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1章 天生我 金阶玉草,寒殿栖鸦。 飒沓寒风裹挟雪粒,倏然飘落在檐上。 天下平定未久,九国五州化而为一,举众正传颂着新王秦诏的登顶荣光。而秦宫暖帐之中,仆从数十,躬身跪伏,诸众压低声息,正候着另一位帝王。 那是五年前曾问鼎春秋,如今仍被新王奉为右宾的燕王,燕珩。 片刻后,肃穆氛围里,秦诏便踏风踩雪而来。 帘幕两道轻晃,只见他掀开帝王金袍,单折膝跪在榻前,含笑的声音显得温驯,“与父王问安,今宵夜寒,晨间又落了雪,可曾安歇得好?” 燕珩着白色襟衣,端坐榻前,只敛眉瞧他。 秦诏屏退左右,讨好似的俯下身去,“这等仆子们手脚粗笨,便由儿臣伺候父王起居罢。” 轻抬那双长腿,仔细替人穿好高台履。 不待再开口,燕珩便将那双金靴,踩在他跪伏的大腿上,微不可察的灰尘恣意蹂躏着帝王袍衣……停留几秒钟后,靴尖逐渐挪开,自胸前一路上挑,直至抵住人的下巴,将人那张脸抬起来。 燕珩临视睥睨,薄唇缓缓勾起来,“伺候的……不错。” 秦诏骤然抬手,握住人的脚腕,抬眸,放肆轻笑。 视线相逢,为着神容骄矜,刹那间忆起陈年旧事,心下只觉雪愈浓、风愈寒。 候在殿外的公孙渊,隔着帘幕重重,只多瞧了一眼,便悄无声息退下去了。 公孙渊乃燕王旧臣,后来倒戈投靠了秦王,因惯会审时度势,如今已官居上卿。今日,他本欲奏明秦王,给老友求个情。见如今这情形,倒也不必了。 不过,虽说不必再求情,但探望一番,总该要有的。 下了牢狱,公孙渊任仆从替他抖落他肩上的雪花,只瞥了一眼老友,便轻叹道,“相宜老兄啊,你并非不知王上性情,又何故惹怒他呢?” 牢里那位贵胄华衣,拢袖轻哼了一声,也不搭他茬。 “你猜我今日,去何处了?” 相宜回过头来瞧他,只看那官服打扮,便知是去哪儿了。 但他仍嘴硬道,“不猜。” 公孙渊“啧”了一声,权当做劝慰,“我自是为了你的事儿,去给王上请安了!” “哦?” “如今王上仍自践身躯,奉燕王为右宾,晨起躬行,为燕王穿靴制履,奉汤左右。老兄,你说你……何苦这等惹人嫌呢?” “东宫空悬,而西堂凤鸣……此泱泱中国,乃有灾也!” 闻言,公孙渊只呵呵一笑,“糊涂!你我只管一代江山,何必杞人忧天。” 风雪自牢狱的窄窗扑进来,有凛冽寒气,吹彻心间。 相宜幽怨叹息,眉丛里那颗黑痣都微微颤抖,“唉,又下雪了,早知那年……” 为这窄窗映下的影绰一道,两人别过脸来,对上视线。隔着牢中昏暗的天光与长久的岁月,又恍然想起那年的一场雪来。 ** 大燕历,庆元三年。时冬,厉雪。 燕国立鼎,天下称臣,值燕王即位三年大庆,传诏各国,遣储君来贺。 依照往年的旧传统,燕王即位当年,所有称臣之国,便要遣送储君去作质子。但不知为何,这位新君燕珩,晚了三年,才布下这不咸不淡的诏旨。 其余七国五州,早在月前,便已定准了人选出发。只有秦王,还守着那长公子昌,左右摆子似的狠不下心。 长公子昌及其母云夫人,哭哭啼啼,扯着秦王的袖子叹道,“王上狠心,何苦撇下我们母子,既要我们生离,倒不如死别算了……” 秦王也不舍,但燕国点名要的,是储君。 为难之际,秦相齐尤与人拿了个主意,“王上,臣有一计,可解您与公子的忧愁!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要伤了……三公子。” “什么三公子?不知哪里的下贱主子,何故能与我儿相提并论!”云夫人急道,“且说来听听!” 长公子昌痛哭,“相国救我。” 齐尤盯着他涕泗横流的面容,沉默了一晌,才继续说道,“那三公子长居宫苑,无有根基,王上只需布个幌子,定他为储君,遣他去燕国,只耗个十年半载,哪里还能回得来?到那时,您再布个诏旨,立长公子为储君便是了——横竖抓个顶上去,燕王哪里知道真假?” 秦王沉声,“正是这个道理!” 因而那日,秦宫长苑最寂寥处,忽迎来了一道诏旨。 为表示对这位“储君”的重视和关切,齐尤亲自前来递旨,“三公子安好。今日臣得王上之命,特意来向您报喜的。” 宫殿银砖生寒,檐角双钩挂住风雪淋漓。 少年十三,破旧衣衫洗的发白,单薄裹在身上。 他折膝一跪,端起双手接旨。那双瑞凤眼低垂时带起一抹笑来,因气势端正,隐约透出一股韧劲和倔强。“诏,接旨。谢过王上,谢过相国。” 齐尤盯着他细看了一晌,才道,“三公子不问问,何来的喜?” 秦诏抬眼,微微抿唇一笑。 “诏不必多问。王上与相国既说是喜,那便是喜。” 那话似有深意,却难从他脸上察觉端倪。 寒殿无有炭火,裹着厚重狐裘,仍沁的人周身生冷。 齐尤紧了紧袖口,垂眸盯着人,惊觉少年老成,有稳重而锐利之气,遂顿了片刻,“三公子聪慧过人,想必定能在燕国寻得立锥之地,保两国之太平,不负王上所托。” “诏,谨记王上与相国的教诲。” “如此甚好。”齐尤道,“还请三公子早做准备,燕王已遣了人亲自来接,定于三日后出发。” 见他垂眸不语,齐尤心下叹道,到底是个孩子,远赴他乡做质子,朝不保夕,多少是怕的吧。 “若无他事,臣便先退下了。” 齐尤转过身去,刚跨出殿门一只脚,便听身后冷淡的笑声问道: “既封了储君,何时备下诏的储君大典?” “……” 齐尤心下一惊,回过身来看他,却见秦诏淡定起身,拂手揖了礼,将人嗓子眼儿里的质疑逼了回去,“有劳相国,诏,定会做好准备,参加储君大典。” 齐尤没说话,拂袖哼笑一声,便疾步离开了。 这事儿是喜是忧,何等的危机四伏,旁人不知,他自是心知肚明的。之所以亲自来一趟,便是为了看看,那位三公子的反应。 没成想,反倒让他将了一军。 既不胆怯,却也不藏锋,有意思。 那带两分阴鸷气息却生的极其端正的脸,凤眼含着笑,如风雪斧凿的金殿,冷淡的伫立于此,久久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储君大典寒酸,不过是布了场宴席,当众宣诏。 群臣寒暄,却不肯拿正眼瞧他,明暗里遭嫌。 酒过三巡,秦王盯着角落里寒酸落寞而衣着单薄的少年,觉得心眼里过不去,又想起他母亲——那位福薄早亡的美人,到底还是赏了一块玉。 两日后,秦诏临行,除了楚阙,无一人来送。宫里两个眼瞎耳聋的仆子还算忠心,只跪在殿门口等着听吩咐。 楚阙是他自小的玩伴,这会儿正扯着他衣裳问,“秦诏,做储君就这么好?你为何答应王上,要去那什么燕国?” 秦诏停下动作,轻笑应道,“做储君自然好。” “可我听父亲说,那燕王可怖,你既做了质子、又是秦国的储君,离了故国,燕人如何能待你好?……” 可秦人待他,又何曾好过? 秦诏刚要开口,殿外声响吵闹便打断了二人。片刻后,向来冷清的辞宫,鱼贯闯进来一群仆官。 为首的那个笑眯眯的布了诏,又抬了抬下巴,示意身旁都是些名贵赏赐,“三公子安好,王上政事繁杂,抽不开身,特意遣小的来给您送行。” 说罢,他上下打量着秦诏,又补了一句,“今日,公子出了故土,身后便是秦国的脸面,当谨言慎行才是。不说别的,只说您这副打扮去了燕国,岂不是叫人觉得咱们寒酸,平白惹笑话。” 那话刻薄,楚阙生了怒,“你这小官,何敢这样同储君说话!” “储君?”布诏官挑眉,抬眼瞥见秦诏似笑非笑的神容,到底轻嗬一声,敷衍认了罪,“是,小的失礼了,还望储君饶恕。” 他努努嘴,两个侍从便将那件镶金绣银的赤红狐裘翎子披风递上来,左右扶着人的肩,亲自伺候秦诏穿上。 布诏官瞧着,口气略含几分不耐,“王上体谅公子无甚体面,特意赏的。公子速速穿解上,启行罢。这会子,燕王派来的人,就在宫门前等着公子呢。” 楚阙没好气儿答,“知道了,何必再催!” 布诏官轻嗤笑一声儿,自领着人去了。 楚阙红着眼,想再说两句体己话,却先落了泪。因哽咽的厉害,竟是一个字也没从那艰涩的喉咙里挤出来。 秦诏拍拍他的肩膀,在沉重氛围中,露出了宽慰的笑容,“楚阙,等我回来。诏既做了储君,又焉能将故国抛之脑后、置之不顾,抑或……假于他人之手?” 楚阙含着泪,懵懂点头,总觉那话里藏了点别的什么。 长殿廊檐,苍茫飞花,瑟瑟风雪自天幕倾泻,含着怒怨,裹着不甘,肆意飞扬着…… 楚阙站在宫城楼上,目送秦诏的背影朝着远处轿銮,缓慢而坚定的走去。 少年的肩膀已经宽阔结实起来。 赤红披风高高扬起,在雪色中红的烫人眼。秦诏忽顿住脚步,回过脸来,因天光影绰,有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之中。 风呼啸。 少年抖落那件华裳。 桎梏一般的红,枷锁一般的红,滴落在秦国的土地上,为这金砖玉瓦染了血色。 第2章 当闇时 对于秦诏来说,去燕国的路程遥远,颠簸。 雪落得越发大了,鹅毛似的飞绒钻进人的脖领子里,濡湿了一片,再裹上仆从抬轿子时渗出来的热汗,没大会儿就蘸成了冰碴……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将裤腿透了七八成。 仆从虽不敢叫屈,但也使了眼色递给管事儿的。 管事的仆子谄笑凑到了舌人[1]面前,“大人、我说大人,眼瞧着天色也昏黑,连赶了许久的路。这样大的雪,若是一脚滑了,也难跟上头交代。不如趁着前边的驿站,各处都好好歇一晌?” 这舌人拨了轿帘,探出半个身子来,拢着袖打量了一圈队伍,因皱眉,眉丛那颗黑痣抖了抖,一身半新不旧的燕朝官服,在寒酸队伍里还能显出几分气派。 这舌人正是相宜。 相宜打了个寒蝉,倒呵冷气,“那就歇一晌。” 那人忙道,“谢谢大人。” 一群人也精明,正赶上个夜饭时辰,这头泥泞刚歇,队伍便停下来,进了行商的驿站。相宜被人搀扶下了轿子,自有仆从顶顶的眼力见,撑着伞伺候他进去。 临走到驿站门口,相宜忽停住脚步,扭头朝后面那顶漏风的轿子瞥了一眼。因轿夫仆从散了,不见谁去伺候那位秦国来的三公子。轿子搁置在路旁,隐在风雪昏黑中,竟也没个动静,不知是有人无人。 “那秦公子,可下轿歇息了?” 撑伞的人一愣,跟着扭过脸去,“这……小的不知。” 相宜接过伞来,径自朝那顶破轿子去了。 秦诏裹了件旧袍,此刻正强撑着冷,收敛身上的破衣烂衫。轿帘一掀,寒风倒灌,倒给人激地打了个寒颤。 果然还在。 相宜微不可察地叹息,“公子,队伍在驿站歇一晌,进来暖和暖和。” 哪能有什么人伺候?那是他们秦国的三公子,又不是咱们燕国的三公子,仆从轿夫也知道个眼高眉低,懂得见人下菜碟。 寒酸成这样,谁不知道他秦王挑了个最不受宠的孩子,装腔作势罢了! 秦诏下轿,与人揖礼,“诏,谢过先生。” 相宜撑住伞,道:“公子客气了,远赴他乡,一路艰辛,仆子们纵有不周全之处,公子也不必往心里去。” “先生提醒的是。”秦诏答道,“一路幸得先生照顾,他日在燕,若有用得上诏的地方,先生尽管开口。” “公子客气了。” 相宜只是呵呵一笑,全然不当回事儿,质子入燕,到了王上那等清高的眼皮子底下,想必自顾不暇,又何谈别的? 想到这儿,相宜忍不住又瞧了他一眼。 眼观这少年一路言谈举止,倒是礼数周全,全无怯懦。尤其是抖肩抛下赤红披风的一幕,更是久久印在脑海。相宜心下盘算道,此子自有纵横之气。 可越是如此,恐怕越难自保。 毕竟,燕王心思极细,又岂会放虎归山,留他回秦做个祸患? 唉……接下来这路,怕是更难走咯。 相宜忍叹,只得将视线收回,笑了笑朝里去了。 秦诏知他并不当真,却也不打紧,只随行进了驿站门,选了个靠近角落的位子坐下。 虽说没人伺候饭菜,也不管他打马停宿,但周遭几十双眼睛却有意无意将视线掠过他的位置:晾着人抑或饿两顿都不要紧,半路跑了可不行。 没了质子,没得跟上头交代。 秦诏来燕,连个仆子都没带。殿门口那两个虽忠心,主仆一场,缘分也算到头了,又何必带他们来燕国吃苦。因而,秦诏只得自己抬手招呼小倌儿。 那小倌儿两眼朝天的打量人,鼻孔里哼出来一口气,“小公子可带足了银两,若是来我们这儿白吃喝,必是不行的。” 相宜叫这句话勾住,转过脸去瞧人。 秦诏自袖中摸出三枚铜币,摁在桌上,“劳小倌费心。” 小倌自讨个没趣儿,摸过铜币撂下一句“小公子等着吧”,便转身走了。 从始至终,秦诏那神色半分变幻都没有,像是受惯了气的云淡风轻,又似居高临下的容忍,行事合宜,连气度也沉稳……虽寒酸,却着实是公子做派。 相宜瞧着,觉得有意思,不由得轻勾起一抹笑来。 似乎视线太过热烈,秦诏微微回过脸来,对上相宜的视线。 复杂、审视、沉而深的如冰的亮色,在眼底滚动着。终于,他只是微微一笑,复又回过身子去了。 因风雪如朔,队伍走了一个月才到燕国。 这一月熬得苦,相宜才到城门,那管事的就谄笑着守在人跟前儿,“大人,大人,您看……这一路?……” 相宜明白,抬抬下巴,叫仆子拨出铜板去给人发了赏。 轿子稳当落地。 过三道门,公孙渊来接,撇着眉眼调侃道:“我说相宜老兄,你这一趟去的够久啊?来回两三个月,王上等的不耐,就差遣出几队人马去瞧瞧秦王了。” 相宜拉住人的手臂,笑道:“老弟有所不知,天寒雪大,路走的远,难为仆子们疾行赶回来。保准错不过去。” “你倒是会挑时候,明儿王上就要正式会见各国‘储君’,万不得出岔子。这趟差事办的好,我自然替你美言。再说了,秦王有几个心思,你我都知道,那长公子昌……” “哎。老弟,老弟,你先听我说……”相宜攀扯住他,急急地打断人,“正是这事儿犯愁,那秦王不肯交出公子昌,连夜立了公子诏作储君——”相宜说着朝后头那轿子看过去,压低了声音,“里面这位,是公子诏。” 公孙渊大惊失色,“什么公子诏?哪来的公子诏,听都没听过,老兄你可不要犯糊涂,这等事万万做不得假!” “秦国三公子!” 公孙渊气的拂袖,“王上要的是公子昌!素闻秦王只有二子,哪里就冒出来个三公子?” “这……”相宜挠头,急道,“这秦王不肯交人,我也没法子啊,公子诏得了秦王布诏,乃是正经的储君,既是王上开的口,人家钻了空子,咱们也不能强要人不是?” “你……嗨呀!” 不待公孙渊发作,秦诏便掀帘下了轿,长幕雪色中姿态端庄。 两人停住声儿,齐齐转过视线来,瞧着他往跟前儿走近……公孙渊将嗓子里的质疑憋回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要在人脸上看出“公子昌”三个字儿来。 秦诏微微颔首行礼,“见过大人。” 公孙渊回礼,“公子安好。” “诏得秦王之命,得封储君,按照规矩,是要来一趟燕国与王上祝贺的。不知哪里的缘故,错了礼节,还请大人明示。” 他神色淡然,挺拔站立,口气也不卑不亢;那言辞虽诚恳,话里的深意却不见底。 公孙渊再度打量他,“公子说的是。但燕王要请的是公子昌,不知何故,来的并非其人,恐怕到时……” “大人不必担忧,诏自然会向燕王解释。” 公孙渊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了两声,紧跟着又补了两句话,“三公子?秦国的三公子?” 意思不言而喻。 若不是这茬儿,谁听过秦国有什么三公子? 秦诏也不生气:“正是。诏于秦宫,深居简出,大人不知也实属正常。”说着,他递上那道扣过秦王玺印的诏旨,“请大人过目。” 公孙渊半信半疑接过来看罢,又将诏旨递还,盯着人看。 相宜打了个圆场,给仆子递眼色,“你们几个,先送三公子去休息罢,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好拜见王上。” 待秦诏被仆子领着朝别处去,相宜才与公孙渊耳语了两句话,那神色故弄玄虚,煞有介事。 公孙渊挑眉,“当真?” “那是自然,老弟且信我一回。” 公孙渊哼笑,“那我倒要试他一试。” 说罢,公孙渊朝宫人打扮的仆官扬了扬下巴,“三公子刚来燕宫,尚且不知规矩,该当讲清楚的,勿要漏了,免得明日失礼。” 仆官得了命,心知肚明。 待秦诏刚安置妥当,便将他堵在“扶桐宫”里教授规矩。 待讲明各项礼数,却赖着不肯走,口中道,“公子既来了燕国,四下里的规矩要谨慎,万不可懈怠,什么话该说,什么事儿该做,当牢记在心,不要犯了忌讳才是。” 秦诏答是,又递送了银钱,“多谢大人教诲,秦诏牢记在心。” 那仆官变本加厉,使了眼色令两个侍卫架住他,又道:“公子来到了这儿,不比秦低,各项银钱都是宫里发放着使,若是私藏别处来的财物,叫人发现了,必少不了一顿板子吃。” 秦诏冷淡一笑,将身上财物尽数抛掷在他面前,仍忍下去了,“大人说的是,眼下可看清?再无有一分了。” 那仆官叫侍卫再搜,又拨出来一枚极精致漂亮的步摇金簪,像是秦女用物,遂讥笑道,“小小年纪,藏了这等尖锐用物,难保不是有所图谋。” 纵他几次三番的挑衅,秦诏仍强忍怒意,尽可能平和道,“大人见谅,此物乃亡母所赠,是秦诏唯一的念想,还请大人归还。别的,大人尽管带走。” 仆官故作贪婪,只把玩着金簪笑道,“此物珍稀,不像正经得来的。” 秦诏不语,抬眸盯住人,脸色已然发冷,因压住眉眼,端庄姿容竟有几分阴鸷之气。 “请大人,将金簪,归还给我。” “若是不还呢?” 诸众嗬笑,正等着看他笑话:“莫不是要哭闹一场?” 第3章 被诼谮 那仆官被喝住,“呵哟”了一声。因不知其品性几何,仍撑着胆子反吓了一句,“你可知这是燕王治下,不是你秦国。竟然拔刀威胁仆官,这里岂是你能造次的地方!” 侍卫抽刀急道,“休要装腔作势!” 秦诏不语,手中那刀锋一紧,只将人脖颈逼出凛然一道红线。 细微而分明的疼痛刺激着神经,那仆官这才正经漏了怯,忙道,“公子——且慢!” “还给我。” “是,是,小的这就还给您。”他谄笑两声,忙将金簪递还给人。“是小的不长眼,冲撞了您,咱们有话好说。” 秦诏接过金簪来,收刀入鞘,沉着脸与人行了个礼,转身朝屋里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徒留一地零散金银,在瞳仁间闪烁着各异的光彩。 那仆官长舒一口气,被他气势和行事做派撼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只抹着脖子那一道血痕,急急回转与公孙渊禀告去了。 夜色渐深,听罢这茬儿,公孙渊长叹一声,竟半天都没说话。 旁边相宜给他倒了杯热茶,又拢着袖子捣了下人胳膊,“我说老弟,你怎么想?” 公孙渊挑眉瞅他,语气奇罕,“我能怎么想?你管我怎么想呢,那是人家秦国的公子。” “秦国不识货,难道你我……” “嘘……快住嘴。”公孙渊抖抖肩,叹道,“你我不过是王上眼皮子底下打杂跑腿的,能怎么想?少给自己惹麻烦,视而不见为妙。” “奇货可居。” 公孙渊慌忙捂住人的嘴,压低声音道,“祸从口中,老兄少说两句为好。此事……日后再议罢。明日,王上会见各国储君,饶不饶他还未必呢。” “此子机灵聪慧,必能逃过一劫,再得王上青眼也未可知。” “……” 翌日清晨,大雪稍停,风寒,却是个响晴天。 燕珩端坐榻前,任仆从伺候穿衣理鬓,气度从容,优雅而沉静。那如瀑墨发簪了一柄白玉簪,凤眸流转,自有睥睨的威严,朗月一般的神容,衬着风流如天人。 待德福替他系好了披风,燕珩才慵懒开了口,“晨间扰了寡人三遍,今儿是什么日子?” “回王上,是公孙大人求见。” “哦,来作什么?”燕珩薄唇微抿,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寡人许他去做的差事,他办的怎么样了?” “回王上,公孙大人一早禀过,秦公子昨日已至燕宫。” “哦?”燕珩微顿,旋即冷嗬,“倒舍得。” “王上之威,通达九国,想来秦王,必是不敢忤逆的。方才,公孙大人来禀,是说照着规矩,今儿要召见各国储君,现下他们都在外殿候着了,请您示下。” “罢了,去瞧一瞧。” “是。”德福伺候着,又轻声道,“大雪才消停,寒气冷峭,王上该再添一柄手炉的,小的已经给您备下了。” 燕珩点头,接了过来。 候在殿外的人群只听一句“燕王到”,便吓的齐齐躬下身子去了。一众燕臣与质子被掐住呼吸似的,强摁心跳,默然静立。 那视线谦卑而惶恐,因压的低,便只能瞧见那朵被绣在袍角的凤尾。行走间拖曳,浸在光影里,隐约流荡华彩。 脚步缓慢走近。 氛围肃压下去,紧跟着,陷入长久沉默之中。 秦诏视线低垂,瞧见那华贵无尘的高台履停在自己面前,竟比雪色还要脆生几分,便忍不住拿眸光去描摹。 顺着脚尖往上…… 柔软而珍贵的云香材质,穿金银线制成外袍,内里掐腰一道窄袍衬出腰身,又被白脂玉嵌错金银环带裹住了。 风扫过发间,袅袅浮起来的,是鼻息间蛊惑人似的香。 秦诏视线上移,只瞥见翠竹似的修长手指端着一柄裹香的手炉,胸前祥云金凤纹样,再往上……是弧线漂亮的下巴,薄唇微抿,眼梢冷淡一拨,冰肌玉骨比这雪色还要凛然。 “……” 好华贵的姿容,好逼人的气势,好清高的冷。 燕珩微微垂眸,“哪里来的?” 秦诏喉咙被噎住了,因肺腑震撼,竟没答上话来。 燕珩轻笑一声,视线扫过一众华贵袍衣的少年们,再度落在他身上。见人傻愣愣的瞧着自己,那眉不由得轻挑起来几分:“你这小儿,为何不答寡人的话?可看够了?” 秦诏猛地涨红了脸。 德福生怕惹了燕珩不悦,便替他答道,“王上,这位是秦公子。许是才来,又或者长居深宫里,不曾见过世面,心里恐惧,才不敢答话。” “嗬。”燕珩微笑:“秦国来的?怎么穿成这样,你们秦国,竟连件衣服也裁不起吗?寡人倒是不曾听过……秦王小气的传闻。” 才停的雪,候在外殿许久生寒。秦诏不知是冷还是怕,身子轻颤着,那眸光复又低下去,“非秦王小气。” “哦?” 唇齿轻颤,但声音坚定:“听闻大贺之年,您亲自下了诏令,与生民减税二石,举国上下官员躬行俭约,爱民之风广传,故而,诏不敢华衣裘袍。” 燕珩先是一怔,随即轻笑起来。 虽然众人都知道是句漂亮话,以掩盖那寒酸衣着;但难得见燕王分明的喜色,其他人便也跟着低笑起来…… “你这小儿,说话倒是中听。寡人素闻秦王对其子宠爱有加,如你这等的惹人怜爱,也难怪。”燕珩嗬笑,“那……寡人问你,公子昌。秦王既那般宠你,又怎么舍得送你远走他乡?” 秦诏:“……” 德福忙提醒道,“王上问话,公子为何不答?” “不是不答,而是……” “什么?” 公孙渊及时救场,“王上有所不知,此乃公子诏,并非公子昌。” “公子诏?” “正是,他乃是秦国三公子,名秦诏。” 燕珩慢腾腾地沉下脸色去,停顿片刻,又勾唇一笑,“寡人要的是秦国储君,怎么派个无知小儿来糊弄寡人?这秦王……”他嗤笑,“想必是嫌太平日子过腻了。” “请您息怒。”秦诏被他气势迫住,只得硬着头皮答:“诏受封于秦王,乃是秦国储君。月前已备下了储君大典,举国尽知,您若不信,大可遣使者验个明白。” 燕珩抬手,掐住人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冷淡笑道,“这等手段,你当寡人不知?你是储君?嗬……你倒说说,秦王凭什么封你作储君?” 秦诏盯着那双凛冽的眸子,自知他心思敏锐,便也不打算瞒过去,只一字一句道,“凭什么?……就凭诏不受宠,凭诏亡母不在,凭诏十三年来无人问津,无人心疼。” 秦诏吃力从人攥紧的力气中挤出下一句话来,神色幽沉并着单薄衣裳中打颤的身子,模样颇显凄凉,“连您都不打算留下我,更何况秦王呢?” 燕珩骤然松了人,轻笑一声,“谁说寡人不打算留下你?” 秦诏吃惊抬眸,却只捕捉到一抹淡淡地笑。 “寡人要的是储君,你既得了封,是正经的储君身份,寡人自然要留下你。”燕珩居高临下,冷淡睨着他,“寡人倒要看看……这秦王玩的是什么把戏。” 两人对视。 燕珩为这小子气度胆魄微诧,更为那迫切追逐、几乎是含着齿间的不加掩饰的直白视线而好笑。 “你这小儿,老盯着寡人看什么?” 燕珩扫视诸众,一群人都乖乖低着头;唯有他这副模样,遂哼笑,“无礼。” 秦诏不敢辩驳,抖着身子跪下去了。 燕珩倒没打算怪罪他。 毕竟,一个无知小儿送出国去做质子,又坦诚说出正因自个儿不受宠,才会被送来,左右细想,已经可怜不堪。自己又何苦跟人计较。 若是苦肉计,也只得怪他心软了。 片刻后,见秦诏跪在寒雪地上,濡湿了双膝,身子也抖得厉害,燕珩似不耐般,抬手解了披风,抛在他身上。 背上骤然添了重量,携裹着暖香,蒙上视线。 居高临下的声音冷淡,“穿上。” 秦诏整个人都被罩在那雪白披风底下了,香风轻裹,猛地添了两分醉似的,他张了张口,没挤出话来。 直到听见德福提醒似的轻咳,他才小心拉开披风,珍重的捧在怀里,艰涩答了话。 “诏不敢。” 燕珩嗬笑,“寡人赏你,有何不敢?” “可……” “纵他秦王偏心肝儿,寡人却瞧不得这等寒酸。”燕珩静立冷笑,度世之气逼人,“添个公子罢了,我大燕岂能容不下?” 说罢,他抬了抬手,令德福宣了诏,分别给各国的储君们,都赏了些衣食用物和银两,又各自封了三五个仆子去宫里伺候着。 一群少年,齐齐跪下谢恩。 燕珩使了个眼色,德福便俯下身去,将那披风替人穿戴系好,才小声儿道,“王上恩赐,各位都有赏,公子不必担心,只速速谢恩吧。” 秦诏拢紧那披风,叩了个首,端正神色中,轻吐出几个字儿来: “秦诏,谢父王赏赐。” “……” 燕珩凤眸微眯,因诧异而嗬笑了一声,不敢置信似的转过眸去看德福,“?” 德福:“……” 群臣:“……” 燕珩怔道,“寡人听错了?” 秦诏不知其意,只得又叩首一遍:“秦诏,谢父王赏赐。” “?” 他才过及冠年纪,未曾娶妻生子,竟叫人白白喊了一回“父王”。不止燕王,群臣也傻了眼了。 “你……你这小子!” 公孙渊忙压低声音凑在他跟前耳语几句。 无礼,我们王上如花似玉的好年纪,哪里就多了个儿子! 第4章 虚获尤 德福小心追上人,谄笑与人道,“王上那样出尘的气质,叫人看了心里便生出亲近之意,在所难免。更何况,早先仆官宣了规矩,兴许是那秦公子乖顺听话,又没得过宠、不知分寸,才这样喊。” “嗬。”燕珩顿住脚步,凛然垂了目光,“谁许你多嘴,替那讨人嫌的小子说话。” “是、是,王上。”德福讨好笑着应道,“小的不敢替他说话。只是不知,公孙大人禀过的洗尘宴,您是否还要……” 燕珩拨了拨袖口,修长手指将暖炉裹紧几分,“天寒,寡人不碍动弹,随他们去。”他想起什么来似的,又道,“不过几个顽小子,自让公孙渊去调理罢。”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公孙渊得了信儿,心里乱嘀咕了几句。 不知道是不是这茬闹出来的缘故,午间洗尘设宴,也不过是遣了几个亲臣出席,燕王连个面儿都没露。 案几相对,各别了一支腊梅,流浮的蕊光抖落一抹金辉,与杯爵华盏相呼应,显得宫殿馨香富丽。别致花样的甜果香肴、糕点菜品,哄得少年们开心。 那会子瞧见燕珩,大气都不敢喘,叫人威严的气势唬的心惊胆战;此刻得了应允,正畅快自在呢!哪里还有心思管燕王来不来? 依照规矩,公孙渊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只是那视线有意无意去看秦诏。 “王上政事忙碌,实在无有闲暇抽身,只得派遣亲臣,为各位公子接风洗尘。各位公子得了赏、谢了恩,倘若日后还有什么需要,也可以遣人去跑腿。” “我们王上待各位公子,关心甚切,然而燕宫大过九国五州,规矩繁杂,诸位还得谨言慎行,勿要给王上惹出乱子来才是。” 质子们老实儿应“是”。 隔着两道桌案,对面有少年挑眉朝秦诏望过来,只又笑着跟人道,“也亏得有这等现眼的人物,才叫我们逃过一劫。” 同案两人乃是赵信、楚安夏,因年及弱冠,有稳重心性,便只是笑了笑,未曾答话。 倒是与秦诏同案这少年,扶案哼笑,扬声道,“吴国多沼瘴之地貌,就连人物,也生的这等不见光。” “关你何事!”对面回道,“妘澜,少自作多情。” 妘澜乃妘国长公子,生的是神采俊逸,风姿明亮。 此刻,他一双桃花眼含着笑,口气却不饶人,“本公子就看你不顺眼,这闲事儿——管定了!公子敖,记得叫吴王多备点厚礼,别到时候讨饶来不及!” 对面乃是吴国公子敖,他还想再回嘴;不等开口,便被公孙渊及时拦住了。 公孙渊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素知诸位出身高贵,必都是识大体、知进退的,还当相互勉励,勿要辜负了王上的苦心才是。” 质子们只有停下吵闹,再次应“是”。 人群氛围安静下去没大会儿,公孙渊便寻了个空子提前退席,将长宫盛宴留给这帮惹不得的公子们。 见燕官走了,吴敖头一个发作,“妘澜,你欺人太甚,实在无礼。” “怎么?你学人嚼舌倒有礼了?”妘澜笑着回嘴,“素知‘吴楚之地生恶人’,我原不当回事儿,没成想,竟是真的!” 楚安夏:“……” 不搭腔也要挨骂? 看在两个小崽子年纪不大的份儿上,楚安夏也是嗬笑一声作罢了。 吴敖急道:“你怎的这样说话,难道他认贼作父,也有你的一份子?!保不准是你教他的。” 秦诏终于抬了眸。 他说话声音不算大,但因压了眉眼不悦,显得神色低沉,“吴敖?” 吴敖耐不住心性回道,“叫本公子何事?难道不是你做的?” “何为认贼作父?”秦诏盯着他,慢腾腾的咬住字眼吐出来,“谁是贼?秦王是贼,还是……燕王是贼?哦——必不是说秦王了。” “……” 一众目光扫视看他,吴敖被唬住,一时答不上来,结巴两句道,“我、我可没说燕王是贼。” 秦诏冷淡一笑,“既如此,诏便遣人去知会父王,劳动他来辨辨,谁是贼。” 眼见他抬手,就唤仆子,吓得吴敖连忙站起身来,“哎——公子!公子!是敖失言,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众人便一阵低笑。 楚夏安与赵信对视一眼,心下明白几分,这小子有点东西。 且不说秦诏敢不敢去报,就说能不能劳动得了燕王,还得再掂量呢! 可偏偏这秦诏行事沉着、手段老练,公子敖又是个内里瓤的草包,也就不怪他能将人唬的慌神儿。 殿内复归安静…… 公孙渊自殿外廊檐下抖了抖肩上的残雪,又拨了下衣领。听到这儿,方才露出一抹笑来。片刻后,他搓了搓手掌,呵着冷雾,自朝燕宫深处——那巍峨静伫的覆着银雪的金殿去了。 隔着帷幕两道,燕王倚靠在降香黄檀长椅上,赤金暗色衬得肌肤如雪;脚下金靴踩的是白狐厚绒阔毯、踏的是清白无尘。 此刻,他正擎着一卷册子细读。 如今,举天下称臣,燕地兵马强而民富阔,正是不知愁的时节。因而,那冷淡的眉眼便显得恬静悠闲。 才过了外殿,就觉温暖如春。 公孙渊不敢再近前,跪在外殿叩首,隔了好一晌,才听见燕珩淡淡的声息,“说罢。” “回王上的话,小臣已妥当安排了洗尘宴会,各项规矩也布下了。公子们知情达理,最是体谅王上苦心的。” “哦?” 燕珩抬抬手,两侧仆子立刻拨开帘子。 薄弱蝉翼的柔幔高悬两侧,露出正中的帝王真容,华贵清高异常,睨视过来,叫人大气也不敢喘。 “既如此,又何必再来禀一趟?” “额……还、还有一事,小臣不敢欺瞒王上。”公孙渊被这暖香围着,也不知是紧张还是热,一时生出细汗来,“还请王上先饶恕小臣罪过。” “说来听听。” 公孙渊便添了二两油醋,与人道,“因听了公子们争执,怕他日惹是生非,故而据实跟王上禀告。这吴国公子乃有一言,说、说……” “说。” “是。说这秦公子……” “如何?” “说秦公子认贼作父。” “嗬。”那声音微顿片刻,继而似不解般反问,“公孙渊,你倒说说,寡人何时成了贼啊?” “这、这……”公孙渊强作惶恐道,“请王上恕罪,小臣才听见这句,不等进殿阻止,便有秦公子答了话。” “哦?何如?” “秦公子答:‘何为认贼作父?谁是贼?秦王是贼,还是……燕王是贼?既如此,便要请父王劳动一趟,来辨辨’。”公孙渊道,“公子敖因这两句话,便认了错,告了罪,小臣不敢节外生枝,故而前来禀告王上。” 燕珩轻笑,“嗬。既是他惹出来的乱子,也该他平息。小儿间的玩笑话,你又何必当真,值当跑一趟?” 笑话。 帝王耳目无处不在,若是不禀,恐怕这会儿,就该是问罪了。 公孙渊心中明白,面上却不辩驳,只乖乖告罪道,“是,是,小臣小题大做,还请王上恕罪。” “无妨,去罢。” “是。” 公孙渊垂首,连那张脸也不敢看,便躬着身子小步退行到殿门前,准备转身退下了。 “慢着……” 公孙渊忙又跪下去,“王上吩咐。” 燕珩勾唇,眸子透出玩味儿来,“那小儿伶俐,赏几个玩意儿过去吧。” “可是给秦公子?” “嗯。” 待公孙渊领命走了,德福才凑到人跟前,轻轻替人捶着腿道,“王上宽厚仁慈,素来知道怜惜孩子呢。” 燕珩知道他要说什么,哼笑一声,“寡人最不喜孩子了。” 德福:…… 这话倒没错。 燕珩素来厌恶聒噪,喜清静,又生的是孤傲高冷,眼皮子垂下去,也是宫阙九重的云端,瞧不见人,就天然地生出距离感来。 莫说孩子见了他不敢亲近,就连群臣,都多些惊惧。 好歹还有那一个不知死活的,张口就敢喊父王。 此刻,秦诏还不知受赏的事儿,只伴着妘澜及另外两个女公子回宫。 不必他介绍,三位公子都已知晓他的名声。本来就被那“父王”之称骇住,又有席上那句“谁是贼”惊得心肝颤,不由得敬人三分。 虞明舟笑道,“传闻燕王冷骇逼人,今日一见,果真不虚。叫人瞧了害怕,也亏得你有这样的气魄。” 卫宴点头,又道,“据说样貌也骇人,只怕有三头六臂,我今日都不敢看,更别说以后了,我可不想嫁给燕王。” “……” 秦诏问,“这话是何意?” 妘澜与人解释,“你只听这名姓,好歹也能揣摩出渊源。”他抬手,作正式的见礼,介绍两人与他认识,“虞国公子,明舟。卫国公子,卫宴。真真儿是两位铁骨女公子。” 卫宴笑道,“我本姓余,叫余宴,生的是商贾家、行的是买卖经。因卫王怜惜公子,故而遣了我来,给我家发了赏,赐了国姓,便给我改名卫宴。” “这一趟,卫国上下呀,只求我得了燕王怜惜,留在燕宫,为家国谋点便利。”说着,她转眸看向虞明舟,幽幽叹道,“姐姐,本就是公子,出身高贵,与我这番,怕也是殊途同归了。” 秦诏强压下心中那点情绪,点头道,“原是如此。” “不过,素闻燕王性子冷,喜清净,最不耐烦聒噪——若真是留在燕宫,像我这样爱热闹的人,怕是要一日哭三回呢。”卫宴咯咯笑起来,“也不知这楚地哪里好,又冷又无趣,也不见花草,还是我们卫国好,就连冬日也还有莲花呢!” 第5章 心烦愦 秦诏得了珍稀玩意儿,乖顺受恩,“谢父王赏赐。” 布诏官左右相顾,交换了个眼神,忍笑似的,也不敢纠正,只得道,“公子快请起吧。” 燕宫长阔,回去复命的布诏官,生怕靴边的浮雪脏了王上的门庭,便只敢跪在殿外,于萧瑟中压低身躯。 “小的回禀王上,秦公子已受赏,原话只说:谢父王赏赐。” 燕珩:“嗬。” 似冷哼,又略含不屑。 就这么一声儿,便惊得布诏官躬下身子去,几乎贴在地面上。 他们王上,比燕地的腊月天,还叫人不敢亲近。 赏人这般,杀人亦是这般。 往日里,虽不曾严苛待过奴仆,但寡言冷锐,玉质添霜,凤眼里容不得沙,只诛杀逆贼,便能在宫城墙溅起三尺高的血。 无甚表情的冷脸,惯常识不出阴晴;再有凤眸一眯,更叫人琢磨不透。因而,上到大夫公卿,下到仆从奴官,都多几分惊骇。 德福候在外殿,替主子传了意思,“若是没有旁的事儿,诏官们便回吧。” “小的还有一事要禀。秦公子还有一话,因得了封,要仆子们将赏赐搁置进去,秦公子便要亲自‘侍奉’,本说要‘亲自来谢恩’,小的拦下了。便又说‘父王今日辛苦,诏不敢再去叨扰,待明日一早,诏必亲自去谢恩。’因而捧着您赏的金钏回了。” “亲自来谢恩?” 淡淡的声息传来,像拨弄一朵花儿似的,将字眼儿嚼在齿间。 燕珩补了一句,“嗬,偏来奉承寡人,想必是秦王教唆罢了。” 细细停了一晌,那帝王帐中又安静下去,一句话虽有两分讥讽,却并无什么怒火。因而,德福便使了个眼色,遣布诏官们退下了。 “王上又是赏人金银,又是体贴赏了华袍。”德福到跟前儿伺候着,笑道,“那秦公子也不是那等不通时务的,必是真心实意、感恩戴德,方才有这样一句话。王上天恩,莫说奉承,哪一位不是喜得藏不住?” 燕珩那冷淡唇角勾起一抹笑,拨着纸页哼道,“你也是,阿谀奉承。” 德福谄笑,“是,小的满心里都是王上,纵您说阿谀奉承,也认了。” 德福心中只想,燕宫冷清,添几个有生趣儿的少年,又有什么妨碍呢? 可燕珩照常不理,只当那两句话是小儿心性,全不作数。 依照燕国的礼仪,及仆官们宣过的规矩,质子称父,以父子君臣之礼,早间日日来请安问候,最是妥当合矩的。 然而,那是先王燕正定下的规矩,和燕珩无关。 他可不缺什么便宜儿子。 彼时,燕正少子,虽宠姬无数,却只有一个珍宝似的宠儿,便是燕珩,如今的燕王。燕珩年幼,正被人宠到心尖、含在嘴里都怕化了,恨不能收拢举天下的珠玉作陪衬。 淮州称王之年,燕正年近不惑,挟了质子到燕。 那几位,都比他的珩儿年纪还要大出许多,故而布下了这项规矩,白送了几个“哥哥”给他做陪伴。 所谓日请安,夜勤思。不过是燕正放心不下,小心谨慎、左右堤防,免得日后给他的珩儿留下祸患——燕正强压之下的十载质子生涯,正是这许多手段琐碎,将人磨得尊严全无、傲气尽散。 燕珩自折页中敛起眉来,似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这个赵洄。” 赵洄便是当年的质子之一,今日的赵王。 被丢在地上的折子散落开来。 德福拿眼角偷瞄了一眼,是司马大人奏来的。 上头只说:赵王加固城防,又调兵在赵、卫两国交接之金城,大行囤粮演兵之事,请王上示下。 德福问,“可要请司马大人入宫?” “不必了,赵卫倾轧,寡人就坐等着,看这出好戏。”燕珩顿了片刻,站起身来,金靴踏过那道折子,慢腾腾的越过长殿,朝内殿去了。 德福仔细观察那神色,瞧着……倒没什么怒意。尤其淡琥珀色的眸子压低,长睫裹一层浓稠的阴影,瞧不出端倪,只觉得深沉如渊。 再伺候一晌,饮食吃水都如往常,依旧是隔着一层冷雾似的嗬出气来,没什么喜悦惆怅似的,他便放下心来。 羸弱小国,广袤穷乡,争权夺地,打打闹闹,应当不妨事。 这点小动作,燕珩还不放在眼里。 翌日,德福伺候人出了金殿,登临鸣凤台。 燕珩神色无虞,有意邂逅什么人似的,金靴踏过玉阶,几乎可以称得上闲庭信步……终于,脚步顿住。 德福心里一紧,赶忙抬头去看。 果不其然。 赵信迎面而来,闯入视线。 “见过王上,向您问安。才说这样大的瑞雪,是个好兆头,竟得见王上……” “嗬,”燕珩垂眸,锐利目光刮过他的脸,“赵信。” 为帝王撑伞的仆子躬身下去,浮雪落了一层在伞面上,如淋湿的月光。 赵信慌忙稽首,不敢再去瞧他的脸,“是,王上,我……我是说,瑞雪兆丰年,往后必定风调雨顺,四海民安,是顶顶好的兆头。” 燕珩冷睨,“寡人治下,风调雨顺,竟缺这场雪?” 被这轻寒风浇了冷气,赵信脊背发寒,慌忙抬手。 “啪。” 紧跟着,利落脆生的一个巴掌。 赵信叩首,“是赵信失言,请王上饶恕。” 燕珩意味深长,“倒是巧合。” 似被猜透了一般,赵信吓得大气不敢喘。 迟疑间,他又怕自个儿疑心太重。毕竟,昨夜他才得了父王的信儿,又都是自己自赵国带来的、自小伺候且极信得过的仆子,那等消息,无论如何也…… “赵信,”那冷声发问,“你且说说……这燕国风调雨顺,赵国何如?” “赵国……”赵信战战兢兢答道,“有王上照拂,赵国亦是风调雨顺。” 那金靴轻挪了两步,踩在他的手背上,居高临下的声音带着凛冽的笑意,“何如?” 赵信吃痛,强忍着齿间溢出来的恐惧,声音颤抖,自肺腑间隙挤出来一句话来。 “王上说赵国风调雨顺,便是风调雨顺。王上说赵国民不聊生,赵国便不敢……不敢风调雨顺。” 燕珩唇角微微一勾,“嗬。” 片刻后,金靴挪开,越过他朝亭中去了。 赵信匍匐跪行着转过身子来,仍伏在地上,不敢吭声。 站定的身影又顿住,燕珩拨了拨衣领,大发善心似的: “瞧瞧那株梅树,开的多好。既这样碰巧,寡人也该赏你一株。” 赵信心口一颤,惊骇如浮萍。 他抬头去看,瞥见这会儿城墙根儿里那抹红,雪色中傲然独放,骨肉清白,确实开的很好。可他知道……若依照往日的规矩,那处便不是梅树,该是他的心口血了。 “谢……谢王上饶恕!” 燕珩回过眸来,吓得他忙又低下头去,那视线寒刃似的将他凌虐的不堪,慌乱中,他只好盯着自己的手背看。 那双摁在雪泥里的手,添了金靴边的泥尘,红肿到麻木。 他知道,燕珩是嫌他手伸的太长了。 又似一声儿淡淡地叹息。 “下雪了,天寒——回吧。” 赵信得赦,喜不自禁地磕了两个头。 还不等再说话,两头跟来的仆子却“啊”的一声倒下去,血雾浓郁地散乱开来,一股红艳喷射在雪地里,如一树盛开的花。 强忍作呕的浓腥,赵信丢魂儿似的转过眼睛去,呆愣愣地望着熟悉身影摔成软泥。 “仆子们不懂事,公子不该被带坏了才是。” 那是他自小带来的亲近仆子,此刻正捂着喉咙,瞪大双眼望过来;随着喘息……咕咚一声咽下去的,似乎是措不及防的痛。 “王……” “哦,对了。”燕珩临视长殿,背对着他,声线清淡,似乎就连赏花的兴致都不曾被这惨叫声打扰,“若是寡人没有记错,赵信,再有几个月,该及冠了吧?” 赵信浑身都在发抖,厚衫早已濡湿,水淋淋的贴紧在背上。 那种目视无尘的清高,睥睨淡定的锋锐,无比矛盾地携裹在同一个人身上,因而压出一种杀伐果决的威严。 不消说答话,他连求饶都不敢。 ——“赵公子。” 德福轻声提醒,“王上问公子,何时及冠。” “再、再……再有三个月。”赵信磕巴的厉害,“王、王上饶了信罢。日后,我、我再也不敢!必再也不敢了。” 燕珩微笑,“公子何出此言?天寒赏梅,不过一件趣事罢了。” “王上,求您!此事全无别的主意。乃是父王来了封家书,只说瞧瞧您近日可还好?我不敢求见王上,方才借故偶遇,只……” “哦?家书……”燕珩若有所思,“是了。公子离家居楚,及冠之喜,寡人也当陪衬一些稀罕物什。” “乃是实在的家书,不敢欺瞒王上。” 赵信一边哆嗦一边自袖中往外掏信,那身子筛糠似的,几乎碎的不成个儿。他跪行两步,不顾手边雪泥,扑在人腿边去递。 越急越怕,越是犯了忌讳。 德福及时去拦,仍被人蹭住那华袍一角,溅了泥水湿痕。 燕珩眉尖一蹙,似添了两分不耐,“啧。” …… 呼号与求饶声息渐远。 德福讨好似的拿雪帕替人擦拭干净,半点儿也瞧不见痕迹,这才道,“公子年轻,总归不懂规矩。王上这等宽宏大量的……” 帝王远眺,眸色晦暗不明。 第6章 意无聊 “好像……是秦公子。”德福道,“昨儿,布诏官回禀,秦公子说,早间要来与您请安,再亲自谢恩的。” 燕珩慢腾腾地勾起唇角,“寡人最不喜阿谀奉承之人。” 德福察觉到话里的深意,又被刚才的一线红梅惊住,不敢轻举妄动,便试探道,“王上是否要……召见秦公子?若是您不想见,小的就遣人去打发了他。” 燕珩没说话,饶有兴致地瞧着。 那脊背跪的笔直,却也不肯进殿。 随行的仆子们替他撑伞,任风雪吹乱衣领,湿漉漉地溅了一层寒霜。秦诏稽首的动作标准,跪伏的姿态从容,热雾氤氲,茶盏便自他手中奉上去…… 然而金殿门前躬身的仆子们面面相觑,王上不在,谁也不敢接。 燕珩握紧了手炉,眸光深邃,将倒映的、碎金似的蕊影压住,冷笑。 “王上,可否要……” “不必。”燕珩拨了拨手,淡淡道,“不过是给寡人演戏看罢了。” “是。” 德福不敢再多嘴,只随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去。 少年身骨单薄,裹了裘袍也显得瘦削。候在雪地里神色庄重,恭敬,奉茶的手被茶水烫热,起了一层浅而密的痒痛,而后渐渐消融,随着风雪一起凉了下去。 当真是一盏茶的功夫儿。 茶凉了。 秦诏便收回手来。 燕珩凤眸微眯,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还当有几分骨气呢,也不过如此。” 先王在时,奉茶一盏,已是十足的孝心。 然而在燕珩眼中,这也不过是侍弄权柄的小把戏而已。 再者说,秦王历,当年也如这般战战兢兢。现在不过是子承父业,哄个孩子来他眼皮子底下,故技重施罢了。 正欲遣人撵了去,谁知秦诏侧转身子,又唤仆从递了新茶赶来。 再一盏茶水,高高奉在额前。 燕珩微怔,仍不做声地盯着人看。 直到茶凉,滚了第三盏茶奉上来。 燕珩终于“啧”了一声儿,压住齿尖轻磨,似乎被人那点拙劣的小心思惹得不耐烦,偏偏又生起一点好奇来,遂道,“德福。” 德福:“小的在。” “去瞧瞧,这小儿到底要作甚。”燕珩似不悦,“扰人清净。” “是。”德福一路小跑下去,急急地越过风雪,穿过中庭的隐蔽门扇,他稍顿片刻,整理抚弄衣衫,才故作施施然,自外殿阔步迎出来。 特意瞧了一眼秦诏的脸色。 德福客气笑道,“清早天寒路滑,小公子可有事要禀?” “无甚么事,秦诏来谢恩,并与父王请安奉茶,只消劳烦您,将茶奉与父王。”秦诏道,“又逢天寒,昨夜添了两寸大雪,晨昏吃一盏滚热的茶水,凝神静气,最是怡人。” 德福神色一转,示意仆子接过茶来,又笑呵呵道,“小公子费心。小的自将通禀王上,亲自将茶水奉上去。” “劳烦公公,不过,无须通禀父王。” 德福忍住诧异,笑问道,“瞧您膝上的雪痕,小公子晨间跪候不少时辰了吧?这份孝心,也当禀与王上才是。”说着,他又示礼请他入殿,“小公子若是肯,候在外殿便是。” 秦诏起身与人行礼,道,“奉茶请安,乃是本分规矩,无须让父王知道。” 说罢,转身便要走。 身后人笑着追问,带有几分促狭意味,“那公子这样的孝心,岂不是不为王上所知?王上若真瞧不见,公子又何苦这样殷勤。” 秦诏顿住,回身一笑,“公公说笑了。此乃是燕国的规矩,为人臣、为人子,都须克己守礼、行分内之事,并不只图父王知晓。” 德福笑着垂眸,状似卑恭,“王上恐怕不曾认下过公子。谈何人臣、人子呢。” 含着笑意的客气话,点在人痛处。 “再有,小公子若想富贵荣华,如今,便也足够了。” 言下之意,不过是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肖想其他。 “四海称臣,秦国也不例外。我乃秦人,自然是人臣。燕宫虽大,大不过父王。先王定下的规矩,父王从未曾废除。因此,依照礼数,称呼也实在算不得错。”秦诏淡定拂了拂袖口的碎雪,“知与不知,认与不认,不在父王,而在于我。” 语气谦和,姿态从容,然而,字句有不容置喙的镇定。 因被雪色照耀住,秦诏便微眯起双眼,瞳色闪烁着沉了下去。 德福不作声地打量他。 虽被风雪冻得两颊发红,唇角却含着抹淡淡的笑,这模样,本是漂亮讨喜的。 但瞧见人眉压下去,不知何处养起来的气度风华,便如逼视一般,警觉而有气势;偏又生的五官锋利,龙目微扬,如那泛着冷的剑刃,便也不得不少两分亲近心了。 见人不说话,秦诏便微笑行礼,道,“日后请安,便劳烦公公了。只消一盏茶,您代我侍奉便是,秦诏不会叨扰父王清净,更不图谋取富贵。” 德福见礼,目送他转身离开,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 片刻后,仆子端着茶,抬眼问“可要侍奉这盏茶水”时,他才“唔”了一声儿,赶着回去给人禀话了。 燕珩似不耐地睨人笑,“两句话打发了便是,何故耽搁这么久?” 德福一五一十道来,边说边去瞧人脸色。 自凤鸣台俯视,刚才的景象尽收眼底,底下人说话谈笑,分明清晰可闻。刚才,一紧句跟着一句的“父王”,未必没传到帝王耳朵里。 德福心知肚明。 但,他们的主子既全当作不知,他就只得察言观色,老实儿禀上来。 待人说完,燕珩哼笑,“几句奉承话,也值当你纠缠。小儿心性,不过是图三天的新鲜罢了,又能坚持多久?” 德福讪笑,“小公子一口一个脆生的父王,小的没听过,便耽搁了。” “……” 燕珩:寡人也没听过,但寡人不爱听。 “不过小的瞧着,秦公子不像那等阿谀奉承之辈,是个心思纯净的。”德福道,“小的说要回禀您,秦公子只说,不必请您知道,更不想扰您清净,只说尽了心,伺候父王一盏茶便好。” 燕珩睨他,德福又讨好道,“听天司倌说,膝下养子,最旺人气了。” “……” 燕珩向来不信鬼神之语,听见了这茬,却也只是轻哼了一声。 霜似的眉眼,雕琢出一点柔软,“你既说他不是那等阿谀奉承之辈,倒还起了旁的心思?” 德福道,“若不然,小的去跟人说,往后再不许叫。只不过……怕伤了那孩子的心。王上素来仁慈……” 燕珩垂眸,视线掠过那淋漓的血色顺着台阶往下淌,滴答,滴答……遂不由得笑出声来,“哦?寡人仁慈?” “……” 德福:偶尔仁慈。 “待明日,小的便向秦公子说清楚,往后不可这般称呼,并不得再来向您请安……” 燕珩忽想起头一日见到那小孩儿时的景象。 一双浓而幽深的目里,有几分痴迷和眷恋,柔柔的流荡;还一句“凭诏不受宠”同样勾住心绪;因而到了嘴边儿的“嗯”也顿住了。 燕珩可不知道什么叫“不受宠”。 那颗思虑江山天下的心,偶尔也会纳罕,怎么世间有这等人,自个儿生的孩子,倒狠得下心糟践,生分的不比旁人。 “罢了,随他去吧。兴许没几日,便忘了——小孩子,没个长性儿。” 燕珩瞧见德福乱滚的脸色,忽敛了话音,“寡人不曾心软,寡人最讨厌孩子。” “是、是。” 德福忍笑,低下头去了。 燕珩抿唇,“……” 那话听起来像开脱,“寡人只是不愿跟个没人疼的孩子置气罢了。” 才说罢,燕珩又想起来什么来似的,“另外,叫公孙渊去查查,赵信如何瞒天过海,藏了家书在身上的。这偌大的燕宫,岂容他横行?……再有,连同秦诏一起,将身边带来的仆从都换下来。” 德福道,“回王上的话,秦公子没有自秦国带来的仆从。” 燕珩:“……” 德福:“小的也是听公孙大人说的。” “什么叫没有?” “回王上的话,秦公子孤身来燕,并不曾带仆从。” 燕珩拨紧了手炉,沉默了一阵儿,才道,“既没有,那就再拨两个。” 再拨两个……? 德福后知后觉的反应,才明白,他们那“冷心肝”的王是要给人发赏。 不等他开口奉承,燕珩又道,“记住,不是寡人赏的。” 德福笑着,应下称是,又借仆从人口清点的由头,给各国质子重新安置了一遍。闹的动静虽然不大,但也惹了一些流言。 因这事儿纠连的几条性命,像是帝王轻描淡写的警告。也不知是冷还是吓,没多久,赵信就又害了场病。 那始作俑者,高高在上、冷血无情的燕王二字,更朦胧成了阴影般的可怖存在。其耳目如影随行,其手段几多狠戾…… 庞大的阴影,顺着宫墙内最隐蔽的缝隙,裹着寒风雪,再一次地掐住所有人的喉咙,叫人再不敢挤出一句话。 对此流言霏霏,燕珩从不在意。 没话么,更好,他喜清净。 然而,当那如雪般纷乱的折子一道道飞越宫墙、接连几封来自卫君惶恐的书信,都递到面前,祈求他发兵威赵、以救卫国人民于水火之中时,他忽而就不清净了。 燕珩似不耐烦,搁下信,唤德福道,“遣人去传召,命符慎明日入宫。” 第7章 严载驾 燕司马,符定。 听闻王上夜传诏旨,符定惊得一宿没睡安生,翻来覆去寻思哪里惹了祸,滚得软床褥子都起了三层疤瘌。 因而,翌日一大早,天还不亮,他就候在外殿了。 燕王嗓音微哑,藏着未睡醒似的倦,淡淡唤人给他赐座。 符定喜不自禁,又因紧张而细汗直流,不惑之年得了这样的荣光,于这位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的贤臣,也算是十足的恩宠了。 燕珩登基三年,从无有什么亲臣。至于东宫之时,便行惯了生杀予夺之权,定论朝堂有帝王之威。 这些,燕正都随他去。毕竟自小,他便踩着大燕帝王宝座玩闹,这尺寸之地,燕珩想做什么,还没有人拦得住。 符定敬畏先王,最清楚那雷霆手段。再侍奉新王,更知道继承了同样骨血的燕珩,是怎样的狠心肠。 想必腹中雄才大略,尤甚其父。 就这么细细思量了一晌,符定便猜想出来个了大概。恐怕赵卫相争,燕王必要“趁乱打劫”,狠夺一块带血的肥肉在口中了。 香风一过,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果不起然,头一句便是: “赵卫相争,依司马大人看,寡人该当如何啊?” 符定垂眸,只能瞧得见华袍一角掠过,那声音悠悠然,因才睡醒没多久,便少了两分锐气。 他们燕王有个人尽皆知的癖好,那就是不喜早起,惯爱懒床。 符定察言观色,先答道,“昨夜王上传召,臣不敢耽搁,故而一早求见,扰了王上清梦,还请您恕罪。” 燕珩慵懒往榻椅一靠,“无妨,说说吧。” “是,王上。三月前,臣得了前线要报,察觉赵王调兵,已与其交涉,赵王回禀,只是演兵,并无他意。臣怕打草惊蛇,故而按兵不动,又增派人手探查,于月前得到消息,双方在金城短兵相接,有几分摩擦。”符定道,“因怕节外生枝,便上禀王上,因未曾得您示下,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嗯。” 符定瞧了瞧人的脸色,继续道:“赵国侵蚀周边弱国,此举猖狂,乃不将我大燕放在眼里。若是由着赵国欺弱,恐怕为四海不齿,流言恐怕要说……我大燕无人,由着赵卫闹这等乱子。万一赵国吞城,别处再插手,于我们不利。” “嗬,这个赵洄。”燕珩冷笑,“纵是吞了,也得给寡人吐出来。” “我们若是置之不理,赵国壮大,岂非……” 燕珩淡淡睨他,“双方交战,我大燕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好?” “好是好。”符定道,“但……今日是赵卫,明日便是吴妘。四海称臣,年愈增贡,若……若是坐视不理,恐怕难平悠悠之口。” 燕珩勾唇轻笑,“糊涂,寡人何曾说过,要坐视不理了?” 符定微怔,猛地悟出话外之音,“王上的意思,可是要,由着双方互争讨伐,再趁着分不出胜败、各有损伤之际,咱们出师有名,取……” 一阵轻笑。 短暂的沉默过后,燕珩微微叹息,而后,定定将视线锁在他脸上,轻吐出两句话来。 “符定,他们打了几座城,寡人就要几座城。” 意思就是,不仅要出师有名,还要将所有交战的城池,化归大燕所有。 符定心中惊骇,猛地抬头,却只瞧见那张脸上淡然的微笑,似胜券在握,“寡人不图那两寸土地,寡人不过是……心疼百姓,不忍其受交战之苦,流离失所罢了。” ——好漂亮、好贪婪的由头! 心疼百姓,是独属于帝王的野心。既是心疼,便以“治理抚慰”、“护照生民”之名,“替”他们打理江山,有何不可呢? 此举无异于以大燕之名,同时朝其余八国五州发出挑衅罢了。纵杀你身、灭你国、夺你江山,你又能奈寡人何? 这样狂纵自负的险棋,纵燕正尚在,恐怕也要掂量掂量。 呼之欲出的震撼,狂乱地掀起一阵巨浪,将人后背和两鬓都打湿了。符定惊觉帝王之心,似填不满的渊,这万里山河于掌心,不过趣玩罢了。 良久,符定才道:“是,王上,臣明白了。” 燕珩将视线放远,瞧着廊檐下零星坠落的残雪,天色见晴;便想着赐早宴在宫中,与他再聊一晌,也是应当的。 还不等开口,窸窣说话声便浮起来。 紧跟着,一句“与父王请安奉茶”自殿外传来。声音不大,但仍清晰可闻的钻进了耳朵里。那话罕见,一时将两个亟待开口的人都推入了沉默。 燕珩:还是不留他用膳了。 符定:刚才便该告退的。 片刻后,仆子奉着一盏茶与燕珩,“王上,秦公子与您奉茶。” “嗯。” 燕珩脸上表情微变,仍压下去,作波澜不惊似地接了。碗盖拨开一道缝隙,指尖便流泻出热雾,一股熟悉的茶香,是他惯爱喝的龙凤衔珠。 嗬,竟知他的喜好。 再片刻,又有一个仆子端着一盏碗莲入殿,小心将那漂亮的瓷白搁置在紫檀木珍宝架子。 燕珩与符定都落了目光在上头。 瓷具长宽三五寸,裹着一抹绿叶,映衬着两朵通体雪白、唯有瓣尖赤红练染似的莲,婴儿巴掌大小,漂亮脱俗,不似凡物。 符定多了句嘴,“燕地苦寒,臣孤陋寡闻,竟不知还有冬日开的莲?这才奇罕。” 燕珩微蹙眉尖,“寡人也不曾见过。” 仆子见燕珩瞧见,忙跪下答话,“回王上,小的也不知。只秦公子送来的,说天寒雪浓,怕殿里冷清,故而,得了奇罕物,便侍奉给父王观赏。” 燕珩:“……” 仆子既不知哪里来的品种,又听不见燕珩的示下,因而心惊胆战。 又因想起来,燕珩素来不喜欢花草脂粉气,眼皮子清高,于是忙再度说道,“王上不喜,小的这便端走。” 那仆子站起身来,两手刚捧住那瓷盆,燕珩便瞥了一眼,淡淡开了口。 “搁下罢。” 仆子应是,方又搁下退远了。 燕珩回眸瞧了符定一眼,见他定定地瞧着那花不吭声,也不知这大老粗在想什么,一时无话,只得大发善心,补了句: “天色才亮,给司马大人备膳,用过再出宫罢。” 燕珩登基三年,给臣子赐早宴,还是头一遭! 符定喜得头皮发紧,千恩万谢之后,才被仆子领到偏殿去用膳。 他临出了门,瞧见那候在雪里、正预备走的少年,少不得又多瞧了两眼,当下只觉气度逼人,倒与他那小儿子,是一般大的年纪。 见符定瞧他,秦诏也不露怯,大大方方的与人示礼。 燕宫金石玉砌的宫城中,大雪苍茫。双方见礼后,便相互错过去。此刻,两人尚且不知,是怎样的造化弄人,日后,才会定下那等浓重羁绊。 目送符定远去,秦诏刚要转身,身后仆子便拦住他,“秦公子留步。王上召见。” 秦诏一顿,“父王要见我?” “是,秦公子,请随小的入殿。” 秦诏不作声地紧了下袖口,又低头瞧了一眼鞋尖,见那漂亮的燕宫纹样半点灰尘都没沾上,这才放下心来,缓步随着人进了殿。 骤然的香风暖雾。 如燕珩身上裹挟的气味儿,秦诏心口一紧,忽然顿住了。 隔着一道帷幕,那悠闲靠在榻椅上的帝王开了口,“秦诏?” “是,父王。” “站这么远作什么?”燕珩略含几分不悦,“既来请安,偏又惧怕寡人?” “知道父王不喜打扰,故而不敢靠前。”秦诏往前走了几步,直至越过帷幕,清晰地看见那张风华绰约的神容,“父王仁慈可亲,秦诏不敢惧怕。” 燕珩嗬笑,听出那点口是心非。 “不敢惧怕,那便还是怕了。”燕珩道,“素闻你胆大妄为,寡人还以为……你这小儿,不知道生死畏惧呢。” “父王仁慈,因而可亲。父王乃九国五州的王,威严可敬。”秦诏抬眸,忍不住盯着人细细看,“故而才……” 那话没有说全,因看的专心,便顿住了。 他从不曾见过这样冰雕玉琢似的高贵人物儿,这样铺排奢丽的威严风度。华服凤裘,珠冠玉带,衬着人都黯然失色;比如谪仙,又多添人世风流。 那人拨了拨指尖,秦诏便乖顺跪到跟前儿去了。 燕珩眉眼还算柔和,轻问道,“哪儿来的莲花?” 秦诏仰面答话,“回父王,此花名为卫莲,生于卫国南城,无谓季节,只要搁在温暖之处,便可生发根芽,长成莲花。因怕宫里冷清,故而献给父王。” “哦?卫国……” 燕珩脸色微变,紧跟着轻笑。 这位帝王因政事的缘故,敏锐的察觉到了端倪,故而不等人反应,便抬手掐住人的喉咙。 那凤眸微眯,是略带威胁的湛然杀意。 秦诏猛地憋红了脸。 骤然的呼吸困难,阻遏的喉咙和清晰痛意,挤在人漂亮的手掌底下。因喘不上气,两湾湿润的春水,便落在眼底。 但出乎意料的是,秦诏没敢挣扎,只是乖乖闭上眼去。 终于…… 燕珩松了手,冷哼,眉眼间的冷意变化不明显,“倒是巧,卫国的莲花,竟到了你手里。” 秦诏似困惑般,红着双眼答道,“回父王的话。是卫公子说有这等奇罕花儿,我请托了公孙大人和相宜大人与我带来的。此物花费昂贵,是、是我……”那声息压得低低的,略含委屈,“是我将亡母的金簪置换,才得了这两三朵。本想着给父王讨趣,没成想,竟惹您不悦。父王不喜欢,日后,秦诏再不送了便是。” 第8章 出戏游 赵卫屯兵相争,才过去十三日,便吞掉了一座城。 纷争之处,百姓流离,唯有燕宫暖春如故。别处的血流成河与纷扰,丝毫不曾扰了这位帝王赏雪的兴致。 “才一座城。”燕珩自苑中转过小径去,才悠悠笑道,“未免小气。于寡人而言,尚不足以果腹。只是那卫王,总是来信,一日胜一日勤的向寡人求情,令人厌烦。” 身边人不敢答话,只得守着人趋步随行。 越过小径长庭,有两道窄园门,再穿行一段路程,便是阆苑;有卧松、云梅,再添舞伎伺候;本是赏雪烫茶的好去处,却没成想,才走近,便有嘈杂的闹声自那后头传来。 吴敖的声音夹着怒意,“妘澜,休要再说,待我回去奏秉我父王,定要打的你们落花流水,要你妘国割地告饶,好好与我赔罪。” 德福刚要开口,燕珩抬抬手,示意他安静。 倒不是他有意想听八卦,而是那“割地告饶”四字,若非吴王挑唆,这小儿必是不能知晓的。 八国之臣,有狼子野心,恨不得做梦都想侵吞周遭领土,倾轧缠斗以扩充国力,与他平起平坐。 当年,他们敬畏燕正,不敢表露分毫。如今,燕正一死,更是无所顾忌,恨不得将燕珩除之后快,好免了贡税、窃了燕地。 嘴上不敢说,未必心里不敢想。 那妘澜答道,“放屁,凭你也配。也不看看你脚下踩的什么地儿?” 吴敖抢话道,“现今燕王不管事儿,任赵国狂吞了一座城,你岂不知,今日卫国的下场,便是他日你妘国的下场。我劝你,最好不要惹怒我,免得步了后尘。吴赵交好——待我回国秉明父王,定要你们好看。” 妘澜嗤笑,“呸,你这草包,休要在本公子面前,大放厥词。” 吴敖不依不饶的追上去,“你别不信,燕王就算想管,也未必有那样的魄力。卫国连卫小娘子那样的人物儿都送来伺候他,不还是无动于衷?依我看,不是不想管,是不敢管……” 拉扯吵闹声渐远,再细碎的话音便听不见了。 德福忧心朝人看去,却在那张脸上瞧见淡淡的笑容。 燕珩神色不变,吩咐道,“今日赏雪,备下寡人最爱的茶来。哦,再有……许久不吃云松糕了,也叫人一齐做了送来。” 德福称是,又问:“吴公子失礼之甚,可否要……” 燕珩并不理会,兀自越过园门入内殿去了。 这几日风雪乱吹,入目萧瑟清白,旁人觉得冷清,可燕珩却颇得自在。越是无尘,将那乱红轻绿压成荒芜,越是称了这位帝王的心。 就连晨间都晚了些时辰,才起。 恬淡,悠闲,慢条斯理地饮茶,审阅折子。 这日,燕珩偶尔抬起眸来,掠过那一碗莲,才发觉旁边又多斜出来一株梅花。碗里红尖儿的花瓣一日开的比一日丰盈,那盏沁润刚好的龙凤衔珠却凉了下去。 燕珩便问,“何时来的?” 仆子不知所以,便听德福答,“回王上,还是往常的时辰,只您这几日倦的厉害,秦公子不敢打扰,只奉完茶,侍弄打理两支花草,便悄声告退了。” 偶尔是红梅衬那雪白;间或是金蕊映那赤瓣。一碗莲、一枝梅,便是这殿里唯一的葳蕤生气。 燕珩不喜花草,却没出声,更未曾叫人将那两簇多余的艳丽撤下去……他偶尔想起那小儿红着眼眶吃屈的模样,为那“亡母”二字,到底忍下了。 因想起这茬,燕珩沉默片刻后,又道,“让公孙渊,把那金簪送进宫里来。” 德福不知所以,“王上说的,是哪处的金簪?” 燕珩嗬笑,“你只传诏,他必定知晓。” 过了没几天,金簪就送进宫里来;燕珩只瞥了一眼,便命人收好。 片刻后,他下意识地去看那处,因视线扑了个空,便状似不经意地发问:“那几朵碗莲呢?” 德福道,“回王上,已衰败枯灭了。秦公子原话说,卫莲虽好,美中不足的是开花时间短,少则三五天,长则半月。因有王上的凤威天恩,已长了足月才凋零。可惜再托人去问,南城闹战事,一时半会儿,也寻不见了。” 燕珩嗬笑一声。 片刻后,他搁下笔,似沉思什么,无意识的摩挲着手里的折子。 三日后,符定接诏。 帝王诏旨只有零星几句话:即日出兵救卫,取城池为界,化为燕地。 静在原地良久,符定才喃声道,“救卫?……” 纳罕与疑问困在心底,在帝王三道金符战旨中被一点点挑破。 救卫,不是决定放弃“渔翁之利”,更不是不要地。 而是要将精兵对准赵国,强攻金城界纵深的十座城池,以此为阻隔线,驻燕兵,免双方战事。 偏偏选中的这十座,都是赵国的重要边防城。燕兵那狂纵架势,就好似燕珩睥睨的凤眸扫过,只留下一句话:本来是要都抢的,如今大发善心,便只抢你赵国的罢! 赵洄傻了眼,试探之时,燕珩坐视不理,他才敢蠢蠢欲动,起了战事的。 没想到,才打下一座金城,倒叫燕兵又夺去了十座城池。刚打下来的金城还没捂热乎救还回去了……赵洄怒极,狠摔出去三道兵符,“给本王夺回来!” 第二仗,叫符定给他打的屁滚尿流,大军一路直逼都城,战火燃到烽烟台。赵洄连气带吓,灰溜溜的投了降,又承诺增了三千石赋税,求着燕珩饶他,这事儿才算完。 卫国感恩戴德,喜得不得了。 赵国损失巨大,元气大伤,他们卫国虽没赚到什么便宜,但好歹没丢一寸地,如此已是万幸了。 “卫国上下,感念燕王天恩。” 那奉承话好听至极!至于到底是哪里的缘由,致使燕王发了善心,卫王渠便不知了。自燕宫传回的信儿里,卫宴的字迹清秀,却只说是一碗卫莲的好处。 “卫莲?……” 小小一朵,亘在帝王肺腑,是凤鸣龙吟稍歇,添了点怜悯,为这人世悲欢。 石轧铜杯,吟咏枯瘁。 苍鹰摆血,白凤下肺。 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1] 卫渠猛地明白过来,跌坐在宝座上,倒呵了口冷气。似回忆起当年的质子生涯,那朵小小的卫莲,是威胁,是警告,是来自帝王的睥睨冷笑。 只不过可惜的是,赵洄恐怕不能悟到。 燕宫。 卫宴躲在暗处,笑道,“一朵小小的卫莲,竟有这么大的用处,若非亲眼所见,就连我,也是不信的。” 那宫殿的谈笑压得声息极低,“运气好罢了,哪能事事都如意。” “秦公子这才是谦虚。”卫宴一改往日轻狂,此刻与他谈笑,竟有几分深不见底地试探,“我欲求自由身,公子可有没有法子?若我安然逃脱,日后但有一分能帮上公子的,公子但说无妨。” 秦诏微微一笑,“金银珠宝。” 卫宴嗤嗤笑出声来,“你竟只想要这个?不像公子的作风。若只是金银珠宝,这才好说,我家别的没有,就是锭子多。” 秦诏道,“不止金银珠宝,我想跟你做个交易,借一笔银两,如何?” “借钱不必,若你助我脱身,我白送你。” “此事非同寻常,恐怕要余家‘倾家荡产’,才能帮上忙。” 卫宴心里一惊,敏锐的察觉出端倪,但她却只是含着笑,并不答话,身子竟也不自觉往后退了两分,似乎要逃出面前人设下的这个危险圈套。 “不必担心,若你不肯,我不会强求。”秦诏不徐不疾道,“只是,自由身和银两,孰轻孰重,你比我清楚。再有,这笔银两既然是借的,那必定是要还你。” 卫宴避重就轻,笑道,“我怎知你,信誉几何?若是他日不还,给强盗打了牙祭,我又到何处说理儿去?” 秦诏轻笑片刻,才道,“不急,慢慢想。”他回眸盯住人,忽然换了称呼,“卫姐儿是聪明人,知道怎么做买卖最划算。” 说罢,他便起身,“时辰不早了,今日叨扰甚久,诏便先告辞了。” “慢着。” 秦诏顿在门口,回过头来。 “若是成交,你敢保证,我余家上下老小安全?” 秦诏半张脸隐在灯影朦胧里,那话音沉的令人害怕,口气却坚定无疑:“卫姐儿若助我,余家上下,必定安然无虞、此生坐享富贵荣华。” “秦诏,我信你一次。”卫宴轻笑,“这燕王,我必不嫁。再有,你可知……富甲天下的季家?” 秦诏微怔,“若说不知,那才是骗人的。天下未有一粒铜板,不从季三江手里过一遍。季三江之子,季肆,更是有名的经商奇才……” 话没说完,冷不丁的被卫宴截住,“那是我未婚夫。” “……” “谁?” “季肆,我未婚夫。” 秦诏打量着被光影照耀的明艳姿容,再有魄力过人的气度心胸,聪慧之甚,与这季肆,岂不正是郎才女貌,顶顶般配的一对儿! 半晌,秦诏微微勾唇,“甚好。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纵是为这良缘一桩,我也必不能让你嫁给父王。” 听见“父王”那两个字儿,卫宴又笑了,“正是。” 少年之间,不受年龄拘碍,反倒心有灵犀。似天真,似莫名的默契与信任。双方对视一晌,似在眼底寻到了对方的答案,而后笑着错开了。 直至将来,四海五州倾覆如巢,卫宴才知,此刻定下的,竟是笔改换天地的买卖! 然而,秦诏并没有再多说。他只是谨慎拨开门,左右环顾一圈,发觉无有侍卫走动,这才敢迎着暗色走出殿门去。 第9章 周八极 卫宴问他,“那晚,公子是怎么逃脱的?卫大人甚凶,那可是燕王面前的红人。” 秦诏模棱两可,轻笑道,“也没什么,天黑瞧不真切,就糊弄过去了。” 秦诏这才识得,那晚出声冷喝的人,是卫抚。 这人鹰眸薄唇,盯着谁都像盯着囚犯似的,总带着审视的轻蔑与狂气。 打听过才知道,他还真就是狱卒出身,一路靠着家里和姊妹高升来的。胜在功夫不错、性子机敏,如今是燕王亲点的都尉官,负责燕宫里面的安全。 秦诏自暗处盯着他,微眯了眼,只觉此人碍事的很。 而卫抚,亦是不曾想到,杀身祸因的小小种芽,竟埋在那么一个普通的夜晚里。 自然,那是后话。 而这几日,燕宫才打了胜仗,多添了十座城池当趣儿,恰逢喜事当头,没人多想,都赶着筹备庆典,预备再几日,给司马大人接风洗尘呢! 燕珩也不例外,看了战报,心情还算愉悦。 殿门前的那年轻仆子察言观色,在那笑意中递了句话道,“今日难得的响晴天,鹿月楼的金绣梅开了,王上可要去瞧瞧?” 燕珩略微一顿。 鹿月楼的两株花草,因打理精细,惯常开得很好。 那是燕正同他生母玉夫人亲手种下的。燕正选了一株金绣梅,逢冬就开;玉夫人则种下一株玉桂兰,捱到开春才长。 燕珩每次去看时,都瞧见那株金秀梅疯长似的溢出一片金灿灿,抖落雪痕,便漂亮凌厉的恨不能倾吞整个悬廊。映衬之下,那株玉桂兰却似被耗尽了所有力气,才躲开一簇狭窄的空隙。 待到春日琳琅,玉桂兰才幽幽地开,一朵坠着一朵,清白无争。 燕珩极少专门去看玉桂兰,也极少想起玉夫人。 她在世时,也像那朵花一样,漂亮而脆弱。只将自己的孩子递到宝座上,便任由一群更尊贵的夫人唤“珩儿”——除此之外,燕珩已记不清,她熬过了几个冬天。 “王上?” 燕珩回过神来,终应声道,“也好,去看看罢。” 那年轻仆子名唤德元,得了令便手脚麻利去传唤开道。 鹿月台拾级而上,有中空露台,外沿的廊檐开满了一片金黄。仆子们布好细绸绒毯,铺垫好炭火,剥去烟尘气;才敢将精致糕点往人眼皮子底下摆放整齐,只待他们的王上热茶足饮,暖炉赏雪。 燕珩吃了一会子热茶,趁着身骨舒畅,兴致也好,便站起身来,凑到近处去看那处金绣梅。 瞧着傲骨不屈,烈烈地盛放,一个滚着一个未曾开的花蕾似宝珠,又在日光里含了金色,比旁的品种还要显得尊贵些。 燕珩微微叹息,刚要开口。 “嘶——吁!” 煞风景的嘶鸣和驯猎声儿骤然响起,把大家都惊了一个激灵。 德福低声呵斥,“快去瞧瞧,何人如何失礼,扰了王上赏花的兴致。” “是。” 小仆子迅速跑下去了。 下了鹿月台,若是从后头绕过去,便是珍兽苑,养着各国进贡的宝马珍兽,仙鹤云鹿——燕珩不悦,转过身来,隔着虚空往后头望过去。 长苑赤鬃宝马被人勒紧缰绳,猛抬前蹄,倔烈扬起作挣扎状。马背上那个瘦削身影丝毫不乱,被甩的跌出去挂在一侧,仍能借力猛踩脚蹬,复又跃回马背。 骄扬的红缨簪挂在银冠上,劲瘦的小臂上套着两道金钏,沁润着汗光,眉眼压低,薄唇紧抿,两颐消瘦下去的婴儿肥,将五官裁剪进阴影里,更显轮廓鲜明。 德福:“这、这谁家的郎君?” 德福:“吓!那不是王上驯服的那匹烈马么?” 燕珩双眼微眯,神色又添了几分耐人寻味。 “好你个——秦诏。” 那名字被人咬在齿缝里,哼笑着抛出来。 德福又揉了揉眼睛,再度瞧过去,被那飒爽的驯马手段震撼住,不敢置信似的,“没想到秦公子竟有这等本领,瞧着身子骨瘦弱,驯起马来,竟是少年英雄的风姿。” 燕珩勾唇,那“嗬”声似不屑,目光却锁在远处的身影上。 燕宫冷清,开了珍兽苑,放给质子们玩本是人之常情。但是天寒,鲜少有人赶在这儿骑马观鹤,惯常都等到开春才热闹。 人少,这景象就稀罕。 没多久,小仆子跑来回禀,“回王上,是秦公子在驯马,小的匆匆看了一眼便来回禀了。小的才一过去,便听珍兽苑的王管事说,王上那匹马近日也有些闷了,便牵出来与公子们顽一会子。” “嗯。” 小仆子还要再说,燕珩便把目光移开了,连口气也不曾生起什么波澜,“无妨,随那小儿玩罢。” 片刻后,德元又瞧了一眼,似惊讶的“唔”了一声儿,便又低下头去。 燕珩回身,缓步走至暖榻前,慵懒靠过去。不知为何,这卧榻放置的角度,刚好迎着珍兽苑的阔场,只消一抬眼皮儿,境况便能尽收眼底。 燕珩饶有兴致地瞧着,日照卧雪消融,秦诏自马上驰骋两圈,便忽然抽箭挽弓,定住双眸,狠射出一箭去。 那箭破风,利落干脆。 燕珩微微勾起唇角,“偏了。” 大家齐齐攀住围栏去看,小仆子眼尖,忍不住偷跑去打探,回来一禀,果然偏了!到底是身骨瘦弱,气力不够,再被马匹疾行带了干扰,便稍有偏移。 也在情理之中。 德元惊叹王上料事如神,又跪在身边儿给人捶腿,边笑边道,“这君子六艺,果然不虚。秦公子竟……” “哦?……他秦宫的公子,就这么好?” 德元意识到自个儿失言,忙认错道,“是、是小的失言。小的只说君子六艺,这样的才华不错。” “嗬。” 燕珩扬眸,冷淡地笑起来,“那寡人问你,何为君子?” “君子……”德元似被问住了,“君子……心善?” 见燕珩望过来,德福也忙答话,“王上,小的以为,君子修身修德,应当是德行过人,不趋炎附势。” 几个仆子也小声儿嘀咕。 燕珩轻嗤,“什么君子?人无非贪财好色、趋名逐利,这小儿未必例外。” 一众人不敢吭声。 燕珩勾勾指头,凑在德元旁边耳语两句,“去罢。” 德元受命,自去取了几锭金银,将其搁置在珍兽苑外的往来必经之路上。 他先是随便往地上一掷,顿了片刻,便又拿靴子拨了两层薄土盖好,待掩饰的差不多,方才细看一晌,转身回去禀报了。 那日,一行人居高临下,自暖香浮楼之中往下瞧,视线随着秦诏一路往外。少年靴子尖撞上金锭,神色顿了片刻,方才拿视线去寻。 那脖颈上的细汗直流,顺着鬓角一路隐没。银冠金钏、绣宝珠银甲戎衣,姿容漂亮而身姿挺拔,那幽深的眉眼压在鲜明轮廓里,更显的气度过人。 片刻后,他弯腰。 “哼。”燕珩冷笑,“寡人便知……” 秦诏抬手,便将金锭搁在旁边的栅栏横木台上去了。其神容不变,只左右瞧了一眼,便脚步轻快的往外走去了。 燕珩:…… 这死小子。 “寡人便知……这小儿还算有两分骨气。” 德福和德元对视一眼: 是,您肯定是打算这么说的。 燕珩将刚才那两句话说完,“贪财好色、趋名逐利乃人之本性。不取不义之财、不贪富贵荣华,才算是个明白人。” 君子路不拾遗,秦诏也是。但秦诏不是君子,那少年腹中有压得深的暗色,裹挟沉的野心,日夜沸腾翻滚。 待拐出那条小径的挂角,他便顿住脚步。 那唇角微勾,哼笑声儿轻狂;眉眼冷傲也学了燕珩十分之一二。 “不过几锭金银罢了。” “父王……未免也太小看了我。” 这一夜。 扶桐宫迎来了一位稀罕的客人。 这人笑着揖礼,质地上好的仆官打扮,白日里为燕珩捶腿伺候时的谦卑仍在,岂不正是德元! “见过公子。” 秦诏含笑,往人袖中塞了只玉佩,又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暗示道,“全是官铸的锭子,公公记得……多叫几个帮手。” 德元笑的折了眉眼,几乎眯成一道缝。 “多谢公子,小的却之不恭了。” “这是公公应得的。若不是您,父王怎会来这鹿月楼,我又何曾有机会与父王演这一出戏?”秦诏笑着,安抚似地拍了拍人的手背,“再者,若非公公周旋,安又能劳动得了王管事,将那匹烈马牵出来?” “是公子自己的本事。”德元笑了笑,客气道,“今日,公子路不拾遗,甚得王上青眼。改日封了功,公子不要忘了小的才是。” 秦诏笑道:“这是自然。” 两人心知肚明,都当对方是句玩笑话。德元哪里敢想,日后,他有仰仗这位主子的一天?若是问……他是怎么攀上的高枝?还得从卫抚的那一声冷喝说起。 那晚,德元捧着一小银罐温炭,正巧撞上自卫宴宫里出来的秦诏。两人打了个照面,同时认出了对方。 这不是父王殿前的那个年轻仆子么? 这不是日日去请安的秦公子么? 为了那声冷喝,德元人精似的闯出暗色里,冲卫抚笑道,“哎哟。大人勿怪,是小的捧着银炭眯了眼,差点绊个跟头,才闹出动静来。” 说着,他胡乱咳嗽了两声,“您瞧,我这粗手笨脚的,害怕回去晚了王上责怪,便走得急了些。” 卫抚认出殿前的熟人面孔,寒暄两句,便笑着放他走了。暗处那位,自然也得以脱身。 第10章 历九州 燕军精兵凯旋有两万数,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洗尘接风的宴席定在云绮殿,司马大人辣着一张红脸,用一种武夫特有的羞臊迎来众人的赞叹和钦佩目光。 燕王登顶三年,头一次这样宴请群臣,还是以其凯旋之名。 莫大荣光,功爵加身,符定单膝一跪,激动抖出一句,“臣不辱王命。” 燕珩静坐,神色淡然,似早便成竹在胸。 “司马功大,寡人甚慰。想要何等赏赐,尽可道来。” 符定顶着司马的头衔,只谦卑道,“这一仗,乃是将军的功劳,臣这个督军,白沾些风光罢了。若是王上要赏赐,便赏魏将军吧!” 燕珩嗬笑,微眯起眼来,打量二人。 座下愈渐安静几分,金爵搁在案上,无人敢去拂饮。秦诏虽坐的远,可听见这话,仍然微微皱眉。 当下只道,这话谦卑,却不高明。 那位眼高,既是要赏,便看准了彼此二人的功劳。你偏说自个儿沾光,白白绕进去个“识人不清、赏罚不明”的糊涂罪给他。 秦诏悄不作声地拿目光去描摹那张神容。 果不其然,瞧见他父王抿起薄唇来,微微垂眸,似睨视,仿佛又带点不悦,那轻粉色玉莲似的唇珠将那个微笑压得淡漠。 眸光愈发的深,叫人猜不透。 好在下一秒,魏屯出了声儿,“为王上鞠躬尽瘁,乃是臣的荣光,臣不敢求赏,只愿我大燕岁久日长,自此驱驰中原,定疆这八国五州。” 燕珩神情敛了轻寒,笑道,“寡人知道将军劳苦功高,自然要赏。” 布诏官寻了名目,赏了金银珠玉,并依着燕珩的意思,擢封了些虚名,赐“扶光箭”。两人都谢了恩,直到魏屯再三表了忠心,惹得高座上那位不耐,才肯入座。 燕珩知道他忠,那是他父王养出来的好马,缰绳虽牵在自己手里,却自有吞八国、灭五州的雄心壮志。 他驯养着,蹄下仍常溅出铁腥。 ——偶尔,也不满。 帝王自有不见血的刀,他偏要迎战四海,白添些尸骨。 燕珩这等清高,自然对他多了几分冷落。但这人不识趣,总觉得是忠心未曾表够,抑或是哪处的礼节错漏,才惹了猜忌。 过了赏赐,还要行开宴礼。 按照燕国凯旋的惯例,为将军们接风洗尘的宴上,要博个“开堂彩”,由将军射出那头一箭,正中红绸花,将其挂在宫城前三日,举国庆贺。 帝王才赐了“扶光箭”,魏屯正喜上心头,自然要露一手。 群臣起身围过去,赞叹与祝贺声里,魏屯挽弓,挪开一步,绷紧的弓弦蓄满了力量,连膀子上遒劲的骨肉都挤出两道缝隙。 那金箭破风而出,一道疾声,倏然飞出去。 肉眼难辨的距离下,众人看不真切,左顾右盼的翘首,等着仆子来报信儿;倒是魏屯淡定站在原处,左右拱手笑道,“献丑了。” 静等了一会儿,远处疾奔回来的仆子果然扬声禀道,“禀王上,大喜,将军开堂彩,正中啦!” 庆贺声如潮,议论声纷纷: “将军身手果然不虚。” “我大燕有这等武将,立鼎指日可待。” “……” 大家齐齐地笑。 这会子才申时,只开前宴。传瓜果珍馐,依着规矩,群臣以射箭为乐,得绸花者,赏赐各项彩头。什么金杯玉盏翠琉璃,先王在世时,赏赐的,也多是这些玩意儿。 燕珩淡淡挂起一抹笑,颔首算是默许。 其他武将才争先夺后地挽弓起来,两两相博,以箭法逗个输赢,各处都有挂的彩头,射中便可纳入囊中;其界大致三十步、五十步、百步——红绸花以百步起止,但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本事。 殿内左侧空出来的那片寂静,是质子们藏在别人凯旋之喜里的落寞。尤其是赵信,割地舍城,王君投降告饶,已是说不尽的屈辱。 他本欲称病不来,燕王却不允。 这会子坐在那冷落一角里,更是芒刺在背。就连卫公子左右不经意的一瞥,将叫他觉得轻蔑盖在脸上,捂得人喘不上气来。 燕珩越过人群,在刚停歇的安静中,淡淡发问。 “今日可谓大喜?” 群臣纷纷答,“乃是大喜。” 燕珩冷笑,敏锐的视线扫过去,“可寡人看赵公子,怎么……倒像是不开心啊?” 赵信惊得跪下去,因惶恐带倒了一盏酒杯,潺潺酒液泼了一袖。 “信、信不敢。今日乃燕国大喜,自然……自然也是天下之喜,信心中欢喜。只因病才初愈,免不得脸色差一些。” “哦,既如此,何不上前……与诸众射箭同乐啊?” 赵信不敢动弹,停顿了片刻,又抬头去看燕珩脸色,被那冷锐的目光盯的头皮发麻,喉咙里烧起来,竟连一句忤逆的话也说不出来。 “是,信不敢扫了王上的兴。” 楚安夏替他解围,站起来与他博箭,两人并肩而立,来往搏了几轮。 好似生怕自己中了一箭,燕珩便循着这个由头,将他视作威胁,当众赏他一剑封喉。几道箭射出去,竟没擦中一个靶边儿! 赵信那手抖得厉害,肩也耸起来。 讥笑与嘲讽声轻轻浮动在殿内,着魔似的钻进他耳朵里。 “怪不得赵国兵败山倒……连赵公子竟也是个不中用的。” “竟一箭也不中?此番便知,是个草包。” 那声息压得越低,似越清晰。 赵信丢下箭,噗通一声跪倒在燕珩面前,几乎臊的快哭出来了。 “王上饶恕,信、信……” 燕珩迟迟不曾开口,只是那目光尖锐地打量着,似要寻出什么端倪来。 秦诏忍不住去看。 这才奇罕。 那位从无什么羞辱人的兴致,怎的今日倒捉住人不放?像是有意捏住人七寸,只为逼那隐而不发的诡秘手段,不动声色地浮出水面…… 他沉思,又被姿容引住挪不开眼。 似乎察觉到那视线过于热烈,燕珩轻转过眸光去。 秦诏不像旁人似的垂下视线去,反倒盯着燕珩,露出一个顺从的笑。 眉眼一弯,如等待父王褒奖的好孩子似的。 燕珩:…… 嗬。 未曾被那小儿骗住,燕珩只淡定的扫过那眉眼,复又落在大殿里跪伏的人身上。停歇许久,才终于大发善心似的说道,“无妨。既身体有恙,便退下去罢。” 赵信得了特允,惶惶谢恩。那脸色惨白的厉害,一路由着楚安夏扶下去了。 剩下的质子,也得了令,与群臣一同射箭取乐。 旁人轮番挽弓,都得了零星的彩头与赏赐。 只有秦诏推脱。 是真不会还是谦卑?旁人只是揣测,燕珩却知道其中的猫腻儿。那日射箭身手利落,怎么可能不会呢? 故意吸引人目光似的,秦诏推脱了几句漂亮话,燕珩便忍不住转眸看他。 诸臣轻嘲,好事的目光自他脸上、身上乱扫: “射箭都不会?这秦王……也忒的待人心偏。” “秦国长公子昌,才是那心肝上的……” “六艺之疏,多少荒唐,子不教,乃父之过……” 秦诏朝燕珩求助似的望过去,蹦出来一句:“父王,我不会。” 那句父王,像沁了蜜的脆枣咬在齿间,齁甜。 燕珩:…… 群臣:…… “父之过”的那位,戛然止了话音,闭嘴了。 燕珩冷笑,瞥了他一眼。 秦诏不惧,脸上笑容愈深。 偏偏允了他喊父王在先,燕珩一时寻不出由头叫他闭嘴。 那冷哼声儿带了点不悦,手边的金爵端到唇边,仰头饮酒时,漂亮的下巴尖坠了一滴酒痕,一路蜿蜒,淌过喉结,顺着那光洁的滚动隐没了。 美酒如注,一饮而尽。 秦诏沉了眸,馋酒似的,嗓间有点发痒。 豪饮罢,燕珩方才搁了爵,一拂长袖,慢腾腾地站起身来了。华袍压住金蟒座,他只略转眸,视线斜睨,“秦诏。” 秦诏谄道,“是,父王——我在,请您吩咐。” 那“父王”二字音节拉得尤其长,生怕旁人听不懂似的。 燕珩:“嗬,与寡人来比。” 秦诏眸子压得低而润,有几分动人的可怜,“父王,秦诏……不会,也不敢。” 燕珩才不理他那做作姿态。好歹谅在那副模样好看讨喜,便只哼了句:“再胡诌幌子,寡人便叫德福缝上你的嘴。” 秦诏委屈答:“是,父王——” 燕珩走下座来,“若是射不中,今日,寡人就……” 【杀了你】 “就……”到嘴边的威胁顿住了。 燕珩垂眸,扫了一眼凑在自个儿身边儿的那小子,乖顺仰着脸等他发赏似的……那威胁就变成了别的。 “寡人就罚你禁足三月,不得请安。” 秦诏:…… 好像也没有赚便宜呢。 一群人看起笑话来:毛头小子,竟想我们王上比?这位挽弓射箭、猎熊狩鹿的年纪,你才刚出娘胎呢。 秦诏听不见,仍往人跟前凑。 燕珩拨箭矢,三支齐发,有百步穿杨之力。 再三支,又三支,箭筒一空,仆从扛着个中间空了个拳头大小洞的靶子,欢喜来报,“大喜!九支皆正中靶心,王上大喜!” 燕珩垂眸,看人,命令的口气还算耐心,“试试。” 秦诏抬头,也看人,“父王——好威风!” 燕珩:…… 两人大眼瞪小眼。 秦诏忍不住又补了一句,“父王——您的箭法好精妙!” 片刻后,他还要拍马屁,“父王——” 第11章 求轩辕 金绣球挂在五十步远的靶绸上。 红绸花渡着金光,风一吹,摇摇晃,可论起风情,仍比不过他父王。 燕珩伸手递出箭去。 还不等仆子接,秦诏抢了先。 