些,像是被攥断了颈的鸭子。 “谢公威名,确实可见一斑。” 戚白商心中发笑?,也不由地想逗身边那人轻松些——从方才?见了她,谢清晏昔日那副温柔渊懿的画皮便连半点?影儿都?不见了。 可惜谢清晏没领情,仍是眼?神沉郁。直到侍卫得令回来引他们?入殿。 议事殿内。 谢策独坐大殿正首的御用书案后,沉眉怒目,色厉却又隐忍地望着眼?皮底下,那个在书案上搁着的物件。 那是戚白商擂鼓受刑后呈上的“证物”。 一枚雕篆了“琅”字的玉璧。 从许久前他就在盯着它看,殿内大臣们?激烈的争辩似乎充耳不闻,他只死死望着它,到瞳白爬上血丝也不觉。 直至此刻,谢清晏携戚白商入殿。 刚受过刑的女子蹙眉跪礼,而被谢策凝视着,踏进殿内的谢清晏从始至终不曾抬眸望来一眼?,只是扶着女子,又随她跪下去。 第88章 正文完 殊途归同,生死与共。…… 在戚白商的马车离开?上京那日?,宫中?传出了一道圣旨—— 陛下亲笔御令,任戚世隐晋大理寺卿,合其所办安家贪墨案、宋家叛国案,重查当年裴氏谋逆之案。 午时,城门布告栏前,百姓们?正对着新张贴上的皇榜告示议论。 “当初我爹就说此案断得蹊跷,多少年了,终于?要翻查此案了吗?老天有眼啊!” “可惜了裴氏满门唷!” “如此说来,当年裴家虎将真是遭人构陷?” “我看是安家和宋家这两座大山相继倒了台,这桩旧案才能掀出来!” “二皇子未及冠便被圣上逐去封地,还下旨禁足至死不得出,莫非也?是为?了此案?” “哎,不知谢公今时如何?了?” “……” 素手勾着的卷帘垂下,踏过石板的马蹄交错着车轮滚动,遮去了过路的嘈杂。 戚白商正要去拿一旁案几?上的医典,便听车前一声“吁”唤。 车驾忽停。 原本?伏在她膝前的“一坨”锦衣滑落几?寸,露出其下未束簪冠而?松弛迤逦的墨色长发—— 戚白商下意?识松了医典,扶住了伏在她膝上险些滑倒下去的谢清晏。 “定是城门例查,”戚白商指尖一落,抵住了谢清晏又要埋回她膝上的额头,“……别睡了,谢清晏。” “我是病人……” 谢清晏拽住了戚白商的手,顺势将它牵到脸侧压住了,还趁重新拉起遮身的锦衣时,极不要脸地含咬了下她指尖。 “病人就该好?好?休养,静卧,这不是上京最有名的小医仙说的么。” 戚白商微红着脸:“叫你静卧,何?时教你卧在别人膝上。” 锦衣下传来那人倦懒困乏的低哑嗓音。 “马车逼仄……夫人将就着些。” “?你叫我什么?” “……” 可惜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总之衣衫遮覆下,那人气息匀称,再无回音了。 戚白商抬起尚且自由的另一只手,轻攥起拳想敲他一下。 落到末处,终究又舒展开?,轻拂过去。 驻守城门的皆是巡捕卫旗下,便也?是长公主驸马元铁麾下,车夫带着谢清晏给的令牌,连一道盘查都未有,便直接放出城去了。 只是今日?不巧。 这驾马车还未远去,一位巡捕卫总旗恰驾马过城门,远远见了,策马过来,问放了人的官兵:“那马车里?是何?人,为?何?不查?” 官兵见过礼,愣声道:“车夫拿着营中?谕令,应当是巡捕卫总司里?哪位大人吧?” “……你个糊涂东西!哪位大人能乘这样一驾不起眼的马车?!” 总旗皱眉望向马车离去的方向:“出了城门便向西南,我看这是宋家安家的余孽还差不多!你,你,还有你,带上你们?的人,跟我追!” “……” 出城向西南,不远处便要入骊山。 入山道上尽是黄土,稍有马队行经便要掀起一番尘土飞扬。 戚白商并无要事,如今只是处理打点好?了上京的一切,趁四方云动,无人觉察,悄然带着某位“病人”归回衢州罢了。 