燕珩:“……” 八尺男儿恰好的长弓玉箭,坠在他手里有点沉,少年瘦削的身子骨,讨宠似的抖了两下,扭过脸来,“父王……” 不趁手。 燕珩忍住嘴角那点笑意。 死小子。 那么多弓箭你不选,偏要讨这把——寡人的弓箭,凭你这点子个头与身骨,能趁手才怪呢。 燕珩睨着他,偏不理人,权当看不见双目里那点委屈。 秦诏又扭头看人一眼,讨好道,“果不愧是父王,就连弓箭,也比旁人的重些。” 众人好事儿,脸色花花绿绿:“……” 燕珩终于挑了下眉,“嗯”了一声,拨了根手指压住人的肩膀,用眼神捋过手肘,将那视线斜出去,定在那朱红靶心上。 分明只是一根指头,连几分重力气都觉不着。 但那香沉在鼻息间,秦诏抿唇,肩头却无故烧的难受。 倏地一箭飞出! 声厉、劲疾,连绸花都被力气击的摇晃了两下,绝非不懂射箭之人的手笔! 仆子疾声报,果然正中靶心! 燕珩颔首,含笑轻哼,意思还算满意。 接连几箭都中了靶心。 秦诏好似与那弓箭较劲儿似的,用了十二成的力气,非得将满腔的傲志和狂奍都灌出去,将这天地都烧的同肩头一般热才好。 眼热心狂,气息漂浮,第八箭,偏了半寸。 燕珩眼光一转,眉尖极不易察觉的皱了下。 ——子不教么!寡人可不担这过。 他抬手扣住秦诏的手腕轻压,而后俯身,“低了。” 秦诏只觉骤然被坠了下心口,若不是触感犹在,还只当做梦。因而,他极快扭过头去看那位。 翡玉似的无暇侧脸,冷淡的一抹笑。 片刻后,热息落在秦诏耳边,“不要看寡人,看靶心。” 燕珩那手微凉,然而转瞬便松开了,他直起身来,轻撤开一步,微眯眼瞧着秦诏动作。那少年开弓、撤步、拨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绸花并着金绣球,狠狠激荡。 ——“嗬。” 那眉眼仍淡,只不过后面跟了句,“还不错。” 秦诏挨了一句夸,喜得眉眼一弯,“谢谢父王!” 然而那位却不准备再理会他了,只单睨一眼便作罢。燕王寡言,性子冷,能陪他们玩一晌,便已是十足的赏人面光了。 其他人左右相觑,瞅着秦诏又憋住,只拱手朝人奉承:“王上威武——吾王擅教!” 秦诏炫耀似的,“我父王——” 燕珩嗬笑,“住嘴。” [我父王威武,我本不会的,只父王教,便中了!] 表忠心的意思被堵了回去,那句到底也没说全。 ——父王就父王,还“我父王”。 ——死小子。 秦诏只好住嘴,乖乖行礼,退回一旁。 妘澜看的专注,心底好笑,怎么人前——这小子偏那么能缠人呢? 缠人?他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察觉出什么端倪,但再去深想,又觉得转瞬即逝,而后找不见了。 卫宴也被秦诏引住,大起胆子来,悄悄拿眼角去瞄燕王,没曾想,这目光才落下,筷子尖便顿在了原处…… 竟……竟生了这样的一张神容。 什么可怖?过于惊艳的姿容映住眸光。 金玉雕琢似的贵气,雪光沁润的眉眼;有如不辩雌雄之神祇端坐……长睫微垂,姿容威严而神容昳丽,凤眸轻挑,弧线落下一片阴影,压住馥郁华丽的线条。 片刻后,卫宴强压住惊然,转眸过去看妘澜,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妘澜看了一眼燕王,又瞧了瞧秦诏,接过卫宴这个眼神,顿时悟出了刚才那点“端倪”生自何处。 那日,卫宴只托他去阆苑,哄吴敖说些轻狂话。原以为作戏给燕王看,是想趁机教训他一把,没成想……燕王竟不作声,当玩闹糊弄过去了。 电光石火之间,妘澜惊的心肝微颤,又在燕珩扫过来的敏锐目光中迅速低下头。若他不曾猜错,那日星点怒火烧起来的结果便是,今日,白添的这十座城下酒。 妘澜盯着秦诏看,这才明白那句“搬兵救卫”,竟……竟是这般的局中局。 然而,他领悟他的,秦诏却只顾着讨宠,全没工夫理他。 逢着喜宴,众臣盛情,正邀他们王上赏光,再一起玩个辞酒令。 群臣连同那两位凯旋的武夫,一遍又一遍的奉承。 燕珩本没什么兴致,碍不住角落里还有个小崽子,也都巴巴的等着……视线期盼的在人眉眼流转,生怕错过他父王的每一句话。 燕珩开了口,“今日凯旋,寡人心中喜悦,倒不如顽会射覆。” 群臣连声道“好”,一面喜笑颜开,一面支起耳朵来去听那讲究。 燕珩定了规矩。 妘澜听了个一知半解,便招招手,冲人笑道,“哎,我说秦诏、公子——你父王,说的是个什么意思?怎么比旁的射覆还要难猜?” “若是猜中,并用辞赋对出来,便可得赏,直接领走。若是两三人都猜中了,便比个辞赋文采的高低,谁作的辞赋好、谁选的典故精妙,谁便可领赏。” 妘澜听得直皱眉,又窃窃笑,“往常,只要猜出覆的是何物,便算中了,倒是这位最会难为人。” 秦诏弯了弯嘴角,那神色分明是觉得更有趣了。 金角卧鹿覆盆,盛着一样儿物件,缓缓端到众人面前,搁在殿内案几上.卜筮、买通,揣摩帝王心思……燕珩视而不见,便由着众人玩闹。 头一样是块玉佩。 虎头纹,威风凛然,秦诏抢先答,最后却赏了将军。 第二样是支珠钗。 凤凰扬翅羽,唇尖上一颗红珠,秦诏又答话,却叫那位老太傅得了——他早先给燕珩作学问,谈治国之策,乃是正经的帝王之师。 只有帝后之尊,才能佩戴龙凤纹。老太傅惶恐,便道,“家中女眷,无有这等尊荣,王上的赏赐,老臣不敢……” 燕珩淡然一笑,“既是如此,那寡人封赏命妇,便不为失礼了。” “啊?这、这……” 燕珩神色瞧不出喜怒,只有眼眸里光色流转,在新点的烛光里,碎月似的淌着一湾弧线。 他大手一挥,当场封赏命妇,赐了“贤”字与其夫人,褒奖其才干、仁德。 底下一群人转着眼,不作声的拿指头,去捻着官服袖口的青花纹,细腻的质地生出一种隐秘的窸窣。 这哪里是射覆。 这分明是新王褒奖功臣、拉拢人心,顺便敲山震虎的手段罢了。 这九国五州是囊中物,这富贵权柄是盘中馐。 寡人想要就要,想送就送。 燕珩递了酒杯在唇边,把玩玉盏的姿态配上那微垂的长睫,优雅威严,口气淡的像戏弄人似的——“寡人还有最后一样玩意儿。” 抬出木盘来,正中躺着一柄匕首…… 诸众倒呵,目下发凉,脊背也结了霜。 刀鞘微开,鞘上篆刻龙与凤相争,撕咬缠斗,风云变幻。刀背上是三道祥云刃,精致锋利,戾气逼人——没有覆盆,彻彻底底放在诸众眼皮子底下。 殿中寂静,无人敢答。 因为今日堂上所坐之人,大多见过此刃杀敌,有难当之戾气。刺进胸膛时,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祥云刃,便会卷出三道海浪似的赤色波涛。 吞云刃,先王燕正的匕首,亲手用它杀过七个人。 平步青云却阳奉阴违的士大夫,讨宠得了封地却绸缪着夺权的亲手足,盛宠一时却串通人臣牵涉政变的宫妃夫人…… 群臣咽下腔子里的怕,垂下头去,看也不敢看。 燕珩偏要他们细细地看,还得再盯紧了,开口吟诵辞赋。杀人的冷刃裹在人臣的奉承里,添了许多诡秘的华光。 冷不丁被点名的几位,吓得扑倒在殿内,战战兢兢的打磕巴,就是不肯说出这次射覆的“谜底”。 “寡人想‘赏’,诸卿怎么推脱呢?”燕珩指尖扣住杯盏,停了手中动作,“哦,那就李时道,你来猜猜……” 李时道吓得浑身发抖,谁不知他平日里长袖善舞,惯是会做人来事儿,奉承着往兜里混银锭子的,贪了一箱又一箱的富贵,权当做燕珩是个眼瞎的。 登基三年,燕珩不动声色,任他们揣度。 藏在“清高”二字背后的锐利目光,实则看透了一切。 李时道磕头的功夫儿,燕珩又点了旁的名儿。 赏?谁敢要? 谁不怕被那一刀封了喉。 猜不到,他也不恼;直到最后,燕珩倦了似的发问,“当真无人能猜到寡人的谜底?”那笑意微微,“甚是无趣。” 半天,燕珩将视线落在角落里。 那小子蹙着眉尖,若有所思,这回也没抢着答。 燕珩冷哼,没忍住点了他的名,“秦诏,你来说说,寡人的谜底是什么?” 秦诏站起身来,在所有人惊慌的视线中,沉默起来。 正堵在燕珩不耐欲要开口的间隙,秦诏忽然开口,双眼一弯,“既然大人们都答不上来,若秦诏真的猜对了,父王可是要赏我?” 燕珩挑眉,睨他,“作来听听。” 秦诏先道:“荡甲摇犀,长雕大镞,啼杀天下,楚曲流徵。” [1] 燕珩微眯眼,盯着他看。 秦诏又道:“压取刚条,试寻劲草,几时千仞,添取丹心。”[2] 第12章 索重华 他敢说,但他不能说。 燕珩抬起手指,竟真的将那柄匕首赏给秦诏了!惊得一众人这、那的支吾不清,全然想不明白帝王的心思。 他们坐等“杀鸡儆猴”,然而燕珩,却并不打算在喜宴上挑破那层弊障。 此刻,他端坐高台,露出一个还算和气的微笑,“诸卿既然猜不中,那寡人只好割爱,将匕首赏给这小儿了。” 紧跟着,燕珩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盯着秦诏问,“秦诏,你来说说,这样简单的谜底……诸卿怎就猜不中?” 群臣大气不敢喘。 “素知父王学问好,品性又高洁,各位大人便只往深了猜;管的了‘别处’,却全不管‘眼前’,竟连父王的恩赐都分辨不出。” 燕珩耐心听着。 少倾,秦诏又添了笑,故作自夸道:“父王,兴许……兴许也是我生的聪慧呢。” 燕珩轻笑了一声儿。 群臣只好也随声应和,惶恐伴着侥幸,长舒了胸中压抑,笑的跟哭的一样难看。 他们王上,喜怒不形于色,到底辨不出深意来。 一来一往,兵不血刃,便将警告与威胁调和成了玩笑,让人强吞下去。就好比,将匕首架在人喉咙上,偏又说,跟你开玩笑呢,怎的就不笑? 公孙渊坐在对面人群里,紧盯着秦诏看,直到手里的酒杯被攥出一片汗湿,又滚进桌案底下,他方才收回视线,低了腰去捡。 纵使金爵沾了灰尘,他也心肝澄明,知道那是个稀罕物。 金爵如此,秦诏也如此,相宜说的,果真不虚。 秦诏凭着两分灵气,哄得燕珩展颜,诸众便趁着气氛好,只将那岔压下不提。 燕珩默许他们投壶饮酒,又看了会子歌舞表演,方才慢条斯理的拨了拨华袖,站起身来,那姿态自持,饮酒三巡,仍是面色无虞。 “寡人倦了,诸卿畅饮吧。” 临踏出殿去,迎着群臣的呼喝与恭送声,燕珩又顿住脚步,微微侧过脸去,睨了秦诏一眼。 那视线收回的很快。 宫里灯火通明,四处张灯结彩,布了灯谜和各处的玩意儿,驱散冷清,有意思的紧。然而燕珩意兴阑珊,只叫后头跟着的一群随从散了。 诸众远远随行,视线追紧背影,却又一步不敢靠近。 不过,燕宫阔大,自有那不怕死的。 才踏出云绮殿长阔的廊檐,燕珩忽然就顿住了脚步。 紧跟着,便是一句脆生的“父王”。 德福在远处,愣愣瞧着秦诏凑到人跟前,“父王乏了,可是消酒?” 燕珩垂眸,口气冷淡,“嗯。” “那……我陪父王转转可好?”不等燕珩开口,他又低下头去,摆出一副生怕被拒绝似的姿态,“我只是……怕父王一个人孤单。” “孤单?” 仿佛听见什么逗趣的笑话似的。 燕珩好笑的看他,停顿片刻,才抿唇压下情绪,“罢了,你既愿意,跟着便是。” 秦诏正经受命,“谢谢父王。” 燕珩淡淡应了一声儿,耳边就响起来一串动静: “父王,你看,此处有灯谜。” “好漂亮的灯火,父王,这儿画的可是九龙戏珠?” “父王……” 燕珩忍了两句,最后,到底还是没忍住。 他哼笑:“住嘴,聒噪。” 秦诏抿了唇,抬头盯住人细看,带点羞赧的笑,“只因陪着父王,心中甚欢喜,方才这样失礼。” 燕珩见他总这样盯着自己看,以为这小子想讨宠、抑或要些什么,便问,“刚才还算机灵,可想要什么赏?” 秦诏道:“父王疼我,刚才已赏了那样威风的匕首,我再不要别的了。” “寡人一诺千金,既许了猜中得赏,便是应该的。前两个你虽猜中,却给了旁人,最后一个,乃是正经凭本事得来的。”燕珩忽然挑眉,露出一抹笑来,“现今无人,你且再说说,寡人的谜底是什么?” 秦诏刚要摇头,便听上方冷淡威胁,“若说不出来,寡人必要赐金针,缝了你这张嘴才是。” 秦诏极小声儿,“父王既嫌我多嘴,却还要我答话。” “嗯?” 秦诏笑,乖乖道,“是,父王,您还是留我这张嘴吃饭罢。秦诏以为,谜底是一个‘燕’字。” “哦?何解?” 秦诏:“既有立鼎的雄心壮志,九国五州便该只有一个‘燕’;既要人臣的忠义肝胆,治理天下便还是一个‘燕’,父王想要的,不过这一个字儿罢了。” 燕珩轻笑一声儿,又睨他,“难道连‘秦’也不要了?” “父王若肯,我倒想做‘燕诏’,可惜生身不由己。” 说罢这话,秦诏又开始看他。 燕珩:“秦王虽……” 秦诏抢先道:“我只觉得您威风美丽,又那样的仁慈心善……若是燕诏,得您这样的父王,我才该羡慕的。” 燕珩:…… 威风美丽么,他勉强认了。 “仁慈心善?……” “父王才见我可怜,便赏我披风袍衣,见我受苛待,便允我唤父王。见天下百姓受苦,便怜爱弱国、整治天下,何等的气魄与威风,何等的仁心?” 燕珩哼笑睨人,没答话。 秦诏便追问道:“父王,我答得可对?” 燕珩没说对也不对,只慢条斯理的开口:“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秦诏先是摇头,又突然顿住,“父王……是什么赏赐都可以吗?” 燕珩抿唇,饶有兴致的垂眸:“说。” “我想父王陪我看灯会。”秦诏伸出手去,指尖摸到人的袍袖,轻轻攥住,又在那扫过来的锐利视线中,迅速松掉,眉眼添了点紧张。 燕珩不语,秦诏也没敢再吭声。 十三岁,还够不到他肩头的少年,长得端正可怜。尤其一双龙目生的极好,在灯光里湿润下去的目光,写满了期盼。 对视良久,燕珩终于“嗯”了一声。 秦诏眉眼一弯,“果真?父王允了?” “嗯。” 秦诏犹豫的还想再说点什么,又憋回去了,直到那位拨了宽袖,挂在他指尖上。 秦诏“牵”住他父王,再想去看,那位却冷淡的敛了目光,转而去看远处悬挂的灯谜了,后苑最热闹处,恩及女眷,偶尔也有娘子们轻声细语的笑。 每一样灯谜后头,都带着各式样儿的赏赐。仆子们心甘情愿的伺候,四下里,若有人猜中灯谜,便递上礼去。 这项趣儿也是公孙渊主持操办的,冷清的燕宫难得这样热闹。 燕正生前最宠爱的几位宫妃,如今得封太夫人,自然也在宫中安置,正由女眷伴着散心…… 燕珩视线掠过人群,便有意打了个转儿,朝更冷清处走动。 那袖子忽然被人扯住。 燕珩顿住脚步,回眸睨他,发现这小子被一处高高悬挂的字谜引住。 字联的墨迹熟悉,入目却只有两句话: 好鸟无心恋故林,吃罢昆虫乘风鸣, 八千里路随口到,鹧鸪飞去十里亭。[1] 燕珩挑眉,“嗯?” 秦诏道,“父王,这枚灯笼别致,字也好看,比旁的灯谜还要有意思。” 燕珩不作声,眉眼压低,嘴角微勾。 仆子想往前凑过去伺候,被德福在暗处拦住了,两人对视一眼,小仆子又躬身住了,不解问道,“公公,小的愚钝,这分明是王上出的字谜,为何还要再猜?” 德福乐呵呵摇头。心道,哄孩子么。 那小子眉毛拧成麻花似的,沉默良久,攥着人衣袖的手也跟着紧……没大会儿,他嘀咕道,“父王,偏这道字谜难,旁的我早就猜出来了。” 燕珩哼笑,“不是你说,你比旁人生的聪慧些么?” 秦诏想的入迷,下意识伸手,就挂住了他指尖,带着不服气似的,“兴许出这字谜之人,比我生的更聪慧。” 燕珩微顿:…… 指尖那点触感鲜明。 少年火气旺似的,比手炉还暖和。 “若是猜不准,就……” 秦诏猛地悟到了什么,回过眸来朝人笑,神采飞扬,“父王,猜不准您要罚我?那我若是猜到了,便再赏我些别的?” 燕珩睨他,颔首算作默允,然而嘴角那点弧度却分明的翘起来,半点都不信。 秦诏沉思,而后道:“此谜,是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2] 燕珩微怔。 “无心恋是为亦,添上鸟,便是鸾;虫风二字是为凤。八千为禾,添口作和。鸪去十,乃为鸣。此便是‘鸾凤和鸣’。父王,您且说说,是也不是?” 燕珩好笑的看着人,却被他扬眸的骄扬引住。 自各色灯笼里落下来的光打在他鼻梁上,照过挺拔阴影,一双添了色的眸子闪着水光,只觉流光溢彩淌在眉眼。 终于,他眯眼,“是。” 秦诏望着人笑,手指攥的紧,分明不是无意的。 燕珩哼笑,“松手。既讨赏,那便说吧,想要什么?” 秦诏不肯松,问道,“父王,我想要这个字联。” “竟只要这个?” “嗯,只要这个。” 燕珩轻笑,扬了扬下巴,“自个儿取下来吧。” 秦诏这才松了手,往前走了几步,仰头望上去。字联挂在金色灯笼底下,因个头不够,垫脚也没能够着,一时神色比灯笼还多彩。 他回头:“……” 燕珩:“……” 笑容带着一点讥讽的戏弄。 秦诏恬不知耻,堂皇开口问,“父王,可否抱我一下?” 燕珩:“?” 第13章 世既卓 妘澜路过扶桐宫时,跟秦诏打了个照面。 他盯着秦诏那一张冒红的脸,连裹在袍领子里都冒热气;手里提着金灯笼下轿,才叫燕宫风水养的白里透红,颇有贵公子风范。 ——“哟。” 回头看见是妘澜,秦诏笑了笑,“这才奇罕,才见过,怎么还这样同人招呼?” “我一句‘哟’不算奇罕,公子红着脸倒奇罕。”妘澜笑道,“怎么?今儿你父王又多赏你了?趁着旁人不注意,倒是给你开小灶。” 秦诏不承认,“这话哪里来的?” 妘澜啧啧称奇,“要么说公子好命,这燕王亲制的金灯笼难道还有假?” 秦诏模棱两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只因我猜对了灯谜。” “听说灯笼挂了三年,无人敢猜。我虽不知谜底,却听闻过谜面。”妘澜调侃笑道,“那么多士大夫猜不中,偏公子猜对了?难保不是燕王有意放水——谁叫‘人家’,一口一个父王呢!” 秦诏“哎”了一句,硬是又给噎回去了。 “怎的这样笑话人!” “啧啧。” 笑声琳琅,一串串滚在扶桐宫殿门前。小仆子们抿着嘴,哄着主子去了,只留秦诏一个人站在原地,另一面脸也徒添了热气。 是夜。 秦诏临歇前,仍捧着那盏灯笼细看,嘴角忍不住挂了笑。 ——偏他的父王好。 ——偏他的父王疼人。 那些都是旁人殷羡不来的。 被贬到“旁人”的那一小撮儿,若是听了,恐怕万分不认。 那燕王可怖,今日宴上,更是十足的威厉,虽生的样貌过人,可喜怒不辨,阴晴难分……用的都是“杀身”的“疼”法,可叫人半点都不敢羡慕啊。 偏秦诏不这么想。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灯笼,是他父王特意赏他的。 肚皮里的那点弯弯绕,因得了宠,一时顾不上,方才显出了少许的少年孩子气。 仆子劝他早歇息,他只顾着叫人将灯笼燃足了,挂在床前,作暗室的明光。 软榻香风蜡珠红。 心眼里那点受了偏宠的欢喜,翻来覆去的滚,鼻息暗香犹在,腰间那强悍的托举,偏也忘不过去……怎的这么威风呢。 ——席间那位把玩玉盏,一如玩弄权柄,姿态轻盈。 他分明觉得,人间帝王,最应当如他父王这般。 …… 第二日,秦诏两目乌青,仍按时去给他父王请安。 可惜他跪在外殿,连个背影都没瞧见,就让德福“撵”走了。 接连半个月,他都没跟人碰上面,一时心里有两分落寞、三分怅惘,热油似的乱沸。 德元也觉好笑,只得私下里提点,“公子年纪还小,封功哪里是这般着急的。王上这些时日忙碌赋税、盐铁之事,案牍劳形,实在顾不上旁的。” 秦诏微笑了之。 当下心道,何必封功?当有一日与他父王平起平坐,共同侍弄那权柄方才过瘾。 因有这茬,秦诏少不得去探听赋税盐铁的规矩,一面留心宫里的风吹草动,一边同质子往来,再旁敲侧击些别的消息,也算有事可做。 因而,他心中虽挂念他父王那身姿影绰,面皮上却极沉得住气。 好歹转过年来,晴消霜雪。 ——到底是让他见到了人。 这日,秦诏依着往日的规矩,跪在外殿请安,却没瞧见旁的人。 那热茶奉上去,小心道,“秦诏与父王请安。” 因无人应答,只得又轻声重复了一句。 又静跪了一会儿,仍听不见应答。秦诏只当他父王去了旁的地方议事,今儿不在金殿,正欲搁下茶杯起身。 还不等动作,那帷幕珠帘之后,忽传来一声略显沙哑的“秦诏?” 他小心跪行几步,才敢答,“是,父王,秦诏与您请安奉茶,听闻您近日辛劳,特意采煮的酸果,泡茶与您醒神祛乏……” 还不等他说完,那头就道,“过来。” 秦诏这才敢越过幕帘,将茶端到人跟前。 他低着头跪行到榻前,生怕惊扰了人的神气,倒是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主动伸出来,接过热茶。入口略显酸涩的茶水,自有回甘滋味,还算清香。 燕珩靠在榻上,抿唇饮了两口。 “嗯……” 声息倦倦的。 许久不见,多了两分惦念。再加上那声音沉在耳边,实在好听,揉的耳边痒痒的,秦诏实在没忍住,顿皆忘了规矩,抬眸朝人看去。 “……” 那天人之姿,流风回雪难叙一二。 墨发垂散,流光荡开似的柔顺。 威厉的姿容,被映衬的惊艳卓越。瓷肌玉骨,凤眸睥睨,略含一抹笑,居高临下的姿态自带威严与矜贵。 “嗯?”那声音仍旧沙哑,然而……多了点威胁,燕珩冷笑,“再这么盯着寡人看,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秦诏看的入神,完全没反应过来,“父、父王……” 燕珩将那茶水一饮而尽,喉咙里仍发干;便顾不上降罚,只得轻哼笑,“愣着做什么,再去给寡人倒杯茶。” 秦诏忙点头,又乖乖去倒茶奉上去,趁他父王饮茶的功夫儿,还添了香。 燕珩略显疲倦,裹了袍衣,踩住榻前的玉骨台。 秦诏将茶杯搁在案几旁,脑子一热跪在人跟前儿了,那神色诚恳无虞,全然不像奉承,“与父王点了您最喜欢的香,凝神轻歇一阵儿,我这便伺候父王起床更衣。” 还不等燕珩发话,他自扶住金靴,递到人腿边儿了。 “……” 燕珩忽然发问,“近来寡人不曾见你,平日里,做什么呢?” 秦诏乖乖答:“回父王,没做什么。” 燕珩敏锐,垂眸盯着人,“既不做什么正事,偏这般费心思的讨好寡人,难保没有什么坏心思。” 秦诏讪讪,一时没答上话来。 “再有,谁跟你说的,寡人喜欢点这等香?” 秦诏道:“常来父王宫里请安,那日便多问了一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父王身上很香。” 燕珩微眯眼,神情倏然复杂起来。 秦诏也惊觉那话轻浮,忙解释道,“我……我是说,那日您赏了我披风,父王袍衣也有这等香气,故而留了心。” 燕珩慢腾腾的捋了袖,口气分不清讥笑还是褒奖,“你倒用心。” 秦诏佯作不解,只抬头望着人,鬓额都生了一层细汗。 绣金纹青袍裙,斜襟两道祥云飞,挂金钏两道,束金簪。通身肃正的颜色,穿在少年身上,伴着那眉眼飞扬,消解了几分沉重,反而端庄漂亮。 跪在脚边儿,燕珩越看越消了气。 “罢了,一句玩笑,”燕珩睨他,“怎么吓成这样,出了许多汗?” 秦诏抬手抹了下额,“只是有点热。” 不等燕珩说话,他便解释道:“许是秦宫冷惯了。” “……” 穿的这样华贵凛然,生的却又乖觉可怜,守在床榻跟前儿……燕珩可没什么蹂躏小孩儿的恶趣味。 因而,他只将视线掠过金靴,便微叹息,又倦倦地靠在一侧,“罢了。不必你伺候寡人。” 燕珩阖眼,微蹙眉,抬手捏了捏眉心,“寡人头疼得厉害,奉完茶去唤德福,你自退下吧。” “父王……父王若是头疼,”秦诏极轻声,“我给您揉一会儿,可好?” 不等人拒绝,他又道,“原来我小时,母亲也常头痛,我曾随她学得一二分,如何缓解。” 前一句是真心。 后一句,却是十足的假话。 燕珩睁开眼看他,半信半疑。 秦诏睁着一双亮盈盈的目,真诚扯谎:“真的……” 只一瞬,燕珩那颗铁石心,到底还是软了三分;可叹这小子命运多舛,就连亡母也那样多的伤病。 没拒绝,便是默允。 秦诏忙凑上前去,乖乖坐在床边,将软垫搁在腿上,请人安稳枕好。 而后,他又扶住太阳穴,轻轻按压。那动作轻柔,因火炉似、热烘烘的手贴上去,便添了几分暖意,还算舒服。 饮了酸果热茶,点了凝神香,再受着那暖手抚摸。 没大会儿,燕珩竟真觉得头疼缓解许多。 秦诏将手放在人额头捂了一会儿,另一只手又替他轻揉捏眉心,指尖挂住山根的挺拔弧度,那等细腻质地,忍不住又多摸了两下。 被侧光打落过来,如玉造的肌骨几乎透光。 燕珩睁眼,跟那双直白的视线对上:“……” 秦诏嘴角一弯,问道:“父王,好些了吗?” 燕珩“嗯”了一声儿,懒得搭理似的,复又阖上眼。 他没说停,秦诏便继续乖乖揉捏,间或捂在掌心。 没大会儿,伺候的仆子轻声涌入殿内,便乖乖守在各处了;因那榻前有个少年,德福不好上前,故而只候在一边儿。 那日,他这个一贯贴身的仆子,就这样看着秦诏抢走了他的活儿,给人伺候的还算满意。 就连伺候燕珩穿那金靴,秦诏都是轻拂了两下才敢往前递的,生怕哪里不长眼的飞尘落下,平白腌臜了他父王的那双雪白的袜子。 德福:…… 燕珩踩在软毯上,站定身姿,德福才敢上前替人更衣;到底又叫秦诏环住腰,抱似的替人扣住了环带。 燕珩察觉腰身上挂了点重量,又迅速松开,仍不由得勾了唇角。 这死小子。 片刻后,德福为人整理衣襟,退开在一旁,道,“王上,公孙大人来了。” 才开了幕帘,公孙渊便赶着来上禀。 他躬身在外殿跪下去,先是寒暄请安,方才敢抬头。 第14章 远眇眇 公孙渊避重就轻,禀道:“奉秘派遣了使者来,带了厚礼,只为通商往来一事儿,因早先从无有什么瓜葛,故而,先请王上示下。” 燕珩忽想起,三月前桌案上递来的一封书信。封着异文的谏蜡,说是问好请安,信中简单提了两句往来通商之便处,那是奉秘王的意思。 他那时便瞧见了,却没搁下一句话。 公孙渊见人不说话,又自袖中掏出两样纸卷来,恭敬道,“使者一行低调,已先安置妥当,礼单并书信也都带来了,请您先过目。” 燕珩微抬下巴。 秦诏便近前去接,目光相交错一晌,公孙渊方才松手。 燕珩展开书信读罢,又大略扫了一眼礼单,夹着纸卷的二指轻抬,两张纸卷轻飘飘自长椅落下去,偎着炉火倏然燃高了三寸,转瞬成灰了。 “嗬。” 那点寒碜的东西,都不值当的他费事抬眼皮儿。 公孙渊顿时明白过来,忙道,“奉秘通商并不算要紧事,王上既不想见,那臣便寻个合适的理由,自去妥善回绝了。” “嗯,合该如此。”燕珩顿住,又问,“你可知,这信上提到一个人?” 公孙渊跪在那儿,恭敬答,“臣不知什么人,还请王上明示。” 燕珩淡淡撂下三个字,“季三江。” 公孙渊凝神细思,在后背锋利的压迫感中,迅速捕捉到端倪,“王上的意思是?” “听闻此人,富可敌国,九国之内无可匹敌。”燕珩压低腕子,自旁边桌案端起一杯茶来轻吹,良久,方才道:“盯紧他。” 公孙渊心头一惊,忙答:“是。臣这就着手操办。” 燕珩闲饮茶水,面不改色,直到那头战战兢兢的想抬头,他方才出声儿问道:“再有,奉秘的人,是谁放进来的?” “是……”公孙渊微打磕巴,差点将“相宜”老兄的名字露出来。 他不敢搪塞扯谎,又惊觉燕珩不悦,里外里……正难做的心口涌火时,秦诏忽然出了声儿。 他好奇道,“父王,这奉秘在哪儿,怎么从没听说过?” 燕珩转眸睨了他一眼,到底耐着性子道:“不过五州偏远之地罢了。” “那为何……” “素闻这等人行事诡秘,风俗狂放,多起杀伐兵戈之争,不思耕种。想来通商之事,未必全是好处。” 秦诏恍然大悟,“原是这样,果不愧是父王,全瞒不过您。” 因拍了个十足漂亮的马屁,哄得人愉悦,秦诏算是将刚才那茬引了过去。 因而,燕珩没再追问到底是谁放人进来的,只开口提点道,“民间商贸往来,官族向来不过问。无非走卒贩夫的本事儿,何故再劳动一趟。” 公孙渊连声儿道是。 燕珩摆摆手,便让他退了。 秦诏斜过视线去,目送公孙渊躬着身子趋退出殿的姿态。好似刚才被帝王的威严揉皱了似的,才出门去,便被殿外的日光打成了一团阴影,而后逐渐远去,直至消失。 金殿寂静,那句“多起杀伐兵戈之争”仍萦绕在耳边,迟迟不肯散去。而说这话的那位,正饮茶,而后将目光落在殿外,微微叹息。 两人就这么静了一晌。 秦诏才要说话,燕珩便先开了口。 “喜欢吃些什么?” 秦诏一时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口,没出声。 “秦诏。” 秦诏忙答,“是,父王,我在。只要是父王赏的,都喜欢。” 犹豫了片刻,他又道,“早先秦宫冷清,不曾见过世面;而今得了父王照拂,每日吃的都新鲜美味。” 听见那话,燕珩哼笑,却眼皮儿也不抬,只垂眸饮茶。 “用过朝食再去罢。” 德福得人示下,特意在王上最喜的清淡朝食单子里,添了未足月的嫩羊羔腿,炙烤去腥,再添两碗蛋羹。 秦诏眉眼一弯,“父王,我吃不得那么多。” 燕珩勾起嘴角,“寡人只怕他日,你拉不开弓、取不下灯笼,又要人抱罢了。多吃些也长身体,免得那秦王并天下人,再寻人短处,说是寡人亏待了你。” “……” “父王——我这等年纪,并不算矮。” 燕珩这才抬眸,上下睨他一眼,颇好笑的“嗯”了一声儿。 叫这实打实的不屑堵住,秦诏虽嘴上不肯承认,可那日的朝食,却结结实实的吞了羊羔腿儿,佐了两碗蛋羹。 秦诏吃的香,发觉那位看自己,便并着唇角油光,冲人甜甜喊“父王”。 燕珩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丝笑意。 早先他没发现,养个崽子,竟比他幼时添的鹰犬还有趣儿。 没大会儿,秦诏鼓起的两腮终于陷下去。他转过头来去看燕珩,为那优雅的姿态而发叹,又瞧见人桌案上零星的玉盏,终于开口问道,“父王,晨间吃的这样清淡吗?” “嗯。” 秦诏跪过去,候在席间,“那……父王,我给您布菜。” 白玉瓷小碗里盛放着细粥,裹了肉沫与金碎子,清香诱人。 秦诏乖乖守在旁边,目光自那唇边游移。 薄唇轻吹,勺柄微吞,而后抿起唇瓣来,沾了一丝水光的唇显得滋润,吞咽时喉结好似宝珠一般滑动,引得秦诏发了呆。 燕珩被那热烈目光盯住,忍不住停下动作。 “这么看寡人作什么?” “父王,您吃的……”秦诏没好意思说,真好看。 燕珩以为他想吃,遂将那勺柄搁下,“没吃饱?……” “不、不是……” 秦诏骤然红了脸,垂眸去看那碗粥。 燕珩微怔,瞧着那羞赧之色,微微挑起眉来……他伸手去扶碗,那目光便锁在他手指尖,弄的人有几分哭笑不得。 燕珩遂将碗往他跟前推了两分。 “尝尝?” 秦诏想推脱,自己真不是没吃饱。然而鬼使神差的,他到底是扶住碗,咬住勺,细细的尝了两口。 ——燕珩回过眸,瞧着他将自己用过的勺子吞在唇间,去拿另一只勺柄的手,便顿在了原处。 “……” 两人对上视线。 秦诏磕巴了两句,“父王,我,我只是……” 燕珩沉默了片刻,在秦诏脸上扫了一圈,也只照见那神情天真无措,还带点无辜气。 堵在喉间的“放肆”和“失礼”又噎了回去,他到底也好意思没怪罪,只道,“罢了,你……你吃了吧。” 说罢这句,燕珩便拂袖起身,拖曳着华袍往外走去。 ——秦诏想追,被人临了回眸的目光逼住,又老老实实坐下了。 “吃完。” “是……父王。” 秦诏乖乖吃干净剩下的半碗粥,尝着那勺子尖,竟比粥还香甜。 他起身,视线掠过桌案,又顿住。 凭几旁搁着一条软绸白帕。 秦诏展开细细瞧了一晌,见角上绣着一只凤凰翅羽,浓艳的一抹红焰烧灼,竟有决绝之狂魄——想来是他父王遗落的,他便将那帕子小心收起来,搁在怀里了。 他没急着去还,而是转出金殿,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过扶桐宫不远的小径,转过廊门是一道精致的花园,那处夏日有盛景,冬日却冷清,然而……冷清处,偏有一人呵着冷气静候。 秦诏冲人行礼,“公孙大人,好久不见。” 公孙渊拢着袖子,眯眼笑道,“才见了,公子怎么能说好久呢。” “刚才那位是秦公子,眼前这个,不过是个远离故土的秦人。”秦诏笑着盯住他,“这会子,无人处,才敢与您说说心里话罢了。” “公子若是不嫌弃,我自是愿意听的。”公孙渊故作姿态、佯作路过,“不过,今日不凑巧,我正要去的。” 秦诏随人装傻道,“原是这样,我还以为大人特意等我呢。” 公孙渊笑答,“今日殿上,多谢公子解围。若是公子有什么……” “这话才生分。”秦诏截断人,轻笑道,“当日我自秦国来燕,一路吃穿用度、行路艰难,幸得相宜大人照拂,也曾许了愿,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必不能辞。况且……今日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公孙渊言犹未尽,“公子得王上青眼,实为喜事一桩,就是不知……他日归去,怕不是要伤了这舐犊之情么。” 秦诏淡然一笑,“九国五州,岂有哪处,不是燕地?” 那龙目微眯,陡然挑起两寸眉毛来,将话锋微转,“再者,秦地虽小,但也少不得一位储王,不是么?我自坐镇,守在北秦,替父王鞍马劳动,岂不正好?眼下,大人忙碌许多,哪里顾得上;等到哪日封功稳坐太平椅,恐怕才知,这——大有大的好处,小嘛……自有小的滋味儿。” 公孙渊猛地抬眸,探究的视线撞上那笑,方才顿住神情,不动声色又将情绪压下去了。 那话意味深长,语调缓慢,“也是……呵呵,公子,志气难当。” “哈,大人……谬赞。”秦诏偏去承下那夸奖,继而又缓声笑道,“不过一句玩笑话,大人不必当真。倒是今日见您,又想起一件别的事儿来。” “何事?” “早先托您送的卫莲,父王甚是喜欢。” 公孙渊愣住,不敢置信似的抬眼看他。 秦诏微微一笑,眼神锋锐而幽深,“可不知为何,赠与您买卫莲的金簪却……” 耳边寂静只剩枝桠被吹拂之后,轻轻摇晃的声音。刺骨的风掠过袍衣,携裹着难当的冷,将他激得清醒两分。 [燕王有命,令大人将秦诏亡母之金簪奉上,即刻送入宫来。] 诏旨言犹在耳。 第15章 握佩玖 秦诏佯作不经意透露的几处端倪,已足够公孙渊往深里揣测。 燕珩贴身的细帕,为他讨公道要来的金簪,从不热衷花草的人竟“甚是喜欢”?公孙渊越想心肠越是乱纠缠……要说自新主子登基这三年来,没人打过圣宠的主意,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长袖善舞、溜须拍马的人精们,竟从没得手。 每个人都清楚,新主子还都没燕正好伺候。 燕正好美姬,喜歌舞,好恶鲜明,宫中筵席经月不歇——至于燕珩? 登基三年喜恶不辨、无亲臣、近臣,不近姬妾少年,更不好歌舞,不兴土木行宫。当然,也算不上何等的勤勉……他们实在摸不透那冷透的眉眼里面,是什么样的心思。 公孙渊不敢猜下去。 他躬身走在金砖玉瓦的燕宫长廊下,直至出了三道金门,才敢展开手心那张濡湿的纸样。 [金簪既还来了,诏不能使大人受亏,此信,可兑三百两官铸黄金,算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忆起秦诏回眸那幽沉一笑,公孙渊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唉,可说呢。 相宜老兄,你可真是弄了个祖宗回来啊。 但他没注意到信上覆盖的别致印痕,那是季三江的买卖。才等到那三百两黄金连夜送上门,季家便得了信儿,知道那位新主子盯住了人。 再三月,趁着征兵起赋,季家极大手笔的捐了金银锭子,乖乖地讨好了燕珩一番。 燕珩自笺子上瞧见这茬,也只哼笑一声。 还算他识相。 跪在一边给人捶腿、伺候人批笺子的秦诏,抬眸笑,“父王,怎么?是有何等喜事么?” 燕珩便垂下眸去看他。 三月以来,秦诏日日不落的请安,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茶方子,晨间先要奉上一碗与他醒神,再与人揉一会儿太阳穴、陪着吃一晌朝食。 如今再看这模样,竟觉得丰腴两分。 想来是早先吃穿用度不足,才将人苦熬成那等瘦削姿容的。因着面庞白里透红,养的华贵可怜,一双龙目骄扬,居然比早先更可爱动人起来了。 燕珩唇角勾的更深两分。 秦诏又问,“怎么了?父王。” 那手自华丽椅座上垂落下来,拨住人的脸蛋狠捏了一把;触感柔软,挂住指尖叫人舍不得松。 秦诏茫然,只听见他父王居高临下的笑了一声儿,带着点嘲讽,“那秦王不识货,原是给吾儿饿的。” 还不等他解惑,燕珩便松了手,淡淡发问,“这些日子,不见你去射箭骑马,怎么总赖在寡人这里?” “父王,每日自请安用过朝食后,我便去射箭骑马,必是不敢松懈的。只偶尔一次,才赖在您这里。”秦诏笑道,“今日,父王已批了许久的谏子,不如歇息一会儿?” 燕珩复又转过眸来,问,“你守在这儿,不觉无聊?” “陪着父王,怎会无聊?”秦诏跪直身子,托腮垫在人扶手上,凑近了几分,“父王若是愿意,我给父王研墨可好?” 燕珩睨了他一眼,颔首算作应允了。 秦诏便起了身,站在一旁,替人研墨。桌案上堆放的笺子高而整齐,还有一本未曾听说过的书。 见秦诏盯着那本“论术法之治策”看,燕珩便出了声儿,“原先,可曾读过什么书?” “曾随长兄一起,上过几年学。再有些深的,便不曾读了。”秦诏转过脸来,悄不做声的打量人,“父王的学问那样好,必是什么书都识得的。” “嗬。” 没大会儿,那端倪又露出来,“父王既是那样的明君,知人善用,必也知人善教了?” 燕珩抬眸睨他。 见人没生气,秦诏得寸进尺,笑道:“父王,您教我识些字可好?” 燕珩没理人——嗬,难道要他教出一个好学生,作个虎狼后辈,日后给秦王鞍前马后,与他作对不成? 质子在燕,哪里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秦诏好似摸不透这规矩、分辨不清他心里想什么一般,偏不将谜底点破,只一口一句“好父王”的哀求,“求您了,我必肯用功的,父王若是教我,保准不叫您生气。” ——他越是光明正大的哀求,帝王心中那点猜疑散的越远。 燕珩好笑。 纵使聪慧,也还天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燕珩问,“读书识字,想作学问?” “不止。”秦诏乖乖道,“连日来,心疼父王辛劳,可那天下九国五州,忙不过来的麻烦事儿多了去了,父王这样贤明,又岂会不理?因这样,我便想,我若是读书识字,能作学问,便可替父王解忧一二。父王只使唤我,岂不正好?” 燕珩微眯眼,“我大燕无人,偏使唤你?” 秦诏乖乖跪下去,“父王治下,贤良如云。天下尽知,燕国乃人才齐聚之地。我并非那样的意思,只心疼您,才敢多嘴这样说的。” “嗬。”燕珩似笑非笑道,“秦诏,你来燕地,可知自己的身份?” “父王,我知。” “既有自知之明,何敢打那样的主意?” 秦诏又去扯人宽袖,声音软了三分,“父王,秦诏知错。我来燕地,是来做质子的。可……父王,我若留在燕地,为您效命难道不好?” 燕珩轻嘲,却没有要拨开那手的意思,“只瞧瞧你,生的这样没出息,难道回你的秦国作王也不好?” 秦诏道,“我虽被秦王封了储君,可他并不疼惜我,待我回去,恐怕也是给他人做嫁衣——巴不得我回不去呢!可巧,父王并不吃人,只会疼人。” 这两句话看似抱怨,偏偏戳中了燕珩的心窝子。 只跟父王在一起好,宁肯不做那秦国的王。 三言两句,便点破了自个儿从未藏过什么狼子野心。后一句哄的更巧,那“秦王”二字出口,秦厉顿成了“外人”,燕珩倒成了他心肝儿上的“父王”。 燕珩哼笑,“胡话。” “父王若是怪罪,也不全怨我。” “嗯?” “因瞧见父王威风、学问也高,秦诏满心喜欢和崇拜,才想跟父王作学问的。” “嗬,这话蹊跷。不全怨你,倒怪寡人了?……”燕珩挑眉,捏住人的下巴,“待会儿便叫德福缝了你这张嘴,这样的巧言善辩。” 秦诏往人腿边又凑近两分,抓住袖子的手仍不松。因被人钳住,只得微噘着嘴道,“父王,求您放我一马,日后再不敢乱说了——若您不许,我也不提作学问的事儿了。” 燕珩松开人,哼笑,没理人。 秦诏又小声儿追问,“父王可是怕我学会,日后回……” 燕珩淡淡一个眼神扫过去,给人吓得住口了。 见秦诏神色紧张,生怕自己生气似的,燕珩才算满意,将那话慢悠悠的吐出来,“汝等小儿,纵作了学问又如何,寡人竟会放在眼里?笑话。” 秦诏忙点头,顺从道,“正是,父王不必将我放在眼里。” “……” 差点被那狗腿子似的奉承话逗笑,燕珩嘴角一弯,而后迅速恢复冷淡,“若是读书识字,敢不用功,日后再别想吃那嫩羊羔腿了。” 秦诏歪了歪头,“父王,您可是同意了?——竟许我读书识字?” 燕珩“嗯”了一声。 秦诏扯住人袖子的手紧了两分,“便知父王疼人,最是不虚的。父王不止威风贤明,竟那样顶顶的心善——好父王,我定好好学,决不辜负您的苦心。” 燕珩吝啬的给人赏了个眼神,便拨开了袖子。那神情虽然冷,凤眸却微微上挑,含了几分容忍的意思。 “休要奉承。” 他只随便从桌案上捡了本《周治方略》递给人,“若是想要寡人教你,也得看看资质几何?你自带了回去研习,十日之后,寡人便来考你。” “十日?” 燕珩大发善心,“允你这十日,晨间可不来请安。再有不懂的,自带着书去太承枢寻两个舍卫请教。” 秦诏兀自吞了声儿,“父王……” “嗯?” 燕珩头也没抬,自觉袖口那力气松下去,他自窸窣声中站起来,复又去研那墨,“父王,我自请了安再去也好的,并不耽搁。若是一日不给父王请安,我这心中一日便不敢安生的学习。” 任他甜言蜜语,满口奉承。 燕珩听惯了,并不理会,只哼笑,“自随你的意。” 秦诏乖乖领命,站在那儿认真研墨,又安静盯着人那张面容看了一会子,方才出声儿告退。 自那日起,秦诏那晨间请安虽不耽搁,但伺候完燕珩饮茶穿靴之后,连朝食都顾不上吃,便急匆匆的退下去了。 燕珩惯常在外殿洒落的一片金光中,眯起眼来,目送少年轻快而坚定的背影逐渐走远。 竹节似的十四岁,正是一天窜高一点儿的年纪,那肩宽阔几分,身姿也挺拔。 与寻常人家的规矩不同,秦诏养在深宫,早早便束了发。如今挂玉簪金钏,轻袍缓步,生的气度华贵,俨然有储君之作派。 若真是他的公子,倒还算不错。 ——就是黏人了些。 毕竟,小孩儿么。 燕珩挑眉,而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趁着这会儿功夫,德福见人心肠软,才敢开口,“王上,这秦公子,竟这等的用心呢。” “哦?” “早先您让小的留心,故而,小的知会了仆子们,平日里盯紧秦公子的行迹,才知道秦公子往来奔忙,寻着法子向医师讨要方子,这才有了酸果茶。除了这样,便是拉弓骑马,少有旁的去处了。” 燕珩慢腾腾的发问,“那帕子呢?” 是了,帝王耳目遍地,又岂会不知那点猫腻?…… 第16章 中路躇 旁的仆子私下传了句小话,问德福,王上可要怪罪? 德福笑而不答。 旁的他不知,就只一条来看,他们王上便不会治罪。 若是旁人敢捡他们王上的帕子私藏,定要剥了皮挂在城墙上做肉干。轮到秦公子,却只一句不咸不淡的,“罢了,不过一条帕子,随那小儿去。” ——连个杖子都不罚。 眼见亲手将人养出来一点膘,恐怕舍不得两杖子打下去。 做了人家的“好父王”、“威风美丽的父王”,不知怎么的,就生了点恻隐之心。偏偏当事人不知觉似的,故意在人眼前“讨嫌”。 若是燕珩“啧”一声,他就识趣的退远点儿。 若是燕珩勾起唇来,他便又凑到眼前儿,笑眯眯问“父王如何这样开心”。 因而,燕珩惯常不搭理人,权当旁边儿多了只顽皮的犬儿,每日绕着小腿乱转。虽有不耐烦的地方,到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敷衍过去了。 除了守着燕珩那点功夫儿外,他还追着各处的舍卫问功课。 早先,燕珩做太子时,舍卫们就在太承枢伺候,辅佐功课。如今燕珩登顶,又无子嗣,他们年纪也大些,只每日里做些闲活,总嫌冷清。 好不容易白捡了个秦诏逗弄,他们教的认真。 秦诏旁敲侧击,问道,“上舍,您再说说,先前父王读书时,怎样?” “唔。”老头捋胡子,笑眯眯跟他咬耳朵,“可不许往外说,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王上一杖子。” 秦诏起誓来保证,“我必不敢乱说。” “咱们王上,聪慧机敏,却不算用功,岂不知是何等的贪玩!”老头笑道,“白日里若是功课做完了,再多一分,也绝不学的。” 秦诏微睁大眼:“啊?” 那还是他高冷美丽、沉静威严的父王么? “这宫墙里,没有哪一处,不是王上顽过的。”老头努努嘴,示意他去看殿门外那颗高大的梧桐树,“早先春日里,咱们王上扯了纸鸢上去,就挂在那儿,令仆子去摘下来……”他笑道,“仆子们虽多,却一顶一的粗手笨脚,爬不上去,惹得人不开心,还每人罚了一杖子呢。” 秦诏只觉他父王高冷,不碍动弹,没成想竟有这一出,便惊叹道,“父王竟爱顽纸鸢?” 老头乐呵呵道,“哪里是自己顽,只冷着脸瞧人放。” 秦诏想到父王小时,冷脸抱胸站在一旁,去看别人放纸鸢,那场景生动有趣,便也忍不住笑,嘴里嗤嗤漏气似的,管不住。 燕珩临视过殿门,就瞧见这么一副场景。 “秦诏。” “何等事,这样开心?” 秦诏吓了个激灵,忙回过脸去。因瞧见他父王逆光站在阴影里,便跪在那儿呆愣愣说了句,“因说纸鸢,生了念想,才觉得开心。” 秦诏可不敢说他父王。 他乖乖讨好道,“父王,待春日里,放两只纸鸢顽会子,倒好。早先我在秦宫,也见长兄那么顽。” “嗬,”燕珩睨了他一眼,“明日考你,若答不上来,才要狠罚。” 秦诏乖顺答“是。” 也不等他再辩解,或讨巧说两句漂亮话,那身影便端庄敛了袍袖,朝前去了。 后头随行的人仍在轻声解释什么,兴许是朝堂上的某件要事,瞧着神色紧张,浑身都绷着,不算轻快。 待燕珩走远,秦诏才小声道,“上舍大人,定要救我才好。说起来,我也不算读书的好料子,哪里有父王那等聪慧?虽这些时日用功苦学,可在父王面前,不过是皮毛罢了。若是明日考我,答得不算好,才叫人胆战心惊。” 老头盯着那《周治方略》笑了两声,“若你答得好呢?” 秦诏笑道:“若答得好,父王欢喜,不嫌我天资愚笨,便肯教我读书识字。兴许,一时满意,还会赏我呢。” “那我先问你,这《周治方略》讲的是什么?” “讲周王治理天下,因其何等的仁,方才能令四方称服,使天下太平,四海皆安,可这仁处,又有许多的道理,一时参悟不透。” “能读出这个‘仁’字,还不算愚笨。”老头道,“可你要学的,却不只是仁的道理。仁治天下,与帝王大有裨益。与旁人——尤其是你这等小儿,恐怕不是个好道理。” 秦诏怔了片刻。 老头又去捋胡子,眉眼眯起来似的打量他,“若是人人都能学会,人人都想做帝王,天下岂能太平?——王上敏锐,未必嫌你天资不聪慧。” 不等秦诏答,老头又补了句,“是‘不聪慧’,非是什么愚笨。” 秦诏忽笑了,原是这样。 在聪颖和愚笨之间,添一个中庸,岂不刚好? 因而,他拱手朝人行了个礼,“上舍实在通透,这样的道理,是秦诏想浅了。原来,这天资不聪慧,竟有这样的妙处。” 老头也笑,又捻着册子看了两眼。 “若是考你书上的几句话,你必得用心学,不然,就是实在的愚笨。若是问你旁的,随心性答,便不能算错。” 秦诏点头,将这两句话记下。 直到第二日,他父王果真考他。 那锐利的视线扫过来,顿时被人看的头皮发麻。 似乎是对昨日贪玩的羞愧,秦诏先是悄声打量了燕珩一眼,而后迅速垂下头去。 燕珩不悦,“寡人问话,抬起头来。” 秦诏便抬头,先请罪道,“昨日只在讲习的空子里,才聊了两句纸鸢,秦诏不敢不用功,更不敢辜负父王的期待。” 燕珩淡淡道,“既如此,你可准备好了?” “虽有不足,但请父王出题。” “好,既如此,寡人便先考你个简单的。”燕珩翻了下册子,问道,“你且说说,这南山之下,四海汇川,季春之月生水灾,天子何解?” 秦诏略一思忖,对答如流,“天子命司空曰,时雨将降,下水上腾。循行国邑,周视原野,修利堤防,导达沟渎,开通道路,毋有障塞,乃化危为安。[1]” 燕珩微垂眸光,还算满意。 “再有,伊洛竭而夏亡,厉王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大饥,天子何解?[2]” 秦诏略微一顿,又答:“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周之川源又塞,塞必竭。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此为其一。[3]” “若天子不形不轨,有所失迪,当修身正形,以免其天灾神罚,此为其二。日充月盈以足稷,以备不时之需,此乃其三。[4]” 燕珩微微勾起唇来。 他将册子搁在一旁,依着斜榻,饮了一杯茶水,而后缓声发问,“那么……寡人再问你,这个问题,你可想清楚了再答。” “是。” “若是朝中硕鼠横行,酷吏仗势欺民,上野不宁、百姓难安,身为帝王,该当如何?” 秦诏沉默片刻,抬眸盯住他父王,而后,他开口,薄唇轻轻吐出一个字眼儿来,咬的力气都比旁的重。 “杀。” 利落干脆的一个字儿,挂在少年丰腴的脸上,极不相称。 停顿片刻后,秦诏又道,“书上说,仁人以仁治,然而,我却觉得,为政以仁,不如举起刀来。若身为帝王,权柄在手,岂不要将这等人都杀干净,才算痛快。” 燕珩冷笑,终于轻嗤,“蠢货。” 秦诏微微皱眉,去探寻人的双目,“父王……父王所想,乃帝王之道。我不明白那样的道理,为何不可?” 沉默良久,燕珩挑眉:“不明白?” 秦诏袖中的手紧了两分,脸上却写满真诚的困惑:“是,父王,我不明白。” 他如何不能明白? 怕就怕在,他明白,还学会了。 ——若是那样的威胁,燕珩岂能留他。 燕珩玩味儿的打量他。 直把秦诏看的窘迫,复又低下头去,轻声道,“必是秦诏天资愚钝,答不出父王所问。可……若真有这样的人糟蹋父王的心血,再若我手中有刀,只恨不能赶尽杀绝。” 贪名图利,乃人性使然。江山百代,若是赶尽杀绝,杀得了一个,又焉能杀的了全部? 少年看似倔强狠戾的答案,反倒显得天真无邪。 燕珩微眯眼,又问,“杀了?” 秦诏点头,道:“杀了。” “嗬,好一个杀了。那寡人问你,你可敢杀?” “我……”秦诏涨红了脸,水汪汪的盯着人,“可,父王,我还不曾杀过人。若是父王要我杀,我、我必是……” “必是什么?” “必是要去……杀的。” 那声音越来越小。 燕珩终于弯起唇来,哼笑。 “瞧瞧你,生的这样没出息,杀个人,有什么不敢的。”他慢悠悠的饮茶,拨开的瓷白覆碗撩开一片热雾,遮住幽深凤眸,“做了帝王么,权柄杀人,又岂是见血的。” 秦诏被他这句话骤然击中心口。 那种云淡风轻的狠厉,那种从容不迫的睥睨……清高孤傲的肺腑腔子里,就该藏着这样杀人不见血的轻狂。 ——果不愧,是他的好父王。 然而,因沉思,秦诏面皮上生出一副呆样来,叫人曲解了去。燕珩睨了他一眼,顿时收住话茬。 …… 才没说什么,竟吓住了不成? 燕珩悠闲解释,“寡人是说,做了帝王么,岂能总想着杀人?也该想一想别的办法才是……你这小儿,蠢钝。” 秦诏方才咬住唇,模样像是才回过神来,委屈的要哭了似的,“父王,是、是我不曾杀人,又天资愚钝,生的这样没出息……” 燕珩:“……” 自己可没说几句重话! 第17章 羡咎繇 秦诏见好就收,乖乖松了手。 那位轻饮一口,方才将那茶杯搁下,转眸睨视,一抹笑落下去,却迟迟不肯开口。 秦诏眼巴巴等着。 半天,也没等到。 他只好小心的去问,“父王,那……可是从今天开始?” 那位饶有兴致的挑眉,轻笑着戏弄道,“寡人竟不知道,你还这等好学?” 这话着实将秦诏臊住了。 二人心知肚明。 片刻后,燕珩饶过他,开口算作替人解围,“罢了,寡人今日倦的很,不碍再教你读书。不过……”他话锋一转,顿时将人那略显落寞的神色点亮了,“寡人教你下会子棋,你可愿意?” 秦诏道,“自然愿意。” “相传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燕珩轻笑,“如今……寡人也来教一教你。” 传说丹朱愚钝,暴躁任性,尧帝便造围棋,磨炼其心性。 方才出言轻狂——他父王为那一个“杀”字,也学尧帝教子,要自个儿收敛几分呢。 秦诏听懂了言外之意,只得讪笑。 “父王,我此前从未下过棋,怕是比丹朱强不到哪里去。”秦诏道,“只求您能够手下留情,好歹的给我留几个子儿。” 燕珩唤人布弈,坐榻相对,暖室盈香。 “技艺不精,偏该好好学才是。留几个子儿,有什么中用的。”燕珩淡淡道,“寡人可不喜欢教那蠢笨孩子。” 一句话给秦诏吓住,连眼皮都不敢再抬,只得聚精会神关注棋局。 那棋法规则寥寥数条,难就难在这“简单”上。棋艺见人品、见锋芒,纵横之道,尽在方寸,杀伐之术,一览无余。 秦诏试探性的出棋,燕珩悠闲的落子,逗弄似的,特意给人留了活路。 错综复杂的棋局里,慢慢逼近猎物,游刃有余的戏弄够了、玩腻了,再整个倾吞,才有趣。 那是帝王惯常的恶趣味。 秦诏下的慢,燕珩便十足耐心的等。 没大会儿,德福来禀,“王上,赵大人求见。” 燕珩不耐,“遣他去,为这点小事儿,日日烦扰寡人。” 德福才趋行两步,燕珩忽然又抬起手来,“等会儿。”他冷不丁的朝人发问,“昨日说,想放纸鸢?可是没玩儿过。” 秦诏落子的手顿住,抬起头来,答道:“父王问我?因我的那两个仆子眼花耳聋,年纪大了,也没处去顽,只在闲暇时,瞧见长兄去放,一群人守在那里奔逐,好不热闹!——昨日与舍卫大人说起来,是天气见好,春日里,若是去试试,当是极畅快的。” 燕珩似笑非笑,“怕是那浑人,又同你说些有的没的。” 秦诏忙装傻,“什么有的没的?父王,我可不知道。” “既如此,倒好。他秦宫缺的奇罕东西,寡人的燕宫最不缺,区区纸鸢,哪怕金银做的,也多到装不下。”燕珩冷笑,垂下眸光去,低笑道,“传寡人之诏,命那赵威、李时道,并公孙渊着手去操办,不日……便要将这八国的纸鸢集齐,送到燕宫来。” “趁着三月春好。”燕珩复又睨了秦诏一眼,话音仍淡淡的,然而,字句间的威胁与锋锐却藏不住,“与吾儿……办个春鸢宴。” ——与吾儿,办个春鸢宴。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惊得八国王君,寝食难安。 那能是要纸鸢么? 这几位做质子时,谁不知道,燕珩的那点秉性?——那是要他们的怯懦,要他们俯首称臣将厚礼奉上。然而,何时添的公子,倒不知了。 三月春归,东风起暖,杨柳生芽。 诸众衣衫轻薄了三层,自清点八国送来的金银珠玉。 燕珩特意将秦国来的那封书信拆开,摁在桌案上。一片轻薄的纸页拂乱棋盘上的几粒黑白子,滚了一圈,坠落在脚边。 棋局骤然溃败。 秦诏垂眸去瞧,信上那句话直烫人眼。 [恰逢燕王大喜,兄不知公子降生、喜爱纸鸢,故,特筑金鸢百只奉上,博公子一笑,聊表心意。再有,金银海珠百箱,与燕王春日盛宴作贺礼,因路途迢远,兄琐事缠身,不便亲身前往燕国,还请王上谅解。] 秦诏顿了顿,“是秦王的信。” 燕珩‘嗯’了一声儿,笑道,“看来么,这秦王也不算小气。只不知道……早先,为何连个吃穿用度,都苛待你。” 秦诏道,“我母早亡,云夫人善妒,不许秦王看我,更不许仆从伺候。仲兄之母仍受宠爱,故而……” 他常称长兄、仲兄,可那两位……若不是储君封典,竟从不知秦宫深处,还有个弟弟。 燕珩搓着指尖冷笑,“没出息的蠢货——纵你母亲在,又岂能求她护佑?深处长苑,尚且做不得自己的主,又凭什么替你争一争?” 言辞刻薄,然而那声音轻,目光也柔。 秦诏便软着心肝望向人,“父王说的是。如今,秦诏并不求母亲替我争一争,更不求秦王怜惜、给我留两分情面。任凭长兄、仲兄得宠,我也不眼红。” 燕珩饶有兴致的看他,“哦?” 秦诏并未立即回答,只俯身下去捡棋子,然后,顺势跪倒在人腿边儿,乖乖将一粒白子吹干净,搁在燕珩掌心。 秦诏双目紧盯住人,浓情馥郁,然而又笑着垂下眼去,顺从道,“因我,如今有父王撑腰——九国都在您脚下。凭他区区秦王、尺寸秦宫,又算什么。” 燕珩垂眸,盯着掌心里那颗棋子,视线颇玩味儿,“金鸢么,倒难飞的起来,寡人便……先替你收着。” 片刻后,他微微俯身,钳住人下巴要秦诏抬起头来,只逼视那双眼睛,慢悠悠的露出笑,“待哪天,身子骨结实几分,再来跟寡人讨,也不迟。” 秦诏弯起嘴角,“父王说笑,秦诏的东西,就是父王的东西——何来讨不讨?若是父王喜欢,秦诏亲自去秦国‘取’,也是应该的。” 燕珩松手,又在他腮上狠掐了一把,哼笑。 “将这残局收拾了,养足精神,明日春鸢宴,该好好的玩才是。”燕珩漫不经心地叮嘱了一句,“转过年来,你又添一岁的年纪。既大了,各处的公子夫人也要进宫,勿要失了礼才是。” 秦诏点头,满心欢喜的退下。 难得这次,他没听出话里深意来。 依燕珩的意思,觉得他合心讨喜,若是给人许一门亲,留在燕宫也算不错——纵是日后归秦,也拿得住。 春鸢宴共三日,召请士大夫并其夫人、公子入宫。 燕宫开阔的春庭盛会,绵延一片轻绿到尽头。长桌案几,杯盘玉盏,象牙箸、琉璃碗数不尽,四海的珍馐汇聚如尘,映在日光下,金碧辉煌、繁盛骄奢之景象,连琳琅春色都比不上。 燕宫富丽,珠玉如土。 ——区区春鸢宴,不过陪衬几百箱小玩意儿罢了。 燕珩稳坐高台,居高临下,闲饮了一杯酒。 依照规矩,各家公子须先来跪安问礼,答了话,方才能退下,去各处畅快撒欢。就连燕正那几位兄弟,做了候爷的主子,也带了孙子辈儿的小公子们来请安。 早在入宫前,士大夫们便提前训了话。什么话吉利好听,什么话讨巧,方才能说。 因受过教导,故而少年公子们礼数周全,一个比一个嘴甜,恭敬的叩安。 燕珩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也问两句话,无非是些年纪多大,平日读什么书一类的,少年们都乖乖答了。 秦诏只是隐忍瞧着。 若说燕珩同人说两句话,这还不要紧;但紧跟着惠安侯、平津候两位的公子们来请安,顿时便给人逼得攥紧了拳。 惠安侯独孙燕韫、平津侯长孙燕甫、并其季子之独子燕枞,齐齐跪倒,给人请安。 燕甫及冠,识大体、懂规矩,只说“请王上圣安”,同燕珩大略的聊了几句话。燕韫有样学样,也这般答话。 燕枞却不。 这小子不过十二三岁,生的漂亮讨喜,眉眼可怜,模样比秦诏还软几分,同燕珩生的无二的透白肌肤,霎时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那声调软糯,眉眼一弯,笑的又甜。 他乖乖唤,“叔父圣安——父亲大人不许我入宫打扰叔父,今日好不容易见您,才有机会同您说话。叔父近来可安好?枞甚是想念您呢。” “寡人安好。”燕珩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叔父近来繁忙,不曾诏你入宫,是许久不见枞儿了。你可也好?” 燕枞点头,“好。叔父,枞儿近来随老师读书作学问,甚是努力,各处都好呢。” 燕珩被那自夸逗笑了。 他瞧着人,便又说了两句场面话,“读书做学问,乃正经事,枞儿这样用功,果然不错。寡人许你,日后,若是想入宫,叫你父亲随时来禀。” 燕枞称是,又跟人撒娇,领了别样的赏赐才退下。 ——比他会撒娇,比他会讨乖。 ——还随了他父王眉眼一分,正经的血亲。 秦诏盯着他父王柔软的目光,不由得暗自烧了腹腔。他喉咙里发苦,只舔着两颗犬齿,扭过头去看燕枞……灿烂日光下,那双微眯的眼睛添了点别样的情绪,晦暗处,杀意乍现,转瞬即逝。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燕珩又问了句,“早先,太承枢热闹。这几年冷清,寡人瞧枞儿,也到了读书作学问的年纪,倒不如入宫来,让他们兄弟几个,一处作伴。” 秦诏动作一顿,猛地抬头去看他父王。 自个儿费劲力气才求来的,竟叫旁人两三句讨喜话就得了去?他下意识往前近了一步,手里的弓箭带倒桌上的玉盘,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第18章 建典谟 此刻,秦诏殊不知,燕珩还有另一层意思。 现今,因那两句“父王”将更紧要的心绪挑起来,外患虎狼环伺、内忧隐而不发,他膝下无子,还真不是个正经事儿。 群臣明暗里选秀女送入宫,搁在燕宫里养着。几位老太妃候在暗处比权,也等着挟太子以令燕宫,可惜迟迟瞧不见有人入主中宫,更不消说东宫了。 帝王之大业,向来不止乎一代。 燕珩势必妥协。 可选秀立妃尚需时日,更何况,孩子也不是豆芽,并非一两日便能长成的。 燕枞讨喜,再有几个世家公子,瞧着也颇顺眼。燕珩便生了这个念头:眼下,添几个养子在东宫,是最合宜的法子。 虽说抢孩子不算好规矩,但好在有个秦诏,替他遮羞。燕珩顺着绵延阔土转了视线,最终将目光落在这群少年身上。 挑菜还讲究个好赖呢,未必就合他的眼。 见大家都等着他发话,燕珩便扫视众人一眼,慢腾腾的开了口。 他道:“读书做学问虽好,可顽,也得畅快。这纸鸢自有不同的趣法子顽。趁今日春光好,让小公子们也比一比,给寡人逗个趣儿。若放的好,寡人——重重有奖,横竖不拘!” 少年人心花怒放,激动的忙拍手道好。 德福宣了诏旨,看着一群小孩子,和善笑道,“诸位公子,这规矩也简单,两三人结个伴子,各领一只纸鸢,最后哪只飞得高、飞得远,便算赢,可听清楚了?” 大家齐齐点头,听懂了! 拢共二十三队,凤蝶、长虫、蜻蜓、螳螂、燕鸟……各式各样,做的精细美丽!秦诏自领去最后一只,是只长翅垂尾凤凰! 因兜不住风,个头小两寸,显得脆弱,加上这图样有规矩,故而没人选。 秦诏倒不嫌弃,可惜他不是世家,又不算王侯,没人搭伴才是个难事。此刻,他正皱了眉,左右环顾要寻人,就瞥见妘澜乐呵呵的抬头。 妘澜:…… 被人拖进来搭伴子,妘澜叫苦不迭,低声笑骂道:“你自讨好你的父王,怎么连我也搭进来?那都是些惹不得的公子哥儿,咱们二人,何苦呢!” 秦诏拍拍他的肩膀:“你且放心,你只管手握绳线,再不需管别的。纵赢了,也不关你的事儿——必不能牵连你。” “怎的?你还想赢?”妘澜抖了下肩,撇嘴苦笑道,“我说公子呀,你还真想出这风头不成?若是惹得一身骚,免不得日后处处受人冷落、刁难。” 秦诏一笑,只撂下一句“他们不敢”,便拎着那只凤凰往前走去了。 两人拉开一段距离,那奔逐的风吹起来,一只只风筝飘忽地扬高,又飞远去了。有的公子哥儿粗手笨脚,那风筝甩的晃晃悠悠,才没两下又一头栽下来了。 燕枞却不急。 他唤人牵来一匹马,先是不屑地瞥了众人一眼,而后才翻身跨马上去,拎着那蝴蝶纷争,扬蹄飞驰起来了。 这等畜生奔逐起来可怖,岂是两条腿可以比拟的? 众少年不满,皱眉朝他出声,“你怎的不讲规矩?……哪里有骑马放纸鸢的,你这岂不是耍赖?” “就是,耍赖皮,赢了也不光彩。” 还有两个干脆停住手里的动作,抬手指着他,怒道,“燕枞,你怎么……你实在可恶,怎么还能这样?!” 燕枞嗤笑,扫了他们一圈,“嘁,叔父可没说不能骑马放纸鸢,我偏要这样,要你们管?” 说罢这话,燕枞眉眼一扬,自骑着那马狂奔去了。 转而掠过秦诏身边时,还顺带兜了个弯子,刻意将人截倒了。 燕枞盛宠在身,不以为然,放肆低笑道,“哟,公子小心点儿,往哪儿撞呢!这畜生可不长眼。” 秦诏滚了一身泥,愣了愣,扭头去看他父王。 群臣窃窃私语,也看向燕珩。 燕珩这才肯搭茬,然却只淡淡微笑,默许了燕枞那等轻狂做派,“寡人未曾说过不许骑马,只说了谁的纸鸢飞得高远,便算赢,不拘法子。” “……” 秦诏忙拍了拍浑身的泥尘,迅速爬起来,拎着纸鸢来,一路狂奔。 模样有两分狼狈。 但,他要赢。 这凤凰,虽不如燕枞那一线蝴蝶起的高,却也顺利腾空,慢悠悠地飞起来了。 妘澜见人退回自个儿身边,忙细细地去关切、打量。见他浑身的春泥,因摔得狠、那泥又湿润,连两处膝盖都湿透了,便忍不住叹道,“你这是何苦?那是王上亲点的‘东宫’,你一个姓秦的假儿子,焉能比得过人家血亲的宠爱?瞧瞧,摔了一身伤,你父王也不给你主持公道。” “……” 秦诏脸都绿了。 这死妘澜……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竟往人伤口上撒盐呢。 “再说了。谁不知道,没有骑马放纸鸢的道理?”妘澜出口毫不留情,阴阳怪气道,“燕王也忒的偏心肝儿,那还比什么,干脆直接赏给他那‘小伶俐人儿’得了!” 秦诏沉默,然而接过线来,手都快攥碎了。 妘澜火上浇油,拿手肘捣了他一下,“唉,我说秦诏,若是在妘国,我能受这样的气?!非得叫我父王将他抓起来,脱了裤子,吊在城楼狠打一顿。他奸诈,又比你还会撒娇。依我看呐……你斗不过这小子,还是快割了线,速速告饶罢。” 秦诏咬牙,眉眼倔的很,偏不肯。 他冷笑着又拽了下线,一面退行,一面又扬起脸来去看风筝的位置。 场中,唯有蝴蝶风筝扬得高。 燕枞得意,俨然成了赢家。 这会子,他趾高气昂的驱马在场中转悠,身边还跟着三五个小仆子。 谁不知这是平津侯最宠的宝贝疙瘩,依形势看,还是帝王的小心肝儿,他们一时虽恨的咬牙,却也无可奈何,敢怒不敢言。 很快,燕枞就转到了秦诏身边儿。 妘澜识大体地给人行礼,“见过公子。”他佯作往天上细瞧,又赞叹道,“公子的风筝飞得好高,今日,您必胜无疑,再没有人是您的对手。” 燕枞满意笑了,又转过脸去看秦诏。 秦诏专注拨弄手上的风筝,哪里有闲功夫儿理他?不止不理他,那凤凰还越飞越高,扬到蝴蝶身边儿去了。 燕枞抬头一眼,顿时扬起眉来,不悦道,“跟你说话呢!好没教养,你可知我是谁!” 秦诏轻嗤,连个目光都没给他。 那不屑神情分明在说:我管你是谁。 眼看凤凰风筝朝蝴蝶撞过去,燕枞急了,“你们三个,快、快给我剪了他的线。” 秦诏闻言,方才将目光从天上收回来,转而落在他脸上。眼神微眯,薄唇一抿,凛冽之甚,给燕枞也唬住了。 他壮着胆子道,“看什么看?信不信我叫叔父,狠狠地罚你。” 秦诏把线扯紧,又将手轮塞在妘澜手心里,“拿好。” 那脸色实在难看。 吓得妘澜忙扯他,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刚才听别的大人在席间说,燕王无子,恐怕想先添几个养子。这个燕枞,是他的首要人选,才同你说了利害,你可不要冲动啊!” 秦诏冷着脸忍住,“公子好好放风筝,请勿要剪断我的线。” 燕枞自马上居高临下看他,见他认了怂,抬脚就踹在他胸口。 “你以为我没听说?不过秦国来的质子,还想跟我争宠?当今王上,乃是我正经的叔父,你算个什么东西!” 秦诏被人踹倒,又叫他那三五个仆子摁住,一时动弹不得,不由得目光狠戾。 此刻,日光渐盛,帝王椅座上的遮阳云顶,便由着仆从挪转了角度,生怕骄阳无眼,伤了他们王上那翠玉似的姿容。 燕珩便悠闲坐在阴影里,眯眼瞧着那处缠斗。 有意思。 他倒要看看,这小儿,如这般忍气吞声,又是如何说出那个“杀”字的。 秦诏冷笑,激道,“你就只敢靠人多势众么?” 燕枞果然不服,哼道,“你们几个,放开他,我倒要看看,你想怎样?” 仆子们松开秦诏。 秦诏慢腾腾站起身来,盯着人看。不等燕枞再说什么混账话,他猛地抬手扯住那缰绳,狠狠一勒。 马儿受惊,高高扬蹄,尖锐嘶鸣—— 燕枞本就不是练武的料子,身子骨弱,哪里攀的住?顿时摔滚下马,连痛带吓,气得嚎啕,又怒骂了两声。 秦诏薅住缰绳,被马拖行着,猛地踩住脚蹬,翻身上去,强行辖勒住了。 他疾驰,飞掠过自个儿的位置,仆子眼疾手快,将弓箭甩给人。 秦诏狠劲拉弓,扬声冷笑,轻狂的声音钻进在场每一个人耳朵里,“既然不拘法子,那就休要怪我胜之不武了。” 一箭破风,朝着风筝射出。 飞得低的风筝,叫他狠狠一箭射破,猛地头朝下坠落下来。有飞得极高的两个,也叫他一箭射断了线,悠悠跌入树冠中,拨不出来了。 他纵马疾驰到燕枞面前,扬弓朝他笑——那遒劲绷起的手臂动作,崩的金钏伶仃作响,倏然一箭射在他旁边,吓得燕枞“嗷”的一嗓子哭出来了。 秦诏薄唇微动,冷淡吐出两个字眼儿来。 因压得低,只有跟前儿的人能听清。 那是句……“废物。” 燕枞急僚僚地起身,挂着泪痕要朝人告状。 哪知秦诏纵马转身,驰骋到燕枞那风筝线面前,特意从后腰抽出匕首,猛地割断了——压低的眉眼之下,锋芒险些藏不住,“什么蝴蝶,乃凤鸣之声,举世无双。” 第19章 懿风后 他携着匕首,掠经妘澜,将那纸鸢的手轮别在窄腰间,又纵马疾驰,赶到众人面前。 周遭目光皆看他。 “父王既说了,不拘法子,秦诏如何不能赢?”秦诏立于马上,慢悠悠晃着手里缰绳,“再说了,侯爷,这马可不是秦诏牵来的。我今日点到即止,也未曾伤人,怎么就放肆了。” 他说罢,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拨弄了下身上的灰尘。 “您瞧瞧,这样的脏污,难道是我情愿的不成?” 平津侯哏住:“你!” “再有,”秦诏转过眸来去看魏屯,“大人说话无礼,诏乃秦国储君,奉父王贺寿之名,前来燕国,共商天下之是。虽有父王为九国共主,难道我秦国,竟连‘公正’二字也不配求么?” “巧言善辩,若不是王上心软,焉能留你!” 魏屯不知,这两句话便惹了祸端。 前头那句“区区一个质子”,先挑破了明面上的“庆贺”之举,成了燕王包藏祸心。如今这句,再说燕珩心软,又将帝王的脸面踏在脚下。 燕珩不悦,眯了眼。 若是刚才出声儿附和,秦诏且忍上一忍,这会子,便无须再让。只见他冷笑两声,忽抬手,高举起那匕首。 日光下,闪烁寒光。待诸众看清了,吓得后背一片凉。 吞云刃! 秦诏朝着刃尖轻吹了口气,转眸盯紧魏屯,似威胁一般,“大人说话可要小心,父王仁慈,才放您胡言乱语,这吞云刃,有先王之威,未必容忍。” 马蹄不安的轻驱,秦诏随之身躯微动,笑意更深,“再者说,父王怜惜我,才办了这样的春鸢宴,秦诏竟不能赢——?这才是个奇罕理儿。” 两三句话把魏屯噎的脸皮挂不住。 “不懂规矩!我、我不同你这小儿一般见识!” 秦诏自他身上挪开目光,收匕入鞘,紧接着,两手一拱,刚要张口,燕枞便从远处一瘸一拐朝这儿来了。 “叔父——呜呜呜……” 他袍衣脏污,一面抹眼泪,一面抽泣着往燕珩座上瞥。 秦诏垂眸打量脚边经过的人,忍不住俯下身来,朝他勾了勾指头。 燕枞停住,看他,肩头仍轻耸动着,佯作抽泣。 秦诏凑到人耳边,低笑道:“ 我说公子,你没吃饭么,哭大点声儿。” “你!”燕枞叫他气的要跳脚,然而还得顾忌自个儿刚扮上的可怜相,到底也把心底的怒意压下去了。 他就那么一瘸一拐往前走,仆子们围着搀扶,齐齐跪倒。 “叔父——”燕枞噘嘴,继续抹眼泪,“您瞧瞧我身上,都摔破皮好几处了。说好的不拘法子,他们却不许我骑马!这、这个秦国来的混小子,好没教养,竟这样抢我马匹,又打伤我……呜呜呜……” 燕珩俯身,似日光太烈看不真切似的,眯起眼睛去瞧燕枞,神情微妙。 燕枞顿了顿,又抽泣道,“本就是我要得赏的,他嫉妒我纸鸢放得那样高,才会不择手段,纵不惜打伤人,也要赢。”说着,他回身,抬手一指,“您瞧,他现在还骑着我那马耀武扬威呢!纵您在跟前,他也不下马,好不放肆——叔父,您定要狠狠地罚他,给枞儿出气。” 燕珩便问罪,“哦?秦诏,这可是你做的?好端端地放纸鸢,怎的打人?” 秦诏大方回答道,“请父王恕罪,秦诏一时求胜心切,赶马疾驰起来,方才不小心‘蹭’了下小公子的肩膀,谁知小公子身子弱,竟这么跌倒了。” 说着,他又朝左右看了一眼,道,“父王明鉴、各位大人也有目共睹,方才小公子骑马,不慎‘撞倒’了我,秦诏也一句话没抱怨不是?” “……” 燕枞急道,“怎么能这么算,我分明不是故意的!” “那公子便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 “承认撞倒了我,承认我这一身伤是公子添的。” “……我、我没有!” 秦诏无视他,继续朝高台之人说道,“这样的趣玩,又是争锋,更难得的事,我和小公子都不小心,撞了对方。因此,还请父王饶恕……这玩笑间的无心过失吧。” 还别说,这话还真给人堵住了。 “也罢。”燕珩佯装不知真相,只摆摆手,淡定给两人作了主,“不过是小孩子顽的过头,偶尔有个磕碰,实属正常,诸位不必过于紧张。”他转过脸去看平津侯,“枞儿也大了,男儿间切磋,输赢也不妨事……您说呢?” 平津侯无话可说,只得拱手行礼道,“王上说的是。” 燕枞傻了眼了! “叔父,他可是打了我诶!”他还想再争辩,叫燕珩一个冷淡的眼神吓住,忙转了话茬,“好吧,就算他不是故意的!那、那——那也不能算他赢了,分明我的纸鸢飞得才高。” “哦?” 燕珩饮了一爵美酒,轻笑着放下,转而单手撑膝,扶案抬了眸,那天幕之上唯有凤尾流荡幽幽…… “寡人倒不曾瞧见蝴蝶。” “是因为他耍赖,用箭射断了旁人的线不说,还拿匕首割断了枞儿的纸鸢!叔父,今儿的纸鸢迎风,本就是较量‘技巧’,他这样使用蛮力,倒不好!” 秦诏以牙还牙,笑道,“方才父王已说了不拘法子,并未说不能使用‘蛮力’,若是小公子不曾牵马出来,秦诏便只乖乖地牵线……若让我说,一时还真分不出,到底是骑马合宜,还是蛮力合宜呢!” 不等燕枞辩驳,秦诏便道,“如若不然,小公子的几个仆从,为何带着钳剪,要来削断我的线呢?难道小公子——是知不可为而为之,故意作弊不成?” 燕珩慵懒地抬眸,扫了一眼秦诏,哼笑,没说话。 燕枞不服气,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又抹眼泪,将身子抖起来……瞧着是抽泣的厉害。但因高台隔得远,声音压得低,那位临睨的帝王也听不真切。 “好了,枞儿。”燕珩微蹙眉尖,口气还算耐心,“不必哭闹,你既喜欢,那寡人便替你做主——今日,是枞儿赢了。” 听见这话,燕枞也顾不上演了,忙喜道:“真的吗?叔父!枞儿就知道您疼我——谢谢叔父。” 燕珩颔首,“嗯。” 燕枞忙欣喜谢恩,自去领赏! 这会子起身,更忍不住洋洋得意的扬起下巴,拿鼻孔看人。 妘澜在暗处撇嘴,“这么大的人了,好做作!哪里养出这样娇气的公子哥儿,竟是个不中用的草包。” 说着,他又盯着秦诏那一身泥污,隐隐叹了口气,“都跟你说了,人家盛宠,你偏要去斗。纵赢了又怎样?自讨了个没趣儿。这下好了,咱们这位王上偏心偏到城门外头去了。” 秦诏先是看了他父王一眼,却没在那张不辨喜怒的脸上找见什么端倪。因日光转移,那遮阳的云顶,便又被仆从们拨弄着拔出地面草泥,慢慢地往另一边种。 阴影覆盖在人脸上。 秦诏翻身下了马,快步朝人走去。直至登上那台阶,方才跪倒,扬起笑脸来看人。 燕珩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嗯?” 本以为他也要哭闹,学着燕枞耍一次赖皮,抑或撒娇求宠。没曾想,秦诏伸手从腰间解开那手轮,笑眯眯的递到了燕珩面前。 燕珩微怔。 “……” “父王。今儿纸鸢这样有趣儿,我想与您也顽一顽。” 秦诏知道他父王没玩过。 他慢慢拉住人的手腕,将手轮搁在他手心里,复又轻摁住,“我不想讨赏,抑或撒娇叫父王为难。我只想……父王也搁下心里的繁琐政事,瞧一瞧这漂亮的凤凰——您瞧,迎着风,多飒爽自由!” “这样紧着拉,轻轻卷起来,纸鸢便低一些……若是松开,便再高一些。”秦诏道,“太紧了便容易断,若是太松,也是要落下去的。” 燕珩紧了紧手指,而后扬起凤眸来,盯紧了那一处。 那凤凰似飞舞在燕宫之上,游荡在九重穹顶之间。 有风声呼啸,将人间凡俗拨远。 做帝王么,总该厌倦的。 …… 他似陷入沉思。 又一道破风声,还不等燕珩出声,眼前忽然一黑。 “哎——” “王上小心!” “父王!” 被温热还带点泥土草香的怀抱裹住,燕珩猛地滞住,手轮滚开,纸鸢线在指头上划破一道尖锐的痛。 然而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 触感鲜明。 那云顶被人迅速拉开,三五个仆子围上去,才勉强扶住立杆,被立杆砸断的半片飞瓦坠在地上,无数碎尘沫子,就狼狈在迸溅燕王的桌案上。 燕珩将人拉开,微微蹙眉。 秦诏顶着半张脸的血花,眉眼一弯,“父王,你没事儿吧?” 燕珩冷着脸,“寡人无碍。” 变故来得太快,连卫抚都没来得及救驾,就只剩秦诏骤然扑上来,拿身子护住了他父王。眼见燕珩修长指尖冒了一线血痕,秦诏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来,替人卷系上…… 竟只想着父王,全然顾不上自个儿疼。 “来人,快传!传医师!” 诸位大人方才都吓傻了,这会子才手忙脚乱的围上来。 现场混乱,受惊的马匹乱窜。 燕珩隐忍的目光沉下去,腹中渐炽,有克制的怒火。然而停顿片刻,他到底压下去了,只是抬手扣住秦诏的后颈,猛地拉近。 那动作强势,眉眼锋锐,不容拒绝。 “让寡人看看。” 秦诏满眼金星……趁乱转过头去,戏谑睨了燕枞一眼。 第20章 受瑞图 燕珩冷淡的眉眼,生了霜。 方才威严冷厉的神情陡然变化,扣在人后颈的手也松开一丝空隙,生怕将那少年脆弱的身子骨捏碎。 燕珩想,还是太弱。 躺在他怀里,面容沾满血污,然而消弭了傲气神情,显得恬淡不争……他扑上来时果决干脆,分明是奋不顾身。 这小崽子,竟真有这等心。 燕珩困惑。 论起来,若是身份置换,高台上坐着他的父王——他也决做不到的。 不知是不是因那模样可怜,燕珩竟抬手将人捞起来了。 这样高大颀长的身姿,抱着人站起身来,几乎将秦诏整个都笼罩住,竟真有几分父子情深之态。 相宜拢着袖子,拿胳膊肘捣人,“诶,诶,你看。” 公孙渊皱眉“啧”了两声,偷摸瞧了一眼,又躲他,“看什么看——我不看。” “你说……”相宜毫不介意,凑得人齁近,“你说他是……故意的,还是真心的?” 公孙渊瞪他,试图搪塞过去,“什么故意!——可不敢胡说,小心叫人听见了,惹祸上身。老兄啊……你、你管他呢。” “你看,王上待他,倒有几分舐犊情深,说不定……”相宜见人朝这走来,忙垂低头去,装作惶恐担忧……停顿一会儿后,听着当下混乱平息几分,才敢抬起头来。 他目送人背影远去,方才把剩下那句话说完,“说不定,这秦国的公子还真住下了呢。” 公孙渊转眸睨他,又拿手指点了点人,叹了句,“嗨呀,老兄你呀!” ——早晚败在你这张嘴上。 相宜不以为意,目视金殿的方向,乐呵呵地摇了摇头。 金殿这会子空荡荡,倒是扶桐宫忽然热闹起来了。小仆子们受宠若惊,瞧见他们威风冷锐的帝王,难得这么关切旁人。 秦诏这一晕,生生从“护主”变成了“舍命护主”。 那淋漓坠落的血痕,滴滴哒哒地淌,脏了燕珩的雪白袍衣。若往常,怎么也要问罪了。可这会儿……瞧见秦诏那煞白的小脸,他竟也没顾得上。 医师请他安心。 三五人分别仔细检查完,给人发隙里那点伤口强止住血,又清理干净。连额头划破的那点皮儿,都完完整整的包扎了三圈。 燕珩临床而立,冷着脸看人。 “既无大碍,这小儿,为何不醒?” 医师们面面相觑,不敢答话。 眼见着燕珩那眉一蹙,一群人便又吓得齐齐跪下去了。 到底有位经验丰富,只壮着胆子答了话,“兴许方才累了一晌,又惊吓过度,失了气血。待服了汤药,应当便能醒过来。” 燕珩惊奇这小儿身子骨竟能弱成这般。 虽有两分不耐,到底忍下来了。 直至他歇了两三个时辰,仆从们方才回禀,说是“公子”醒了,正小声挂念着“父王身子如何?别处可曾受伤?可有惊吓,那手指上的伤患敷药包扎了没有?” 燕珩正捋着一卷折子,执金笔,细细的写下了个“允”字。 此刻,他并未觉察秦诏在诸众眼里的变化,竟朝夕之间,从“秦公子”三字变成了“公子”,而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句:“知道了,让他好生歇着吧。” “是。” 仆子回奔,又听见燕珩补了句,“再有,告诉他,寡人无碍。” 燕珩都不知哪里生了点不悦——怎么自己伤成那般,还挂念别人,这等无知小儿,甚可笑。 仆子们拿原话回禀。 秦诏听了他父王的话,心里有几分失落,便哑着嗓声儿想再撵仆子去一趟。 “你且再去,就问问父王……问问……可还要再来一趟?”他扶着脑袋想了一会子,憋出来一句,“就说,父王可还要再来说会子话——哦,不许说这个,只说,秦诏晚间悟出来一步好棋,可以陪父王下一会子。” 那仆子抿嘴笑了,“公子,您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您瞧瞧外头,天都昏黑了,怎的还好再请王上来下棋?” 秦诏:“……” 秦诏:“那你便说,我这头,还是疼得很……” “可头疼,也该要小的去请医师,怎的请王上呢?”仆子忍笑,臊了人面皮,“王上哪里会看病——那可医不得头疼。” 秦诏往床上一靠,幽幽的叹了口气。 奈何白日里……他装晕实在。先前为纸鸢玩闹了一会子,本就倦乏,又添了伤!结果,躲在人怀里,香软清幽,竟真的晕乎乎一觉睡了过去。 听仆子说,他父王白日关切,没得半点掺假……可他醒过来,他父王却又两三句话给他打发了。 再想起他父王白日里偏心肝儿,分明他赢了,却给燕枞发赏,那心眼里就忍不住发了酸。 仆子瞧着那表情幽怨,到底笑了一声,“公子何苦,您且等着,小的这便去请!” 那仆子一路紧赶慢赶到了金殿,却叫德元急急的拦下了。 德元知道内情,压低声音提醒道,“你哪里来的小仆子,竟这样不懂事儿,王上正有要事召见杨大人,问也不问往里闯,仔细吃杖子!” 两人在昏暗里细细照了个面,才辨认出来。 小仆子忙谄笑两声,“小的是扶桐宫来的,我的好公公,您放我一马!正是秦公子,嚷着身上不得劲,要请王上去一趟呢。” “嘘。”德元拿眼神示意,又扯着人领子往后头阴影里一退,“正讨罚呢——你去也不去?” 小仆子忙摆手,“啊?那我不去、不去,小的就在这处,乖乖等。” 两人躬下身子静等,殿内气氛肃穆。 偶尔一句淡淡地质问,也显得声息冷峻,“你且说,寡人要你何用?” 卫抚身为都尉,这金砖玉瓦、珠檐银廊之下,事关帝王安危,哪怕是半点隐患……都有他撇不开的瓜葛。 ——“再有,那立杆所驻之地,为何这样巧?偏就扯倒摔断飞瓦,砸到寡人桌上?” 燕珩指缝收紧。 微微摇曳的光影,为这位帝王挺拔鼻梁和俊阔眉眼都遮了一层阴影,神姿威艳,似隐在黑暗中无敢亵渎的神。 卫抚跪在地上,强压心惊:“是卑职办事不力。” 燕珩冷笑,“我燕宫,几时轮到一个孩子,来挡这‘瞧不见的灰尘’了。”他复又站起身来,走至人面前,那袍角几乎擦着他的脸掠过去。 那声音似在寒霜里浸透了,“若是查不出端倪来,寡人要剥的——可不仅仅是你这身官服……” 卫抚一张狠戾的脸吓得变了色,也显得狼狈起来。此刻,跪在人脚边,大气不敢喘,额头贴在地上,视线只敢沿着燕珩脚踩的那块玉砖,小心翼翼去看他的靴子尖。 “是,王上,您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哪怕将这宫墙翻掘三尺,也必找出端倪来。若有人蓄意谋害王上,卑职必叫他尸骨粉碎。” “嗯。”燕珩声息很淡,“记着,动作小点儿。” “是。”卫抚连连磕了好几个头,方才敢道,“卑职必定加强防护与巡逻,保证王上的安危……” 燕珩不耐,轻嗤,“滚出去罢。” 卫抚仓皇告退,出了殿门,肉眼可见的一颊热肿起来,狠添了个巴掌印。 扶桐宫来的小仆子战战兢兢,“我说公公,我这……我这,是去也不去?” 德元斜了他一眼,“我说你,去也不去?你只管听你主子的,哪里问得着我?若是要去,这便通传。” 那小仆子到底不敢瞒,惶恐地跪进去了。 燕珩冷淡抬起眼皮,将人吓得浑身筛糠似的抖,一句利索话也说不出来。 眼见王上不悦的地蹙了眉,德元忙在旁边替人补了句,“王上,这是扶桐宫来的小仆子,兴许是公子有什么话。” 小仆子一五一十道来。 他先说,“公子请您去扶桐宫,想陪您再说会子话。” 瞧见那神色变化,他又忙解释道,“公子原是这么说的,可又说,是晚间悟出来一步好棋,可以陪您下一会子,解闷儿。” 燕珩:…… 寡人很闲么? 小仆子苦了脸,带了点哭腔,“可怜公子才醒过来,又说是下棋,又说是头疼。小的也说不清楚,兴许是脑袋磕破……还没好起来。” 言下之意,秦诏乱说傻话。 他只求,王上可不要跟人一般见识。 燕珩沉默片刻,到底应了句“嗯。” 嗯……? 小仆子傻眼,慌乱抬头,那是个什么意思? 眼见燕珩走近了,德元忙佯作轻喝,“你这没眼色的东西,王上亲临扶桐宫,还不赶快带路。” “是是、是。” 燕珩到底又去了趟扶桐宫。 可这等好机会,却还是见上面,白白叫人错过了。 原是因等的实在久了,秦诏白日伤神,竟这么靠在床榻一角,歪着头睡着了。 可怜那鼻尖也发红,脑袋包得严实……床头的蜡珠滚了一层又一层,直至摇晃着将熄,光影越来越暗,因叫人放倒睡下,秦诏才在朦胧中睁了睁眼。 ——视线恍惚,灯影儿里站了个父王。 秦诏迷迷糊糊嘟囔了两句话。 “父王不肯来瞧我……倒还、托了梦。” “若是能再……看仔细父王,倒好了。” 小仆子心惊胆战地跪下去,还不等认罪,燕珩便冷淡拨了拨手——叫他们别吵。 燕珩转身过去,“睡下也好,免得扰人。” 他才要走,背后却又响起来一句: ——“父王。” 那身形微顿。 小仆子惶恐,忙道,“王上恕罪,公子说梦话呢。” 那声音沙哑软糯,夹在着困倦,听起来像是撒娇。 第21章 愍余命 秦诏哪里舍得他父王再劳动一趟。 翌日一早,初阳将升,朝霞打满天幕,秦诏便早早地去奉茶请安了。他只在外殿跪了一晌,燕珩便叫人那点动静闹醒了。 “父王。” 燕珩撑肘,斜着眸子睨他,“又有何事?” “我来瞧瞧父王,您今日身体可好些了?昨日未曾受惊吧?”秦诏跪近了些,笑眯眯地弯了眼睛,“父王,早间煮的这茶,最能凝神祛乏,您尝一尝?” 因他脑袋包扎的结实,歪了歪头,便像要坠倒似的,浑身都透着诙谐。 “头不疼了?” “方才只急着来见父王,早便忘了头疼的事儿。” 燕珩让人逗笑了,接过茶来细饮。 片刻后,又哼笑问,“不知是不是昨日将脑袋撞坏了?” 秦诏知道他变着法子骂自己傻,便期期艾艾地往人跟前凑,笑道,“父王,我脑袋好着呢!不仅不傻,还添了几分聪慧,想了一步顶顶好的棋,今儿就能下给您看。” “哦?” 秦诏欲言又止,“我虽没人家伶俐,总还是不笨的。” 燕珩挑破这话,问道,“哪个人家?” “……” 秦诏不敢再说,又闭上嘴了。 燕珩当然知道哪个人家,可他偏不说。 停顿片刻,见秦诏不说话,便又道,“你倒提醒了寡人。今儿,还未曾向你追责问罪呢。” 秦诏苦了脸:“啊?” 燕珩哼笑道,“休要装傻。怎的昨日那等轻狂?立于马上也不下来跪好,倒与那平津侯、魏屯等人辩起来了——敢跟寡人的臣子呛白,岂不是大罪一桩。” 秦诏委屈问道,“这……功、功和过,竟也不相抵么?” “不相抵。” 秦诏便暗自压下昨日的计较,乖乖跟人告罪道:“父王饶恕我吧!请您原谅我,昨日一时心急,方才那样。您是不知道,昨晚……我已反省过了。” 燕珩嗬笑,神情分明不信,“昨晚反省?只怕是,睡到糊涂梦里去了。” 秦诏还不知昨晚劳动了他父王去看他,燕珩也不说破,任他自寻理由。 秦诏便添了两分羞赧,笑道,“本是正经反省了的,反省累了,才睡着的。昨日,本不是魏大人的罪过,他那样忠君爱国,连父王都让他三分,是我胆大包天,没有分寸,才敢与人争辩的!” 燕珩微微勾起嘴角,神色不辨喜怒。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心底里却添了点儿不悦。 帝王权柄,最忌讳的,便是添上别人的底色。 秦诏抛下的两句话,不作声勾起了这位帝王的火气来。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哪里懂得官位高低?兴许今天能这样说,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就怕是别人,也当他奈何不了魏屯。 “父王,怎么了?”秦诏佯作困惑,“您若是不开心,便罚我吧!我也不该同那燕小公子吵嚷的,还差点伤了他,我已经知罪了。” 燕珩再度打量他,瞧着神情无辜。 秦诏还生怕他不信似的,忙道,“实在不然,我便亲自与人道歉,必不会让父王为难。知道您心疼……” “唔。” 燕珩抬手将人一腮薅住了。 “住嘴。”燕珩挑眉,“聒噪,吵得人头疼。” 秦诏乖乖地眨了眨眼睛。 “寡人心疼又如何?还不是放纵你伤了人。”燕珩嗬笑,“休要在这里说软话,若不是寡人疼惜他,昨日那箭,恐怕就不是偏两寸,而是要射穿他胸口了。” 秦诏神情分明不服:父王冤枉人! “再有,你放箭、纵马、割绳——哪样不比燕枞狂奍?”燕珩松了捏他的手,轻哼了一声,“不过是个孩子,比你还小两岁,竟也与人家计较?就不怕平津侯发了怒,将你生吞活剥?也亏得你胆大!” 秦诏跪行两下,凑在榻前,堂皇申辩:“他自有侯爷撑腰,我却有父王撑腰。” 燕珩睨了他一眼,“这样的巧言善辩,我看你这伤也是好利索了。” 秦诏忙去扶脑袋,“父王,还是有些痛的。只因瞧见您欢喜,顾不上痛……”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去偷瞄人,被燕珩一个眼神扫过去,顿时红着脸低下头去了。 “嗯?” 秦诏忙道:“没、没什么,父王。” “这么忸怩作甚?” 待秦诏说出那话来,燕珩方才知道,那“忸怩”实在是该有的。 “父王……我听那日,您说,要请燕小公子入宫读书。”秦诏问,“父王,是同我一般,也随您相伴吗?” “……” 燕珩听着“相伴”二字,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但瞧着秦诏期盼等待答案的目光,燕珩到底应了,“宫外来的公子们自去太承枢,有舍卫们教学问,不必来寡人这里。” 停顿片刻,燕珩又问,“你这小儿,总打听这些作什么?” 秦诏抿着嘴笑,又主动给自己递台阶,道,“您说的是。现下,有我一个在跟前儿,已经扰您清净,多添几个,您岂不是更嫌聒噪了?……我是心疼父王忙碌,才多嘴问的。” 燕珩嗬笑,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奈何这小子嘴甜,说到人心坎里去了,他便也没再追究。 秦诏又哄人起床,吃过朝食,非要缠着再下一会子棋。 燕珩撵他走,“才好点,又不嫌头重?再晕过去,寡人便叫人将你埋在花园里。” 秦诏丝毫不惧他父王的“威胁”,嘿嘿笑道:“若是埋在父王金殿前的花园里,还省的我天天往您这里跑了。” 燕珩气笑了。 死小子。 满口的胡诌。 所谓再烈的性子也怕缠郎。 燕珩奈何不过,到底又伴着他下了两盘棋。这一下不要紧,方才提过的那岔儿,可叫秦诏又用上了。 那棋下的比前些日子好,学了点小聪明,布局也有条不紊,行棋的路数,更是学了他父王十分之一二,机敏谨慎。 燕珩颔首,算作认可。 两人专注下棋,正赶着关键,燕珩点了那“棋眼”,吃了他几颗子,便率先挑破“战况”,道,“小儿愚钝,你这一步,才是死局,必要输了。” 秦诏没来由的,不肯认输,嘴上只说“父王,你再叫我想一想罢,说不准又什么转机。” ——能有什么转机? 燕珩哼笑,不以为意,“想罢,想破脑袋,也未必胜得了寡人。” 秦诏盯着那死局,想了一会子,忽然扶住脑袋,“哎哟。” “?” 燕珩:…… 秦诏抬眸,两眼泪汪汪:“哎哟——父王……好父王,方才想的太用力,怎的脑袋又疼起来了——您且再等我一等。” 他本就坐靠榻上,这会子装模作样的往旁边软身子,倒真给燕珩唬住了。 “这儿没处靠一靠,若是……” 燕珩将棋盘往榻窗边推远了三寸,不作声的看着秦诏。 秦诏是一点没客气,顺势就倒了下来。 不等燕珩再躲,少年将小虫子似的拱了两下,身子挪近几分,脑袋竟这么枕在人腿上了! 燕珩垂眸,看在枕在腿上的人。 “……” 什么玩意儿。 这死小子,脑子坏了,身子倒灵活。 秦诏眨巴眼睛,“父王,这样,还真好些了呢。” “……” 燕珩伸手,掐住秦诏两腮。 秦诏吃痛:“父王——” 燕珩哼笑:“住嘴。” 秦诏支吾不清,呜呜道:“兴许是父王天命不寻常,只略靠一靠,便能治病救人,满身伤处都爽利了。” 燕珩轻嗤,下手又重了些——不知怎的,那两腮脸蛋喂养起来后,越发的软糯,叫人爱不释手;再配上秦诏的小表情,竟连帝王,也觉得甚是有趣儿。 秦诏乖乖枕在那儿,用视线描摹他父王的眉眼。 天神精细雕琢过的玉质神容,逐渐柔和下来。 深眉折出威严的弧度,长睫压住凤眼,轻挑起来却含了几分笑意,鼻梁划开一点阴影,在藕色唇瓣上点了不均匀的亮光。 秦诏心底,忍不住软下去。 若是燕珩,只做他的父亲,该多好。纵做他的母亲,也好——他若能有什么样的手段,将这位帝王挂在心尖上,锁住那转瞬流逝的、威厉缝隙里的柔情,不叫旁人看见,更好。 ——而那手段。 秦诏懵懂的想,该是一柄刀,一把剑。 必是用权柄铸成的刀剑。 就架在他父王的脖子上,发号施令。 不,兴许仍是求着他,只许看自己。什么燕枞、什么魏屯……谁也不许分走他父王一寸,哪怕是个眸光流转的瞬间。 燕珩居高临下看着他,“为何这样看寡人?” 秦诏坦诚道:“父王生的好看。” ——那嘴陡然被人捏住,秦诏噘着嘴,止了声。 燕珩冷眼看着他,添了句,“不如,也叫你去太承枢,随他们一同上学罢了。” 不等秦诏反抗,抑或将委屈念出来,燕珩便道,“一来,你与他们年纪相仿,伴着做学问也好答疑解惑,舍卫们有心,不比寡人,鲜少有空。二来呢—— ”他话锋一转,轻笑,“也能少来缠磨、烦扰寡人,好清净。” 秦诏佯作不愿,皱着眉看他,然而实际上,却巴不得呢。 如此一来,他作一个不设防的眼线,盯准各处世家的动向,为他父王,更为自己。再者,太承枢乃是正经的东宫学稷,他想入主,正愁没有好由头呢。 东宫么。 搁在父王心窝子里。 他倒要亲自去看看,何人能跟他争,何人配与他抢。 第22章 遭六极 燕枞自恃盛宠,却也没枕过那位的大腿。 不仅没枕过,他是想都没敢想……谁能知道,他若真这么做,燕珩冷下脸来,那双手会不会拧断自己的脖子? 纵有两分怕,但他知道,作太子,却是顶顶好的事儿。燕枞想,若是自个儿争气,明朝号令九国五州,恐怕就在一念之间。 当然,这话是平津候说的。 老头也是才回过味来。 毕竟,燕正只一个独苗,燕珩又未曾选秀成婚,能不能生还另说……他们族氏本就子嗣单薄,从旁系选东宫再正常不过。 天降福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因而,临行前,他摸着燕枞的头,恨不能老泪纵横,自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认真作学问,好好表现。 “尤其是那个小子!” 燕枞不屑,撇了撇嘴,“不就是一个质子么?我不相信叔父,宁肯选一个别国的孩子,都不选枞儿。待我入宫,定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我的儿啊,必要谨言慎行,万事当心。” 燕枞踩上马车,微扬下巴,露出志在必得地笑容来,“您放心,我必讨得叔父欢心。听闻东宫玉兰有国色,待明春晴日,枞儿定请您入宫……赏花吃茶。” 平津侯目送马车远去,终只是幽幽的叹了口气。 宫门九重。 马车一道道越过去,只等拨云见雾的好日子。 燕枞自以为,锦绣云程,就在眼前。 入了太承枢,赏了旁的宫殿住,他也确实高人一等。 就连舍卫们,都要每日向帝王禀告这一等世子们的学问,尤其点了名的呈上燕枞的功课。 燕珩面色无虞,只叫他们搁下,便撵人退了。 德福忙往跟前儿给人呈,赞叹道,“王上,燕小公子这学问作的可真好,就连字也写得漂亮,这里面儿,就属燕小公子的批语最佳。” 燕珩依着长椅,顺手接过来,只略扫了两眼,拜便轻飘飘地抬了手,抛进脚下的炉火里了。泛红的腥光倏然点起一个火舌,将纸页吞了。 “……” 德福不敢再递,只得弓着身子将姿态放低。 燕珩就那么依靠着饮茶,停顿半晌,待那光亮将熄,他方才搁下茶杯,漫不经心地问道,“秦诏的呢?” 德福忙翻出最底下的功课,递给人看。 燕珩仔细地翻了翻,眉越皱越深,“……” “王上,可有什么问题?是否要小的去传公子来?” 燕珩忽然抬了眸,敏锐察觉“公子”二字,挑眉问道,“你唤他什么?” “公、公子。”德福忙道,“是因秦公子常来请安,那日又舍命护主,因熟悉了,方才省去了那一个‘秦’字。” “……”燕珩冷哼,“他倒是会讨你们喜欢。” “小的不敢。” 燕珩轻嗬一声,音调不辨喜怒。 那眉眼虽冷,然而几张薄薄的功课纸页却未曾叫人抛进火色,而是搁在桌上了。 德福讪笑了两声,也退开了。 不知是不是那功课写的不像话,第二日,秦诏热辣辣地来缠人时,燕珩难得冷着脸。秦诏好似看不见冷落似的,仍那般敬重和亲近。 燕珩不理他,他就老实儿守在一旁;紧跟着的半个月,加上课业越发地多,他白日里有早课,连朝食都顾不上陪人吃,只奉完茶便告退,更难得在人眼前晃悠了。 难不成……真是学问作的太差? 德福那点困惑,直到那日无意替人收整桌案,方才解开。 那功课写的倒没问题,只是上面……好么!夹在纸页不显眼的角落,只描摹了一双眉眼,冷淡锋锐,却含一丝风情,画的人物眼熟。 隐晦,然而神态精妙。 岂不正是……他们王上?! 原来,这秦诏,作学问虽称不上懒惰,却也不算专心。 同其他选来的世家公子相比,甚至还添了点吊儿郎当,不是常伏在桌案勾勒小画,就是捏着笔“不思进取”,走神想些别的…… 老舍卫便几次三番的往他桌案上瞥,戒尺划过桌面,算作小小的警告。 燕枞忍了半个多月,终于趁晌午休课的功夫,朝人投去讥讽的目光。 “既无有真凭实学,就不要赖在这里,腌臜旁人。” 秦诏头都没抬,此刻仍专注执笔。流泻的墨痕勾出婉转的曲线,像抚摸一样的,将两鬓丝发细细描摹出来。 燕枞掷过眼神去,瞧着像是个美人的模样,便唾弃道,“哪里学的这样不三不四的画法?……秦诏,本公子跟你说话呢!没规矩的东西。” 秦诏不耐烦地皱眉,“今日我没有兴致——燕枞,别来烦我。” 就这么一句话,便把人激恼了。 燕枞走近前去,猛地将他手中的笔抽出来。被他扯斜的笔尖自鬓间斜出来一道细细的污痕——骤然毁了那漂亮脖颈。 秦诏抬头,狠戾的眼神猛地慑住他。 “燕枞,再来惹麻烦,休怪我不客气。”他伸手,“笔,还我。” 燕枞嗤笑,“我就不还你,如何?——在这燕宫,自有叔父疼我。别忘了,那日,纵你的纸鸢飞得高又如何?叔父不还是照样赏了我?我劝你,别不是识抬举,惹本公子不高兴。否则……” 秦诏轻嗤一声,“否则怎样?” “否则,新账旧账一起算。秦诏,那日你险些伤了我,我还没跟你算账。” “原是那日自己不争气,在这儿讨回来?”秦诏特意抬手行了个礼,又挑眉冷笑道,“若是小公子纠缠往日的事情,那秦诏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不过,今日……我可没招惹你。” 燕枞伸手,想去捡那张画纸看。 手才摸到桌案,就被人强劲扣住了。扣人的那位眯了眼,使了十二分的力气,顿时捏的人腕骨一阵脆痛。 “秦诏——!放手。”燕枞怒视,“你弄疼我了!” “若是小公子不想受伤,还请……自重。”秦诏慢腾腾地松了手,笑容缓缓消褪,神色冷厉骇人,目光尖锐,“燕枞,不要真的以为,这燕宫,是你能说了算的。” 燕枞狠狠地甩着手腕,吃痛的两眼冒泪光,一时憋不出话来,这么抿着唇瞪他。 秦诏视而不见,冷笑一声,然后弯腰去捡那支笔。 燕枞往后退了一步,趁他弯腰,猛地踹到他膝弯上,将秦诏摔在地上,怒道,“你们几个,摁住他。” 几个少年围上来,将秦诏摁在地上。 燕枞从他手里夺过那支笔来,哼笑一声,“还想跟我斗?蠢货,再多长几个脑子吧!” 偷袭成功,他自鸣得意,笑嘻嘻地擎着笔,将墨蘸得饱满…… “嗯……”燕枞佯作思考,“你说,我画在哪儿呢?”他伸出笔去,在秦诏脸上画了两道胡须,“让本公子看看,这狐假虎威的东西,是哪里来的?”燕枞嗤笑着在他眉心又写了个“秦”字,佯作大悟道,“哦,原来是秦人啊。” 秦诏压低眉眼,神色幽沉,“燕枞,不要太过分。” “哈。”燕枞被那口气逗笑了,“不要太过分?秦诏,你是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燕宫、是太承枢、是给东宫作学问的地方——”他叫人摁紧了秦诏,轻佻地拍了拍人的脸蛋,讥讽道,“知道东宫么?那是我们大燕储君住的地方。你说……叔父这样宠着我,要我入宫作学问,是为什么呢?” 秦诏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由得冷睨着他,微抬下巴,“就凭你?东宫?” “本公子如何,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再怎样,我也是正经皇族。”燕枞俯身,在他左脸上写了个“囚”字,又讥讽道,“秦国质子,说白了,就是我大燕的囚犯。一个囚犯,也配进太承枢,同我们一起作学问?笑话。” 秦诏挣扎了一下,被人扣紧动弹不得。 “燕枞,放开我。不然,我定会禀告父王……” 燕枞打断他,不屑道,“那又如何?叔父会为了一个囚犯,罚我吗?” 不等秦诏说话,燕枞又慢条斯理在他右脸上写了个“奸”字,羞辱道,“秦诏,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还真当自己喊几声父王,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谄媚奉主的吗?秦地多奸贼——果然不错。” 其余几个世子,也嘻嘻哈哈地笑。 秦诏冷冷地看他。 “怎样?——还敢这么看我?来人,给我掌嘴!” 小仆子凑到他跟前儿,“公子,小施惩戒便好,毕竟是……” 燕枞踢了他一脚,“你敢不听本公子的话?” 小仆子挨了一脚,忙讪笑称是,不得已上前,给人甩了两耳光。因力道不大,燕枞又怒斥了一句,“没吃饭吗?!” 那仆子只好又狠狠打了几巴掌,直至那秦诏那漂亮脸颊红肿起来,连墨迹都模糊了两分。 燕枞满意笑道,“看见没有?秦诏,我若想打你,谁也拦不住——纵是叔父来了,怕也要问我,手打得疼不疼呢!” 秦诏不以为然,冒了红地嘴角勾起一丝轻狂的笑,“哦?” 燕枞道,“现在跟本公子认错,然后回去……乖乖地跟叔父说,你日后再不来作学问。我便考虑考虑放过你,如何?” 秦诏哼笑了一声。 燕枞瞥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拿起他桌上的画纸来看,一时看到长发流泻,勾勒出轮廓的神容有几分熟悉,然而还未曾画全,只有一双眼睛,便没辨认出来,问道:“你这是画的谁?” 秦诏反问,“认不出来?” 燕枞不解道:“本公子哪里认识?”他顿了顿,狐疑发问,“不会是……你在秦宫相识的女子吧?” 第23章 委玉质 寒光抽刃, 抵在他脖颈上,秦诏仗着挺拔出来的身姿,一手逼了刃尖压深, 一手粗暴地扯住他的头?发—— “燕枞,我秦人,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压低的笑声?,响在他耳边: “我秦诏, 既做得?了秦国的储君, 自然也……住得?了燕国的东宫。” 他将人的脑袋摁进墨里?,顿时?染了满脸的乌黑。 其余人忙去拦。 因被那匕首压住喉咙, 燕枞并几个公子都不?敢轻举妄动。 秦诏冷笑,“小公子, 秦诏的匕首,可没?长?眼睛,若是旁人离得?近了, 下手没?个轻重, 到那时?……”他将刀刃抵在人俊美的脸皮上,又缓慢移动, “伤了公子, 可勿要怪我。” 燕枞声?音打颤儿, “秦诏,你敢!——你若伤我,我必要叔父杀了你。” “那就要看看,是我先割了小公子的喉咙,还是小公子先跑去告状了……”秦诏逼着一群人退出门去,“将门扇关紧,如若不?然, 伤了小公子的罪责,可要怪到你们头?上了!” 那门扇才一阖上,就听见燕枞的哭嚎声?。 小仆子们一路疾跑去告状,跪在金殿外,气都喘不?匀,哆哆嗦嗦地开了口,“王上,王上……秦公子与燕小公子在太承枢打起来了!您、您……” 燕珩抬起眼皮儿,“?” “方才燕小公子只消说了几句话,便惹恼了秦公子。秦公子气急,掏出匕首来,还将燕小公子关在殿里?了。侍卫们都不?敢靠近。” 小仆子添油加醋。 小孩子打架本不?要紧,奈何里?面有?个未来的东宫殿下,不?得?不?谨慎对待。再者,一个姓燕、一个姓秦,孰近孰远、孰轻孰重,他还是知晓的! 因而,那话头?便有?意无意往秦诏身上引。 见他微微蹙起眉尖,小仆子又补了句,“秦公子兴许不?熟悉咱们燕宫的规矩,只拿秦宫那一套行事,方才顶撞了人。” 燕珩挑眉,露出一丝玩味儿来,“顶撞?” “正是。燕小公子不?过是因看不?过他上课不?专心,方才教训了两句,谁曾想,倒闹成了这样。求您快遣人去看看吧……若是晚些,怕是燕小公子便要受伤了。” 燕珩嗬笑一声?,撂下手中的笺子。 德福忙应声?,“轿撵已经?备下了,王上,您看……可要亲自去瞧瞧?” 燕珩慢条斯理开了口,“既这样热闹,便去瞧瞧罢。” 这边才说明白前因后果,那边秦诏已经?将那泪人似的小公子拖出门来了。燕枞软着身子往下摔,叫秦诏单手薅住头?发拽起来了。 秦诏只冷笑,脸上戾气难当?,目光流泻的狠意,看的直叫人打冷颤儿。 “小公子不?清醒,那我便给你洗把脸,清醒清醒。” 才开冰的流榭潺潺奔涌清流,蓄了一池清流,又缓缓朝外溢去。 秦诏一把将人摁进云池台里?,晕开的透明水瀑,猛地被飞溅起来。 “秦诏、唔——秦、你……咳咳咳……” 扯起来,复又摁进去。 瞥见那几乎窒息的呛咳,涕泗横流,涨红的脸和挣扎的身子,秦诏嘴角的戏弄缓缓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嚣狂的残忍。 眼底晦涩的光晕被场景涂抹开,泛滥起难以克制的杀意。 ——杀了他,才好。 ——凭你,也配与我抢。 冰凉的水浸过整张脸,罩住呼吸,将燕枞打的透湿。 脖颈上狠擒住的手越发用?力,冷的时?间越来越久……他打心底漫上一股深深地恐惧来,就好像,秦诏真的想要他死?。 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几乎失去意识之前,骤然的呼吸猛地扑入鼻腔。 破水带起浑身的湿与冷。 紧跟着,是无法遏制地剧烈咳嗽,良久方才平息。燕枞捂着胸口喘的时?候,秦诏抬手就掐住了他的脖颈,单手施力,几乎将人提起来。 那冷厉容颜骤然贴近。 “小公子,我想你还没?搞清楚状况。东宫么?……”他贴在人耳侧,状似亲昵,然而阴冷嗬笑却自薄唇吐出来,“是我的。废物,就凭你……也配做我父王的儿子?” 几个小公子被吓得?战战兢兢,竟无一个敢上前。 这秦诏眉眼一压,衬得?冷若冰霜,浑身气势幽沉,锋芒逼人。小公子们受惯了伺候与宠纵,平日里?全是讨好的笑脸,哪里?瞧见过这样的架势。 燕枞因死里逃生的恐惧和浑身的冷水淋漓,禁不?住筛糠似的抖,怔怔的,连挣扎都不?敢。 还不等燕枞服软,忽听得?一句: ——“放肆。” 刀刃一闪,自秦诏手背上挑开一道血痕。 秦诏忍痛,将燕枞甩开。 燕枞跌倒在地上,叫人赶过来披了件衣裳,裹抱住了。 卫抚收刀,皱眉看他,“小小年纪,竟这样狠心伤人,秦公子,真当?我大燕无人,容你在这放肆不?成!” 秦诏捂住手背,红珠自指缝里?淌出来,淌落在地上。 他似不?觉痛一般,冷笑着,抬眸逼视回去,“卫大人好不?讲道理。我竟不?知,这燕宫的规矩,是不?问青红皂白,便先诬陷人。” “小儿巧口善辩,我可不?吃你这套,我分明看见,你将人摁在水里?,又去掐人脖子——岂不?知你竟这等恶毒!” “卫抚。” 卫抚冷眼看他。 秦诏嗤笑,盯住他微微眯了眼,“狠毒?我乃秦国储君,你一个小小的都尉官,竟敢这样跟我说话。我看,是大人,忒的拿自己当?回事了。我狠不?狠毒,还轮不?到你来管。” “既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管得?!” 听闻这话,秦诏顿了片刻,笑意浓重,“如此说来,卫大人很自信么。既如此,春鸢宴上,为何连我父王都护不?住?” “你!……” “卫大人不?要忘了,前些日子,我救主有?功。你摸摸自个儿的脖子,且说句良心话。若不?是我,你倒是有?的命来说话?” “如今,你不?感?恩戴德,谢谢我救了你一命,竟还要——恩将仇报。可见,你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卫抚刚要开口,满腔的怒意还未曾发泄,对面却猛地折膝,忽然跪下去了。 “卫大人饶命!” “……” 燕珩才转过门角来,就听见这么一句。 冷冷地视线扫过来。偏瞧见那小子跪在那儿,含着两汪泪说“饶命”——肺腑里?不?知有?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叫他心肝儿抽痛,然而又狠狠地坠下去了。 他捋住华袖的指尖顿了一下。 “看来……寡人来迟了。”燕珩不?辨喜怒地瞧着卫抚,“热闹散场了不?成。” 卫抚忙跪下去行礼,“叩请王上圣安。请王上听卑职解释,是这秦公子先……” “嗬。” 那一声?冷笑将人打断,吓得?卫抚只得?住嘴。 秦诏松开捂着手背的那只手,两手血淋淋地往地上摁,然后额头?抵在湿腻的地面上,隐着哭腔告错,然而又有?点委屈撒娇的意思,“父王……” “父王恕罪……是秦诏的错。” 燕珩沉了脸色,“抬起头?来。” 秦诏抬头?。 两手满是血痕,脸上被墨迹勾画的一塌糊涂,细看才发现,竟是羞辱人的字眼儿。再看那肿胀的双颊,岂不?知挨了多少个委屈的巴掌呢! 偏一双泪眼盯着自己,都是不?肯哭出声?。 似……有?什么东西坠的心口痛。 燕珩强忍住,转了眸。 再看燕枞……可倒好!被侍卫小心护在怀里?,除了脸色苍白、添了些水痕,旁的地方,连点破皮儿都没?有?! 小仆子告状在先、卫抚拉偏架在后。 燕珩勾唇,话音意味深长?,“口口声?声?是秦诏的错,寡人还以为,秦诏伤了人呢。如今一看,倒不?是这样。” “叔父。”燕枞带着哭腔告状,“叔父,他、他想杀了我!您不?知道,他刚刚有?多猖狂——” 杀? 燕珩想起那日学问时?,秦诏那句磕磕巴巴的“我还不?曾杀过人”,对燕枞的“诬陷”是半点也不?信。 “好了。”燕珩不?耐,到底问了,“为何吵嚷起来?” “叔父,是——” 燕珩道:“秦诏,你来答。” “是……父王。”秦诏忍泪道,“那日,我纸鸢胜了小公子,小公子心里?有?气,便拿秦诏来撒气。本也无可厚非,我自认了错。” “可小公子偏不?肯饶了我,又叫旁人将我摁在地上,在诏脸上写下这等羞辱人的字句,我一时?气不?过,想争辩两句,便吃了一些耳光。”秦诏顿了顿,遏制不?住的眼泪,海珠似的往下滚,可声?线克制而隐忍,到底将话说下去了…… “这还不?算,他又不?肯让我在这里?上学。只说这里?是给东宫作学问的地方。燕小公子说,他自是燕国未来的储君,这燕宫便由他说了算。我……” 秦诏适可而止的停住,偏不?知死?活的反问,“父王,燕小公子真是未来的储君吗?若是如此,只怪秦诏不?懂规矩……” “叔父!不?是这样的……” “混账。” 燕珩拂袖,缓慢走近,强压着肺腑里?的怒意,问道,“燕枞,寡人问你,这话……可是你说的?” 燕枞战战兢兢,抖得?厉害,却不?敢答话。 第24章 于泥涂 燕珩蹙起眉来, 睨了?燕枞一眼。 那冷淡地神色带了?点倦意?,“德福,拿戒尺来。” 德福犹豫了?那么一秒, 在瞧见人眉眼真?真?儿的不悦后,方才一路小跑去学稷里取了?戒尺。 紧跟着, 两个仆子抬来高座玉椅,请燕珩坐下。 几个少年将?视线从燕枞身上挪开?, 同情?和恐惧齐齐涌上来, 也不知燕枞吃不吃得下这苦。莫说挨戒尺的打了?,他们自?小养尊处优, 连句重?话都没听过,哪里受得了?这委屈。 果然, 燕枞瞧见燕珩擎着戒尺,细细摩挲,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两眼红的像兔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珩没理。 片刻后, 他开?口:“秦诏。” “……” “……” 竟不是打燕枞, 而是打秦诏?! 好?偏心—— 秦诏茫然抬头, 听见那位略带冷漠的声息,“不好?好?作学问,在这里惹是生非,寡人若是不好?好?罚你,怕是日后真?要?放肆了?去。” 秦诏跪行到人跟前儿,忍痛伸出手来。 燕珩无甚表情?,戒尺狠狠打在他手心。 没两下, 火辣辣的痛就伴着秦诏的泪,齐齐涌了?出来。 秦诏仍抬头望着他父王,目光盯紧了?那微垂的长睫,似要?探到起眼底的幽深与光泽,哪怕捕捉到一丝的闪烁,也算慰了?满身痛楚。 戒尺不停。 痛得狠了?,秦诏那视线便细细描摹他父王的眉眼和藕色薄唇,似乎这样……便能消痛下去。饮鸩止渴似的,那眉眼越冷,他便越不甘。 泪雾朦胧双眼,坠滚下去,又再度漫上来。 “秦诏,你认错不认?” “秦诏……不认。”秦诏瞧着他父王抬了?眸,盯紧自?己?,方才艰难扯出一丝笑,“但若是……父王要?我认错,那秦诏便认。” 燕珩冷睨:“错在哪里了??” 秦诏狠咬住唇,倔强瞧着人,直至唇瓣上冒了?血珠子,也不肯放松,愣是一个字儿都不说。 他没错。 他也不认。 燕珩慢条斯理地问,“枞儿说你作学问不专心,可有?” 不待秦诏答,好?似得了?偏宠活过来的燕枞,便忙不迭地说道,“叔父,有!他自?不作学问,却画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您若不信,我现在便取来,给?您看!” 德福猛地想起来那纸页上的一双眼睛,惊得心肝剧颤,便忙出声打了?个圆场,“燕小公子恐怕言重?了?,秦公子素来懂规矩,想必只是一时贪玩。” “并不是!” 燕枞不知死活,觉得燕珩只罚秦诏,仍是惯着、宠着自?己?的。 就连犯了?那么大?忌讳,都没一句苛责。他只觉得自?个儿入主东宫势在必得,因?而说话更没了?分寸,只告状道:“他不思进取,只贪慕美色、垂涎佳人,恐怕日思夜想,正无心作学问呢!——叔父,您定要?狠狠地罚他!” 燕珩拨了?拨手指。 仆子得令,忙去秦诏桌案上,取了?那副画卷过来。 那纸卷一展,精细的鬓角、丰满而光洁的额头,略显凌乱的一缕丝发,再有那双轻挑的凤眼,风情?餍足,神韵犹存…… 燕珩:…… 眼熟,好?像是寡人。 燕枞不知,只火上添油,“叔父您可看见了?,这样不三不四的东西,不知如何下流……” 燕珩微微眯眼,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不三不四?” 燕枞愣了?愣,才敢小声地说道,“反正不作学问,不算是正经事。兴许是……不知从哪里结识的下流人物,才敢这样不遮掩。” 秦诏怒意?疾烧起来,膝盖一顶,才要?站起来的身子又被燕珩拿戒尺压住了?。那动作微妙,却不动声色,瞧着这位帝王面?色淡然,连点情?绪上的破绽都无有。 秦诏认错:“父王,是我的错,请您责罚。但秦诏问心无愧,只因?对所画之人,无比敬仰与崇拜,方才……” 燕珩命人将?拿纸卷收起来。 那戒尺挑起他的下巴来,凤眸冷睨:“你画的?” 秦诏不得已认道:“是。” 燕珩冷笑,“画的是谁?” 秦诏咬唇去看他,不知他到底猜没猜出来……因?燕珩表情?实在耐人寻味,犹豫半天,秦诏才憋出来一句:“美、美人。” “那便是了?,该罚。” 戒尺又在他手心狠狠打下去,直至秦诏两只手都肿的馒头似的,血痕也乱糟糟的涂抹开?,都瞧不出那根萝卜头是手指……那位方才停手。 教训告一段落。 燕珩开?口,话音也显得漫不经心,“日后谨言慎行,戒骄戒躁。若有下次,寡人自?叫秦王来‘领’你。” 秦诏忍痛答话,肺腑里吊着一口气吐出来个“是”,声音极轻。 燕珩握着戒尺的手一紧,面?上却若无其事,“将?秦诏送回扶桐宫,好?好?反省,这几日,便不必再来太承枢了。” 燕枞顿时露出喜色,还?不等他拍马屁,燕珩又道,“再有,传寡人诏,叫平津侯今日来领他的好孙儿——日后无有寡人的旨意?,不许入宫。” 燕枞傻了眼了,“叔父,我……” 燕珩连解释都懒得听,径自?站了?起来,“还?有你那好?父亲,日后也不要在寡人跟前儿转悠了。” “叔父、叔父!是我的错,您罚我吧,不管父亲的事儿……” “子不教,父之过。”燕珩转身时带起的华袍撩起一阵微尘,他背对着人,冷笑,“寡人尚且要?教训秦诏,你父亲……理该担起这罪责的。” 原来如此…… 在场无一不惊,这位,竟真?的认下了?秦诏的那句“父王”。 片刻后,燕珩居高临下,侧转回眸,睨了?卫抚一眼。 卫抚领悟过来,连忙起身跟上。 回金殿的一路寂静,他连个喘息都不敢大?声,只压低了?身子等候赐罚;喉咙里挤着解释的话语,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终于,卫抚出声儿:“王上……” 燕珩顿住脚步,回身。 “王上,是秦诏他……” “啪。” 那巴掌狠戾之甚,将?人甩的一趔趄。 卫抚慌乱地跪下,不住地磕头,“王上恕罪,卑职、卑职知错。那是因?为秦诏他伤人在先,卑职怕燕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 燕珩反手抽剑。 “哦?” 卫抚颤着,不敢再说话。 “依你的意?思,吾儿杀个公子哥儿,还?要?凭你的应允了??” 一句话轻描淡写。 然而脖颈上的剑压得狠痛,分明是要?替他那“好?孩子”讨公道。 卫抚为那“吾儿”和“杀个公子哥儿”惊骇,战战兢兢地答道:“卑职不敢,只是他……他姓秦,并非燕宫公子。卑职怀疑,他居心不正。” “如何不正?” “这……卑职还?未查出,只是,只是那日春鸢宴诸事蹊跷。” “嗬。”燕珩冷笑,“你自?办事不力,竟要?冤枉一个孩子。卫抚……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卫抚跪伏下去。 “就算是一条狗,那也是寡人的狗。” 帝王荣威……何容旁人挑衅? 燕珩挑剑,骤然一道红线拨开?,如云霞乍现。那剑狠挑破了?他的脸皮,顿时血痕淌满整个脸颊。 那位声息冷厉:“秦诏的手若是留了?伤——寡人必要?你的命。” 寒光闪过,那剑收入鞘中。 拖曳的华袍渐渐远去。卫抚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沾了?泥尘的双拳不自?觉地握紧了?,双目迸射出狠戾凶光,只将?秦诏这个名字几乎咬碎了?嚼在后槽牙里。 自?此,风光的卫大?人便破了?相。脸上裹了?一道长疤,再不曾消退。 虽替人讨了?公道,可燕珩肺腑里那点隐约的怒意?,压在平静的面?容之下,仍滞涩不爽。他自?静坐在金殿中饮茶,然而思虑一层比一层幽深。 秦诏倔强隐忍的神情?,倏然跃入脑海。 那小儿,他自?认是了?解几分的。 偶尔撒娇讨宠,也全是些无关紧要?的赏赐。尤其这等事上,并无骄纵。 那日胜了?纸鸢,却没得赏。他不觉得委屈,更不曾提一句不公正,竟只满心欢喜,想叫自?个儿也玩玩那纸鸢。 因?抵挡飞瓦伤得厉害,醒来却只记挂着自?个儿可曾伤了?,可曾受惊。要?他功过不相抵、要?他认错、连赏赐都不给?,他竟也一字不提,半点不想。 要?杀他,也不挣扎。 冷落他,也不吵闹。 如今叫人打成那样,却只候在那里乖乖认错,任打任罚无一句辩驳。 ——燕珩盯着那浮萍似的叶片在茶杯里飘。 小儿泊然无依的处境,焉不算一舟茶叶呢? 德福就在旁边候着,直到发觉他们王上陷入沉思,竟盯着茶杯幽幽地叹了?口气。 “……” 他们王上风光盛宠,二十载冷厉清高,还?不曾伤春悲秋过呢。 没大?会儿,外头淅沥沥的落了?雨水。金廊檐上挂不住的滴答了?玉露,同秦诏海珠似的滚落的泪一般,似乎砸在他心窝里。 燕珩心底潮湿。 德福趁机出了?声儿,道:“王上,小的请医师去给?秦公子诊了?伤、仆子们已经煮了?汤药,与人喝过了?。” 燕珩淡淡地应了?句:“嗯。” “那……”德福小心去问,“那您可要?去瞧瞧?” 第25章 遽傽遑 为人的?薄脸皮儿, 德福立刻就改了口,“秦王没得?王上这等仁慈心肠,只怕看见?公子伤了, 也?不心疼吧……若如不然,当初处境, 必也?没那?样令人神伤。” 燕珩睨了他一眼:“那?依你的?意思?” 德福不敢明说,只道:“小的?以为, 王上仁慈。” “嗬, 人正是寡人打的?,何谈仁慈?” 德福讪笑:“实乃王上英明, 教子有方。” 燕珩停顿片刻,道, “再将那?副画,拿过来,给寡人瞧瞧。” 德福称是, 老实儿的?将画取来, 递到人跟前儿。他悄不做声地?撩开眼皮去看,瞧着燕珩将纸卷展开, 那?眉眼着实淡定。 燕珩细细看了一晌, 又?问德福:“你觉得?, 这画如何?” 德福不知其何所意,只敢模棱两可道:“精美如栩,有天人之风流。”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燕珩的?脸色。因见?其无甚表情,便又?大着胆子加了半句话,“只是不知,画的?是谁呢?” 燕珩微顿, 狐疑道,“果真不识?” 焉能不识? 可德福摇头,凛然装傻:“小的?眼拙,确实认不出来。但……” “但什么??” “但小的?却觉得?,画中之人神韵风流、气度临世。虽只画了一双眼睛,却生的?是人间无两,倘若画全了,岂不是神仙?怎会?是世间凡人呢?” 德福说着话,佯作不经意地?抬眸,一时对上燕珩的?视线,好似才发觉一般,惊惊然,而后猛地?愣住了。 他“啊呀”一声跪下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罪道: “王上饶恕,是小的?冲撞,说错话了。” “哦?这话何解?” 德福作出一副惶恐神色,“小的?……小的?不敢说。” 燕珩哼笑,猜出来个大概,道,“但说无妨,寡人先免了你的?罪。” “是……小的?、小的?说了,王上可莫要怪罪。”德福故作犹豫道,“小的?方才一抬眼,撞见?双天人的?凤眼,岂不正和画上的?相似一二分?说起来,竟比画上的?眼睛还要风流威严……” 说罢这句,德福又?佯作“恍然大悟”道,“难不成……公子画的?竟是?……” 燕珩被几句话哄得?愉悦,神情甚是微妙,“哦,那?依你看,他倒是画出寡人的?神韵了?” 德福忙道,“乃有王上十分之一二。公子毕竟年轻,画功欠缺火候也?正常。” 这话明贬实褒,连带拍了个响亮的?马屁,惹得?燕珩微微勾起唇来。 偏偏这位帝王神色克制,口中教训道:“叫寡人看,画的?却实在不怎么?样。再者,寡人何曾允过他?未经应允,并非画师,却私藏君王画像,此?乃重罪——他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小的?也?是才知道。”德福忙道,“宫里的?画师们,每年也?当献画——兴许不是私藏。公子毕竟年纪小,可叹遭人欺凌,只有王上那?样仁慈待他,必是心中欢喜感激的?。” 停顿片刻,德福又?道:“如若不然……王上,您可要去扶桐宫问罪?” 台阶搁在人眼皮子底下,“问罪”这个名声真真儿的?好。 果不然,燕珩轻“嗯”了一声,道:“是该问罪。” 问罪的?轿撵很快就到了扶桐宫。擎着伞柄的?仆子往殿外退下,禀告的?人便赶着去通传,“公子,王上到。” 秦诏从床上艰难爬起来,往地?上扑跪的?时候,又?伤了手,不由得?一面嘶声,一面请安,“秦诏叩见?……王上。” 那?话说出来,差点将他父王进殿门的?金靴绊倒! 燕珩:“?” 德福:“……” 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地?位就一落千丈了。 还不等问罪,又?新添了一样火气;惹得?这位帝王甚不满,不悦地?挑了眉:“若是寡人没听错的?话?——王上?” 秦诏咬了咬唇,带两分犹豫。 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是。秦诏惹是生非,害您担了这‘子不教’的?过错,是秦诏不应该。您既要秦王来领我,那?我又?岂敢再‘明知故犯’。只求……只求王上,原谅我这一遭。” 两个脸蛋因肿胀,显得?胖鼓鼓的?。才说这话,眼底就蓄满了泪,瞧着可怜。 燕珩嘶了口气。 “起来。” 秦诏问:“那?、那?您原谅我了?” 还没问罪呢,倒先原谅了人一遭。 燕珩只好睨了他一眼,轻哼,“若是真想撵你走,才头一日,便叫秦历来领人了。依寡人看,你这是埋怨寡人罚你,心里愤懑不满罢了。” 秦诏忙改了口:“父王,我没有——我只怕父王再不要我了。” “日后再不乖乖的?,只顾惹是生非,寡人必不要你。” 他父王说“日后必不要你”,这话转个弯儿想,便是“如今要你”。 秦诏这才敢出声:“是,谢过父王。” 燕珩发了善心:“起罢,别跪着了。” 秦诏听话地?起身,得?他父王应允依靠在榻上。 因秦诏先发制人,将那?“罪责”噎回去,燕珩这一趟,倒成了“探望”。 越看那?伤处,越重。 燕珩不知心底作何感想,只盯着那?渗出血痕的?手看。 沉默片刻后,他将目光掠过人脸颊,似带了点儿不悦,“好端端地?叫你去读书,不见?学问长进,倒惹出一堆乱子来。亏你虚长燕枞两岁,竟同他计较。” 秦诏垂下眼去压低,只乖乖点头。 仆子们递了椅座近前,又?奉了茶。燕珩便稳坐赤木鹿倚,拨弄茶杯瞥着一层浮沫,在茶香热雾里沉默。 “偏不知哪里的?缘由,又?将卫抚引去。”燕珩终于?出声,问道,“那?手背,可是他伤的??” 秦诏轻声道,“是。可……” “可什么??” “偏手心里,更痛。” “……” 旁人打的?不算,只有父王打的?才算痛。 ——这是埋怨他不疼人。 燕珩仍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淡淡冷笑道:“如今这等行事?,知道痛楚,才算好。惹是生非——你也?合该受罚。” 秦诏睁大双眼:“纵我有错,可燕小公子那?等狂言,您却不罚他?” 燕珩淡定饮茶:“不罚。” 滔天的?委屈来得?猛烈。 “我平白挨了人欺凌、又?遭了卫大人一刀,还挨了父王的?打。兴许秦人在这燕宫低贱,比不得?未来的?小主子,便罢了,竟连公道都论不上。” 秦诏仍垂着眸,一句比一句哽咽,伴着那?委屈,有珠玉似的?泪,琳琅往下落。 比外头的?雨都急。 帝王睨着,虽面皮儿上平静,心窝却潮湿,只得?抛下一句冷哼。 “哦?那?方才,怎么?那?样爽快地?认错?” 秦诏不吭声。 外头他父王说一不二,他父王说他错,他不错也?得?错。 可他心底不认,不从,不服。 燕珩搁下茶杯,“怎么??你倒不服气?” 秦诏抬了眼,睫毛上挂着一串泪,问的?话却不在自个儿身上。那?点委屈越发显得?别扭,似乎在跟人确认:“父王,你当真要让他做你的?‘孩子’?” 燕珩顿了顿,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扶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放肆。储君大事?,岂容你置喙。子嗣之事?,无论定谁,自是为我大燕。” 秦诏抿唇,将脸别过去,不吭声了。 “……” 燕珩不悦:“寡人与你说话呢,转过脸来。” 秦诏转过脸来,却将眼睫垂低,就是不肯看人。 燕珩怔了怔,对着那?种?伤痛添泪的?脸蛋,又?狠不下心生气,只得?哼了句,“秦诏,寡人竟不知,你何时还学的?骄纵!现今看来,只将你惯坏了。” 秦诏终于?憋不住了,抬起眼来看了他父王一眼。那?双隔着水光的?泪眼,透亮、委屈,把人看的?心里坠痛。 燕珩刚要开口,他竟转了个身背对人,趴在玉枕上呜呜哭了起来。 “……” 两只手裹着厚厚的?纱布,只得?又?高高举着,不敢压住。反正痛得?狠了,伤得?委屈,那?哭声悲愤,声响虽不大,却全都顺着湿漉漉的?水痕淌进帝王的?心窝里了。 燕珩眼底掠过一丝无措。 “你、你……”他顿住,难得?无话可答,“你哭什么??” 秦诏忙着哭,还不忘乖乖答话。 “父王要疼他人,秦诏不敢有怨言。只哭我母亲死得?早,更哭我没得?一个好父亲。眼见?如今父王疼我,竟不如一碗卫莲长久。” 燕珩:“……” “您把小公子召回宫吧,我再不敢与人争闹了。纵他如何欺凌我,纵卫大人相助,哪怕拔刀杀了我,我再也?不敢争辩一分了。” 燕珩:“……” 秦诏还要再说,燕珩及时扼住了人的?话头,“住嘴。” 沉默半晌。 燕珩饮了口茶,方才不太自在地?出声。 “寡人何时说过要他做孩子了?” 那?话带着呵斥教训的?口吻,却分明是解释,“你只安心作好你的?学问,纵有公子入宫,难道寡人还苛待你不成?” 秦诏便扭过脸来,看着他哭。 “父王……您有了旁的?公子,我岂不是更无地?自处了?呜呜呜……” 滴滴答答的?泪顺着鼻梁坠落,眼窝、鼻尖都挂着红,惹人怜爱。 第26章 驱林泽 秦诏顺着那姿势, 将脸搁在他父王掌心里。 燕珩微怔片刻,到底停住动作,没将手抽出来。压在膝上的掌心烘着少年脸颊, 柔软,肥嘟嘟的——因那伤烫得发热。 秦诏忍不住, 去摩挲他父王的指尖,分明觉得九国再没有这?样体贴的人。 “燕枞生的娇纵几分, 平津侯素来宠他, 这?样出格倒也不足为奇。”燕珩慢腾腾地开了?口,比平日里柔和的音调磁性而好听, 字斟句酌,像是解释:“但这?等混账话, 若非族中?有心,小儿?未必知道。如今看来,他也并非好人选。” 秦诏软声?开口, “父王——若您有了?旁的孩子, 我怎么办?” 燕珩嗬笑。 “你倒不讲理——难不成?真?叫你……” 燕珩顿住,未将话说全。 笑话, 难道真?叫个秦人与?他继承帝业不成??再有几年, 选女生子, 子嗣必也要仔细斟酌的——如今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秦诏忙追问,“叫我如何?父王,叫我鞍前马后也好的。我自能读书做事,无一不勤勉。” 燕珩轻嗤,垂眸笑他:“你瞧你,可是勤勉的样子?——再者,燕地贤良如云, 寡人可曾缺你一个?不知哪日,便去效忠你那生身的父亲了?。寡人养你两日,怕也只?是换个虎狼崽子。” 秦诏蹭了?蹭人的手心,亲昵道:“好父王,我才不是什么虎狼崽子。” “我知道,您说的都是气话。我只?比旁人都听话,都乖,都勤勉。您实在的看不上我——倘若选中?旁人,我自去与?公子们鞍前马后也行。” 燕珩捏着人的下巴,将那张脸端到眼前儿?,要他跪直了?。 那微笑带起?一双漂亮唇瓣来,浮游的气息自唇齿间带了?一抹清香,音调克制而镇静:“寡人养你,不是给旁人鞍前马后的。” 他顿了?顿,笑容更甚:“我的儿?——养在寡人膝下,是何等的尊贵?休要作践自个儿?。” 秦诏愣愣地瞧着他父王。 凤眸中?光影流荡,意味深长——那么一瞬,早先打?好的草稿与?哄人话,竟骤然咽下去,忘的个没影儿?了?。 秦诏脑海中?,只?剩了?那么一点清醒意思,那便是他父王俊美,威严,风华正茂——还生了?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 可他不曾发觉,帝王不容窥探的霜色之中?,有略显复杂的怜惜。 燕珩双眸微眯。 他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情素,几多像是对待一只?过于乖顺的狼犬?只?狠掐住那柔软脖颈,然而舍不得用力,甚至气定神闲的拨出一根手指,去磨他的犬牙。 任狼崽子呜咽……纵多疑,却不惧威胁。 在帝王睥睨临世?、冷漠无情的桎梏中?,竟添了?一分纵容。 秦诏被那句话哄骗了?去,一朝打?回少年人原型,跟着脸都涨红起?来。他呆了?良久,方才磕磕巴巴说出来一句,“可……可我,不是父王的……” “那有何妨。”燕珩笑道:“便看你争不争气了?。说起?来……寡人不解,你这?小儿?,冲天狂气,说什么要打?要杀,怎么如今遭人欺凌——倒不知道还手?” 谁说没还手的? ——偏秦诏不敢解释,顺着人的话,摆出一副羞愧神色,道:“只?因顾忌桌案书卷,不敢闹,又因他说得了?您的盛宠,将要入主东宫,我不敢招惹,生怕父王责罚。” “书卷?”燕珩轻哼,“何时这?等好学了??——只?怕是舍不得那画卷罢。” 秦诏试探了?两次三番,发觉他父王真?不曾认出那画上之人。因而这?会儿?,便大着胆子道,“那样卓越的风姿落在笔端,我怎么敢损毁一分呢?只?得小心收好,方才与?他争辩。奈何人多势众,竟也不争气。” “这?便是了?。”燕珩抬手,顺着人的脖颈将指头压下去,轻讥笑道:“待每日,多添些吃食,拉弓骑马,与?人去挥刀练剑,才是好去处。身子骨这?样单薄,每天只?顽纸鸢,能有什么出息。” 教?训人是这?样说。殊不知,他父王当年也爱玩呢。 秦诏忍笑,点了?点头,“父王说的正是。那日父王没有尽兴,待父王闲暇,我再独独与?您放纸鸢,可好?” 燕珩颔首,够了?勾唇,算作同意。 秦诏又问,“那父王,我……日后可还能再去做学问?” “自然。”燕珩道,“若想去作学问,便要仔细养伤,早些好起?来。” 秦诏应是。 不等他再开口,燕珩忽想起?来这?么一岔,便问,“伤得这?样厉害,可吃过汤药了??” 两人同时转了?脸过去,目光落在桌案上的冷了的玉瓷碗上,又默契的收回眸来,对住视线。 秦诏忙举了?举手,示意自己拿不起碗来,神色颇显委屈,“父王,我……” “嗬,寡人还以为,是嫌药苦不肯吃呢。” 秦诏谄笑。这?回还真?是冤枉。他并非嫌药苦,只?是嫌他父王偏心,正耍性子等他父王来怜惜呢…… 燕珩抬了?抬指头,叫仆子来伺候,却没听见伶俐的动静儿。帝王转过眸去,才发觉殿里的仆子们不知何故,都退远出去了?。 “不用唤人,父王。” 秦诏忙伸手去握碗,又故意抖了?一下,痛得嘶声?……他故作乖巧道:“不敢劳烦父王,我自己来便好。” 燕珩:“……” 寡人本来也没打?算帮忙。 秦诏见人冷笑着睨他,并不伸手,只?得又说了?一遍,“父王,虽然我双手伤得厉害,但这?点事情,还是可以自个儿?做的。” 燕珩颔首,不吃这?一套:“嗯……” 无动于衷的神情,分明是要他自己来。 坏了?,忘了?这?位“心狠”。 秦诏没招了?,只?得老老实实去扶碗。 然而,趁他父王端茶去饮的功夫儿?,他竟顶住碗,故意使劲狠攥了?两下,将伤口多拉扯几分,痛得厉害,眼底泪花顿时飙出来…… “嘶,父王,好痛,好像伤口裂开了?。” 燕珩顿住,将茶杯放下,淡淡地瞧他。 ——果然,手上渗出血来,脸色痛觉不像装的。 那点小把戏,在帝王眼皮子底下,玩弄的炉火纯青。那位也就是吃了?没养过孩子的亏,哪里知道这?等小儿?心机深,骗起?人来惯是难猜的。 “父王……您能不能……帮我一下。” ——毕竟,这?伤,也有您的一份子。 当然,后一句,秦诏可没敢说。 燕珩哼笑一声?,只?得拨了?碗,将汤匙轻搅了?两下。 秦诏受宠若惊,张了?张嘴。 那一汤匙填进嘴里,苦得他五官都扭了?三圈,硬生生挪去别的地方。 燕珩才要说话,就听这?小子蹦出来一句话: “嗯,父王,好甜。” 燕珩:“……” 生生给人逗笑了?。 燕珩抬起?汤匙,接二连三给人裹进嘴里,直至那小子苦了?脸,吞咽不及,嘴角都沾上了?褐色的汤药。 “唔……父王。不吃了?。” “岂容你说不吃便不吃了??” 燕珩捏住人下巴一抬,要他咽下去。 秦诏委屈巴巴地盯着人,终于坦诚:“虽有几分甜,但也不算好吃。” 燕珩嗬笑,自将帕子抵在人唇边,轻蹭了?两下,模样带两分戏谑,“寡人才喂你,今日,不吃也得吃——若是不吃,你且去打?听打?听,哪个不得挨两杖子。” 秦诏神色一紧。 ——坏了?,他父王还真?是说到做到。 这?燕宫里,就没有他打?不得的杖子。 “那……那我这?便乖乖吃,只?是……您、您慢一些喂。” “挑三拣四。” 燕珩睨他,能喂你就不错了?。 秦诏扶住他父王的手腕,顺着人的力气,慢腾腾地将汤匙凑近唇边,将汤药吞下去,苦得眉眼乱扭。 燕珩得了?趣儿?——越看越好笑。 秦诏偷偷瞄了?他一眼,吞着药问:“父王,我还有个请求,您能不能允我?” “说来听听。” “我挨了?父王的打?,身上也伤,心里也殇,除了?吃药,也该好好补补,才是的。” “哦?” “不如,我明日同父王一起?……用朝食可好?”他伏在人膝上,小声?道,“父王允我这?几天不去太承枢,我便有几日空闲,可以陪父王一起?了?。” 燕珩哼笑,道:“岂不知扶桐宫的份例白白浪费,为何偏去讨寡人的饭吃?” 秦诏昧着良心答:“您那儿?的饭菜好吃,我最该长身体的时候,跟着父王多吃一些才好。日后,再有旁人欺负我,便也不怕。” 燕珩睨了?他一眼,将最后一汤匙苦药填进他嘴里,“也罢,燕宫何曾缺你一口吃的。眼瞧着身子骨也重了?几分,日后……便随寡人一同用朝食罢。” 秦诏犹豫了?片刻,道:“父王……以后不用,只?这?几日。” 燕珩:“?” 天可怜见! 因他父王赖床,他不得已,才顾不上陪着一起?吃朝食,便去上早课——这?九国五州,未曾有一位君王是这?等的! 若他日日陪着人吃朝食,用完膳,那早课都散完了?! 有的吃,但没学上。 秦诏可不傻。 但秦诏不敢说,他只?得用露出外头的几根胖手指,去摩挲他父王的手背,讨好似的笑,“父王,我自然是万分愿意的。可是怕叨扰您,故而,只?能偶尔才去。” 第27章 步屏营 不过?, 得寸进尺自然?有好处。 那一日,秦诏也从他父王身?上得了宠,心底喜不自禁——虽然?那是一顿狠打换来的。总之, 燕枞讨人欢心,但他也不差。至少?, 没旁人想的那样蠢钝。 德福笑眯眯地候在殿外,心说他们王上年纪虽轻, 却愈发有慈父风范了。 至于燕枞么。 燕珩确实没召他入宫, 但却请了平津侯入宫。曲水流觞,附庸风雅, 并几位公子的族人,也算是安抚。 将至五月, 薄衫轻,细汗消盈。 宴会布在园中,众彩缤纷, 清风徐徐。光影正好, 自有酒液一滚,酣畅下肚。桌案延伸出去, 泛香的炙烤鹿腿、肉脍浇浓汁;再有鲜味一道, 珠光细磷落了海珠, 金杯残酒,衬着脆瓜瓤。 燕珩在一众士大夫眼皮子底下,将秦诏唤到面前来。 那句嘱咐淡淡地,含着一抹笑,“吾儿,与寡人斟酒。” 交谈的声响又压低了几分,诸众默不作声看着, 面上虽挂住笑,然?而?心底却直打鼓:不知道他们王上怎么就相?中了这小儿。 因此,众多目光打在秦诏脸上,带着复杂的审视,而?后又交错开?,像是雷声骤响前掠过?的光,不知要闷个什么响主意。 秦诏权当未曾察觉,只乖乖与人斟酒,“父王,您请。” 斟酒罢,他又与人以玉箸分食鲜味,将鱼刺一点点挑开?,再将细嫩肉片递到人盘中。 微妙的气氛中,秦诏仰着脸去瞧燕珩,只盯着那两瓣藕色的唇微抿,含了鱼肉在口?中,而?后是喉结滚动,拉开?一道漂亮颈线。 秦诏莫名羡慕那块鱼肉。 ——只恨不得也在人唇边滚一遭。 燕珩忽然?侧脸,凤眸扫视过?来。 秦诏微怔,忙垂下头去。幸好他父王不曾计较,只又与座下大夫们寒暄客套,他才觉得躲过?去一劫。 然?而?那耳朵支棱起来,很?快就炸响了几个突兀的词儿。 “秀女在宫,当行大选。” 秦诏抬起头来,去瞧说话的人,正是平津候。他先是告罪了一杯酒,方才道,“老臣明?白王上苦心,也正是如此,为我大燕,您也该将子嗣之事放在心中。” “如今秀女在宫已足三年,照着规矩,当行大选,如此以来,方能?使西宫平,东宫定,令我大燕基业渊长。” 燕珩并未拒绝,唤了礼官问话,“秀女入宫可足三年?” 礼官忙道,“及至上个月,已足三年。” 按照大燕规矩,各家闺秀拜过?玉兰、呈上父兄名贴后,方才选过?三轮入宫教养。待规矩、礼法、学问与女红各处都分明?,才行大选——早先帝王不拘,或是三月、至多半年即可。 偏他们王上讲规矩。 为缅怀先王、清孝三年方才肯大选。因这一来二去,便耽搁到如今,也不免诸臣子心焦,那女儿家的青春美?丽,可耽误不得。 现今座下,便有好几位,都等着做王上的“岳丈”呢。 燕珩道,“既如此,那就吩咐人去着手?安排罢。” 公孙渊补了句话道,“王上,燕宫大选,八国五州素来是要送美?人至燕宫的。早先,春鸢宴时,便有卫、妘、吴、秦国已遣了一批过?来……” 那话没说全。 燕珩挑眉,看了德福一眼。 德福无辜地眨了眨眼,没接上话。 ——小的冤枉啊,是您让撵到偏宫的。 “既如此,那一同?安排便是。”燕珩嘱咐了句,“身?份、家世可都查验清楚了?” 公孙渊忙道:“是,已经查验清楚,身?世清白,相?貌皎然?,并无可疑。”他瞧了瞧燕王,又道,“各国秀女查验,乃经相?宜之手?,若是王上恩准,此事,可由他辅助大人们操办。” 燕珩只饮酒,波澜不惊:“这等事不必铺排。” 一个陌生的名字引不起帝王的注意,连这样顺理成章的举荐都拒绝了。公孙渊忍不住想叹气,相?宜老兄啊,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这命…… 秦诏忽然?出声儿搭茬:“父王,是接我来燕宫的相?宜先生吗?” 燕珩顿住,微扬下巴,“可是他?” 公孙渊赶忙补上这话,“正是,王上。当初去秦宫请公子的舌人,正是相?宜。” “相?宜先生办事体贴,想来替父王大选忙碌,必能?妥善。”秦诏笑眯眯地给人斟酒,佯作无意道:“说起来,还有点儿不好意思。父王,我还欠相?宜先生三个铜板呢。” 燕珩应声,“哦?” “那日停歇在驿站吃饭,因没带够银两,便是相?宜先生替我付的。”秦诏道,“若是父王不许他来宫里,秦诏可否托公孙大人,帮我代为转交?” 燕珩轻笑,“区区三个铜板。罢了,公孙渊。叫这……” 公孙渊忙提醒道:“相宜。” “嗯,叫这相宜着手操办吧。”燕珩道,“他既熟悉,便擢个百司……”他顿了顿,见秦诏歪着头瞧自己,便改了口?,“擢个小尹也好,左右宫里的事情也好活动。” 公孙渊忙喜道:“谢过?王上。” 燕珩轻哼笑,“若谢,合该谢这小儿罢。” 秦诏眉眼一弯,凑前去给人递酒杯,“乃是父王的恩情。分明?是父王体恤人才,知人善用——哪里跟我有关系。” 燕珩把玩酒盏,漫不经心地应道:“你既知恩图报,提起这茬,寡人也算成你之善。” ——没办法,作父王的,总该以身?作则么。 底下人又说些旁的,与人赞叹帝王风范,又品评各家闺秀,推荐起来。秦诏听得指头蜷紧,克制的挂着笑容,只好再去倒酒。 “听闻卫女娇柔,风貌绰约,乃有福气侍奉王上……” 燕珩知他所说是卫家女儿,名卫栖,乃是燕国有名的美?人,三年前进献入宫,大约有几分印象。然?而?不等他开?口?,却有秦诏会错了意。 他不知卫栖,只知卫宴。 卫宴所托在耳,他不得已,开?了口?: “父王,您尝尝这块鹿腿。” 说罢,再度将燕珩的酒杯斟满、殷勤的布菜,还往前跟前儿跪近了几分,体贴的将人袖袍捋在怀里。 他此刻,只恨自个儿不是美?人。 若不然?,必要“身?先士卒”,替卫女倒在他父王怀里了。 燕珩:…… 那声息带着调侃,“你这小儿,酒倒得这样急,岂不是要寡人吃醉?” 秦诏狗腿子似的将酒杯递在人唇边,轻声道,“父王……酒水解腻。您这样的风姿,岂不是酒量过?人,千杯不醉?” ——这话还真没叫他说错。 ——九国皆知,燕王饮酒如水,豪爵金盏,未尝醉过?。 大夫们自对?那酒不当回事儿,便又接着说道:“早些年,王上安于东宫,又因先王之故,未曾选妃。如今,也该趁此时机,择选后主。因其足三年,闺秀长居深宫,或有色衰貌老者,或有……” 不等那话说完,燕珩嗬笑,转腕将秦诏递过?来的酒杯压下去,又朝诸臣道:“所言甚是,不过?,依寡人看,若入主西宫,未必美?貌,当择贤者。” “话虽如此,可也该再……再选一批入宫。” ——再选一批? 秦诏手?一抖,酒水洒了他父王一袖子。 燕珩垂眸,睨了他一眼,才慢腾腾地道:“往常照规矩,三年方才大选。前些年只是搁置,便三年后再说吧。王君勤勉,好为四?海表率。” 他顿了片刻,将手?搭在秦诏膝上,任由他拿帕子与自己擦拭,口?中继续说道:“若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只思青春美?貌,未免遭人口?舌,与大业无益。” 诸众顿时噤声。 提起“大业”,魏屯忙接话,“王上说的是。后宫之事虽紧要,却也重不过?大业。如今赵卫相?争,元气打伤,王上何不趁此……” 燕珩佯作无趣儿,并不接那话,只转过?脸去看秦诏,抬手?就掐住人的下巴,挑眉:“磨磨蹭蹭的,擦干净没有?” 秦诏忙点头,将绢帕收好,再去给人斟酒。 燕珩将视线掠过?魏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今日诸位畅快饮酒,不必担忧政事。若果真有要事……改日再禀,也来得及。” 座下的人精儿都蔫了声儿。 劝战的那位,全然?摸不清形势。而?劝婚的那几位,则是家中娇女年纪刚过?及笄,想趁此时机,再兴大选,将人送入宫来…… 如若再等三年,过?了年纪,便不好许人家了。 ——这等大夫之流,自诩清白,却偏将钗裙裹作厚礼,献往高?台。 可燕珩不接茬。 这会儿,他拨着酒杯,反抵在秦诏唇边,“污了寡人的袍袖,罚你一杯。” 微垂的凤眸里,含着戏谑的笑意。 秦诏讪笑,“可……可父王,我不会、不会喝酒。” “寡人同?你这般大,早便饮酒无数了。”燕珩微眯眼,神色玩味儿,“什么叫不会?” “就是……”秦诏神色微红,“我不会饮酒,从未……” “饮酒如吞水,岂有不会的道理?” 帝王那点恶趣味叫人挑起来。 燕珩未察觉手?边端着的是自己的酒杯,只将金盏递在他唇边,顺势轻抬。那酒液潺潺,涌入口?中。秦诏慌了三分,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 因吞咽不及,仍有一些醇厚金酒顺着下巴淌入胸口?。 ——急得秦诏脸色涨红,忙攀住他父王手?臂。 ——父王,慢点。 第28章 行丘阿 这次是真的。 秦诏乖乖地窝在人怀里, 醉得酣畅,两湾红脸蛋,嘴角挂着笑, 为方才醉倒前的最后一眼——他?父王的天人风姿。 燕珩:…… 周遭风色琳琅,翠玉似的竹影摇摇晃, 穿过雪色袍角,吹动?发丝, 将?额角饮酒生得细汗吹消。 因跪坐的姿势, 秦诏醉扑过去?,叫人扶抱住, 便不曾栽倒。这会儿,秦诏因醉, 还自个儿挪动?了下身子,舒服地枕在人腿上,两手?扯着燕珩的袍袖——喉间溢出一句“父王……” 燕珩瞥了德福一眼。 德福忙跪到人跟前儿来, “王上, 让小的带公子回去?休息罢。” 他?伸手?去?捞人的时候,却叫秦诏拂开了。这小子醉倒了也不肯松手?, 反而趁那力气?, 闭着眼攀上他?父王的手?臂, 抱紧了。 “……” “秦诏,休要装醉。” 燕珩垂下那只手?来,掐人脸蛋。 秦诏微微蹙了下眉,仍睁不开眼,瞧着不似故意。 德福不敢伸手?去?扯那双手?,只好为难的出了声儿:“王上……公子瞧着,真的醉倒了, 小的不敢用?力,怕伤了人。” 燕珩轻哼:“要你何用??” ——可?这,是您灌醉的呀。 德福不敢说,只得讪笑:“是,是小的无用?。” “罢了。”燕珩拨了拨手?指,撵他?退下去?。 筵席上,因被桌案挡着,诸众瞧不见躺在人腿上的秦诏,是个什么境况;然而却能看?到,他?们王上始终垂下一只手?来,饮酒食脍皆成了“独臂”…… 这个秦诏,到底有什么谄媚的本领? 且不说吃穿用?度精细、万事得宠,前些?日?子还更为他?,撵了燕枞,伤了卫抚。只说如今,哄得他?们王上连洁癖也不顾了,竟这等光明正大?地逗弄,还拘到怀里? 因而,少不得有人开口: “王上,秦诏身为质子,将?来毕竟要归去?秦国的。王上纵有慈父之心,也不能这般亲近……”那话头一顿,担忧道:“秦人善战,数十年来养兵蓄锐,若此子归秦继承父业,未必肯听话。就怕他?再有赵国那般的虎狼之心啊!” “哦?” “这几次宴上巧言善辩,出尽了风头。其秉性狂纵,便可?窥见一二。依臣愚见,王上不得不防。” 燕珩颔首,又轻笑起来,“依寡人看?,诸卿多虑了。区区弱秦,三百里布防,我燕军遍踏,也不过入无人之境罢了。更况乎……”他?微顿,垂眸去?看?少年,“不过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呢。” 秦诏顺从?得紧,将?发烫的脸颊贴在那瓷玉手?背上,汲取着微弱的凉意。他?微蜷双膝,发丝散在帝王膝头的龙纹锦绣上,金银色被墨色漆过一样,鲜亮的烫着人的眼球。 燕珩心底升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他?只需转过手?腕来握上去?,便能拧断那脆弱的、暴露在眼皮子底下的脖颈。然而……这样不设防的长着犬齿的小崽子,顺毛抚摸时,又那样温驯。 再养几日?又何妨呢。 座下有公孙渊说了句公道话:“论疆域广博,秦不如赵;论兵强马壮,秦不如吴;若说民耕、商贾之事,更乃末流。秦王这些?年谨小慎微,岂敢与王上作?对?” “依小臣看?来,秦公子年纪尚幼,养在深宫,今日?又吃醉了酒,偶尔不识分寸,也是人之常情。” 公孙渊谨慎,向来少替人说话。 他?握紧金杯,被细汗濡湿的杯壁温热了琥珀酒光,然而神色从?容。 ——相宜说的没错,奇货可?居。 阆中的风打得檐下几道金钩伶仃作?响。 公孙渊转过脸去?,视线掠过少年腰间的错金银螭首玉带钩,在帝王席上打落一层浮影,他?如今……才真真儿的看?清了形势! 燕珩待他?,纵容之甚,绝非一般。 天真情志也好,心机手?段也罢,秦诏盛宠,只会与日?俱增。 被公孙渊那句话堵住,群臣不吭声,都扭过脸去?看?燕珩。 帝王才要开口,桌案之下,忽然攀出一双手?,不识相地挂在腰上了。 诸众脸色齐刷刷地黑了。 燕珩轻轻拉了一下,愣是没扯开。 平津侯道:“好不像话!竟如此失仪……” 为这话,燕珩收回手?来,心底说不清的情绪浓重,几分不悦涌上来。 因而,他?微挑眉尖,睨着人嗬笑道:“叔父说笑了。小儿饮酒吃醉,实属正常。若是枞儿,寡人自一视同仁的。难不成,寡人还要同一个孩子计较?” 燕枞带着一身伤、满眼泪,让人撵出宫去?,若说平津侯心中无有怨怼,怎么可?能?凭个不受宠的质子,如何能与他们枞儿相比? 但?帝王威严在此,平津侯并不敢开口讨公道,只含沙射影道:“他不过唤您一句父王,实际上非亲非故,哪里有我族氏的血脉?再有一个秦姓,不过是旁支遭嫌的孩子,谁不知秦王有公子昌……” 燕珩含笑,口气云淡风轻:“他既唤寡人父王,燕宫便有他?的一席之地。依寡人看?,此子乖巧,日?后赏我大?燕国姓,赐一桩良媒,留在寡人身边……尽孝,也未尝不可?。” 平津侯翘了胡子:“王上,您这!这实在是……” 燕珩佯作?不解,反问:“如何?” 还能如何? 平津侯后知后觉,体味出了燕珩对那孩子的护照;虽有不满,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压住喉咙里的不悦,拱手道:“王上自有深意,老臣不敢置喙。” 燕珩嗬笑一声,又饮了杯酒,开口算作?安抚道:“待枞儿到年纪,寡人自然也会为他?选赐良缘的……他?安心读书作?学问,为族氏争光才好,而不是受‘旁人’挑唆,惦记那生了灰的一宫之所。” 被人拿话点住,平津侯冷汗直流,帝王的警告分明,是要他?别不知分寸、肖想其他?。 原来,燕枞回去?并未说实话…… 平津侯带着惊吓应是,不敢再辩。 被人扰了几番,燕珩自也不耐烦,神色略显冷淡。他?搁下酒杯,将?少年捞进怀里,开口道:“再有,弱秦不足为惧。” 燕珩抱着人起身,在诸众忙跪直行礼,恭送起告退的声息里,站定。 “比起秦都么……” 那话说了一半,诸众屏息望去?。 燕珩转身,高大?的身姿愈发显出尊贵威严来,嵌云母水色屏风折射开的光影,投落在侧脸,嘴角勾起的笑容微微:“寡人更喜欢……临阜。” 临阜……那是赵国都城。 原来,帝王分明的野心,头一个便是要吞赵国! 这话拨乱心绪,座下醉饮得士大?夫因慌乱,扯倒了酒杯,“叮当”一声,响彻在整个阆苑长檐下……殊不知,斗转星移,在三年后同样的曲水流觞宴上,那临阜便已是烽火连天,战火烧遍,岌岌可?危了。 不等细想,燕珩已然抱着人走了。 因是自己?逼着小孩儿醉饮的,燕珩已经纵容他?个十二分了,奈何秦诏不知进退,抱住他?父王,挂在人怀里,晕乎乎地将?脑袋往人肩头上靠。 轿銮摇晃,靠在肩头的脑袋便滑下去?,抵在人脖颈处。 燕珩一滞,抬手?将?那脑袋挪远。 没大?会儿,秦诏又滑落,额头贴着一侧的皮肤,醉得直哼哼。 光滑侧颈下浮现的青筋跳动?……那热息落在人喉结处,鼻尖无意蹭了两下,显得格外亲昵。 “……” 燕珩干脆将?秦诏放低了两寸,让他?枕住手?臂,脑袋贴在胸膛。 德福听见动?静,默不作?声地往上瞄——好么!他?们王上何时学会了这样抱孩子的姿势,怪标准的。 燕珩眉眼低沉。 片刻后,他?垂眸,捏了捏秦诏透着粉红的软颊肉。 那声息间露出来的笑带点调侃:“亏得模样可?爱,若如不然,寡人必将?你丢进那护城河,让你一路泊回秦地不可?。” 秦诏似乎听见了“威胁”,睫毛艰难颤抖了两下,然而眼皮儿实在太沉,终也只得阖紧了,只是唇边乖乖唤了句,“父王……” 燕珩失笑,嘱咐人道:“才入夏,殿里有几分闷热,四处转转吧——再与人煮些?醒酒汤来。” 那轿銮便不再停,慢悠悠地晃过四处,掠经亭苑仙阆。 生生转了半个时辰,燕珩才将?人眼皮拨开,“醒醒,将?这醒酒汤吃了。” 秦诏云里雾里地往下吞,不小心洒出来的汤色,在帝王襟领的鲛绡上晕开一层涟漪。因渴与醉,他?酣畅饮干,方才艰难抬头。 “父王,难受,我头好晕……” 燕珩理亏,只得道:“无妨,吹吹风便好了。” 他?下了轿銮,单手?将?秦诏抱在怀里,神容平静,“日?后,再不许给他?饮酒了。” 德福:…… 我们也不敢呐。 秦诏视线高了许多,清风吹尽薄汗与酒意,他?忙攀住他?父王的肩头。 如今秦诏不算瘦削,及至十四五岁的孩子也重,但?燕珩单手?抱住,仍显得轻盈有余,可?见其强健。 秦诏道:“父王,我方才,醉倒了。” 燕珩回眸,“嗯。” 极近的距离,与人对上视线,秦诏先是愣了片刻,方才小声儿问:“那样失礼,我可?给父王惹麻烦了?”不等燕珩回答,他?便先告罪,“对不起,父王……我、我从?未饮过酒,我也不知道,自己?会醉。” 第29章 思丁文 燕珩:“混账。” 他抬手掐住人?的双颊, 捏得秦诏嘴都嘟起?来;那训斥带着冷意:“放肆!……” 德福“噗通”跪下去了。 不仅是他,后面一群侍从?皆惊恐地磕倒了……好长一串“噗通”,跟下饺子似的。 燕珩打小便不喜人?亲近。 偏他冷着脸的模样好看讨喜, 因而,先王并那群夫人?, 要想亲他们那宝贝似的“珩儿”,也得央求个三五月呢。 这倒好, 谁都没亲上, 倒叫这臭小子捷足先登了! 秦诏抱紧人?的肩头,醉意未散:“可父王……唔唔……父王, 好看……” 那话说得含糊,但燕珩还是能听清, 硬生生叫人?气笑了。 “寡人?不罚你,你倒越发放肆了。” 秦诏伸出手去,手心、手背都翻给人?看, 伤口还留下淡色肉痕, 然而都比不过他叫屈的眼泪来得惨烈:“父王罚过了……早先罚的,还没长好呢。” 燕珩:“……” 秦诏还在说:“父王, 我头好晕, 为什么瞧您……也晃。” 这一句, 是十足的假话。 偏燕珩“招惹”人?在先,理亏。 燕珩冷哼:“吃醉了酒,自然头晕。” 停顿片刻,他松了手,仍没消气,又补了句:“休要以为讨巧便能蒙混过关,待你酒醒了, 寡人?必要好好罚你。先吃两杖子,再?赏三大鞭,且还得加三十页功课,做不完,必不叫你吃一粒米。” 秦诏乖乖装傻:“父王……我哪里惹您生气了吗?” 谁让他吃多?酒,嘴比脑子快呢! 这下倒好,那杖子、鞭子,哪一样都要命。 不过,这会子,秦诏倒有一点?想的明白:能亲他父王一口,哪怕再?来两鞭子也不亏。 那脸颊如雪,冰肌微凉,拿唇瓣压住,柔软光滑,只恨不得吞一口如豆腐。他亲那一口,还留下一丝水痕,然而清风吹拂,便再?看不见了…… 秦诏视线黏住,仍细细地看。 墨发垂在背后,轻柔撩起?来,莫名?的乱涌在心口,惊得他肺腑里,心肝儿跳跃的似鼓擂。 不知怎的,越看越醉。 才吃的酒像是从?额上发出细汗来,嗓子眼儿里堵着一点?热,烫的喉咙都发干,只好不停地往下咽。 心跳伴着墨发缭绕的拍打,几乎压制不住,昏沉的像坠入荒诞梦境。 燕珩冷哼,转过眸来睨他。 眼前秦诏露出一个奇异而惊诧的表情,后知后觉似的,伸手摸了摸自个儿的唇。而后,那脸色慢慢涨红,连脖颈的青筋都跳动着,骤然涌起?最热的血。 两人?对上视线。 惊呼卡在逼仄的喉间,心脏节奏暴乱——激烈地要从?肺腑里滚出来似的。 秦诏猛地捂住胸口! “……” 燕珩蹙眉,不解道:“作什么?休要装醉。” 秦诏扶住人?的肩,自人?怀臂滑脱下去,本想逃,却?被人?手臂箍住,一时没挣脱开,倒促成了一个结实的拥抱。 秦诏长高了些?。 但还是比不过燕珩。 他被迫将额头抵在人?肩头,叫燕珩牢牢锁在怀里。清幽体香涌入鼻息,那脸分明是烧起?来了,猛烈而陌生的情志乱蹿,自喉线吞下去的热滚在腹中。 …… 电光石火之间,酒醒了大半。 秦诏强喘了口气,“父王……我……” 燕珩哪里知道他想逃,只是因怕他吃醉了酒摔倒,方才抱住人?,道:“小心些?。” 秦诏称是,慌忙从?人?怀里退出来,躬身行了个礼。 ——他想跑。 ——逃也似的脚步,疾而踉跄。 那种莫名?燃烧起?来的雾,弥漫到?呼吸的每个缝隙,连平静的喘息都变得艰难。此刻,他还难以察觉,那是因何?而来的热,因何?而起?的情…… 燕珩眯眼,盯着他慌乱的背影发怔:“……” 片刻后,他拨了拨手,“德元。” 德元忙往前跪,因做贼心虚,心里打鼓似的,不知为何?王上要点?他的名?儿。 “你这小子机灵,跟上去看看,不知跑那么快作什么……且将人?安顺送回?宫。” 不等?德元答话,燕珩垂眸盯着他,忽而又轻笑了一声儿,“罢了,你心思活络,他宫里正缺个明白人?,你日后……便留在扶桐宫伺候罢。” 德元怔了怔,忙称是。 另一头,秦诏歇在半路。 因跑得疾,他顿住脚步喘息的空儿里,又想起?一岔,惹得心中热汤乱沸:“何苦逃来着?只怨我没得胆气,方才多?亲一口,才好。日后再想那样的机遇,倒难了!” 那德元追上人?,跟在身后,只听见最后一句,倒笑了:“小主子说些?什么醉话,哪里这样、那样的机遇?难不难的,事在人?为。” 秦诏回?头,扶住脑袋:“大人怎的追来了?” 德元眨了眨眼,笑道:“王上看您喝醉,特遣我来伺候您的——日后,安身立命在扶桐宫,还请小主子多护照。” 秦诏一时也笑了:“我吃醉酒,怎么将你贬来扶桐宫了?若是旁人?,早该发牢骚了,瞧着你,倒还高兴呢?” 德元笑着上前,道:“伺候您,是我的福气。今儿是扶桐宫,明儿兴许就是旁的殿了。” 秦诏眯眼一笑:“你比我醉得还厉害,竟先说胡话了。且不管明儿,你先让我过了‘吃醉酒’这一关才好。” 德元扶住人?,话里有话道:“您这‘唐突一口’,好歹要多?醉会儿呢。” 于是,秦诏这一醉,醉了三天。 醒了酒,也躲着他父王。就连晨间去敬茶,也是请德福代?为递上去,就溜之大吉,连外殿都不敢再?进。 不仅是怕他父王责罚,更怕瞧见那双风情的眼、那两瓣漂亮的唇。 尤其梦里,触感尤比那日更甚。 燕珩后知后觉,终于唤住德福:“叫秦诏进来答话。” 秦诏不肯,扭捏着挪到?外殿,隔着一层帘幕与人?请安:“与父王问好,父王辛苦,晨间茶饮可合您心意?” 燕珩冷哼。 秦诏忙端正跪好,战战兢兢答:“父王……秦诏知错,请父王原谅。” 那声音如霜雪似的,飘过来,带起?一阵寒意:“哦?你自说说,错在何?处?” “错在……”秦诏故作答不上来,“父王饶恕,我不知自个儿错在何?处?兴许是……吃醉了酒,与父王惹了麻烦。” 他不说还好,这一句,又将帽子扣回?他父王头上。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他父王欺负小孩儿么。 燕珩哼笑:“你倒会钻空子。寡人?叫你吃酒,你醉便醉了,怎的还借酒装疯?胡作非为?” “啊?”秦诏装傻:“胡作非为?竟有这么大的罪过?秦诏不知,还请父王明示。” 燕珩:“……” 难不成要他亲口说……你亲了寡人?? 秦诏赌他父王脸皮儿薄,自说不出口——果不其然。 偏他机敏,佯作困惑:“我只知道,才吃了两杯酒,就醉过去了,没能为父王斟酒布菜,陪您到?筵席结束,这是一样罪过。可再?醒来,我便在扶桐宫了。” 幕帘后面沉寂如雪。 好端端的……竟让这死?小子白亲了不成?! 秦诏继续道:“我听新?来的仆子说,父王与我醒酒汤吃,我却?全?不记得。兴许是那醒酒汤的罪过——竟让我吃成了个糊涂蛋,连怎么惹父王生气都不知道……我只求您,便原谅我这一次吧。” 他说的诚恳,神色乖巧,跪姿端正——叫人?挑不出错来。 燕珩气结。 “……” “父王,您若还不满意,我自再?去狂饮两大杯。日后,天天吃酒,保证练个好肚量,再?也不敢吃醉了……只是,仍不知道哪里惹了您不悦。”秦诏往前跪了跪,心惊胆战似的,“若父王仍不爽利,便打我骂我吧——实在不成,我自去领两杖子也好。” 那求罪的话,说得可怜无比。 燕珩冷哼:“既不知哪里的罪过,领什么杖子。” 秦诏谄媚:“虽不知哪里的罪过,只要父王不悦,便是我的罪过,自认打、认罚,绝无二话。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父王那等?仁慈心善、待我又那样体贴照顾。若是能让父王开心,纵白挨两下打、浑来几句骂,又有何?妨呢?——秦诏做一切,只为了父王。” 前头虽是捏住人?七寸讨巧,可最后一句,却?是实打实的真心。 ——他不光要他父王的宠、要他父王的赏,他还要他父王就守在他身边。 ——哪怕日日挨打、挨骂。 燕珩嗬道:“混账,寡人?何?曾这样昏庸,倒平白无故打骂你。” 秦诏露出笑,片刻后,又强压下去了……那神情忍了好几忍,方才恢复可怜:“是秦诏混账。依我所想也是,父王这样的英明神武,必也不肯打骂我的。”他话锋一转,堂皇谢恩:“谢过父王饶恕。” 燕珩:“……”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德福躬着身子,笑的两肩都抖起?来了……他们王上确实英明神武,只是,怎么叫一个孩子哄骗了去呢。 眼见解了危机,秦诏便大着胆子跪行,撩开帘幕凑到?人?面前去了,那眉眼一弯,是个灿烂的笑:“好父王,您饶我,便让我伺候您更衣罢。” 只剩一双金靴,到?底叫秦诏伺候他穿上了。 他神情乖顺,满眼崇拜与钦佩——目不转睛盯着燕珩看时,敬仰几乎溢出眼底。德福微微笑着摇头,论起?谄媚来,连自己都要退他三分。 第30章 圣明哲 燕珩垂眸。 瞧见秦诏含着笑, 十分满足地枕在自?己膝头上。头顶素簪挂住长发,藤蔓似的黑攀上来……又极不情愿地散开。 不自?觉地…… 燕珩将手搁在他脑袋上,轻揉了两把。 “你这小?儿, 为何总这般缠人。” “我?分明只缠着父王一人的。” 燕珩嗬笑,“你如今已是这等的年纪, 又碰巧是个公子哥儿,若要?天天守在寡人膝前, 见天的要?人哄着、抱着……日后怎么生得了大?出息?” 秦诏道:“父王, 何必要?那等大?出息?我?只消守着您、孝敬您,便够了。” 似听到什么笑话般。 燕珩哼笑了一声?:“甚?孝敬寡人?” ——“正是, 孝敬您。若有?什么好东西,保管献给?父王。管他金银珠玉, 还是名?珍奇玩,都是孝敬父王的。” “金银珠玉、名?珍奇玩么,这等死物, 寡人的燕宫最不缺。”燕珩笑道, “恐怕寡人想要?的,你孝敬不了——若没什么大?出息, 更毋再谈了。” 秦诏道:“父王, 那我?若是有?出息……便孝敬个秦楚、吴卫给?您顽顽, 岂不好?” 燕珩睨他:“你这秦人也不做了?” 秦诏伏在人膝头,拿手指轻勾住燕珩腰间的金珠攒墨玉嵌海明珠链,细细地把玩,而?后,挤进?人双膝间,将那腰抱实了。 那声?音干脆:“不做。” 甚至连个缘由、抑或什么思念的漂亮话都没有?。 压低身?骨的俯首称臣,献上无比乖顺的诚意, 驱散了帝王心底最后一丝多疑的阴霾。燕珩满意,手自?头顶滑落,挂在他耳尖,轻捏了两下。 “眼?瞧着,竟是个混账。”燕珩的口气微妙,似含着纵容地嘲笑,“罢,你这没骨气的小?儿——不做秦人也好,跟着秦厉吃苦受穷,哪里有?甚好处。” “正是。” “话虽这样说,”燕珩又道,“那你也得速速起来,去写受罚的功课。敢在寡人的燕宫偷懒,少不得吃戒尺。” 秦诏扬起脸来,有?几分恋恋不舍,但?仍老实儿应下:“是,父王,我?这便去……” 他话未说完,外头便来传: “王上,相宜大?人来领符牌,今儿便入宫应差了。”隔了片刻,帘幕外又通传:“是公孙大?人领着来的。照规矩,小?尹之差,必要?先通传、面见王上,方才能去领符牌的。” 燕珩淡淡应道:“眼?下无什么闲暇,不必见了,自?赏了符牌与人便是。” 秦诏微怔,又道:“好快……” 他原是想说,相宜替他父王着手操办婚序,本是才接任的活,各处琐事繁多,怎么也得拖个三年两载——谁承想,才没多久便要?领了符牌开始筹备。 若是这样,他父王岂不是真要?成婚了? 而?且,就在眼?前。 秦诏一时有?些噎气。 他父王选了旁人承继东宫不好,他父王有?了宝珠似的亲生公子更不好。 怎么就连他父王成婚,都叫自?个儿这么恼? 那是打心肺里涌出来一股怒火,虽说不清明,可烧灼之势猛烈,连腹腔一片都火燎燎地疼。 怎的一个、两个,这些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夫人、公子,都偏要?跟他抢燕珩?……秦诏不知哪里的怨堵在喉咙里,气的轻哼了一声?。 燕珩:“?” 秦诏怏怏地起身?,行?了个礼:“父王,您既商讨婚序,那秦诏先告退了。” 燕珩察觉那点儿小?心思,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叹道:“你这小?儿,任性。又是哪里不如你的意?” 秦诏被人点破,羞臊道:“父王饶我?,只是觉得……他日,父王若得了夫人、公子,秦诏岂不是没脸?哪里还有?去处!” 燕珩佯作不解:“这话蹊跷——燕宫这样大?,扶桐宫难道不是去处。” “分明不是这样,父王只满心围着夫人、公子,想必秦诏再来请安,都怕是难能见上一面。”秦诏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下去:“扶桐宫虽是去处,可也不如东宫的派头大?……” 燕珩未能听真切,轻笑睨了他一眼?,“寡人若有?公子,你也该做好这哥哥才是。” 这话原是宽慰。 哪曾想,只听罢这话,秦诏脸色便陡然变了三分。就连眼?底转瞬即逝的情绪,都带着分明的别扭,极其不情愿。 燕珩只当他孩子气,便也没再多说,只招了招手,唤他过来。 秦诏跪回人腿边儿,头顶一轻,便感觉那双手扶住了银簪冠,动作还算轻柔。 “四处枕靠,连发冠都歪了三分去,岂不荒唐?你好歹是正经的公子,若让旁人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燕珩清高?,那素簪又瞧不过眼。 他自?侧了下头,自?帝王冠上抽出一只羊脂细白玉簪,给?人挂住了。 待给?秦诏冠好,燕珩又抬起他下巴来,细细地审视了两眼。少年除却两湾婴儿肥,眉目扬挑,轮廓鲜明,越发长成个好模样。 “嗯,还不错。” 秦诏呆愣愣地望着人……发觉他父王视线含着笑,连强调也比往日柔和:“去罢。” 他不动作,仍盯着燕珩看。 那促狭含情的凤眸,几乎将他的颈扼住。恰是用一种深邃而?威严的压迫感,为他造起一道绳索,而?后缓慢笑着收紧。 ——骤然的呼吸停滞。 燕珩挑眉:“愣着作什么?” 秦诏只在刹那间,便明白了——他不能等。 自?秦宫十载不曾改变过的、压在凌辱与轻蔑之下的……生存准则。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须靠争夺。 不论是奢华珠玉、荣光宝座,还是悬在颈上的粗砺绳索,鲜血浸染的无上权柄,皆是如此,在无数双手中流转,为胜者所驯服。 