于?是马车行得并不快,不消片刻,就听得身后官道上马蹄声疾,成群掠来。 本?以为?是过往商队,却未料想,骏马驰过车驾便慢了下来,很快吁声成片—— 马车被围停了。 戚白商微微蹙眉,正要坐直身。 “下官巡捕卫十三营总旗卫篁,方才城门失察,特来告罪。眼下多事之秋,下官冒昧请大人移步下马,容我等秉职查察。” “……” 一听是官家人,对某位病人来说更近乎是“自家人”,戚白商便松了眉心,被垫在下面的手将谢清晏轻推起。 车夫正在拦那名总旗:“大人,马车中?是官眷女子,出游访亲而?已,不可冒犯啊!” “官眷?” 见马车里?面做贼心虚似的没?个动静,卫篁冷笑了声,“哪家官眷出行,不是少说也?要随从五六,护卫七八?哪个像你们?这样轻车上路?我看不是为?了出游,是为?了逃命吧?!” 说着,他眼神示意?下,两边巡捕卫官兵围拢上前。 马车内。 戚白商低眸,含笑垂望着被扰了清梦的谢清晏:“看来谢公的秘密离京,难能成了。” “谢公?” 谢清晏慢条斯理重复了遍,支起下颌的手肘懒搭在她膝前,仰脸看她。 听得马车外脚步声渐近,戚白商本是戏弄的笑容顿了下:“不闹了,你快起来……” “不起。” 谢清晏扣住了戚白商的手腕,压在她腿边,他不但未起,反而?淡然自若地向后轻倚在她柔软纤细的腰腹前。 “不是谢公么,叫得如此生疏,看来还是要亲近亲近。” “谢清晏?”见他当真闭目养神似的,戚白商惊得难能慌了,更是对这人的下限之深不可测又有了崭新的认知,“你就不怕被传扬出去……” “传什么。是传广安郡主豢养面首,私德不修,还是传谢某家败,卖身为?——” 谢清晏说话的声调轻慢好?听得像吟诗,温和渊懿,闲情?雅致。 戚白商却听不下去,不管不顾给他捂住了嘴。 露在女子纤细手掌上方,攀过笔挺的鼻梁,那人终于?撩起的一双潋滟溺人的漆眸似笑非笑,似弯非弯。 谢清晏不疾不徐地拉下她的手。 “我不怕,夭夭怕么。” 几?乎同时,马车帘子被人从外面一掀。 “……!” 戚白商来不及多想,全靠本?能—— 她骤然侧歪过头,紧闭上眼,昏迷似的靠在了车厢后壁上。 装“死”。 或说装睡。 “你们?——” 让人掀开?马车帘子的卫篁刀都拔出两寸了,却硬生生呆挺在马车前。 是女眷不假。 “藏”了人也?不假。 可为?何?藏着的男子这般落拓不羁长发散迤地伏在女子身前? “…………” 卫篁呆在那儿,只觉着自己的脑子都被浆糊糊住了。 难道这男子,就是坊间传闻中?那种专门养在高门女眷家里?的貌美面首? 卫篁正震撼僵着,却见背对他的男“面首”低声笑了起来,似乎是被什么人逗得,愉悦至极。 顺着那人微微仰首,卫篁望见了阖着眼的女子从白皙面颊一直透染到细颈的红晕。 倒是美得绝艳夺目,怎会豢养面首…… “好?看么。” 卫篁忽听那个背对着他的男“面首”似信口问他。 声线透着点笑后的哑,压得低轻,还挺好?听,难怪能讨得美人欢心…… 正想着,卫篁对上了那位疏慵转身,靠在侧壁上倦懒冷淡地回眸的男“面首”的脸。 乌发如瀑,落拓风流,确实貌美绝色。 ……就是太?眼熟了。 和他们?巡捕卫将军元铁的儿子、镇北军统帅、当今镇国公谢清晏—— 长得一模一样啊!? 卫篁身旁,替他掀帘子的官兵也?见了鬼似的指着马车里?,惊恐道:“谢谢谢谢谢谢……” “帘子放下。” 谢清晏淡定道:“不谢。” “…………” 直到一众不明所以的官兵们?望着那驾朴实无华的马车在飞扬的尘土间远去。 卫篁陡然回神,转身上马,调头回城:“快去禀告将军!” “噗咳咳咳……”吃了一脸土的小兵们?在原地茫然,“禀告什么?” 