所以,他的父王也是。 ——既成了他的,便谁也夺不走。 秦诏缓声?开口,压下情绪:“方才想起一件事儿来,忘记与父王请示了,故而?发愣。” “何事?” 秦诏道:“方才我?听见相宜大?人入宫,才想跟您请个恩准,准我?去见他一面,以叙旧情。”他故作羞赧,又补了句,“也好还了人的恩情才是。” “嗬,这点子事,你自?去便是。” 秦诏忙道:“因前几天,才知道规矩,质子在燕,不得与官员、大?夫们往来,免得惹人闲话——我?上次不知这故,才碰到公孙大?人聊了两句。如今知道了,正后怕的不得了,还少不得跟您请罪呢。” 燕珩似笑非笑,“想得倒周全,也不枉寡人白疼你这一遭。” 秦诏又乖乖行?礼,“若是不识得规矩,叫人抓住小?辫子,免不得又得劳动父王。”他俏皮道:“再犯了不知名?的罪过,下一遭,恐怕不止是三大?页的功课了。” 燕珩轻笑,允了这茬儿,又撵他去了。 才出了金殿,朗日清风正好。 秦诏兀自?勾起嘴角,两肩在青银襟领的折影中,越发显得丰盈,就连眼?底浓郁的幽暗,都将岁月经历叠压的更深…… 他快步朝少司殿去,兴许,这会子,还刚好能碰见相宜大?人领牌子呢。 相宜因没见上燕王,满心发沉,领了符牌后,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孙渊道:“老兄才升了官,何苦叹气?” “方才这样正经的规矩,王上也不见我?。” “这才是没影儿的愁。王上案牍劳形,你才升一个小?尹,哪里人人都能劳动得起?”公孙渊道:“婚序之事,你若处理的体贴合宜,岂不是天天要?见王上?到时邀功,恐怕都邀不过来呢!” 相宜呵呵一笑,才要?再答话,便瞧见远处直直走来的身?影。 那少年身?姿挺阔,不在燕珩眼?皮子底下,更是气势逼人,半分锋芒不避。 公孙渊与相宜深深对视一眼?,同时抖了下袍袖。 远远地对视,两人便行?礼:“见过公子。” “见过公孙大?人,见过相宜先生。”秦诏微笑迎上去,“许久不见,升了官这样大?的喜事,还没来得及道贺,还请两位见谅。” 相宜慢腾腾地抬起眼?皮,盯着人笑起来,复又垂下眼?去,摆出一副谦恭的姿态,“公子说笑了。相宜得公子美言,方才有?这样的机会,合该感谢您才是。” “先生不必客气。”秦诏并不邀功,笑道:“是父王赏识人才,并非秦诏的功劳。再者说了……先生,有?大?才,岂可久居人下?” 相宜抖了下肩膀,将身?子躬得更低,“公子谬赞,相宜不敢。” “咱们本是‘旧相识’,何故这样客气。今日若无他事,两位不如到扶桐宫小?聚一番,何如?” 公孙渊自?知其中规矩与利害,忙要?推脱:“这……” “哎,大?人不必推脱。”秦诏笑道:“那日席上,我?已经请了父王示下,与两位见面,再合宜不过。” 公孙渊到底没推辞出去,只得点头应了。 三人同行?。 寒暄之后,还是相宜先开口:“早先来燕一路,照顾不周,还请公子多见谅。” “先生说的哪里话。当时秦诏一无所有?,还得多谢您费心,一路上体贴关?照,方才能安然无恙赶到燕宫。”秦诏道,“两位不必介怀,都是些旧事。往来艰难,再有?秦宫长兄盛名?在外,不识得秦诏,实乃人之常情。” 公孙渊口气微妙地说道:“公子如今盛宠,也算……得偿所愿。” 第31章 哀平差 若说公孙渊转述了那日席上的荒唐场景, 相宜还半信半疑,怎的秦诏还真能劳动王上赏他这样?的一个美差事? 如今,相宜是全信了。 这个秦诏, 不寻常。 他们三人?自长径上相谈,还与?吴敖打了个照面, 相互见?了礼便擦肩过?去了。 因瞧见?吴敖,又?想起来这茬儿, 公孙渊便提了个醒儿, 说道?:“公子?邀我二人?到扶桐宫小聚,方才见?了人?, 恐怕生出闲话来。王上未免不高兴……公子?虽得盛宠,也要小心些才好。” 秦诏笑了笑, “大人?多虑,光明正大,才是个灯下黑。咱们三人?偷偷摸摸, 若叫人?知道?了, 更得留下话柄。秦诏不管什么盛宠不盛宠的——自是凭着本事挣来的。难道?父王,竟只听个甜嘴巧话不成?” 闻言, 公孙渊转过?脸去, 看了相宜一眼, 瞧见?他也是一副赞赏神色,不由得轻笑,摇了摇头。 ——这两人?拌在一处,怕是日后才要闹出乱子?。 他这担心并?非多余。 三人?一路长行,才转行至扶桐宫来,就碰见?卫抚带着三两人?巡视。 那架势,倒像是专门?候在这里的。 公孙渊当下只心道?:坏了! 新仇旧怨正无?处发挥。卫抚轻喝:“何人?在此?” 秦诏站定, 冷笑睨他:“才几日不见?,卫大人?竟忘了我不成?” 卫抚强忍怒意?,反问:“秦公子?难道?不知,身为质子?,与?朝中重臣来往,乃是重罪,竟还想在聚在一处,谋密不成!” 相宜微怔,这会子?,自个儿才领了牌子?,倒成重臣了?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人?家卫抚压根儿没算他在内。 公孙渊忙行礼道?:“都尉大人?,此乃误会,因是旧相识……” 他话没说完,秦诏拂袖,冷哼道?:“卫大人?,果不愧是死人?堆里爬上来的,竟不知与?活人?打交道?的规矩。秦诏虽为质子?,却也行得端,站得正,何来密谋?——无?有证据的事情,竟也给我扣帽子?。” 他顿了顿,挑起眉来,轻嗤:“怎的?大人?好了伤疤忘了疼?难道?另一边脸上,也要挨我父王一刀不成?” 他用词尖锐,卫抚怒意?尤甚。 “质子?私会重臣,已是坏了规矩。秦诏,休要仗着王上的纵容,在这里大放厥词!本官乃燕宫都尉,”他拱手朝一边示意?,狠戾盯着人?道?:“为保卫王上安危,自当恪尽职守,责权在身,岂容你横行!” 公孙渊自拦住秦诏,低声凑在人?耳边,“公子?勿要冲动,此乃卫女之兄,那日席间所?提,颇得王上心悦。待他日,恐怕是王上正经的‘小舅子?’,惹恼了,少不得日后要看人?脸色。” 秦诏略一回?忆,方才想透,那日殿上所?说绝色卫女、他父王首选的美人?儿,竟是这么一号人?物儿的姊妹——原先只说是秀女,哪里知道?是谁! 公孙渊不说还好,这话挑开,秦诏顿变了脸色。 ——跟我抢? ——自不量力。 但他面上不显,叹道?:“哦……我知道?了。原来咱们威风的卫大人?,竟还有个国色天香的姊妹——少不得沾亲带故,惹不得。” 他将视线落在身后侍卫横起阻拦的手臂上,垂睫轻笑起来:“既有这样?一层关系,我今日也不与?大人?计较。还请大人?勿要……为难我,免得自找不痛快。” 卫抚道?:“秦诏,休要插科打诨,此事,须说个明白,方才能与?你放行。” “听这意?思?,大人?是要强行阻拦了?”秦诏冷笑:“不是我说,卫大人?,你若真想寻我的错处,报那点子?私仇,也该先回?去问问我父王,今儿这场宴会,他允也不允?” 秦诏毫不收敛,锋芒毕露。 那往常行事谦和、连分寸火候都拿捏极好的人?,竟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卫抚冷眼看他,“若果真如此,随我去见?王上。” 秦诏笑了,他缓声开口?:“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卫抚,你放行不放?” “不放。” “好一个不放,我就等你这句话。” 说罢,秦诏抽开头顶的簪子?,摔在他面前,簪子?顿时跌成八瓣。 卫抚不解,猛地皱眉。 “早间,我去请示父王,父王允我与?相宜大人?来往。不仅如此……父王还特地赏了我一枚簪子?,要我正了衣冠才去。卫大人?,我劝你,最好捡起来,小心仔细地看清楚。” 卫抚捡起一截来,看的仔细,心中惊虑,面上犹不肯松,冷道?:“你摔断泄愤也无用。纵这是王上用物,你也不该恃宠而骄,借机生事。” 秦诏垂眸,轻笑起来…… 片刻后,他扬起下巴,毫不胆怯:“恃宠而骄——如何?借机生事——又?如何?” 说罢,他自向?前一步,也捡起一截碎簪子?,搁在手心攥出血痕来,连声音也狠戾狂纵起来。 “卫抚,若我是你,这会子?,便先去金殿请罪,免得……待会对峙起来,吃了‘不得宠’的亏。到那时,我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恃宠而骄!” “你!” 见?卫抚险些抽刀,相宜忙打了个圆场,与?人?拦住,说道?:“卫大人?、卫大人?见?礼!” “因当年来燕,一路相伴,故而是旧相识。前几日,王上怜悯公子?不曾得见?秦宫故人?,故允了这一样?规矩。”他拎出符牌与?人?瞧了一眼,“日后,我也在宫中当差,咱们也算认识了。想来今日是个误会,大人?勿怪。” 卫抚不好发作,客气与?人?拱手道?:“原是这样?,两位大人?见?谅,我也是奉命行事,方才打扰。” 说着,他又?冷冷地看了秦诏一眼,道?:“正巧这几日,在追查王上受伤之事,因那有干系的小仆子?往来扶桐宫,故而,多留心些。” 秦诏并?不解释,坦荡道?:“这等事儿,实在无?关我们知晓,大人?自去忙自己的便是。” 卫抚冷哼一声,带着人?走了。 秦诏这才上前,捡起剩下的几瓣碎簪,拿手帕安置妥帖收起来,又?缠了一张帕子?在手心止住血痕——嗬笑:“少不得又?吃一次痛。” 公孙渊解了其一,不解其二,便问:“公子?何苦与?他争执?” “此处说话不便,请随我来。” 三人?随行入殿,待德元一切安置妥当,秦诏才开口?道?:“争执这事儿,我自有定论,现下无?须管他。秦诏今日,是想请两位大人?,帮个忙。” 他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问道?:“什么忙?” “将父王的婚序,再多耽搁几年。”秦诏微微一笑,撂下句惊雷似的豪言:“不出三年,诏必入主东宫。待那时,两位大人?……但请开口?。” 相宜一惊:“这……” “如今,我虽盛宠在身,难保父王选增宫妃、夫人?,子?嗣日多繁盛,而我年岁渐长,没了‘少年人?’的幌子?,宠爱渐衰。”秦诏道?:“燕王之宠与?权,从未曾分乎两处。” 公孙渊垂眸,深深笑道?:“话是这样?说,可……公子?要那样?不衰的宠爱,作何?” 秦诏盯住人?,薄唇轻吐出两个字来,坚定而铿锵有力:“回?秦。” 公孙渊和相宜同时一愣。 “回?秦?” “回?秦为何要……?” “秦宫局势明朗,长公子?得秦王宠爱,实权在握。而我……虽坐拥储君尊荣,四下里却不爽。”秦诏道?定定道?:“父王既能为我的一句戏言,强召八国九州之金鸢;便也能替我……铺一条结实的回?秦路。” 公孙渊微诧,意?有所?指道?:“公子?那日醉酒,不知王上所?说之话。他道?,若是日后,将你留在燕地,赏国姓、赐良媒,也不算错。公子?得了盛宠、体面风光、尊贵异常——竟舍得回?秦么?” “若我归秦么,自当厚礼酬谢。若我……留在燕宫么,两位大人?,又?何愁前路?”秦诏将话说的委婉客气,“日后纵有什么难处么,有两位大人?照拂,秦诏也好安然度日。” 相宜倒吸一口?凉气。 好么,这口?气,哪里是要“安然度日”的。 再者,眼下秦诏盛宠、有恩在先。明眼人?都明白,说是有求与?人?,背地里,倒是他们高攀了。 “只是……不知公子?,为何选我?” 秦诏眸色深沉,然而含了一抹笑:“不如先生说说,当初——为何选秦诏?为何选那个不知名、不受宠的秦国三公子??” 殿内骤然沉下气氛去。 寂静长殿中,唯余秦诏斟酒的声音。 酒液潺潺压入金爵,三张神容都添了一点微妙笑意?。 “这燕宫什么景况,两位想必也清楚。秦诏能做的,便是守在父王身边,乖乖地伺候好人?。” 说罢,他站起身来,自暗格宝匣中,取出三道?金珠玉牌,递到相宜面前,说道?:“早先,我跟父王说,还欠先生三个铜板,今儿一并?还了,算是谢礼。” 相宜刚要开口?,秦诏便将人?那话堵回?去了,“先生若是不收,秦诏岂不是‘欺君罔上’么?” 公孙渊陇了袖子?起来,因被秦诏将了一军,而进退两难。此刻,秦诏抛出橄榄枝来,他们纵是不接也得接了。 ——若是不与?同谋,盛宠在前,恐怕要拿他们开刀。 第32章 迷谬愚 这?次秦诏没?哭。 他散发?跪在外殿时, 挑起一众人的?目光。 连德福都微微睁大了双眼。好么,在这?燕宫,除了他们王上, 谁还敢叫公子受气?这?一幅委屈模样,好似被人逼得?走投无路。 燕珩:…… 批阅折子的?手顿在那里, 擎着?的?笔刚蘸饱墨,搁也不是, 不搁也不是。 他挑了眉, 不悦:“如此慌张作什么?好歹正了衣冠再来,若叫旁人看见了, 岂不笑话?” 说罢这?句话,燕珩耐心?在折子上写了个‘杀’字, 复又搁下笔,慢条斯理转过脸来,说是训斥, 音调倒显得?柔和:“你倒会挑时辰。过来……刚叫人做了玉酥糕, 惯是你爱吃的?。” 哪里知道,秦诏并没?接话, 而是先磕了个头。 再抬起脸来, 已是隐忍的?透红双目。 “请父王降罪。” 燕珩纳罕, 耐着?性子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与你降什么罪?”停顿片刻,他又道,“今日早间,你不是才闹着?要去见那小?官……莫非是他惹你不高?兴了?” “并非相宜先生。”秦诏交叠双手,递在胸前,作出一个极规矩的?礼来:“请父王降罪, 您早间赏的?簪子,如今已碎成了八瓣。秦诏心?中有愧,故来请罪。 ” “哦。”燕珩轻笑,神色不以为然,“甚么劳什子玩意儿?,也值当?的?你专门跑一趟来请罪。碎了便碎了,寡人再赏你一支便是。” 他招招手,“德福,将寡人的?浮雪妆奁取来。” 德福惊叹燕珩宠人,那里面,个顶个的?都是穷极八国也难筑造的?珍宝。 秦诏不见喜色,咬住唇,自怀中掏出手帕来,跪行至人跟前儿?,颤抖着?手伸出去。 燕珩淡定转过眸来,“无妨,不过是一支……” 不经意地瞥见秦诏手心?伤痕,那声音便顿住了。燕珩轻擒住人的?腕子,将那碎玉抖落一边儿?,掀开帕巾,细细地瞧。 “这?是如何伤的??” 秦诏不语,连眼泪都极尽克制地压在眼底,漫起一层水雾:“是我自己不小?心?伤的?。” 燕珩察觉端倪,瞧出他的?几?分反常。方才还以为……是簪子碎了惹得?人害怕伤心?,这?会儿?再看,怕是后头有旁的?缘由。 燕珩抿唇:“到底是谁伤的??” “父王……父王别问?了,真是我不小?心?伤的?。” 燕珩冷了脸,睨他。 秦诏战战兢兢道:“可,可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哪个人家?”燕珩将人腕子擒住,又端着?他下巴抬起来:“你这?小?儿?,何时成了没?嘴的?蚌?若不说实话,寡人定要算你欺君。” 他略一停顿,又威胁:“说。” 秦诏便道:“早间父王允了我去见相宜大人,我便寻到殿里,同人说话。哪里知道路上碰见了……碰见了……” 瞧他欲言又止,燕珩蹙眉:“碰见了何人?” 秦诏小?声儿?道:“碰见了卫大人。他说我不懂规矩,竟与朝中重臣谋密。可我自觉得?委屈,便同他说,我才得?了父王的?应允,您若不信,可去求证。” 秦诏似委屈难当?,终于开始抽泣:“他……” 燕珩追问?:“如何?” “他便说我……恃宠而骄。”秦诏已然往下滚眼泪,一副连冤枉带屈辱的?神色,“我便请他看,父王赏我的?簪子。哪里知道……竟会‘不小?心?’——不小?心?摔断。” 两?三句话说的?模棱两?可。 至于……到底是卫抚不小?心?,还是他自己不小?心?,秦诏没?说。但燕珩显然已经意会,自喉间滚出来一个压得?极低的?冷嗬。 “那手上的?伤呢?” “我因着?急,想去捡起来,他又……”秦诏道:“我不敢怪罪卫大人,只能怨自个儿?不小?心?。可那簪子是父王赏我的?,我不想叫人糟践了去。” 燕珩淡淡地睨视他,静候下文?。 秦诏便继续说道:“我实在气不过,想与他争辩几?句,可他又说我是借机生事。因瞧见他手里有刀,一时心?惊胆战,也不敢再争。他还说,追查您在鸢宴上受伤之事,跟扶桐宫有干系……吓得?我再不敢说一个字。” 春鸢宴三字一出,更像是欲盖弥彰。 燕珩心?里清明,兴许卫抚早便看这?个孩子不顺眼,再有脸上添了那道疤,伴着?新?仇旧恨,正四处寻把柄要欺凌秦诏呢! 想到这?儿?,他凤眸一眯,“这?个卫抚。” 秦诏扶住人膝头,佯作慌道:“父王,不是卫大人的?错,都是我的?错。” 燕珩垂眸,又见他惶恐担忧的开了口:“若知道他是您正经的?‘小?舅子’,我必是不敢同他起争执的……还请您降罪,罚我吧!” “小舅子?”燕珩慢慢皱起眉来,“谁同你说的??” “我、我不敢……”秦诏改了口:“谁也没?跟我说,父王。我只是破了点小?伤,不碍事的?……养几?日便好了。” 那声音不辩喜怒,格外幽沉:“寡人瞧他,是越来越放肆了。” 德福捧着妆奁候在一边,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这?可如何是好。 秦诏呜咽着?哭,想压又压不住,瞧着?委屈可怜。 燕珩瞧着?人,沉默片刻,又微叹了口气。 他拿帕子替他蹭了蹭眼泪,又将秦诏那有几?分凌乱的?发?拨到耳后,才道:“不过一个秀女,叫人打发?了出宫去便是。这?个卫抚,寡人自会找他算账——与你出气。” 少倾,见他还在落泪,燕珩那口气带了点儿?无奈:“好了,不许再哭。多大的?人了,受了委屈,还在寡人跟前儿?哭哭啼啼的?。” 秦诏见好就收,慢腾腾地抹眼,止住泪,“是,父王。” “早先说什么要打要杀,如今,人家只是拿一把刀,便叫你害怕。”燕珩睨他,轻笑,然而纵容,“没?出息的?样子。” 秦诏羞赧,眼睫湿漉漉的?,托腮垫在人膝头上,轻声辩解,“父王,胆量是练出来的?……我日后,再不会这?样没?出息了。” “那……叫卫抚日后再过你的?扶桐宫时,自卸了刀,乖乖贴着?墙根儿?过去,可好?” 秦诏微诧,“那岂不是东宫方才有的?……规矩?” 口中这?么说着?,他又忍不住想象那荒诞场景,顿时破涕而笑。 燕珩轻笑一声,道:“如何?可能叫你开心??” 秦诏点头,“父王待我这?样好、这?样体?贴亲近——我自是一万个开心?的?。” “好了,日后要乖乖听话。”燕珩唤人将妆奁递到跟前儿?来,“不过是碎了支簪子,便满口诌着?降罪,好不爱惜自个儿?。” 说着?,他打开那琳琅长屉,珠玉满目,金银交错之光辉,顿皆闪在人眼底。 “瞧瞧喜欢哪个,叫人给你送过去。” “再有这?支……”燕珩捡起那支金簪,“本是你亡母的?用物,今日便归还原主——日后,切不可再随意赠人。” 秦诏小?心?收好,又瘪了瘪嘴,闹脾气似的?小?声嘟囔:“可摔碎的?那只玉簪,是父王才赏我的?。” 燕珩哼笑:“怎么?如今这?些,难道不是寡人赏你的??” “可……可这?些都不一样。”秦诏道:“那支是父王的?簪子。这?些虽漂亮,却……却不如父王戴的?那支好。” 燕珩笑骂:“没?见识的?东西。” ——这?些难道不比那支好? 论做工、论价值,自然是胜之千万。 瞧秦诏那副落寞神色,燕珩转眸看了眼德福,对上德福讪笑的?脸,偏也在他神色中寻到宽慰和怜爱,只得?轻叹了口气。 “罢,依你。” 燕珩便又抬手,自发?间抽出正簪的?那支来,递到他眼前儿?,“那这?支呢?” 那簪头镶着?一颗珍罕的?翡翠,簪身通体?透白,雕嵌着?凤凰翅羽,神韵悠然,栩栩如生。 经由他父王的?指尖,又添了一丝温热。 秦诏细细看了两?眼,终于露出笑来。 他倒不客气,忙伸手去接,开口道:“谢过父王。” 燕珩:…… 这?死小?子。 “若是得?父王这?样的?恩宠,哪怕旁人说我‘恃宠而骄’,便也不冤了。” 燕珩拿指尖点了点人额头,哼道:“纵有人说你‘恃宠而骄’,你那怀中的?匕首岂是吃素的??怎么就不碍拿出来?——早先在春鸢宴上,岂不是用得?正趁手么。” 秦诏垂眸去看簪子,又无意识地拿掌心?摩挲人的?膝头,怏怏道:“哪里是匕首的?功劳?是因父王荣威,旁人才肯放我一马的?。可父王不在……我又哪里敢拿匕首?” 被人哄得?受用,燕珩轻笑道:“你这?小?儿?,倒识时务……” “再有那卫大人可怖,我若与他硬碰硬,岂不是要吃了我。”秦诏便抬眸盯住人,恳求道:“怪我身子薄弱。父王,不如您教我骑马射箭,再有用刀使剑罢?如此以来,也能叫我自保。” 燕珩忍不住笑话人:“瞧你怕的?。” 他唤德福来与人簪发?,又在人羞赧涨红的?脸色中,颔首应允,“也好。寡人自当?给你选个功夫好的?利落人。” 秦诏被人牵去栉发?簪冠,还不忘回头与人道:“谢过父王,可……万万不要是卫大人啊,我怕他怕得?紧。” 燕珩轻笑:“挑三拣四,你倒喜欢哪个?” 第33章 吕傅举 等?到阵前, 秦诏才算真真儿长见识了。 ——那?燕军气势蔚然,自瞭望长台俯视,披坚执锐、岿然站立, 只见刃光闪烁,只觉杀意沁骨, 尽皆青甲黑衣,有乌云遮天蔽日?之狂气, 阴森可怖。 秦诏倒吸一口凉气。 回忆自个儿家里那?不?成器的秦军, 顿觉权柄无望。 “……” 燕珩姗姗来迟,银甲披身, 叠出两道宽阔肩胄,窄腰一盏, 环锁住错金银腰带,金靴无尘,挺拔威严, 浑然天姿自成。 秦诏默然, 讪讪吞了下口水。 在将领单膝跪礼的间隙,他随之问安——那?气势迫人, 沉默的间隙里, 锐利目光扫过来, 压迫感顿时扼住呼吸,无人敢喘个大气。 少倾,燕珩淡淡道:“起来罢。” 秦诏也才发?觉,哄他的那?位父王,与诸众面前的帝王,竟有云泥之别,好似两个人。 燕珩道:“素闻将军善战, 司马更是用兵如神。寡人今日?也来瞧瞧,我大燕养出何等?威风的兵甲,练出何等?强健的军士——竟能战无不?胜。” 符定忙道:“王上谬赞。将士们征战四海,逐鹿五州,战无不?胜,乃是王上训导有方。天子之威,佑我大燕。” “天子?” ——周天子之后,还未有人敢认领这二字。如今燕军横行,雄霸四海,燕王便也不?得不?做那?举众眼中的“天子”了。 燕珩微微勾唇,出口那?话轻描淡写,“天子宝座,寡人必是要?坐一坐的。” 魏屯忙道:“若王上肯发?兵吞吃赵国,其余七国不?足为惧。只消三五载,王上便□□登天子宝座。” 又?是这副说辞。 三番两次,总也听不?懂帝王的暗示。 燕珩自觉无奈,只得转过眸去:“秦诏。” 冷不?丁被点名,秦诏茫然睁大双眼:“啊?” “你且说说,魏大将军若是吞吃赵国,下一个,可要?将精锐对?准哪里?难保不?是秦国。”燕珩冷笑,“想来你若国破家亡,定要?怨寡人了。” 秦诏迅速捕捉到他父王的弦外之音。 那?魏屯不?识相。 他可不?傻。 “父王,我想,若是将军吞吃赵国,下一个是哪里都好,只要?不?是秦国。” “哦?为何?” “王上只需等?一等?,待我回国继承秦王之位,必快马加鞭,亲自将那?秦国玺印送到您案前,又?何必劳烦将军去‘取’呢。”秦诏笑眯眯地凑到他父王跟前儿,“父王,不?费一兵一卒,岂不?更好?既有天子荣威,又?有天子之仁,免去无辜杀戮,四海里,百姓必是称服的。” 燕珩轻笑。 秦诏便又?道:“这是您教?我的。” 燕珩垂眸,瞧了魏屯一眼:“将军可明白?” 魏屯云里雾里,拧起眉毛来,竟困惑道:“若是他归秦之后,不?肯怎么办?王上难道就信了?再者,除了秦国,难道别的几?位,也肯称服?” 燕珩:“……” 秦诏:“……” 符定:“……” 这个大老粗。 符定压低声音,极小声道:“将军误会了。王上的意思是,要?智取而非武力。强兵之威,乃是震慑。八国牵一发?而动全身,必要?好好绸缪,取个上等?的计中计,让他们消耗,而非我们出兵强攻。如若不?然,名不?正、言不?顺。杀戮一起,未免生灵涂炭,百姓怨声载道。纵得了宝座,也失了天子荣威。” 魏屯讪讪道:“原是这样,王上恕罪,是末将唐突了。” “无妨,诸位起身吧。” 燕珩垂眸睨视。 兵士目光锐利而坚定,恭敬山呼:“愿为大燕死生不?改,愿吾王千秋。” “嗯,果然不?错。” 得了应允,魏屯下了瞭望台,转而登将领台,指挥四处。演兵开始,以军旗、军鼓为号令,阵法变幻莫测,疾驰带起飞尘。 符定立于人侧后,轻声解释:“此为银蛇阵,乃当年谢将军所创。利于骑兵、步兵灵活相交,变幻莫测,乃有神出鬼没之优势——像是吴、妘两处地势,用起来最?为合宜。” 燕珩颔首,心中甚慰。 再有鼓声一响,再变幻。 燕珩听得正入神,忽觉指尖一热,手?指便被人勾住了。因他今日?银甲在身,手?腕被银袖束裹,那?修长手?指便极好寻。 燕珩垂眸去看,秦诏就挨在跟前儿。 果不?然是这小子! 走到哪儿,都非要让人牵着——好不骄气! 偏秦诏只朝下望,作出一副乖乖瞧的姿态,叫燕珩没法儿凭着那冷睨的视线警告,遂也就作罢了。 符定仍在絮絮地解释,“这是七星阵,此处乃为阵眼,若是挑破,便是险害。不?过有三层阵甲护照,至今无人能破。” “这才奇罕,寡人熟读兵书,也从未听说过此阵法。” 符定略显腼腆地笑道:“说来不?才,此乃我小儿想出来的。” 燕珩挑眉,转过眸去,朝他身边那?少年瞧了一眼。见他生的一表人才,威风俊朗,便赞道:“不?错,此乃俊才,后生可畏。” 秦诏跟着扭脸,却?轻笑出了声。 “?” “?” 燕珩并?符定家父子,齐齐地看他。 秦诏抿了抿唇,望着燕珩,道:“父王,这七星阵,不?必旁人,我就能破。” 燕珩:“……” 那?表情,不?像是信的样子。 几?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符慎也抱胸看他:“你说你能破我的七星阵?笑话。方才已跟你说了阵眼,你是要?……” 秦诏打断他:“我不?挑破你的阵眼,也能破你的阵。” “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 秦诏佯作才知道,便问道:“你便是司大人之公?子?敢问如何称呼?” 符慎点头,姿容端严凛然,“正是,我乃符慎。” “父王,您不?是说司马大人教?我没空吗?我看符慎公?子就很合眼缘,您前些日?子说的,不?如让他进宫,与我陪练可好?” 符慎微微皱眉,辨出眼前这个,大约就是那?盛名在外、认燕王作父的“秦质子”了。可他偏佯作不?识,轻哼了一声,冷道:“你是何人?我凭什?么要?与你陪练?” 秦诏松开攥着他父王的手?,勾唇笑道:“公?子勿要?着急,我若能破了你这阵,如何?你敢不?敢赌?” “赌什?么?” “若是我输了,再不?敢造次,若是公?子输了,便乖乖地进宫与我作陪练,可好?” “这话说的,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燕珩看了符定一眼。 符定忙行礼,说道:“臣不?敢,还请王上定夺。” “既你二人有心,如此也好。寡人倒要?看看,这两个小儿,能斗出什?么来。” 得了燕珩的应允,这两人各自屏气,竟真抬出了两道军旗。兵士人分成两队,减了规模,又?一方裹了赤色抹额巾,蓄势待发?。 符慎道:“你要?攻要?守?” 秦诏轻笑:“公?子是个守阵。秦诏不?想胜之不?武,只能攻了。” 符慎拱手?,冷笑:“既如此,那?就休怪我无情了。若是你输了,可不?许哭着找王上与你讨公?道才是!” 秦诏毫不?介意那?羞辱,淡定答道:“自然。” 燕珩:……寡人很像是非不?分宠孩子的昏君么。 两人下了瞭望台,各守一处,相对?而不?见。 燕珩及符定则留在此处,仍自瞭望台,静立观战,眼瞧着军旗挥舞、军鼓响彻,队形逐渐乱了起来。 若是往常,在沙盘上演兵便也罢了。 偏他二人都不?服,赶在燕珩来观战,便惹出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对?阵,分外激烈。 左二路强攻,右三包抄迂回,破阵中。 精锐回救杀敌,破秦诏左二、右三。 燕珩微笑,赞道:“符慎沉稳,有大将之风,秦诏这小子,未免要?吃亏,该叫你这小儿教?训他一番的。” 符定不?敢答,讪笑:“不?敢,王上训道有方,秦公?子如今也颇有……” 颇有什?么?…… 符定愣是没编出来,急得额头都出汗了。 又?三路,再三路。 秦诏左杀右杀,瞧着似无头苍蝇乱转,不?得法。 看得燕珩直皱眉。 正值心焦之际,符定蹦出来一句:“骨气。” 燕珩:“?” 那?是符定刚编出来的词儿:秦公?子如今,也颇有骨气。 不?像夸奖,倒像是阴阳怪气。 燕珩抿了唇。 ——死小子,不?给寡人争气。 沉默中,秦诏命人挥旗,自中路直杀出一路精锐,破阵直驱,生生将队形破劈分流。此举是何等?的险?若是符慎翁中捉鳖,秦诏必全军覆没。 符慎也被他惊得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打法?好蠢的招数儿。 他不?以为然,分流而走,准备后方绕行包抄;没想到,两侧又?各杀出一路。 七星阵本就是仿银蛇阵设置,阵眼只一处,在七寸。 可谁承想他不?挑七寸,先是左右彷徨似的打幌子,撕开无数道口子,又?使?出三刃长戟,将全阵挑个肚烂肠穿。 ——不?要?你的蛇胆,要?你一口气都剩不?下。 好不?按常理?的打法,好狠戾的破阵局! 燕珩睨了符定一眼,满意哼笑:“依寡人看,不?止骨气。” 符定惊讶,但仍诚心实意地赞了句:“不?愧是您选中的孩子,王上善教?!好聪明的打法。” 第34章 殷周兴 当着燕珩和?符定的面儿, 他俩自然客客气气。更何况,还有?魏将军在这?旁观,好歹也是?要注意“规矩礼数”的。 如若不然, 符慎早就?给?他一拳了。 因而,那两句翻译过来便是?: 符慎:[你算什么东西, 也配叫我给?你陪练?] 秦诏:[没?分寸的东西,敢伤了我, 定要你好看。] 两人脸色一冷, 趁燕珩不注意的间隙里,视线狠厉, 果然针锋相对。 不过秦诏不在乎。 嗬,驯马么, 越烈的才越有?意思。既然不识好歹,送到嘴边的草料死活不吃,那就?只得甩鞭, 狠给?他两下了。 同符慎这?等自小舞刀弄枪的天生好材料比起来, 秦诏招式稚嫩,因少?符慎两岁, 更显身骨单薄了。 ——但秦诏身上有?股子狠劲在。 符慎赏了他一记勾拳。 秦诏偏了下头?, 并不躲避, 反手狠砸在他腹部。符慎吃痛,后退一步,微微皱起眉来,好流氓的打法,竟不惜两败俱伤! 秦诏蹭了下破皮的嘴角,挑眉,神色微扬, “公子可要小心了。” 两人缠斗的厉害,秦诏接二连三挨了拳头?。符慎并不收力,对他迅猛出?招,其招式灵活、力度之大,只消一拳,便能将人砸得下巴痛麻。 眼见秦诏嘴角血迹斑斓,连鼻血都开始止不住地?漏。 燕珩抿唇,又睨了符定一眼:“你家这?小儿,勇武过人,有?司马当年的风范。” 那位帝王,多少?有?点?心疼了。 但符定未能听出?弦外之音,只跟着点?头?道:“青出?于蓝胜于蓝,臣心中甚慰,只望他早日长大,再多勤勉,日后好为王上建功立业。” 燕珩:“……” 快把吾儿打死了,还要再多勤勉? ——秦诏单膝跪在地?上,眼皮发沉,浑身剧烈的痛楚难当。他伸手,仍艰难撑住地?面,不肯倒下去。 燕珩几欲开口,然又忍了下去,眼底深沉。 符慎抱胸,冷眼瞧他:“你可认输?若是?认输,我们便不打了。” 秦诏撑着身子站起来,微微眯眼,睨他,“认输?……” 因华袍到底没?有?符慎的戎袍利索,行动受限——秦诏便解了外袍,丢在一边,挽紧了袖子,冲人招招手,仍能笑得出?来:“符慎,恐怕你……还不够资格,听我认输。” 秦诏狠戾双眸紧盯着人,露出?亟待撕咬猎物一般、垂涎而贪婪的微笑。 他自转动身子,观察破绽。一时发觉符慎招式端正,凭得是?积累与练习,任自己出?拳重击,却也难以撼动。 若是?留出?距离,便会?给?对方?可乘之机,那一拳打过来,秦诏还自觉狠痛。因而,他只是?慢腾腾地?露出?笑,然后盯准时机,猛地?扑上去。 符慎狠砸了他一拳,竟也没?能将人扯开。 秦诏与他缠抱在一起,狠狠发力,将人扑倒摁在地?上,迅速砸下拳头?来。符慎挨了一拳后,既是?偏头?躲避,又凭着气力,狠推开人,滚了一圈儿爬起身来了。 秦诏那一拳落在地?上,连骨节都砸出?血来——可见力气之狠。 这?一拳若砸在符慎脸上,少?说?也得歇养三个月。 “好狠的心。” 符慎收敛心神,谨慎迎战。 秦诏毫不在意地?抬手递到唇边儿,趁着那破烂患处,狠舔了两口止血,露出?挑衅的笑来,“才刚开始而已。公子——请吧!” 好一个才刚开始。 如今这?副狼狈姿容,分毫不影响他的狂纵,反倒激发那骨子里最激昂的、燃烧着的、对胜利的渴望与叫嚣。 燕珩微微眯眼,神色微妙。 难得瞧见那温驯的小狼崽子露出?獠牙……杀意冷湛、目光幽沉,盯上猎物的时候,竟是?这?等狠戾。 有?意思。 够狠,也够聪明——他喜欢。 符慎蹙眉,被人缠得不厌其烦。 秦诏敏锐,找到他的弱点?,用得都是?他从未见过的路数与招式,防不胜防。 符定观战的时候,也跟着捏了把汗。 怪就?怪,自个儿平日里教的路数太正,再强的本事也防不住那不怕死的——那小子,还真就?是?硬碰硬。 秦诏每挨一拳,都用尽了力气打回去。 吃痛到最后,浑身已经麻木了,好端端地?“较量”、说?好的“点?到即止”,打红眼时,竟全不作数。 未几,天色昏沉下来,落了点?细雨;早夏雨疾,偶尔一阵子,也是?常事儿,仆子们早备好了雨伞,撑在燕珩头?顶。 帝王衣襟,便半点湿痕都不曾沾上。 那两小子较真儿,谁都不肯认输,仍纠缠着。 符定顶着雨在那儿站了一阵儿,发觉下得更厉害了些,便抬眸望了一眼天色,担忧道:“王上,要不……停手吧。符慎虽胜过拳脚,可秦公子却自有?聪慧之处,两人较量不分高低,若再打下去,未免伤了彼此。” 燕珩微垂眼皮儿,淡淡道:“继续。” 不知怎么回事,今儿这?细雨下起来,竟没?停。再转过眼皮儿来,看他俩停歇在那处,喘着粗气时,雨愈发大了起来。 符定看了魏屯一眼,发觉他也是?惊撼大于赞赏,两人相觑片刻,符定便扭回头?去看燕珩。 他张了张口,才要再说?话;燕珩便抬手,示意他住嘴。 眼见远处那二人,站直身子,相对而立,没?一个认输的。 秦诏身子发软,脚步莫名踉跄了一下。 趁此破绽,符慎忽然一个猛冲,折膝顶在他腹部,趁他吃痛抬肘狠砸,再将人踹倒在地?,鞋靴踩在他脖颈上了。 ——这?巧劲儿用得关键。 符慎只消狠踩下去,便能碾碎秦诏的脖子。 “你,认不认输?” 雨幕倾泻,秦诏浑身血淋淋的,那模样可怖。 然而……他不认输。 不仅不认输,还目光挑衅。 停歇片刻后,秦诏露出?笑来,继而声息放肆。似乎隔着靴底,符慎都能体察他喉咙里的轻颤,带着备具威胁意味的讥讽。 经一番缠斗下来,两人早已筋疲力竭;如今,符慎也是?强弩之弓,堪堪能辖制住他。 终于,秦诏停住笑。即使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咳嗽来,也丝毫不影响他话里的坚定与自信:“符慎,你赢不了我的。” 话罢,不等反应,他便猛地?扣住人的脚腕。 不知何处迸发的遒劲力道惊人,秦诏两手将人掀翻在地?,迅速跪骑上去,狠狠地?砸在符慎身上与脸上。 秦诏血影斑斓的脸,挂着一种奇异而略带蛊惑的笑:“符慎,与我陪练,是?你的福气。” 此刻,他下手狠戾,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且不说?将人砸个半晕,就?连自个儿的指骨,都呈现出?一种糜烂的鲜艳红色。 见符慎停歇着喘息,再无还手之力,他凑低在人耳边,轻声道:“选中你,是?因……我赏识你,符慎——那是?你的荣幸。” 停歇片刻,秦诏又笑起来。那笑声轻盈,含着一种胜利之后的愉悦,与人说?话更是?像故友一般,姿态亲昵姿态。 “记住,我乃秦诏——是?秦国储君,不是?燕宫里的……无名氏。” 那句话呢喃着滚在符慎耳边,迫使人微微睁大双眼。符慎凭借那微妙的直觉,捕捉到了秦诏身上那种非同寻常的情志——但他仍懵懂,连才品出?来的端倪,都被雨水冲散了。 他浑身痛,再分不出?精力细想缘由。 …… 远处那两位,见他二人不打了,心口都跟着坠。 片刻后,秦诏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燕珩抿唇不语,却连指尖都蜷紧了三分。 符定叹了口气,道:“看样子,是?秦公子赢了。” 燕珩瞧着那张脸,察觉秦诏吞吃猎物时的凶狠,一时情愫复杂。然而帝王多疑,又忽觉得手中实在太空,还缺一条辖制狼兽的绳索与铁链。 好在,这?几十万燕军,便是?他的手中鞭。 他若是?想,必能凭此驯服——越烈的性子,便越有?意思。 秦诏不知他父王在想什么,只察觉背后视线热烈,便扭过脸来,冲燕珩露出?笑……若是?没?有?伤痕,那弯起来的眉眼,倒显得无比乖顺。 燕珩终于出?声儿: “好了,我的儿,适可而止。” 秦诏嘴角微裂,鼻血横流,因雨势疾,冲刷着浑身,下巴上坠淌的淋漓,地?上一滩红色,都不知道是?哪里的血。 他再度扭回脸去,背对着人,答道:“是?——父王。” 紧跟着,他抬起手背,将湿冷血痕抹了下去,又狠戾地?笑起来。 口中血迹涌出?来,连一口脆生白牙都染红了——然而,他毫不在意,只居高临下地?抬脚,踩住符慎的手背,朗声笑道: “符慎,方?才你问我是?谁。如今我便告诉你,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王是?君,你父亲是?臣。而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燕珩听见了,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这?两句话带着警告意味,不知是?不是?替帝王宣之于口。 为这?,符定哪里还敢再说?旁的话?就?只得躬身,将姿态放得更低——魏屯站在一边,眉头?狠狠皱着,却只觉此子狂奍狠戾,有?虎狼野心,不得不防,日后若要归秦,恐会?酿成大祸。 这?话,符慎自然也听见了。 他被人踩住,才动了动身子,一口气血就?顶住胸腔,蓦然咳起来……肺腑火辣辣地?疼。 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 符慎喉咙里闷出?来一声笑,眼皮抖动了几下。 第35章 忌嚭专 燕珩将手落下去, 搁在金銮的白月牙凭几上。带着雨水的潮湿气?息,舔在他指尖,惹乱了几分思?绪。 昏沉的雨幕压低。 那句话?横亘在肺腑, 再度漫上来?。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王是君,你父亲是臣。而你, 是我的——手下败将。] 那样的狼崽子,从来?只对他收起獠牙。 方才, 秦诏含着笑意, 将亮盈盈地眸光投过来?时,险些?藏不住那浓重的期待。视线因过于诚恳而显得热烈, 似乎有什么情愫亟待迸发,破土而出…… 帝王多疑, 仍是肯信那双眼睛的。 燕珩忍不住转过眸去,再次盯住秦诏。 他昏躺在长榻上,面容沉静。因仆从们心慌, 走得急, 那銮驾便一点点颤抖着,将人挺拔鼻梁上的红色血痕抖落。 燕珩想——兴许不是狼崽子, 而是长久跪着、养在他腿边的犬儿。凭着一点宠爱, 汲取胆气?, 竟也要替主子的荣威,嚎叫几声……哪怕头破血流。 所以,他才会问:父王,我没给您丢脸吧? [没有,我的儿。] [你没有给寡人丢脸。] 燕珩微微笑。 是了,他的好孩子,是为了他才那样拼命的。 那笑越深, 暴雨愈浓…… 终于,帝王的轿銮也落到了扶桐宫。 医师早就候在殿内,才将秦诏搁置躺好,便涌靠过来?与人诊脉。 扒眼皮儿的、探腕子的、薅领子的,扯衣裳的……医师们瞧着四处血痕浓重,心底慌的狠。因而,个个都皱着眉,神?色凝重。 燕珩垂下冷眸,跟着皱眉,问道:“伤的如何?——可及脏腑?可有后患?” 医师仔细检查过后,才道:“王上请放心,未及脏腑。不过……虽无性命之虞,肋下一寸却断了根白骨。瞧这?全身上下,绝不算轻快。恐怕得好好歇养一阵子了。” “竟伤得如此厉害?” 医师不知是哪里的缘由?,困惑道:“公子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浑身竟没一处好肉。”他拨开那湿漉漉的里衣给人看,又在一片伤色里叹气?道:“您瞧瞧,这?胸膛,腰腹……” 燕珩瞥了一眼,身子骨倒结实强壮。 这?小子,分明的骨肉丰盈。肌线拉出漂亮的弧度,只略一看,便知平日里拉弓射箭未曾懈怠过。可惜……全叫红色淤血遮的乌七八。 才没大会儿的功夫,四下里到处浮肿起来?。 燕珩抿唇,视线移过去,落在那张脸上,轻声道:“现下,如何能好些??这?小儿肯吃苦,不管那汤药多难喝,只管调理。” “是。王上,小臣准保用最好的药。” 燕珩命侍从小心剥了秦诏那湿衣裳,换了一身干爽里衣;又命人扯换了沾湿的软褥,端了清水近前。 燕珩微扬了扬下巴,仆从才敢跪到跟前儿去擦他的额发。 “嘶……” 因不小心带到伤口,秦诏迷迷糊糊地喊疼,呲牙咧嘴,伸手将人拂开了。 仆从生怕怪罪,故而不敢再动,只得回转身子,请燕珩示下。 燕珩拨了拨指头,只得无奈,将人撵出去了。 他坐在床边,沾湿了软帕,轻轻地落在他脸颊伤处。血污湿腻地挂在嘴角,才轻擦一下,秦诏就痛得嘶声,无意识地把头偏过去了。 燕珩擒住他下巴,轻转过来?。 “……” 秦诏唤疼,眼尾湿润。 但擒住他的那位强势,声音不辩喜怒:“不许动,疼就忍着。” ——好大的荣威气?派! 秦诏不忿,朦胧中睁眼,被?猛然撞入视线的神?容撼住,霎时偃旗息鼓了。 他撑了撑眼皮,想看得清楚些?,然而转瞬,便又模糊下去。痛楚与疲倦之中,他仍小声念叨了一句:“父王……” 燕珩淡淡地应:“嗯。”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不知为何,手底下的动作越发轻了。 秦诏便又迷瞪过去。 燕便扯了下他的襟领,与人将露出来?的一小片脖颈裹紧,又给人掖住了被?角。 视线自此上移,打量的仔细。 瞧着两道嘴角都裂了,挂着红痕,渗出丝缕血丝,鼻梁斜斜地划破一道皮儿;就连颊肉都泛了红肿,添青的眼圈诙谐,双长而密的睫毛又遮出一片阴影来?。 可怜,但分毫不影响那锋厉神?容,仍好看的紧。 燕珩静坐,气?定神?闲,就这?么瞧着他。 ——心道,吃点苦也好,省得日后与人争勇斗狠。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儿,仆子们便煮好了药汤,小心端到人面前。喂出去的汤勺被?秦诏苦着脸避开——他父王污蔑他爱吃苦,实际上他是半滴都不肯抿一口。 尤其是那肝胆不得劲儿,肋下又重击似的痛,连咳嗽都压不住,才躲了两下,身体就不住的虾似的弓起来?。 “咳咳……咳……” 淅淅沥沥地、如檐上的雨水一般,自身骨里淌出颤抖来?。 秦诏阖着眼,狠皱眉头,然而细碎的咳嗽声里,却然夹带着一句软软地“父王……” 心尖猛地一揪。 帝王犹自沉默,却蹙起了眉尖。 他那心疼,多少是有点藏不住了。 燕珩没养过孩子,竟不知这?样大点儿的人,竟能玉琉璃似的脆弱和易碎,被?光线与折影打碎成无数瓣……捧在手心里,都要万般小心。 那药汤洒在胸前,染了一片褐色。 燕珩拨手:“搁下吧——再去煎一碗。” 仆从们称是,又退下去了。 德福轻声道:“王上,公子兴许是痛得厉害。这?幅样子,软得扶不住,恐怕这?样下去不行。小仆子们粗手笨脚,要不还是小的来?吧?” “不必。” 说罢,燕珩便靠在雕花柩栏,不容分说地伸手,将人捞进怀里辖制住了。他先是点了点人的鼻尖,后又捏了捏人的脸蛋——直至强行将人唤醒。 秦诏微微睁眼,瞧见还是他父王。 他忙咧嘴,还不等递上个灿烂笑容,就先觉到痛,狠“嘶”了一声。 “父王……” 燕珩端着碗递到他嘴边,开口言简意赅、分外强势:“张嘴。” 秦诏抿了抿唇,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那药汤就顺势灌进来?了。 “?” “?” 德福睁大眼。 预料到的父慈子孝并未到来?,却差点被?他们王上这?等辣手摧花的招数吓一跟头。 ——好么,秦诏被?人强硬扣在怀里,硬是灌了个肚饱。 燕珩搁下碗,拿帕子与人擦干净嘴角。 他才要将人放平,秦诏那手颤颤巍巍地就挂上来?了。 燕珩:…… 德福:…… 怎的比他们王上还不按常理出牌。 这?俩人,倒般配——做父子。 燕珩垂眸睨他,面无表情。 秦诏“嘶”得厉害,艰难皱起眉头来?,连喘口气?都挤得肺腑发紧,越是歇躺了一阵,越发浑身肌骨酸痛,连多余的力气?都使?不起来?了。 秦诏嘟囔了一句:“父王……” 燕珩冷着脸、忍着心中杂陈的情绪,到底是缓缓抬高了手臂。他轻环住人,又用肩窝处抵住秦诏后脑勺,任人枕靠。 那声音柔和:“住嘴。” 听了这?话?,秦诏便老实儿住嘴,只用炙热的视线盯住他。 于是,燕珩微顿,又道:“闭眼。” 秦诏只好又阖上眼。 见人这?么乖,窝在怀里不动弹,燕珩终于勾了勾唇,露出笑来?。 大约是他身上幽香养神?,才不过两刻钟,秦诏便没了动静儿,软在人怀里,瞧着是睡着了。 燕珩小心将秦诏放下。 静坐少顷,燕珩伸出指尖去,想去捏那肥嘟嘟的脸蛋——可视线触及伤肿,到底是忍住了。那修长手指便打了个弯儿,自人鼻梁上轻刮了一下。 秦诏痒,皱了皱鼻尖。 燕珩失笑。 那场景温馨…… 正在这?节骨眼上,忽然打外头来?了仆子,探头想通传。德福眼尖瞧见了,忙挥手压下去。 他退出殿来?,轻声道:“何事?慌张?公子才叫王上哄睡下,勿要打扰。” 小仆子忙道:“是司马大人,此刻正跪在金殿外,求见王上。” 德福细思?量片刻,正要转身回禀,那高大身影已然站在了身后。 那位威厉睨视,扫了跪在殿外的扶桐宫诸众一眼,才道:“照顾好你们的主子,晚些?时候,寡人再来?看他。” “还有,待煮好汤药,便伺候人吃下去——若是不肯,便说是寡人的命令,违抗不遵,自多赏他几杖子。” 诸众忙答是,又恭敬行礼,目送他离开。 这?司马求见燕珩,可不也是为了秦诏么! 自家儿子打坏了人,符定来?请罪,自是应当的。 但他也无奈。 ——不是王上您不让停的么? 燕珩瞧着跪在外殿的人,气?儿不打一处来?。 他沉默良久,终也只撂下一句:“孩子们争强好胜,受伤也是难免的,司马不必放在心上。” 符定惊了惊:不罚? 燕珩睨了他一眼:“再有,符慎勇武,寡人甚慰,假以时日,必能承继父业,逐鹿四海,为大燕立下赫赫战功。” “看起来?,吾儿甚是喜欢他,便宣他……择日入宫吧。” 这?两句倒是没错。 ——秦诏是挺喜欢他的。 ——符慎倒也逐鹿四海来?着,但那场面,却未能如他所愿。 因这?茬,秦诏与符慎,可谓是不打不相识。 两人打的这?一架,虽让秦诏吃了痛,却也实打实的赚了便宜。要说怎么赚的便宜……旁人不清楚,秦诏自己,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第36章 郢吴虚 秦诏这一场大病来得急, 如山倒之势。 医师也发觉蹊跷,与人开了两幅药剂,堪堪折磨着人吞吃下去, 没大会儿,又全都吐了出来——烧的那等糊涂, 连眼皮都皱起?来了。 夜深,德元顶着细雨求见, 将才睡下的帝王又扰醒。 燕珩倦得很, 不悦道:“何事这样急?” 德福通传:“是德元来回禀,公子突然发起?了烧来, 浑身火似的滚烫,已请了医师。可?连吃两副药剂都不见效, 纵勉强吞吃一口也全都呕了出来……这节骨眼儿,大家都没了法子,请您示下。” 话里的深意压住, 说的好不严重?! 浑身重?伤, 若是疾热烧起?来,死人也是常有的事儿。更何况米水汤药不进, 连医师都无有法子, 岂不是没了救头?! 燕珩忙坐起?身来, 连那点困倦也顾不上了,只吃惊道:“方才寡人见他?,精神头还足,才吃了汤药,怎的就?烧成这样?——德元这混账,少不得吓唬人,若是秦诏无事, 寡人必剥了他?的皮。” 德福道:“小的也不知是什么景况,因事发突然,小的只得……” 话没说完,燕珩便道:“与寡人更衣,去扶桐宫。” 帝王心焦,为他?搁在?心窝里的小崽子。 因而?,一路金銮摇晃,燕珩只嫌仆子们动作不利落,就?连德福,也三番两次撵着人快些……若是秦诏有个?三长两短,少不得一众人跟着遭殃。 扶桐宫灯火通明,降温的凉水换了一遭又一遭。 然而?一时半会儿,强热的高烧哪那么容易降下去?且不说往下降,反倒叫那心火拱得更旺一些。 燕珩才要踏进门来,就?听见秦诏软乎乎地?发问:“父王呢?我想念父王,还不曾得见呢……” 那脚步稍顿了片刻,又听仆子们答:“公子安心养病,王上已经歇下了,恐怕不能再来看您。” 再后?头便没动静了。 燕珩踏进门去,在?一片请安声中站定,睨着秦诏微笑:“谁说的?……寡人在?这呢。” 秦诏泪眼朦胧,道:“父王——您怎么才来?” 燕珩近前瞧他?,又折身静坐在?塌边。 不等仆子、医师们禀告,他?便转过眸来,质问道:“与他?开了什么药?几时烧起?来的?——怎吃了不见效。寡人走时方才好好的……这会子又烧成个?火人了,你们这些仆子作什么吃的?是受了风,还是着了凉?” 秦诏不语,捉住了他?父王的手,不肯放。 力气不大,手也滚烫。 燕珩并未躲开,只随他?去了。 仆子们战战兢兢,不敢答。 为首的医师转了转眼珠子,又看了秦诏一眼,方才说道:“王上,若是普通的伤病,白日?里吃过两碗,必不能再烧成这样。这汤药讲究个?内外?调理,祛火、降热,滋养补足,本是循环,可?若是内火攻起?来,再有浑身伤淤,气血不通,就?难说了。” 燕珩皱眉,摸了摸人干瘪起?皮的嘴唇,回过脸来,不悦道:“不必胡诌些幌子,你只说,这要怎么养治,才能好?” 医师沉住心绪,道:“依小臣看,瞧着是心病?” 燕珩挑了眉:“?” 紧跟着,他?又轻哼了一声,追问:“心病?——什么心病?他?小小年?纪,哪里来的心病?往日?里,寡人见他?开心活泼,不像那等沉郁的孩子。” 这倒是。 秦诏沉郁、阴鸷的模样,就?从未有一次叫他?父王瞧见。 医师道:“至于是什么心病,小臣便也不知了。” 纷至沓来的沉默散开在?殿中,诸众面面相觑,皱起?了眉。 不知提前编排好的,还是临时动了机灵,德元率先开口道:“莫不是……想家了?来燕许久,兴许公子这是想念故土,才发的烧。” 燕珩先是一顿,继而?冷了脸,轻哼道:“什么故土?那秦宫冷清,剩个?没骨头的秦厉,待他?又没什么情分。倒是如今,养在?寡人眼皮子底下,吃穿不愁,又哄着、捧着的,难道不好?” 谁敢说不好? 燕珩又问:“那寡人待他?难道不好?——他?竟想家了?” 诸众:“……” 见人不语,燕珩便转过脸去,打算寻住当事人问罪。他?抬了手,轻车熟路地?捏住秦诏的脸,挑眉问道:“你这小儿,可?想那劳什子家?难道……真想回你那冷清的秦宫不成?” 秦诏迷迷糊糊地?答道:“父王……您说的是什么家?秦诏只有一个家,就?在?燕宫,在?您赏的这扶桐宫——” 他?眯着眼去看人,希望将他?父王那张神容看得更仔细些。 因满心里装着燕珩,说出口的话也愈发诚恳。 他?道:“父王,只在?您身边,我才是有家的。我没得人疼、更无有人要,只有父王疼我、要我。” 燕珩便问:“既不想家……那是什么心病?好端端的,却发了烧,好蹊跷。” 德福问:“会不会是……今日?与符小公子一战,激发出了热汗,又淋了雨的缘故?公子脏腑本就?不爽利、再有什么伤感,一冷一热,难保不害热病呢。” 大家都只敢揣测,只有秦诏自个?儿,心知肚明。 这会儿,他?只字不提缘由,只抱紧人的手,为着那微凉的温度,拿脸颊轻轻地?蹭。 “再煎一碗药来。”燕珩将他?湿帕贴在?他?额头上,又说道:“还有,赶紧取些冰块来,与他?冷敷……” 德元忙答道:“回王上,扶桐宫的冰已用尽了。” 燕珩轻皱眉:“什么叫用尽了?” 吓得一群人忙跪倒下去。 德福替人发话,轻呵斥道:“王上特许公子入夏,与金殿里一样的份例,怎会用尽了?定是你们这群没眼色的东西,不知深浅,平日?里不知道拦着点儿。随公子吃了许多冰,身子才会这样弱。” 燕珩凤眸一瞥,在?满殿惶恐中,不耐道:“罢了。” 仆从们感激地?看了德福一眼,默不作声归退远了去,各自四散忙碌开来。 德福道:“王上,不如遣人去金殿取?凤鸣宫也多些,就?是离得远。纵是腿脚利索,一来一回要费不少时辰呢。” 燕珩刚要开口,便被秦诏那两声抽泣打断了。 “呜呜呜——” “……” 德福也微怔,一时不知什么缘由惹住他?,只得面露难色,往后?退远了一步。 隔着昏暗影绰,金台静立,上头的焰光闪烁,自有烛泪滚落下来,抛出圆润的弧光,将四处繁杂、漂亮的宫廷用物切割成残影,透照在?少年?脆弱的神容上。 燕珩摸摸他?的头。 秦诏哭得更厉害了些。 燕珩折眉垂视,声息虽冷,却不自觉柔和三分:“我的儿,你哭什么?” 秦诏呜呜地?哭,哽咽着说话时,肩膀也颤抖:“为何、为何扶桐宫……离得父王那样远?” 燕珩:“……” 难不成还真是心病? 秦诏窝在?人腿边,额头几乎抵在?人膝头上。 这会儿,他?鼻梁斜斜一道伤痕已凝结了浅疤,嘴角血痕化?作青紫,泪眼怜人,烧的眼尾都发红…连嗓音,也哑的不成个?样子了。 不知怎么回事,秦诏纵是哭起?来,也叫人觉得心肝俱碎,而?分毫不矫揉造作——那是实在?的眼泪,一大颗滚着一大颗。 “为何总叫我离得父王远远的……总要走很久,才能到父王宫殿,平日?里父王又辛苦忙碌,我常——常常去不得,如今生了病,更是连想也不敢想了。” 秦诏烧得厉害,抱住他?父王的手,抽泣着说话,伤心地?都快糊涂了。 那情形,哭得人心碎。 德福跟着他?们王上伤心。 可?——可?离得他?们王上金殿和凤鸣宫最近的……便是东宫了呀? 燕珩先是生了点火气。 走很久?要那白赏的金銮作什么用? 但他?又想起?来,秦诏与他?请安,从来都是趋行,乖觉慎重?,恭敬个?十二分,比亲父王还要再添几分情深义重?。 因而?,火气消下去,全滚成了无奈与怜惜。他?轻叹了口气,又伸出手去,摸了摸人的额头,因烧得实在?厉害,连指尖都烫热了。 “为这点事哭什么?”燕珩沉默了片刻,才道:“如今生了病,寡人来看你便是。” 秦诏仍不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王,我、我这些日?子养伤,岂不是去不得请安?……”不等人答话,他?又道:“我会乖乖请安、乖乖听话的,您不要将我赶得更远,父王,求求您了。” 燕珩拿帕子替他?蹭了下眼泪:“寡人不会赶你走的。” “真的?” “自然。” 听了这话,秦诏这才敢小声道:“那、那……父王,我好难受……您能不能,抱抱我?” 燕珩微怔。 不答,也迟迟没有动作。 [抱抱我……] 那样恳切地?祈求,倏然掀开记忆的阴影。 这位帝王忽忆起?来。 那年?自己害病、也是生了热,趁仆子们不注意,便一路小跑奔到扶桐宫去了。他?跑了许久,热的头上生了一层细汗,连后?襟都濡湿了。 他?扒着殿门向?里望。 殿里冷清,玉夫人就?那样静静地?回看他?。 ——隔着两道殿门。 那年?燕珩七岁,既没有唤母亲,也没有露出一个?笑来。 他?只是垂低眸光,拿金靴碾磨着落在?地?上的一片海棠花瓣,寂静到能听见风声自身体里穿过。 第37章 仰长叹 那诏旨很简单, 两句话。 宣,公子?秦诏,勤勉孝谨, 擢居东宫。 望,今后省身修德, 以为诸公子?之?表率。 秦诏一听,觉得他?父王写得时候, 兴许还没睡醒。但他?不敢说, 只将头磕的“砰、砰”响。 “哎——” 吓得德福和德元抢着去扶人。 德元轻笑道:“公子?您这?头,磕得也忒实在了些。浑身的伤都没好利索, 身子?虚的发软,再伤了分毫, 又得劳动王上?照顾。” 德福笑着摇了摇头,扬下?巴冲德元道,“王上?有令, 你呀, 也跟着一起去吧。” 德元讪笑:“哎哟,那小的先谢谢公公了。” “得了吧!再照顾不好人, 小心脖颈子?上?头——那个球儿!早晚叫人踢着跑。”德福笑道:“东宫宽敞气派, 满塘的水芙蓉开得也好。公子?在里面养伤, 心境也愉悦些。再有呀……请安奉茶,也离得近。” 德元忍笑,去看秦诏。 秦诏抿嘴笑了,“这?才好,离父王近些才好!我正求之?不得呢。” 其?余人也笑。 秦诏入主东宫这?事儿,才一天,便传的燕宫人人皆知。那燕城官署大宅里, 沸沸扬扬地烧热起来,比昨儿这?一场热病还要再烫人心窝子?。 ——完了! 他?们王上?,自叫这?“狐媚子?”迷住了不成! 大夫们气得七窍生烟,偏偏“狐媚子?”本人,扬着下?巴住进了东宫,那姿态神色,怡然?自得。 他?品评着: “这?东宫玉兰,茂盛葳蕤,生得可真好。可惜今年没瞧见,只得……明年再赏了。” “好一水芙蕖,生得端严天成,待天晴些,请父王来赏也是极好的。” “……” 秦诏坐在金銮上?,华衣锦袍,姿容尊贵。片刻后,似赏腻歪了,他?便将身子?斜斜往后依靠,枕在软垫上?,将手搭在肋下?,轻轻地叹了口气。 仆从们放轻了步子?。 生怕金銮摇晃,惹痛他?的伤口。 “公子?何故叹气?” 秦诏道:“早先害病,母亲总给我寻一些芽花吃,如?今身子?不爽利,便总是想?念。”他?停顿片刻,转过脸来问?德元:“不知道公孙大人有没有办法,能叫我吃上?几口也好?” 德元问?:“什么是芽花?” “那是秦宫才有的一种芳草。”秦诏道:“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园子?里随处可见。可惜,自母亲去世,便再没吃过了……” 秦诏哪里是真想?吃? 不过是找点名头,探探路罢了。 因而 ,那消息没多久,便传到了燕珩耳朵里。 挂了金羽的帝王飞信并千里骑闯入秦宫,这?等的兴师动众,将秦厉吓出了满背的湿汗——竟只为了芽花?这?是个什么道理。 骑使道:“这?我便不清楚了,听说是,东宫殿下?要的。” 秦厉头皮发麻,眉头皱成山川:这?燕珩还未曾选妃,闹出春鸢宴哄私生子?倒也罢了,哪里来的东宫?…… 再者说了,也忒的将人宠的不像样子?!真当我秦宫无人不成? 秦厉虽心底怨,面上?,但不敢不从。 满秦宫的仆从将脑袋杵在园子?里,替人找寻芽花。这?一找才发觉,那玩意儿,竟只长在那慌了半年多的宫苑。 曦和宫,蝶影蹁跹。 ——那是秦诏的住处。 眼瞎耳聋的老仆子?伺候不精细,缀长着一粒红珠花的芽苗,便伴着荒草疯长了一片又一片……滴了血似的,在日光下?闪耀珠光。 千里骑疾马来回,挂了个二十日,便送来了。 此事,得燕珩示下?,由公孙渊全?权负责。 他?带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年,捧着锦匣,趋行走在金殿檐下?。 燕珩连头都没抬,只一句轻飘飘地“去罢”,便将人打发了。 公孙渊松了一口气,第一次踏进这?辉煌而气派的地方。 那是燕正为他?的宝贝珩儿大兴土木,全?部重筑出来的东宫,比帝王寝宫还要华奢,就连窗柩边儿上?的金箔,也要每年剥一回,与人铸成新花样儿。 燕正一生,可谓宠子?无度。如?一匹勤恳老龙,只为将九国之?奇货宝藏收拢来,囤在燕珩眼皮子?底下?——就连搁在殿中的夜盏,都是九国难见的夜明珠。 公孙渊心道:如?今住进来的新主子?,可真是捡了大便宜。 而那位“捡便宜”的秦诏,此刻,就坐在迎客的承安殿中,笑睨着他?:“与公孙大人问?好,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呢!” 距离他?说“我要东宫”,才不过一月……此刻,公孙渊方才实在地察觉,这?小子?,竟有几分难测的心机与城府。 见他?不语,秦诏又道:“我在这里,静候您许久了。” 公孙渊反应过来,忙行礼道:“公子安好,才从秦国采摘的芽花,快马加鞭运到燕宫的,今日,便由‘小臣’给您带来了。” “大人万不可这样客气。”秦诏歇养了个二十日,早便好透了个七八分,如?今生龙活虎,听见那“小臣”二字,忙惊得站起身来,迎道:“大人这?样说,岂不是折煞秦诏?若叫父王知道,才该教训我的。” 公孙渊垂首道:“依着规矩,该是如?此的。” “大人若是如?此,倒要先叫我羞愧。不过是得父王怜惜,赏了东宫住,何故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今日相见,才该是我与大人叙旧的日子?。” 公孙渊心中五味杂陈。 眼前这?境况,同初见那日,有云泥之?别。然?而,秦诏仍是那等的知进退,全?无攀上?权势的倨傲与轻浮。 秦诏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却不打算挑破。 他?自将人让进殿来,又朝旁边红衣少?年颔首,笑问?道:“方才与公孙大人叙旧,无意怠慢公子?。只是不知……公子?是?” 那红衣少?年才及弱冠,面若冠玉,生得唇红齿白?,朗月眉目含着笑意:“草民,季肆。今日得见公子?,实乃幸事。” 秦诏佯作讶然?,叹道:“好一个才貌双绝的季公子?,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季肆全?是叫人哄骗来的,听说宠冠东宫的秦公子?,点了名要见自己,正不是惹得哪里祸呢!一听这?话,更是满头雾水,便问?道:“公子?还知道我不成?” 秦诏轻笑,唤人斟茶,又道:“何止知道?实在的‘不见其?人,先闻品貌’。” 这?会子?,见他?三人入座,德元便使了眼色,唤仆从们速将宫门闭紧。直至那高门阔扇,阖的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才算完。 季肆生了惑:“难不成……是公孙大人?” 公孙渊忙道:“此事并不在我。连我也好奇,公子?为何一定要见你。” 秦诏笑着饮了一口茶,却不肯说,只佯作无意地卖起了关子?:“公子?年纪几何?可曾许亲?想?来公子?这?样的品貌、家世,多的是娘子?倾心,媒人岂不要踏破季家的门槛才算完?” 季肆和公孙渊对视一眼,齐齐地纳罕。 季肆只得道:“我才及弱冠,未曾娶亲。”他?说着顿了一下?,轻笑道:“说来惭愧,更未曾有什么媒人,踏破我季家的门槛……” “哦——那倒奇了!”秦诏笑道:“难道是公子?心有所属,才迟迟未定姻亲?” 公孙渊拢住袖子?,觉得莫名其?妙!今儿不谈别的,怎么稀罕其?季肆公子?的婚事来了?这?样拐弯抹角,倒不像秦诏往日的作风。 季肆忙道:“不不不,并非心有所属,私定姻缘。只是因我早就与卫国余家许了姻亲,自父辈便定准了的——我只等这?几年,早些谋划出点买卖来,好有脸面去提亲!” 秦诏笑道:“公子?说笑,季家已是四海难敌的富人家,怎还这?样谦虚。” “那是父辈的买卖,并非季肆所有。”季肆道:“虽说是门当户对,可余家女?儿嫁人,必也是考量夫婿的。听闻我未来娘子?聪慧过人,若我没有自个儿的本事傍身,教她瞧不上?,岂不是造次?” “公子?好心性,这?样的骨气……”秦诏只得赞道:“若那余家女?儿听了,保管也赞不绝口。” 季肆忙道:“这?……说来惭愧,我还没见过她。” “竟是这?样?”秦诏追问?道:“若是那余家女?儿聪慧过人,却生了个丑样貌,公子?难道不悔?” “公子?这?话无理,万不可——以貌取人。”季肆停顿了一小会儿,似乎难以启齿似的,又转过脸去看公孙渊,见公孙渊事不关己的抖袖子?,便只得乖顺答道:“家中若有贤妻,才是幸事。我娘子?之?聪慧过人,五岁精算筹,七岁识权衡,擅于账目绸缪,是一等一的经商才女?,我早便耳闻,我二人的婚事必错不了。” 秦诏讶然?,轻笑了两声?:“公子?倒……倒是实在。” 季肆笑的有两分羞赧,却并未辩解。 “哦,对了。今日东宫还有位客人,两位不介意吧?”秦诏盯着季肆道,“嗯?季公子?,我这?位客人,也是个经商奇才,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见呢?” 季肆来了兴致,笑道:“既是这?样的才华,自然?是愿意见的。若是能聊两句,听听这?位先生的高见,便更值了。” 秦诏也笑:“恐怕要你失望。” 季肆不解,忙道:“为何?” 第38章 气亦结 季肆那模样, 将他?三?人齐齐地逗笑了。 “季公?子不知我家的苦楚,因?无?有高?门撑腰,卫王寻得我作王女, 只为替代?公?子,成为进献的质子, 若是得王上青眼,选作秀女, 为国挣点便宜, 自然更好。”卫宴道:“公?子必知这其中的缘由。季、余两家,本是同样的处境, 不过是王君眼中的牛羊。养的越肥,吃起来越香——” “那铜板, 哪有一粒儿不叫人盯上的?” 季肆沉默片刻,转过眸子去看秦诏。 偏秦诏垂眸,并不搭这茬, 只道:“公?孙大人, 前些日子,您托我找的那样金盏, 才找到?, 搁在远殿了, 因?那物稀罕,故,请您随我亲自去取可好?” 公?孙渊:…… 我懂,这点眼力见儿我还能没有么! “甚好,我自愿意随公?子去。” 他?二?人寒暄道别,留了卫宴与季肆在此,笑着朝万红苑去了。 直走出偏径去。 公?孙渊见四下无?人, 才问?道:“公?子今日,这是闹的哪一出?” 迎着那荷光莲影,秦诏笑道:“大人难道不知?” 公?孙渊瞧了他?一眼,调侃道:“公?子难道不知,将这王君秀女送与人私会,可是滔天的罪过,若是王上知道了,必要大发雷霆的。” “这话才冤枉。”秦诏道:“一个是大人带过来的,一个是到?东宫作客来的。如今,探病竟也?出错了不成?” 公?孙渊笑笑,不与他?辩。 “眼下,卫公?子还未曾选作秀女,再有那俞公?子,更不能再入后宫。”秦诏道:“有相宜先?生在,能拖过一日算一日,待他?们?年纪大些,也?好保全自己。” 公?孙渊掀起眼皮儿,笑道:“我这相宜老兄,才入宫当差,本就是主办王上姻亲之事,这拖一日算一日的罪过。若这头一件便办得不妥当,岂不是要掳去官职、贬出宫去?果真如此的话,到?那时,相宜可要哭给公?子看喽!” 秦诏笑起来:“哪里会!父王不是那等狭窄心肠的人。” “公?子掂量的准,我自是不敢多嘴。上次一见之后,才不久,公?子便入主东宫——”公?孙渊道:“竟不知公?子有这样通天的本领,叫王上宠的厉害,连一只小小的芽花,都要奔逐到?秦宫去取。” “这芽花虽小,却是好东西。”秦诏轻轻勾起嘴角,说道:“没办法,秦诏是秦人,到?底是忘不了那块生养之地,还须得……日日惦记。” 公?孙渊将视线放远,轻叹道:“那公?子打算怎么办?” 秦诏不答反问?:“信可送到?了?” 公?孙渊点头道:“送到?了。” 对上秦诏审视的视线,公?孙渊又解释道:“那飞羽轻骑乃是自己人,必不会出什么岔子,已将您的信,亲自送到?了楚阙公?子手上。至于……楚阙公?子如何抉择,那便不知了。” 秦诏笃定道:“信,你看过了。” “……” 公?孙渊意识到?自个儿失言,再想?辩白,却已来不及,只得说道:“还请公?子见谅,我对王上忠心可鉴,公?子传一封家书、谋一些便利……甚至求一些恩宠,这都不要紧。但关乎燕国与王上安危之事,其中利害关系,我公?孙渊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公?孙大人。”秦诏挑眉道:“有时候,瞧的太明白,未必是一件好事。” “这就不劳公?子费心了。王上勤于政事,殚精竭虑为我大燕,自有天子厚德,乃是我等追随的……” “可以?了,大人。”秦诏摆摆手,神色玩味道:“这话,我会替您,转述与父王的。” 那不像是表忠心,倒更像是一种试探。 秦诏知道,不能将人逼得太紧,便只得松了口,笑着将人安抚下去:“大人所说,我自然知道。不过一封家书嘛,大人若想?看,只消说一声,下次秦诏当着您的面,逐字逐句写便是了。” “难不成,我还要在父王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小动作?”秦诏故作自嘲道:“也?亏得大人高?看我,那信里全是小家子气地叮嘱,没什么将燕宫搅得天翻地覆的野心。恐怕要叫您失望了。” 公?孙渊讪讪,倒也?是。 ——偷看人书信在先?,污蔑怀疑人在后,他?多少有些理?亏。 “公?子勿怪,我也?是心中担忧。若是不小心谨慎行事,传出去个一字半句,必连性命也?丢掉,王上是何等的敏锐、何等的眼高?,纵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 “那是自然,大人不必介怀。不过给儿时玩伴的一封书信而已,看就看了,无?妨!” 听见这话,又见他?并不介意和紧张,公?孙渊这才放下心来。 他?已仔细检查过了,应当是无?碍的。 秦诏微笑。 ——公?孙渊失策了。 他?不知,那书信是特殊质料写成的。 他?二?人小时便常玩这等游戏,将纸页分剥两层,外头写实在的假话,底下拿水化开,才是真言,就连这一层,也?要反着写才算。因?而,若不把?纸页剥开,任他?火烤水泡,也?瞧不出个所以?然的。 楚阙自然知道。 那信表面上写足了想?念,背地里却嘱咐了别的紧要事: [我在燕宫安好,如今,已入主东宫,颇得盛宠,你须将此事,传于秦宫上下,并春鸢宴因?我而起,芽花乃为我而寻。] [再有,将羲和宫中的仆从调出秦宫,安置养老。此二?人皆已年迈,主仆一场,恩情难当,必当相顾,使其暮有所养。] 那两个无?得亲眷友朋的老仆子,被人接出宫来时,冲着楚阙千恩万谢,直到?听说是那位叫人送到?燕地做质子的小主子秦诏所托,登时淌岀一串泪水来。 紧跟着的头一句,便道:“小公?子寄人篱下,过得可好?可受人欺凌?燕地虽远,我们?跟着往来的商队,搭一程车马,必也?能到?的。” 楚阙忙道:“他?好得很——你们?自不必挂念,往后的日子,安心歇养便是。” 老仆子幽长地叹气,自知他?们?的公?子心善。 …… 这“心善”二?字若搁在秦诏身上,只衬着违和。 公?孙渊可不认。 莫说他?了——恐怕就连燕珩都未必认。如今,这燕宫三?百里,谁看他?,都是“作恶多端”的“坏小子”。 将这全天下搜罗完,若说还有一个认的,那便是季肆了。 待他?回转。 季肆便与人鞠躬行礼,无?处不显恭敬,又道:“得公?子相助,我方才能与娘子相见,季某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他?日,公?子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自会倾囊相助。” 秦诏笑道:“诶,我刚好有只玉佩,才要找人打个样式,不知道公?子……方不方便帮这个忙?” 季肆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将这“感谢之诺”用?掉。 秦诏见他?不语,便问?道:“怎么?难道公?子不舍得?” 季肆道:“自然舍得,还请公?子将玉佩取出来,与我一看。” 秦诏苦恼道:“才说呢,已碎成个渣了。裹在帕子里,就搁在内室,公?子方便与我看一眼吗?” 季肆随他?进了内室,那玉佩就从袖中掏出来,搁在他?掌心。 完好无?损、翡色盈光。 季肆装傻道:“公?子这是?” “买卖。” 季肆怔在原处,眼皮低垂下去,复又抬起来,佯作不解的看着他?。 “此内室无?人,公?子不必——再装傻了。”秦诏道:“如今,外头自有人等着,你我长话短说。任他?卫王也?好,燕王也?罢,若是到?嘴的肥肉,必是吞吃无?疑。” “公?子是想??” “这块玉佩,乃秦王所赏,与我为储君信物。公?子助我登顶,我以?秦国为礼——保你季、余两家通天之权贵,必无?一分隐忧,公?子,可敢赌一把??” “赌一把??” 季肆果然变了脸色,慢慢透出更幽深的笑,再回过眸光来,已然不似方才懵懂温雅,倒显得气势逼人、城府凛然。 他?沉思片刻,笑道:“说来惭愧。季某不愿做赔本的买卖。” 秦诏挑眉,冷笑道:“若是如此,那我就只好——横刀夺爱了。” “?”季肆扬眉,愠怒道:“你方才还说……” “哎,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如今,我改变主意了——若得这样美姿容的佳人做王后,那我父王,说不准还挺……” “够了,不要再说。” “季肆,身家富贵与性命无?虞、再加一个绝色佳人——若我是你,实在的没有第二?个选择。” 说着,秦诏微微俯身,凑近到?他?耳边,轻笑道:“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名为质子,实为东宫。只需奏秉父王,季家……” 季肆磨牙,喉间?顶着一点不忿的火气道:“秦诏,我暂且信你一次。” 话音刚落,喉间?一紧。 秦诏猛地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脸色陡然变冷。 他?嘴角还挂着一丝柔和的笑,然而眼神已然锋利无?比。 ——那神色,几乎是挑衅。 秦诏道:“季肆,你现在,还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是我受卫姐儿所托,才给你一次机会罢了。你以?为……”他?微微停顿,才嗬笑道:“你以?为‘秦诏’二?字,也?是你配提的?灭你季家、剐掠财富,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我既跟你‘要’,而不是抢,那便是——看得起你。” 第39章 悒殟绝 秦氏江山在哪里, 秦诏还不知道。 但他?心中有种模糊的欲望。 他?要权力,要人才,要兵马, 要与?他?生身的父亲抗衡,要给他?早亡的母亲筑一座华丽的宫殿、造一块不朽的女碑。 还要在至高?无上的赞颂声里, 与?他?父王共饮。 …… 季余两?家的金银,他?要。 开疆拓土的猛将——他?自然也要。 所以?, 当符慎发觉秦诏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时候, 不由得纳罕出了声儿:“秦公子,你唤我陪练, 却不用心,总这样盯着我, 是何?用意?” 不等秦诏答话?,他?又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问道:“你不会是叫我打坏了吧?” 秦诏:“……” “符慎, 我问你个问题, 可好?” 符慎扶住长戟站定,神情端正, 姿容气度有立世之风。他?道:“你说吧, 什么?样的问题?若我答得上来?, 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既然有这样勇武的本事,又聪慧过人,可领兵作战,为何?还不在军中寻个一官半职,而是天天混日子?” 符慎道:“我并不是混日子。如?今四?海无战事,我寻个一官半职也没有用处——在下志不在此, 只心系战事。若他?日大燕出征八国,我必身先士卒,报君为国,纵死也不皱一下眉头?。” 秦诏轻笑?。 死脑筋——什么?死不死的,报君为国?迂腐。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迂腐。”秦诏道:“你年纪这样轻,竟不知道动脑筋,一天到晚只想着活啊死啊的,难道不知,这天底下的机会,并非等来?的吗?” “这话?怎么?讲?” “如?今没有战事,难道你就干等着?”秦诏问道:“若是我父王治安天下,终生不起战事,难道你还要等一辈子不成?” “那……”符慎气结,又道:“你这说的也不在理。就算我不等,若是王上不兴战事,难道我要自己上战场吗?”他?轻轻撇嘴,哼道:“——打谁?难道打你们秦人么?!” 秦诏:“……” 你这个死玩意儿——还想打到小爷老家去,美得你。 但他?面上不显,轻笑?道:“若你有那样的本事,能打得了秦人,那我也服你。说不准到了秦国,叫我们的勇士,打得屁滚尿流,只灰头?土脸地逃回来?也未可知。” “你!” “你什么?你,难道你打过不成?”秦诏专门戳人痛处,笑?道:“你就打过我一个秦人,还输的‘五体投地’,我这样的‘羸弱’身子都打不过,还要打我们秦人?” 符慎折长戟,撤开脚步,两?手并握戟身,将那锋利刃尖对准他?,露出笑?来?:“那日,你阴险狡诈,如?今再打,我必不会输的——恐怕这回,你非得在东宫躺上三个月不可!” 秦诏睨了他?一眼,幽长地叹了口气,竟没迎战,而是兴致缺缺地转过身去,朝远处僻静的亭子里去了。 “哎——你干什么?去?” 符慎忙收起长戟,追上去,纳罕问道:“怎的不打了?难道你怕了不成 ?你放心,这回我自会手下留情,绝不让你受伤。” 秦诏怏怏道:“要我说啊,你这人,胸无大志,就算陪练,也没什么?用处!” 符慎拧眉道:“为何?这样说我?” “你想啊……我为何?能入主东宫?” 符慎瞧了他?一眼,乐出声来?,答道:“这话?你还好意思问,自然是因?为王上宠你呗。那还能因?为什么??难道因?你长得俊不成?” “这便是了。将来?父王娶妻生子,自有更多的宝贝公子宠不过来?,哪里还轮得到我?”秦诏道:“若是失宠了——我的日子可想而知。” 瞧他?不像是开玩笑?,符慎不解道:“男子汉大丈夫,你竟只争宠不成?好没出息!” 秦诏故作惆怅,睨了他?一眼,哼道:“这便是了,你说我没出息,只等着争宠,你难道不是,只等着王上赏你个卖命的机会?……” 说着,他?话?锋一转,故意拍人马屁道:“我呀,没什么?傍身的本事,才会这样苦恼。若我能像你这等勇武,浑身的本事,又会作战、又能打,又擅长领兵——我必能建功立业,在父王心中挣得一席之地。到那时,我还回什么?劳什子秦国?” 符慎颇不好意思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虽然会这些,可、可也没能建功立业不是?” “所以?我才说,你比我更没出息。”秦诏接上话道:“你想啊,这样白费功夫苦熬、干等着,岂不是虚耗青春?……哼,依我看,都白瞎你这张俊脸——” 他?将那话?原封不动地还给符慎,“难道我父王瞧你长得俊,还能白给你功绩不成?还是敌军看你长得俊,就会乖乖下马受降?” 符慎张了张口,忽蹦出来一句:“我长得可也俊?” 秦诏:“……” 好么?,你是一句正经话也不听啊! “俊,俊得很?。又勇武威风、浑身本事。”秦诏道:“若我是你,我便寻一批小将,自领着四?处剿匪、哪怕做个游侠,也好过干等着。说起这事儿来?啊……我不得不提我一个朋友。” “哦?” “我那朋友名叫楚阙,”秦诏裹着糖衣炮弹,与?人发动攻势,诱导道:“他?虽没你长得俊,没你有本事,但他?父亲却领着秦国最精锐的一支兵!他?自学了不少,马上便要担任要职——比你还小几岁呢!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 “真?的?” 秦诏保证道:“自然是真?的。不过……” 符慎忙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却没这样好运。就算你进了燕军,那样训练有素的将士也轮不到你指挥,燕军令人望而生畏,岂会叫你这样的一个毛头?小子来?管?” “这倒是。”话?虽这样说,可符慎也心里不服气,又道:“那是他?们没眼光,瞧不上人。若是我来?领兵管事,必能练出来?更强大的精锐兵队!” 秦诏故意激他?,轻嘲道:“这我就不信了……上次我自瞧见燕军那架势,实在可怖。就凭你?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若是……若是有人给我一支兵,我必能练得——” “少吹牛。”秦诏道:“我若能给你一支兵,你就能练出来??敢不敢赌一把!” 符慎皱眉,狐疑道:“你小子奸诈,你没唬我吧?你上哪儿给我一支兵?再者说了,没有王上应允,我领兵岂不是要造反?……叫人知道岂不丢性命。” “怂包。” “你!” 秦诏道:“你自去秦国,我叫那楚阙,给你留个好位置,如?何??” 符慎忙摇头?,笑?道:“哦,原来?在这等着我呢!我可不去,若我去了秦国,先不说要不要叫人捉起来?呢!万一传出去,岂不叫我父亲蒙羞,说我符家儿郎无用,竟给那‘秦人’伏低做小。” ——秦人本人,秦诏,有点恼羞成怒。 不是?你们燕人怎的都这么?狂?…… 怪不得老话?说,人穷被人欺呢。就连国穷,都被人瞧不起。 “要么?说你傻呢,谁让你去伏低做小的?”秦诏道:“你抢了精兵,那便是你的,到那时,你指哪打哪岂不痛快?——你在燕地招兵买马,自是找死。若是在秦地么?,便是件小事儿了。” “怎么?小?” “我先给你一支兵,你若练好了,自拿着我的储君印信,招兵买马——如?何??” 符慎警惕道:“你竟这么?好心?——那这兵马,你打算用来?作什么??” “还能做什么??”秦诏没好气儿的答道:“打我那位老爹!我若回国,他?不叫我安心继位,我便要打得他?落花流水。” 符慎惊得魂不附体,连忙四?处寻觅,待发现无人在附近后,方才敢接话?道:“你疯了?这样堂皇争权,若叫人知道了……” 秦诏打断他?,坦荡道:“符慎,刚才我便问你,你说……父王为何?叫我入主东宫。你说那是盛宠。这话?只对了一半。” “另一半呢!” “另一半便是……父王想让我安心继位,再将秦国进献给他?。八国之间,利益错综复杂,君王若出面,便是战火连天,你难道不懂?” 秦诏冷哼一声:“若你不懂,我便跟你无话?可说。若你有心,自当记得,那日演兵,父王为何?叫我一个质子前去观阅?又为何?当着你父亲和大将军的面儿,让我说出‘献秦’这样的话??——这一切,若还是看不出来?,只能说,你实在蠢钝。” “你以?为,今日的一切,只是我的意思?你难道不知……”秦诏深深地笑?,眉眼低垂显得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神秘而危险的氛围中。 符慎哑然:“不知什么??” “你难道不知——在这燕宫长庭中,连一株花何?时开,一朵梅何?时败,都得……听父王的命令。更何?况,这样要紧的事儿了。” 符慎一个激灵。 是啊,燕王何?等的威严,岂是虚幻? 秦诏蛊惑道:“你当然要去,你要领兵,还要建一支精锐,而后,驰骋八国,将这天下化归为一。将忠心,献给这天下……唯一的王君。到那时,你符慎,就是震慑四?海的开国猛将。身为符家儿郎……这点底气,我想,你还是有的吧?” 浑身的血液,逆流似的往上涌。 直冲天灵盖。 符慎连肺腑都发热,他?轻怔了片刻,才道:“可我无人、无有根基,更无有银钱……这招兵买马,乃是大事,岂能是儿戏?我是否要……请示王上与?父亲?” 第40章 咶复苏 自?那日坦诚交心?后, 符慎再?看秦诏,便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情绪,就连他自?个儿都分辨不出……隐约地藏着什么?既是含着欣赏的、对?待知己的真?诚, 又多一些待主?子般的忠心?。 他自?觉秦诏说得?有道理?。 依着他对?王上的了解,和自?家?父亲对?王上的态度, 他寻思道:燕珩既然这样宠纵秦诏,必不能只为了私情, 定是有什么天下大业……要他出面斡旋。 这会儿, 他便也理?解了秦诏的狂言。 那等气派风度,自?有深处的道理?, 秦诏……毕竟是一国储君。 眼见他误会到关键处,秦诏待他, 更是亲热如兄弟,但有一分好的,必都分给他。那等殷勤, 连燕珩看了, 都生了点儿不悦。 秦诏功夫傍身,进步飞速。 时至厉夏, 阳焰愈涨, 热雾漂浮在燕宫的金砖之上。 秦诏与符慎交手对?战,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一个长戟闪着寒光,刃尖直冲喉咙。 另一个将剑刃轻巧一拨,便反手挂住人的戟岔,险些将人逼得?武器脱手。 符慎自?有高招,强力之下,竟将秦诏狠狠逼退几步,当下, 连剑刃都划出一道火星子,撼得?秦诏虎口发麻,微微裂出一道血痕。 秦诏吃痛。 符慎胜了一番,扶戟笑道:“承让。” 秦诏不服,嫌他用的是蛮力,只冷笑道:“自?明日起,我必改剑换刀,非要将你这‘强攻’的无耻招数打破不成。” 符慎上下打量了秦诏一眼,笑道:“我说公子,你还小。身子骨又弱,能拿得?动刀吗?依我看,还是多吃两?口饭再?练吧!” 