半个时辰后。 长公主府,明月苑中?。 静安长公主正独坐铜镜前,对着满屋寂寥不沾一丝人气儿的空旷伤怀,就听她的夫君一路嚎着扑入廊下。 然后像头黑熊似的撞入房中?—— “夫人!大事不好?了!” “?”静安长公主伤怀地回眸。 元铁毫无迟滞地扑上来,就势抱住了长公主的双膝,熟练地向下一跪:“城门回禀,儿子被广安郡主骗走去当面首去了!” “…………” 长公主以多年皇室养出来的娴静气质忍住了抬起的手,擦眼泪的手绢被她向下一按,堵住了元铁吐不出象牙的狗嘴。 她没?了伤怀垂泪的兴致,起身要走。 元铁娴熟地拿下还带着残香的手绢,更娴熟地塞入袖中?,觍着脸笑起身:“夫人不伤心了?” “……” “陛下为?了酬谢你代他行养育之恩,不还把四皇子送来给你玩儿了吗?” “………” “俗话说,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咱们?正好?换一个笨点的,省心!” “…………滚!” 很可惜,今日?长公主的娴静淑雅还是没?能维系到最后一刻。 —— “陛下当真打算,改立四皇子为?储?” 上京西南的马车中?。 戚白商听得谢清晏所言,有些惊讶地望他。 “谢策向来如此,一次生疑,此生不用。” 谢清晏行云流水似的沏茶洗盏,关乎未来国君之事由他随意?说起,像是茶后闲谈,眉眼间不见半分波澜:“有下毒逼宫之事在先,便是你不曾举发宋怀玉与人通奸产子之事,他也?不会再信谢聪——对谢明亦是同样道理。” 顿了下,他又道:“只是若不知,他不会像如今这般狠绝罢了。” “虽然朝野有人说陛下给谢聪下了死禁,不近人情?,”戚白商思索道,“但人至半百得如此噩耗,也?算人之常情?,也?谈不上狠绝吧?” 谢清晏垂眸笑了,眼睫微颤:“你以为?,谢策会放谢聪活过今岁么。” “……” 戚白商的指尖一颤,惊抬眼。 却见谢清晏施然自若,将稳如静湖的茶盏递到她手边。 戚白商不敢再想下去,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给自己压压惊。 跟着她嗔怪看向谢清晏:“多少年父子情?深可以一朝尽没?……伴君如伴虎,我今日?才算明白。而?你是明知如此,之前还敢那般与他对峙?” 谢清晏低眸,懒撑着下颌望她被茶色浸润上薄薄一层釉光似的红唇。 “早知你在,我便不敢了。” 戚白商轻嗤笑他:“少来诳我,镇国公胆大包天,你连死都不怕……”说到这儿,她有些记仇地瞥他,“还会有什么怕的吗?” “有,当然有。” 谢清晏到底是没?能抑下眼底那线墨意?。 他欺身而?上,吻住了戚白商柔软的唇瓣,又轻咬过她想躲却未能的舌尖。 “还在行路……” 戚白商红着脸避开?他,试图转移话题:“那你先告诉我,你怕什么。” 谢清晏驻身了许久,眼神微晃起波澜。 他轻吻过她鼻尖,眉眼,额心,最后停在她耳畔。 “我怕啊……” 怕与你同眠皆一梦。 最怕梦醒。 - 一个月后。 衢州。 阳春四月,正是百花齐放时,然而?如衢州云歌县这般花团锦簇,满街红妆,也?还是叫外来的过路之人惊得不轻。 云侵月同戚婉儿入了城,正在不远的茶摊歇息,刚叫小二上了壶茶,还不等打听今日?的去处,就听隔壁桌聊起来了。 “你们?云歌县的贵人喜事当真是多啊,年初我来跑商就遇着一回,今日?又遇上了。”歇脚的行商问,“今儿个又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娶妻,这么大阵仗?” 与他拼桌的当地摊贩放下茶碗,一抹嘴:“广安郡主啊!” “啥?”