秦诏将剑收入鞘中,顿挑眉道:“符慎,你忒的小瞧人。” 如今,他虽跟符慎比起来弱几分,较之同龄人却结实得?很?。 ——浑身挂住匀称的腱子肉,挺拔身姿衬着宽肩窄腰,若是不沉住眉眼,扬眸起来,璨然一笑,便颇有少年英豪那等意气! 符慎不打算放水,催促他道:“你才不过是手破了,骄气,再?来!” 叫人轻嘲一番,秦诏甚至等不到明天,便去换了刀来。他将刀刃自?手臂上平行拉开,一道冷光闪烁着,深深烙照在眼底,而后消失不见了。 两?人才打了没?几个回合,秦诏便道:“果?真?有点吃力。” 符慎爽朗一笑,道:“公子好魄力,捡的这刀十斤重呢!” 秦诏也笑——又愧又尴尬。 瞧着秦诏满头大汗、两?手布满血痕的可怜样子,符慎则是发出响亮而单纯的嘲笑。那一串笑声划破空旷之境,在宫苑四处飘散开来…… “何等事,这样开心??……也说与寡人听听。” 忽而一道声音响起,两?人吃惊转过身来。 隔着挂角,金靴露了尖,方?才是雪衣蹁跹,如玉容颜。 ——必是燕珩无疑。他二人齐齐地行礼问安。 燕珩微微笑着,颔首。 片刻后,他睨了两?人一眼,又问秦诏:“何故惹得?这样满头汗?寡人瞧你,近日用功了些,连课业也写得?像个样子,就是不知……又符慎陪练,你这功夫长进的怎么样?” 符慎替人答道:“回王上,符慎以为,公子这些天,长进不错。” “哦?”燕珩挑眉,轻笑道:“果?真??” 秦诏忙答:“果?真?。”他奉上那柄刻着蟒的锋厉黑剑,与人道:“父王若是不信,大可试上一试——” 燕珩接过那把剑来,略掂量一下,便道:“太轻了,全不趁手,”在秦诏目瞪口呆的震惊神色中,他微勾嘴角,唤道:“去将寡人的剑拿来,寡人今日兴致质好,陪吾儿,好好地顽一顽。” 帝王之剑,筑九州之鼎熔铸,重二十二斤,长三尺三,银光如月。 秦诏:?…… 父王,你这是打算干掉我,好换人么。 那银光闪过,秦诏舔了下唇,问道:“父王,您这剑……不会是出鞘必见血吧?” 燕珩被人逗笑了,轻嗬一声,才道:“何处听来的诨言?哪里有什么剑,必要出鞘见血的——实在唬人。寡人不过试试你的身手,瞧你怕的。” 秦诏讪笑,准备提刀迎上去。 燕珩眼尖地瞧见那虎口裂淌出来的血丝,便给人台阶下,只笑道:“你这身子骨‘瘦弱’,也不像能拿得?动刀的样子。换方?才那趁手的,轻快。” 秦诏:…… 他红着脸去换剑。 这节骨眼儿上,若是强装志气,恐怕要叫人打得?哭天嚎地。 刀光剑影,狂乱如雪。 那天,挨了一顿揍之后,秦诏又明白了一件事儿。那就是:他父王生的虽美,身姿功夫却强健逼人,是一顶一的勇武。 眼见秦诏招架不住,燕珩哼笑道:“符慎。” 符慎明白过来,迅速提戟加入,战况越发激烈、混乱。 然而,燕珩身姿轻盈,金靴轻移而不沾尘,袍衣翩然,潇洒掠过那戟尖,又轻挑开秦诏的剑刃。帝王自?将手中剑化为心?神,只反手折避利刃,用剑柄将人砸得?肩膀狠痛。 秦诏:…… 符慎:…… 叫燕珩打得?各处酸麻疼痛,秦诏和符慎算是彻底服了。俩小儿哭丧着脸挂住武器,站在那儿沮丧行礼。 秦诏往人跟前?儿扑凑,怏怏道:“父王您好厉害……我竟一点也打不过。这可怎么才好?哪里还有我能效力的份儿。” 符慎连往人跟前?儿凑的资格都没?有,险些将尊严并着心?肝碎成八瓣:我自连王上都打不过,竟还敢放什么狂言,要去招兵买马……怎的这样丢我符家?儿郎的脸?! 秦诏倒还好,在他父王面前?吃瘪惯了。 可瞧符慎那副落魄样子,燕珩只得?轻咳一声,勉强算作安慰:“符慎小儿,甚是勇武。寡人看你,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那天,符慎挨了夸奖,都没?拦住那面容涌上酱色来。因那心?里五味杂陈,他也顾不上秦诏了,自?苦着脸告退出宫去。 见他走了,秦诏这才攀住燕珩手臂,轻哼唧道:“父王,为何你只夸他勇武,却不夸我呢?我也长进了许多!” “你?”燕珩垂眸睨他,在秦诏饱含期待的眼神中,轻笑:“依寡人看,你还是多吃些饭罢!待吃饱了,才有力气练功夫。” 秦诏不敢置信道:“父王,我就这样差劲?竟无有半点可取之处吗?” 燕珩神色玩味,停顿片刻之后,才说道:“还是有半点的。” 秦诏急忙追问:“啊?哪半点?” 燕珩斜转眸光,收剑入鞘,撂给他抱着,自?笑道:“这半点,便是知难而退,知不可为,而不为。” 秦诏这才明白,他父王这是戏弄他——平白无故嘲笑人。 因而,他红着耳尖道:“父王也不必看不起人,再?过两?年,等我长高些,强壮些……未必拿不动那把刀。再?有,等我练好功夫,必也能与您一较高下。” 燕珩哼笑。 他对?秦诏与他“一较高下”之狂言,全然不当回事儿。 见他不信,秦诏又强调道:“父王,您只等我再?长两?岁便好了。” “才提这事儿呢,寡人早些时候,瞧见那吴敖请回,说是诞辰将过,要归吴国三月之久。因而想起来,你的生辰也快到了,便来瞧瞧你。” 秦诏惊喜道:“父王要与我过生辰?” “自?然。” 燕珩都不知道他怎的问出来这话。自?他小时,每年岁里的诞辰盛宴,都要操办月余之久,举国上下伴着他欢庆——难道不该? “自?我长大,还从未办过正经?的生辰宴呢。往日里,我那宫里冷清,只有两?个老仆子替我操办,如今,他们一去,岂不知谁还能再?记着了。如今竟有父王……” 秦诏说着,有两?分哽咽。 这回,是烈火炼过的真?心?……全无一份掺假。 为他父王的体贴,他打心?眼儿里生了复杂的情愫。夜深人静、咀嚼这藏在细处的心?时,他恨不能将命都献给这位父王,然却又不敢全信,难道人间帝王,真?有什么真?情实意?…… “哟。” 燕珩实实在在地发出一声惊讶。 他抬起手来,用指尖将人眼睫上那颗泪蹭掉:“哪里来的骄气包,寡人好意给你过生辰,竟要哭给寡人看……” 秦诏抱着他父王的剑,将脑袋杵进人肩窝了。 燕珩哼笑,“放肆。” 秦诏死活不肯挪地方?儿——就靠在他父王肩膀上蹭眼泪。 燕珩这才发觉,他竟又长高了一些。 沉默片刻,他发问:“这些日子,寡人见你不多,才发觉,你竟又长高了些……难道这几个月,随着符慎学功夫,也有益处?” 秦诏恬不知耻地诬陷道:“分明是父王不关心?我,只想着选秀之事,许久不将目光放在我身上……” 这话冤枉人。 除了每日奉茶请安,燕珩哪里都没?寻见他的人影儿。就连这月,去了两?趟东宫,竟都扑了个空。 因而,燕珩便冷哼了一声,揪着人耳朵,睨视他:“你这小儿,混不吝的——眼见有了玩伴,下了学便跟着符慎舞刀弄剑,哪里去寡人跟前?儿转悠了?” 燕珩没?好意思将扑空那事儿说出来,只转着弯儿道:“常言道女大不中留,才不曾想,你小子,更甚——” 瞧出他父王的那点不悦,秦诏忙讨好道:“才不是这样,父王。自?那次害了热病,叫父王担心?许久,我心?中比父王还痛、还难过。这才缠着符慎,定要学好功夫的……日后,若再?有什么缠斗,我可不能再?给父王丢脸。” 第41章 虎兕争 这等得宠, 作?个生辰宴,燕珩怎可能不闻不顾? 帝王亲自唤人与他量体裁衣,作?了一身明艳金橙华袍, 倒像裹了阳光在身上似的。先前?沉下去的眉眼扬起来,硬叫燕珩将人养成个公子哥儿模样。 燕珩颔首, 越看越觉得满意。 早先沉郁,虽模样端庄, 然而烧了朦胧的狠戾压身。 如?今骄扬——笑起来唇色光亮, 瘦削到丰腴,更显得矜贵。 越看, 那笑意越深。 秦诏乖乖行礼,笑着问他:“父王, 您这么盯着我?……可是有什?么嘱咐?我?穿这身可好??” “依寡人看,不错。”燕珩道:“过来,让寡人仔细瞧瞧。” 秦诏乖乖凑近了。 燕珩将手中?朱笔搁下, 微微调转身子, 面朝着秦诏,将人细细地看了一晌。片刻后, 他拉住秦诏的手臂, 要人转一圈…… 那宽阔肩膀并瘦窄腰身, 还有一道金丝玉簪,自簪角斜飘落下来。身戴环佩珠玉,腕垂金钏银环,并一条坠金玉带挂在腰间?,华奢无比,相得益彰。 那衣袍穿戴制式,皆是燕地的式样。 就连宫宴, 都是照着东宫诞辰的规格,不可谓不珍视。 燕珩轻笑道:“如?今长一岁,也?算是个样子。” 因他父王坐着,秦诏站着,那姿势落差,便不得不将目光低垂。他弯腰歪了头,探进人眼底,笑问:“什?么样子?父王,您瞧我?,如?今,是不是更威风了?” 燕珩睨着人,似笑非笑。 秦诏往前?凑近两步,挤在人膝盖之间?,又问:“父王,今日我?诞辰,您可要赏我?点儿什?么?” 还不等燕珩开口,秦诏便折了膝,坐在他父王腿上了。 …… 燕珩只?冷笑一声:“放肆。” 不仅放肆,而且胆大包天。 秦诏往人怀里?一扑,挂住人脖子,道:“可……可父王,今天是我?的诞辰,连这样抱一抱父王,都不行吗?” ——“不行。” 秦诏分明抱得更紧了。 燕珩薅住他后脖颈的襟领,轻哼:“寡人说,不行。你这小儿,装没听见不成?” 秦诏听见了,但秦诏不承认。 他恋恋不舍地放手,乖乖站起来告罪道:“是,父王。您既然说不行,那我?便不敢再造次了……这边立刻站起来,滚得远远的。” ——笑话,抱都抱完了。 ——再者说,那得逞后眉眼飞扬的模样,哪里?是不敢的样子? 燕珩挑眉,冷冰冰地撂下句恐吓:“日后再放肆,寡人就剥了你的皮。” 秦诏辨认得出,那是他父王口不由心?的纵容。因而,便笑眯眯道:“是,父王,我?再不敢了,您就看在我?诞辰的份儿上,饶了我?一次吧。日后倘若剥皮,也?不能挑这样的好?日子。” 燕珩站起身来,哼笑一声,又问:“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德福替人答道:“酉时,再有一个时辰,宫宴便开始了,诸位大人已经入宴等候。王上,让小的替您更衣吧。” “嗯。” 燕珩着正服,朝冠十二冕旒,玄衣曳地华袍,佩海明珠。 秦诏守在人眼前?儿,一步不动,神色看得呆滞了去。 那等威仪棣棣,端严华贵,直教人觉得如?梦似幻……若不是两瓣藕色唇肉丰腴、又含着笑,还只?当?那张神容,是雪色中?渡了彩光的金菩萨呢。 “父、父王……您穿得……” 燕珩侧转脸来瞧他:“如?何?” 秦诏讪讪地凑上前?去,请他坐下……那手不自觉的往上摸,叫人猛地擒住了腕子。 燕珩问:“你这小儿,要做什?么?” 秦诏恳求道:“父王,您叫我?伺候您正冠吧!有那么一分的偏了……” 燕珩转眸去看铜镜,轻挑眉,质疑道:“哪里?偏了?……寡人并不觉得。” 秦诏追着人的视线去看,铜镜盈盈、幻影荡漾。长眉凤眸被珠旒轻遮,然却在华贵的珠光中?,显得更加灼热漂亮。 那声息是挤出来地叹息,沙哑得厉害:“好?漂亮……” 燕珩微诧:什?么漂亮? ——他并不觉得自个儿“漂亮”。 这副姿容,怎么看,都跟“漂亮”二字沾不上边儿。再因帝王威严太可怖,这大夫仆从,便更无人能品读出什?么漂亮不漂亮。 就连史官,端着册子写时,也?只?能想?到“威仪尊严、长姿威猛”八个字。 因而,威猛的燕珩困惑了。 瞧他父王神色变化,秦诏意识到自个儿失言,忙解释道:“父王,我?是说,父王的珠旒甚美,隔着铜镜,流光溢彩。” 燕珩轻哼笑,调侃道:“也?罢,知道你这没见识的东西,定不曾见过。” “十二冕旒,只?有天子可戴得。”秦诏自他手中?解脱出腕子来,终于有机会去触摸,方才道:“秦宫哪里敢有这等东西……秦王的冕旒,不过是满宫里?搜罗、强凑起来的破烂罢了。” 燕珩自镜中?不作?声瞧着他,露出微笑:“倒会作?践你那便宜爹。” 秦诏答:“我才没有什么便宜爹,我?只?有父王您……” 他如?了愿,答完这句话,便专注替人正冠。 指尖有意无意地掠过珠旒,似把?玩情人最柔软细腻的耳垂一般。越轻柔珍惜,越压不住那肺腑里?的热烈,亟需摧残蹂躏一般的欲望被压下去…… 喉腔都烧干了。 燕珩未曾察觉,只?嫌他磨蹭:“你自这等粗手笨脚,待会儿迟了,大夫们未免要嫌寡人失仪了。” “是,父王……马上就好?。” 待他整理好?,又恋恋不舍地松了手,指头自人耳后一侧滑落。 不等燕珩开口,他又自身后凑近了人,脑袋挂在他肩膀上,歪了歪脸,去看燕珩:“父王好?威风!” “嗬。” 秦诏又问:“方才问您,您却不答……这次的诞辰,您到底赏我?些什?么?” 燕珩感觉那呼吸就落在侧脸上——“凑那么近作?什?么?嗬……这样的放肆,寡人什?么也?不打算赏。” 秦诏瞪大双眼:“啊?” 燕珩置之不理:“嗯。” “父王,我?只?才放肆一次。”秦诏道:“我?自答应了您,再不敢那样了。您就饶过我?吧……” 燕珩轻抖了下肩膀:“那你还烦扰寡人作?什?么?” 秦诏只?好?将脑袋挪开,乖乖站直:“父王,待会儿,我?能不能跟您共坐一席……” 燕珩问:“如?何?又要喝醉了酒,枕在寡人腿上睡一觉不成?” 秦诏被人点破了,却不肯承认,只?道:“父王,上次是我?心?中?没底。这回才不会再吃醉,保管叫您——大吃一惊。平日里?,我?叫德元常滚一小碗八珍米酒吃吃,如?今,练的可是个丈夫量!” 燕珩看他,似笑非笑……片刻后,没忍住,扯住他的脸蛋,哼笑:“你这小儿,竟还偷吃酒?……也?不知吃醉了伤身体。” 秦诏呲牙咧嘴道:“父王,那酒甜甜的,只?喝一小碗,不会伤身的。” 燕珩勉强信了。 但等到那小子又又又红着脸躺在自个儿腿边的时候,他终于生了愠怒。 ——嗬,还丈夫量呢! 好?不可恶的小子! 但这次,虽耍赖似的枕靠,秦诏却没有失仪。 他只?往人怀里?窝了一小会儿,便睁开了眼,好?像方才短暂地跳脱了时辰,如?今接上醉倒前?的那岔儿,仍旧没事人似的,将方才没来得及给他父王斟的酒斟满了…… 燕珩:…… 秦诏小声儿道:“父王,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方才困得难受,这会儿就好?了。” 燕珩哼笑,没理他,只?举杯朝大家道:“今日本是家宴,并非朝宴,诸位开怀畅饮,不必拘束。吾儿诞辰,本是举国欢庆的事儿,但如?今养息生民,故而低调操办……” 其他人讪讪:您登基时冠的十二冕旒都抬出来了,这还叫低调?…… 他们如?今,也?看清楚了形势,不好?跟这位小主子硬碰硬,便只?得顺着燕王的意思?赞叹父子相亲,乃为佳话。 但仍有那个别不识相的,插进话来:“可他毕竟是秦国的储君,王上这等轻率,将人召进东宫,未免要天下人说闲话。” 燕珩抿唇,不曾开口。 倒是秦诏粉着脸,率先替他父王申辩道:“燕有天下为臣,燕王有秦储君为子,两国之好?,必为天下人所追随……我?自孝顺父王,也?是民心?所向,有何不好??” 燕珩轻笑一声。 好?么!这马屁拍到了心?坎里?。 秦诏略停顿片刻,见座下无人说话,便又道:“再者,我?并不贪慕东宫之名。得父王恩宠,已是万幸,我?怎么敢奢求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秦诏并非贪慕富贵之人,今日既是我?的诞辰,我?还有一请,求父王应允。” 燕珩皱了眉,“说来听听?” 所有人都静待下文,生怕他说出什?么“毁天灭地”的狂言。 哪里?知道秦诏露出坦荡笑容,双膝跪下去,依着无比亲昵的称呼,与人请恩道:“孩儿要求父王——允我?一件事。” “那便是,无论?日后怎样的宠我?,必不会将这东宫之名赏于我?。孩儿不敢肖想?此等尊贵身份,孩儿一心?所求,只?有父王的恩宠与关爱——父王所想?,便是秦诏所想?,父王所欲,便是秦诏所欲。” 第42章 于廷中 燕珩答应了。 不管他作何目的, 燕珩都应允下来了。 与他而言,驱散诸臣的猜疑,确实重?要——恩宠不过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就像逗弄宠物似的奖励,跟帝王荣威、储君实权相比, 实在是太容易了。 燕珩想,这小儿实在傻, 竟做了这样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但他转念一想, 这样傻里傻气的,倒也好?, 碍不住自己多疼他点儿,便是了。 秦诏什么都不要, 只要那点可怜的宠爱。 那种?全心?全意、不曾有一分瑕失的赤诚,叫帝王心?情愉悦。 没了这个“东宫威胁”,连带着群臣都多吃了几杯酒。 秦诏也跟着吃酒, 全然?不谙世?事。宴席才?进行到一半, 他便已被酒意烫得脸颊粉扑扑的,又因吃的是那甜米酒, 故而没再醉倒了去。 燕珩好?笑, 嘱咐人不要贪杯。 秦诏忙不迭的点头, 待燕珩提前退席,仍缠着人,要送他父王回宫。 燕珩拗不过,叫他在后头跟着。 然?而那声响扰人: “父王……” “父王,您听见蝉鸣了没有?” “父王,您走?慢些,我脚发软……” 燕地的长风吹拂。 热闹宴席至于天光大明, 恭维庆贺声不散。笙箫响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月光流荡着自赤红檐角坠落,徒留一地的阴影与独白。 居诸不息,岁聿其莫。 这长风就这般掠过两人,吹了一年又一载。这样的锲而不舍,将秦人对?故土的相思都吹散了。就连淡淡的恨意,都被烙印成了燕地那华奢的制式…… 雕琢着凤蝉纹样的赏赐,在东宫堆积如山;夏月流转,自有珠光宝器,伴着岁月消磨。 唯有那唤着“父王”的声音,不曾停息。 “父王,您还记得前年的诞辰吗?……” 听见这句话,那脚步便慢了些。 庆元陆年,少年十六,在燕宫过得第?三个诞辰。而这一年的秦诏,终于追上了他父王——那位总是眉眼冷淡、敛袍端行在金阶玉径上的帝王。 秦诏在宴席上“表忠心?”的话犹在耳畔。 燕珩停住脚步,并不曾折身回转:“记得。今年又乖巧了些,知道不说什么糊涂话,也知道守了规矩,竟连酒量,也长进了些。” 那年的秦诏,抱住他父王,只枕住肩窝。 今岁的他,自身后扑上去,环住那瘦腰——脑袋搁在肩膀上,刚刚好?。 “父王,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那年是,今年亦是。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父王的恩宠,若父王想要什么秦国,我也会乖乖地献给您……” 燕珩拿肩头掸不开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道:“才?说长进,又耍起酒疯了。” 秦诏将鼻尖贴在人颈上,亲昵道:“父王,我不是耍酒疯,我只是满心?里装着父王,这会子,想同您亲近。不知为何……只靠在父王肩膀上,便觉得安心?。” 燕珩侧了侧头,躲开他,只当他孩子气吃醉了,便道:“往日里顽闹,也就随你去了。如今,年及舞象,也该规矩些,怎么总往寡人身边挤——好?不像话!待哪日给你赐了姻亲,也叫娘子瞧你这等?胡闹不成。” 秦诏抱得更?紧些,急道:“父王,您答应了不赶我走?的!” “浑说。不过是定桩良媒,怎么就叫赶你走??——若你不舍得离寡人远些,寡人自挑几处上城的好?宅子,与你住。” 秦诏压根儿没听他父王说什么,叫风吹得狠,这会儿已经醉了个七八分。 拿鼻尖蹭住人脖颈,深深地嗅了一口,为着那肌骨自然?流淌的体香,喉间紧了三分,他懵懂道:“父王,为何你身上,总是好?香?” “你这小儿,吃醉了便要耍酒疯——”燕珩轻笑一声,阔步朝前走?去,带的人往前踉跄了一步。 秦诏防着撞到他父王,忙松开了手:“哎——父王。” 转过那挂角去,便是凤鸣殿。 燕珩头也不回,叮嘱道:“德福,送他回去休息,好?好?地醒一醒酒。” 凤鸣殿帷幔飘摇,绮罗帐、玉黛纱——燕珩静坐在妆台前,才?抽出一支簪子来,便听见那小子跪行在殿中,隔着朦胧纱帐恳求的声音。 “父王,父王——” 燕珩又将那支簪子戴了回去:“怎的又追来了?” 德福讪笑:“王上,小的没拦住人……” 说实在的,此事也不怨他。毕竟……这三年来,秦诏常在此处‘撒娇打滚’,日渐熟稔,他焉能拦得住呢? 燕珩耐着性子站起身来,拨开纱幔,居高临下睨视着人,下巴微扬,姿容气度逼人,连声音带两分冷。 秦诏抬头,被那目光盯住,不惧,反而添了笑。 “父王,我想伺候您解冠更?衣。”秦诏道:“求您了,就允我吧。方才?……还是我替您正冠的呢。” 燕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粗手笨脚的,寡人无须你伺候……免不得又缠着人不肯放手。” 秦诏忙起誓道:“父王,必不会的。” 燕珩轻哼一声,没搭理?人,转身便坐回去了。 秦诏忙跪行追到跟前儿,瞧见燕珩没撵他出去,便又大着胆子站起身来,试探着去伸手…… “秦诏。” 秦诏叫人吓住了,手乖乖停在半空中,不敢再动?。 “若是扯断了寡人的一根儿头发,必叫你今晚先吃杖子,来解解酒。” 秦诏点头,又讨好?笑道:“是,父王,我必会万分小心?……纵您不说,我又哪里舍得呢。” 燕珩自铜镜中睨着秦诏的动?作,果?不然?的——分外轻柔小心?,自条理?乖顺的替他梳解发冠、伺候仪容,越发的轻车熟路。 然?而……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燕珩瞧着那张脸,惋惜地叹了口气。 “如今长大了,倒越发不可爱了。” 秦诏:“……” 才?养起来的肥硕脸蛋子,都瘦削下去。身子倒强健,然?而模样凌厉起来,棱角越发鲜明,便不叫人生什么怜爱了…… 秦诏轻声辩驳道:“父王,我分明生的俊朗。连符慎都曾说,我越发有男子汉气派了。” 燕珩没搭理?人。 他还是喜欢那软嘟嘟的脸蛋。 见燕珩不说话,秦诏慌了两分,凑近了问:“父王,您难道真嫌我不可爱……要将我赶走?了不成?”他自个儿寻出缘由来,登时涌上泪痕来:“怪不得父王方才?说要,将我撵出宫去,跟什么人成婚,原来是嫌我累赘了——” 忆及宴上的笑谈,再有月余,燕珩便行选秀之?事,秦诏一时怔怔的……那眼泪才?滚到腮边儿,又赶忙抬手,只轻拭了去,生怕叫燕珩不悦。 燕珩眯眼:“……” 秦诏察觉自个儿失言,只得道:“父王,我……我并非争风吃醋。只是一时心?急浑说的,您万不要放在心?上。” 燕珩没打算接话,淡淡地“嗯”了一声儿。 ——什么叫“嗯”? 眼见燕珩并不打算解释,秦诏真急了。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眼泪噼里啪啦的掉。跟早先落泪的样子不太一样,如今更?内敛隐忍些,不像讨宠的骄气——反倒生怕人看?出来似的,只将眉眼沉的更?低。 燕珩哼笑道:“再低点,是要将脑袋……杵进地缝里不成?” 秦诏不敢忤逆他,然?而又慌的手发抖,差点扯乱人嵌在冠中的一缕头发,便只好?停住动?作,喘歇了三两次,方才?将那十二冕旒珍惜搁下。 秦诏忍住情绪,轻声道:“父王,发冠已经摘下了。我……我不太舒服,想先告退。” 声息里的哽咽明显。 他垂着眼,不等?听见人的应允,便要往外走?—— 燕珩伸手,猛地擒住人腕子,将那小子拉到自个儿跟前儿来。 探究的视线撞进人泪眼里,帝王明知故问,轻嗤笑:“哪里不舒服?……不如,叫寡人瞧瞧,是哪家的小儿,十六的年纪了,还要跟人讨骄?” 秦诏不吭声,去握他父王的手腕,又摸摸人的掌心?,小崽子似的乱蹭。 ——“父王不再喜欢我了。秦诏就得识相,躲远点才?好?。” “寡人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了?” “您方才?还说——不可爱了。” 燕珩嗬笑:“我的儿,你如今长大了,是个威风少年郎,哪里还有什么可爱不可爱?”说着,他复又捏了捏人的脸蛋:“寡人想念你那肥嘟嘟的模样——逗你玩儿,这话焉能当真?” 秦诏又凑得更?近,指头自人宽袖中滑进去,眷恋地摩挲着燕珩的小臂。 燕珩没留意,只又说道:“瞧瞧,长大了,也是个黏人的糊涂蛋!” “我就只想黏着父王!” “要给你赏赐个漂亮娘子,你倒不领情,非说寡人要赶你走?。旁人家十六七岁,也早该许亲的年纪。你现今不着急,哪日里,待闺秀娘子们都许定了人家,倒该为你犯愁了……” 停顿片刻,燕珩又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早先你也见过不少娘子小姐,有没有……” 秦诏脱口而出:“父王,没有。” 燕珩:“……” 片刻后,他又道:“那也无妨。” 说罢,燕珩抬起手来,递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眼泪,又拭去人额头上因吃酒生出来的一层细汗,才?道:“你只说喜欢哪样儿的?寡人自替你寻,可好??” “不好?——”秦诏猛地握住人的手腕,抬眼,盯住燕珩,神色沉而严肃:“我只喜欢父王。我不喜欢别人。” 第43章 豺狼斗 燕珩敏锐, 若说毫无?察觉,必不可能?。 然而,他总觉得这小子缠人, 是往常便?养出来的,自个儿纵容偏爱许久, 有这等情肠也不为过。 可如今长?大,不见收敛, 倒越发的放肆了。 ——那擒住手腕的力气生猛。 含着泪的双眼之中, 有藏不住的浓重占有欲。幽邃之难测,不似平日?乖巧。疑虑一遍又一遍的在这位帝王心中滚过去, 提醒着他,某种危险正在酝酿…… 半晌后, 燕珩下了命: “德福,挑几个机灵的女官,给秦诏送过去。” 德福眼见秦诏那等缠着人, 心下也明?白了一两分, 他们王上这是嫌小公子不开窍呢。如今已是许亲的年纪,须得讲规矩、识大体了, 再不能?那样往怀里钻才是。 ——“是, 小的这便?去。” “慢着……”燕珩又止了声,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将人带过来,与寡人过目。寡人要?给吾儿,选个最合宜的美人。” 德福忙称是。 帝王自一群姿色各有千秋的女官中选中了一位。唇红齿白、涂的胭脂娇艳,再有那眉目含情,明?媚动人…… 最妙的是眼尾轻挑,添了颗朱砂痣。 燕珩端着茶杯, 轻呷了口茶,细思慢想:这等艳丽美人儿,秦诏定是喜欢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燕珩抬眸,淡淡地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官行礼,倒是端庄不怯:“小奴名焦儿,年已十八。” 燕珩搁下茶杯,想到什么似的,慢腾腾地嘱咐道:“寡人那小儿,往日?规矩不拘,若是……” 焦儿镇定答道:“小奴会的花样儿多,保准伺候好?小公子,请王上放心。” 燕珩:“……” 帝王神色微变,倒也不必说的这么清楚。 德福难得纳了闷儿,怎么瞧着王上,想赏又舍不得呢?难不成…… 因燕珩那点儿犹豫,德福便?会错了意,赶在他发话?前,与人台阶下:“王上,女官开春入宫,本是为王上预备的。如若不然,可替小公子……” 焦儿:…… 燕珩:…… 帝王睨他,不悦道:“糊涂。” 德福忙讪笑着躬腰,心里只?叹可惜,那一群美人儿个顶个的漂亮,竟没一个将他们王上引住的。于是,没大会儿,便?全都撵出去打发了…… 当日?,燕珩行赏,焦儿便?入了东宫。 烛光才暗下去几分,那红裙挂着珠链,姗姗摇曳的身姿便?坐近在宽榻上。 秦诏敏锐睁眼,将她往自己脸上摸的手擒住——两道眉拧得老高:“你是谁?” “小奴名唤焦儿,来教公子一件顶顶要?紧的事儿。”焦儿另一只?手去抚摸他的肩头,惊得秦诏猛然坐起?来:“放肆。” 焦儿笑了。 这句放肆,倒学了他们王上几分威严呢。 秦诏顿了片刻,松开人,道:“谁派你来的?” “公子明?知故问,还能?谁派小奴来的?自然是王上。”焦儿见他仿佛不识风月似的,便?自个儿将那衣襟更解开来,露出狭窄腰肢并瘦削肩颈…… “王上是怕公子不懂得这等事,特叫我来……教教您。” 她轻勾唇,自觉那两碗豆腐似的乳,少不得要?将秦诏吓到。 奈何秦诏神色镇定,只?瞥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开,冷着脸道:“原是为此,不过是父王戏弄我罢了。” 焦儿微愣。 秦诏拨开外袍给她披上,而后越过她下了床榻,背对?着人说道:“快将衣服穿起?来吧,好?不失礼。我自外殿等你,有话?要?问。” ——问话?? ——不睡觉吗? 没大会儿,焦儿穿好?衣服,裹上秦诏的外袍,端正跪在殿中。她抬起?脸来,静静盯着那位坐在宝座上的少年公子,因扶手雕花嵌玉、夜明?珠光辉盈盈,衬得神容冷淡如寒月。 “公子要?问什么话??” 秦诏开门见山地问道:“父王为何要?派你来?可曾嘱咐了什么话??” “为了不叫您缠着人罢了,只?说您不懂得这些规矩,才那等亲近。”焦儿一五一十道来,又说:“我是王上选中的。王上瞧着我喜欢,兴许您也喜欢。” 秦诏冷笑,垂眸睨着她,视线扬着发问:“父王瞧着你喜欢?哦——那你跪近些,让我也瞧瞧,是何等的漂亮,竟让父王喜欢——” 焦儿聪慧,敏锐察觉其中的不对?劲儿,迎上人的审视,不卑不亢道:“王上爱屋及乌,是瞧着公子喜欢,为公子选人,自然瞧着谁都觉得喜欢。” 秦诏:“……” 这话挑不出错儿来。 焦儿便?又道:“可容我问一句,公子难道对?我无?有什么想法?” 秦诏言简意赅:“没有。” “莫非公子不懂?……” “你!……我怎么不懂?”他微顿,也不知道生了哪里的气,口气有点不爽似的:“就算你生得好?,也未必人人都喜欢——父王怎能这样待我,平白作践人。” 焦儿明?白了。 她淡定道:“赏女官本是恩赐,公子这等不高兴,想必是有喜欢的人了?” 秦诏皱眉,不语。 “这燕宫没有旁的女眷,王上的秀女我也都见过,虽美艳,但未必是公子喜欢的模样儿。”焦儿沉思下去,又惊诧道:“难道是符小将军?……” 秦诏压根儿没将她的揣测听进去,就记住了“秀女”两个字。他近些日?子,正为这事儿烦躁,因而,听见这话?,他忙追问:“你方才说,那些秀女你都见过?——如何?” “混个脸熟罢了。什么如何?宫中秀女,个顶个的才华出众、品貌双全。” 她才夸了两句,秦诏就黑脸下去了。 思及王上的态度、如今的形势,个中渊源,也不难猜。 焦儿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变化,又火上浇油道:“我本来也是选来伺候王上的,给他解闷儿,好?给秀女们传授经验……” “什么?”秦诏险些坐不住,急道:“那、那你和父王……?!” 焦儿道:“公子关心这个作什么?纵王上不宠幸我,自也会宠幸别人的。”她拨了拨领口,将白皙锁骨露了一小片儿,才笑道:“听闻王上身子强健,美颜威仪……” 秦诏愠怒:“够了。你住口——不要?再说了。” “公子,又怎的了?” 似乎随着她的话?,想到了某种见不得人的画面,秦诏猛地涨红了脸,轻喝道:“不许这等玷污父王。” 片刻后,他压下怒火,又道:“你留下吧,就在东宫,哪也不许去——不许再见我父王!” 有了这等前因后果,焦儿已然摸出端倪。 秦诏这等反应,不是求恩宠,便?是生了私情——又或者,都有。 此刻,盯着秦诏复杂变化的神色,她刻意将患处拨得更狠:“这可使不得,小奴伺候完公子,还得去伺候王上呢!小奴会的花样多,说不准王上喜欢,也封我一个漂亮宫殿住住……到那时,公子还得唤我一声夫人呢。” 秦诏怒而抬手,拂倒了旁边桌案上的果盏。他站起?身来,快步下了玉阶,自架子上抽剑,回身一扫。 剑锋闪过一道银光,刃尖直直地挑在焦儿下巴上。 秦诏冷声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什么狗屁夫人——那是我父王。” 当下,焦儿心底明?白了个七八分。 她佯作不解:“您这话?无?礼,怎的作了您的父王倒不能?有夫人了?” 见秦诏隐而不发,她又丝毫不惧的发问道:“女官之职,本就是伺候主子的。我奉命行事,安分守己,公子为何要?杀我?再者,您若杀了我,王上怪罪起?来,恐怕……” 秦诏强忍胸肺喘息,凛声道:“笑话?,父王岂会为了你罚我?” “就算不会罚你,却?怕……王上心中不悦、白白生了龃龉。公子不值当的为了我,伤了‘感情’。”焦儿笑道:“与其杀了我,公子还不如留我在东宫效力呢!” “留你效力?” “正是,我自安分守己、鞍前马后,为公子谋划一二?分,那秀女并各处宫门……”她轻笑道:“我比公子还熟悉两分。” 秦诏审视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有没有利用价值。 焦儿不打算挑破背后缘由,只?笃定道:“公子不想让王上娶亲。”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公子希望王上宠爱渐远,那我没得话?说,您杀了我便?是。若是公子想要?恩宠渐盛、不想王上娶亲……”焦儿伸手,将那剑轻轻拨远,蛊惑笑道:“我自有办法。” 秦诏来了兴致,问道:“哦?你有什么办法?” “这个嘛……暂且保密。”焦儿轻笑道:“公子这是答应留下我了?” 秦诏收剑入鞘,回身过去背对?着她,不答反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焦儿沉下眼睫,停顿片刻,复又微笑如常,“自然是些钱权利、自由身,若是公子大方,再分我些旁的,那我也不拒。” “旁的?” 秦诏折身,回眸笑看她,意味深长?:“是要?秦宫的……还是燕宫的?” “于公子而言,秦宫的也好?,燕宫的也罢。不都是……唾手可得么?”焦儿压低了声音,迅速找准了自个儿的定位:“公子在燕宫,跟闺秀打交道,总归是不方便?的。有些事儿,还是女人做起?来顺手。” ——那相宜拦不住的,她自有办法。 第44章 我之隅 这事儿就搁在东宫里压住。 秦诏依靠在殿中宝座上, 无意识地摩挲着小臂上的金钏,如今,那物尺寸更紧实了些。他父王给他的恩赐, 慢慢收紧成为?锁链,将他桎梏在“东宫”的位子上。 ——有实无名?的宝座, 不允他逾矩。 秦诏发觉他父王敏锐、手腕高深,自己未必斗得过。所以眼下, 只能将计就计, 装傻。 他知道,乖乖躲开, 不耽误人成婚,是最好的法子。到那时, 选了旁的秀女?,免了卫、俞二人入宫作妃的乱子,甚至忘过去, 将人冷落撇下, 更是再好不过了。 但秦诏不想躲开、不想给夫人们?让地方?。 他腹中烧灼,顶得心?口难受。 方?才掀翻的金色果盏, 此刻正?静静躺在地上。滚落的林檎果, 也沾了灰尘, 叫小仆子们?跪行着捡起来了。 德元示下了个眼神,撵他们?走,自个儿则是含着笑上前去,问道:“公子这是生的哪里的气?王上心?疼您,赏赐美娇娘,岂不是大好的事儿?” 秦诏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没说话。 “这父子恩情,同那夫妻之间,定?是不同的。王上纵成了婚,养育公子也尚需时日,再有个三五年?,公子归秦,又岂会管什么恩宠不恩宠的?” 秦诏仍不语。 桌案上还剩了一粒葡萄,秦诏捡起来,捏在手心?里摩挲着,片刻后,他下了几分狠力?气,那紫色的果肉被糜烂在手心?里,汁液飞溅,自指缝里淌出来…… 德元问:“公子的意思是?” 秦诏淡淡地开口,“我说过了,父王是我的。” ——是我的,任凭谁,也夺不去。 德元不敢搭腔,生怕秦诏将他当葡萄一般,掐在手心?里。 可人精儿似的仆从,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抬眼,望着秦诏幽沉的神色,怔神了那么两秒,复又垂下来,心?里直犯咯噔。 他不太敢猜。 但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公子,宫里也有……” 秦诏闻声应道:“有什么?” 德元没底气地说道:“也有……男官。” 秦诏:“……” 那几个奇妙的字眼儿滚过去,自秦诏心?底一闪而?过。某种解脱似的恍然大悟涌上来,而?后不敢置信似的,他又皱了眉,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男官?” 德元不敢答,自匣中取了画册来,双手奉到人面前。 “公子,这……”他战战兢兢,犹豫着给不给似的,“这里面,可都是些……” 秦诏不耐烦,摸过来便往后翻。 “……” 两个勾画逼真的小人“缠斗”,皆是男子。 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强,以至于秦诏感觉手心?之中,属于浆果的汁液开始粘稠,湿漉漉地舔着手心?。 又慢腾腾地翻了几页之后,秦诏抬头:“……” 德元对上人的视线,从那双眼中找到沉重的尴尬。 他迅速开口,替人挽回颜面:“啊……公子勿要误会。是按照规矩,东宫每样册子都该您过目的,所以小的……才拿给公子看。若是公子要罚,就狠狠地罚小的,您可万万别放在心?上啊。” 这台阶递的恰到好处。 秦诏哼笑:“是该罚。你这没眼色的东西,拿这个给我看,岂不是腌臜人的眼睛?什么男官女?官的,不过是些糊涂虫罢了!要是成天介寻思这些,那正?事儿还做不做了?” “再者说了……旁的人,焉能跟父王比?” “是、是是,公子说得对。”德元忙将册子收回来,替人找补道:“公子讲的是父子情深,小的给的是风月镜花。全是小的没眼色,会错了意。” 秦诏何等聪慧? 这一下,全都明白了! 少年?肚皮里那点花肠子,叫德元捋得顺溜。 何处的百转千回、何来的心?肠烧灼、何时涨起来的情愫、滚热了的占有欲,不过在尺寸纸页上,画得淋漓尽致……他现下知道苦在何处了! 原是自个儿的心?思,不清白。 好歹德元给人留了点面皮儿,秦诏也就借坡下驴,佯作不知情罢了。 实际上,这会子,两人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敢点破。毕竟,那心?尖上若是搁旁人都罢了,偏偏搁着那惹不得、瞧不得的人物,岂不叫人害怕? 德元也跟着装傻。 心?道,再有个三五年?,这小主子归了秦国去,一切便太平;又或者……待他们?王上成亲,这事也就尘埃落定?了。 少年心性哪里长久的了?转头哄两天,便是了。再者说,少年?到底懂不懂得里面的缘由,还未可知,兴许只是贪恋那恩宠,天然生出来的亲近之情罢了。 秦诏显然不这么想。 他只花了三分钟,便消化了这里头的曲折,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自个儿过去那等怒火、贪恋与?忍耐不住的情愫全悟明白了。 ——他可不愚钝。 聪明人,从来不跟自己较劲。 因而?,第二日一早,他便给了焦儿一个眼神。女官得示下,含着笑点头,而?后朝金殿去了。 焦儿添油加醋,回禀给那位听。 帝王冷着脸,先是问:“哦,他倒不害臊,竟未曾拒绝?” 殊不知他自个儿小时,便从未有人近身。预想中秦诏义正?辞严将人撵走的情形并未发生,而?是将她?留在东宫一整夜——经过这夜风声,四?下里早已耳闻。 焦儿道:“公子威猛,不曾扭捏,才不过一夜,风月尽知。如今识了趣儿,正?不舍得小奴走呢。” 燕珩沉默,指腹不作声的摩挲着袖口的绣金凤纹。 “公子说要来与?您请示,让小奴日后留在东宫。小奴不敢答应,故来回禀。” 燕珩微微眯眼,“看来,寡人选的不错。” 焦儿见他不辨喜怒,便轻声道:“焦儿不敢邀功。只是……公子确实说过,还是王上您最疼他。知他心?仪何等女?子,这样的体贴心?思,除了您,旁人必是不知的。” 燕珩端起茶杯来,垂眸轻吹时,眉线微微放低,姿态尊贵而?冷淡。饮了两口茶水之后,他才慢腾腾地说道:“他还小。” 言下之意分明。 是不许她?再去了。 焦儿没有争辩,只乖顺说是,而?后又不经意地扯住襟领,露出一大片刻意为?之的红痕,她?犹豫着开口:“主子的话,小奴不敢不听,更无留在东宫的意思。只是今晨离开之时,公子瞧着是要哭了……” 燕珩动作一顿,皱眉看她?,“哭了?” ——为?了你?! 焦儿答:“正?是。小奴怕……若是不回去,公子是要伤心?的。” 燕珩抿唇,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冷哼道:“不长进的东西。” 焦儿替人说话道:“公子才通风月,对这等事上心?,也不为?过。再者……听闻是您赏赐的人,公子自感激万分,兴许是为?了您。” 不说还好,这两句话,将燕珩顶出肺里一口火气来。 为?了谁? 难道不思进取、沉湎美色,竟也是为?了寡人么? 焦儿仔细观察人神色,小心?道:“那小奴可还要……” 燕珩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只冷淡地抬了眸,轻轻吐出来一句:“滚出去。” 那声音不大,勉强还算平和。 焦儿得令,忙磕了头,急匆匆退了出去。 才走出金殿,她?便扶着胸口大喘了两口气。要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燕珩毕竟是九国最威严的主子,不比秦诏那等少年?好说话。 好在,燕珩虽不悦,却也没罚她?,甚至默许她?回东宫。 得了赦,焦儿如释重负。 可里面那位,却不怎么爽利。 燕珩将茶杯重重地搁在桌案上,碗口溅出来一湾琥珀色的茶水,而?后淅沥沥的自桌角坠落下去。滴答、滴答……纷扰的乱着人的情绪。 燕珩不悦:“今日谁煮的茶,怎的是陈汤?” 德福纳闷儿,不会啊,是新采的芽尖…… 片刻后,他猛地悟过来了! ——坏了,今儿……秦诏怎么没来奉茶请安呢?! 怪不得他们?王上生气。难道真是昨夜闹的动静太大,给少年?熬干了身子不成?…… 他不敢答,只得说:“不若……小的再给王上煮一碗新茶吧!是从公子那里取得方?子,小的也会煮酸果茶,王上觉得可好?” 燕珩冷哼一声,道:“寡人不喝,寡人最不喜欢那等酸涩口感。日后,也叫他不必再来了。” 德福见他们?王上口是心?非,又不敢拆穿,只得替人说话,宽慰地劝道:“王上政事忙碌,公子兴许是不敢叨扰。那日叫王上冷着脸撵走,兴许是伤了心?。” “再有……王上日后有后宫亲眷要顾,早厘开些亲近,也是好事……免得日后,公子徒添眼泪,觉得是您冷落了他。眼下,公子有了少年?心?事,也不全是坏事。” “嗬,你倒与?他沆瀣一气,来给寡人说教不成?”燕珩不悦道:“说是日日奉茶请安,不过是个没心?的东西。谁说——日后寡人有了后宫亲眷,便要冷落他的?” “是,王上没说,是小的胡猜。”德福讪笑道:“可王上素来喜欢清净,几次三番撵人走。如今公子大了,有人陪着,也好过来烦扰您不是?” 燕珩:“……” 那脸色结了冰。 燕珩又道:“还说什么日后孝敬寡人。依寡人看,倒十?足的靠不住。前些年?,有了符慎,自也不爱来寡人这里了。如今才相识多?久,便为?了个小小的女?官,忘记给寡人奉茶请安。” 第45章 云雾会(1k营养液加更) 燕珩冷着眉眼, 力气并不重,只是那茶杯珍贵易碎,碎了实属正常。 秦诏装傻道:“父王, 可是我哪里惹您生气了?这些时日来?,我依着您说的规矩, 再不敢来?缠着您。再有功课并练武,一样也没落下, 只是不知……您为何这样不悦?” 燕珩道:“功课?……寡人难道不曾问过舍卫, 不曾瞧过你的功课?不过了了。再有,符慎这几个月并未入宫——你同谁练的武?” 符慎不曾入宫, 秦诏当然?知道。 这三年来?铺的路,诌的幌子实在, 早已将?符慎骗住;如今算算时间,符慎这会儿,怕是已经在秦国住下了。 但秦诏避而不谈, 只说道:“父王……符慎虽然?没来?, 但我不敢松懈,是自己练的。至于功课嘛……”他故作?心虚道:“那功课, 我用了心的, 只是仍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 那位又道:“什么用心?依寡人看,怕是只思?风月,不通文?采。” 秦诏犟嘴:“我没有。” “你没有?” “是,父王,我没有。” 仆子们得?示下,轻拨了纱幔,依靠在宽阔龙凤椅宝座上的那位, 露出真容,然?神色不悦:“还?顶嘴?” 秦诏微微偏过头去,不服气道:“父王,我没有思?什么风月。是您将?那女?官送到了我的床榻之上,我遵从王命,与她交欢,难道不是——父王所想所愿吗?” “……” 燕珩挑眉:“哦,那依你的意思?,是寡人叫你不思?进取,与她天天厮混在一起的?” 秦诏不语,神色倔强。 “反正这人不是我自己找来?的!父王既送给?我,怎么又反悔了?难道是想将?人留在自己身边不成?” “你!——” 燕珩抿唇,顿了片刻,方才微眯起双眸来?,命令道:“德福,去拿戒尺。” “父王说不过,便要罚我?那日诞辰,分明是父王嫌我黏人,又叫我再不许来?缠着您,我方才每日奉了茶便走、连句话也不敢跟您说的。” “再后?来?,父王嫌我不通风月人事,我方才缠着那女?官学点‘规矩’,父王倒又嫌我跟她走得?近了?” 秦诏盯着人,似乎生了愠怒,质问道:“父王仗着自己的身份,竟说话不算话,欺负小孩不成?” ——好?个胆大包天的秦诏! 燕珩哼道:“一个女?官便叫你茶不思?饭不想,如今为了她,竟敢与寡人这样说话。你这不长?进的东西——是不是寡人太纵容你了?” 秦诏道:“父王蛮不讲理!” 燕珩:“?” 秦诏道:“敢问父王,让我不要再来?缠着您的,是谁?” 沉默片刻后?,燕珩微眯眼:“是寡人。” 秦诏又道:“再问问父王,赏赐女?官给?我的,是谁?” 燕珩:“……” 秦诏抓住人的小辫子,追问道:“父王为何不答?可是理亏了?” 燕珩抿唇,道:“是寡人。”而后?,他挑眉扬眸,那神色居高临下,意思?分明:是寡人又如何? “那便是了,都是父王的意思?,我老实照做了,您为何又不悦了?” 秦诏跪在那里顶嘴,可瞧见燕珩拿下巴瞧他的那副姿容……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酸甜来?。 要说这两个月,谁心里念得?更紧? 必然?还?是他自己。 ——想父王想得?发疯,可他面上还?得?憋住。要不是今儿就为了来?“闹一场”,他才舍不得?惹人生气呢! “寡人就是不悦,就是要罚你?何如?” 秦诏:“……” 坏了,忘了他父王也不按套路出牌了。 “那、那您总得?有个理由吧?”秦诏瘪嘴,“再者说了,再过几天,便是您的选秀之日,您自有了夫人们陪着就好?,又何必秦诏来?请安?” 燕珩指尖勾了勾,唤他跪在跟前儿来?。 秦诏老老实实地往前跪行,等到了人身边,便听?燕珩在头顶上的冷淡声?音:“如今不给?寡人请安,也学会钻空子了?” ——秦诏冤屈,他日日都来?请安,只是跑得?快罢了。 但他仍争辩:“父王,难道你是想叫我来?陪你?——父王,”他歪了歪头,追问道:“父王,您是想我了不成?……父王,是不是我不缠着您,这殿里冷清?” 燕珩微顿,垂眸睨他:“寡人不喜欢热闹。” 秦诏如今长?了几岁,心眼越发多了。这么一琢磨,便觉得他父王就是口是心非。于是,他拿下巴往人膝头上搁,亲昵道:“父王,您若现在收回那话,我再不那样了……” 试探、争锋,妥协。使性?子、耍心眼儿…… 秦诏始终在摸,他父王的底线在何处。 但燕珩不吃他这一套,自接过戒尺来?,冷淡瞧他:“伸出手来。” 秦诏不服:“父王——您纵是打我,我也没错。” 听?罢这话,燕珩顿了片刻,又将?戒尺抬高几分才狠打下去,“没出息的东西,学着争风吃醋、招蜂引蝶,倒是在行。” 秦诏冤枉道:“父王,我没有!——” 眼瞧着燕珩软硬不吃,秦诏急了,含着泪道:“父王您……如今为了一个女?官,竟这样苛责待我。依我看,父王就是移心别恋,想将?我赶出去,好?赶紧给?那些秀女?夫人们腾地方!” 燕珩:“?” 那戒尺又重了三分,“啪”的一声?破风打下去,掌心顿浮起来?一层红肿。 “寡人教你读书识字,你却不知进取。眼瞧着……自甘堕落,忠孝也不顾了。竟还?不认错?” 秦诏咬住唇,忍痛道:“我没错,自不能认——父王难道想‘屈打成招’?” 自心肺涌出来?一点复杂的情愫,混着心疼与隐忧,还?有这两个月的惦念,搅乱成一团,便顶住一口气……哽在帝王喉间,再无有一个字。 燕珩不语,神色愈发冷峻: 不叫他来?,他便不来?了。 有了女?官,连着父王都忘记了。 戒尺打得?重。 秦诏嘶声?,忍得?厉害,连唇都咬出血了。任凭眼泪滴答滴答的滚,可就是一声?也不吭。 他不认错,也不喊疼—— 逼得?燕珩先开?了口,冷声?道:“你还?不认错?” 秦诏含着泪,哽咽道:“秦诏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要如何认错?难道听?父王的话,也是错?” 燕珩道:“不给?寡人请安,也不算错?” 秦诏道:“若是父王想我了,我却不来?请安,那就是错,大错特错。可若是父王并不想念我,只嫌我黏人,不让我来?请安,那我晨间奉茶请安,躲着父王,便没有错!” 燕珩:“……” ——这死小子。 这是想要……逼着自己承认想他。 燕珩心思?敏锐,哪可能会认?只冷笑一声?作?罢。而后?,他又将?戒尺重重打在秦诏手心,说道:“纵这件事不算……” 秦诏忙打断人,含着泪急道:“什么叫这件事不算?父王,这件事顶顶要紧,怎么能不算呢?您……这两个月以来?,就真的不想我?” 燕珩眉眼不动,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却仍淡淡道:“不想。” 秦诏慌乱抬头,确认道:“父王,竟一点儿都不想?” 燕珩心里发笑,面上却无甚表情:“一点儿都不想。” ——秦诏“哇”的一声?就哭了。 燕珩:“……” 哭声?连一旁的德福都惊住了。 不是,公子您都十六岁了,怎么还?能哭得?这么惨? 那成熟端庄的脸和过于伤心而凄惨的哭声?拌在一起,极不协调。 燕珩差点笑出声?来?。 ——他轻咳一声?,将?手指抵在他唇上:“住嘴。” 秦诏憋不住泪,哭了好?大一会儿才停。 结果,才住了嘴,心里的伤心还?没完,手心里就挨了一戒尺。 秦诏瞪着哭肿的泪眼:“?” ——怎么还?打? 燕珩接着道:“方才说的那件事不算,还?有旁的账,要跟你算。” 秦诏懵懂道:“什么账?” “如今,燕宫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说你东宫夜夜笙歌。纵你……纵你才思?风月,也该节制才是。正事不做,思?恋女?官,难道不是错?” 秦诏咬了咬唇,看着他父王,蹦出来?一句:“不是错。” “哦?” “我不曾思?恋女?官,那是父王赏我的,我方才将?她留在东宫。我自有美人搁在心里想——我有心上人,却不是她。” 燕珩挑起眉来?,那神色深沉,十足的耐人寻味。 他道:“小小年纪,哪里懂得?什么心上人。依寡人看,不过是糊涂虫。” “父王,我不小了。” 燕珩不以为然?,哼笑:“才两月不来?请安,竟有了心上人?” 秦诏咬住后?牙,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一直都有。” “哦,是什么人?”燕珩慢腾腾地转过眸光来?,睨着他,问道:“上次寡人问你,在宴会上可有瞧见什么喜欢的闺秀,你为何不说……” 秦诏打断他,蹦出来?一串陈白: “我的心上人,正是三年前,那副画卷所画之人。” “父王见过。” “燕枞说不三不四,可我却觉得?,他生得?凤眸妩媚,是个十足的美人。” 燕珩:“……” 第46章 日冥晦 燕珩握紧了戒尺。 秦诏盯着人?, 还有两分紧张。那指尖微微蜷着,想将手抽回来,却又不敢, 只?好又主动打破沉默。 “父王,我如今, 竟糊涂了。” “嗯?” 秦诏道:“父王……这两个月来,因怕您厌烦我, 故而?, 我只?搁下茶杯便急着走了。您难道不了解……我是怎样的心肝吗?” “嗬。” 那小子抹眼泪。 哭了两声,才又委屈巴巴地说道:“上月廿三, 戌时,父王说坐久了乏累, 第二日的朝食,便做了药膳。九日,巳时, 父王吃了几粒葡萄, 又说天气好,还见了不知哪里?的大人?。一十五日, 申时, 父王饮茶时, 说近日虚浮上火,第二日的茶水便添了几样祛火的药果,父王难道都没察觉?……” 燕珩哼笑?:“你自哪儿听见的?” “我就守在金殿外头。”秦诏道:“我想念父王,便总来看父王,下课时来,练完功夫也来,夜里?睡觉前更要来。晴日来, 雨天也来……可我不敢叫父王知道,就只?好躲在外头……” “躲在外头?” 秦诏点头,忍不住往人?跟前凑:“父王——我虽喜欢美人?,可我这等年纪,又开了窍,也不为过吧?” 燕珩用戒尺敲了敲他的掌心,挑眉道:“怎么不为过?”说着,他眯起眼睛来,连口气也重了一些,“这个美人?——寡人?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 秦诏猛然抬头,震惊于燕珩的淡定。 难道他父王,真要将这事儿挑明不成? “德福……将那画卷都拿过来。” 秦诏忙拦住人?,急道:“父王、父王,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我是胡诌乱说的。我画的,不是什么秦宫故人?,是天上的仙人?——您想啊,仙人?那等身份高贵,我怎么敢喜欢呢!” “哦?” “真的,父王!是我轻浮,是我混账!”秦诏拉着人?的手,在自个儿手心抽了两下,痛的泪花都冒出?来了…… “父王,不必再?拿画了。我认错,我实话实说,可好?” 听见方才那段“躲在外头偷看”的坦陈,燕珩火气已然消了大半,再?提什么画卷、美人?,只?觉得他少不更事,不过是胡诌来过嘴瘾,惹自个儿生?气罢了。 果不其然,才不过唬他两句,就老实认错。 燕珩哼笑?,自觉秦诏仍小,禁不住吓。 ——这点子年纪,懂什么喜不喜欢的?不过是守在跟前儿久了,分不清什么叫君恩、父宠,才跟男欢女爱混为一谈罢了。 如今,听他说要“实话实话”,更是来了兴致,便问道:“你这小儿,又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老实地说来听听——胆敢欺瞒寡人?,必将你撵出?宫去。” 秦诏跪在那儿,往人?膝上趴,怏怏地说道:“我是近日不用功。但却不是思什么风月,而?是想到父王不搭理人?,要娶夫人?,心中委屈难过罢了。还有……父王,那女官虽留在东宫,我却跟她没什么瓜葛——” “哦?” 他停顿一会?儿,直起身子去看燕珩:“父王,我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 “怪不得。” “父王,怪不得什么?” 燕珩轻笑?:“怪不得瞧你,仍是个痴儿。” 秦诏给自个儿找补,又往人?怀里?靠:“父王——我还小!我倒是看了那话册子里?,里?边儿……可真叫人?害臊。” 难得这次,燕珩没将人?拂开,而?是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带着笑?意问道:“那怎么焦儿来回禀,却说……” 秦诏忙解释:“父王,是我,是我让她与父王说那等话的……” 燕珩挑了眉,因好笑?而?发?出?一声短暂的“哈”……他带着两分惊诧的说道:“那句‘公子威猛’,也是你教?她说的?” 秦诏猛地涨红了脸,这话他可没说。 ——这个焦儿! 但他不得不承认,便羞臊道:“是。父王……”他将脑袋再?次杵进人?怀里?,小声儿道:“但、但是——我本来就很威猛。” “哦?”燕珩掐着他的脸蛋,哼笑?:“哪里?威猛?” 秦诏抱住人?的瘦窄腰肢,香雾裹在鼻息,本就醉得迷糊,又被追问哪里?威猛——他自不吭声,脸却烫得快烧起来了…… [自有一天让父王知道,我哪里?威猛。] 他心里?狂,然而?嘴上却知道服软,只?说道:“父王,我可不威猛。父王才是顶顶威猛的大丈夫,天上的仙人?来了,也要赞一句您的尊荣。” 燕珩掐着他的下巴,要他抬起头来看自己。 那睨视的姿态威严,想戏弄小崽子似的,含了两分笑意——帝王自这样征服他的兽,却不许他脱离自个儿的辖制。 与其说是什么舐犊情深。 倒不如说,是带着某种控制欲的驯养。 ——就算养一条狗,也得知道,谁是他的主人?。 所以,他今日才要狠狠地罚。怎么能随便叫陌生?人?引住,就不知道回家呢……燕珩不允许,帝王更不允许。 秦诏对上那幽深视线,故作懵懂的递出?手去,问道:“那……父王,您还想再?打吗?我不疼……” [无论您想怎样,我都甘愿献上自己。] 那话实在微妙,带着诡异的暧昧,轻轻吹拂在帝王耳边。在燕珩沉下去的双眸中,秦诏复又强调道:“父王纵打我,我也满心里?只?念着父王。” 沉默良久,燕珩微微勾起嘴角。 那手在他头顶轻轻抚摸,算作抚慰,“乖,父王不打了。” 燕珩很少摸他的头。 如今,这等姿态,更像是逗弄呲着獠牙的狼犬,在驯服之后的满足感里?,施舍给的一点儿赏赐。 秦诏垂眸下去,将了然的笑?压住——再?抬起头来,已然换了少年特有的纯粹神色,期待地问:“那父王,您能不能……抱抱我?” 不等人?拒绝,他便站起身来,坐进人?怀里?,搂住他父王脖子了。那动作迅速,可谓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生?怕叫燕珩拂开似的。 燕珩:“……” “你方才挨了打,竟不吃教?训。”燕珩撑住少年长成的身子,越来越重了……他冷笑?:“那只?手,也少吃两尺子不成?” 秦诏抱住人?,将脑袋枕在他肩膀上,轻笑?一声,既不说话,也不撤开身来。 他自枕着燕珩的肩,专注去看。那视线,直直地描摹着面前的肩颈线,一路蜿蜒而?上,盯住那颗坠着的、粉玉似的耳垂。 燕珩肌骨白?皙的几近透明。 秦诏清晰的瞧见,那皮肤之下的青色血管,微微跳动,和渐愈乱起来的呼吸、烈起来的心跳一起,燃成了三重奏。 秦诏吞了下口水。 那夜看的画册涌进脑海…… 不知道为什么,他腹腔里?涌上来一种强烈的饥饿来,犯馋似的……他往前又凑近了几分……当唇肉和那小片肌肤近在咫尺时,他却顿在了原处,迟迟不敢动弹。 热乱的呼吸洒在人?脖颈,微痒。 燕珩轻笑?一声,稍微偏了偏头,又调整了下姿势,想要用另一只?手钳他后颈。动作变化,那片软肉就轻蹭过秦诏的嘴唇。 秦诏僵住了:…… 燕珩并未察觉,只?说道:“待你长大了,自也要娶妻生?子。如今,你虽才来三年,但伴着寡人?,多?几分亲近,也算正常……只?是日后,再?不能这样骄纵蛮横,闹的人?尽皆知——你这小儿,岂不叫自己声名?狼藉?” 恐怕燕珩此刻还不知道这小子真面目。 还声名?狼藉呢!秦诏此生?,最不拘的就是名?声。纵天下人?唾骂又如何?青史只?认刀锋、只?看谁赢。 ——胜者?王、败者?寇。 他抢来的,便是他的。他赢得的,就该他享受荣光。 当然,这会?子,秦诏还没想到别处去,他自怔神,顾不上答话。 燕珩握着他的手腕,沿着那掌腹发?热的软肉,将他的指尖捋直,而?后盯着那糜烂之色哼笑?:“今日挨打,也算你值了。” “胆敢欺骗寡人?,论罪,该拖出?去狠打几杖子的。” 秦诏轻轻动作,将额头抵在他父王脖颈上。他极力?克制着自个儿的颤抖,佯作不经意,然而?心里?却鼓擂得厉害,噗通、噗通的乱响。 燕珩反手掐他下巴,要他将脑袋挪开:“寡人?跟你说话呢。” 秦诏支吾着答:“父王,我是活该。您打得好,打得对,我日后再?不那样了。这几日,见不到您,我也想清楚了许多?事儿。” “哦?什么事儿?” “我不该那样争风吃醋的。父王娶亲,本是普天同庆、九国共贺的好事儿,我怎么能这样不识好歹?凭着父王宠我,就与人?闹乱子。” “嗬。你倒学会?识相了。” “是原来糊涂,想不明白?。现在已经知道错了……” 秦诏以额头紧贴着那块肌肤,感觉将自己烫得快发?烧了。然而?太阳穴胀痛,突突的跳,似乎涌起来更加复杂的、对即将亲吻和抚摸这块肌肤的“未来夫人?”产生?了难以遏制的嫉妒…… ——光明正大,将嘴唇贴在这里?,轻轻地舔。 ——若这个人?是他,该多?好啊。 各种复杂情?感,激烈的对抗着。于是,他又张了张口……但没发?出?声音来。 他想说,[父王,我好喜欢你。] 他还想说,[但是对不起,我不能将你让给任何人?。] 第47章 飘风起 秦诏被人盯得?头皮发麻, 吓得?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父王。” 燕珩见?他这副样子有?意思,便故作怀疑, 逼问道:“不是?你还能是?谁?依寡人看,定是?你心里争风吃醋, 故而想出这等出格的损主意。” 秦诏冤枉,直抹汗:“我?连秀女?住在哪儿都不知道。我?白日练武, 才结束便来父王这儿了。” 燕珩招招手, 哼笑:“好了,逗你的。” 秦诏瘪嘴, 却仍顺从地跪在他跟前儿了。 燕珩拿手帕给他擦汗,而后才道:“瞧你吓得?, 出这么多汗……寡人知道不是?你。就你这样小的胆子,怕是?毒死一只羊羔都不敢。” 秦诏老实儿点头,然而装作害怕垂下?去的眸子里, 却含了笑。 他怎么不敢? 那?挣扎着咽气的脸孔, 就在他眼前凋零。 * 昨夜丑时?,南风微凉, 药膳之气浓重?。 拆开的白色粉末, 轻轻一抖, 便落进预备好的朝食之中。除此之外,还添了一份,洒进洗刷干净的锅中,又注水熬干,擦拭去最外层的一点浮沫,直至再看不出什么端倪。 秦诏微笑瞧着。 焦儿镇定做完一系列工作,而后转过脸来, 轻声道:“我?自知道后厨里怎么分配,什么用?料,每日的煮法。这一锅下?去,必叫那?一群娇娘子养个半月,才能好。一时?长疹子,生虚汗,害热病,跟瘟疫似的,但不至于伤人性命……只消熬过吉时?,今年这事儿又操办不得?。” 秦诏抱胸冷笑:“你自拿捏准了。这黑灯瞎火的,万不要投错了锅,叫旁人也跟着吃苦。” “公子放心。”焦儿道:“娘子们的用?具与旁人不同,这药粉得?沾了那?金银食具,才生效……公子们用?的,都是?玉杯瓷碗,再错,也错不到哪儿去。” 焦儿行事谨慎,自在膳厨内善后。秦诏则是?后退两步,越过门槛,自暗中消等着……他不放心,故而冒了个大险,定要跟着。 忽然,暗中风吹叶动?。 自小径有?窸窣脚步声传来,极轻,然而秦诏毕竟有?功夫傍身?,听得?还算清楚。 因眼下?情形紧张,他不由得?心中一紧。 那?女?声柔婉,只说道:“我?自知道了,再有?几日,便是?大选的日子。还劳烦您多费心,我?若选上?了,必有?您一份力,待我?回?禀咱们王上?,定不会忘了你的功劳,日后……有?咱们自己?人从中斡旋,大家日子都好过些。” 咱们王上?、自己?人? 秦诏没分辨出来,只觉那?话说的模棱两可。 紧跟着男声又道:“娘子放心便是?,我?已经打点好上?下?关系,到时?赏赐的衣服珠钗,都是?顶顶别致的……娘子只管大大方方的去便是?。” 女?子道:“燕王有?虎狼之心,欲要灭我?赵国,如今,隐患就在眼前,咱们不得?不防。储君还未归国,定要小心行事,万不可露出马脚。” “娘子放心。” “……” 那?声音低下?去,秦诏欲再支起耳朵来听,却听不见?了。不知是?走远了抑或是?停在哪处了。 竟是?赵国的奸细……不过,倒也正?常。赵国惹是?生非,往来纷争惯了,若是?旁人才怪呢。 若此人选去他父王枕边,那?还怎么得?了? 秦诏心中正?嘀咕时?,那?脚步忽然又响起来,紧跟着便朝这条小径走来。 软靴底蹭过径面,发出微弱的摩擦声。 越发近了。 秦诏往暗处隐了隐,却没曾想,焦儿刚好打膳厨挤出来。那?门扇一阖,她回?转身?来,与迎面快步走来的人,刚好打了个照面,双方各吓了一跳。 “……” “何人?!” “嘘……” 那?女?子柳眉一竖道:“何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做什么?瞧你这身?装扮,不像下?人。哪道宫里的?” 焦儿毫不畏惧,轻笑道:“娘子勿要见?怪,我?是?东宫的,因夜里肚子饿了,故来寻些吃的。打扰到了娘子,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那?女?子轻哼一声:“没规矩的东西。” “是?是?、该骂。”焦儿伏低做小,忙奉承道:“娘子将来时?要做夫人的,勿要跟小的一般见?识。” 那?女?子盯着她,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焦儿将手里药沫的纸方子折好,揣进口袋,轻声道:“小的肚子疼,煮了碗药粥,才吃下?。” 那女子不知信也不信,又瞧了她一眼,方才朝另一头要去。 焦儿忙侧身让开,请她先过。 两人才错开身?子。 焦儿忽然抬手,将人口鼻一捂,辖制住了。 那?女?子一惊,挣扎得?厉害,焦儿险些控制不住。然而到底身子弱,被焦儿勒住脖子,狠狠拿肘砸晕过去了。 笑话,若是?明日全都吃坏了身?子,追问起来,岂不给她留下?把柄与证据。 焦儿四下?瞥了一眼,张望道:“公子,您在哪儿呢?” 秦诏自暗中走出来,还不等开口,便听焦儿道:“若是?她明日醒了,说个端倪出来,你我?都脱不了干系。现?下?,还请您……拿个主意。” 她本想将人控制起来,挨过这阵子再说。毕竟,东宫藏个人,不难。 哪知秦诏冷道:“杀了她。” 在焦儿微怔的神色中,他淡定答道:“若不杀她,此事一旦暴露,你我?难逃一劫。父王敏锐,到那?时?,纵不罚我?——必也杀了你警示。” 秦诏垂眸,视线扫过晕过去的人,而后看向?焦儿,轻笑道:“我?给你两条路选。杀了她,或者……” 秦诏微微挑眉,丢了把匕首在她跟前儿,刃与柄坠落的声响,脆的生出金属的寒意。 “你死。” 焦儿抬眸,深呼一口气:“那?我?只有?一条路,没得?选。” 说罢,她果决动?作,硬拖住那?软身?子,将人扯进膳厨狭窄门房里。 至于里面什么境况,秦诏不知。 但焦儿走出门时?,却是?满脸的血色飞溅,就连睫毛,都染得?泛红。她眨了眨眼,泪珠和血痕齐齐地坠落。 但那?声音,却没有?一点颤抖。她说:“公子放心,已解决了。” 秦诏微笑。原先……焦儿何如,他心中还没底。如今亲眼见?了,倒觉得?胆气过人,因而满意。 待事情办得?妥当,两人谨慎起见?,各逢着小径回?宫。 那?夜东宫灯火通明。 焦儿听见?那?端坐高位之少年,笑意愉悦的开口: “以后,你姓秦。” “可,秦是?国姓。” “没错,秦是?国姓。但我?是?储君,我?赐你国姓。” 焦儿抬头,盯住人,嘴唇微微颤抖。 “你姓秦,名秦婋。意为女?子者,猛然如虎也。” “自此,你自随我?奔逐四海,万万里秦土为家——如何?” 秦婋方才明白。 那?条性命,不过是?一场豪赌——为她自己?将来的路。 秦诏没给她时?间细思量,而是?即刻命她研墨,自写了一封书信,封叠装好。 “放回?那?女?子身?上?去……”他站起身?来,自旁边书匣中取出一道药方子,叮嘱道:“然后,再亲手煮一碗药膳粥,给我?。” “记着,小心行事。” “是?。” 秦婋不知他何意,然而不敢追问,便急匆匆换下?染了血的衣服,趁着夜深,再度出了东宫。 * “王上?——!” 一声急唤打断了秦诏的思绪与回?忆。 此刻,他便收敛心神,压下?了心中那?点隐秘,自乖顺跪在燕珩腿边,盯着走进来的身?影。 相宜提着一张带血的帕子,才进门,便重?重?地磕倒了…… “王上?,小臣有?罪!” 燕珩头一次见?这人,微微皱了下?眉,说道:“不必大呼小叫,你自说清楚,什么缘由便是?。” 相宜忙称是?,细细地解释道:“今日一早,小臣得?到消息:说是?诸位秀女?,齐齐地病重?。竟然上?吐下?泻,浑身?虚浮起了一层疹子,又害热病。小臣不敢耽搁,赶忙前去询问医师,那?赵医师自说,像是?一种民间的瘟病,叫美人病。” “哈?什么是?美人病?” 秦诏困惑发问,又抬头去看他父王,瞧见?人同样的脸色:…… 燕珩眯眼:? 相宜解释道:“就是?……美人害的病?小臣也只是?听说,是?貌美之人生热、起汗,发疹,两颊发红,衬着女?子肤白,如害羞之色,故曰美人病。” 燕珩:…… 秦诏:…… 相宜见?他二人都不吭声,便继续说道:“原以为是?吃坏了东西,可查了膳食,全无问题,连小臣都吃了一碗那?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故而……不知其所以然。” 燕珩将目光放低,又问:“那?你手上?,所拿何物?” 相宜忙道:“回?禀王上?,这是?……证物。今晨一早,值班的仆子们,膳厨门房里,发现?了一具……尸体。面目模糊,自有?一张血帕子,叫小臣带来回?禀。”他急急道:“好像是?赵国进贡来的那?位美人,可面目叫人毁了,辨认不出。如今,已……已遭了害,一时?又说自个儿想不开,一时?又说是?旁人杀害。小臣拿不准主意,故而来请您示下?。” 第48章 扬尘埃 卫抚查验明?白那一切, 方才来回禀,他?可有的是话说。 还预备好好地告秦诏一状呢! 原来昨晚,秦诏人都逃到了东宫殿外, 好巧不?巧,又碰见前来巡查的卫抚。 因他?走得急匆匆的, 身上濡湿了一层,连额头都生了细汗。 深夜疾行, 色焦而气短, 实在蹊跷。 两人照面行礼,那狱卒刑罚出身的卫抚, 只略一大量,便瞧出端倪来。可还不?等他?开口?询问, 秦诏便撂下一句:“今夜烦闷,散步。” 说罢,便欲回身。 “站住, ”卫抚厉声?问:如此夜深凉风, 散步岂会一身热汗?” 秦诏折转回身子,哼笑:“卫抚, 我父王没说吗?要你打我宫门前过时, 卸了刀, 贴着墙根儿走。” “那是扶桐宫。” 秦诏冷笑道?:“如今是东宫了——难道?你要抗旨不?尊?” 卫抚自寻了个不?痛快,竟真的当着侍卫等人的面,卸下刀来,贴着墙根走过去。直至他?目送秦诏嗤笑一声?,入了宫门,方才站定,连双拳也握得发?狠。 不?仅没讨回面子, 还惹了一身骚。 卫抚并不?想受此屈辱。 可他?又知道?,燕王之命不?虚,若他?胆敢违抗,必只有死路一条,这是帝王数年来养出的尊荣与权威。 经此数年,从不?曾有人僭越。 除了秦诏。 为这等例外,卫抚内里更深恨他?几分,若如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落得这等下场。 因而,当他?被叫来问话、跪在殿内时,那视线便狠戾的掠过了秦诏。 燕珩问:“选秀在即,为何闹出人命来?” “此事关系紧要。想必有人暗中使坏。依卑职所见,那秀女重病一事,必与此事为同一凶手。” “哦?” “这名秀女是赵国送来的美人,名赵玉儿,根据现场伤口?来看,无疑是为他?人所害,遇害时辰,大约推断在丑时。今晨膳厨寅时值班,方才煮粥送膳。根据卑职的办案经验,凶手投毒之后,兴许为秀女所撞破,事发?东窗,才起了歹心,杀人抛尸,也未尝不?可能。” 燕珩微微皱眉。 秦诏心中赞他?心细如发?,猜出个□□成,果不?愧是瘟神,面上却佯作?懵懂问:“如此大费周折,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不?让王上姻亲顺利进?行。” 秦诏又问,“可,这也没什么好处啊?父王大选,为大燕选取贤后,安定东西两宫,不?是好事吗?……谁会这等无聊,要去杀害秀女?” 燕珩和卫抚齐齐地看向秦诏:只有你,有动机,且如此无聊。 秦诏:…… “父王,您看我做什么?”秦诏忙追问卫抚:“卫大人,你可有证据?方才相宜大人不?是说,是美人病吗?怎么又成投毒了?你怎么知道?是撞破之后,杀人灭口?呢?” 卫抚道?:“卑职推测……” 秦诏轻嗤:“你若能推测的准,还会让人遇害吗?怎么就?推测不?出来,有人想要破坏父王姻亲?” 卫抚忍下怒火,又道?:“敢问公子,昨日丑时,不?在宫里安心睡觉,却在宫门外疾行,是何道?理?” 秦诏傻了眼?了,惊慌道?:“卫大人,你告黑状啊!难道?查不?出凶手来,还想污蔑我不?成?” 燕珩瞧向秦诏,微扬下巴:“不?许浑说,你昨儿不?睡觉,四处乱跑作?什么?” 秦诏嘟囔着,始终不?肯说,在燕珩三番逼问之下,才扭捏道?:“那我说了,父王可不?许笑话我。” “说。” “前天晚上,我听见父王说,‘今日秋燥,越发?的火气大’。我就?想在父王面前表现表现,特意找太医寻了一道?方子。”秦诏道?:“我打算亲手去煮一碗粥,想着学会了,赶明?儿来给父王送。父王兴许一高兴,就?不?会生我的气,也不?会不?搭理我了。” 秦诏怏怏地往人怀里靠:“可惜我粗手笨脚,煮坏了好多次,怕叫膳房里的仆子们笑话。他?们又说这等事,我这样的公子做不?来,还烫得浑身伤——我才只敢夜里偷偷地去,偷偷地学,就?这,还打翻好几碗呢!” 秦诏站起身来,袍衣,去解亵裤给他?父王看。 解到一半,他?又背过身去,不?叫卫抚瞧见,只给燕珩瞥了一眼?:“您瞧,这一片,还火辣辣的疼呢。” 燕珩果见一层烫起来的浮肿。 而后,秦诏抬头,对上燕珩的视线,怔住了。 等会?!这是在干什么?…… 两人同时反应过来,默契的各自别过脸去。 怎么当众脱了亵裤给人看?……好不?羞臊人。 秦诏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才红着脸道?:“父王,您瞧见了吧,我可没骗人。” 燕珩:…… 该瞧的瞧见了,不?该瞧的,也瞧见了。 一大包。 燕珩不?理他?,又问卫抚道?:“这个女子,平日里如何?可曾与旁人结仇?” “赵玉儿平素为人妥帖圆滑,并未与什么人结过仇,相反,与秀女们关系都还不?错。”卫抚道?:“昨夜巡查,并未发?现可疑之人,只有……秦公子一人,曾在这等时辰,出入膳房。” “这时辰对上了、地点?也对上了,秦公子一句轻飘飘的煮粥,未免敷衍,恐怕是掩人耳目罢了!依卑职看,应当先将其压入大牢,细细审问,待审清嫌疑,再作?定夺才是。” “你!……”秦诏气结,忙“狗仗人势”地指着卫抚,冲燕珩说道?:“父王,您看他?!他?——他?要将我压入大牢……您快管管呀。” 燕珩:…… 卫抚:…… 德福:…… 狐媚子,绝对是狐媚子。 自有燕珩给他?撑腰,秦诏纨绔不?屈,那等气派,他?们今儿真是见识了。 燕珩捏捏他?的脸蛋子,轻声?道?:“住嘴。如今审案子是正经事儿,岂容你胡闹?” 诸众无语,不?叫他?胡闹,这不?也闹了。 卫抚又道?:“若是王上耽搁姻亲,秦公子留在东宫,纵享盛宠,岂不?自在?如今宫中选秀之时,闹出这等乱子,人心惶惶,必要杀鸡儆猴,安定诸众才是。” 燕珩慢条斯理道?:“他?还小?,不?过是个孩子。” 卫抚心有不?忿,开口?道?:“王上明?鉴,这身量、功夫,杀一个弱女子,足够了,难道?还能……” 秦诏打断他?的话,问道?:“那女子怎么死的?身上可有伤口?、可有血?” 卫抚道?:“自然有,三十多道?,纵横交错。” 秦诏追问:“那……现场可有脚印?别处可有血痕?” 卫抚道?:“无有。凶手敏锐,自清理干净了。” “这便是了!”秦诏盯着他?冷笑道?:“卫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更不?喜欢父王疼我,可你讲话,也得有证据才是!” “就?因为我去了膳房,你就?一口?咬定我是杀人凶手,实在是荒唐至极。就?算我不?希望父王成婚,我一个人又投毒、又踩点?、又杀人,又要清理现场,还须赶着再煮粥,将自己烫伤,一个时辰之内,竟还要赶着跑回去被你发?现,更要身上一滴血都不?沾!你且说说,我要多大的本事才能行?” 不?等卫抚开口?,秦诏又道?:“你可万万不?要说,我还有帮凶。你我见面之时,你可瞧见一个仆从?就?连守殿的,都歪睡在门口?。我一个人,还能犯了这等滔天的法?依我看,你就?是公报私仇!” 卫抚怒道?:“你!” 秦诏不?以为然,继续说道?:“你我丑时相见,自说明?我离开膳房时,那女子还未曾去。” “说不?定,你在东宫守着、抓我错处时,凶手正在挥刀杀人呢。你天天放着正经事不?做、宫城安危不?管,总盯着我做什么?” “还说什么‘此事关系重大’,就?算关系重大,闹出人命,也是你这个都尉官办事不?力,十足的不?称职!父王……”秦诏又指了指人,委屈道?:“您该先将他?下狱才是!免得他?,天天找我麻烦。” 燕珩嗬笑,不?得不?说,这小?儿就?是聪明?伶俐。 片刻后,他?安抚人道?:“好了,卫抚,你之所言未免有失偏颇。纵是老手,也未必能这等熟练。何况他?这等不?知深浅的小?儿。” 卫抚当然不?服。 可还不?等再说,外头侍卫又疾传,递上来一件证物?。 是一封沾了血的书信。 秦诏接过来,亲手递到他?父王面前:“您看,这是什么?” 侍卫答道?:“这是自那女子身上搜出来的。因要验尸,剥了衣裳,才在内衬之中,瞧见这封书信。” 燕珩打开来看,入目顿时冷了脸。 [今燕王有虎狼之心,务必入其枕边,吹香风、迷惑其心,挑唆赵、妘之患,逼燕王早作?行动,趁乱之势,谋造大势,为我吴州三千里版图、再添山河。] 字迹熟悉,竟果真是吴王吴载之字迹。 可赵国之女,为何是吴国的奸细? 燕珩将那封血书丢在卫抚面前,冷嗬笑道?:“卫抚,办事不?力,恐怕,你真的是冤枉秦诏了。” 秦诏皱眉细思,停顿了好大一会儿,才转过脸去看燕珩,惊问道?:“父王,不?会是……” 燕珩睨他?:“想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秦诏道?:“我也只是猜测。如卫大人所说,这两件事必有联系,却不?是因为我、抑或是有人想破坏王上姻亲,而是在找人。” 第49章 走鬯罔 听见这话, 燕珩满意,颔首轻笑。 他大发慈悲,没问罪。 卫抚得了赦免, 只得灰溜溜地退下去了。 秦诏收回?视线,反将人抱得更紧一些:“父王, 虽不罚他,可不知凶手?在哪里, 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没胆量的东西。”燕珩没拉开?那手?, 只转眸睨他:“嗬,也不怪你?, 没骨头?的孩子罢了。” 燕珩不知他是真怕还是假怕,论起往日?里与人争勇斗狠的模样来, 还能怕到哪里去?可再?想一想,毕竟是个孩子,没见过那等死人, 也能理解。 问题是, 眼下,全九国, 也就燕珩拿他当个孩子。 德福听了那话, 都不敢吱声…… 这是年及十六岁、常舞刀弄枪与人耍狠、且一刀能劈死头?羊的少年猛将, 不是您眼里,长着肥嘟嘟脸蛋的三岁秦诏。 秦诏哪管这些,他拉着人的手?搁在胸口,委屈道:“父王,您摸一摸,我心跳得好?快。” 燕珩感觉掌心底下,心跳蓬勃, 不由得好?笑:“还真是呢。” 竟这么怕么? 才不是。 秦诏纯是因为靠他父王太近了,叫那窄腰并幽香勾的。越是任由他抱住,越是搅得肺腑热、心跳紧、喉咙干,眼睛也发直…… 德福:瞧着哪里不对劲。 奈何眼前这两位都不一般。一个年纪小,才情窦初开?。一个年纪虽大些,却不思风月,对那等事?儿不上心。小的会哄善骗,大的又偏宠心疼。 眼下,二人搅和在一起,才难办呢。 秦诏抱了一会儿,又问:“父王,你?上次说火气大?兴许近日?里天?气燥,下几场秋雨便?好?了。”他伸出?手?去,隔着人的雪白襟领,去探那胸膛,动作轻柔的有几分惶恐:“我摸一摸您的心跳,可以吗?” 燕珩睨他:“不行。” 那句不行,说了也白说。 秦诏仍摸上去了。因而,片刻后,那手?背轻挨了两下。 秦诏吃痛,先是翻过手?心去,给燕珩看他用戒尺打的伤,“父王,您看,我这手?上的伤痛还肿的厉害,又白挨了两下。再?有卫大人也冤枉我……”他说着,再?度将手?心贴在人胸膛前:“只这样贴着父王时,才好?一些。” 在燕珩睨视的质疑中,秦诏道:“方才又是惊吓又是污蔑,我实在难受。父王,您这衣裳,凉凉的,摸起来舒服。” 燕珩:“……” 这位冷淡的笑,到底是没搭理他,只是瞧着秦诏那副馋馋的样子,觉得有点傻。 “还不快起来,回?去冰敷一阵儿。” 秦诏将手?搁在人胸膛上,不肯挪地方,嘴角一弯,道:“父王,我捂一捂。” 燕珩挑眉:? 然而那声息带着宠溺:“休得胡闹……” 见燕珩没真要怪罪的意思,秦诏又得寸进尺,将手?递在他面前:“父王不让我捂一捂,便?算了。不过,若给我吹一吹,恐怕也不疼了。” 燕珩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停顿半天?,才哼笑道:“吹一吹哪里管用……来人,拨两道杖子给他,狠狠地打。” 秦诏吓得忙跪直了,再?不敢放肆:“父王,有话好?好?说,您万不可动怒,动怒伤身……” 燕珩道:“方才伶牙俐齿,与那卫抚吵嚷,也不见喊疼。” 秦诏讪笑道:“刚才是叫卫大人吓得厉害,都没顾上疼。现在他走了,那手?心却火辣辣地疼起来了。不过……好?在父王虽然打我,可您却是信我的。” 燕珩唤人将冰碗搁到眼前儿来,叫他两手?捧着“止痛”。 “嗬,寡人不过是见你?没出?息,做不得这等事?罢了。再?有粗手?笨脚的,哪里知道杀了人,还要打扫干净?……只怕踩着浑身的血脚印,要将这满燕宫都转一圈。” 秦诏害臊了似的,红着脸。 片刻后,他又问:“可是父王,秀女都生病了,姻亲耽搁了,那您怎么办?您那样着急成亲,岂不是……” 燕珩不悦,“寡人何时着急了?” 怎将寡人说的好?像好?色之徒一般? 秦诏忙道,“是我胡乱猜想,并非父王着急。那……父王果真将姻亲搁下,不同她们成亲了?” “姻亲之事?牵系众多,竟有八国作文章,内里乾坤,寡人岂能不防?”燕珩捏住人的下巴,哼笑:“说不准,还有你?们秦国的坏主?意呢!” 秦诏申辩道:“父王,我们秦人老实,并不敢欺瞒您,哪里有什么坏主?意?” 燕珩轻笑:“数你最坏。” 秦诏抿唇笑了,而后道:“父王,我对您的心,日?月可鉴。若有坏心思的秦人,敢打父王的主?意,我保管第一个替您出?气。” “哦?若是秦厉呢?” “谁也不行。”秦诏道:“普天?之下,谁想打量父王,也要先问问我的刀剑,同不同意。” 燕珩轻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没忍住笑了。 这些时日?不见人,乍然冷清下去的殿里,又叫秦诏惹的热闹起来,哭也哭得凄惨,笑也笑得灿烂——也是,那凭着心的孩子,有什么坏主?意呢? 燕珩谅在他忠诚心肝的份儿上,勉强饶了人。 “旁的事?儿,寡人今日?不与你?计较。只是日?后,再?不许闹出?那等下流的动静来。”燕珩道:“岂不知别人看了笑话,满城风雨,成何体统。” “是,父王。”秦诏道:“我保证,再?不会那样了。”他轻声道:“让您疼了我这一次,便?记住了……日?后,不惹是生非、不争勇斗狠,更不敢沉湎风月,再?有……再?有请安,哪怕风吹雨打,电闪雷鸣,我也绝不会落下一次。” “罢了。” 燕珩颔首,叫他缠得不堪其扰,便?笑着撵他走。 临走前,秦诏又问了句:“父王,您方才说朝贺宴,那是做什么的?” 燕珩道:“八国诸王、五州臣子,来为寡人庆贺中秋的。怎么?……” 秦诏脸色不自然道:“那、那……秦王也来?” “自然。”燕珩瞧出?那点不对劲儿来,问道:“怎么这副脸色?难不成,你?想那老匹夫了?” 老匹夫之子秦诏,听了这话直摇头?,瞧着神色有点别扭,却不肯承认到底想不想,只讪讪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便?告退了。 燕珩目送他退出?去,双眸微眯,顿时生了点不悦。他问德福:“难不成,这小儿,真的是想家了?” 德福忙答道:“小的瞧着不像,兴许是害怕?……” “害怕什么?”燕珩道:“有寡人在,那秦厉还敢如何?” 德福心道,可那毕竟是人家的儿子,早晚要讨回?家去教训的。您总替人家出?气,也不像那么回?事?儿吧? 不过照着眼前这个形势,若燕珩执意要跟人抢,那秦王厉,必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儿。毕竟,这燕军万万当前,谁敢拂逆天?子? 那日?,远在秦宫的秦厉,莫名打了个冷颤。 对于抢儿子这事?儿,他心中已?经有了嘀咕。 因此刻,秦相齐尤就守在人旁边,说道:“王上,可曾听说?” “听说什么?” “如今秦国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三公子在燕宫,已?入主?东宫,得了燕王盛宠,正是风光无?两,连正经的宗族都要让他三分。” “什么……入主?东宫?他入主?哪门子的东宫?”秦厉都懵圈了,那不是我儿子吗? 齐尤不给他缓歇的机会,继续说道:“您还不知道吧?那场兴师动众的春鸢宴,是为三公子而操办;那次奔逐千万里来寻的芽花,也是为三公子而寻,这几年震惊山河的生辰宴,也是为三公子而办。王上……此事?紧要,您务必要拿主?意啊。” 令人震惊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将秦厉炸的外焦里嫩。 秦厉不敢置信,眉头?皱得老高?:“这几次居然都是为老三?怎么会这样?!” 齐尤不管他惊不惊,只顺着形势提醒道:“眼下不是震惊的时候,是三公子过得风生水起、日?子太平,若是这样下去……恐怕,不容乐观。” “为何?这样说……”秦厉慌的满头?汗,顾不上细思量,便?追问道:“纵燕王疼爱老三,也不算什么罪过,与我们有什么紧要?他总不能管到本王的秦宫来吧?” “王上,您想啊。若是燕王疼爱三公子,再?过三五年,及冠之日?,燕军岂不是要以护照公子之名,一路奔逐至于秦宫。三公子倘若要继位,这宝座……您是——给也不给?若是不给,我们凭什么与燕军抗衡?您应当比我还清楚,燕军若是打过来,凭咱们的兵力,恐怕连三个月都抵挡不住……”齐尤道:“可若是给了,以三公子之情,恐怕不会与您留什么情面……” “混账!本王可是他老子——他敢!” “这还不算最坏的情况。”齐尤道:“若是三公子以秦王之名,将这秦国万里山河,献与燕王,到那时……仍是亡国之患啊!” “那秦诏岂能不是好?歹?亡国之患,他难道不知……” “可三公子作了燕宫的太子,日?后这天?下……” 岂不全是他的? 齐尤没能将话说全,秦厉便?汗津津地跌坐在了宝座上,连嘴唇都开?始颤抖。 “相国、相国说的有道理。本王竟没想到这个老三,竟、竟然能让燕王……如此宠爱有加。”秦厉吓得神色如土,急道:“完了完了,这可怎么是好??” 第50章 乍东西 燕军打过去, 连攻城带收拾残局,半年足矣。 秦国穷成什么样儿?莫说兵马瘦、利器少,就连个出名儿的文臣武将?都没有。四海之内但凡名声漂亮点的幕僚, 没一个愿意往秦地跑。 “就那点子家?底,这老匹夫, 凭何与寡人争?” 秦厉:本来也没打算争的…… 德福:王上,有没有一种可能, 那是?人家?生的孩子。 燕珩是?谁?九国都得强捧在?手心的天子, 如今在?位的哪个王君,不曾替他洒扫过庭院、斟过茶、擦过汗? 那等狂纵自负之下, 管你谁的儿子? 寡人看上的东西,便是?寡人的。 燕珩这两日, 再瞧见秦诏,连肺腑仅剩的火气也没了。他越看这小子,越是?珍稀似的——好端端的, 焉能叫秦厉抢走?? 秦诏不知为何, 后脊背发凉,总觉得他父王不对劲儿: 那位先是?神色幽深的盯着自己, 而后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紧跟着又沉下眉眼去, 轻叹一声,“罢了,你先去吧。” 秦诏应声,乖顺告退。 他旁敲侧击好几回,愣是?没搞清楚背后的渊源。 燕珩问话?,“秦诏如何?” 德福忙点头:“岂止是?不错?王上善教,公子得您栽培,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自有君子之风。” “那是?自然。”燕珩深以为然道?:“若非寡人将?他养的出色,那秦厉如何生了这等心思?” 德福:“……” 他躬伏身姿,微微扭转过脸去,将?眼皮儿一抬,示意殿门前的仆子去传信儿,复又恭敬道?:“王上,兴许公子并不想回去呢。您自心中?忧虑,倒不如……先问问公子的意思?前些年发烧闹的这样厉害,公子也只说,以燕宫为家?。若是?公子不肯,您随便寻一个由头,定能敷衍过去。” 燕珩忆及那日秦诏反常,一听说秦厉要来朝贺宴,连模样也不自然了。他岂是?不想问?就怕问了……那小子没心肝儿的,倒闹着要回去。 似看出了人的不悦,德福忙道?:“就算公子不知深浅,好歹要知道?这里头的道?理。依小的拙见,秦王这几年来,从不曾有一封家?书嘘寒问暖,为何突然写信?……倒蹊跷。” 燕珩冷笑:“自然是?想保住他那王座。” 德福听得糊涂。 至于为何……保住王座的法子,是?将?秦诏领回去,倒不知了。 秦厉那点雕虫小技,与燕珩眼中?,未免可笑。 毕竟,同这位帝王相比,八国王君于政事上的手段,实在?笨拙低劣,他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若吾儿真想回家?看看,寡人自要燕军披坚执锐将?人送回去,再要穿金戴银的迎回来。”燕珩轻嗤:“这老匹夫,未免不是?受人挑唆,要打坏主意。” 可……能是?谁呢? 燕珩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出“登屋抽梯”,竟是?秦诏的主意。 德福忙称是?,又道?:“秦王并不知疼惜他,公子得您宠爱如此,必是?心知肚明?的。” “是?,对了,王上,眼瞧着最?近连阴天,不如去请公子来,晚些时?候陪您一同用膳?膳厨新杀的一只羊羔,吃些也暖身子。” 燕珩颔首,“也好,叫他也尝尝。”说罢,燕珩又轻笑,调侃道?:“就怕年少轻狂,身子骨旺,吃了白长火气。” 德福忍笑:“小的自问了德元,说是?才没看两页,就红了脸,再不肯提了。想来公子并不懂那等事,只学了皮毛。” 燕珩哼笑,轻吐出来一个词:“小屁孩儿。” 遣去东宫请人的仆子,才没大会儿便回来了,回禀说是?秦诏并不在?宫中?,自去珍兽苑练习骑射了。 燕珩睨了德福一眼:“他倒长进。” “听下头的仆子说,自打您上次罚了他,这些日子公子便越发的刻苦。但有几分闲暇,不是?读书就是?练功夫!”德福道?:“如今外头阴得厉害,想来快落雨了,可要小的们跑腿,将?人迎回来?” “不必。”燕珩道?:“寡人倒要去瞧瞧,看他几多用功,还是?敷衍出个景儿来,白给寡人作戏看。” 华袍掠过金阶,燕珩凭栏静立于鹿月台,于黯然昏色中?,放远目光,轻声道?:“唤几个机灵点儿的。” 话?不必说尽,德福已然明?白了;那是?帝王的耳目,悄不做声地去探听。 秦诏御马狂奔,飞箭如雨。 被射中?的靶子,摇晃在?风中?,与阔杆撞出伶仃的声响。 他单薄戎袍,浑身热汗,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子自下巴坠落,已能瞧出分明?的勇武气势。策马扬蹄之时?,冷着脸勒住缰绳,更透出华贵而威严的储君气派。 纵那秦宫再寒酸,他亦是一国之储君。 秦诏那身手利落,将?那匹马驯得服帖。 如今他骑的,仍是?燕珩的赤鬃雪蹄马。畜生也通人性,自受他驱使,骑御而行、疾驰如风,又随他牵系缰绳,而缓步停歇。 眼见他骑着自己的马耍威风,燕珩轻哼笑:“这混账。” 德福瞧着那姿态实在?漂亮,便赞道?:“公子御马拨箭,竟有您当年的风采。果不愧是?王上精心教出来的孩子。” 燕珩颔首不语,然而笑意含在?双眸中?,慢慢散开来。 没大会儿,遣去探听的仆子并珍兽苑里的管事大人一同来回话?,将?秦诏这一日的忙碌,添了三分油醋。 笑话?,这是?王上的心肝宝贝,焉能说一句不是?? 那王管事道?:“公子勤于练习,常来这里骑御射箭,身手越发的好了。王上的宝马性子甚烈,旁人驯服不得,养在?苑里不常牵出来,对那马匹并不好。因而,便请公子来溜跑。” 那匹马性子烈,燕珩自然知道?,因而笑问:“这小儿,倒不曾吃苦?” “公子也是?一等一的驯马高手,才没几次,便将?其?驯得服服帖帖。”王管事说着,又冲着人靴子尖跪端正:“不过,自然跟王上比不得……因那宝马认主,故而,刚开始时?,公子还是?有几分吃力?的。” 燕珩微微勾起?嘴角:“那是?自然。” 停顿片刻,他将?视线锁在?人身上,瞧见秦诏翻身下了马,牵住缰绳,将?脸颊贴在?那马匹脖颈上,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燕珩微眯眼,生了困惑。 眼见秦诏那神色还带着笑,却跟个畜生说起?了悄悄话?;惹得众人也跟着哭笑不得。 “去瞧瞧……” “是?。” 燕珩忽然唤住人:“罢了,寡人亲自去瞧瞧。” 仆从们跟在?后头,生怕扰了秦诏、叫他们王上错过那悄悄话?、平白惹怪罪,因而,便在?随行时?蹑手蹑脚,万分谨慎。 待燕珩脚步停顿,秦诏方才将?缰绳牵起?,领着马匹往阔敞马厩里去……边走?边念叨,嘴边那话?听得清楚: “我的乖祖宗,你自跟着我父王打过天下、四处奔逐。我今日能骑你一骑,倒是?荣幸和光彩。” 燕珩好笑:他哪里骑着马去打过天下,这小子真能胡诌。 秦诏仿佛听见那嘲讽似的,跟那匹马贴着脸笑:“我自然知道?,你没去过战场,更无见过什么血流成河。只是?……你跟着父王,那样威风的天子,只燕宫里踩住几片雪花,也如将?天下山河收揽怀中?了。” “说起?来……我如今驯服了你,你乖乖听话?。日后背着我父王,定要顶顶小心才是?。”秦诏自顾自跟那匹马叹道?:“若是?我能跟父王贴着背,同乘一骑,必也是?极好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父王尊贵,不似寻常人家?。我也只能叫你驮着,全当做是?这等风光,只在?心里过过瘾了。” 不知是?不是?幻想到了那副场景,秦诏竟又自个儿笑出声来。那副模样沉醉,还不知是?如何惦记和垂涎他父王风姿呢! 燕珩叫人气笑了。 说他没出息,偏又用功。 可若是?说他有出息,却又满脑子想着跟人“胸贴背”。 眼见燕珩脚步轻抬,德福忙咳了两声,提醒那位小主子。 秦诏被吓了一跳,果不其?然抬头来看。 在?这等空旷泥尘之地,燕珩迈步进来、翩然现身,岂不是?仙人下凡?秦诏被那风姿震慑住,一时?没说出话?来,竟兀自痴笑了两声。 燕珩:…… “我的儿,你笑什么?” 秦诏忙答道?:“父王,您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这里腌臜,您快、您快……” 秦诏左右瞧了一眼,没找见什么爽洁地方,只得手忙脚乱将?马匹系好,跪到人跟前儿来,拿袖子替人蹭了蹭靴面:“父王……” 他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便抬头望着人。 额头上的细汗滚在?眉心,因挺拔骨峰的走?势,而干脆坠落。再有旁的水痕,也沿着两鬓淌下来……顺着喉结,没入脖颈,微敞的戎袍冒着热气,喘息浓重。 然而,那双眼含着笑,唇角翘起?来,自有骄扬意气。 这小子,哪怕讨好谄媚,特意的伏低做小,也不叫人觉得身姿卑贱,反而生出一种生动的趣味来。 燕珩问:“方才,你抱着马匹,嘀咕些什么呢?” 秦诏不敢说实话?,只笑道?:“没说什么,父王,只说明?日给它?多喂些草料。再不敢说别的……” 燕珩轻哼,却不打算揭穿他,只转过眸光去,左右瞧了两眼。 第51章 欲窜伏 他才搁下笔, 忽然霹雳一声,惊雷便炸响在耳边,闪电劈落一线银光, 照着?三百里辉煌宫殿,恍如?白?昼。 胆子小的, 必要吓得?昏死过?去。 但这……未必不是秦厉收到信时的心情。 那封信拿金玺压在桌案上,亟待着?明日一早, 便送往秦宫。 滂沱秋雨、霹雳惊雷, 携裹着?浓风秋凉,不断翻越窗扇, 闯进帝王寝宫。飘逸的纱幔被扯开一个角,而后缓慢地坠落下去, 在地面上拖曳出蜿蜒的痕迹。 仆从们终于得?了示下,将窗扇阖紧,而后拈烛布香, 暗处炉热轻偎, 驱散风寒之气,待帝王沐浴更衣后, 空气中便只剩下极轻的湿意。 浓雨催人?沉静, 燕珩昏昏欲睡。 他靠着?软枕, 才搭下眼皮儿?来—— “咔哒”一声。 门?扇叫人?撞开,闯进一阵寒凉。 仆从们仓皇追进来,然而已经来不及,那挂着?暗影的少年,轻声唤了一句:“父王……” 还带着?疾奔之后不匀的喘息。 燕珩倦倦地睁开眼,瞧见那纱幔被风吹开,而后秦诏朝自己走近, 隔着?五步之远,怯生生地唤了句:“父王,您睡了吗?” 燕珩开口:“寡人?……” 秦诏打?断人?,兀自喜道:“太好了,父王,你还没睡。” 燕珩:“……” 方才真?睡了。但刚睡就被你吵醒了。 秦诏跪倒下去,轻轻拨开纱幔,露出一张被暴雨淋湿的苍白?脸庞。头发凌乱的贴在脸皮上,顺着?下巴往下淌水。 燕珩撑肘起来,微眯双眼,借着?昏暗灯火打?量他。 秦诏穿得?单薄,只着?了里衣,像是睡下去又起来的,浑身都湿透了,整个人?像是从池子里捞出来似的。 “这么晚了,不好好安睡,怎的回?事?” 秦诏道:“父王,我害怕,我能不能跟您一起睡?” 燕珩:? 哈?德福歪了头,也怀疑自个儿?听错了。 秦诏见燕珩蹙起眉来,便怯声道:“父王……我害怕。求求您了,让我跟您一起睡吧。” “你如?今这般大了,有什?么害怕的?”燕珩哼笑,懒得?搭理他似的,翻了个身背对?着?人?,又将调侃的话?传进人?耳朵:“叫那女官哄着?你睡。” 秦诏急得?往前跪行了几步,守在人?榻前,盯着?燕珩,认真?说道:“父王,方才好大的雷声,我害怕……” “寡人?怎么不知道你怕打?雷?” “那是以前不怕,可、可如?今怕了。” “哦?” “父王,求您了。”秦诏犹豫了片刻,才又道:“跟父王说实话?好了,那日离开殿中,我去凑热闹,非要看那赵玉儿?,结果……看了之后,连晚饭也吃不下去了。再?有夜里总做噩梦……父王……” 他急得?快哭出来了:“您就让我跟您睡吧……方才那个惊雷,快将我的魂儿?都吓飞了。” 燕珩终于转回?身来:“……” 怎的这小子,叫自己养的比公主还骄? 秦诏软软地唤他:“父王——” 燕珩睨着?人?,本不打?算理的,可秦诏猛地打?了个喷嚏。才淋湿了浑身的雨水,又奔逐一路出了热汗,夜里风凉,若再?撵他回?去,怕是又要害热病了。 秦诏见他心软,便又拉住人?的腕子,往自个儿?额头上摸:“父王,我感觉有点不舒服……” 手底下的额头并不热。 但瞧着?他那副受惊的模样,燕珩到底心软了几分。 终于,他大发善心道:“德福,与人?沐浴更衣。” “……” 秦诏被人?仔细洗干净、揉香软,才送上帝王的床榻。 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呢,自与人?说道:“父王,您放心,我睡觉可老实了……必不会打?扰您的。” 秦诏睡觉老实? 这会听起来,兴许是句实话?。 但那是睡着?之后。没睡之前……可就不怎么老实了。 帝王的金床玉榻造的无比宽敞,两遭雕花,阔长近乎九尺,睡两三个人?都绰绰有余。可不知怎么回?事儿?,燕珩才阖上眼,便觉得?哪里有点挤…… 旁边热烘烘的人?,挤得?太近,存在感分外鲜明。 燕珩忍不住睁开眼。 “……” 那视线当即撞进一双亮盈盈的、含着?笑的眸子里,燕珩不由得?怔了片刻。他难得?困惑,这小子不睡觉,瞪着?一双大眼,盯着?自己做什?么? 帝王哑声开口,言简意赅:“何事?” 秦诏那笑容有两分羞赧的意思,可动作却不马虎,坦荡往人?跟前凑了凑,道:“无事……父王,我挨着?您睡,可好?” “不好。” 秦诏仿佛没听见似的,将脑袋贴着?他的手臂,往人?怀里挤了挤,直至再?无半分空隙:“父王……” 燕珩道:“寡人说不好。” 秦诏微微仰头,因他贴在人?大臂上,并未靠着?枕头,由着?视线差距,便只能瞧得?见他父王的下巴,却看不见那双眼睛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宠溺与纵容。 他理亏,小声儿?道:“父王,我听见了,您说不好。” “那你这是作什?么?” “我……我是怕父王冷,想跟您靠的近一些。”秦诏一本正经道:“求您看在这份孝心上,就让我睡这儿?吧。” 燕珩都气笑了:“寡人?不冷。” 秦诏强词夺理道:“父王,外面秋雨正浓,您虽现在不冷,可早晚也要冷的。若是晚上您踢被子,我也好伺候您。” 不等燕珩开口,他又比出一根手指,笑眯眯地发誓:“父王,我保证,只靠一小会儿?。真?的,就一小小会儿?。” 燕珩叫他闹的没了睡意,撑肘起来瞧着?他:“你这小儿?,麻烦,现在又不害怕了?” “跟父王睡在一起,有您保护我,就不害怕了。”因他父王撑肘,给他挪出了胳膊的位置,秦诏便继续往人?怀里挤,直至将脸贴在人?胸前:“父王……” 燕珩低头,盯着?他的头顶,发怔。 他困惑了:“你也忒得?黏人?了些。” 秦诏贴着?他的胸膛,听见那心跳噗通、噗通,蓬勃有力的跳动着?,便道:“父王,我听见您的心跳了……” 说着?,他忍不住将手攀在人?腰间,试探着?小心的收紧,而后,发自内心的赞道:“父王,您的腰可真?窄……那日,我见您身着?盔甲,好不威风!……” 燕珩嫌他聒噪:“住嘴,睡觉。”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 然而,那肩吞昂扬,映出宽阔肩膀、并兽首腹吞压住窄腰的画面冲击力太强,一遍遍热汤似的在脑海里滚。 眼前香风轻柔的衣料磨蹭着?下巴,又吻住鼻息,他感觉喘息艰难。 此刻,秦诏将脸埋在强健胸膛里,并那掌心底下实在的腰身……仿佛叫他掐在怀里似的。 画册子上的“缠斗”场景,顿时涌入脑海,掀起狂潮来。 烧的嗓子眼干。 [那位是你父王,更是震慑九国五州、从无有人?敢忤逆的帝王天子。] 秦诏这么想着?,试图恐吓自己…… 然而全不管事儿?! 倒越发的升起征服欲来——偏就是他父王,偏就是帝王天子,是那全天下谁也比不上的风流人?物!若是旁人?,还没有这气派与风范呢。 父王香、父王好,父王顶顶的漂亮。 越想越乱、越乱越慌。 秦诏不停地吞咽,直至燕珩敏锐的察觉那点动静,将手落下去,抚摸在他脸颊上:“想什?么呢?这是渴了?” 他本意是想捏捏小孩那软糯脸蛋子。 可惜那小孩儿?却长成了个龌龊心肠,被他父王那双微凉的指尖扰乱了心绪,腹中炸开一团热流……直蹿关键。 那滋味儿?,叫谁也说不清楚,但秦诏……猛地就明白?了。 完蛋! 小鸟也不听使唤了。 吓得?秦诏慌了神儿?。可搁在人?腰间的手,却死死抓住、舍不得?松。 燕珩只需要贴得?再?近三分,便能抓住那点端倪。若是瞧见顶起来的那道山湾,必要将人?当场丢出去,狠打?上三十杖子不可。 秦诏憋住气,慢慢地涨红了脸! 燕珩捏了捏人?的软耳垂,轻笑:“怎的这样热,难道又发烧不成?” 耳朵叫指头电住,秦诏火撩了尾巴似的,“唔”了一声儿?,便手忙脚乱松开了人?,兀自翻了个身,滚到一边儿?去了。 他打?磕巴道:“没、没热。” 秦诏心底明白?了事儿?,便臊的无地自容,只将头埋进枕头里,趴住一动不动。他试图将呼吸沉沉的压下去,端住体面,生怕被他父王发现。 燕珩纳闷儿?,又好笑道:“怪哉,你这样,非将自个儿?闷熟了不可。” 岂止是闷?那张辣起来的面孔,非得?能烤熟条羊腿不可! 闻言,秦诏仓皇的抬头。 借着?微弱光线瞧上去,燕珩才发觉他额头并着?鼻尖,都生了一层细汗,亮盈盈的闪着?珠光。 秦诏艰难开口解释道:“父王,我……我没事儿?。方才说了只靠一小会儿?的。” 这小子什?么时候这等听话?了? 燕珩嗬笑,伸出手去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欣慰道:“也好,你自乖乖躺在那儿?吧……寡人?实在倦了,再?不许靠过?来。” 秦诏闷闷地应声。 第52章 其焉如 天色昏沉, 将明未明,阴雨将光线压得深重,便只?能?瞧见那朦胧的轮廓, 窗影叠成一片,新?烛将燃上。 燕珩叫人枕的手?臂酸麻。 他阖着眼不曾睁开, 哑声命令道:“将你那脑袋,挪开。” 秦诏睡的晚, 这会儿?正迷迷糊糊的, 他自舍不得那香气,更舍不得那窄腰宽膛……只?懵懂的凑更近, 八爪鱼似的攀上去了?。 燕珩被人扑住:…… 他顿了?片刻,唤道:“秦诏。” 秦诏睡的沉, 哪里知觉?此刻,正将脑袋枕在人胳膊上,四处乱摸。那手?掌抵在人胸膛上, 一面无意识的摩挲, 一面馋馋的唤父王。 燕珩不堪其扰,终于掀起眼皮儿?来?, 垂眸去瞧。 秦诏端着一张风光桀骜的脸, 却舒适的窝在人怀里装乖……燕珩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然而?小狼崽子睡的正香, 说是装,倒冤枉他了?。 燕珩眯起眼来?,极轻地叹了?口气,才又拿指头点了?下人的鼻尖,轻哼道:“你睡的倒香——岂不知寡人肩酸手?痛?” 见秦诏毫无醒来?的迹象,燕珩将指头下移,又点在他唇上, 神色含了?笑,偏有几分招猫逗狗的趣儿?:“你这小混账。巧言令色、谄媚的很。没瞧出你睡得不好,哪里害怕?分明凭这张巧嘴胡诌,亏得寡人信你!” 他骂的实在太对。 毕竟,话音才落下,那张巧嘴就探出半寸舌来?,舔了?舔他的指尖。 燕珩:“……” 那手?指酥麻,抽回来?的也快。 ——混账! 他狠狠捏了?一把秦诏的脸,复又收回目光来?。这小儿?,近日总带着馋劲儿?,也不知是垂涎些什么…… 燕珩想,是该给他加两条羊腿吃的。 以?下犯上、放肆完还?得了?奖赏的,秦诏属头一份。如今,叫人掐了?脸仍不知觉疼意的人,仍睡得香甜,更不知道什么羊腿的事儿?。 * 晨光熹微的梦里,没有羊腿,只?有美人。 梦里情形逼真,他父王褪去长袍,露出半张光洁的后背,香肩一抖,袍纱便蒙在自个儿?脸上了?。秦诏痴痴笑起来?……他父王今日不一样,倒与他玩那等情趣。 他馋的想流口水。 梦里,那冷厉的威严,为那点臆想出来?的风情所?取代。他父王不过居高临下地冷睨了?他一眼,便将人烧的浑身发热。 如此扬着下巴瞧人,挑衅,轻蔑。 也就只?有他父王那等高贵姿容,方才陪衬。 像是驯养的手?段,只?差一道银鞭,甩在他面前,顿时?激起满腹腔的征服欲来?。 * 燕珩才阖眼没大会儿?,就察觉怀里的人将他抱得更紧,嗓子里挤出来?两句软软的“父王”,像是恳求。 燕珩困倦的很,懒得搭理他。 然而?这小子愈发放肆。他一手?摩挲着挂在人脖子上,一手?搭扣住那窄腰,脸贴着胸膛,略曲腿,便挤进人两膝之间了?。 他倒会钻空子! 还?不等燕珩反应过来?——忽然有什么硌到腿肉了?。 帝王怔了?三秒钟,“唰”的睁开了?眼。因一时?惊诧,便也不困了?,他强撑起上半身来?,将秦诏揪住襟领拉开半寸距离。 秦诏抱得紧,叫他父王拽了?个悬空——吓得一激灵,也跟着醒过来?了?。 四目相对:…… 两人同时?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困惑。 燕珩挑眉,愠怒:“混账。” 秦诏迷茫的张了?张口:“啊?” 燕珩视线下移,盯着他没吭声:“……” 秦诏随着与他父王的视线往下看,怔的手?脚发僵,也没吭声。 燕珩没吭声是无语,秦诏没吭声是……等死?。 当?下,他愣在那处,脸“噌”地蒸熟了?去,然而?嗓子里艰涩,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他只?胆战心惊:完了?,完了?。 燕珩问:“你做什么?” 秦诏心一横,眼一闭,干脆果决的抬眸,装傻答道:“父王,我什么也没做。”停顿片刻,他红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燕珩:“……” 他看秦诏不像撒谎,又想起来?这小子长大了?,如今,才识风月的年纪,晨间……这等反应,也不算错处。 毕竟不是有意为之,燕珩也不好追责,因而?,只?得耐着性子问道:“那画册子,你不是瞧过了??” “啊?” 片刻后,秦诏佯作反应过来?,那张脸红的要滴血似的,慌乱挣脱出他父王的掌心,兀自钻进被子里,将头蒙上:“父王……可、可我什么也没想呀。我也不知道……” 至于……到底想没想、想的谁,秦诏可比他父王清楚。 然而?燕珩并不知情,只?当?他是个没出息的痴儿?,便哼笑道:“叫你学,你自装模作样——早间这等事,才自然不过,并无什么要紧的。若还?不明白,自回去问问那女官便是。” “我才不问旁人。” 燕珩听出言外之意,冷笑道:“难道还想来问寡人不成?” 秦诏不敢坦诚,只得摇头。可憋了半天不说话,那视线却热烈的投过来?了?,他红着脸、鬼鬼祟祟的往人那处瞧去。 燕珩迅速撩起锦被,将自个儿?护住了?。那脸色顿时?黢黑:“你瞧什么?” “父王,您是不是也……” 燕珩冷哼一声。 秦诏自软褥子底下探出手?去,那指尖缠着人的指尖,“父王,我错了?,您别生气,我再不敢乱说了?。方才是睡糊涂了?。” 燕珩没拂开人,只?是冷笑睨他:“信不信,寡人叫德福,将你的那双眼睛挖出来?,喂给后苑里的犬兽吃。” 威胁的语气巧妙,态度实在厉,又带着上位者的天然的震慑与威严。 秦诏似被唬住了?,讪讪地吞口水。 然而?,他父王那模样虽冷,姿容却同梦里如出一辙。只?因被人拿下巴尖指着,威胁变成了?风情,不由得心窝里发软,手?心都冒汗…… “父王……我还?小,您原谅我一遭吧。” 秦诏佯作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轻声细语地解释道:“父王知道我的,不过是个顶顶愚笨的痴儿?。方才睡得迷迷糊糊,正不知什么景况,所?以?才没得礼数,我本无意冒犯父王的……” 那副模样软糯,避重就轻,全然不提这里面的龌龊心思,只?说自个儿?还?小。 婉转曲折的心肠和?手?段、平日里的讨巧卖乖,再有满心的装着“父王”……搁在燕珩眼皮子底下,确实不算沉稳,生得孩子心性。 倒也是。若他什么都懂得,秉性成熟稳重、城府深沉,再将情绪敛的声色不动,生颗沉静的心,燕珩焉还?能?放得下心? 毕竟,燕珩待他如公子,却从未将他视作帝国的继承人。因而?,他要的,也是秦诏这般的骄扬与乖顺,而?非来?自储君的威胁。 瞧他脸红、慌乱,无措,燕珩念他还?是个孩子,遂哼笑:“罢了?。” 秦诏得了?恩赦,没吭声。 那面皮受了?臊,瞧着有点羞赧的意思,便仍将自个儿?裹进被子里捂得严实。直至梦里的场景淡去,火气渐消,脸也褪了?浓重红色,方才小虫子似的往燕珩身边蛄蛹…… 燕珩正打算睡个回笼觉,才眯眼没大会儿?,那小虫子便凑到怀里了?。 见他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包的这样严实,才敢往自个儿?怀里钻,怕是方才叫人臊的厉害。 可那模样荒诞好笑,引得燕珩勾了?勾嘴角,问道:“又作什么景儿??惹得寡人也睡不安稳。眼见天色将明,你这小儿?,还?不起床告退?……速速回你的东宫去。” “我不。” “嗯?” “父王,我不走?,我还?没……” 燕珩挑眉:“没什么?” 秦诏急中生智道:“父王,我还?没给您奉茶请安呢,待会儿?再来?可不好。为这,我不走?。” 燕珩哑声笑,翻了?个身儿?,背对着他,颇无奈道:“今日不必你请安了?。” 秦诏急道:“那不行,父王,说好了?以?后再不那样的,我怎能?说话不算话?……您、您转过脸来?,可好?我还?有话说。” 燕珩:…… 秦诏求道:“父王——” 燕珩复又转过身来?,睨着他。燕珩见他眼巴巴的盯着自己看,不等秦诏开口说,便又将手?臂展开去,抬了?抬下巴:“嗯。” 果不愧是他父王!生了?这等体贴的玲珑心。 秦诏笑眯眯的弯了?眉眼,将脑袋往上挪了?挪,歪在人肩头上:“父王,我是想说,时?辰还?早,您再睡一会儿?,我守着您。” 燕珩道:“哪里用你守着寡人。” 秦诏将脑袋扭过来?,强行枕上他父王的枕头,贴在人耳边,嘟囔道:“是,父王,您虽然不用,但我却想。不如……我陪着您再睡一会儿?,可好?” 燕珩被这狗皮膏药似的小子黏住,哭笑不得。 他伸手?将秦诏身上的软被裹紧,塞进怀里抱住了?——秦诏动弹不得,才要再开口说话,那掌心便罩在他唇上…… 燕珩闭着眼,停顿一会儿?,方才松手?:“嘘。” 蝉蛹似的秦诏:…… 燕珩那张俊脸近在咫尺,含着珠肉的藕色唇瓣,几乎贴上他的眼皮儿?。 秦诏被他父王抱住,帝王呼吸间落的温热气息,就打在额头。他只?需要轻轻仰起头来?,便能?亲到那弧线明朗的下巴、再攀上去一寸,便是那软肉珠润的唇…… 第53章 念灵闺 秦诏让人打的屁股疼。 秦厉让人吓的脑仁疼。 秦国上下两位王君, 在燕珩的淫威之?下,齐齐地屈服了。 不止如此,秦诏还?被人下了禁令, 整一月不许去奉茶请安。所以,当他?屁股消肿之?后, 急着去见那位“父王”的时候,还?不知道——东宫之?外, 早就变了天。 “……” 四目相对时, 秦诏才发觉对面那张脸,有点儿眼熟。 片刻后, 他?反应过来了,怎么是秦厉?! ——没见到?燕国的父王, 倒先?撞见了秦国的父亲。 秦厉瞧见人,也是怔了片刻,才迎上来:“老三?是你?——我的儿, 你?竟这等威武了, 瞧瞧,连父王都认不出来了。” 见秦诏愣在那里?不说话, 他?尴尬的左右视下两眼, 找补道:“毕竟离开故土许久, 来的时候年?纪小,如今乍不认识,也实属正常。是父王啊!我的儿,你?连父王也不认识了吗?” 秦诏往他?身后探了探视线…… 半晌后,仍没找见那位风光美丽的“父王”。 德福心?知肚明,见状,忙笑着解释道:“公子不必进殿请安了, 王上如今正在休息。王上体恤您,有感于父子情深,方才已下了令,特赦半天,与两位团聚。若公子愿意,大可请秦王至东宫相谈。” “啊……原是这样。”秦诏强忍落寞,佯作才反应过来似的,笑道:“是您!父、父亲,您怎么来了!是太久没见到?您了,诏儿实在想念,竟没认得出来——哪里?敢想呢。” 秦厉握住他?的手,恨不能两泪纵横。 秦诏无语,这爹瞧着可真寒碜…… 但?他?面上不显,热热的回握,引着人往东宫方向?去了。倒不是他?多想秦厉,而是生怕燕珩瞧见这副场面,他?再与人亲热,岂不是百口莫辩? 是,十二分的百口莫辩。 毕竟,德福回禀的时候,燕珩不悦的垂了眉,那哼笑冷厉,压根没打算给人解释的机会——没瞧见都这副态度,若是瞧见了,指不定怎么生气呢。 “他?跑得倒快,瞧见那没人性?的老匹夫,连寡人都忘记了。”燕珩品着唇边略显酸涩的茶水,兀自生嚼了一枚叶株,“没心?肝的东西。” 德福好心?,替人道:“想来许久不见,磨不开脸面。” “什么脸面?那小子,岂是那等识大体的?” 德福讪笑,在您面前是胡闹,可出了门,人家秦公子惯是识大体的。 东宫内,这位识大体的秦公子,热热地抱住秦厉的手臂,与人“诉苦”道:“父亲啊……诏儿实在想念您,只是不知,您怎么来了呢?” 秦厉哪里?知道这个“父亲”和?“父王”有天壤之?别! 他?听见幺儿亲热的唤自己,毫无隔阂,忍不住添了几分尴尬,只觉自个儿当初有两分心?狠了。 “燕王朝贺宴,必要来的。为父知道,你?在这儿,过得还?不错。”秦厉试探道:“还?怕我儿会忘了父王呢!” 秦诏忙道:“您只知道我受宠,哪里?知道远离家乡的苦楚……这燕王待我再好,毕竟不是亲生。哪里?能比得上父亲您呢……”他?说着,佯作伤感道:“可惜,儿子命不好!” 秦厉忙问:“这话怎么说?” “如今看?这形势,燕王相中了孩儿,定要将我留下来才罢休。怕是儿子要辜负您的期望了……那储君之?位……孩儿无福消受。”秦诏道:“这等重任,只能委以兄长?之?肩了。” 那可不!秦厉本来也没打算传给他?。 可如今形势陡然剧变,若是不假意传给他?,将人带走……只怕自个儿也坐不住咯。 “那……那燕王打算将你?留下来,可是要封为……?”秦厉左右打量了一眼这辉煌宫殿,又眺望远处连绵巍峨的金銮,顿了好大一会儿,才叹道:“唉,如今你?已入主东宫,这、这可如何是好?” 秦诏转过眸去,含着笑意问道:“父亲,难道,您……也希望我回秦国?” 秦厉沉声道:“那是自然,父王岂能不疼你??往日里?,是因你?小,父王政事忙碌,顾不上你?,才让你?觉得,是有意冷落了你?——实则却?不然!你?与昌儿、定儿三人,父王心?中最喜欢、最疼的就是你?。” 话音落下,秦厉又假惺惺的抹了下眼眶:“委屈我儿了!是父王……对不住你?。” 好么!说的激情昂扬,连自个儿都骗啊。 “是我错怪了父亲,原来……您竟是这样的疼我,往日里?都是我没心?肝、冤枉了您!既是这样……那父亲,我偷偷跟你?说件事。”秦诏压低了身子,故作神秘道:“这事儿紧要,您可万万不要跟旁人说。” 秦厉点头:“那是自然。” “其实,燕王并没有封我为东宫,”秦诏说道:“他疼我是真,但?他?日后,并不打算封我为东宫。” 他故意将话题引到旁处,迷惑人道:“燕王说,待我及冠,定是要放我回秦国的,还?说什么……带着燕军去。不过,并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秦厉大惊失色:“啊?” “那日演军,燕王也叫我陪同去看?,还?说什么要坐一坐天子的宝座。”秦诏佯作糊涂道:“这叫什么道理?父亲您说,燕王不是已经做了天子了吗?如今我们?都听从于他?……” 秦厉吓得冷汗淋漓:“这、这这……” 好家伙,这还?不如封了东宫呢!这是要挟储君以令诸侯,借着秦诏之?名,直接打入秦宫啊! “这、这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父亲若不信,大可随便找个人来问问,我诞辰那日,燕王亲口说的。”秦诏道:“您若想念我、希望我回秦国,只消再等几年?便是了!” 完了,完了! 秦厉当下心?惊胆战,只叹一天也等不得了! 若他?这次不将秦诏这个“祸害”带回去,他?日叫燕珩拿住,必是国破家亡的下场。 这么细思量片刻,秦厉便道:“我的儿啊,你?糊涂!那燕王哪里?实在真心?的疼你?,不过是假装对你?好罢了。你?也不想想……他?是外人,哪里?比得上父王待你?亲呢!——你?是我亲生孩子,父王待你?,定是最疼的。” 秦诏笑眯眯地点头:“这是自然。” “可……我能怎么办呢?燕王实在喜欢我……” 秦诏说着,慢慢垂下眼睫去。看?着感伤,然而眸子里?潜藏的寒意浓重——虎毒尚且不食子。 若他?没猜错,恐怕这老贼,已然起了杀心?,就等将他?哄回去了。 “诏儿,你?听父王说。待到?朝贺宴上,咱们?自去与燕王请恩,到?时,父王便带你?回秦国去……这几年?委屈我儿,你?放心?,再过几日,咱们?自回秦宫,你?便自由、全是好日子了。” 秦诏先?是点头,后又装作害怕的样子,问道:“可……可父亲,那储君之?事怎么办?燕王点名要储君,难道要让兄长?过来受苦不成??” 秦厉作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叹道:“没办法,你?兄长?……他?自该做长?为大,怎能躲在秦宫、置身事外,让你?这个小弟吃苦呢!” 他?稍微停顿片刻,又去摸秦诏的头:“好孩子,父王知道你?委屈,你?放心?,父王已写好了诏旨,待燕王同意,即刻便带你?走,叫你?兄长?入燕宫……” 入燕宫……住这阔敞东宫,而后归国承继大统。 秦诏自知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可他?不打算揭穿,只装作心?疼道:“兄长?待我真好,父亲也是,我心?里?疼。”说着,又勉强挤出两行泪花来,咬住唇,凄凄然地问道:“可父亲,若是燕王不肯放我走,那该怎么办?” 秦厉叹气,可说呢!他?也正愁这件事……毕竟疼惜了两三年?,放他?归去确实不算容易。 秦诏装模作样地伤心?了一阵儿,又惊然说道:“啊,我想到?一个办法,父亲,您若这样做,燕王必能放我走……只不过,要委屈您了。” 秦厉忙问道:“什么办法?” “父亲,燕王曾问我,是不是想家,要不要回家看?看?。但?是……他?又怕您不疼我,故而不肯放我走。可……若是您有意在他?面前,表现的与我亲近、疼惜我,这时,我再求一求他?,求他?放我回国,燕王定能心?软,岂不是就同意了?” “这个主意可能行的通?” “依我看?,必是行的通的。父亲有所不知,这几年?来,我与燕王同枕而眠,亲近的很。燕王的性?子,我自恃了解几分。不能说十成?的把握,好歹有个八/九成?。”秦诏慢腾腾地说道:“您只有待我亲热,燕王放了心?,不忍拂了父子深情,才好放我回去。天下人看?了,哪敢说他?半分不是——只说这位天子体恤咱们?。” “如此以来,燕王面上有光,旁人看?了也深以为然。燕王总不好……拆散这等天伦。” 秦厉一听,这话有理。 秦诏见他?动摇,便接着说道:“父亲还?有一样不知道的,我自心?中伤感,并不敢跟您透露半分。今日,咱们?父子相见,我也好将这憋了三年?的体己话,与您交代。” 秦厉道:“我儿但?说无妨。” “原先?我住在秦宫里?,没得机会同您亲近,更不懂得行事的规矩,哪里?明白这储君、质子、八国之?间的利害关系?当时,您发了赏赐,封我为储君。我一个不知深浅的孩子,只当您疼惜我,还?欢喜高兴得不得了!” 第54章 隩重深 但是……那位却不想?他。 这几日, 燕珩正处在气头上,哪里想?见秦诏?因而下?了令,不许他迈进殿里一步。秦诏跪在殿外请安奉茶, 连膝盖上蹭了一层泥灰,都不见燕珩心软。 德福出?来传话:“王上是心疼公?子, 叫您同秦王好好相聚,如今生身?的父亲来了, 也好说说体己?话, 免得日后再想?家。王上虽有慈父之心,毕竟不能替代。” 秦诏听出?了德福的言外之意?, 也察觉到了燕珩那点不爽利。 他心中想?顶嘴,哪里不能替代?——可面上却笑盈盈道:“父王说的也是。既如此, 那我便?先回?宫了,只请您替我忙碌,将这碗茶奉给父王。” 德福微怔, 坏了。 难道自己?说的太委婉, 秦诏才?没听出?来? 因而,他又变着法子的提醒道:“这几年, 王上待您, 比秦王之情还要深厚几分。只是……养身?如何比得生身?呢?王上怎好夺人所爱呢。” 秦诏装作听不出?来, 点头道:“多谢父王恩赐,秦诏明?白了。” 德福:…… 眼见秦诏搁下?茶杯便?站起身?来,抚袍走了。德福纳闷儿,才?一月多不见,怎么感觉秦公?子变傻了? 燕珩可没觉得秦诏变傻,他冷哼:“自见了那老匹夫,喜得什么都忘了。” 德福讪笑:“兴许是年纪小。许久不见, 有几分思念也正常。” “正常?”燕珩嗬笑:“你莫不是忘了,吾儿刚来时,那浑身?的破烂?叫人牙碜。老匹夫恶毒,这样待他,又逼他作替罪羔羊,撵着来作质子。” ——可说呢!但……质子,不是您要的吗? 德福不敢说话。 燕珩转眸睨他,又撂下?一句:“跑得这样快,难道真要跟人走不成?若他这样想?父亲……” 德福惊诧,以为他们王上要放秦诏回?国,哪知燕珩下?一句话便?是:“那就叫老匹夫多在寡人的燕宫……住几日。待住到吾儿不想?他了,再走。” 德福:…… 好么,这是要“连人带爹”的扣下?啊。 秦厉哪里知道燕珩的心思?他叫秦诏哄得五迷三道的,这会儿正筹划着,怎么到燕王面前卖弄父子情深呢。 朝贺宴前夕,他请恩见了燕珩一面,拘谨地坐在对面,与人寒暄道:“王上近来可好?我那小儿,没给王上添麻烦吧?” 燕珩冷睨了他一眼,嗬笑。 秦厉嘶声,喝了口茶水掩饰尴尬,又问:“此次来燕,庆贺中秋,兄也想?念王上。一来给您作贺,二来,也该去祭奠一下?父王的。” 说着,他试图将话题往父子情深上引道:“原来,父王便?疼惜我们,如今王上又疼惜我那小儿,叫我倒有几分羞愧……” 燕珩眉眼不动,轻飘飘的撂下?一句:“是该羞愧。” 秦厉:“额……那、那——这,也是。” “寡人问你,秦诏住在秦宫何处?吃穿几何,你可曾问过?”燕珩闲饮一口茶水,慢腾腾地将目光落在他脸上,压迫感将人逼得说不上话来。 秦厉战战兢兢答:“是、是有些……琐事、……耽搁,才?没问的。” 燕珩搁下?茶杯,杯底撞在桌面上,轻发出?“咚”的一声,吓得秦厉“腾”地就站起来了。 “……” 燕珩回?眸,瞥了他一眼,眉眼含了两分不悦:“作甚?” 秦厉恍如惊弓之鸟,轻“啊”了一声,赶忙又坐回?去,因紧张而将脊背挺得笔直:“王上见谅,方才?……犯糊涂。” 燕珩懒得理他。 只不过,心中实?在费解,怎的这样窝囊的老匹夫,能生出?秦诏那等小子来,怪哉。 秦厉沉默了一会儿,又试图挽回?几分颜面,便?解释道:“先前,我虽疼爱诏儿,却因他的母亲早亡,触景伤感,故而不忍相见。方才?让您误会,是冷落了他……实?则不然,这满秦宫上下?,都是知道的,我心中最?疼的,便?是他了。” 燕珩摩挲袖口的指尖微顿,冷哼。 秦厉顿时住口,直到瞧见燕珩并不打算说些什么,方才?继续开口:“如若不然,也不会将他封为储君了。我本想?着让他到您膝下?,历练两年,方才?归秦继位,岂不正好。” 少倾,见人不语,他又一面打量燕珩的脸色,一面小心说道:“哪里知道……诏儿这一走,我心中实?在思念。常辗转反侧,夜深难眠——您必是体谅我这为人父的苦心的。” 燕珩抬眸,挑眉道:“寡人又不曾作父亲,如何体谅?” 秦厉:“……” 老匹夫急得心肝乱颤,怎么这位压根不接茬啊。 “您纵不作父亲,必也知道先王当年苦心的。”秦厉讨好道:“我那小儿不懂事,总给您添乱,倒不如我那长公?子省心。” “哦?” “依愚兄所见,王上姻亲在即,我这小儿胡作非为,听说吃醋闹乱子,耽搁了这等大事。不如叫我带回?秦宫,好好教训,也好与您腾出?清净来,安心筹备立后之事……” 燕珩轻搓了下?指尖:“秦厉,寡人的事,你倒清楚的很。” 秦厉讪讪,慌乱答道:“是、是关心您的起居大事,方才?上心,并没有旁的意?思。愚兄怕耽搁您的姻亲大事,到那时,妨碍王上开枝散叶,我、我岂不成了这九国的罪人?” “九国?”燕珩微眯起眼来,冷笑:“依寡人看,八国倒也不错。” 啊?!—— 叫那话吓住,秦厉差点晕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个儿谨言慎行,怎么就惹上了这等麻烦……天可怜见,这八国王君中,属他最?老实?勤恳了。 他是不知道,可秦诏知道。 朝贺宴上,他瞧见燕珩的脸色,便?知道,自个儿那老驴似的父亲,定又到人面前,乱嚼舌头挑事儿了。 燕珩本就姗姗来迟,这会儿才?出?现,就冷着脸发话:“诸位远道而来,自辛苦了。朝贺宴不拘,自畅饮罢。” 早先,他已在朝堂上接见了八国王君,凡是紧要的社稷大事,也已嘱咐过。如今,得了警告,八国王君自是乖顺,无?一不应、无?一不答。 笑话,谁敢在燕珩面前找不痛快? 因而,转过那些繁琐之要,虽有相互的争锋,但叫燕珩压住,也不得不谈拢之后,这宴席氛围,便?显得轻快些,只叙旧聊些闲事…… 此刻,国王君并质子同席,另一端则是朝中重臣,相对而坐,举杯欢庆共饮。 燕珩端坐高?台,瞧见自个儿腿边空了的少年席案,顿生了不悦。他抬眸,视线自去寻秦诏…… 此刻,秦厉正笑容满脸的与人布菜,口中亲热道:“我的儿,多吃些,瞧着,你都瘦了。” 燕珩眯眼,瘦了? 这老匹夫睁着眼说瞎话,寡人自将他养的那等威风,哪里瘦了?! 哪知道,秦诏推脱不开,只好就着他的筷子尖吃了。 ——好个不识好歹的小混账,也亏得你敢吃,就不怕那老匹夫口水腌臜人!燕珩顿觉一股无?名怒火上涌,就顶在肋下?。 因碍于诸众席中畅饮,他才?将不悦压住,隐而不发。 哪知道这两人不收敛。 尤其秦厉,并不曾知觉,只一会摸摸人的头,一会捏捏人的肩膀,又拍拍人的手背,左看右看,欣赏儿子似的,笑道:“我的儿,父王想?念你,想?念的紧。” 秦诏则是有点害臊似的。 他先低下?头去,片刻后又露出?笑,慢腾腾地给秦厉斟了一杯酒,将那金爵与人推得近些:“您尝尝……” 燕珩抿唇,不语。 他平静错开目光,然而却将底下?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这会子,只关注秦诏,连旁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瞧不见了。 秦厉还在追问:“不知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可曾想?家了?父王嘱咐人做了许多玉灵糕、还采了许多芽花给你,只等着你回?家呢。” 燕珩沉了眸光,冷锐盯着人,只觉这小儿伤他心,才?不过几日就“叛变”了。再者说,那芽花有什么稀奇?寡人自有燕军奔逐千里,亲自去取。 秦诏弯了弯嘴角:“我在这儿很好。” 秦厉便?伸手去揽他,恨不能将人裹进怀里似的,亲热道:“那父王便?放心了,还怕你想?家想?的厉害……夜里偷偷哭呢。” 燕珩才?拿起来的筷子又搁下?,一时蹙了眉。 ——什么夜里偷偷哭!他夜里,自在寡人床榻之上,打滚呢! 秦厉还要再说些什么,就听高?台那位发了话: “秦诏。” 秦诏慌忙抬头,仿佛隔了月余,才?头一次看见他似的,惊讶地应道:“是,王上,秦诏在此。” 不敢置信似的——燕珩挑了眉:? ——什么? ——他叫寡人什么? 连德福都讶然的多瞧了秦诏两眼。 燕珩不好发作,只压下?眉眼去,淡淡地说道:“与寡人斟酒。” “是,王上。” 秦诏仿佛故意?似的,一步三回?头地去看秦厉,又眷恋不舍的往高?台上走,直到跪在人席前,替燕珩斟酒。 场中忽静下?来。 这回?,群臣都看明?白了——难不成,有了亲爹倒忘了“后爹”?这秦诏怎的一改往日谄媚,对他们王上这等冷淡了? 大家也不敢作声,只齐齐盯住秦诏看。 秦诏低着头,乖乖斟完酒,便?跪直起身?来,预备行礼告退。 燕珩面色无?虞,仿佛毫不在意?似的,抬手端起金盏,吞饮如水……空了的杯爵,复又搁在他面前。 第55章 愿竭节 秦厉顿时有点恍惚。 被燕宫之华彩压住呼吸, 他?惊觉整座玉殿威严而沉寂。尤以燕珩扫过来的目光为首,锐利难当……将他?编排的腹稿狠打了回去,再无影踪。 这会儿, 他?甚至没分辨出来,这句“父王”到?底是?唤得谁。 但燕珩没给他?机会发?问, 只淡淡命令道:“公子吃醉了,将他?送回寝宫去。” 他?压下请恩, 做主道:“今日?盛宴, 不碍家?事,至于到?底是?不是?回转秦宫, 待他?酒醒了再说?吧。” 待仆子们去扶时,秦诏却摇头, 不肯走。 他?神色镇定,自作主张的往前挪了几步,瞧见燕珩微微挑眉, 知道那位仍旧纵容, 便一路磨蹭到?了人?的席案前,跪坐在旁边儿了。 “我、我给您倒酒, 弥补这等失礼。我还没醉倒, 不必先?回寝宫。” 燕珩哼笑, 没说?话。 秦诏便也?闭了嘴,就只往人?身边靠。只是?神色仍含着委屈……叫底下那位状况外的亲爹,满头雾水。 燕珩并不打算揭穿——只陪着又饮了两杯酒,才道:“想来秦王不知,寡人?燕宫里的酒醉人?,这小儿吃不得许多。这一醉么,就容易说?胡话。” 秦厉无语:…… 可他?一口?酒也?没吃啊, 到?底哪里醉的? “兴许是?这样。可……吃醉也?不妨事的。我儿早先?说?过,十分想家?。王上?若是?有令,只需恩准,待明日?,我自会与他?说?的。” ——“对吧?诏儿。” 燕珩便扭过脸来看秦诏。 秦诏仍然不说?话。只是?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却开始摩挲他?父王的手背,那小动作实在暧昧亲昵,没大会儿,便热辣辣地缠住人?的指头了。 那声音压得只有两个人?听?见:“父王,我不要走,我心里只有您……” 燕珩面色平静,仿佛没听?见似的,只不过没抽开手指,更?没拂开那将要攀上?手腕与小臂的人?。 那小臂结实、强健,转眼便叫少年挂住了。宽衣袍袖遮挡之下,秦诏不安分的手指,沿着其上?的青色血管缓缓抚摸。 先?前他?就极其黏人?,叫燕珩冷落了月余,眼下更?是?变本加厉。他?黏糊糊的贴上?人?,似乎要自那脉络,将他?父王剖开,再仔细瞧瞧,那微凉的肌骨之下,到?底滚起?何等的心热…… 燕珩喉间?微痒,转眸睨了他?一眼。 “?” 秦诏装傻,兀自眨了下眼睛,睫毛湿漉漉的,瞧着无辜。 燕珩顾着八国脸面、重臣眼目,懒得搭理他?。 奈何秦诏不知悔改,愈发?的放肆了。 臂弯的感觉鲜明。燕珩只察觉他?放肆地攀上?来,像只馋的流口?水的狼犬,围着猎物心慌,左右舔咬,不知怎么下口?似的。 终于—— 燕珩不堪其扰,在人?脸上?轻掐了一把,才又淡定地抽回手臂。 那声音很轻,仍被人?听?了去:“混账。” 秦诏嘶声,乖乖地放开……然而,才不过两杯酒的功夫,待燕珩放松警惕,转顾旁人?,便又缠上?去了。 燕珩搁下杯爵,预备离席:“诸位畅饮,寡人?不胜酒力……” 这话没说?完,底下人?都笑了,忙道:“王上?自有千杯不醉之海量,豪饮百爵不见一分酒意,怎的今日?,倒说?不胜酒力。” 燕珩微顿:…… 秦诏忙替人?说?道:“王上?谦虚,是?去更?衣,方才我倒酒时,不小心……” 燕珩颔首,站起?身来。 座下这才明白过来,顶着酒意微醺,慌忙行礼,恭敬送人?退席。 这位帝王自缓步越过长廊,朝金殿走去。后面的跟屁虫,也?亦步亦趋,生怕叫人?甩开似的。此刻,秦诏虽垂眸颔首,显出十足的谦卑,眼底却含着一抹骄扬的笑意—— 他?父王走到?那里,他?便要跟到?哪里;旁人?都没资格,自他?独一份。 那点小心思,燕珩未必不知。 因而,待行至殿中。 燕珩站定,便捋着宽袖微微笑。片刻后,他?自空荡寂静的金殿中,气定神闲地发?问:“何事这样闹?” 秦诏低着头,不说?话。 燕珩眯眼,抬手掐住他?的下巴,强逼着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那等略显残暴的动作,实际上?轻柔的不像话——秦诏仰着头,盯住他?父王的眼睛,委屈道:“父王,我不敢说?。” “哦?谁是?你父王?” “您。”秦诏乖乖答道:“您是?我父王——这颗心里,只有眼前这位,我哪里还认过旁人??” 燕珩嗬笑,为着方才那点不爽,加重了几分力气,挑眉道:“寡人看你,有了那老匹夫,正乐得自在,不思旁的,上赶着尽孝呢。竟还知道,认我做你的父王么?” 秦诏伸手,握住燕珩脆白韧劲的手腕,而后轻轻摩挲,突兀蹦出来一句话:“父王……您的手,可真好看。” 燕珩微眯起眼来,神色危险。 秦诏垂眸压低视线,盯着宽袖滑落而露出的漂亮手臂,轻轻吞了下口?水,才又道:“父王,您误会我了。这话说?的好奇怪?我为何要给他尽孝?” “父王不叫我来请安,却叫我伺候秦厉,不正是?为了堵住他?人?口?舌吗?我照着您的话做,您为何不悦?” 不等燕珩说?话,秦诏又道:“再有,父王——我同那女官亲近,您不悦;我守着生身的父亲,您不悦。您撵我走,我真的去了,您又不悦……” 他?一面摸着人?的手臂,一面佯作困惑,那声音缓慢自喉间?挤出来:“父王,您为何——这样的……小气?” 燕珩转眸,为他?的放肆而愠怒,然而如?今,他?长高了许多,那点居高临下的姿态优势薄弱,连掐住人?下巴的威胁都少了两分。 因而,帝王冷嗬笑:“跪下。” 秦诏哪敢不从,自乖乖跪下,仰着头看他?,那话刻意激怒人?似的:“父王,您到?底为何……不喜欢我同旁人?亲近?” 燕珩微微勾起?嘴角。 “我的儿,如?今,你的手段还不够——” 他?回转身子,拂袖依坐在华贵凤椅上?,慢条斯理地开口?:“寡人?养你,作你的父,你便该乖乖听?话。寡人?疼你,作你的王,你更?该言听?计从,不得有半分忤逆……” “你同旁人?亲近?嗬。”燕珩轻笑,唤他?跪得近一些,方才捏着人?的下巴,戏谑开口?:“寡人?养的你尊贵,你自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搅作一团,岂不……叫人?伤心?” “寡人?训你两句,难道训不得?——纵要杀了你,也?不许顶嘴。” “是?……父王。”秦诏不敢偏开头,更?不敢动弹,只敢小声反驳道:“可,那是?我的父亲,并非不三不四的东西。” “嗬。” “那老匹夫,也?亏得你喊一声父亲。” 秦诏道:“父王,您……您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燕珩松了手,为他?的挑衅和试探而压住情绪端倪,只抿唇微笑,然而眉眼却十足的冷淡。 他?道:“不过是?养你三年罢了,燕宫何曾缺过听?话的孩子?待朝贺宴之后,寡人?便派三千精兵,送你回秦宫。” 秦诏猛然睁大双眼:…… 怎么和预料之中的不一样? 那点自以为是?的‘胜券在握’顿时变作慌张,再没了一分装模作样的姿态,急道:“父王,我没说?要走,更?没答应要走啊!” “哼。岂是?你说?不走,便不走的?” 燕珩端起?茶水来,悠闲饮了一口?,才又道:“那年寡人?强要储君,本就选的公子昌。你作了混珠的鱼目,寡人?养你三年,岂不是?情至意尽?” 说?着,他?转过目光来,冷锐逼问道:“你为何不走——又凭何不走?待出了这燕宫,至于同谁亲近……更?是?你自己的事。” 秦诏被那话刺痛了几分,登时涌上?泪来。 此刻,伤心无半分虚假:“父王——父王!我错了,我不走。我方才是?骗您的!我不是?那样想的……” “哦?” “我在席上?唤您王上?,却不唤父王,不是?因为我变了心肠,是?我……是?我无理取闹,怨您不让我请安,才使小性儿的!”秦诏道:“我同那秦厉亲近,更?是?作假。” 燕珩心中想笑,面上?却不以为然,淡定道:“那又如?何?欺君罔上?,更?该撵出去。” 秦诏扑到?人?怀里,委屈道:“父王,我错了——好不好?您原谅我。不是?您小气,是?我小气。” “我见不得父王将我推得远一些,一会儿是?女官、一会是?秦王。您那样不理人?,叫我满心里乱猜,吃不好、睡不着——连做梦都是?您不疼我了。” 他?说?着,呜呜哭起?来:“是?我小气,我争风吃醋,我只想守着父王,叫父王也?只疼我——还不是?因为您不理人?,我才无理取闹的嘛。” 燕珩没拂开人?,然而口?气仍旧冷着:“寡人?最?不喜争风吃醋之人?。既你这样想家?,自回秦国便是?。” “走了,这燕宫清净。想来……公子昌,安静些,也?懂事些。” 秦诏心里酸的冒泡,嫉妒的直咬牙——他?狠狠箍住燕珩的腰,哭诉道:“父王若是?变心,我必要杀了秦昌解气。求您了!您不许要他?,您只能?要我……父王,我听?话,我最?听?话了,您就留下我吧。” 第56章 隔无由 秦诏又又又让人狠抽了一顿。 他跟那把戒尺, 已是老?熟人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今儿, 亏得他运气好,才挨了一下, 就寻到了个好主意。 他问?道:“父王,您能不能等会再打……” “待会您打了我, 待我回东宫见了人, 秦王又得胡乱揣测,若说是我惹怒了您, 他更得带我走了。”秦诏道:“抑或将我打死在这东宫,也未可?知。” 燕珩便停住, 哼笑:“他敢?” 秦诏为难道:“父王,您自是天子,底气足, 可?我却没那样的胆子。” 燕珩瞥了他一眼, “没出息的东西,有寡人给你撑腰, 他秦厉胆敢伤你一分毫毛?凡诸百事, 也得先问?问?……这万万燕军的刀。” “想来, 那尺寸秦宫,您并看不上。可?我一旦归去,便要受人欺凌。父王能护照我一时,却没得办法……”说着,秦诏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自得哄好秦厉,才是。倒不如说,哪里都没得容身?之处, 给我。” 挨打本是因为那点轻浮。 可?秦诏避重就轻,偏将那事糊弄过去,只这么卖惨求饶地诉苦,便将他父王引到了新?话茬上。 燕珩道:“这话怎么说?” “我若留在燕宫,日后东西两宫,看我得宠,必也将我视作眼中刺、肉中钉。我若归去秦国,必受秦王欺凌之苦,待秦昌即位,又该如何?待我这个‘曾经的储君’,岂不是诛之而后快?”秦诏道:“可?叹天下九国,竟无有我的安身?立命之所。” 他竟能讲这话坦白说出来,不似心?机深沉,倒是个傻孩子。 燕珩知他心?肠聪慧,却仍显稚嫩几分,便笑问?:“你留在寡人身?边,那东西两宫,如何?敢……” 不等燕珩说完,秦诏就开了口:“唉……” 那口气叹得幽怨。 秦诏解释道:“父王的盛宠,今日分给夫人一点,明日分给公子一点,我这远道而来的秦人,哪里敢保证日后——盛宠不衰呢。父王,您若一时不高兴,罚我两下,岂知第二日,我还在不在都难说……” “胡说,哪里有这样严重。”燕珩道:“寡人岂有这等善妒的夫人、公子?” “唉,可?说呢。父王那样好,哪个公子得您做父王,不得天天缠着?……公子若是亲您两下,您竟也打他不成??”秦诏斜睨他父王,摆出一出冤屈难诉的模样:“可?我才亲一下,倒是挨了顿狠打——孰亲孰远,岂不明白?” 燕珩:“……” 好么,在这等他呢。 “那等时候,纵公子不善妒,我这争风吃醋的毛病也改不下了。”秦诏递出手去,认命道:“这样想来,横竖没有出路。还不如叫父王打死了。” 燕珩挑眉:“?” 到底谁教他的,这等借题发挥? 好在秦诏识相,瞧见他的表情,便即刻反应过来。 他自乖巧掏出一张软帕来,伸出手去,细细地替他父王擦擦下巴、脖颈,那双眸亮盈盈的,含笑问?道:“父王,我帮您擦干净……您别嫌弃我了,好不好?” 他惯会偷换概念,将燕珩那点不悦说成?“嫌弃”。可?燕珩顺着这话便想及,自个儿养的华贵公子,到底跟旁人不同,又哪能嫌弃呢。 瞧着他热犬似的往跟前儿扑、打腿边转悠,抑或围着人热辣辣的乱转,倒还觉得有两分意思?。 ——“罢了。” 燕珩懒得理会他,擒住人的手腕,将那帕子挪远。 待视线不经意掠过帕子时,方从那一角上瞧见绣着的鸣凤,顿时想起来……这条帕子也是秦诏捡去的,竟再不还回来了。 秦诏见他看帕子,便认错道:“父王认得?这确实……确实是您的帕子,原先,我捡来珍惜。”生怕人不信似的,他强调道:“我并不用,只为备在身?上给您用的。” 燕珩叫他的体贴暖住,轻哼笑了一声。 “你倒识相。” 秦诏趁热打铁,将那戒尺从人手中抽出来,搁在桌案上,一面慢腾腾地将它推远,一面讪笑道:“父王,您就瞧在我这颗真心?的份儿上,别再打了呗。” 燕珩睨了他一眼,果?真放了他一马,没再继续打。 他将人唤近了,捏着他脸蛋道:“如今年岁大了,怎么能讨骄?该动动脑子,想办法才是。” 秦诏作懵懂道:“什么办法?父王……您也知道我有两分愚钝。” 燕珩任他跪住,趴在膝上,慢腾腾地捋着他的后颈,轻笑道:“那老?匹夫威胁你,你自吓唬他便是——那秦昌的面子,焉能比寡人大?说你死脑筋,寡人日日教你下棋,竟没学的聪明一点儿。” 掌心?抚摸着人,燕珩顿住,笑道:“再者说了,区区秦王而已,你怕他作什么?你若不想回去,寡人与你封个小侯爷做做便是。若是你有心?想抢一抢……那更无妨了。” 秦诏起身?,盯着他父王道,痴痴笑道:“父王,我若做了秦王——您岂不是我们秦国的太上皇?实在想不明白,天底下,哪有这样美丽年轻的太上皇……” 燕珩扯他脸:“胡诌。” 那张俊脸被?人拽的变了形。秦诏呲牙咧嘴道:“唉哟,父王,轻点儿。再不敢说了,您自做秦王的父王便好……我必在秦宫,给您造一座金窗玉户的华奢宫殿。” “更是胡说八道。你这小儿,还没做王呢,倒学会了这样奢靡,岂不知你们秦国穷的揭不开锅,你倒大方。” 秦诏嘿嘿笑。 眼下穷么,抢点别人的,不就富了? 但他不敢说,只得挤进人两膝之间,自正面抱住燕珩的腰,才接着刚才的话,说道:“父王,若我有心?抢抢,又该当如何?呢?” 燕珩言简意赅:“那就回国即位。” 分明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品在秦诏耳朵里却变了味儿,他将脑袋搁在人胸口,闷闷道:“父王,若不是舍不得您……” “如何??” 秦诏笑而不答:“不如何?。总之……为了父王,我必与秦昌拼一拼的。秦王总说兄长好,依我看,却不如我好。” “哦?” “父王,我生的得比他好看,头脑聪慧,又有胆气。”秦诏淡定自夸,深埋人胸口,嗅了两口香气,醉乎乎道:“就连吃饭,都比他多吃得一口。” 燕珩被?他逗笑了,轻嗬道:“那算什么能耐?——草囊饭袋。” “多吃一口,便多长一分力?气。”秦诏道:“何?止是力?气,再有一年,我必能长得与父王一样高。” 说到这儿,燕珩也轻笑道:“你这小子,并没白吃。” 何?止没有白吃? 那每一只羊腿、每一碗蛋羹,每一勺从他父王碗中分出的粥与米,都叫他吞进肚里,消解成?了占有欲与浓稠风月,只恨不得吃下去的,是他父王才好。 他父王疼他,然而疼歪了。 偏偏秦诏生得容止可?观,一双端严龙目,含情带泪,只消骗过他父王,便可?得逞。 此?刻,他哪能不知道如何?对?付秦厉、哪能不清楚如何?即位吞秦?不过是寻了个幌子,佯作糊涂,骗他父王“自个儿还小”,只为打消帝王疑虑,换那盛宠罢了。 ——再有,才识风月的小子,叫人这样裹在软怀香风里,怎么舍得退出那怀抱? 燕珩瞧他瑟缩在怀里,楚楚可?怜,果?然疼惜道:“不必担心?。待你归国之时,寡人自赏你一万精兵,莫说秦王之位了,满秦宫……”他轻笑:“焉有你坐不得的地方?” 秦诏抬头,困惑道:“父王,可?……可?这样,好吗?” 燕珩不以为然,挑眉反问?:“寡人给吾儿铺路,有何?不好?凭他秦厉,敢说什么?” “父王就不怕,我领了兵,胡作非为……” “如何?胡作非为?” “比如……比如……”秦诏故作憋不出来,以显示他对?政事上的那等蠢钝,又道:“总之,父王可?放心?将燕军交给我?” “嗬。”燕珩垂眸,那点轻蔑含在唇齿间,勾起一道优雅的笑容:“我的儿,难道你还想于寡人眼皮子底下造反不成??” 秦诏扬眸,笑道:“父王,您也忒的瞧不起人。” “日后的事,暂且搁下,不必担忧。”燕珩握住他的手,顺着指头,一根根的捋着,自少年掌根,轻抚过骨节,而后是指尖,“你还小,许多事都不懂。明日,寡人自会下令,警告秦厉。至于那道诏旨么……” 秦诏手指微蜷,忧心?道:“是了,那诏旨也紧要,我无法违逆。若是昭告天下,秦王立了公子昌,我倒不能名正言顺守着父王了。” “无妨。”燕珩不以为然,似对?这事儿不感兴趣似的,只伸手点了点他的唇,道:“我的儿,作甚苦着脸,笑一个给寡人瞧瞧。” 秦诏擒住他父王的手,反将唇轻抵在他指尖上,献上一个轻吻。为那点逗弄宠物似的趣味儿,露出来一个极其幽深的笑。 ——他父王不知道,他的獠牙可?怖。 “这便是了。”燕珩满意笑道:“明儿,寡人让人做你最爱吃的、那什么劳什子玉灵糕,至于烧饭的柴火么,自然也是秦宫的最好。” 秦诏后知后觉的抬头。 便听燕珩道:“寡人看那诏旨就很好,烧火作柴,也烧得旺。做出来,岂不是正经的秦宫‘玉灵糕’?” 帝王神容威严,然而含着纵容。 他将掌心?抵在秦诏指尖顶端,轻轻摩挲:“秦厉若问?起来,便告诉他,是寡人给吾儿——煮糕点吃的。” 在秦诏惊诧的目光中,燕珩缓慢开口。那话音淡然,却带着上位者的从容与深不可?测: 第57章 望旧邦 燕珩这话, 原封不动的传到了秦厉耳朵里。 自然是?燕珩派来的人……德福传完诏旨,又给秦诏行礼,方才离开。 秦厉怔怔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儿?, 为何燕王这样说,可是?你昨日惹他不悦, 还是?出了旁的岔子?倒不见他应答,越发的……” 秦诏一反常态, 倚在宝座上, 姿态慵懒的睨着他:“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若封了秦昌为储君, 那?秦宫……必要为燕军所踏了。” “这……”秦厉扭过脸来,盯着他, 眉头紧皱在一起:“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只需去求燕王, 便能将你带回去, 让昌儿?来……” 秦诏搓了搓指尖,轻声笑起来, 而后那?声音愈发放肆。空旷死寂的大殿中, 只有秦诏单调的笑声飘荡着, 几乎令人惊骇的钻进耳朵里,避无可避。 直至笑够了。 秦诏方才挑起眉来,佯作惊诧的问道:“哎哟,我说父亲,您不会真以为……我会将那?位子让给秦昌吧?” 秦厉站定在殿中,凭着高台宝座的距离,几乎要微微仰视他。他喉咙间生出对这个少年完全陌生的恐慌感来, 那?唇微微颤抖起来。 “什么?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秦诏失笑:“我当然是?要——光明正大的凭着储君之位,回国?做秦王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湛杀意:“若是?您识相?,我会考虑伺候您,安然百年。而不是?……三年之后,弑父登基。” 秦厉不敢置信,“你、你敢?!” “我为何不敢?”秦诏轻笑:“你若是?不懂事,执意要逼我走、抑或……强逼我让位给那?废物,明日,大军过秦境,我定要你做我——‘燕太子’的俘虏。” 秦厉抬手指着他,怒道:“不孝子,你是?什么燕太子?笑话,不过是?个质子!竟还想认贼作父,叫我们?秦人蒙羞。” 秦诏自金盏捡了两粒葡萄,抛起来又递进嘴里,咬着那?汁肉,漫不经心?地笑道,“秦宫也好,燕宫也罢。我自要这天?下,都在我秦诏的手里。您不必着急……骂什么认贼作父,您与我父王面前,不也是?伏低做小、卑躬屈膝?那?偌大宫殿,仆从数百,还未有一个下贱到要替人捡杯子呢。九国?之中,也就我这个便宜儿?子,给您几分面子,不然……您以为,谁看?得上穷秦?” “你!” “你什么你——聒噪。” 秦厉咬牙恨道:“早知当初,本王就该将你掐死在襁褓之中。” “瞧你这话说的,也实?在小气。”秦诏不以为意道:“十三年,不过才吃您几粒米?这便要掐死人。纵是?畜生……也未必这等狠毒吧?” “哎——父亲不要生气啊。”秦诏截断人的怒火,慢悠悠地笑起来:“‘诏儿?’并非说您是?畜生,打个比喻嘛。堂堂秦王,何苦肚量这样小?”在人青白变幻的脸色中,他继续说道:“再者说,不过一个秦王宝座,您纵让我坐一坐,又何妨?虽然……我本来也不稀罕。” “但毕竟——这三个孩子之中,我是?您‘最疼’的幺儿?,不是?吗?” 秦厉悔不当初,为自个儿?说过的话难以辩驳,然而那?虚与委蛇之情,也有秦诏的一份子。 为此,他怒道:“本王正是?看?不上你,又如何!你这坏坯子,同那?小贱人一样。早知如今,本王——” 秦诏冷眸微眯,嗬笑一声,站起身来:“你这老匹夫——再敢说我母亲,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神?色幽沉地走向高台,缓步朝秦厉逼近,字句平静: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以为我喜欢你吗?不过是?现凑的父子情,有什么好心?寒生气的?我在秦宫长苑住了那?么久,十三年间,还从不曾见过您一面呢。” “恐怕我母亲,也不记得您长什么样子。不过是?色欲上头,能算得了什么?” 秦诏站定,与他相?隔五步之距,嗬笑道:“若是?有的选,我母亲那?样的聪慧美人,岂能瞧的上你这老匹夫?——满九国?,属你是?个窝囊废。” “秦厉,论百姓安居,秦不如八国?;论兵马强健,秦亦不如八国?。我母亲若尚在世?——岂不要羞愧?她自是?受困于秦宫,如若不然,纵她做秦王,也比你强上一百分。你一个窝囊废,拖着那?两个小窝囊废,如何?还要将我大秦置于何地?难不成非要倾巢覆卵、国?破家亡不可——”秦诏嗤笑道:“你该庆幸,你有我这样一个逆子。好歹保全我大秦……” “你!你——”秦厉叫他气得差点晕过去。 奈何诛心?之语,字字是?实?话。他怒火飞扬,盯着那?张同自个儿?完全不像的桀骜面容,竟强捂着胸口,快步走近他,抬手怒扇了一个巴掌! “啪。” “你这畜生。” 那?巴掌打得很重,秦诏被扇的偏过头去,登时半张脸发麻,肿胀起来几道指痕。 奈何眼?前这位,早已成了与燕珩周旋三载而无半点错处的燕太子,心?机越发深沉起来…… 他抬手蹭了蹭嘴角,为那?点血迹而轻笑:“说你窝囊废,一点也不假。只知道窝里横。岂不知……我父王若是?瞧见这张脸,定要杀了你解气的。” 见他不语,秦诏继续说道:“你往日里窝囊,言听计从、不敢违逆。他正愁找不到理?由?灭秦,如今倒好……你打了我,哈哈哈——岂不是?自投罗网,白送他个借口?至多半年,必有秦宫破碎、湮灭如灰的下场。” “你说……到那?时,我该怎么待你呢?这位秦王。” 秦厉不信,怒喝:“他、他定不会为了你——” “既然不相?信,那?你为何要来燕宫请恩,为何要将我带回秦国??”秦诏凑近他几分,轻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来:“我与他同吃同睡,你猜他……待我几何呢?——不如,你我赌上一赌?” “我现在便去见他。”秦诏点了点自个儿?脸上的伤:“你且看?,三个月后,秦昌会不会悬身燕宫,曝尸于众……” “秦诏你这逆子,我这便去见燕王,死生随他,也要将你这畜生带回秦国?!……” 秦诏微微笑,抬手示意:“请。” 那?冷锐的眉眼?神?态,学的燕珩七八分,将秦厉惊颤的后退了一步,迟迟回不过神?来。他不明白,秦诏不过一个少年,一个不受宠的质子,才来燕宫三年,如何能有这样的底气?摆出这等猖狂与嚣张的做派…… “燕王惦记八国?,不止一天?两天?了。秦王但去无妨,只消囚住你这傀儡,我必以秦国?储君之名?,强闯秦宫即位,杀秦昌、秦定,再杀了你那?几位夫人。”秦诏再度逼近他,声音贴着他耳边,阴恻恻的笑:“我要剥了他们?的皮,给我母亲造一件华奢魂幡……当然,我会在母亲的身边,给您留一个位子。” 意思再分明不过,你们?都得死。 那?口气渗人,惊得秦厉哆嗦了一下:“你……你、你不能这样待我,我是?你亲生父亲。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没了你,我一样做东宫,做储君。”秦诏嗬笑:“秦王也好,燕太子也罢,日后……我总是?要得到这天?下的。你这窝囊废不懂——” 说着,他微微垂眸,伸手握住秦厉的手,轻拍着似安抚一般:“实?在是?可怜。您说,那?坐拥九国?、号令五州的权力……多叫人垂涎。您怎么就……不喜欢呢?” 秦厉眼?珠子似挂件一样,瞪大了在眼?眶里滚了两下,猛然定住不动,他连胡子带嘴唇,齐齐地颤抖着,一张丰腴端正的脸庞,因恐惧而扭曲的有点丑陋。 他摇头,仍道:“不可能——你这混账!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敢……” 秦诏伸手抱住人,轻轻拍了两下:“嘘。父亲,您轻点声儿?,叫旁人听见了,多不好。” 秦厉猛地推开他:“你还怕人听见?是?了——我若现在将这话说与燕王听,让他知道你的狼子野心?,他必能为我做主!” 秦诏爽声笑道:“好好好,您还真是?聪明……” 秦厉转身,阔步朝殿外走去,才隔着三米之遥,仆从们?便涌至殿外,冷着脸将门?扣关上了。 秦厉扭头怒视:“你不要以为你能关住我?难道你还敢不放我回去不成?” “您也太心?急了,我怎么会将您关在这里呢?只不过,是?想给您看?样东西。”秦诏直直的盯着他,自袖中抽出那?把匕首。 寒光闪过,利刃出鞘。 秦诏逼近至人面前,抬高匕首,自他侧颈缓慢地掠过,微笑深深:“这把匕首——父亲自然也见过吧。” “您瞧。” “这是?先王燕正的东西,名?叫……” 秦厉声息惊颤:“吞……吞……” 那?把吞云刃把秦厉吓得魂不附体,腿都发软了。他那?是?真实?见过的,燕正纵连杀自己最爱的姬妾,都是?面无表情,恍如割一只羊羔。 秦厉重重的“哈”了口气,呼吸都塞住,喉咙里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早先,他已让燕正吓破了胆,那?位手段残忍,可比燕珩还要可怖得多。 至少,燕珩不喜血腥脏污,更?不会亲自动手,叫自个儿?溅上一滴血。那?杀人手法便柔和些,死的干脆利落。 燕正便不同了,他阔声而笑、疾步而行,八尺高,虎背熊腰,杀人如麻,从不手软,惯爱听人叹气前的那?声轻吟。 燕正常说:“杀人若不见血,有什么意思?” 第58章 路逶随 秦厉怎么也没想到, 这一趟燕国之行,能?惹出?来这等乱子。眼下?,他被秦诏那狠戾而?阴沉的目光撼住, 连动弹都不敢,热汗爬满额头, 只得战战兢兢地点了头。 秦诏并不理会他,复又唤仆从们大敞殿门, 自个儿则坐在右殿的雕花翠云椅上, 笑吟吟地给自己斟茶。 “父亲自便吧。好不容易来东宫一趟,这里风景是满燕宫最好的。不如, 孩儿叫仆从带您去赏一赏那金桂秋菊,可好?” 秦厉哪还?有心思?赏花。 可眼下?, 他不知?秦诏打的什么主意,连声拒绝也不敢,只得应了声:“好。” 秦诏目送他微躬着腰, 阔步走出?殿门去, 这个往日?里前呼后拥的秦王、掠袍过他身前连个眼皮儿都不抬的秦王,此刻, 映着日?光下?的窘迫, 竟显出?几分疲态与可怜。 秦诏轻笑:往日?在秦宫里, 盼了许久的父亲,不过是个草包。 他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叫那分明的痛意扯住,轻嘶了一声。德元眼尖,忙上前伺候:“公子,我?给您敷药可好?这秦王心狠,打得实在重了些。若是不敷药, 定是许久不能?好的。” “那就?更不必敷药了。” 秦诏轻笑,又酣饮了一口茶汤,吩咐道?:“你去看看我?父王,在做什么?听说,今儿还?在接待远客?叫他们缠的烦人,两三日?都不得见我?了。” 德元顿时明白过来,知?道?那个巴掌重要。 他忙道?:“公子放心,想来王上也记挂您,正好到东宫转转。” 秦诏漫不经心的应道?:“嗯,去罢。” 果?不其然,燕珩念着他。 不过,这位帝王,倒没撇下?那七国君王,而?是领着人一路到东宫来了。正趁着东宫风月好,金桂满苑、雪菊才放,芙蕖尚可怜——赏花也是时候。 秦诏去迎他父王,眉眼低垂,乖乖地跪在那儿:“父王……” 那七国君王这才算搞清楚状况。 一众仪表威武,就?傻愣瞧那小儿。不是,等会儿?这不是秦王的幺儿么?怎么住到东宫里头来了? 那日?在席上,大家吃酒醉了个三分,还?以为说糊涂话呢——合着这是真父王啊。况且,早先也没说,他这个“父王”喊得这么叫人怜爱啊。 燕珩凭着站定的姿势,含笑伸出?手去,亲昵地摩挲了两下?秦诏的下?巴:“寡人来瞧瞧你,起来答话。” 秦诏应声是,声音有两分哑。 燕珩还?未察觉,只转过目光去瞧,才见人站起来,赫然入目就?是肿胀的巴掌印,因肿的厉害些,几乎快连成一片了。 秦诏忙低头:“父王,您……您是带几位王君来赏花的吧?那……那金桂开得正好呢。” 燕珩捏着他的下?巴,要人抬起头来,那目光冷厉的不像话;都不需要他解释,便抿唇问道?:“谁打的?” 秦诏忙答:“不是旁人打的,父王,是我?不小心磕倒了,摔的。您千万不要生气。” 他这么火上浇油,岂不是叫燕珩更加心疼?再看那副有委屈不敢说的模样,燕珩几乎是瞬间?便下?了定论:“必是秦厉那老匹夫了。” “不……不是父亲的错。” “什么父亲,住嘴。” 秦诏吓得忙住嘴,戚戚然的抬头看他:“父王——是我?做的不好。是我?不该那日?席间?乱说话的,若不是我?非要喊您‘父王’,他……‘秦王’必不会生气的。秦诏乃秦人,得秦王教训,再正常不过。” 站着看戏的七位:…… 好家伙,秦王能?有这胆子? 片刻后,他们顿时明白过来了。定是秦厉那日?在燕珩身上吃了瘪,嫌秦诏惹得不爽、有气没处发泄,才冲着这可怜孩子下?手。 大家齐齐地想到那日?,秦厉左一句、右一句的说秦诏不是,偏说秦昌好。忍不住直摇头:好么!将人送作替死鬼,如今见有便宜,倒要换人了! 燕珩挑眉:“他就?这么见不得你喊寡人父王?” 秦诏小心翼翼地垂下?眸光去:“他……说、说我?……” 燕珩逼问道?:“说你什么?” 秦诏扑进人怀里,将下?巴搁在人肩头,紧紧抱着,连声音都哽咽了:“父王……他、他说我?……认贼作父。” 紧跟着,他急急地辩解道?:可……可我?明明是因为喜欢父王、敬爱父王,满心里都是父王,方才这样的。” 燕珩抚摸他的脑袋,自后颈一路捋下?去,像安抚狂躁的宠物似的,疼惜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燕珩微微笑:“乖。” 那声音压得极轻,需要秦诏分外努力的辨认,方才听出那两句的字眼儿来: [不要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我?的儿,父王这就?给你出?气。] 秦诏没哭,只是含着泪说:“他只说我?是坏坯子,说我?母亲是小贱人。说我?还?肖想燕太子之位,岂不是狼子野心。倒不如早叫秦昌来,住一住这漂亮东宫。” 燕珩嗬笑:“寡人倒是不知?,这老匹夫不来问安,去何处了。原是到东宫来了。竟还?敢这样欺凌吾儿——”他又问,“人呢?” 秦诏这可有得说了。 他连忙答道?:“父王,秦王说东宫花开得正好,他去赏花了。” 几位王君大眼瞪小眼:赏花?…… 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厉“父凭子贵”了呢!才打了儿子,还?有闲心去赏花。这里可是燕宫,不是秦宫,竟有他这样端架子的蠢货。 秦厉此刻,还?不知?道?自己蠢到这等地步。 因而?,瞧见这么浩荡声势,吓得魂儿都飞了。 一群人目睹秦厉叫人捉住,扭转过脸来时,分明在那张脸上寻到了极为错愕的神色。 “王、王上?诸位,这……” 燕珩缓步朝他走近,微笑几乎不可察觉:“秦王在这里,做什么?” 秦厉不知?道?怎么答,慌乱道?:“回王上,我?是来……是来赏花的。方才跟诏儿叙旧之后,诏儿说,这宫里的花,开得正好。我?便……”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 燕珩扬袖而?过,一个狠戾巴掌便甩在他脸上。秦厉叫人打的趔趄,差点坐下?去,半张脸麻的几乎忘了痛。 燕珩垂眸,那声音虽含着笑,却无比冷湛,“哦?” 堂堂一国之君,叫人甩个巴掌,连个屁都不敢放,只得窝囊的弓起身子,朝人跪下?去,哪里有方才冲秦诏耍威风的模样? 做爹可以无能?。 毕竟,再无能?也是爹。可做王却未必了…… “是你打的秦诏?” “那是寡人的儿子,凭你老匹夫,也配?” 秦厉不敢顶嘴,可到底也没憋住腹中那口气。 他抬起头来,捂着脸问道?:“王上,我?知?道?您疼他。可……可秦诏也是我?的儿子——子嗣不肖,我?……自然也能?教训吧。” 秦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瑟缩了一下?,往人身后躲了躲。 燕珩察觉,那笑意更深,他抬脚踩在人胸口。 高台履将云封压的颤抖,华贵靴纹落下?不容置疑的力度。他盯着秦厉,口气柔和:“若寡人说——那不是呢?” 秦厉慌了,扶住人的金靴,战战兢兢问:“什么、什么不是?” “吾儿是秦国的储君,有秦王为父——若是没有秦国呢?”燕珩抬脚,将人踹开,连人捧他的靴子都嫌腌臜:“八国之约,诸位没忘吧?” 八国之约,奉燕为朝主之右宾。若有一国率先起战事?,则仰赖于燕国之力,平定战事?。 赵王才丢了疆土,哪里敢忘。 但卫王先他一步开口,道?:“王上,可秦国并未起战事?。” 燕珩站定,微微侧过脸来:“既然秦王忤逆寡人,不以为朝主之右宾。那寡人便将这秦国……送给你们,如何?” 其余人震惊,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你们争也好、抢也罢。日?后,谁若是对秦国起了贪心、挑了战事?,寡人都将视而?不见。 这……这不是要将秦国瓜分了么?比他命燕出?兵还?要狠的一招,八国相争,分他弱秦,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秦厉也反应过来了,吓得扑倒在地上:“王上!——王上 ,您饶了我?——我?不敢有别的意思?,是,是这小儿狼子野心,说要做燕太子,我?一时心急,教训他,方才有了这等事?儿……” 秦诏站在他父王身侧,微微眯眼,冷漠的审视着人,那神色,同燕珩如出?一辙。若是忽略这二人完全不同的长相,倒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子”! 燕珩不悦,“吾儿想做太子,干你何事?。” 那眉眼透出?来的不耐,分明的是对秦诏的纵容。他自小呼风唤雨惯了,对这等侍弄权柄的手段烂熟于心、视若理所当然—— 秦厉哪里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燕珩从不觉得,这世间?他想要什么东西,还?得费劲心机去讨——他想要,便是他的。九国五州如此,别人的儿子,亦是如此。 眼前黏人的小子,惹人怜爱、又乖顺,是他好不容易才养成这等模样的。 谁敢跟他抢?岂不是找死。 秦厉也发觉了,挑衅帝王荣威无异于找死,所以吓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往地上磕头。连着那个巴掌和几十个叩出?响来的头,整个脸面沾满泥污,全无一分王君的样子。 第59章 忧心悄 秦厉见秦诏盯着他?, 眉眼压低将深邃视线递过来,难得灵光了一回,只嚎啕道:“好孩子, 你且说,但有什么有求, 我都答应你!决不?食言,只求这一回, 原谅父亲罢。” 秦诏这才微微勾唇, 而?后摆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去看燕珩。 燕珩淡淡地“嗯”了一声,扬了扬下巴, 示意?秦诏说给他?听。 秦诏犹豫了片刻,佯作才想出来似的……跟燕珩道:“父王, 我想让他?给我母亲追封,迁入秦国王陵,可以吗?” 燕珩微怔:“你母亲?” “是, 我母亲。我母亲待我极好, 我想念她,往日……旁人都能随行去祭祖, 而?我去不?得。后来才知道……”秦诏低下头去, “我母亲, 竟……不?在那里。我实在是……不?知道去何处祭奠。” 随行王君忍不?住看秦厉,又摇头啧声:好可怜的孩子,竟这样孝顺…… 可他?们哪里知道秦诏的心思! 原来,秦诏怕那老匹夫言而?无?信,自?回了秦宫,再难有理由?捉他?。待到他?藏进王八壳子里,再想求着燕珩动手, 却难了——毕竟起战事并非儿戏,他?父王,也未必为了他?,果真的出兵袭秦。 因而?,保险起见,秦诏必要他?父王亲自?做主。 秦厉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一时间放松抓人袍袖的力气,哀哀地坐倒在那里。他?知道了……没告状去,反失了先机。更何况,燕珩也未必信他?的话。 如今这小儿知道声东击西?、釜底抽薪的路数,恐怕,再想逃回秦国装死,必是难上加难了。 一时间,秦厉悲从中来,只心叹道:天亡我大秦矣。 燕珩也不?知道这老匹夫作出这副可怜相,是要给谁看,只冷声道:“秦厉,吾儿说的,你可听见了?” 秦厉答道:“是,王上,我听见了……” 秦诏道:“母亲生?前最爱个武字,父王,您觉得……秦武后可好?” 燕珩点头,为他?的孝心而?心软,捏捏人的下巴,哼笑:“都好。吾儿明?白孝悌之礼,你有心为母亲,自?该叫你——称心如意?才是。” 秦诏忙点头。 停顿片刻后,他?接着问:“能不?能,给楚阙也封个侯爷?——” 秦诏仍孩子气的挂住他?父王的手,紧紧牵着,开口道:“父王先前曾说,封个侯爷做,就在宫城前,是顶顶好的——我和楚阙情同手足,我如今在父王身边,这样的锦衣玉食,只希望,他?过得也好。” 燕珩颔首:“那是自?然。” 秦厉哪还有话说? 见他?不?说话,秦诏又寻住了错处。 但这次开口,却不?是求一个赏赐,而?是问:“今日,有父王在,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 秦厉抬头:…… “为何您总是这样待我,不?