行商茫然,“年初不就是她吗,这才两个来月,怎么又办一回?” “嗐,听说前面那个姑爷跑了!” “跑了?” “是啊,所以这回这个不一样了,”那人神秘凑近,“新姑爷是入赘!” “噗——” 行商还眨巴着眼未反应过来,先被凑耳偷听的云侵月喷了一脸的茶水。 云侵月呛得半死,咳了个惊天动地。 原本?想揍他的行商见他这副惨样,又瞥见他身旁温柔娴静忧心不已的姑娘,只得咬牙忍了,抹着脸晦气地去了一旁。 好?不容易停下来的云侵月拽住了刚刚那个开?口的摊贩:“谁?谁活腻了,竟和你说谢——说新姑爷是入赘的?” “新姑爷啊。” “哈?” “哎呀,我是和妙春堂合作的药材商人,”那摊贩一副我懂的表情?,“这位小公子是没?见,那新姑爷当真是个好?人,虽然来得不久,但和我们?都熟络得很,无话不说,掏心掏肺了!” 云侵月:“……” 谢清晏这辈子什么时候和人掏心掏肺过? 他掏人心肺还差不多呢! 云侵月被那下呛咳憋得胸口疼,正气不顺,就听戚婉儿轻声笑了。 “竟是入赘,这下父亲能放心了。” 云侵月无奈道:“你父亲是放心了,谢清晏他父——” “皇”字生生拧住。 他咬牙切齿,一指头顶:“那位要是听说了,不得气出个三长两短来?” “旁人又不知晓入赘的新姑爷便是谢公,”戚婉儿道,“圣人若发怒,自然有谢公扛着。” “……时日?一久,纸能包得住火么。” 云侵月哼哼了声。 “等他身份泄露,我看他怎么好?意?思做这个入赘的新姑爷。” —— 云歌县,妙春堂邻巷。 那座新置的宅院门前,此刻炮竹声轰鸣,漫天红纸飞扬。 与寻常大婚不同,今日?这一场,从下马落轿开?始,两位新人的手就牵在了一处。 炭火盆烧得灼灼。 喜婆有些犯难地看向打着红扇的新嫁娘:“这去晦迎喜的火盆,是两位新人里?的哪一位跨……” 话声未落。 “…!” 跟着新嫁娘一声轻慢的惊呼,她便被身旁着婚服的新郎官一把打横抱入了怀中?。 “谢清晏!” 戚白商拿着团扇的手险些松开?了,她恼羞的惊声被淹没?进两旁孩童拍手叫好?的哄声笑声里?—— “哎呀……” “抱新娘子喽!” 唯有个别耳尖的男子茫然与身旁人交头:“我刚刚怎么好?像听见了阎王收元帅的名号了?” “嗐,肯定是你听错了!” 旁边的人摆手,跟着指向场中?,兴奋鼓掌—— “跨过去了!” 跨过火盆,谢清晏轻飘飘落了地,将怀中?红透了脸颊的戚白商轻掂了下,他低声含笑:“这样,便算一起跨过了?” “……放我下来,”戚白商轻声啐他,“你伤风败俗。” “入赘的新姑爷,自然是脸皮厚一些。” 谢清晏恋恋不舍地纠缠:“不能再抱一会儿么,或者我把你抱进喜堂?” 戚白商轻磨着牙,忍住了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咬他:“那明日?衢州就要传,说妙春堂当家人是个庸医,自己都瘸了腿还要给人看病呢。” “不许咒自己。” 谢清晏微皱眉,只是说着话,他借身影藏得住怀里?女子,竟俯身下来像要亲她。 吓得戚白商将团扇一横,拦在了他唇前。 “谢、清、晏!” “……好?,”怕再闹下去,脸皮薄的小医仙要逃婚了,谢清晏只得将人放下,“回房亲,我听当家的。” 戚白商睁大了眼:“我何?时说回房——” “新人入喜堂喽!” 随着喜婆一声扬起,锣鼓之声盖过了戚白商的话音。 本?能又同时重新牵起手的两人对视,隔着团扇,各自勾唇一笑,迈入喜堂中?。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 喜倌口中?的唱声未竟。 