喜欢我?原先如此,现在也如此。我留在父王身边,不?随您回秦国,自?让您和兄长团聚,岂不?是好事?可您却非要说我认贼作父……” 秦诏停顿片刻,才道:“是不?是……是不?是秦相?定?是秦相与您又说了什么。我知道,秦相不?喜欢我,可我到底是您的孩子,您为何要——” 秦诏似乎哽咽的厉害,便说不?下去了。 燕珩便问:“秦相,那是何人?” 秦厉哪还用秦诏再提点,当?下心眼明?白过来,忍住悲酸,说道:“王上见谅,是我眼拙,识错了人。方才信了齐尤的谎话连篇,对诏儿生?了旁的心思,他?只叫我将诏儿诓骗回国,一杀了之。” 停顿片刻,他?才继续说下去:“那句认贼作父,亦是从他?口中而?出……全是我糊涂,信了他?的话,才险些酿成大错。如今,只求王上和诏儿原谅我这一回。待我回了秦国,必先罢免齐尤,为诏儿生?母正名……” 秦厉再没有一分的底气了。 眼下形势如此,他?哪里还看不?清呢。 这个秦诏,决定?等?闲之辈,这三?年?多打下的根基,亦非他?三?言两语可破,纵他?一五一十说明?白,燕珩也未必信——不?仅不?信,兴许还会降罪。 他?又何苦? 他?是蠢,但不?至于定?要以死相搏才能明?白。 燕珩嗬笑一声:“怪不?得。寡人原先便知,秦王通情达理,谨小慎微,并非不?识规矩之人,怎会这等?狂放?原是有人嚼舌头。” 他?慢腾腾地捋袖袍,而?后姿态优雅,垂眸俯视与人:“如今瞧你,已通人情。想来……秦王还是想回家的。” 狠盯着秦厉汗津津的模样,他?轻笑了两声,方才直起身来,叹道:“可是天子一诺重九鼎。寡人既说了要将秦国送给他们,又如何能食言呢?” “王、王上!求您……” 秦诏多精明?,知道他?父王在寻什么台阶,便也扯扯他?的袖子:“父王,您就放过他?吧。”他?眨巴着眼睛,卖可怜道:“若是秦宫没了,我竟不?知……再到何处祭奠母亲了。” 燕珩“唔”了一声儿:“嗯,吾儿说的倒也是。既如此,寡人也不?好再强行降罪,实在不?然,便送各位王君,别的什么大礼吧。” 其他?人冷不?丁的哆嗦了一下。 这许多年?来,他?们就没从燕正抑或燕珩手中,得到过什么“好”礼物?。 果不?其然,侍从端着锦盒走近,一溜排的静立在一旁。瞧着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早有准备似的。 秦诏歪打正着,给他?父王送了个好由?头,又给人递了一个顶机灵的台阶。 那锦盒塞进王君手里。 赵王和吴王率先打开,赫然撞入眼帘的,是一个腐烂到几?乎全白的头颅,黑发?缠绕一团。诡异的恐惧,伴着腥臭血肉气,扑涌而?来。 两人捧住锦盒,僵硬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更不?敢丢出去。 “可要端稳了。若是丢掉……必要辜负寡人的一片好心。”燕珩挑眉,头也不?回,只含笑道:“前些日子,寡人姻亲在即,却不?料,出了点小岔子,还将吾儿吓得夜不?能寐,直做噩梦——” 说着,他?拨了拨人的下巴,逗弄道:“嗯?是不?是?” 秦诏忙点头:“正是如此,父王。” 他?父子二人一唱一和,把现场诸众都惊住了。 他?们方才只以为秦诏可怜、又觉得燕珩护子心切。如今这么一打量形势,这两人岂不?是狼狈为奸,借着各处的缘由?给人下套么! 原先,他?们看不?出来。 这会子,瞧出这二人配合的顶顶好,竟一时分不?出真假来了。 虽说事实如此。可这回,秦诏却实在的冤枉。 早先,他?只使了心计,要燕珩替他?出头,却没成想,自?个儿倒是个“诱饵”,给帝王做了嫁衣。 二人之叵测心计,在无?数筹码与博弈中,无?意?的较量了一回,到底是燕珩略胜一筹。 秦诏便只能装傻,接着那话,转过头来与人说道:“早先,各国送入宫来的秀女夫人,有一位遭人杀害,细查之下,竟发?现了一封书信。”他?堂皇蹦出来一句:“各位叔父,不?妨猜猜……是谁的字迹呢?” “噗通”几?声,这些“叔父”们,齐齐地跪下去了。 燕珩头也不?回,听动静也猜出来个大概,便只哼笑:“依这么看,是各位都有份了?” 秦诏震惊了。他?也没想到,拔出箩卜带出泥,这帮人里,竟没一个好蒜——都想害他?父王! 奈何这八国君王不?知是哪里的缘故,除了赵王心知肚明?,其他?几?位肚子里打算盘,寻思到底是哪门子的书信?偶尔的家书、叫他?们使点小心眼,打听点动向,确实是有。 不?过,论起要害燕珩来,他?们可没那个胆气。 只有赵洄不?冤枉! 就在无?人敢答话的时候,秦厉战战兢兢地开口了,他?道:“回、回王上,没有我的份儿,我……我不?知道!” 燕珩差点要叫人气笑了。 秦厉确实不?知道。 不?过,不?是因他?是良善之辈,而?是因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软骨头,除了捡着秦诏这没底气的小孩子撒气,旁人……他?自?然没这个胆量。 秦诏便道:“您看吧,父王,我们秦人老实,对父王顶顶忠心的。” 燕珩微微笑,又轻声叹气:“可惜旁的人,却不?老实。寡人倒要犯愁,该怎么办才好了……先王待你们亲热,却不?曾想,诸位竟敢加害于寡人,可……真叫人心寒。” 秦诏悄不?做声去看他?父王,瞧见人微微勾起嘴角。 心寒是假。 借题发?挥是真。 秦诏明?白了,顿时替人充起马后炮来:“早先,我以为诸位叔父都是顶顶的善心,是为了父王好,才献上美人的。没成想,竟全是这样的恶毒心思。”秦诏义愤填膺地挑了眉:“亏得那日,我还劝解父王,必不?能是各位叔父的错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诸众:…… 这死孩子。 秦厉,你那个巴掌是不?是打轻了? 其中一位,跪行两步,才要去求饶,一柄极利的刀剑便递到脖颈根儿了。冰凉的刃锋,闪着寒光,将他?的胆怯与恐惧,照的明?白。 ——躲吗?没得躲。 ——逃吗?没得逃。 他?们忽然反应过来了。 在燕珩的朝贺宴上,那铺满玉砖的华丽朝殿,便是一块厚重的砧板。燕珩将这等?鱼肉拨弄排开,只等?着细细遴选,待要挑一块可入口的新鲜肥肉。 第60章 志勤劬 叫人扑的微微趔趄。 燕珩失笑, 忙伸手接住他:“顽皮。” 秦诏觉得他父王的怀抱,比这浓郁的金桂还香。他抬头,盯着那张神容, 又觉得人居高临下的美姿容,任凭满苑芬芳, 都?比拟不上半点风华。 “父王……我许久不见你了,我好想你。” 燕珩微微偏过头去笑, “胡诌, 岂不是前几日?,才见了。”他被秦诏鼻息打出的呼吸搔的耳根儿痒, 只得叫他放手:“四下里瞧着,还不快起来, 没出息的小东西。” 秦诏不肯放,只得说:“父王,我不放。见了您, 心里委屈……” 燕珩安抚的拍了拍人, 又扭过头去看秦诏,便瞧见那个?方才还聪慧胆气的孩子、转眼就冒了泪光:“我的儿, 哭什么。父王方才不是给你出气了吗?” 秦诏泪汪汪地望着他:“就知道父王最疼我……” 燕珩哼笑, 拿拇指将那泪花蹭去, 才问道:“疼不疼?……” “疼。父王——”秦诏骄纵的望着人,方才狠戾的眸子掩去深沉,便只显得水光朦胧:“父王……好父王——连说话?,都?疼。” 燕珩睨他,教训的口吻显得软:“他打你,你就擎等着挨?不知道躲?岂不知你也随他,不随寡人, 是个?小窝囊废。” 秦诏怏怏道:“先者云,孝贤为长。秦诏不敢忤逆他,毕竟是生身父亲。可挨了打,一想到要跟他回秦国——再瞧见父王这等神姿,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也是受人教唆。”燕珩轻笑道:“如今,你足了母亲的愿、又给那小公子封侯加官,他也知道错了,将那歹人罢了去……你这心里,可好受些?若还是不么——待会儿,提着寡人的剑过去,一刀杀了算完。” 秦诏吃惊:“啊?” “哼,自知你没出息,手起刀落的事儿,倒打摆子。”燕珩笑:“既然不敢,又解了气,还不松开寡人?” 重死了。 这三个?字还从帝王喉间挤出来,秦诏便轻巧往上一窜,双脚离地,将人抱得更结实了。燕珩怕人摔了,连忙接住——往日?单手抱住人的优势不在,只得另一只手也轻轻搭住。 秦诏双手挂住人脖颈。 神色……坦坦荡荡!——那眉眼分明?写着:父王疼我,抱我一会儿怎么了? 德福忍笑躬下身子去,又退远了几分。 燕珩嫌他重,到底也没将人丢开,只得抱着人,漫步在金桂之?下,轻声哼道:“撒泼打滚,你倒是在行。” 秦诏道:“父王,我虽撒泼打滚,却还是有几分机灵。您虽提刀而行,擒八国之?王,统御天下,却还缺我这样一个?好孩子。” 燕珩嘴角微弯:“哦?” “方才您提刀要杀人,我岂不聪慧过人?”秦诏道:“我自乖乖琢磨到了父王的心,难得机灵这一回。” 燕珩道:“机灵?何以见得。” “父王并非真的想杀他们,若是一刀下去,虽眼下痛快了,可后患无穷。难保他们没得旁氏族人继位,八国起了战事,总得再打的。燕军虽强悍,却也只是血肉之?躯,战事死伤无数,生灵涂炭,必是父王所不愿看到的。” 不过,要秦诏说,他父王还是太过仁心。他一面?瞧着人的脸色,一面?继续说道:“鲸吞不如蚕食。最好的法子,便是凭着那威严可怖,叫他们屈服,乖乖的将城池献上来,削弱其国力,假以时日?,必能轻松吞下。父王这样的年轻……待这些老腐朽垮下去,您跟前儿这几个?小崽子继位,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岂不是一日?吞千里,三载可成万万河山?” 跟前儿这几个?小崽子里,其中一个?便是他自己了。 见燕珩睨着自己,秦诏颇腼腆的笑:“父王,您放心,我这个?小崽子最是听话?的。” 燕珩满意颔首,毫不掩饰眼底对他的赞赏之?意:“还不算愚钝。方才拦得刚好——羊腿没白吃,功夫也没白练。” “那是自然。” 风过发间,桂花坠落,无数细小的金粒子洒在肩头和发丝之?间。燕珩抬手,轻轻替他抚弄一下,才笑:“寡人没白疼你。” 秦诏抱住人的脖颈,热热地将脸颊贴在他耳朵上方,又问道:“父王疼我是自然的。我若能为父王分忧解难,是十二?分的愿意。可是父王……我能不能问您个?问题。” “嗯?” 秦诏微微转过头去,对上人的眼睛,神色褪去喜悦,用一种分外严肃和紧张的口气问道:“我若问了,父王不准生气,更不准打我。” “说罢。” “父王,您可曾真心?” “这话?何意?” “父王借题发挥,明?着是替我出气,实则却是将秦王视作幌子,杀鸡儆猴,做给那七国王君看。您自瞧不上穷秦,可您却瞧的上别的肥肉。” “那个?巴掌,父王是为我出气,更是为夺城铺路。您教训的,不是我那窝囊的父亲,而是……俯首称臣的秦国王君。” 停顿了好大一会儿,秦诏才缓声说道:“父王,您是真心的吗?您,到底是疼我,还是疼那听话?的质子?到底是想要一个?秦诏,还是要个?秦国的未来储君。” 父王,可曾真心? 少年的疑问伴着肿胀的脸颊,就抵在他眼皮子底下,要他再难躲避。可是……与一个雄霸九国、志在天下的威严天子而言,选了什么,仿佛并不重要。 他想疼,便疼,想杀便杀。 质子也好,可人儿也罢。 若有人费劲千种心思、用尽万般手段,一刻不敢忘却的讨宠撒娇,只为叫你多看一眼,只为得到你的宠爱,只为得到一个?恍如帝王手中盏似的“秦王之?位”,便是给他,又何妨呢? 燕珩自觉无妨,瞧他那样用心,宠一宠便罢了。 遑论什么真心不真心呢? 帝王的真心在何处,连他自个?儿都?忘却了。大约是某个?午后,在扶桐宫含泪静站许久,也未曾得到一个?拥抱时,便遗失到洪荒了吧。 那时,他便知道,自己不是燕珩,是东宫;如今,亦不是燕珩,而是天子;真心,从没有什么不同。 燕珩垂眸,轻笑,神容皎洁之?绝伦,比花影里照来的倾斜夕光还要美。 但他不曾回答。 秦诏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那个?答案。以至于那颗心浮动着,从志得意满到彷徨无措,再到抽痛着坠落——猛地将他摄住,再难喘息。 他自以为是的答案,散在秋风里。他实在无法容忍,然却不敢再追问,便将人即将开口的苗头扼住—— 似乎下一秒,燕珩便要说出“从不曾有”四个?字。 秦诏的话?急切,似乎在证明?他父王疼他是个?明?智的选择。他道:“父王,我知道、我知道,您不必说,我心中都?明?白!” 明?白什么? 秦诏嗓音沙哑,藏着连他自个?儿都?听不出的哽咽:“我好用,我最好用了。父王,我必让您用的趁手。这天子宝座,我给您做‘垫脚石’可好?只叫父王金靴踩着登上去,我必也心满意足、回味无穷了。” 好像金桂掉落在眼睛里了,硌得他眼泪止不住的滚。 其实,什么答案对他来说,都?不应该是重要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不必生起这柔软的真性情。 他比谁都?明?白,帝王真心,虚无缥缈,坐在这位子上,便应缄默其口。 秦诏同他父王一样清楚。因而,在这落寞难当的间隙里,他仍然压不住对权力的欲望。 胸中那雄霸天下的壮志,和他母亲埋在坟冢里的白骨一样轻薄。这个?瞬间,他想起那些戏弄、刁难、羞辱与欺凌;想起那些白眼、无视和推搡;想起那些手足的可恶嘴脸,想起秦王吝啬施舍给他的目光。 当然,他更想起他母亲平静的那句话?。 [秦诏,你流着秦人的血,你要做王,必要去争、去夺,替你的母亲,替吃不饱饭的秦人,替将倾的秦国,替蹄铁下遭人践踏的性命。] 但是没有人说:你是个?孩子,就该要叫人宠,叫人疼,叫人抱在怀里,悠闲地赏花。 秦诏抓住他父王的衣襟,连帝王柔软的衣料都?搓乱成了一团——他感觉肺腑漫上无尽的空,连仅剩的期待,都?在他父王的沉默中,被驱散了。 一双朦胧的泪眼,压根看不清燕珩的面?容,但他隐约察觉,他父王在笑。还不等他擦去眼泪,再解释……那双软帕就轻轻的垫在下巴上了。 燕珩替他拭去了泪水的湿痕,而后是脸颊,双眼。片刻后,抱着他,停下脚步,轻笑:“寡人还不曾说呢。哭什么?” “父王……” “纵你不好用,难道寡人不曾疼你。只说早先,才见你时,瞧那副样子,哪里好用不好用?……”燕珩捏捏他的脸蛋,慢腾腾地叹了口气,而后露出柔和的笑意:“寡人疼吾儿,自然是真心的。亏你说什么秦国储君,寡人只瞧吾儿作储君威风,才叫你抢的。若你不喜欢,又何苦管那档子事。” 秦诏不敢置信似的,睁大双眼:…… “何时——寡人这样无能,竟要叫一个?小孩子,去挣江山了?”燕珩将目光放远,沉默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虽是借题发挥,可寡人心疼你难道是假?……” 见秦诏怔怔的盯着自己,燕珩又哼笑:“你这小儿,无赖。” “寡人还没说话?呢,你倒自个?儿先委屈上了。瞧你哭的,梨花带雨,比这满苑的红绿,都?叫人可怜。” 燕珩收紧手臂,抱着他往前走,直至漫步到菊丛前,方才将剩下的一句话?说完:“你喜欢做秦王,寡人便赏你。若喜欢做寡人的太子,眼下,恐怕寡人不能叫你如愿——不过,做寡人的公子,倒是可以。” 第61章 魂茕茕 燕珩倒没要他的性命, 只冷嗬:“你这小儿,活腻了?” 秦诏哪里能活腻,他最是惜命了。 这会儿, 他佯作可怜,只委委屈屈地指了指脸颊:“可是父王——真的狠痛。心里又?委屈。先祖父疼你疼的那样厉害, 可我的父亲,却起?了杀心, 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打我巴掌。” “哦?那又?和寡人亲你有何?干系?” 秦诏抱住人的脖子, 凑在?人耳尖啄了一口,又?道:“父王都说了疼我, 又?说了真心。只亲我一下,难道犯什么?罪过?” 燕珩松开怀抱, 将人放下。那眉挑起?来,为他方才熟稔的啄吻生了愠怒:“越发的恃宠而骄了。” 往日里疼他,才说了真心。 眼见得寸进尺, 愈发的放肆了。 还不等再说话, 秦诏已再次扑上来了,他抱住人, “父王, 求您了……” 怀里的人抱得紧, 轻轻晃着这位帝王,叫人忍不住的头晕。燕珩轻哼笑一声:“小混账——难道寡人舍不得打你不成?” 秦诏小声嘟囔:“父王,您若赏我这样一口,纵打我,也好。” 燕珩将人从怀里扯开一点距离,含笑睨着他:“秦诏,你长大了, 再不许这样撒泼。哪里有少?年公子,这等与人亲近?不像话。” 见燕珩点他的“大名”,秦诏气势矮了一截,又?怕他父王瞧出那点端倪,又?怕他父王看?不出来自己的真心、真情一般,分外的懊恼。 “父王……” 燕珩沉了好几沉,方才轻声叹息:“罢了。” 他抬手,二?指捏住人的下巴,将唇轻轻凑近几分,轻吹了两口气。才含着宠溺之色,无奈笑道:“我的儿,只吹一吹,不许再叫疼了。” 秦诏怔住了。 燕珩哄他如三岁——竟这样的温存与柔情,耐心与纵容。 脸上的温度迟迟不消,带着人唇边滚过的气息,酥麻的厉害,那半张脸,只感觉肿胀添了更烫的热油,浇了个十足,再不能得劲了。 轻轻的痒、麻,如羽毛般自脸颊掠过,吞进喉咙,而后咽到腹中,连心都扯得噗通噗通乱跳。 秦诏打了个激灵。 他沉浸在?燕珩的恩宠与偏爱之中,迟迟回?不过神?来。待那热雾朦胧在?眼前散尽,他才要开口,却发现?,燕珩早便含着笑,漫步而去了。 ——“父王!” “父王,等等我……” 秦诏追上去,没挨打的那边脸,也红的厉害。这会儿心跳眼花,他也不敢凑太近了,只跟人隔着半步的距离,偷偷用?视线描摹燕珩的眉眼。 片刻后,他侧过头去,循着燕珩的视线,去看?一株金菊。 那菊花开的好,金粉潋滟,被余晖渡了一层橙红,目光落上去,似流荡着被淬润过的缎光。 见燕珩瞧了好一会儿,都没挪开视线。秦诏发觉他父王应是极喜欢的。虽往日里不曾听他父王是惜花之人,可他还是缓慢走到菊丛之前,伸出手去了…… “父王。” 他手快。 比嘴还快,只猛地用?力,就将那株菊花揪下来了。 毛头小子自以为浪漫似的,扬眸看?向人,露出灿烂笑容:“父王,我给您簪花可好?” 燕珩:…… 暴殄天物。 秦诏可不这么?觉得。他勾了勾燕珩的手指,又?道:“父王今儿的银玉冠,配这金菊,顶顶的美丽——求您,叫我献一回?殷勤罢。” 燕珩哼笑一声,压根不想搭理他,只折身?便要走。 秦诏不愿意,缠着人又?转了一圈,恳求道:“父王,只此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您瞧,多好看??只它?陪衬您的芳华,戴一戴吧。” 金菊端严,为风骨雅士所爱,倒也不算糊涂。 燕珩不胜其扰,只得顿住脚步,微微垂眸瞧着他,唇角翘起?来:“你这小儿,好不缠人。寡人叫你烦的头疼——哪有帝王簪花的。” 秦诏知?他父王口是心非,只得嘿嘿笑:“正是这样,父王,我惹人烦气,叫您不爽利。但我日后讲规矩,必不叫您心里讨厌。” 燕珩嗬笑。 但仍然微低下头来。 那银冠的翠玉抽离,华贵消解,转而并簪上一株金菊,瞧着好不淸艳。 燕珩站定,含笑瞧着他,通身?的雪袍曳底,绣浮云高?台靴撩开袍裾,浑身?的气韵,恍若仙人。 秦诏都看?呆了。 他总是这样盯着人看?,左右不顾的用?视线去舔那张神?容,抑或用?目光含住唇瓣,而后馋馋的笑。 这世间风流,怎的偏爱他父王,将这造物主天赐的华丽,都赠给一人?人间难能存住,只得搁在?心中,日夜反复揣摩和品味才好。 燕珩微笑:“你这小儿,又?这幅糊涂模样。” 秦诏后知?后觉的收回?目光,怔怔的想:这是九天赐给他的风华——再不捉住,岂不是个不识货的蠢物? 再有,除了好看?,他父王还疼他——竟是颗帝王真心!叫他捡了这样的大便宜。秦诏自觉,他爱燕珩,才该是有缘由的。 见他沉思不答,燕珩又问:“嗯?” 秦诏茫然抬头:“啊?” “寡人唤你呢。”燕珩哼笑,问道:“自寻思什么?去了?” “父、父王,我是想到——父王为何?生的这样威风?岂不是让谁瞧见,都要赞叹一声,天造的风流。”秦诏一五一十答话,那手默不作声的伸出去,挂住了人的指尖,“就连簪花,这金菊都叫父王衬下去了……全是人间俗物。” 燕珩哼笑:“胡诌。” 秦诏抿唇笑了,却也不再辩驳,只间或转过脸来,一遍又?一遍的去看?。随着燕珩信步赏花的功夫里,他脑海中不住的跳出来他父王的肺腑之言。 [你自没什么?用?处时,寡人也疼你。] [你自不做什么?劳什子秦王,寡人也疼你。] [只因你是秦诏,寡人想疼,便疼你,真心的疼你。] 燕珩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但秦诏自己领悟到了。 他那瞬间,太过于激动和欣喜,以至于叫泥巴水糊住了心肺,全然没品出来,这是怎样的可贵。 是全天下人,必得不到的稀罕物。 因而,他后知?后觉的发问出声:“父王,您方才说,您是真心的待我?” 燕珩转过眸来,睨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儿,才又?道:“你这小儿,又?寻思这有的没的作甚?——什么?真心假意,只知?寡人疼你便是。” 秦诏哪还敢再问?生怕惹得他父王不悦,他父王改口变了心。当?下,只得乖乖点头,抓着人的手指更紧了些。 好似风一吹,他父王便会消失似的。而那紧跟着的什么?“真心”、“疼惜”便也了无影踪,全碎成八爿随风去了。 燕珩察觉指尖力度,露出微笑来。 一路香风吹起?来,撩拨着人的发丝,发间金菊丝微微颤抖,将流荡光影抖碎了,洒落在?人眉间,越发的绚烂如梦了。 八国君王跪在?那儿,翘首以盼等来的,便是这副场景。 簪花的可怖燕王,同?他狡诈的坏小子秦诏。 含笑如许,只牵着指头,悠闲地漫步而来。 八国君王:“……”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才跪出去的这十步之遥,便是云泥之别。 那头偷闲。 这头等死。 ——“王、王上!快,跪好,王上来了!” 他们不敢去看?那发间金菊,只得跪的端正,伏低身?躯,颤抖着将方才想出来的答案说与人听: “王上,我们自想的清楚了。方才糊涂心肺,乱说话。如今,自愿给您献上城池十座,以慰王上信任,更为庆贺中秋。” 那话才落地,妘王便急道:“王上,自我儿到此燕宫三年来,我只递过一十三封书信,每每只关切澜儿可曾安好,并无谋逆之心,更无要加害王上之意!至于旁人……我却不知?了。” 其他人傻眼了:…… 不是?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妘老兄你怎的不讲规矩,反咬我们一口呢! 吴王见状,也讪讪出声:“王上,我虽写过几封书信,却与王上无关,方才赵王说的话,我不敢认呐!——但、但我愿献上城池三座,为吾王千秋鼎盛作贺礼。” 其余人有样学样,反手背刺赵洄一刀。 赵洄:? 本王方才晕过去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商量什么?了? 那卫王能叫赵洄得了好? 他变本加厉地讥讽道:“要我说,赵王居心叵测,只献十城,并不足见其诚意。若是加害王上,必要三十座城,方能解心头之恨。王上这等善心,照拂九国,你怎能这样的狠心肝儿!” 其他人纷纷附和,将矛头转向赵洄:“正是这样!难保不是上次王上出面,阻止你欺凌卫国,你这厮怀恨在?心,有意加害王上!纵不说照拂四海之事,我们在?这燕宫同?吃同?吃几近十年,与王上乃有手足之情,你也不该这等恶毒。” 赵洄:…… 得,我是来送死的。 燕珩嗬笑,微微扬起?下巴,垂眸睨着众人。 “赵洄,这话……你可认?” 赵洄冤枉道:“王上,您万不要听信谗言,只因我挂念王上,方才要美人们讨宠,自关注您的衣食,并未曾有其他非分之想。” 卫王恨不能啐他一口。 但好歹端着一国之君的风范,并不至于在?燕珩面前撒泼。 燕珩大发善心:“庆贺么?,五座城池足以。至于加害?嗬。寡人看?,必要性命相偿了。” 第62章 不遑寐 及至年底, 秦宫传来消息,为其抚育储君之功,追封秦美人为秦武后。封楚阙宁安侯, 罢免秦相齐尤。 秦诏听罢,幽幽地笑。 殿外?飒沓风雪飘落, 压在无数衰败的残荷枝桠上。纵览九天,有压顶之乌云, 环顾宫城, 顿觉凄凄然?,萧瑟之风, 狂掠而过。 这年的雪,比才来那年还大。 秦诏从?不伤春悲秋, 只惦念着?他父王怕冷,便问?德元:“你方才去?看,父王可?曾起了?这样冷的日子?, 父王定要懒床的。” 德元忙道:“王上已经更去?别处了。” 秦诏回过头来, 困惑道:“别处?这是什么道理?” “回、回公子?。”德元战战兢兢道:“王上今日,召……召见秀女。” 秦诏愣了, 叫猛然?掠过的风吹了一个激灵, 他从?嗓子?里挤出来几个字, 问?道:“为何我不知?道?” 德元往后退了一步,才敢说出真相:“王上吩咐了,不许叫您知?道,谁若胆敢透出半句话去?,必要割了舌头。” “那你们都知?道?——这些日子?忙碌,原来是为此事。” 德元将身子?躬得更低,没敢说话。 那青靴猛地踹在人身上, 冷戾的模样骇人,如今挺拔身姿站定,压住眉眼,已经是大人模样了。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等要事都瞒而不报,我养你何用。” 德元一个趔趄,忍住痛觉,乖乖跪好,这事儿实在不怨他,而是帝王选夫人再出了岔子?,他必也没有活路。他伺候秦诏三年,还从?没吃过人的冷脸,更何况这样的狠厉一脚了。 瞧着?,是真的动怒。 德元忙道:“如今王上在庆和殿,您……您若赶去?,必是来得及的。” 秦诏心道,这相宜老?贼也是靠不住,竟是个两头吃。 在燕珩眼皮子?底下,大家为求自保,少不得要得罪他,若是日后这样下去?,哪里还有威严可?谈?凭着?钱财唬住人,到?底不够,怎的也要抓几条把?柄在手里。 再有,脚边不听话的狗,必要杀了解气。 不然?……还真当?他秦诏是个毛头小?子?,叫人哄着?玩呢。 年岁越大,心机越沉。 想到?这……秦诏又冷笑一声,方才唤德元,将他父王当?年赏的那条披风拿出来。这几年,他珍惜,从?不曾穿过一次。 ——如今,不得不拿出来了。 再看那袍衣披在身上,竟分?外?的合体。 从?初见那年的雪日,到?如今这场风雪,孱弱长成阔挺,他的身量,转眼就追上他父王了。 他脚步阔而急,袍摆浮动,青靴在厚重雪地上踩出细微的泥痕。 庆和殿外?,相宜躬身候着?,一副谨小?慎微的姿态。 旁边的卫抚,则是侍刀静立,目光不动,为选秀之事保持着?十足的警惕。燕珩今日特意嘱咐了他一句,要防着?人来闹事。 什么人敢来闹事? 当?他瞧见秦诏凛然?朝这处走来,顿时明白过来了。他微微压住眼肉,视线紧盯着?秦诏,下睫轻抽动了一下。 相宜显然?也发?现了这位,只得不敢多嘴,只别过目光去?,将身子?压得更低。 秦诏阔步而来,先是睨了他一眼,方才冷着?脸问?道:“父王可?在此处?” 卫抚冷笑一声,压根不搭理他。 秦诏转过脸来,问?:“相宜大人,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也没吭声。 秦诏怒意尤甚,转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 “大人,我问?你话呢。”秦诏压住了面上的火气,露出一个幽邃的笑来,只不过那口气不善:“我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被?他喝了一跳,躬着?的身子?并未完全直起来,只神色怔怔的。 片刻后,他抬手捂住脸,竟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是有些约定在先,奈何燕珩之命不敢违抗,这小?子?,又凭何敢这样待他?——他到?底是位小?尹。 不等他说话,秦诏便要往里闯。 卫抚抬手拦住他,神情冷漠。 秦诏刚转过脸来,不等说些什么,殿内就传来封赏之声:[卫女贤德,姿貌端庄,留芳名,赐珠兰宫。] 声名远扬的美人卫栖,卫抚之姊妹,便是燕珩当?初说要“撵”出去?的那位。不知?因什么机缘,竟留下来了,还头一个得了青眼,赐下宫殿。 秦诏冷嗬一声:“怪不得大人拦住我呢。” 卫抚道:“与此事无关,只是王上有令,选秀之时,任何人不得擅闯,违者必诛。卫某职责所在,公子?还是不要自讨苦吃,才是。” 秦诏双眸微眯,猛地抽出剑来:“嗬,必诛?我倒要看看怎么必诛法?” 他提剑欲要闯,卫抚拔刀迎上。 两人本就有前尘往事、积怨已久。更遑论相互看不过眼,一个要守门,一个要硬闯呢?往日里卫抚吃瘪正不爽,眼下有了理由,岂不好好的打一场? 秦诏怒急,挑刀划过他的胸前,叫人躲过一招,又迅速出手,狠扎在他肩窝。卫抚失算,没曾想他竟真的敢伤人,反手一刀刺破他的手臂。 潺潺血痕坠落。 自有一线红珠,淋漓的没入苍茫白雪。 那动静闹的实在太大。 燕珩倚靠在高台御座上,慵懒地饮了一口茶水,视线掠过众多闺秀佳人,放远在殿门:“何事这样吵闹?” 德福将话递在人耳边,“回王上,是公子?来了。闹着?要见您。” 端住茶杯的手一顿,燕珩挑眉:“他怎的知?道?不是说了,要瞒住人吗?再这等闹下去?,就不是美人病了,他岂不真是要‘杀干净’了才算完?” 那话自有深意。 帝王心机深沉,分?明知?道,当?初那场“美人病”出自何人之手。 也是,除了秦诏,还能有谁这么无聊呢?只不过,往日里不妨碍,趁着?秦诏耍泼,他也就将计就计,借机拔出宫中弊患罢了。 燕珩知?道那小?子?缠人,不希望他成婚。那次动静闹的小?,不过是让娘子?们生几天疹子?,并未闹出别的乱子?,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秦诏去?了。 可?秦诏分?毫不曾察觉,仍想要——更过火的偏宠。 出门察看的仆从?自偏殿进门,又在德福耳边轻声报了话。德福这才为难道:“公子?与卫大人打起来了。” 燕珩迟疑了片刻,为这小?儿无法无天的放肆,而冷嗬一声。 疼他是真,帝王子?嗣紧要,亦不是假。 燕珩不悦,随即站起身来:“胡闹。” 底下正在温声细语回禀的娘子?吓了一跳,忙停住话音,紧张的瞧着?燕珩。 繁琐华丽的宫制袍衣,云裾,只露尖儿的绣金丝浮云花鞋。 晓云青、合欢红、暗玉紫…… 底下一片浮盈的色彩,闺秀众多,叫他得眼花。燕珩只得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掠过她,都没看仔细神容,便敷衍道:“你,留下吧。” 见他下了高台,朝外?走来,仆从?连忙敞开殿门。 诸众目视他越过殿内闺秀,捋着?袍衣踏出那道玉槛,居高临下的神容显得冷厉: “秦诏。” “不许胡闹。” 秦诏终于见到?那门敞开,忙抬头起来。 果不其然?,是他那风华满身的父王。 只不过,今日的冕旒,是为那些美人,而不是他。 秦诏怔怔地望向?人,顿时红了眼睛:“父王……您为何要瞒着?我?您今日选秀,却不告诉我……难道以后,也不见我了不成?总有一日,要叫人明白的。” 钝刀子?伤人,最?痛。 燕珩轻哼一声,并不解释,帝王天然?自带的审视与权威,压迫感十足,连相宜都心里发?紧。 沉默片刻,燕珩瞥了一眼他那仍在流血的胳膊,才道:“寡人自有要事在身,你这小?儿,不许纠缠。速回东宫,唤人将伤口包扎了。” 秦诏道:“父王,您将我撵去?,是要继续选吗?” 他将视线探进去?,为那一群佳丽的存在而心焦,口气也不由得重下去?:“父王选了这样多的美人,可?有哪个最?合心意?哪个最?叫您放不下?又是哪个,叫您只迫不及待,撇下秦诏,便去?宠幸的?——” 燕珩冷哼:“放肆。” 秦诏哪管自己放不放肆,反问?道:“父王,您就不打算让我也进去?,瞧瞧您选了什么样的女子?做夫人吗?日后您有了宠妃、我大燕有了王后,我也好唤她一声母亲!今日,必要先熟悉两分?才好。” 燕珩不悦,睨着?他:“秦诏。休得胡言乱语。” 连大名唤他,也不听了。 秦诏扑上去?抓住人的手臂,急道:“父王,您就这么喜欢那些美人吗?” 燕珩冷哼,将人扯开,掌心底下是柔软布料的触感,他这才落下目光去?打量,瞧出来这件衣裳眼熟,岂不是当?初,他赏给人的那件? 初见时的记忆被?勾出来。 燕珩心底软了几分?,但为秦诏的得寸进尺,他仍冷着?脸:“再敢胡言乱语,便拖下去?吃杖子?。寡人姻亲在即,选秀大事,岂容你这等纠缠、大放厥词?” 他慢腾腾地发?了话:“不要以为,寡人疼你,你便可?以肆无忌惮。这里是燕宫——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秦诏怔在原地,含泪看着?他父王。 对视良久,见燕珩神情半分?不软,秦诏自觉他父王铁石心肠,竟为了几个美人,这样待他。他自蹭了下眼泪,咽下那哽咽—— 第63章 目眽眽 秦诏叫人抱在怀里的时?候, 就醒了?个七八分。 他不肯睁开眼,只打算装傻。 那轿子落在东宫。 燕珩将人放在床榻之上,静坐一边。他挑起眉来?, 复又落下去,只瞧着秦诏苍白的脸色, 欲言又止。 趁着医师们小心包扎的功夫儿,秦诏偷偷眯缝起眼来?, 去看他父王。瞧着那位闲饮茶水, 并不像着急担忧的样子。 医师包扎完后?,开了?一副药, 燕珩唤仆子们去煮,却不曾开口问问“吾儿如何”、“伤病可?严重?”之语。 秦诏躺在那里, 心中落寞想到:果?然有了?美人,就不疼他了?。因而,更?不肯睁眼醒来?了?, 就非要让他父王心疼才好。 燕珩饮罢那口茶水, 才睨着他,出声道:“还?不醒?” 秦诏咬住不吭声。 燕珩慢条斯理地露出微笑, 又道:“若是还?不醒, 寡人倒要去了?。那美人还?等在庆和?殿呢。” 听了?这话, 秦诏醋溜溜的睁开眼,佯作才醒似的,懵懂睁开眼来?,又拿手去抹眼睛,却扯了?手臂上的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儿。 那苦肉计使得多。 燕珩吃了?三年哄骗,早就见怪不怪了?。 见秦诏睁着泪眼看自?己, 燕珩这才发话道:“依寡人看,男子汉大丈夫,与人争勇斗狠,受点伤,也无妨。你这身子骨结实,断两根肋骨都不吭声,何况这皮肉伤。” 秦诏见这招不管用,便也不装了?,径自?坐起身来?,怏怏的盯着人。他不说话,只狠咬住了?唇,期待那眼泪能发挥点作用。 燕珩心中好笑,面上视而不见:“今日,你肆意妄为,当众顶撞寡人。若是旁人,早该拉下去剥皮了?。”停顿片刻,他又道:“你若闹够了?,就好生歇着罢。寡人还?有正事……” 秦诏伤心道:“父王竟这样急着走??就连我受伤了?,都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您心里没有我了?吗?” 那质疑实在无理。 这一路,可?是这位帝王亲手抱回来?的,哪里放松过一刻。 燕珩轻哼:“寡人政事缠身。” 秦诏捂住手臂的手放松下来?,又去捂心口,顶着一张静严端庄的脸,整个人却都快破碎了?:“父王——您的心好狠,竟这样的绝情。” 被造谣“绝情”的燕珩挑眉:? 秦诏落泪道:“既然父王这样的不疼我、这样的厌烦我、嫌弃我。那秦诏也没脸在这里待了?。我……我这便收拾包袱,回那劳什子秦国。” 燕珩微怔。 秦诏说罢,立即便站起身来?,疾步走?到柜前,翻出自?个儿才来?那年的破包袱,拣出几样破旧衣服,开始去脱自?个儿的华丽袍衣。 眼下,他也好似不顾燕珩如何想了?,只一面收拾一面哭,眼泪都抹不开的黏在脸上,凄凄然地呜咽道:“父王不疼我,我要回秦国。” 燕珩:…… 孩子大了?闹脾气,倒学会离家出走?了?。 秦诏只剩轻薄里衣,干脆将当年的破旧外衣罩在身上。裤子实在穿不下,就打了?个结挂在腰间,富贵如玉的燕公?子,顿时?就成了?寒酸成了?落魄的秦质子。 虽是破衣烂衫,可?那气势出众,姿容俊厉,仍叫人喜欢。 燕珩无语,微微偏过头去,“才闹脾气,就要走??” 秦诏不语,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收拾包袱的动作也不见迟缓,瞧着是真伤心了?。 燕珩一看,心眼儿里有几分软,便伸手去拉他的腕子:“嗯?真要离开寡人身边,去找那老匹夫?” 秦诏仍不吭声,轻轻拨开他父王的手。 那神色坚决,是打定?主?意要走?。 燕珩愣住了?。 不敢置信似的,这小子竟然不让他牵? 他带了?点愠怒:“秦诏。” 秦诏连称呼也换去了?,答道:“王上有话请讲。您若有什么叮嘱,秦诏必铭记于?心,只是日后?,再不能侍奉您左右……” 他哽咽了?片刻,又道:“也是,您自?有了?美人侍奉,还?哪里还?需要我这样没眼色的东西。既没有杨柳细腰,也不会婀娜起舞,还?不听话,总是忤逆您——王上不要我,也算丢下一个大麻烦,往后?,不知多快活呢!” 那醋劲儿灌上来?。 连燕珩都察觉不对劲……他吃的不是公?子们的醋,他吃的是美人醋,这倒奇罕! 顿时?,那话音有两分不悦:“寡人乃九国之共主?,娶妻生子,何错之有?” “无有一份错处。王上为天下夙兴夜寐——是我不懂事。”话是这么说,可?秦诏脸上,哪有一分认错的意思,那挑衅之意在明显不过:我没错,就是您不该这样! 燕珩宠他宠惯了?,仍觉得是个小孩儿使性子,便将口气再度软下去,听着像是在哄人:“啧,无理取闹。日后?,寡人纵有了?宫妃,也一样疼你。” 秦诏死活不吭声,只是眼泪掉的更多了。他把头偏过去,干脆不看燕珩,赌气的成分比讨宠还?大。 燕珩站起身来?,走?到人面前,自?身后?抱住他,因身姿比秦诏挺阔两分,像是将人罩在怀里。 而后?,他又将手伸出去,扣在秦诏手腕上,另一只手则是越过肩,捏住他的下巴,哼笑一声,戏弄道: “寡人同你说话呢。你这小儿,怎的不吭声。枉费寡人那等疼你,这么一点子不如意,便闹着要走。难道……如今也舍得寡人了??” 燕珩的指尖偏凉。 自?下巴落上去,却电流似的窜下去一道热,秦诏缓缓地吞了?下口水,才道:“您都舍得我,我为何不舍得您?” 燕珩的笑,响在他耳边。 分明是坦荡的父子之情,秦诏却忍不住想歪了?去,觉得那位调戏自?己。 这位帝王自?一侧偏过脸去,笑着看他:“就因为寡人要娶美人?你这小儿甚是无赖,难道要寡人……孤枕对眠,孑孓此身?” 秦诏猛地扭过脸,嘴唇…… 掠过两瓣柔软。 他本想说:[我陪您,难道不行?] 但现在,望着燕珩猛然变化的脸色,他怔怔舔唇,心惊胆战,只得嗫嚅解释道:“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燕珩直起身来?,后?撤一步,叫人亲这一口,震撼得厉害。好像被刚才那柔软的悸动瞬间点醒了?什么,两个人的气息、说话间的热雾、眼泪、委屈和?强烈的不属于?父子之间的占有欲,交缠着,扑涌而来?。 燕珩顿住了?,没说话。 沉默中,秦诏因紧张,寻住衣料,磨磨蹭蹭的去叠,“我、我……” 燕珩冷哼一声,竟越过那个“吻”,只又道:“你说你要回秦国,果?真想好了??” 秦诏已然打定?主?意,当下便要狠下心来?赌一把,遂咬牙道:“想好了?。我今日有罪,顶撞了?王上,又耽搁了?您选秀。可?我心里,只想让王上疼我自?己,宠我自?己。这样自?私——纵您不罚我,我也没脸待下去了?。” 燕珩又转过目光来?看他,那视线意味深长:“秦诏。” 秦诏茫然侧转过身去,望着人:“我……” “不要以为,寡人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燕珩缓声道:“往日里,你小。寡人当你是分不清规矩,如今来?看,你倒是满心里明白。” 秦诏问:“我明白?——可?方才,我是不小心,才、才会……” 秦诏当然明白。 后?知后?觉的不是他,而是燕珩。 燕珩冷哼一声,截住他的话头,只撂下一句话来?:“德元,给公?子备轿。父子一场,寡人送他最后?一程。你们主?仆情深……你便伺候人出这燕地边境吧。” 说罢,他折身便要走?。 紧跟着,一道黑影掠过,猛地扑过来?了?。 秦诏自?身后?抱住他的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那声音带着委屈:“您、您干嘛……” “寡人干嘛?……”燕珩微微侧脸,冷哼:“寡人还?要问问你,想要作甚呢。” 哄半天了?。 给台阶也不下。 还?白给人亲了?一口。 亲完不觉得理亏,竟还?闹着要走?。燕珩岂会惯着他?自?扯开那怀抱,轻哼笑一声:“路上风雪正浓,将寡人赏你的那件披风带上。日后?见不到寡人,若是心肝难受,也好有个……念想。” 秦诏嘴唇颤抖:“可?、可?是……” “儿郎自?有四方要闯,怎能拘在燕宫尺寸之地,妨碍你的雄心呢。”燕珩将人推远几分,嘴角轻轻弯起来?:“待见了?那老匹夫,记得替寡人与他问好。” 燕珩果?然绝情,阔步就出了?门去,飘扬的大雪漫天而下,坠落在他纤长如蝶的睫毛上。 他眼皮微微一颤,顿住脚步,又道:“再有——秦诏,收起你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再叫寡人知道、抑或瞧出来?,必剥了?你的皮。” 冷厉的警告,藏着帝王最后?的耐心与宠溺。 然而,秦诏不肯,又追上去,抱住。 他岂能怕剥皮? 此刻,秦诏光着脚、衣衫单薄的站在雪地里。自?身后?抱紧了?燕珩,将唇贴在他后?颈,那声音自?喉腔里挤出来?:“父王,这次,才是故意的。” 那唇滚烫,灼烧在人的皮肤上。 燕珩点他大名的次数越来?越多:“秦诏——!” 秦诏又啄了?一口,眷恋不舍的将唇挪开,落寞的开口:“父王,以后?,再也不会了?。我长大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跟您闹了?。您罚我吧——” 第64章 寤终朝(2合1加更) 秦诏是不?想走。 但卫抚可是费尽心机的, 想叫他走。 卫抚截获了一封书信。 那信,盖着秦诏的私印,自东宫藏运出去, 在第三道宫门被眼尖的侍卫拦住。侍卫将那小仆子搜了个里里外外,方才掏出来, 宝贝似的提着给卫抚报信去了。 卫抚也宝贝似的,塞进怀里, 直奔金殿去了。 这封信里, 但凡有一个字儿的猫腻,今日, 必是秦诏的死期。 卫抚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他们王上如宠爱这斯, 但必也将江山放在心尖上,哪里会任由他这等造次。 他自听闻,当初秦诏大闹选秀, 燕珩便差点?将人从东宫里赶出来。 金殿内, 清净不?再。 卫抚跪的笔直,将那封书信递上去:“王上明鉴, 此信由东宫送出, 乃是秦公子的私印。我自盘问了仆子, 那仆子开?始并不?肯说,后来才支支吾吾的说出来,是秦公子叫他将信送去给公孙大人,再送回秦国?。兹事体大,涉及官族,故而递交给王上,请您示下。” 此刻, 燕珩正站在玉珍栏架一旁,负手凝神,盯着那盆卫莲,不?知琢磨什么?呢。兴许是想,卫国?生了这样好的花,待日后,天下都归顺于他,该要在那里建一座行宫才好…… 闻声,他微微侧过?脸来,去看?腿边跪着的人。 见卫抚神色严肃,燕珩抿了唇,自接过?来——那声冷哼,自起了更沉重的意味。嗬,他倒要看?看?,秦诏能出什么?幺蛾子。 眼下,那些讨宠有了端倪。 难不?成,竟连这小儿也有心害他?为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燕珩展开?那封书信。 目光扫阅,紧跟着,神色就不?对劲了。他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卫抚心中忐忑,细细斟酌那表情,才生了点?儿期待与得意,就见那双凤目倏然抬起来,朝自己投下冷厉的目光。 他不?知何意:“王上……” 燕珩将那封书信摔在他脸上,冷笑?一声:“也亏得你?心细,总盯着他看?。” 卫抚忙捧起那封信来读,只见上头写的全是俏皮话: [楚阙,你?我阔别已久,近来可好?想念吾友,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待到相见时,我必有学问和拳脚要与你?较量哩。若是春秋作?序,你?仍输我一筹,莫要哭鼻子才是。] [如今,我在燕宫如归家,得父王庇佑,再没有一分不?好的,只望你?也安好。] 底下还写了一首小诗: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卫抚皱眉,分明不?信,如果真是封家书,何故这样见不?得光,左右避人?他自袖中拆出一柄精巧细烛,只想要捕出几分秘密来…… 见燕珩蹙眉盯着他,卫抚忙又解释道:“回王上,秦地曾有一种密信,可拆作?两层,各有乾坤。” 燕珩抿唇不?语,冷眼瞧着他。 自见人捣鼓了半天,全不?见什么?猫腻儿,自是平平无奇,没有一个藏匿的字眼儿——那秦诏冤上加冤。 卫抚哪里肯信,便道:“王上,兴许是这小儿诡计,倘若没有渊源,必不?会这样慌乱,盘查起来何以隐瞒、顾左右而言他?必是用?了旁的法?子参藏匿,该将那小儿仔细审问一番才好。” 见燕珩挑起眉来,卫抚又道:“您若放心将人交给属下,属下必能审问出来,并不?会酷刑伤了他。” 燕珩:“……” 难道寡人看?起来很傻不?成? 燕珩正无言以对、瞧着卫抚不?耐烦之时,那殿门外传来一阵轻笑?,紧跟着是轻快的唤声: “父王——父王,您快瞧!” 秦诏扬着笑?意,左手提只野兔,右手挽着弓箭,笑?盈盈地闯进来,朝他父王道:“我自开?春便去守着了,就只为捉一只新鲜的,给您留着下酒呢!父王——您快看?……” 他来得好不?及时! 原来…… 遣去送信的小仆子遭人截去书信之后,后头随行的那个,当即便跑去给主子报信了。 那节骨眼上,秦诏正眯着眼,将箭对准那只野兔;听罢人报信,也不?过?哼笑?一声,意味深长道:“这圈套下的正好,捉只野兔子,下酒吃。” 紧跟着,他慢条斯理地拉满弓,抬手一箭便射穿机关。精致布好的牢笼,倏地坠落,将兔子扣在原地。 仆子见他气定神闲,并不?着急,只好道:“可……可卫大人去禀告王上了。若是被王上知道,恐怕……” “恐怕什么?”秦诏勾唇:“不过是封家书,有什么?稀奇的。父王纵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秦诏早就发现了。 不?知何时,东宫多了些陌生的眼线。可,不?管那是他父王的人,还是卫抚盯上了他,想要贸然送信出宫,必冒着风险。 为此,他背地里玩了一招“偷梁换柱”,自写了封实在的家书寄出去,又将密信交给秦婋,从别处的浣衣婆子手里,传递了出去。 卫抚做梦也想不?到,那些暮间躬身越过?窄门出宫的浣衣婆子里,有一位身上,竟揣着那搅乱九国?的谋逆书信…… 因而眼下,秦诏清白,自然坦荡开?口:“哟,好巧。卫大人也在?若是知道大人同父王禀告要事,我该晚些时候来才是。” 说着,他转过?身去,假模假样地冲仆从轻斥道:“没眼色的东西,怎么?不?拦着我!” 仆子忙乖乖认错。 卫抚盯着他,话里有话道:“秦公子也不?必装模作?样,你?为何而来,想必自己心里清楚。” 秦诏挑眉,装傻道:“大人说话蹊跷,我当然清楚了!我自给父王送下酒菜来的——难道这兔子,你?看?不?见不?成?” “你?……你?休要信口雌黄,你?派人出宫送密信,是何居心?恐怕这信暗藏玄机。”卫抚将那信晃了晃,“公子最?好如实说来,兴许王上仁慈,能饶你?一命。” 秦诏好笑?道:“哦——原来是为这封书信。是何居心?信就在大人手上,大人岂不?是一看?便是。” 见燕珩转过?眸来看?他,嘴角轻轻一弯,秦诏又道 :“父王,前?些日子,我与您说,想念楚阙,还说春日里,若能和他一起放纸鸢,那才好呢。得您的应允,我才给他写信。您瞧——” 秦诏抬手指着卫抚,哼道:“这卫大人,又找我麻烦。敢问卫大人,您拦下我的书信,还擅自拆开?来,可有什么?说法??不?知燕宫哪条的规矩,是不?许人写家书?” 十七岁越发结实的挺拔阔肩、同他父王一般高的玉立身姿,往那一站,手里兔子乱扑腾腿。可秦诏装的比兔子还急,模样又委屈起来了,理直气壮地朝他父王撒娇:“父王——卫大人总这样欺负我。” 燕珩哼笑?:“好了,不?许胡闹,将你?那野兔儿交给仆子们,再来答话。” 秦诏称是,转身踏出殿门去,卸了弓箭,将那野兔丢与人手中,又嘱咐了一句:“晚膳与父王备好浮椿雪,与它?最?是搭的。” 再回来答话时,他便乖乖跪下去,膝行两步,凑近他父王身边,睁着那双亮盈盈龙目,含笑?道:“我回来了,父王。您唤我,可有什么?事儿?” 燕珩扬了扬下巴:“方才,问你?话呢。那封书信,可有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秦诏不?解,面上全糊涂了:“父王,我是写给楚阙的。当年我来燕之时,他便叫嚣着,要与我一较高下。这几年,我惊觉自己剑法?功夫进步,便想着写信与他,说道说道呢。” “再没旁的了?” 秦诏拿脸颊蹭他指尖,任人捏住下巴,只乖乖道:“父王,再没别的了。若有一个多余的字儿,只叫我挨您的巴掌……” 说着,他又两手攀住那腕子,笑?眯眯地凑上唇去,在人手背上亲了一口。 那脆响惊人。 如今亲他父王,竟也不?避人了。 为那臣服如犬儿般的姿态,燕珩默许了他的放肆,只“啧”了一声,轻笑?着抽回了手。 帝王垂眸睨视:“混账。” 每天不?知要骂多少句“混账”呢,秦诏早便听惯了。但这会儿,他也只是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来,点?到即止。 同先?前?不?同,那笑?意之中,虽藏着更深的垂涎,面皮上却掩饰的极好,并不?得寸进尺,再向前?追。 他学乖了,也学得更坏了。 燕珩拨了拨手,撵了卫抚:“再有一次,寡人定不?轻饶你?。” 卫抚艰难道:“可……” “可什么?可?” 秦诏急了,自站起身来,径自走到他面前?,将那封书信抽出来。 他先?是掏出匕首将信拆出两层,一层递到偏殿那个琉璃罩子底下烤过?,方才丢在他面前?,另一层则泡进那碗卫莲之中,湿漉漉的丢在他身上。 “卫大人是想说——秦国?的密信吧?您也不?看?看?,这是燕宫的冰水纸,经不?得火烤,更碰不?得水。”秦诏哼笑?:“大人道听途说,也敢拿来糊弄父王。往日里我不?作?为,只当你?忠心。却不?知日后,如你?这等蠢货,可有的好死?” 卫抚被人噎了个没话,到底咬牙退出门去了。 哪成想——才没走多远,身后少年便追了上来,笑?盈盈问:“大人且站住,秦诏有一言相告。” 卫抚回过?头来,饱含恨意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他,因怒火中烧,脸上那道疤更显可怖,只冷笑?一声,道:“巧言令色而已。” 第65章 惟往古 相宜全然顾不上?自个儿的身份, 连滚带爬地跪下?去,悼慑开口:“秦、秦王饶我。小臣并非有意为之,是燕王有令, 小臣不敢违抗,方才隐瞒, 不曾告诉您……” 秦诏打断他的话,颇不耐烦道:“日后, 父王的起居琐事, 凡之相关,必要禀告于我。否则, 今日的卫抚……就是明日的大人?。” 相宜跪爬两步,战战兢兢道:“是、是……那、那现在怎么办?” 秦诏冷笑, 反问道:“什么怎么办?” “卫大人?死于非命,王上?必要追查的。我们该如何掩人?耳目?若是被?王上?知道,他的性子, 您……您也是了?解的。”相宜道:“我们、该、该怎么办才好?……” 秦诏轻讥:“笑话。人?是在大人?家中死的, 干本王何事?” “啊?” 相宜吓得快晕过去了?,忙道:“王、秦王, 我的好秦王, 您可得帮帮我啊……” 秦诏“既然大人?总有自己的主意, 凡事不必要我过问,这回,便也自己看着办吧。” 相宜跪行扑倒在人?腿边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秦王您就饶了?我这回吧!这卫大人?,乃是王上?的心腹,虽有些?错处,却是以忠勇二字著称的。就连他那姊妹, 都封了?宫妃,还不知日后是什么名头呢!我们今日将他杀了?,问起罪过来,都不止是杀害官员,而是谋杀王亲啊!” 秦诏道:“你便说吃酒吃醉了?,同相府飞檐走?壁的小贼缠斗,叫人?杀了?。刑狱那边,我自会处理?,待人?来验尸,也必出?不了?错处。你知消装傻便是。” 相宜刚要应声,秦诏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纵是天?衣无缝,他父王必也知道,人?是他杀的。下?场如何、是否责罚,也全在信与不信、饶与不饶之间罢了?。 他明知此举惊险,却偏偏要赌一回,除了?杀鸡儆猴,更为的是,看看他父王对他的宠爱和真?心,到底抵不抵得过一个忠勇尽职的“小舅子”。 但眼?下?,他并不打算跟相宜掏出?肺腑,便只呵呵一笑,“没什么。你乖乖听?话,本王自然亏待不了?你。” 相宜哪里还敢说个“不”字?眼?下?,秦诏已经狂出?嚣张气焰来了?,这燕地,来去自如,杀伐随心,岂不是快活的不得了??! 他目送秦诏捋平袍衣,含着某种隐晦的微笑,才等人?伺候穿裹了?件披风,便阔步踏出?门去了?……殿内一片狼藉,相宜这才察觉到下?巴有细微的刺痛感,他抬手?一抹,满手?的血痕,原来是叫那淋漓飞溅的碎片,划破了?脸。 “唉……” 相宜长叹了?口气,怔怔失神。 往日的奇货,如今也全然握不住了?。 然而,秦诏虽狂纵,日子却也不好过。说白了?,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公子,要跟帝王身边的要臣想比,恐怕算不上?什么……更何况,秦诏心思不单纯,并不只为那点权力。 眼?下?,他还须谨慎行事。 因而,秦诏嘱咐了?轿子遮挡严实,方才低调回了?宫。眼?见天?色昏黑,此刻,他正着急!只一心惦记着,须赶紧换下?衣裳,再去他父王那里呢。 若问他有什么事儿,倒也蹊跷,全无正事!如今,除了?每日晨间乖乖请安之外,每到昏黄日暮,他都要蹲守在他父王的殿外…… 为的竟只是,拦住燕珩,不叫他接近那些?受封的美人?。 那是什么个法子? 原来,秦诏每每日暮跪进?殿里去,便开始给?人?捏肩捶背、陪同用膳。那借口和花样儿也多,不是夜里风雨大、叫人?害怕,就是睡下?去梦魇多,不如父王这里阳气足;实在不成,他还会扯着人?作学问,愣是求着燕珩陪他下?棋,不叫人?睡觉。 直待到燕珩困倦的睁不开眼?,他才肯走?。那都不知什么时辰去了?,结果哪还有功夫宠幸谁? 燕珩也纳闷,这小子怎么还突然上?进?起来了??一天?到晚,觉也不睡,除非留他在凤鸣宫里过夜,否则,必是不肯叫人?踏实安息的。 德福就傻站在一边,心疼俩人?熬鹰似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子,棋盘两头,那脑袋忽而低下?去,又惊醒……后果就是,两个人?,熬出?了?四只黑眼?圈。 燕珩困得撑不住了?,他本就懒床,可秦诏又不让他睡。 最后,直将人?都气笑了?,只得扯着秦诏的耳朵,大发善心道:“寡人?许你今日在此处留宿——如何?我的儿,可叫人?睡了??” 秦诏揉了?揉眼?睛:“父王……真的吗?” 那还能是假的? 奈何秦诏天?性强蛮、精气也足,燕珩自是比不过。他若是再不发话,必要叫人?熬出?个英年早逝来了?。 秦诏讨宠惯了?,燕珩习以为然,不曾多想。倒是德福多留了?个心眼?、发觉端倪,趁着秦诏美滋滋的爬起床来,搭上?了?小话。 那日,晨曦光影落在少?年鼻梁上?,德福抬起头来,去瞧他,笑眯眯问道:“公子近日……可有什么心事?” 秦诏摇头笑,却死活不吭声。 德福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可是为了?前几?日,娘娘们住进?了?受封的宫中?我的好公子,您就跟小的说一说吧。” 秦诏这才点了?点头,嘟囔道:“就是为这个,我最看不惯。父王那等清高,岂叫旁人?都玷污了?去?” “玷污”二字用的妙。 “哎哟,公子可说不得。”德福忙扭头,朝那床榻之上?轻眠的人?瞅了?一眼?,瞧见燕珩并无醒来的迹象,方才敢继续说道:“我的好公子,您瞧,您这两只眼?睛……有一个算一个,都挂了?怎样的黢黑?还能这样下?去吗?……就算您熬得住,那王上?也熬不住咯。” 秦诏听?见那话,心里嘀咕出?了?猫腻,忙拉住人?手?腕:“那您跟我说说,可有什么好法子?也叫我学上?一学?……我也不想叫父王难受,可我心里不安。若是我不来,岂不是要有别人?来了?——来一趟算一趟,就怕还不走?了?呢!” “……” 那不是应该的么? 德福年纪大些?,怕他脸皮薄,故而没拆穿小孩儿,只乐呵呵道:“可不敢这样讲。小的也是为了?王上?能睡个安生觉,才同公子说些?有的没的,您万不要放在心上?去。” 说着,他去看秦诏,小声咕哝道:“咱们王上?,并非那等……那等……贪色之辈。娘子们没有过了?合矩的姻亲礼、大婚之前,必不会宠幸美人?的。” 秦诏慢腾腾地咀嚼着这个词,“大婚……”他突兀地插了?一句话进?去,急问道:“父王,到底选了?谁做王后?难道真?是那个卫女不成?——何时行礼?难不成是眼?下?么?” “哎哟、哎哟。”德福吓得忙摇头:“不可直呼娘娘名讳。虽没有正式得封,想来位份也不会低。至于何时行礼,这……小的也不知道。” “那……” 德福道:“若是小尹大人?,并不能替王上?操办大婚,倒要耽搁……” 秦诏轻笑一声,顿时明白过来了?,隐晦说道:“嗨!是我糊涂了?,竟忘了?这茬儿,正是这个道理?!听?说——相宜大人?正身子不适,预备告病几?个月的。” 德福轻声笑,而后抿着嘴退远去了?。 那相宜也不是傻的。 两件事并在一起,他自寻了?个好借口,说是卫抚大人?为奸人?所害,他惊吓过度,高烧不退,要告病些?许时日,求王上?恩准。 燕珩当即皱了?眉,问道:“怎会这样?” 他问的是,卫抚那身功夫,绝不至于叫个飞檐走?壁的毛贼杀死,还落得一刀封喉,毫无反击之力,更何况身上?那七刀了?。 至于相宜病不病,他倒不关心…… 这卫抚虽然偶尔惹嫌,到底是忠心耿耿,随行护卫近十?载,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的……就这样唐突草率,叫人?捅杀成个筛子、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燕珩叫刑狱司里的人?来答话,才问了?两句,对方就把那验尸结果报上?来。只说是,确实是吃酒吃醉了?,有缠斗的迹象,再有喉部并非致命伤…… 不等听?人?解释完,燕珩便冷笑着撂下?一句话:“那伤口,可是吞云刃?” 刑狱司心惊胆战,两三人?左右相觑,又低垂下?眼?皮儿,支支吾吾道:“这、这个,小的没得仔细对比,并不知先王的匕首如今在何处?也不知伤口该是什么模样,故而,不敢妄下?结论。” 只听?这话,燕珩便猜了?个大概。 纵不是吞云刃,难道他就猜不出?来?……未必。 胆敢冲他的心腹下?手?的,满燕宫,恐怕就只剩下?一个秦诏了?。这小子,用什么行凶不好?偏用吞云刃。这样狂纵肆意,未必不是一种挑衅。 此刻,燕珩复又坐回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勾起嘴角。 那眉眼?色彩浓重,然而话音里的情愫复杂:“遣人?下?一趟狱司,将卫抚的脑袋,割下?来,送到东宫去。” 帝王顿了?片刻,方才伸出?手?去,压在茶杯的漂亮纹路上?,慢慢摩挲:“叫他端住这颗人?头,一步一叩首,跪行到金殿……来见寡人?。” 第66章 览私微 秦诏不敢不听, 两腿打着颤的跪直了。那脊背挺拔起来,像是抽节的玉竹,一截一截的, 长成、而后狠狠刺破他父王心中那点朦胧的宠爱。 秦诏当然知道,自个儿扮成小孩子, 吃点不痛不痒的罚,便也?算了。可他不认, 他就是要燕珩知道:他长大了。 他绝非那个怯懦的秦质子, 而是与他生了同样威严骨血、养在他膝下?的小/秦王。 燕珩盯着他,要他乖乖伸手。 秦诏伸出手去, 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父王因何打我?岂是我又犯了什么错。” 他掂量了一下?另外那只手的脑袋, 轻笑:“难道错处又在手上,才挨罚打手心不成?那是训小孩子的路数……父王,您打得再狠, 也?不算疼。” 赤裸裸的挑衅。 燕珩并不恼火, 为小儿急于证明自己长成的姿态而哼笑:“难道你不是小孩子?才不吃两天奶,倒充起大人了。” 那话实在瞧不起人, 秦诏抿唇, 咕哝道:“我没吃。” 他倒是想来着, 可他父王也?没得给他吃。 燕珩掐住他的下?巴,手中握紧了戒尺,只微微歪头,那笑容并不辨喜怒:“如今,你还插科打诨,岂不知这里头的道理??卫抚……是你杀的?” 秦诏理?直气?壮:“不是。” 燕珩眯眼:“嗯?” 秦诏偏不开头,只好迎着人审视的目光, 硬着头皮答道:“是……是我杀的。” 见他父王眉眼深沉,他只好又补了一句:“我……我是因害怕,才杀他的。不是我有意?,而是他自己闯过来,撞在我的吞云刃上了。我怕他上路痛苦,才又多送了他几?刀。” 好一个蛮不讲理?的混账! 燕珩手下?力气?重了两分:“你可知道,那是寡人的都尉官?” 秦诏顶嘴:“那我还是父王的心肝肉呢!” 燕珩淡淡撂下?一句:“你姓氏为秦,不是燕。秦诏,你要识相点,不要将寡人的耐心耗尽。难道——真?当寡人舍不得杀你吗?” 当然舍不得。 可如今,燕珩对他的宠爱已?然压深了去,越发的远、越发的隐忍了。 他既不肯承认,秦诏长大了,又不肯承认,自己对他疼的厉害……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刻意?疏远几?分。 他生怕小孩长歪。 却不曾想,越是躲得远些,秦诏便追的越急。因偶尔不小心露出来的纵容太过分,叫他敏锐的察觉出来,便越发的放肆。 ——父王既然不疼我,那便杀了我吧? 秦诏双目不避,一湾漆黑的亮色,像没入九天之渊的湖,倒映着他父王冷而疼惜的脸,分明这样有恃无恐。 燕珩哼了一声,甩开他。 连滞淤的红痕都没掐住来,遑论什么要杀死人呢? 秦诏硬忍着痛楚,往人跟前爬近两步,“父王,父王……您知道的,我并不敢杀人,是卫大人他总是追着我、盯着我,四处的寻我麻烦。那日,我本是好意?请他作宴,可他却不领情,还对我一顿羞辱,我实在气?不过,才与他起了争执。” 见燕珩垂眸瞧自己,秦诏小心翼翼的去捧人的手腕,拿唇去摩挲:“父王……父王,我的好父王,难道……您是想,看我被?他杀了才好吗?当时,我若不自保,今叫人挂在手中的……” 这么说?着,他便拉着燕珩的手去摸自己的脖颈,将最脆弱的咽喉抵在他掌心,缓声道:“便是这颗……秦质子的脑袋了。您真?的忍心为了他,叫我去死吗?” “父王,您摸到了吗?您若心疼他,恨我那样做,只消用力一些,便能掐断我的脖颈。秦诏……保证,半点也?不反抗,只死在父王手底下?,也?比叫人羞辱、欺凌好。” 燕珩冷冷地瞧着他。 但?掌心之下?,却滚着颤抖的喉结。 秦诏温驯的闭上眼,感觉手指一点点收紧,扣住他的呼吸、和藏在呼吸之下?浓重的占有欲、征服欲,带着挑衅的反抗,以及野兽磨得极利的爪牙。 秦诏感觉喘息艰难,肺腑越来越紧。 然而,在他感到窒息之前,那手却轻轻松开了,脖颈上连点痕迹都不曾剩下?。 可惜。 他父王只剩这一次机会杀他。 就在那么一瞬,他知道,燕珩输了。自此之后,他决不会再有一次,将性命假手他人——除非心甘情愿。 他是想献上性命,为他父王的爱。 但?他父王不领情。既不要他的性命,也?不肯给他什么劳什子的爱。或者说?,他父王并未将他当作威胁,更未将他当作求爱者。 燕珩抽回手来,冷淡道:“寡人不曾管你,竟教你学成这等?模样。你自信口胡诌,连个死人都污蔑。那卫抚是有两分针对你,可他却不敢……” “不敢?”秦诏问:“若是不敢,父王,我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那是你自讨苦吃,大闹选秀之日,他岂能任你胡作非为。” 秦诏犟嘴,补了句:“那他更该死。” “你!……” 燕珩不悦,扫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竟还不认错,杀了人,还说?人家该死。秦诏,是不是寡人太过纵容你了?” 秦诏低下?头去,想再去抱人的胳膊,却被?人拂开了。因而,声音也带了两分不爽利:“是他先欺凌我的。若不是卫大人强追着我不放,我又怎会杀他?难道赔罪也不行?” 燕珩缓缓站起身来:“强词夺理?。” 秦诏偏过头去:“父王,人都死了,您还想怎样呢?自说?之前,您还嫌我没出息呢,如今我学会了‘杀人’,岂不是正好?……” 燕珩将戒尺丢在他面前,带着凛然的火气?,他自垂眸,复又将目光收回来,转而落在殿外渡了金光的菊丝上,面无表情地发问:“你如何出的宫?” 秦诏不语。 燕珩又问:“你又如何说?动?了寡人的官员,陪你宴请卫抚?” 秦诏仍不肯吭声。 这两件才是紧要! 帝王本就多疑,不容权力叫人垂涎。杀卫抚事小,不觉间将手伸到了朝中,事大。这布满宫中的势力竟拿不住他,该多缜密的心思、多少?的暗中相助,才能叫他不留下?一丝证据和端倪? 细思来,岂不难忍…… 帝王周遭,浮动?着冷湛而骇人的气?势,分明动?了杀意?。 眼见形势将要失控,秦诏这才扑上去,抱住燕珩的大腿:“父王,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 沉默片刻,燕珩方才道:“如今,你是长大了。” 那叹息不知是欣慰还是讥讽,总之叫秦诏心里忐忑。他道:“我的儿,你已?长成了个储君的样子。看来,寡人也?该……放开手,叫你自己走路。” 不等?秦诏反应过来,燕珩便下?了命令,轻描淡写的字眼不容人置喙:“传寡人旨,秦质子诏,行轨不端、品性失德,即日,出东宫,另遣护卫三千,将其送归秦地,终生……不得踏入燕地一步。” 秦诏猛然愣住了! 终生……不得踏入燕地一步? 他没想到,他父王,舍不得杀他,竟要将他撵走……若要他在这个节骨眼便走,再见不到他父王,还不如杀了他好呢! 他怔怔跌落两行泪,道:“父王——” 那话还没说?完,燕珩便又补了句:“另责秦公子昌,即日来燕。” 秦诏扯着人的衣裳,猛然哭道:“父王,不要。父王,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敢了。” 德福见那诏旨管用,不敢忤逆,只好应声是:“小的这便去……” 秦诏跪爬着去扯德福:“不要——不许去。德福公公,你不许去。” 眼见那金砖上被?两膝拉出蜿蜒血痕来,德福疼的心都碎了,恨不能马上将这往日扬眸笑着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扶起来……这样的孩子,只该叫人宠着才是。 德福为难的去看燕珩。 燕珩冷哼,压根不理?。 德福将眼色都使烂了,秦诏方才从伤心中跳出来。好么,这意?思还能看不出来? 秦诏顿时冒了机灵,复又扑跪回去,抱住他父王:“父王,求您了……我不能离开您。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也?捅我几?刀解气?吧!实在不然,你杀了我——那我也?是不能离您远的……” “父王,秦诏就只剩您了。” 听见那话,燕珩心里有几?分不落忍,但?仍说?道:“你这混账,未免将手伸得太长。寡人眼目之下?,竟使这等?小动?作。” 秦诏当然知道他生气?。 那就是他——明知不可为而故意?为之的挑衅罢了。 他自以为,只有逼得燕珩生气?,方才能正视他的成长,瞧见他那玩弄政治的一身本事,而后消了火,凭着宠爱,还能再退让一步底线。 可燕珩……压根不接招。 反手来了个“釜底抽薪”,将他满肚子的招数都打熄火了。 十?七岁的秦诏,还不懂得什么是爱。 他只以为,得到才好……眼下?,他已?经彻底的输了,只因那腹中之爱,半点都压藏不住,到底比不过他父王心机深沉。 “父王……!”秦诏拉着人的手,去打自己,见燕珩并不理?会他,只好跪在那里,含着泪,狠狠地给自己甩了几?个巴掌。 那巴掌,可比他父王下?手还要狠。 力气?之重,叫他把自个儿打得嘴角全破皮流血。 燕珩微怔,猛地擒住他的手:“作甚?” 第67章 尧舜圣 秦诏并不知道这个吻。 如今, 他?连做梦都不敢想,他?父王会主?动亲他?一下。 这小子每天?苦熬肝胆,就等着楚阙进?展顺利。 楚阙也不是傻的, 收到信的月余,几乎将对面?底细都揭了个底穿。奉秘十七部, 是缺盐还是缺铁,是忍饥还是受冻, 全给摸索清楚了。再有, 奉秘夹在?五州之中,凡有风吹草动, 旁的人未免不蠢蠢欲动。 眼见那奉秘不知发了哪门子邪财,竟猛地富裕起来了。 其余四州, 岂不眼红? 旁敲侧击之中,居然?也寻到了这个发财的办法。若不是弱秦跟他?们隔着许多障碍,他?们非要将这块肥肉吃进?嘴里不成。 此刻, 五州之主?, 并不知道小/秦王的本事,还打着白?日梦做哩。岂不知道, 日后, 秦诏是要叫他?们好?好?将满肚子财宝货吐出来的!——那是哭爹喊娘都求饶不得?的下场, 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过如今,小/秦王还没这么大能耐。 毕竟,他?还有位顶顶威严的父王压着。这会儿,秦诏正守在?燕珩桌案前,与人捏肩捶背,斟茶递水呢。 燕珩抬起眼皮睨了他?一眼:“今日闲暇?” 秦诏问:“父王,这些时日, 您在?忙什么?许久不见您召我用?膳了,也不曾去东宫赏花观月,就更不消说与我下棋了。父王乃是天?子,威风过九国,难道还能有什么烦心事儿,难住您不成?” 这马屁拍的人极受用?。 燕珩哼笑:“近处的倒是乖,就是远处的不老实。眼见着近日太平,那奉秘却不老实,左右兵马乱跑,竟奔逐到边境,烧杀抢掠。” 秦诏佯作吃惊:“啊?竟这样大胆。” “早先,只是一小撮人马。如今越发的猖狂了。叫他?带的,其余几州,也不消停。这五州之族,亘在?寡人心中,叫人寝食不爽。必要彻底拔出了他?们才好?。” “父王……想出兵?” “自往刀剑上?撞,岂能饶过他?们?五州如散沙,可没有什么八国之盟约。”燕珩冷哼:“手段也低劣,并不正面?迎击,只抢掠平民,实在?是叫人烦了些。” “好?些蛮子!” 燕珩淡淡道:“野蛮之族,剥了皮,做寡人的战鼓,才好?。” 秦诏轻“嘶”了一声儿,又笑:“父王好?威风。就是不知,您打算派谁去呢?是司马大人还是魏将军?只对付几个不入流的蛮族,叫他?二人,未免大材小用?了一些。” “依寡人看,那魏屯天?天?馋着要起兵,就是该派他?去,才好?。”燕珩又扫了一眼边境发来的飞书?,细细琢磨道:“眼下,小打小闹,并不足以让寡人理会他?。只是五州若集中兵力,倒要谨慎了。只是不知……” 秦诏忙问:“不知什么?” “不知他?们何以来的底气?论起兵马、粮草来,都不足以支撑他?们几日,那兵器又落后,若开了战,三个月不到,必溃不成军。”燕珩沉思:“再有银钱、通商之便利,均受制于?人。若寡人断了他?们的路,岂不是不战而自败?” “寡人实在?想不出来,这等废物,何以聚成大势?” 何以? 还不是您那个好?孩子的功劳么! 但这个“好?孩子”秦诏不敢搭腔,只得?讪笑:“对呀,好?难为人,我竟也想不出来。难保不是他?们实在?穷得?过不下去了,方才这样抢掠咱们的百姓。” “如今虽小,可坐视不理,必酿成大祸。” 燕珩轻叹了口气。 没说话。 没多久,五州并举,兵肥马壮,全是上?好?的利器,就连盔甲都磨得?噌亮发光,齐齐地奔着大燕边境而来。 前头每每都发战报,虽胜,却也吃了苦头,惹得?燕珩有点火大。 燕国之威,岂容旁人践踏。 更何况,这位自诩天?子,最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因而,燕珩当即便投令出去,命魏屯即刻出兵镇压…… 才接到信儿时,那五州也傻了眼:不是,才开打——我说燕王,您怎么就派你们大燕最猛的猛将啊?! 楚阙则是安抚五州,叫他?们别怕。 诸位只管放心打,钱粮给够。五州本就是强兵悍将、战马肥壮,配上?这些,便什么也不缺了。 尽管燕军扼住他?们的脖子,将商贾之利全部断掉后路,仍没叫他?们知难而退。 有钱,还能怕啥? 燕珩每日忙得?焦头烂额,果然将姻亲搁置了。待相宜告病归来,也发觉,他?们王上?压根没空搭理他?。就这么拖了小半年儿,诸众谁都没再想起秀女的事儿来。 燕珩如今的日子,别说孤枕难眠了,连晨间懒床的时辰,都叫那战报惹乱了,以至于?越来越短。 秦诏一面?心疼他?父王,一面加足了筹码叫楚阙暗中助力。 蛮夷打仗不讲章法,不是旷无人烟之猛袭,便是山峦雾瘴之游击,叫人打也没法打,躲也没处躲——那魏屯又胜不过心机,到底有几分?吃力…… 这年日子过得?快,转眼,便及至秦诏十七生辰。 趁着燕珩批阅册子,秦诏忽然?搁下手里正在?研磨的墨,折膝跪下来了。那神色严肃,瞧着是有正事儿要说。 哪里知道,燕珩压根没顾上?他?,只含笑道:“寡人没忘。说罢,这次生辰,又要讨什么?” 秦诏好?笑道:“父王,您都没问我,怎的就说要赏了?” “嗯?”燕珩终于?分?出目光开,转眸去看他?:“跪的这样端正,想来——是样儿难讨的东西。说罢,你今岁十七,也该有个像样的贺礼了。” 秦诏趁着他?这话,干脆道:“既然?父王这样说,那我干脆讨个‘虎符’得?了!” 燕珩挑眉:? “父王,您不要误会我,秦诏还没说呢!今日,我并不是为了跟您讨什么赏赐的。只是近来,听见父王叹息,秦诏自觉心疼;瞧见父王每日案形劳犊,只恨不能替父王分?忧解劳。” 见他?静待下文,秦诏便接着说道:“父王,我想请战,替父王缴杀逆贼,清平匪徒,叫父王高枕无忧。” 说着,他?又笑眯眯的去握人的手腕,保证道:“父王放心。有秦诏在?,必叫您安心。晨间,再不要早起……” 燕珩怔了片刻,才笑道:“好?个有骨气的小儿。” 秦诏惊喜道:“那父王是答应了?” 燕珩嗬笑:“没有。” 秦诏:“……” 合着,那是白?夸了呗。 燕珩去摸他?的脸颊,轻笑道:“你这小儿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征战劳苦,兵马伤身,一打起仗来,吃不好?、穿不暖,更莫说安生睡一觉了。每日眼睛一睁,就是挣命的活儿。那刀剑挥起来,是要死人的,并非像寡人的剑那般——只戏弄人,作个玩笑。” 秦诏望着他?父王,道:“父王,我都知道。正是为了父王,我才心甘情愿去的。魏将军被人脱困住,迟迟不能凯旋——我燕军受困许久,难道将士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 燕珩心中甚慰,然?而拒绝的也干脆:“不行?。” 若真将他?的心肝儿肉送到那等地方,岂不是更日夜睡不好?了。 “父王,您知道我的。如今身手也好?,战书?也读了许多,调兵遣将,都有几分?见解。父王指导我下棋,教了那么多的道理,您自瞧我如今——竟还不信我有这样的本领?” “那也不行?。” 秦诏急道:“父王,我再不能等了。父王,您只给我半年,至多一年,我便归来,定然?安生凯旋,决不受半点伤!实在?不行?,我只躲在?后头,给魏将军谋划主?意,并不出战,难道还不行?吗?” 燕珩哼笑,“不必多说。寡人说了不行?。” 秦诏:…… 他?以为,至多是五州不配合,抑或兵马不顶用?,再或者魏将军手到擒来,迅速结束战局。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事儿的阻碍在?这里——竟是被他?父王不叫去! 燕珩当然?要拦他?。 只一开口,那心疼不觉间就溢出来了:“小小年纪。这等脆弱的胳膊腿儿……” 秦诏无语,头一次觉得?他?父王将自己宠的过分?。他?随着人的视线打量自个儿,同他?父王一样高、一样壮,哪里就脆弱的胳膊腿儿了?好?蹊跷! “父王,您……您再好?好?看看。我都这样强壮了。不过几个匪徒,安能奈我何?”秦诏恳求道:“日后,就算您将我留在?燕宫,也好?有个由头吧。您若赏我做侯爷,我也不能半点功劳都没有——您那样疼我,岂不是叫人笑话。” 燕珩淡定道:“寡人倒要看看,谁敢笑话吾儿。” 秦诏:“……” 他?汗颜——往日里,定是自己猪油蒙了心,才说燕珩不疼人的! 他?忽然?想起来,当日杀卫抚之后,自个儿跪爬、磕破膝盖,他?父王同医师说的话。那时听,只觉得?是句玩笑。没成想,竟不是戏言,而是实打实的心疼。 “我的好?父王。我必是要去的。”秦诏耐心劝解道:“他?们欺负父王,伤我大燕百姓、袭我大燕将士,我定要亲自领兵,要他?们好?看。父王,说句实在?话,我可比魏将军机灵几分?——您就让我去吧。” 一口一个“大燕”,好?不忠心! 不等燕珩说话,他?再次强调:“父王,我真的长大了。十六出征成名的将军多了去了……难道我秦诏是个窝囊废不成?丈夫志在?四方,为王君,为黎民,就该有这等血性。往日里,您说我‘招猫逗狗’、‘争风吃醋’,那是因没得?正事做。如今,您也该放开手,叫我自己去搏一搏了!” 第68章 後世称 赤金色燕字旗, 飘扬在盛夏的烈风之中。 被浇了一层热的土地?上,浮动着野马尘埃。前往边境的征途,疲劳、沉闷, 只有主将扬眸而笑,神采飞扬, 自有少年之风发意气。 副将笑着朝他拱手:“公子此番征战,想来胜券在握?” 越过燕宫高远的砖瓦, 这青天白日, 必有什么蔚然的命运,在等待着他。如今, 任他飞书?秦国,勾兑商贾, 岂还能有人再管辖他一分? 但秦诏并?不为此欣然。这样难耐的心情,只是?为着想知道:如今,他不凭借他父王的权威与帝王恩宠, 那实打实的手中刀剑, 到?底意味着什么? 因而,秦诏压下心中情愫, 仍客气道:“并?非如此, 只是?想到?为父王解忧, 心中觉得宽慰。父王案形劳犊,为我大燕盛世太平,我养在父王膝下,岂能只为一时输赢?” 副将姓韩,命确。是?燕珩挑了来,特意辖制秦诏的人,四下里除了战事, 旁的不管,只盯准了秦诏。 再有,燕珩赐了他一道错金银打造的九节戒尺,只下了死命令,若是?秦诏贸然出战、冲动行事,抑或不服管教?,只想着输赢小事儿,只管照死里打,必要每次打断一节才算完。 韩确当时都懵了,怔愣问了句:“王上,这可是?错金银打造而成,若是?打断一节才算完,岂不是?要人躺好几个月?” 燕珩“嗯”了一声:“叫他躺在那里,也好。” 合着压根不想让人出征。 韩确:…… 您要真心疼,咱就别让公子去了呗。 秦诏不知道,还自鸣得意呢。 此刻,他哪里明白燕珩的心思??帝王手里,竟始终握着一根绳索,隐秘钳在他的脖颈之上。此刻,以至于将来,待到?九国覆灭为一,也不曾变过。 他才十?七岁,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生,都被握在了燕珩手里。 听?了那话,韩确也不曾再追问,只颔首道:“公子这等忠心,叫末将钦佩。” 秦诏笑。 而十?日后,到?达营地?,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四处奔忙的燕军,压根没把他当盘菜。 更别说?那位向来看?他不顺眼的魏屯了。二人才打了个照面,魏屯就嘱咐他不要乱跑,免得叫敌军捉走了,自个儿没处交代。 秦诏扬声:“将军何以这般?我乃天子亲军……” 不等他说?完,魏屯便将燕珩亲书?递给他看?,上面明明白白的嘱咐了,不叫他乱跑,免得吃苦受伤。 至于帝王腹中,所搁的心思?,到?底是?心疼他受伤,还是?舍不得分个一星半点的实权,抑或两?者兼有之,那就不得而知了。 魏屯腰身瘦了半圈,瞧着日子不好过。兴许是?打仗打的焦头烂额,才没有心思?管他,只说?道:“如今战况扰人,我无有闲暇与公子吵嚷。若是?公子不服,便叫王上再飞书?示下吧。” 秦诏只得软下几分来,说?道:“魏将军,我来此地?,带精兵相助,并?非只为了鼓舞士气,我是?想替父王分忧解劳,为将军谋划战事的。” 魏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嗤:“谋划战事?就凭公子?公子若没旁的事,还是?抓紧时间回帐休息吧……” 其余几个等在那里的副将,也是?拨弄着沙盘上的战旗,呵呵笑了几声,那神色写满了质疑和调侃,对这个毛头小子并?无几分善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秦诏空有天子亲军之名,却无实际军权。并?不好与人争辩,只得略一拱手,转身出了主将议事帐。 他明白,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摸清两?方阵容、找准地?势和对战的规律,总不能贸贸然的闯出去,同?五州闹个名堂出来,实在太草率。 机会来的也快。 半个月后,在燕军的眼皮子底下,叫五州抢去一个村。 这帮人劫匪似的,举起刀剑来屠戮平民,只将四处财物、牛羊并?珠宝劫掠一空,再将妇女?□□带回,至于劳力、儿童、妪叟则尽皆杀害…… 魏屯面色沉重,头一次给秦诏安排了差事。 他丢下一小枚令旗,只抛给人,声音冷硬的没有半点回寰之余地?:“公子想打仗,还是?先去看?看?此处。此行,须收拾狼藉,安顿幸运的老幼,将人迁出城内安顿。” 秦诏领了小旗,只带了二百精兵,出城去了。 那等惨状,观者无不落泪。地上狼藉滚着的,全?是?将熄的焰火、淌着血的尸身,无数面容模糊的肉身,也只空洞的将目光投过去,而后怔愣着咽气。 秦诏站在那处。 内心被极大的震撼着……以致于连握紧缰绳的手都开始颤抖。 当他从狼藉而贫寒的秦宫奔逃,一路仰赖他父王的恩宠,住进华丽东宫时,他似乎忘了人世间性命之轻薄。 他翻身下马,一路疾行朝前走去。 脖颈被人划开的尸身仍然潺潺冒着血,咕咚咕咚往外涌,泉眼似的顶在他肋下,叫他喘不上气来。而那被压在大人身子底下的小孩儿,则挣扎着露出一只小手,因惊恐而浑身颤抖着…… 秦诏慌忙掀开那尸身,将小孩儿抱出来,然而肚皮上染穿的窟窿,却红到?透黑。而后那温热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冷却在他怀里。 他没听?见一个字。 那些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却字字句句,朝他发出控诉与悲恸的呼喊。 当那高台宝座与黎民众生离得太远,呼号声便也淡了。 秦诏像是?被命运之手钳住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失神之间,心底猛然生出一种浓稠的悔恨与痛楚来。仿佛一眨眼,躺在那里咽气的人,成了他的手足,成了他的姊妹,成了他的母亲……这些人,又成了他父王。 ——他读圣贤书?,受训于生着仁心与天子雄心的燕王。 ——他吃苦,却忘了死与生,系于帝王一念之间。 这片土地?在历史的轨迹之辙下,烟尘四起,再自硝烟中分崩离析,而后依靠着那一道道蝼蚁般的性命,浇筑为权力宝鼎,并?化为一。 无数如他一般沉醉其中的帝王,终将权力握出血色。 韩确站定,盯着人发怔的背影,终于说?了一句话:“对您而言,确实残忍了一些。可是?十?年前,先王治下,惨状不比今日更轻。如今这点太平,也是?先王一点一滴打下来的。” 秦诏怔怔地?