与谢清晏隔着团扇对拜起身,戚白商便见对方眼底满酿的笑意?里?,忽然多了一丝异色。 他回身,目光越过欢闹的喜堂里?外。 几?息后。 一声肃杀沉穆的号角声盖过了哄闹的喜堂。 欢笑声惊歇,寂静的间隙被军中?专制的黑铁马蹄铿锵之声踏过。 院外青石板路上蹄声猎猎。 “吁——!” 战马骤然嘶鸣。 一道覆恶鬼面、披玄明铠、执长柄陌刀的甲士身影翻身下马,几?步冲入院内。 惊滞的众人让退向两侧。 “玄铠军……” “是阎王收?!” “他们?的人怎么会在这儿?” “……” 在如同被一柄利斧豁开?的空地中?央,甲士停在喜堂外,朝一身婚服的新郎官跪了下去。 “主帅!” “边境急报!北鄢部族内乱,老可汗身死,乌撒、库获等部落联合于?北疆犯边,陛下召您即刻归京!” “…………” 满堂哗然里?,谢清晏回眸,与放下团扇的戚白商对视。 戚白商眼神轻晃了下,她展开?笑颜:“去吧。” 谢清晏俯身,轻吻过她眉心,哑声道:“等我回来。” “……” 离开?喜堂前的最后一句话,谢清晏没?有得到回答。 只是北疆战事十万火急,耽搁不起。 婚服在身,那道身影接过圣旨与边境军报,踏出喜堂,翻身上马。最后一步他调转马首,在马上回眸深深望了一眼喜堂中?。 他的新嫁娘就站在那儿,含笑望着他。 眉眼灼灼,如桃花夭夭。 谢清晏回身,甩鞭策马。 “——驾!!” - 连夜归京的谢清晏一整夜都未曾合眼,除了入宫听调外,他还要下达军令,调集分驻各地的镇北军,筹措辎重粮草。 一夜过去。 清晨,天尚未明。 谢清晏身披肩吞,覆锁子甲,血红长帔在后,冷然穿过瓮城马道。 为?他筹措粮草的官员不安地跟在身后:“谢公,陛下都说了不准您亲自出征犯险,如此先斩后奏,是否会惹得陛下……”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谢清晏接过亲兵手中?的战马缰绳,冷淡敷衍着,踏身上马。 官员急忙追上去:“您这不是还不在外吗?” “……” 马蹄踏过闸门。 谢清晏长鞭一点地面:“现在,在了。” 官员:“……” 策马过了城门下的藏兵洞,谢清晏驰马踏出马道,正对上了城门外驻扎列队已久、肃然无声的玄铠军。 只是在他们?之前—— 一道白衣薄甲的女子身影,于?马上静坐。 此刻映着天边初起那抹朝晖,光色潋滟托衬在她身后,如火如荼。 谢清晏原本?疏冷神情?一滞。 “夭夭……?” 像从他梦中?脱身而?出的戚白商轻夹马腹,策马上前。 “你叫我等你回来,”戚白商仰眸,“可医者不喜欢等。” 谢清晏喉结微滚,哑声涩然:“北疆战事危险……” “正是因为?战事危险,所以才要有医者在后方随军。” 戚白商握着缰绳,示意?他看向玄铠军一侧。 衢州妙春堂内的医者们?正将随军的药草与药箱行囊搬上辎重粮草的马车。 “带上他们?,你相当于?带上了大半个太?医院——就算不信我,也?要信老师吧?” 戚白商含笑瞥过他,“放心,皆是自愿。我不像某人,从不强迫于?人。” 谢清晏凝神许久,终是策马向前,与她并肩。 他轻执起她的手:“夭夭,前路多艰。” “那便说好?——” 戚白商回握住他的手:“我定岐黄护戎士性命,你操兵戈守盛世太?平。” “今生今世,不离不弃;殊途归同,生死与共。” “……好?。” 谢清晏紧紧握住戚白商的手。 “今生今世,生死与共。” 【呜——】 号角声骤起,划破昏暗,叫长穹晨晓铺洒向华夏大地。 中?军擂鼓,轰如雷鸣。 “众将听令——” “开?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