扭转过脸来,抱着那幼小的尸身,整个人几乎跪倒下去。 韩确道:“先王杀敌无数,此生共亲征一十?二回。方才换回震慑天下的荣威,换回了短暂的太平。他曾说?过,八国不归,五州不臣,战事不止。” 秦诏慢慢皱起眉来,声音一点一点从肺腑中挤出来:“可……可我父王仁心,以八国五州为之教?化,并?不忍心,起兵屠戮。而是?要兵不血刃——” 韩确没说?话。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那话也没说?下去。 直至韩确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伸手拂掉他膝袍上的灰尘与泥土,才开口。 但他并?未直接回答秦诏的疑问,而是?说?道:“早前,边境也不太平。只不过,五州粮草、兵器有限,虽有杀戮,却也镇压下去了。这次,来势汹汹。” 秦诏抬起头来,自遍地?的尸体?遥望过去,直至远处绵延而虚无的山影。越过关山,他仿佛望见燕宫华奢的琼楼玉宇,和静坐金殿之中、含着微笑的淡定人物儿。 “你这蠢货。” “仁之一字,岂是?杀戮可解的?” 此刻,燕珩正扶着一卷治国策,盯着上头的一句话失神: [吞于二周三百载,止战养息,而后复起,之于大势,未有天下之主。] 片刻后,他搁下册子,强叹了口气,问道:“秦诏已去月余,为何还不曾与寡人飞书??……战事之险,恐怕要叫他吃苦。” 德福问道:“不是?有韩将军在吗?恐怕不会叫公子亲去战场。” 燕珩停顿片刻,“也该叫他见见血,便知道,这许多事,并?非简单的道理?。遥想当年,寡人受训于先王,也觉得该强攻八国才是?。” 德福想起燕正那张血脸来,便忍不住打颤:“王上仁慈。” 燕珩轻叹了口气:“如今的太平,也是?先王打下来的。” 就在那一瞬间,秦诏猛地?明白了。 他父王骂他蠢货,在于他之心,并?不从“仁”出发;而非因之于“杀”。 那句话自金殿和边境的浓腥村落之中,同?时脱于唇边。 一位含着笑,而另一位,却微微颤抖着嘴唇——“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1]” 然而烽火交连,寂静的尸林中,并?无人知。 又月余,来自前线的战书?之中,向燕珩禀告了一件要紧事儿。 算是?告状。 又像是?褒奖。 总之,口气怪怪的。 魏屯禀上曰: [秦公子不顾军令,于廿十?日寅时,私自领五百骑兵出战,歼敌六千,夺回村寨三所。谓之大获全?胜,然战死一十?二人,负有重伤者二十?三人。虽胜,却有为违军令,当责三十?军棍。] 最后,信上附了一句:[秦公子亲自出战,伤肋下三寸,断骨有二,肱股皆为流矢所中,仰卧不安。] 燕珩冷哼。 一封信孤零零的搁在桌案上。 随金羽而来的只有战报,仍不见秦诏的亲笔书?信。 怎么才头一场,就打成这样?燕珩上火,满腹的不悦,却无人可责问。 他沉了沉心绪,到?底忍不住给人回信,末了,又赞了一句,[吾儿勇武,有以一敌百之势。军令之罚,待将其押回燕宫,寡人亲自处置。] 第69章 修往古 秦诏叫人砸晕后, 便狠捆起来,绑在椅子?上了。 他们将人抬到大堂之中,兜头便泼了一盆冷水, 紧跟着是两个耳光,这回打得更重——登时牙间血痕就淌出来了。 秦诏头晕眼花, 后脑勺发沉,只一吭声就扯痛嘴唇, 只得长长的发出一声叹息:“嘶……” 江骊打量了他片刻, 方才?问?道:“你就是小/秦王?” 秦诏甩了甩脸上的水痕,清醒过来, 也抬眸,同样?打量过去。 只见他看过江骊之后, 又转过去看了周遭一眼,停了好大一会儿,方才?笑问?道:“正是。你又是何人?” 旁人扇他一个巴掌, 哼道:“不识抬举的东西, 这位,乃我们五州联盟之共主?, 青雀之州主?母。” 秦诏:……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这就不识抬举了? 那眼神带着怒火:不是哥们儿, 你让人说话吗? 江骊道:“你是秦昌?” “……” 秦诏道:“我是秦诏。既您是五州之共主?,想来说话也管用了?” “既是谈判,何以将我绑在这里?此地粮草供应、金银利器,并盐铁之物,尽皆我秦地供应。若你这等对付盟友,依我看,这场谈判便也不必了。” 那巴掌差点又要?扇过来。 幸好江骊抬了手, 算作制止。 主?母袖边的孔雀羽泽,遮出暗绿色的光影来,与?那张深沉而稳重的面容相比,仍显得逊色。 她的声音还算温和:“是你?——我并不曾听说,秦王之子?,有名秦诏者。” 听了这话,哈朗也转过脸去,细细地打量了秦诏几眼,好似猛地找出几分熟悉来,唇边的话欲言又止:“你……是秦诏,你是不是……” 才?两三年的功夫,秦诏已然出落的更加威风冷厉,不仅身姿高大威猛,连那模样?神色不似当前可?怜,反倒有几分令人生畏。 “自想起来了!是你,在燕王朝贺宴上,捡杯子?的那个?——竟是你?秦诏!” 好么!丢人的糊涂事儿传的倒挺广。想起那次扮可?怜说的那句话,还怪羞臊呢! 因而,秦诏回头看了他一眼,压下面皮上的薄红,淡定道:“正是。当年朝贺宴,兴许与?您,见过一面。我得燕王青眼,入主?东宫,唤他父王,为?他守此边境。” 其他人更糊涂了:“你既说是盟友,助我们起兵,为?何又要?抢夺我五州之土?你既是秦王,不管你们秦地的生死?,怎么又为?燕王守边境?” “诸位管的倒宽!……我要?你们滋事,却未要?你们如此残忍、更未要?你们强夺燕土。”秦诏顿了片刻,又冷笑道:“如今,打也打了,杀也杀了。我自催你们停手,却不肯收,那还能怎样??本王只得亲自来取。” 他那眉眼仍旧狂妄,并着青春年纪,自有风流气度:“是你们技不如人,反叫我抢夺一百五十里疆土,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秦诏答得干脆利落:“停战。” “笑话,除非你将强吞的一百五十吐还归来,再献富硕城池五十座,金银珠宝百箱,否则免谈。” 秦诏道:“好一个免谈!好大的胃口,岂不知你们这样?的贪?” “既如此,那我们便接着打吧。反正如今,死?伤都?在你们的地盘上,到底鹿死?谁手,不用我说,你们也清楚。诸位逼着我强攻五州,不出三五载,秦诏定将这几千里山河,尽数化归我父王所有——到那时,你们几个,不过是手下败将,性命尚且难保,更遑论别的。” 座下无不露出轻蔑神情,“就凭你?——可?信不信,今日就杀了你。” “杀了我?纵杀了我,亦有魏将军,岂不知……” 江骊笑了,盯着他道:“你这小儿,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岂不知魏屯,乃是我们的……大功臣。不然,这些时日以来,他为?何怯战?” 秦诏猛地皱了眉! 那老匹夫虽然愚钝,可?惯以忠心著称。怎么可?能? 还没等他弄清里面的渊源,那主?母便发话了:“方才?所说的城池、金银等物,这是条件,你若不怕死?,大可?试试。” 怕不怕死?还另说,秦诏道:“你说那魏将军判了国,才?是胡诌诈我……想来是你挑拨离间,方才?浑说。” 江骊略抬了下巴,随便递了一封书信,与?他看来:“贪了多?少军饷在自己的口袋,他自己清楚。想来燕王阔气,区区数目,并不在意。这是你们自个儿的家事,与?五州无关。只是你这小儿——信口开河,说打的是你,说停战的也是你。” 秦诏只大略扫了一眼,确实是魏屯的字迹,只是不待看清,便被人抽走?了,不得已之下,他冷笑道:“确实与你们无关。说打的是我,可?我白赠了金银。说停战的却是你们,因挨了打,不得不求饶。如若不然,为?何请我来谈判?” 不等江骊说话,他又道:“你们若是见好就收,何以有今天的下场?” “当时断了后应,叫你们老实停战,可?诸位不停。如今……也没什?么后悔和回寰的余地了。若不停战,于我们而言,无非多?费些时间。以燕军之力,复起战事,必有先王之威,叫你们比当年还要?惨烈。” 燕正给他们留下的恐怖余韵尚在,燕珩的威严也叫人心底打了鼓。 但他们不想被这小儿吓住,故而并不答应。五州盟下,聚的本就是无赖之徒,到手的肥肉说丢就丢,偷鸡不成蚀把米,叫他们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秦诏那话也明白。 形势就摆在这里,不想咽下志气,就得咽气。 江骊哼笑了一声,道:“若辖住你呢……” 秦诏大喇喇道:“那就请主?母试试吧。我本就是秦质子?,秦王不疼,燕王也未必为?我舍出什?么。总之……杀不杀我都?无妨。如今,停了你的粮草,断了你的后路,截了你的盐铁。敢问?五州,能撑多?少时日?” 他含笑,并着伤痕,不掩其华贵之气,然而话语带着戏弄和讥讽:“停战——是本王心疼你们。” “你!” 江骊倒没生气,只是笑问?:“区区弱秦,何以有这样?的底气?” 秦诏不敢叫人拿住话柄,只挑衅道:“区区蛮夷,又是何来的底气?秦土虽弱,却给得起你们想要?的东西。不过,五州自诩盟友,若是失约……那便是敌人。” “诸位失约在前,我又如何会守约?”秦诏道:“自孤身前来,我便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不妨叫诸位瞧瞧,我弱秦的实力。若是三日后,我不能安然归去,必有书信送出去。就算没有弱秦……也有一位想做天子?的等着。” “到那时,谁来清算这笔账、吞吃这块肥肉,想必你们比我还清楚。”说罢,他往后一昂头,摆出一副死?生由命的姿态:“若是不信——诸位,请吧!” 江骊微愣片刻,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可?是当初,分明初见成效,还夺了好几城,若不是半路秦诏自己杀出来,如今,恐怕他们都?攻下一百五十里了…… 因而,她有不悦在心,此刻并不答话,只压住心底所想,唤人将秦诏捉住,送下牢中去——此事牵系众多?,还须谋划。 他们心知肚明,愁的直咬牙,又争论起来。 有的只怨秦诏当初挑起他们的馋心和贪欲,好端端的,什?么便宜毛没捞着,反倒赔了那么多?进去。有的却说,有一就有二?,只需休养生息,早晚还能卷土重来,眼下,不宜再战。还有一位干脆道,既打不了,倒不如杀了秦诏解气! 事实上,纵杀了秦诏,也于事无补。 不仅往后少了位“有可?能帮忙的盟友”,还多?树了仇敌。况且,战事上也没太大好处,今日魏屯不争气,他日,燕珩必定派符定等人前来。 他们这处商量着…… 秦诏叫人拖下去,却差点打个半死?! 蛮汉持刀鞭拷打,秦诏只咬紧牙关,默然不语。那等强势悍然,衬着双眸阴沉,浑身血汗淋漓,伤痕纵横,却不求饶,果不愧是个爷们儿! 说实在的,秦诏也怪。 只在他父王面前,骄的像朵花,旁人眼巴前,却是个钢筋铁骨、铮铮丈夫,那姿态,任谁见了,也要?叹一句,自有王侯风骨。 秦诏挨了打,吃痛的厉害,才?忍不住在心里想到:怪不得父王教我求饶、苟全性命! 燕珩想的可?真周全!他分明知道,秦诏平日里刁蛮,自秉着这副城府心机,更是狂的没边儿,跟谁都?不服。又爱争勇斗狠。恐怕离了自个儿,必要?叫人咬牙,只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秦诏只要?一想他父王,心底就发酸。 如今,叫人捉住的滋味儿,更是不好受。奈何这次,也算是自作孽,他心中没有一分自怨自艾的抱怨,只想着如何周旋两日,安生活着回去。 他哪里是真不怕疼、不怕死??更何况,父王还在家里等着他呢…… 不过就是嘴硬罢了。谈判阵前不能露怯,若如不然,以五州之阴险,恐怕连条件都?没得谈。 这么想着,他便耐不住,开口问?那蛮汉:“哎,我说,别打了,歇会儿呗。我要?见你们主?母。” 那蛮汉嗤嗤两声笑了,停住手,说道:“你也配见我们主?母?主?母同其他四州的主?子?议事,没空管你,你眼下,只顾好自己吧!” 秦诏道:“我是来谈判的,不让我见主?母是何意思?我眼下要?是答应了,你不叫我见她,待我反悔了,那欠下去的金银、疆土,难道你来补上?” “你!”那蛮汉脸色松动,但碍着上头叮嘱了要?好好招待秦诏,任何人不得打扰议事等规矩,因而吃不准主?意,略犹豫了一晌。 第70章 以行恩 停马回营后, 秦诏直奔营帐,拖着浑身的伤痛,坐在案前与?他?父王写信。因在敌营听了?些旁的言语, 兹事体?大,如今, 他?连魏屯都不再?信任了?。 信上写明前因后果,禀道: [如今, 五州臣服, 以骏马百匹、黄金百箱、各色珍稀宝石千颗,白玉三千斤为礼, 愿为两国之百姓,与?大燕谋造和平之时局。此为谈判之定论。秦诏不辱使?命, 五州之宜、战事之紧要,一切皆以妥善,即日, 便将押送谢罪之礼, 回转燕宫。] 末尾小字写:[这许多时日,不曾与?父王写信, 然, 秦诏每每辗转之时, 总想念与?父王同眠共枕之夜,父王之笑靥香容……] 秦诏发觉‘笑靥香容’四个字用的妙,然后又羞赧起来,将那句划掉。那满心的渴望都教?燕珩当日的威严给?唬住,全都悄不做声的压下去了?…… 如今他?长?大了?,更没?得那时仗着自己年纪小、不懂事的便利。 想了?想,他?又写:[父王, 三百日夜,我无一刻不想着您、不念着您,只盼早日与?父王相见?,请您等我。] 他?搁下笔,盯着那封严肃战报之下的三两句肉麻之语。犹豫了?一阵,竟又全划掉了?。他?如今年及十八,到底沉稳了?些。 若他?父王将他?忘了?呢?若他?父王背着他?娶了?夫人呢?若他?父王此刻已有?了?公子呢?再?若是……他?父王,早便不疼他?了?呢。 一载光阴,说长?不长?。 可?人心易变如流水,更况乎他?父王那等美丽风流呢? 想到这儿,秦诏抓心挠肝似的难受,只感觉方才叫人揍得地方全疼起来了?,火辣辣的从肺腑腔子里冒烟,连双眼都顶的起了?雾! 是了?。 那位,许久也不曾来信问候……还是他?的父王么。 因而?,秦诏抬手蹭了?下眼眶,便只定定落笔,写了?句:[请父王静候佳音。] 收到信的那位,才读罢,不待露出喜悦,便又黑了?脸色。燕珩捏住那张薄薄的信纸,瞧见?那头勾划糊涂的字迹,颇不悦的问德福:“这小儿,什么意?思?” 德福赶忙凑近前去看。 好么! 好听话全勾没?了?,只剩下大喇喇一句“请父王静候佳音”!瞧着好像说完,又反悔了?似的,连点“想念”也勾去了?…… 德福不敢吭声:“……” 他?小心翼翼的抬头去看燕珩,在这位脸上瞧见?了?分外明显的情绪,便劝道:“兴许是公子怕这书信紧要,添上这样的话不合宜,方才勾去的。” 燕珩挑眉:“哪里不合宜?” 德福:…… 王上啊,战报上写这等肉麻的话,是不是哪里都不合宜呢? 片刻后,燕珩又说:“他?向来不守规矩的,十日前,韩确还给?寡人来信说,这小儿非要孤身谈判,拦都拦不住。如今给?寡人写信,倒又在乎合不合宜了??” 那纸页搁在桌面上,叫人拿指尖捻住,落了?沉沉的视线。燕珩声息很轻:“这混账,也不细说个明白,哪里可?曾伤着疼着?——回来,定要狠狠地打一顿,才好解气。” 德福哪还敢答话,明白这位,是跟着心疼挂念了?。 可?惜被挂念的那个,一时没?心肝儿。 那会子,他?才撂下笔,便往床头上一倒,昏昏沉沉好睡了?一觉,满身的伤痕,好歹叫人仔细的包扎了?一番,临近日暮,又被姬如晦唤起来,强吃了?一碗药。 没?他?父王在,秦诏也不喊苦、不喊痛,只“咕咚”、“咕咚”两口灌完,将身子往那一歪算完,叫人瞧着都病怏怏的,全无警惕。 那魏屯一向不喜他?,本就没?打算迎他?回来,谁承想这小子命大,照样血淋淋的逃回来了?。如今,瞧他?这副样子,也不再?搭理,只想着叫他?歇养两天,待能活动了?,便赶紧将这瘟神送走。 可?秦诏,却不想这样白走! 因而?,人群才一散,那床上的病秧子就清醒过来了?。一双发亮的龙目眯起来,哼笑两声:这帮子没?心的畜生,连我父王都敢糊弄,岂不是也小瞧了?我。 他?裹紧外袍,将袖中的匕首掩好,方才侧身轻声出了?营帐。军薄师还未曾睡下,点着明烛照亮,歪着头,勤恳的在纸卷上写些什么。这人惯是机灵、识时务。 忽然一阵风,吹得烛火一晃。 不还待看清,黑影忽的闪过去,紧跟着颈上一凉。 高为吓得个半死:“啊呀——?” “嘘。”秦诏在他?耳边低笑:“找你打听点事情。你最好老实?儿点,不然,我可?不能保证,这双手会不会一个激动,将你这作奸的脑袋割下来。” 高为战战兢兢答道:“公子?哎哟,是秦公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小的勤恳做事,在军中已有?数十载,跟着魏将军到处奔忙,从不敢有什么逾矩啊。” 秦诏“诈”他?道:“哦?那你为何,替魏屯贪污军饷,欺下瞒上?” “啊?——”高为忙摆手:“小的不知道,全不知道啊。小的没?有?——” “没?有??”秦诏将匕首压得更深,逼得人吃痛道:“公子,公子小心啊!哎哟哟,您的刀……我真没?有?!” “我既然敢来,就是有?十足的证据。眼下,是父王他?‘老人家’仁慈,叫我不要杀了?那等蠢笨之人。故而?,我寻思了?一番,觉得你这人实?在,未必不是叫奸人蒙蔽在鼓里。可?你若是知而?不改,硬要包庇那老匹夫,三日之后,悬颈回宫的,可?就不止他?一人了?!” 高为迟疑了?一瞬,又说:“可?、可?我真不知道啊!小的虽然害怕,却并不了?解其中隐情。魏大人忠勇,并无欺上瞒下之事,会不会是公子弄错了?……” 果不愧是许多年练出来的老狐狸,全然不上他?的当。 秦诏心生一计,攀着他?的肩膀松下刀来,笑道:“果真不知?” 高为不知其所以然,愣道:“不知。” 秦诏靠近人坐下,自怀里抽出一封书信来,反着压在桌上,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高为道:“小的不知,请公子明示。” “这是五州递来的书信,上供的礼物清单,你说……这少一样、多一样,可?能看得出来?”秦诏笑眯眯道:“我原先不信你,魏大人却说你可?靠。他?还说,若是我不信,大可?以试你一试……方才刀就逼在脖子上,你都不肯泄漏个只言片语。如今我见?你,果然可?靠,才敢说与?你听。” 高为怔了?片刻。 不等他?发问,秦诏便道:“往日里你用的什么法子,今日便用什么法子,切莫叫旁人知道了?去。更不必说,往日,只有?魏大人他?们的份儿,今日,却多了?一个我。若你敢泄漏……可?要小心我这把刀!” 见?他?说的煞有?介事,高为被人唬住了?。 细细想来,果然不错,因而?,他?开口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那账目的规矩,你自然比我还懂,怎的还婆婆妈妈,问起我来了?。”秦诏笑了?笑,将信摁在那里,又站起身来,佯作急着要走:“照着规矩来!我只过来交代紧要,眼下还得赶紧回去,免得旁人生疑……” 这会子,高为已经信了?个半截,傻看着人。 秦诏果然站起身来朝外走,才迈出去两步,便又嘱咐了?一句:“若你实?在不放心,大可?去找魏将军辩个明白——你想,这等事,若他?不说,我上哪里知道?”秦诏停顿片刻,见?他?迟疑,又说:“往日里,我跟将军装作不熟,不过是掩人耳目,不然……何以这样联手作为,敛起这么多宝贝来?” 高为心道正是此理儿,忙反应过来,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高为才伸手去拿信,要翻过来看个明白,秦诏掀开帐子的手又顿住,他?猛地折身回来,叹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我还得看着大人赶紧入了?账目,将单子抄临一份,再?将书信带走,免得叫人生疑,抑或留下把柄。” 高为被唬住,不敢多嘴,只好将手抽回来。 秦诏又将信敛进袖子里,寒暄笑道:“哎呀,我也不是信不过你,只是……这魏大人头一回托我来办事,我总得小心谨慎不是?——更何况,我往日都跟在父王身边,见?惯了?大奸大恶之人。最怕的就是……有?的人才上一刻可?信,下一刻倒翻脸、不可?信了?!” “那、那……那公子?”高为道:“可?、我不懂公子说些什么呀?什么宝贝,什么礼单这些的……” 秦诏坐在那处,笑道:“行了?,你也不必跟我掩三藏四的。赶紧将账簿子拿出来做好算完,实?在不信我,你倒将礼单子誊写一份,日后自己慢慢的作为吧!” 听了?那话,高为放心几分,这才磨磨蹭蹭的往出拿帐薄子,又偷瞄了?秦诏一眼,慢腾腾地研墨。 秦诏便将那吞云刃搁在桌上,好整以暇的睨着他?。 高为一看,也不好躲过去,只得道:“公子可?不要误会,我也只是按大人们的规矩办事,该算的数目,该做的分内之事……” 秦诏嗬笑了?一声,吓得人忙住了?嘴。 高为坐下,撑开规矩的新簿子,又舔了?舔笔尖,预备往上写,只等着秦诏将那书信展给?他?看。可?秦诏却说:“大人不信我,我也不信大人。你要将那本账簿掏出来,你我对一对账,才好。” 第71章 贤俊慕(2k营养液加更) 燕珩知?道了秦诏要?回转的消息, 然?而心底里,却不全?是喜悦。 帝王每日守在高阔而寂寥的燕宫之中,静看春秋之间, 流光消逝,风雪压不住葳蕤, 玉兰守不住春风,那一封又一封的战报, 到底堆满了桌案。 没那小?子的家书?。 然?而, 却有那小?子威风轻狂的消息。不似往常只图声名傲骨的炫耀,而是在淬了血痕的战事中, 显露着他的天?纵之才智。 捕捉敌军之弱点,运筹帷幄, 忠勇突袭。 或正面?迎击,或夹道而行,或诱敌深入, 翁中捉鳖。秦诏的路数, 连他都有几分摸不清,像是棋盘上逐渐沉稳下?去?的落子, 每一步, 都走在意料之外。 但每每, 都是胜利。 战事杳杳,宫中则显得沉静许多。 这一年来,燕珩闲饮茶水,不动声色将八国的试探压下?去?,仍旧不曾出兵。他知?道,那几位,恨不得饮其骨血、生啖其肉, 只为将失地寻回,以扬眉吐气?,报这些年的憋屈与?仇恨。 连着燕正那份,一起算在他头上。 他又何尝不知?,武将心底所埋的愤懑。 然?而,昭如日月的政治理想?压在腹中,亦炽热不可?磨灭——燕珩不是他父王,他要?做的,并非执利刃、握王权而号令群雄的燕王,而是九州相尊之天?子,平治天?下?而垂荣。 这条路,与?起兵伐戮想?比,难得多。 燕珩知?道,以八国之虎视、五州之野心,此一等心念,几乎不可?能实现。所以,那颗压在手边的虎符,常常被搁在手心摩挲,而后轻轻推出去?,压在八国献上来的城池印契之上。 有意思。 和那个垂涎他的小?儿,一样有意思。 都想?自讨苦吃,都想?求他目光施舍过?来,都想?求一条绳索,紧紧的勒住脖颈;也都想?要?讨一柄刀剑,将性命献祭上。仿佛只有这样,虽死犹荣。 这天?下?,都为他俯首系颈。 诸如八国五州,非要?一次次的起兵惹出骚乱,用不入流的手段,试探他。除非叫人狠狠打服,山河破碎,否则,决不肯罢休。 秦诏也如此。宁肯吃些苦头,也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试图使弄权柄,除非……握紧他的脖颈,叫他没得选。 想?到这儿,燕珩终于叹了口气?,搁下?茶杯来。 他本是想?仁慈一点的—— “你说,寡人将秦诏封在东宫,叫他起兵打下?八国来,如何?” “啊……” 德福惊颤,却不解其意,仍念着帝王的那点宠爱,问道:“小?的不懂战事,不敢妄下?定?论。只是王上,您不是心疼公子吗?为何叫他起兵?……” 嗬。 这小?子—— 那个吻的触感,仍留在他的唇瓣上,是这位帝王二十五载唯一叫人轻薄的一次。 “只凭他那等放肆,若不死在战场上,这混账,早晚也要?死在寡人手心里。” 德福讪讪,不敢答话,他仿佛没听懂似的——王上您哪可?能舍得呀? “如今,他将凯旋,年岁又大了些。寡人才该犯愁,要?怎的待他。”燕珩将方才的话重提了一遍:“依着寡人的意思,封在东宫也好?,就日日守在寡人身边,却也逾矩不得一点。” ——叫他不得不留在自己身边,逃不了、脱不开,永远守着自己。然?而,背负着东宫之名,此生不得逾矩一分。猜透了秦诏的心之后,这位帝王,随意掷出来的棋子,都显得那样狠。 紧跟着,德福听见一声叹息,叹息之后,是颇伤感的平和话音: “寡人疼他不假,想?将他留在身边也是真。” “正是为这,做个侯爷刚好?,作东宫么,到底不合规矩。可?……又怕伤住那小?儿,想?着,叫他坐一坐东宫的位子,哄他开心几日,也无妨。”燕珩垂眸下?去?,又饮了一口茶水才道:“将那怨,冲淡两分,便也不会再缠着寡人哭闹了。” 可?……十八岁的秦诏还会哭闹吗? 德福分明觉得他们王上小?瞧了公子。 若秦诏能亲耳听见这话,便能分辨的出,那藏在心疼和宠纵里面?的,有他父王不容置疑的拒绝——对他那份赤子心和真感情的、毫不迟疑的拒绝。 他父王疼他,所以于心不忍,干脆将东宫当做赏赐,哄他玩两天?。 然?而…… 他哪里想?做那劳什子东宫。 他要?的是九国五州之鼎盛王权,要?的是燕珩! 燕珩摸透了两分,只是仍不解。若是长大了、长歪了,满心惦念风月,也不该将那等心思放在他身上,那个吻,并无亵渎之意,只包含着伤心与眷恋。 那硕大的几滴泪,将帝王的眼皮儿都打湿。 被偷亲的,分明是他,也不知道这小子哭什么! 再有,这许多时日,年逾三百日夜,却不曾有一封书?信寄来。恐怕那臭小?子,早便将他这位父王,忘得一干二净了。也不知?道叫战事驯养的乖一些,还有没有那等……见不得光的心思。 燕珩苦心的想?: 兴许是自个儿宠的太过?了,不该怜惜那泪眼朦胧,再离远一些才好?。实在不然?,该趁着他回宫前,将那姻亲操办完,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若他在跟前儿,燕珩便自觉做不到了。 秦诏眼泪惯是多,总要?将帝王的心窝哭得湿润,才算完。 这会子,燕珩生了心思,便将那书信一封一封拆展开,将秦诏自出征入营来的飞书?,到最后这一封亲笔战报,都细细读了一遍,直至心烦意乱,将眉蹙起来,又问:“这小?儿,回来要?十几日,定?在哪天??” 德福早便打听过?了,只等着人来问呢!听见这话,赶忙上前解释:“若是快,月底便到了。若是路上耽搁两程,便要?下?月初三、初五,才能到。” 帝王神色沉,叫人琢磨不出所以然?来。 谁能想?的出,此刻,这位的心底交缠着两样儿情愫。 他既想?快一些瞧瞧他那心肝肉似的可?怜人儿,捏住小?脸搓两把,往怀里揣住,捂一捂。然?而,又生了点子火气?,只嫌这混小?子,出门便将他忘却了,连封家书?都不肯寄。 ——到底是火气?压不住惦念,兴许是战事紧要?,才没空子呢? 燕珩沉默了片刻,搁在手心里的茶杯握紧了。 德福以为,他们王上怎么也得叫人备下?盛宴,给公子接风洗尘的。可?没曾想?,下?一句话,却和秦诏全?没关系,直教人出乎意料。 “三日后,召卫女侍寝。” 德福:“……” 燕珩挑了眉:“愣着做什么?” 德福叫人点醒似的反应过?来了,忙躬身道:“啊,是是是。恭……恭贺王上……只是不知?,卫娘子的封赏与?恩赐,王上想?如何定?论?” 燕珩拿指尖拨着茶杯的边缘,那视线幽长地放远处去?,而后扫到那玩卫莲,又顿住了,“容寡人好?好?想?想?。” 德福明白过?来了,躬身叩拜在他跟前,道:“王上,兹事体?大,还须慎重。若您是挂念公子之事,未必要?急于封赏,想?来这一年……经此磨砺,公子已然?识得大体?。往日因秦王苛待他,又身世单薄,得王上悉心养育,虽有几分黏人,但也不算罪过?。” 德福为这那小?子往日的奉承和讨好?,到底替人说了三两句话。 奈何燕珩不搭茬,只轻叹了口气?,说道:“三日后,召卫女侍寝,择日封……封美人,愿其言行谨正,美其修仪,也算寡人厚待卫家了。” 德福不敢违逆,忙将这事儿记下?。毕竟,这是帝王头一次召选美人侍寝,许多规矩,都要?仔细说个明白才是的。 他一时想?及,再过?些时日,待秦诏回来,瞧见美人得赏,必要?闹一闹的。 哪成想?—— 两日后,风雨交淋,瓢泼而下?。 骤然?一个惊雷,将榻上沉睡的帝王惊醒——他微微吐息了一口气?,抬手搁在额头上,轻哼笑了一声。 方才梦见那小?子扑过?来,才要?开口,倒叫这道响雷惊醒了。 他唤:“几时了?” 那声音才落入寂寥夜里,不等听见仆从们答话,烛影便轻摇晃了一下?,骤然?破门起了风。 仆从们轻声而慌乱的阻拦,和那声过?于急切而声息变得沙哑的“父王——”紧紧贴在一起,随着淋漓大雨和狂风,把湿润水痕,吹到了帝王榻前。 燕珩微怔:…… 那身子扑跪过?来,隔着纱影,熟悉的声音又急又怯:“父王——” 燕珩忙撑起身来,扶住塌边,抬脚踩上玉踏,带着困惑:“秦诏?……可?是你回来了?我的儿。” 秦诏几乎是扯开纱幔,扑上去?的。浑身的水雾带进燕珩怀里,沾湿了两人的胸膛,带着雨露泥尘的气?息被拥抱压住,而后弥漫在空气?之中。 燕珩仿佛从怀里那湿淋淋的身躯之中,捕捉到了边境飞扬的血色与?黄沙,赤烈的朝阳和嫩青的草芽—— 还有最最熟悉的,那少?年身上的清爽之气?。 秦诏浑身颤抖着,冷与?累、疲倦与?伤痛将他煎熬的厉害。手臂、大腿和肩膛被包裹住的绷带挣开两寸,再度渗出血来,在暗色中红的发黑,看不真切。 燕珩紧抱住人,疼惜了好?一会儿,方才将秦诏从怀里拉开,凭着那点距离,用目光细细地打量他。 第72章 而自附 早间, 相宜来问娘子的封赏事宜,叫德福“嘘”的一声唬住了。这两人稍微一对情形,才知道, 眼下?,日上三竿, 他们王上还没起。 只为哄着那心肝儿肉懒睡。 相宜惊问:“秦公子回来了?何时?” “昨夜。冒着大雨,也一路追到?凤鸣宫。”德福道:“王上心疼, 连哄了半夜, 想来睡的不?安生。大人还是勿要叨扰了。” “那娘子的……” 德福笑?了笑?:“此事,日后再谈吧。” 是该日后再谈, 如今秦诏闯进宫里来,日夜守着人, 哪还能叫他父王得逞? 燕珩早醒过来了,只是这会儿,正盯着他的可人儿细看呢。这小子眉眼舒展开?来, 瞧着是酣眠, 然而身上不?爽利,每动?一下?, 便要蹙眉。 因翻了个身, 叫骨肉扯开?痛楚, 便哼唧了一声,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做梦似的。 那双眼才睁开?,便瞧见了他父王含笑?的神?容。 “父、父王?”秦诏抬手,才要喊痛,便想起来他父王在跟前儿,硬是全憋回去了。他揉了揉眼睛,笑?道:“父王, 您醒的好早。” 燕珩哼笑?:“也不?瞧瞧,都什么时辰了?再不?起,太?阳便要晒屁股了。” 秦诏往人跟前儿凑了凑,眷恋的嗅了两口:“父王……”但他如今,怎么也缩不?下?去了,怀里钻不?过去,便只能一把将他父王搂住,几乎狠圈在怀里。 燕珩:…… 头顶猛地罩过来一道影绰,紧跟着是密不?透风的怀抱。好在,那动?作快,仅仅是蜻蜓点水的抱了一下?,还不?等他动?怒,便乖乖松开?了…… 秦诏道:“父王,五州战事已?平,您可开?心?” 燕珩微微勾起唇来,看着他,却没说话。 日光自榻边照过去,在那道常被秦诏扯开?的纱幔上,涂了一层甜蜜的色彩,秦诏便回望他父王,跟着弯起了嘴角——有那么一瞬,他想长久的住在这样的安宁之?中,守着他父王,再不?想什么九国五州的权柄该落入何人之?手。 可惜,那瞬间太?短。 秦诏又问:“父王,我可勇武?” 燕珩“嗯”了一声,去捏他脸颊仅剩的软肉,好整以暇似的,等着他继续发问。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秦诏又说:“父王,您不?许嫌弃我。我虽然……丑陋了些。可好歹还有用处——只这样想一想,您再别抛下?我才是。” 燕珩失笑?:“哪里丑陋?” “昨儿,您还说了,不?算丑陋。可见这满身的伤疤,都不?叫人喜欢了——”秦诏去牵他父王的手,将手指穿插至他的手指之?间,而后十指紧扣,带点凶狠磨牙似的笑?:“父王,我决不?会离开?您的——日后,您再不?能撵我走。” 燕珩并没有松开?,轻哼了一声,好笑?似的,带着他的手指,朝人眉眼去。 “瞧吾儿,这等英俊,哪里就丑陋了?昨儿是天色暗,辨不?分明。寡人今日再看,倒好看了呢。” 燕珩眼睁睁看秦诏愣住,自脖颈、耳侧漫上一层红色来,而后整张脸都闷熟了似的。 燕珩带着秦诏的手,去摸他自己的眉毛,“嗯?这剑眉飞扬,最是潇洒了。再有眼睛,多漂亮,连睫毛也这样长——还有鼻梁,这样高,再没有谁家?的小孩儿,比吾儿更?俊朗的了。就连……这张嘴。” 燕珩的指头点在他唇瓣上,微凉。秦诏想舔两口,但强忍住了。 此刻,他整个人都已?经烧熟了,哪还有什么伶牙俐齿,只磕巴着,羞臊,但还是想听:“嘴、嘴巴?父王——我的嘴巴怎样?” “吾儿的嘴巴——巧得很。就凭这张巧嘴,日后在燕宫讨饭吃,也叫人撵不?出去……”燕珩笑?起来:“寡人么,恐怕也要辨你不?过了。” 秦诏望着他父王,顶着一张大红脸,痴痴地笑?:“真的吗?父王。” 他父王说的不?是实话。 那张唇,红润而丰盈,唇锋线条鲜明——指头摸上去,是两瓣柔软;若呲牙笑?起来,唇红齿白,有少年意气,再漂亮不?过了,何止是巧言善辩? 玉堂金马,正年少归来,风流如画。[1] 可惜……燕珩很快便将话锋一转,笑?道:“自然是真的。不?过,就是顽劣了些,也叫人厌烦。” 秦诏都惊了,挣扎着坐起来:“厌烦?父王——我才回来一日而已?,竟都厌烦了?” 燕珩颔首,态度坚决:“正是。” 秦诏复又扑上去,压在他父王怀里,结果动?作幅度太?大,狠扯痛了伤口,疼的嗷了两嗓子,往一边歪滚过去了。 他扶着胸口,倒吸了口气,直冒泪花。燕珩叫人逗笑?了,转眸睨过去,只瞧见少年胸前的衣衫乱敞,昨夜才包扎好的白色布料,已?渗出了淡色的血痕。 他眉尖一蹙:“小心些。” 秦诏躺在那儿,才生的喜悦叫人骂散了,只含着泪,怏怏道:“父王,您好狠的心,我凯旋归来,满身风雨,才一日,便再不?疼我了……” 燕珩唤人近些,又说:“胡诌。” 秦诏不?解,躺在他眼皮底下?,问:“什么胡诌?” 燕珩微微俯身,“我的儿,谁说寡人不?疼你了,再没有旁人,能叫寡人这样疼了。”说着,他压得更?低一些,冲他那胸口伤患轻吹了两口气,又含笑?将人圈在怀里,“吹一吹,便不?疼了,兴许好得快。” 吹一吹…… 他父王在他心口吹了吹…… 秦诏那颗心剧烈的跳动?!干脆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才算完——那时候小,他父王一口气,只吹得他满心荡漾,如今大了,这两口,仿佛仙气儿似的,叫他那点病态全散完,只恨不?能当即跳起来,给他父王舞弄一套连环刀剑! 他扑上去,将脑袋埋在人颈窝,猛嗅两口,黏糊糊的唤了一声:“父王……” 别说打一年仗了,如今,便是要他将这天下?打下?来,拱手奉上,他也乐得屁颠屁颠的,自上赶着他父王鞍前马后,捏肩捶腿才是! 连他自个儿都没发觉,不?知何时,那满心里,果然只剩他父王了。以前兴许是撒谎,可谎话又没一次不?藏着真,叫帝王翻来覆去的琢磨,竟也挑不?出一点错处。 纵秦诏嘴硬,说那是假话,恐怕也没一个人能信。 燕珩又笑?:“只念着你才回来,饶你一回。日后,再不?许黏着寡人。” 此刻,秦诏还不?知他父王下?句话是什么,正美滋滋的嗅着人肩窝馨香,拿唇瓣蹭那布料,与人坦荡顶嘴呢。 “不?要!我实在想念父王,就让我黏着您吧!” 紧跟着,燕珩说出了下?一句话,给秦诏递了个惊雷:“年关时,寡人瞧见那惠安侯之?外?孙女,名唤宝儿,与你同岁,知书?达理,再合宜动?人不?过。如今,你已?凯旋——便与你赐下?这桩良缘,将寡人这侄女许给你,可好?” 秦诏差点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啊?” 燕珩垂眸去看他:“你这是什么表情,寡人将侄女许你,你倒看不?上?” 秦诏感觉后背慢慢往上涨汗,不?论是归秦,抑或留燕,他父王给他许亲,他都没得一分理由拒绝,常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他后“爹”还是王呢! “父王……这个、这小姐,实在太?过好。我配不?上。”秦诏道:“我既不?通诗书?,也不?体贴、识大体,委屈了人家?,我……我跟着父王就很好。” 燕珩:“?” 你跟着寡人做什么? “寡人既许了你,就没给你选择。” 秦诏急了。 他翻身,将他父王摁在底下?,两只手腕都钳住,压在耳侧。 像是磨弄獠牙的兽,冲着猎物垂涎三尺,又恨又爱似的——“父王蛮不?讲理,我胜了军功,您凭什么不?顾我的意愿,便将我许给您的侄女?” 秦诏那话说的也妙,不?是将宝儿许给他,是将他许给宝儿。 燕珩为那陡然变化的姿态,挑起了眉,口气微妙:“秦诏,寡人给你下?的,是命令。休要放肆——” 燕略施力,便将手腕轻巧抬起来两寸,秦诏极吃力反抗,方才能再次压制住。 没办法?,他本?就打不?过他父王,更?别说,如今身上带伤了。若不?是燕珩疼他,定要一脚将他踢下?床去…… 秦诏无奈,口气只得服软:“父王,求求您了。我不?喜欢那个……您侄女。” “那你喜欢谁?” 听着口吻的变化,秦诏松开?人的手腕,趴在他怀里,将脑袋埋在他颈边,拿鼻尖轻轻蹭着他父王的耳侧——“早先?就说了,父王,我有心上人。” 燕珩:“……” 早该将那幅画烧了才算完。 但秦诏没提那幅画的事情,只抱紧了人,无中生有道:“我若说了,您又不?乐意,免不?得要罚我——我那心肝都烧热了,只是不?敢表达,若是与那小姐成婚,岂不?知要伤了多少人呢。” 难得他这么剖心露肺。 燕珩听得心中发紧,面上却淡然一笑?,捋着他的颈,柔声哄骗道:“你说——寡人给你做主。” ——帝王当下?定了心。 若是秦诏不?思悔改,胆敢说出那等大逆不?道之?语,再说什么“爱慕父王”这等下?流话,今日那东宫,他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哪知这回,秦诏没上当,只笑?道:“父王,我瞧您封赏的那个卫女就很美,那我喜欢她?,好了。” 第73章 明法令 一堆人守在那?处, 忙活半天,下?了定论:此信再真不过,每一个字儿都出自魏屯之手。凭着那?证据, 老匹夫,叛国无疑。 燕珩叫秦诏跪在那?儿, 冷着脸问了句:“果?真不是你干的?” 秦诏道:“父王,我忠心为您, 您怎的不相信我?此事, 并非我所为。” 燕珩冷笑一声,拿手指捏住他的下?巴, 将人钳得死死的,还带着点怒气?, 与人道:“当日你仿照吴王笔迹,真当寡人不知??——这封信,最好不是。” 秦诏讪讪地张了张口, 确实没办法反驳。他父王竟一直都知?道, 还没罚他,而是选择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 将这事儿遗忘过去了…… 他心绪复杂, 答不上来,便愣在那?里了。 燕珩本就想收拾八国,凭着他给的证据,踩住台阶顺行,倒是无伤大雅。可眼下?,先杀卫抚,又盯上魏屯, 若真是秦诏的主意,恐怕——留着这小子是个祸患! 话?虽这样说,可燕珩瞧见秦诏乖乖跪在那?儿,到底心软了。 那?句话?复又问了一遍:“秦诏,寡人最后问你一遍,到底,是不是你?” 秦诏抬眼,为人的审视带了点伤心:“父王,我虽顽劣,却也不会冤枉好人!吴敖有心,曾说过违逆之言,我为此,方才捎带他,警醒与父王知?晓。卫抚可恶,我方才杀他。若魏屯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这样诬陷他……难道在父王眼里,秦诏竟也是非不分?吗?” 燕珩轻嗤:“若你与他有怨有仇呢?” 秦诏不敢置信地望着人,拖长的腔调要闹:“父王——您怎么能这样?” 燕珩问:“哪样?” 秦诏本想说他“污蔑人”,可转眼一想,他父王说的全是实话?。若不是魏屯藏了自个儿通敌结党的证据,自己?必要想主意,将他落狱陷杀的。 因而,那?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只说道:“反正……我为了父王,忠心耿耿。往日里我年纪小,不懂规矩,没得分?寸。若父王想追究,请也一样责罚我吧。只是今日之事,并非秦诏所为,还请您明鉴。” 燕珩松了手。 而后,亲眼看着秦诏跪倒,像最平常、最乖顺的臣子一样,端正叩倒,将礼数行的周全,也将告罪之语说得体面。 “往日罪过,不可饶恕。无论父王怎样责罚我,秦诏都绝无怨言。” 燕珩:“……” 帝王难得在心中?纳罕,也不知?这一年,他到底在外头学?了些什么?如今倒是规矩,只是……那?颗心,总隔起一层雾似的,再不叫自个儿仔细去看透了。 燕珩到底也没罚他,只冷哼一声,免得旁人口舌,将他禁足在东宫,月余不得出。待魏屯之事,查验明白,方才定论。 毕竟,这满箱的谢罪之礼,都是在他手底下?过完了,才送入宫中?的。纵是在路上出的意外,也该是他的罪过、必脱不开干系。 至于这封信,到底怎么来的,还须再查。 秦诏头一次被人关?住,满宫的侍从仆女,凡与他亲近的、搁在身边伺候他的,都格外要盘查注意。 秦诏站在东宫玉殿的檐下?,望着挂在廊角的那?只金铸华笼里的赤嘴雀儿,慢慢地敛起了笑容。 他这才发觉,与他父王的盛大权柄相比,如遮云蔽日,他不过也是阴影底下?的一只鸟雀罢了。被困在帝王手心里,左右游移不了一步,就连扇扇翅膀,都要先得到他父王的应允。 他负手静立,目光放远—— 他该分?清楚的,帝王的恩宠与疼爱,和威严、刀剑一样,都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指不定,哪一步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 此事闹起来,越是捕风捉影,越叫燕珩怀疑。朝中?文?臣与士大夫,向来瞧不上那?等粗鄙胚子,如今,太平日子过惯了,更不将魏屯放在心里。 “连秦公子都能扫平五州,偏他拖延日久,岂不知?,是不是有意贻误战机?” 还有人大胆叫嚣,读罢书信,喊得义?愤填膺:“如今山河俯首,立鼎中?原,何人敢犯我燕国?杀之杀得,剐之剐得!” 那?意思分?明,魏屯这等罪臣,何故杀不得? 魏屯磨蹭几?日,御马回宫,面见燕珩时,瞧见的便是这副局面。当朝之讨伐言论四起,谓之四面楚歌,无人相应,唯一得到消息的符定,也被燕珩一旨诏令禁足在家,故而帮不上忙。 燕珩此举无异于警告,嫌他两人走得太近,加上往日里,他们战事相顾颇多?,未免不勾连! 魏屯心中?有数,不卑不亢跪在殿中?,厚阔的身体矗立如山,他抬起头来,用目光质问燕珩,最终也只得说出来一句话:“王上杀我之前,可容我问一句话?。” 燕珩神色冰冷,薄唇轻吐出一个字来:“说。” 魏屯问道:“王上可还要我奔逐四海,强攻八国?若是不需,尽可杀我。” 燕珩将信摔在人脸上,反问:“魏屯,难道你就不想解释一下?,这封信是怎么回事吗?……寡人念你追随先王日久,劳苦功高,给你一个机会,若你不能给寡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休怪寡人不顾往日情面,诛杀功臣。” 魏屯也是个犟种。 那?信落在眼前,他连捡都不捡起来,而是自觉忠勇,说道:“臣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臣随先王而去,若九泉之下?,先王问臣,子顾何来、九州可平?臣便只有一句:新王怯战,九州未平。” 子顾是魏屯的字。 纵他死了也要跟燕正告状。那?情形将他自个儿说得眼眶都热。他追随燕正,四处征战,九死其犹未悔。他心中?难道没有怨?——那?话?里的不满,简直是骂人! 燕珩冷哼一声:“魏屯,你怕了。” “是,臣怕。”魏屯答道:“臣怕英雄迟暮,再握不动刀、骑不动马。臣怕九州不平,臣无颜面对那?些死去的弟兄,更无颜面对先王。” 话?里话?外的嘲讽,无异于骂燕珩窝囊。 更骂的是,他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难道要等着自个儿九十岁了,卧榻之上,才能接到一旨出兵征战的诏书吗? 燕珩听了,并未如想象中?的暴怒,反而淡然置之,冷笑道:“你这样忠心,寡人倒不好怪罪你。难道再起战事,赶尽杀绝,任妇孺流亡、老幼无依,杀戮成性?,定要靠刀剑争出来个你死我活,才能令将军满意吗?” 魏屯梗着脖,犟道:“若是一战可平天下?,往后再没战事与分?裂,依臣之见,甚是合宜。” 燕珩背过身去,缓慢朝一侧踱步,口吻也不耐烦:“时机未到。” “时机?哈。”魏屯质问道:“难道王上要沐浴更衣、焚香斋戒,才能选个好时辰吗?若要那?时,恐怕别人都打上门来了!” 他的担心实不假,可燕珩的远虑也不虚。那?仗要是打起来,必不能停,无论是三年,还是五载,不论是民生?,抑或者军费,样样都得跟上—— 燕珩并未回答,而是问:“只因寡人不战,将军便要联合五州,通敌叛国?” 魏屯没听个明白,便承认道:“定是那?小儿又与您说了什么,事到如今,臣没有必要隐瞒,那?小儿所说正是真话?!军饷就搁在臣的将军府上,待攒够了,纵王上不下?令,臣也要拼死出战——必要足先王遗愿!” 那?话?挑起了燕珩的怒火。 他不敢置信似的,盯住魏屯,眉蹙起来:“贪军饷?” 魏屯跪在那?儿,也不吭声了。仿佛知?道自己?做得有问题,却又不该赖他似的,并不肯认错,反说道:“恐怕,那?等军饷,抚慰弟兄们的性?命,都比不过先王给您造的这座金殿吧!” 是了。 那?金殿便是燕正为他造的帝王之威。东宫的金银珠玉、鸣凤宫的宝石琉璃,为燕珩造的鹿月台、避暑庄、暖馨阁——大兴土木,肆意挥霍,博他一笑。 然而,至燕珩荣登大宝,再没有白扔一个铜板了。 可那?罪过,也得算在他头上。 燕珩怒意尤甚,折身回转,走近他俯下?身去,猛地抽出他的佩刀,抵在他脖颈处,声音冷湛而饱含杀意:“魏屯,你放肆!” “是,臣放肆——臣死了那?么多?回,也不在乎这一回了,王上若想杀我,又何苦装模作样,假意怜惜。杀了臣正好,将武将屠干净,您自做您的太平天子!” 那?刀挑出一道血痕来,帝王手臂青筋乍现,仍忍住怒火,欲要抽将回来——那?刀被人抬手狠握住。 魏屯逼问:“王上难道不是怯战?!” 燕珩不语,冷眼睨着他。 魏屯狠握着刀,手掌被割破开来,鲜血淋漓,他并不畏惧,仍继续说道:“难道就只有臣一个人这样想吗?您去问问,哪一位曾出生?入死的武将,不是心中?藏有怨言!” “您再问问司马大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您为何置之不理,就是不出战,待他们歇养过来,岂不是要死更多?的将士——难道他们的性?命,便不值得王上垂眼怜惜了?!” 司马符定冤枉。 他不过说了两句客套话?,顺着魏屯的火气?,劝他不要着急,说什么王上另有安排,要他耐心等待,若不是天妒英才,先王尚且在世,将军定有更大作为。 但巧的是,那?两句,正是魏屯的心里话?。让符定这么一提,他更是狠记在心中?,眼下?,竟捎带脚的将符定也拉下?水来,一同在帝王这里火上浇油。 第74章 兰芷幽 “何事——?” 燕珩冷声笑?了起?来, 难得露出如?此锋锐而明显的怒火,他挑眉,捏着那?封信, 问道:“这是秦诏写给你的书信?这一年,你二人勾连行事, 到底在图谋什?么?!” 公孙渊吓得跪趴在地上,他是何等的敏锐和心机, 又惯是消息灵通, 知道燕珩刚杀了魏屯、流放符定,才将秦诏下了狱, 必要寻出端倪才能算完——他若认下,便只有死路一条。 因?而, 公孙渊战战兢兢道:“王上——冤枉啊!小臣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这许多年来,小臣对您忠心耿耿, 您是知道的呀!秦公子来燕这几年, 因?当初照拂过几次,受人之托, 才熟悉几分……在您眼目之下, 我们何曾勾连过一次?” 燕珩反问:“相宜可是你举荐的?当日, 秦诏诛杀卫抚,便是相宜设的宴。你们三?人——” 帝王心细,这样的细枝末节往日不留意,如?今追溯起?来,未必不明白。 公孙渊磕头,整个额面被杯盏的碎屑刺穿,血痕胡乱流淌, 也不敢擦拭,更不敢磕得轻一点,只急急地说道:“王上明鉴,我与?相宜大人,不过最平常不过的同僚,平日里,往来也不深——设宴之事就更不知情?了。因?早先,是相宜大人护照秦公子来燕,方才了解个大致。其余,小臣愿以性命担保,背地里绝无任何勾连。” “性命?嗬。” 燕珩将那?封信甩在他脸上,质问道:“这难道不是写给你的?” 公孙渊仔细去看,信是写给他的,但至于内容么……只有开头一句“秦诏所托之事,万望大人放在心上”清楚,其余的,已经叫污渍图染得不清楚,再辨认不出来,岂不是给他辩驳的机会? “王上饶恕,小臣真的不知道这封信是哪里来的?小臣从未收到过啊!实在不信,您大可派人去小臣的府邸上翻查,绝无任何书信。”公孙渊道:“至于秦公子的‘所托之事’,小臣只知道一件!” “哪一件?” “是……卫莲。”公孙渊灵机一动,信口胡编道:“公子临行前?,叫我顾着您殿中的卫莲,每隔半月便要送上新的来,这便是……这一年来,即使他出征在外,您殿内卫莲也从不曾间断、更换的缘由啊!” 公孙渊说得情?真意切。 “小臣真的不知道旁的事情?啊。若是秦公子将信寄给小臣,我们暗中联络。这信又怎么会在王上手中呢?!……求王上明鉴。小臣真的冤枉啊!” 理由冠冕堂皇。 帝王听得生气,遂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了。 金殿之中,只有公孙渊凄惨恳求的声音,从那?日得见,一直响到天色昏黑。磕头的声音间或传出殿外去,也未曾听见有人应答。 仆子们默不作声地看着公孙渊这等下场,自不敢搭话,只得小心将金殿清理干净。自其被召来问话,一直跪到第二日晌午,也没?听见燕珩松口。 公孙渊浑身虚软,额、膝无人包扎,几乎痛乏的昏死过去,但他咬死了此事与?他无关,竟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帝王虽多疑,却没?证据。到最后,只好罚了他三?十小杖、没?一年禄,将这茬揭过去。公孙渊当然知道那?位秉性,凭着平素的低调和机敏,方才逃过一劫。 而秦诏,便没?那?么幸运了。 从月牢到水牢,再到平牢,随着审问盘查,迟迟见不到帝王开尊口,待遇便也日渐沉落不堪——自有不怕死的戏弄人,想将这个秦质子搁在脚底下,好好踩一踩。 先去的那?位,是姬如?晦。 他托韩确与?祁武等人打点关系,方才下了狱中探望秦诏,他二人缘分深厚,每每相见,都赶着一位落魄,一位好心探望。 只是这次,姬如?晦不必自报家门。 见那?形势,秦诏心知肚明,扬眉说道:“姬如?晦,你这蠢货,往里搁了什?么东西?——害的我吃这等苦头。怨我没?识清你的底细。” 姬如?晦轻声笑?,称呼用?的微妙:“秦王说的哪里话,我是您的部下,自然替您着想。魏屯收敛了您与?朝中官员往来的证据,留着是个隐患,须借此时机铲除。您不便动手,由燕王来,最好不过。再者……那?证据须经由魏屯,引蛇出洞。如?今,已浮出水面,一切都已经妥当。” 秦诏笑?骂道:“你这坏胚子。他只是贪污,何苦污蔑他通敌,诛了人家九族。” “诛杀九族,并非只为贪污之事,他自与?燕王逞能,又大放厥词,纵我不污蔑他,燕王也未必放过他。况且,若是今日不斩草除根,他日必起?祸患。燕王之心性城府尤深、手段果决——我的秦王哟,您还得学着点。” 秦诏睨他:“呸。” 姬如?晦也笑?了笑?,继续说道:“再有,魏屯忠勇善战,他日起?兵,这人便是您擒杀燕王的最大障碍——” 秦诏那?笑?登时隐没?了,截断人的话头,眉眼骤然肃沉下去:“姬如?晦。那?是我父王,你休得放肆。” 姬如?晦不以为然,自说自话:“您也不必在我这儿?,演什?么父子情?深了。不杀燕王,难道等着燕王杀您吗?如?今……燕王杀了忠臣、贤臣,又打算杀你这个‘功臣’,岂不叫人心寒?” “若是满朝的武将都寒了心,他日起?兵,秦王您长驱直入,岂不痛快?” “够了!”秦诏狠狠一拳砸在牢门上,难得藏了点少年气:“姬如?晦,我警告你,不许算计我父王。” 这会子,姬如?晦还没?摸清人的脾气,纳闷着呢!他转过脸来问:“公子也没?少算计吧?为了您的将来,某也不得不……” “我再说一次,你,不许算计我父王。”秦诏眉眼沉下去,隔着栅栏猛地一把薅住人的襟领,扯到眼前?来,神色幽深,目光晦暗可怖,这一年淬炼的杀气萦绕在周遭,那?口气也显得渗人:“这天下,我要。我父王,我也要。再让我知道……你这样算计我父王,叫他做众矢之的、抑或丢了贤名——姬如?晦,我秦诏,必第一个、亲手杀了你。” 姬如?晦怔愣的望着他,身子轻轻颤抖。 “可……秦王,您不是要——” “无须你自作主张,使这等小聪明,若不是你,我如?何会下狱?我守在父王身边,自有办法讨他的欢心。” 姬如?晦眨了下眼睛,困惑想到:难道秦王是甘愿忍辱负重,为此大业?哎哟,小小年纪,志向?可不得了啊。 秦诏不知他想什?么,只冷笑?道:“姬如?晦,你且听着,若你甘愿与?我谋一份事业,必要时刻记住:将来……我若做了秦王,燕珩便是我们大秦的太上皇。我若做了天下之共主,燕珩便是这天下的太上皇。” “总之……我与?他,必要此生一同治理江山、共享太平的。” 姬如?晦这才摸着点门道,忙点了点头,说了句:“竟是这样,那?某明白了。秦王放心——日后,若非不得已,我绝不对打燕王的主意,纵有所迫,必也先请您的示下。” 这姬如?晦,全?听岔劈了。 他自认准秦诏有情?有义,才为燕珩谋划的,一时间,不仅不介意秦诏骂他,反而多了一分钦佩。 那?是秦诏头一次警告他,亦是最后一次,姬如?晦乃是聪明人,既然主子下了命令,他必也懂得如?何周旋和规避。 这时节,他本想给人出主意。可秦诏却叹了口气,松开他、挥了挥手,颇自信道:“往后,你不必再来看我,免得暴露行踪,惹人生疑,别处的证据趁机销毁,不要再让人查出别的端倪。” “那?您……” “不必担心,父王盛怒,却也无妨——他必舍不得杀我。” 姬如?晦道:“那?您打算,如?何……” 秦诏略带颓丧的坐回那?方矮床上,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么……你不必再管了。到那?时,我自有办法。现下,父王想关我——也是我活该。不打紧,他现今多罚我一些,待到来日,兴许便……”不那?么伤心。 [如?今,我只是想和父王赌一赌,他到底是疼我多一些,还是那?权柄可爱,帝王多疑更叫他难忍。] 那?话没?说全?,姬如?晦也没?听太明白。 总之,他感觉,这事儿?更多像是秦王心里的魔障,而非关乎大业。因?此,他打算先给人留点喘息的空当,遂笑?道:“那?某便不多嘴了,您在此处,安心照顾好自己。” 秦诏嗯了一声,靠在那?儿?,不吭声了。这次征战虽不算久,可叫生死现实教的,如?今他倒越发沉闷了……那?心思也重。 若叫燕珩说,那?便是被宠出来的矫情?。 幸好,没?“矫情?”大会儿?,秦诏的牢房里就来了新客。那?位稀客将守卫都惊呆了,要么说咱们这位“假东宫”盛宠呢,探监的是一位接着一位,连燕小公子都来了! 还真是燕枞。 他是来落井下石的。 秦诏眯起?眼来,正没?想到好办法呢,这不就来人了么:“燕小公子?好久不见。当时年纪小,住了公子惦记的东宫日久,还请见谅。” 这小子,够刻薄的,一句话就给燕枞气够呛。 燕枞道:“秦诏,你现在可是阶下囚,得罪我没?什?么好处。我劝你,还是别自讨苦吃了。” 秦诏笑?了笑?:“这不是么,给你将位子让出来了。如?今,我下狱,正叫父王厌烦。小公子有心,大可以‘作主东宫’,没?人跟你争抢。” 第75章 苦众妒 燕珩指尖都在颤抖, 紧紧蜷在袖中。他不作?声,但神色冰如寒九天,他缓慢地扫视一圈众人, 眼见跪在地上的狱卒仆子们都战战兢兢。 不是,秦诏不是失宠了吗? 他们王上那等尊贵的身?份, 非金玉、光石铺造的道路,金靴都不能踩落下去的, 又怎会为了这么一个质子, 下了这腌臜炼狱? 他们不解,却能感受到那独属于帝王的权威与怒火。 燕珩缓声发问:“寡人叫你们审问吾儿, 你们就是这样——屈打成招的?” 不等他们答话,秦诏哽咽道:“父王, 我没招。我真的……什么都没做。父王,我对您的心,从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狱卒支支吾吾:“小的们, 也是按着?规矩来的。” 燕珩转过脸来, 走近秦诏面前去,顶着?那锁链和?腕间伤痕, 险些克制不住想要将人抱进怀里?的冲动。 但此刻, 他仍强忍心疼, 出声问了句:“哦?那你们——可问出什么来了。” 狱卒摇头,才要说“没有”,燕珩便道:“一五一十,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给寡人听。敢漏掉一个字儿,寡人今日要你的狗命。” 前头那位主使,慌乱地磕头,只得无奈将审问那话背给燕珩听。 燕珩仿佛心肝也被人勒紧吊挂在上头似的, 狠狠抽痛着?……他早已听不见狱卒所审问的话语,耳边全是秦诏那几句申辩: [我为父王,肝胆俱照;我为大燕,忠勇忘死!] [我为我燕王,铲除奸恶,无一字有愧!] 又或者,那不是申辩,而是他——对这位父王、这位燕王的控诉与怨愤。 燕珩听得神色复杂,转过脸来去看秦诏,从人血色斑驳的脸颊、浮肿的双眼一路往下,看见那艰难吞咽的喉咙、一道道赤红展露的鞭痕,添在旧伤之上,越发的灿烂,像是开出糜烂的血色骨肉花。 德福小心翼翼地将钥匙递在帝王手心,而后,不敢再?看,只弯下身?躯,在惶恐和?心疼中,朝人群使了个眼色。 诸众明白过来,只得软着?双腿,齐齐地退到外面去了。 转眼,暗色潮湿的牢房之中,便只剩他二人。 摇曳的火光在烙铁附近红着?,烧灼和?炙烤着?帝王的心。 燕珩伸出手去,声音沙哑,眉尖蹙得厉害,迟迟没有问出声儿来。 秦诏望着?他,那泪横着?从鼻梁滚落,大颗大颗地坠落在地面上。他先开口,声音哽咽的几乎说不全:“父王,您将我下狱,难道只是疑心我陷害魏屯、符定等人、又或者与您的官员勾结,意图加害于您吗?” “父王,您是说我吗?……妄图加害您?在您眼里?,秦诏竟是这样狠的心?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父王——您都忘了吗?” 燕珩伸手去摸他的脸。 秦诏怔怔地哭,想别开脸,到底没动弹一分?。事到如今,他仍眷恋他父王掌心的温暖,更舍不得叫人伤心:“父王……为了这样的疑心,您不信我,却宁肯叫他们这样待我吗?” 伤心是真伤心。 燕珩叫人逼问的都没话可说,少年纯粹而热烈的情志,从无有一份掺假。可那满腹的谋略与心机,却也叫他……不得不堤防。 他的骄儿不止爱他,还?聪明、狠心。 “秦诏。”燕珩问:“寡人问你,信到底是不是你伪造的?” 秦诏满脸泪,露出一个笑来;他摇头:“父王,不是。” 燕珩沉沉地叹了口气,凤眸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怜惜之情,然?而那等情愫,又像是藏在宠爱之下的锋芒,一如帝王把?玩着?匕刃,扎进鸟雀儿的翅膀一样。 “既不是你,那寡人便不追究了。”他嗬笑,向?人下了通牒似的:“只是……秦诏,你年岁大了,又有了军功,如今,寡人须得给你一个选择。” 秦诏抬头。 他听见帝王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威胁一般,缓慢而坚决: “你是想回秦国,还?是,受封赏、留在寡人身?边?” “秦诏,你选一个。” 留在燕珩身?边,断了秦国之翅羽,安心守着?人,享着?荣华富贵、作?个太?平公子。抑或者,站在帝王对立面,以血肉之躯,为他的权柄,做试锋的质子。 那答案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但秦诏垂下眸去,轻轻地笑起来,泪眼模糊。眼下,他不怪他父王心狠,怪就只怪,他二人不曾生在同一处。 见他不肯答话,燕珩下了定论:“秦诏,你想走。” 帝王垂下双眼去,忍不住递出手,拿指尖去摸他身?上那块模糊的烙铁印记,品读着?那个“燕”字,像戏弄最忠诚的奴隶一般,为这种独属于他的印记,透出隐秘的满足。 而后,那指头用了两分?力?气,疼得人浑身?发抖。 秦诏强忍住痛,用一种哀伤而悲戚的声音开口:“父王,您知道吗?” “这块烙铁,是您赏我的,印痕也是。” “这是糟践囚犯和那罪大恶极之人的手段,叫他们终身?都铭记着?,自己?曾怎样的低贱、落魄。走到哪里,都逃不开——向?何人扯开衣襟,都躲不掉。” “我是秦国来的,是大家眼中最低贱的质子。站在父王面前,无须烙印,已经自惭形秽了。可父王仍不肯信我,定要我记着?……” “这个‘燕’字。” 泪水滴答滴答的坠落,打在燕珩手背上。 ——那是燕,燕国的燕。 ——那是他父王,燕珩的燕。 他先是垂眸,看了一眼自个儿惨烈而自觉丑陋的身?躯,才缓声道: “这些伤疤,都是为了父王的江山。” “这颗赤诚真心,更是为了父王。” “不,该说,都是为了燕王您。这九国都是您的,何况我的性命呢?”秦诏终于抬起头来,蓄满泪望过去的目光,仍然?极有攻击性,像是要咬住他父王的脖颈,狠狠舔吃一口似的:“父王……如今,我早已明白,我不过是您的一条狗。那是宠爱吗?那是您饲养宠物的手段。” 燕珩缓慢朝前走了一步,身?体几乎贴近秦诏。 他抬手,扣住人的后颈,往自个儿怀中带过来,慢腾腾地捋着?,用帝王惯常的柔和?而冷淡的强调,缓缓开口:“嘘……” 而后,燕珩偏了偏头,钳住他的下巴递在眼前,将那唇贴在秦诏布满冷汗的额头上,似安抚一样:“乖,我的儿。” 秦诏被人亲住,哭得更厉害了。 他都分?不清,他父王是承认了,在安抚他这只小狗,还?是他父王心疼他,在哄他。但总之,浑身?都疼,他被吊在那里?,为他父王让别人伤他而悲戚难当。 他父王打他,自然?好。 可他父王叫别人打他、羞辱他,那便是不疼他、不爱他了。 燕珩捏住人的后颈肉,竟也没嫌弃他浑身?的血汗,而是叫人缱绻的往自个儿怀里?靠,那声息幽长…… “好你个小混账。你犯下那样多的过错,寡人视而不见地宠你,你怎么不说;如今,还?没审问出一句话来辨出清白,你倒有理?了。” 燕珩无奈叹道:“罢了,不审了便是。” 片刻后,感受到那小子窝在颈间,颤抖着?痛哭,燕珩便将唇自额头移到他眉眼处,轻轻地啄吻了两下,才轻声哄道:“谁说你是寡人的宠物了,怎么还?哭?” 秦诏那鼻尖蹭人的脖颈,哭得人皮肤湿润:“是啊,我只是父王的一条狗。”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扯出这种话?” 燕珩真想掐死他。这混小子。 分?明是他早先作?恶,自个儿方?才怀疑他。没审问倒也罢了,惹出乱子来又嫌自个儿不疼他,谁叫他一天到晚的跟人缠斗,若是老实安分?,又哪里?会有这等事儿? 早先,天天闹着?要宠爱,如今,帝王给出选择,他又不肯选。 燕珩无奈,又能如何呢?果真杀了他吗?——他哪里?舍得难为秦诏,才哄了没几句,便将钥匙别进锁孔里?,到底把?锁链与镣铐给他解开了。 秦诏望着?人,仍要去下跪——被燕珩一把?捞住了。 帝王睨他:“作?甚?” 秦诏哼哼唧唧地置气道:“给父王磕头行礼。” 燕珩叫人气笑了,恨得磨牙:“小混蛋,装模作?样。哪里?来的小狗,会这样给人磕头?——寡人瞧你,不是小狗,倒是虎豹豺狼。” 秦诏小声嘶气:“那我也是父王养的。” “哦?寡人可不敢养什么宠物。免得有些个小刁蛮,倒打一耙。”燕珩无奈,搂住人的腰,才带着?往外走一步,秦诏就佯作?腿软,血淋淋地滑下去。 他抬眼,盯着?人,神色无辜,不肯动了。才哭过的双眼通红,本就浮肿的眼皮几乎遮的看不出眼神来…… 但动作?明显,意思分?明是……要燕珩抱他。 燕珩睨他:“混账。” 但混账打定主意不动弹,到底劳烦他父王折了腰。这小子如今重得要死,个头身?姿又比他父王还?高大些,燕珩单手挂不住人,只得公主抱。 “……” 帝王哼了一声。 秦诏双手挂在他父王脖颈上,期期艾艾地往人脖颈蹭,果然?自觉小狗似的,也不嫌惹人厌烦。 那位勾了勾嘴角,走出去两步,又说:“日后惹了祸,再?说什么宠物不宠物的,寡人定要敲断你的腿。” 秦诏“嗯”了一声,可是动作?也不像“悔过”。 第76章 以为佩 秦诏这?一躺, 就是半个月。自打他父王许了他那个“好”字儿之后,就再也?没来看过他。他憋不住,想去请安, 可?浑身的伤痛厉害,走起路来都发颤。 这?日, 德元拦住他,说:“公子, 小的有句话?, 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诏虚弱一笑:“别卖关子,赶紧说。” 德元先是问道:“公子回了秦国, 小的留下来伺候王上。您说,这?样的时局, 再有什么话?,小的是该听王上的,还是您的?” 秦诏敏锐, 扬眉道:“我若走, 岂能?不带你?——若是不带你,你就在这?里守着, 不出三年, 保管叫你明白, 到底该听谁的。” 听了那话?,德元放心下来,又道:“那小的可?就说了……” 好么!合着紧要的还不是这?句。 秦诏忙道:“说。” “您抬头看看,现今是个什么时辰?” 秦诏嫌他绕弯子,笑了笑,急道:“天色昏黑,是个用晚膳的时辰, 我方才急着要起身,正是要去见父王,想着跟人蹭顿饭吃呢!说不准,父王疼我,准我留宿……” 那话?没说完,德元便?道:“今晚,王上召见了卫美人。您若是现在去,恐怕不合宜,可?小的若是不跟您说,恐怕又得挨一脚。故而,请您自个儿掂量。” 秦诏急了,一口气呛住,连带着狠狠咳嗽起来,差点儿没给自己憋死。他问道:“卫美人?封了她做美人?为何召见她一起用晚膳?!” 那话?说完,自个儿也?明白了。 自然是要唤人侍寝。 德元又给人透了底儿:“兴许是怕您回来伤心,又跟他吵闹。您才回来前,王上便?打算先封赏、宠幸美人。可?您回来,便?占了王上的心,又赶着朝中闹出乱子,四下里不太平……” 他慢腾腾地掀起眼皮儿,去看秦诏的脸色,小心翼翼补充道:“听近身的公公们说,王上知道您不喜欢她们,因您在外头征战吃苦,他不忍心叫您伤心,故而,不曾行礼和?封赏。” 最后那句话?关键:“如今,您定下要回秦国。再没什么,好拦着王上的了?左右就算您去了,也?没有理由不是?” 您自打定了主意?要走,却叫我们王上守身如玉? 纵是两情相悦,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那位是您的“父王”,是尊贵的“天子”,为何要为了您那点孩子气的“伤不伤心”,连这?样的大事都耽搁呢? 德元没敢说出来,但秦诏已然领悟了。 他怔怔地靠在床榻上,叫人扶他:“我说呢!父王这?些时日不来看我,竟是这?样。这?是打算将我忘了才好——父王何以这?样狠心!我不过是才说要走……可?还没走不是?” 德元不敢不扶,只得将人从?搀着撑起来,听见他疼得直倒吸气,那身子又哆嗦,只好劝道:“要小的说,这?也?无?妨。您年纪小,不懂这?样的道理。纵是王上成婚定亲,养育子女,也?不妨碍您的心。到那时候,大业定下,不必担心后继无?人,兴许……少些阻碍。” 德元拿刀子扎人家的心,就差说出——“反正您也?追求不上”这?等话?了! 秦诏差点气得晕厥,恨不能?一头栽过去!他扭过脸来,满腹的怒火急到嘴边,凶得有气无?力:“你……你糊涂你!那是我父王,凭何要分给别人!” 他只略想一想,就浑身发抖,恨得牙根痒痒!秦诏心底里暗自发誓,只叫他父王等着瞧吧!往后,就是仆从?们,也?不叫他们沾您一根手指头尖儿…… 那飞醋吃得没意?思,秦诏恨不能?发疯,连带着,都想捉住德元、德福并那些给人点灯穿衣、伺候沐浴的小仆子们,挨个混打一顿。 德元不知情,只瞧着秦诏脸色吓人,便?问了句:“那您想怎么办?” 秦诏道:“给我备下轿銮!今儿,我就是爬,也?得爬到父王那里去……” 秦婋听见消息,来回禀的时候,秦诏已经颤巍巍地爬上轿子,裹了厚披风乘轿銮去了。 如今天气渐冷,秦婋望着外头萧瑟的风光叹了句:“要么说您是小孩子呢!这?样着急做什么——我才安排妥当了的,正要叫他二人见面呢。” 原来,秦婋早就上下打点妥当,跟卫栖等人攀上“好姐妹”的关系了。她自说是东宫秦诏的人,那小子顶着军功在外头,正春风得意?呢。娘子夫人还不得另眼相待?这?些时日来,只备好清茶、钗环胭脂,与她交往的亲热。 待前些日子下狱,以为秦诏失势。娘子们都嘀咕,这?秦婋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哪里知道,秦婋拎着绢子,哭得可?怜,偏又说:“我正巴不得呢。” 卫栖一听,蹙眉问道:“我的好妹妹,你为何这样说?公子失势了,难为你往后的日子,不好过。若你跟着他——岂不叫人轻视了去?” 秦婋摇头,反说道:“姐姐,那是你轻看了我,我并不那样想。原先,我是王上的人,只叫秦公子强要了去,也并不甘愿。他失势了倒好,我才能?回王上身边。” 瞧见她这么说,卫栖吓了一跳。 哪知道,她又接着道:“姐姐心善,性子又软,叫人欺负了还不知道哪里的事儿呢!早先,秦公子杀了你的兄弟,闹得人尽皆知,姐姐难道不伤心?” “岂能?不伤心?只是……” “那便?是了。姐姐不知,这?秦公子心狠手辣,为人歹毒,我跟着他,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心里正难过呢!”秦婋亮出手臂上的自个儿偷掐的伤痕,诬陷秦诏,又哭诉道:“他平日里欺负我,我也?不敢出去告状——这?次失势,我方才知道,王上并不喜爱他,只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那日里,我偷听见,秦公子说回秦国,王上冷着脸说要扣下他。” 卫栖“啊”了一声,心里发乱。她自心疼眼前的女儿,又不知该怎么办,便?说道:“那……可?这?怎么是好?他若心性不好,免得连累了你。” 秦婋与人混了一年多,自是“亲姐妹”一样,便?抓着人的手哀求道:“姐姐救我!王上方才封赏了你,你去侍寝,才是顶顶好的机会,只消与人吹一吹枕边风,说几句秦公子的不是,王上心一软,便?将我放出去了!” “可?,我与王上,也?不曾……不曾说过话?。只怕,我说了,他却不信。” 秦婋一面哭,一面道:“姐姐说这?话?,便?是不想救我。凭姐姐这?样冠压九国的美姿容,王上见了,定要神魂颠倒,那恩爱之时,岂能?舍得对姐姐说一个‘不’字儿?” 卫栖红了脸:“这?……” “姐姐……你就帮我一回吧!若是这?回行不通,往后我再也?不说了,自己去想办法,可?好?” 卫栖心疼,又拗不过她,只好应下了。 因而,这?次伺候人吃饭之时,卫栖便?柔声开了那尊口,问道:“王上,妾身听闻,前些日子,公子受伤了,只是不知为何?妾身该去瞧瞧人才是。” 燕珩微笑:“不必。那小儿惹是生非,吃点苦头也?好。” 卫栖叫人一句话?打回去,硬是想了半天才寻出新的借口:“那,不知道,公子犯了什么样的错呢?” 燕珩抬眸扫了她一眼,几乎是这?才看清楚这?传闻中的美人长?什么样子。 两道柳叶弯眉、盈盈含情桃花眼,高挺鼻梁,樱桃两唇,腮有肉而不肥,颐含春而不腻。确实是个标致的美人——燕珩有瞬间的困惑,也?不知卫抚何以有这?样漂亮的姊妹。 见燕珩看她,卫栖红了脸,垂下眼去,有两分羞涩:“王上,您……为何这?样看妾身?” 燕珩倒没有多想,只是说道:“你才这?样说,寡人想起你那兄弟卫抚来。” 卫栖先是一怔,紧跟着,便?借着这?个时机,掩了帕子,轻声说道:“物是人非。我那兄弟……” 她含了泪:“我那兄弟虽然不善言辞,却对王上忠心耿耿。只提起他来,妾身伤心难当,不知公子为何这?样狠心,定要杀害他呢?” 燕珩:“……” 坏了,来讨公道来了。 “寡人那小儿,有几分顽劣。”燕珩到底偏心秦诏,只说了句“顽劣”便?算完,复又劝解道:“寡人亏待你们卫家,若是想要什么封赏,你尽可?道来。” 正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想了想秦婋那可?怜样儿,卫栖定下决心,只好继续说道:“妾身不想要什么赏赐,只是公子这?样心狠手辣,留在王上身边,实在不妥。若是日后行事,也?这?样狂纵,可?怎么是好?” 燕珩没吭声。 还说呢,这?小儿闹着要走,恐怕也?难能?留在身边了。 卫栖不知自个儿说中了人的伤心事,只款款起身,行至人案前,跪坐在他身侧,给人斟酒布菜,又轻声说:“妾是牵挂王上安危。” 那纤细手指捏住玉杯,便?往人唇边儿递。 说实话?,卫栖心里是打怵的。燕珩身上萦绕的冷锐太分明,瞧着兴致不高,虽勉强算作和?颜悦色,却仍旧叫人不敢靠近——若不是秦婋所托,她断断是不敢这?样放肆的。 伺候王君喝酒的规矩,女官也?教过了。该几时抚上手腕,几时攀住手臂。再有几时,待人看过来,便?咬住唇,含情一笑。 卫栖老实照做。 奈何燕珩视若无?睹,连目光也?不曾转…… 第77章 [卷壹完] 燕珩恨不能掐住人, 叫他将刚才吃进去的那口吐出来。可怜才吞下去的饭,已经利索咽下肚里了?。 这小子仍然攀住人的手腕,得寸进尺的说道?:“反正, 父王都喂我了?,只尝一口粥, 并?不紧要。” 燕珩冷哼道?:“胡诌。再耍无赖,寡人要将你吊起来, 拿鞭子狠打上三个日夜才好。” 秦诏恬不知耻地笑了?:“若是父王亲自动手, 纵打上三个日夜,我也心甘情愿。” 他一面吞吃, 一面凝神?去看燕珩,待人垂眸去吹汤匙里的米粥时, 身上逼人的冷湛便消退几分,反生了?些慈父风范。 秦诏感动不禁,小声?道?:“父王好温柔。” 声?音虽然小, 但碍不住宫殿之中安静, 燕珩听得清楚,眼皮儿都没抬, 只哼笑了?一声?, 纳罕道?:“寡人还是头一次, 听见?这话呢。” 若说温柔……叫人死个痛快算不算? 燕珩不知他说的什么糊涂话,只催他张嘴,将最后一口填进去,又问:“还要不要再吃一些?” 秦诏其实吃不下了?。可他心里犯嘀咕,生怕他父王喂过他之后,还要赶着回去陪美人,便点了?点头, 意?在拖延时间:“嗯,果真是父王喂我,好吃,还要再吃一碗。” 燕珩挑眉:“当?真?” 秦诏犹豫了?一秒,仍说:“若是父王喂,我还要吃。” 燕珩把碗搁在一旁,又将帕子抵在他唇边,轻轻擦了?两下,说道?:“再有两年便及冠了?,这样子像什么话。如今闹脾气也多,连吃饭都要寡人喂——秦诏,是寡人太娇惯你了?些。” 燕珩哪能不知道?他?不等?人再说话,他便道?:“若是吃不下,便不要再吃了?。寡人这会子,不走。” 秦诏欢喜,忙不迭地点头。 他望着人,也说不清楚心底是怎样的复杂。他想说分明?是父王先疼人,叫人喜欢上了?的,父王这样好,不喜欢您的才稀奇。但他也不敢这样跟人犟嘴,只得委屈道?:“父王明?知道?我不喜欢她?们……” “哦?你不喜欢,又干寡人何事啊?” “我……”秦诏词穷,蛮不讲理道?:“总之,父王不要跟别人那样好。” 停顿片刻,他红了?脸,难以启齿似的,从唇边挤出来几个虚弱的词句:“父王……你就、就……自己那样呗。” 燕珩:? ——自己那样?帝王生疑,没反应过来:“哪样?” “就是……” 秦诏抬眼,那种窘迫又含着点羞臊的目光,跟人困惑的视线撞在一起,荡起了?暧昧的花火,他张口,刚要把那句话说出来——燕珩抬手,就将帕子塞进他嘴里了?。 “住口。” “你这小儿——才出去一年,学得风流,定?是叫军中那帮蛮汉教坏了?。” 燕珩睨他,凤眸一挑便是对人的轻蔑笑意?,那口吻也戏弄:“怪不得躺了?半个月不见?好,定?是背地里,胡乱地作弄自己,兴许才将身子熬坏了?。” 秦诏:“……” 他急得快跳起来,都不知从哪儿解释。不是别人教的,他也没有胡乱作弄自己,再有,他正是身强力壮,怎么就“熬坏了?”! 他父王分明?嘲笑他身子虚。 秦诏申辩不清,将嘴巴里的帕子取下来,红着脸道?:“不是,父王……我没有。我只是那样说,我——没。” 燕珩视线往下扫,羞的秦诏猛地扯住被褥:“父王,我……算了?。您还是当?我刚才胡言乱语好了?,我再不敢有别的意?思。反正……父王,您不要找美人。” 燕珩道?:“你自病好了?,回你的秦国?去。寡人想做什么,竟还轮得到你置喙?今日若不是看你病弱,这样胡闹,也是要狠罚的。” 秦诏扯住人的衣袖,可怜的眨着双眼:“可父王,我还没走呢。” 燕珩视若无睹,轻哼:“你走不走,干寡人何事?”说罢,他欲要起身,“你既吃下饭去,无什么紧要的,寡人便……” 秦诏忙去抓他的手,钳住不放:“父王,您别走。您方才说了?要陪我的……这才、才一小会儿。” 几时抚上手背、几时攀上小臂摸索,几时含着深情的泪眼望过去,再咬住唇。这招数,秦诏没学过,但秦诏用得炉火纯青。 那姿态能掐出水,偏偏他又生得线条分明?、五官锋厉,硬朗,身材威猛,实在跟柔弱沾不上边儿,更像是窝在角落的犬儿,眼巴巴的盼着,等?主人临幸。 临幸? 燕珩微怔,抿了?唇,旋即又反应过来,只淡定?抛下个惯用的理由:“寡人还有政事。” “正事?什么正事儿?”秦诏茫然问:“陪美人也是正事?” 燕珩被他逗笑了?,轻嗤一声:“你这小糊涂虫,一天?到晚只知道?美人,寡人是说,还有朝中要事,须得处理。” 秦诏“啊”了?一声?儿,挣扎着要起来,却痛得发抖。燕珩叫他不要动,他仍不肯,站起身来,往他父王怀里钻,牵着燕珩的手,挂在自个儿腰上,轻轻嘶气:“好痛……父王。” 燕珩睨他:? 知道?痛,你还动来动去? 终于?——秦诏把姿势摆好,请他父王搂住他的腰,自个儿则攀住人的脖颈,借这个身高优势,微微低头,将唇贴在人鬓边,轻声?道?:“这样才好。” 燕珩:…… 他只是站在那处,怀里凭空多了?个人,还是这样的姿势? 这位帝王很想将人揪住丢出去,可怀里人伤痕累累,经不起个巴掌,他只好忍住,无奈哼笑道?:“哪里好?才说了?有事,你又跟起来作什么?” “父王,这样才好,跟父王挨着。”秦诏拿唇轻啄了?人的耳尖一下,低声?道?:“父王,你今晚,能不能陪我?——别陪别人。” 自耳尖下坠,沿着颈侧,淌起一阵细微的酥麻。 燕珩只好偏了?偏头,躲他。 他想推开秦诏,但手底下那窄腰,却不断地往腹部贴紧,只隔着一层单薄的里衣,被宫殿之中轻薄的温度激得微微颤抖。不知怎的,燕珩那预备去推的手,竟又收紧,将人往怀里带了?。 燕珩的动作,分外强势。 眼下的秦诏,还不懂那“强势”意?味着什么,他心里美滋滋的,心道?他父王果然十分的疼他,待他跟待别人总不一样。 “父王,您半个月都不来瞧我,我好伤心,您就留宿东宫,陪我一晚吧。”秦诏去抚摸他父王的肩头,只是眷恋和痴迷似的,“再者,外头天?黑风寒,若是吹到您,毕竟不好。待明?日再走吧。” 说罢,他急于?证明?似的,扬声?唤德元:“外头是不是起风了??” 听见?那话,德元也鬼机灵,对着干爽地面,无中生有道?:“正是,外头起风吹得厉害,还落了?小雨,路上湿寒,正泥泞了?。” 德福站在旁边,都傻眼了?。他抬起手肘,捣鼓了?人一下:“嗳,我说,你是几日没吃杖子了??胆子也忒大。” 德元苦笑道?:“为我这小主子,就卖一回命得了?。” 那晚,燕珩果然留宿东宫。 他撑肘,枕在那儿,盯着秦诏,哼笑:“你这小儿,诡计多端。原以为出去打了?一年仗,便长大了?。前些日子,刚回来时,本也规矩了?许多,这才多久?怎就露出了?原型来。” 秦诏道?:“父王,我疼的时候,总比平时更想您。只有被您抱着,浑身的苦痛,才好一些、轻一些。” 燕珩刮他鼻尖:“那你怎的就不知道?老实一些,总是惹是生非?” “我才回来时,最过老实了?。就因为太老实,方才叫父王下了?狱。早知道?,我就不该一股脑把那些话全说了?,只拣好听的与您听,也不管什么魏屯贪污之事,只管与父王亲热。” 亲热那俩字,格外暧昧。 燕珩训他:“没规矩,不许说这样的字。” 秦诏称是,又往人身边凑得更近些:“父王,我学问不好,只知道?这样的字儿,并?非有意?的亵渎您。跟父王亲热,最好了?。” 秦诏说话下流,但神?色正经。他有伤,才换了?药没多久,这会儿正半敞着胸襟。 燕珩视线落上去,缓慢盯着那一道?道?的斑斓疤痕,勾唇微笑。他问:“什么老实不老实的?分明?是活该。还很疼吗?” 秦诏便牵着他的手去摸。 沿着一道?道?疤痕,指尖轻柔的抚过,带起一层痛和痒夹杂着的奇异感受。偏偏那手指的主人是他父王,便更添了?些旁的什么,叫他浮想联翩,浑身都发起红来。 待那指尖摸过伤痕、腰腹、心口,在那个“燕”字上停留许久,秦诏胸膛已然生了?一层薄汗,在丰盈而强健的肌肉上,盈盈发亮。 强壮,凶猛。 且心狠,又爱呲牙咬人。 但那种挑衅和撒娇,却又总挑起帝王心中的征服欲和柔软。燕珩拿秦诏没办法,只得宠着——“小混账。” 秦诏慢吞吞地抬眼,幽深的盯着他父王,反而说道?:“父王,我正是那样混账。您瞧这个‘燕’,像不像父王烙下的印章——?父王,您竟添了?个姓在我身上。” “我以后也跟您姓,像嫁做人妇似的,燕秦氏——”秦诏自个儿笑了?,最后一句,却是意?味深长的询问:“父王,我是您的吗?” 燕珩指尖顿住,没答。 秦诏开口,咬住那强烈的占有欲,裹在舌尖,缓声?吐出来哄燕珩:“父王,您该拿匕首在我心口写个‘珩’,这样方才过瘾。我带着父王征战沙场,御马攻城,无论走到哪儿……都有父王在我心里,与我作伴,岂不快哉?” 第78章 正臣端 燕珩静坐在殿中, 望着被扯乱的?纱幔痕迹,和手中垂落的?剑,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那?道身影逃也似的?飞奔出去, 狼狈,狂纵, 仍带着几分少年青春气。 到底还小。 又是个混蛋,只留下?一个吻, 便奔逐四?海。叫守在燕宫的?人?, 要如何抚平心?底微微泛起的?涟漪?他不管,也不顾。 燕珩心?道, 七年前,就不该心?软的?。 他这位做“父王”的?、在燕地寒风雪中淬炼出来的?心?, 牵系在秦诏身上,平白生出了许多别的?情愫,只软得一塌糊涂。 可那?位生身的?父亲, 却在温香软玉之中, 听闻秦诏归秦的?消息,惊得怒爬起来……秦厉算了算时间, 好像是该归来了。 按规矩, 如此。 可那?位燕王疼惜他, 又怎么会放他走?? 还不等秦厉再问?,又听底下?人?汇报说,随行五千精兵,皆是燕王眼皮子底下?练出来的?“天子亲军”,有两千余都是当年奔赴五州、凯旋的?猛将。 仆子抬眼,说道:“王上,三公子已到了秦地边境, 再有两日,便要入宫了。” 回忆起秦诏那?副骇人?姿容,秦厉后脊梁骨挑起来一阵颤栗,发号施令的?手指都哆嗦了:“快、快……快!叫人?拦住他!” 仆子虽然?知道他们王上平日里不喜欢秦诏,可人?家作?为储君,堂堂正正归来秦国,不知哪里踩错了一步? 因?而,只不解:“公子归秦,为何要拦住?派遣……谁去拦呢?” 秦厉道:“给我召司马进宫!叫楚槐带兵出去——给本王拦住他!” 云夫人?从身后攀上来:“王上、王上您莫要着急。若是司马带兵去拦,叫人?知道了,说是王上杀害他,岂不是名声不好?这小儿虽罪大恶极,却也不好在人?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便动手……再者,他带着燕王派来护送的?精兵,若是叫人?出去报信,反而将事情闹大了。” 秦厉停顿住,忙道:“正是此理儿。”他细思量片刻,才道:“快,你,快去把贡和给本王叫过来。” 贡和身高九尺、膀大腰圆、鹰目虎口,心?思粗中有细,平日里总替秦厉解忧。论起来,他可是个以一当十的?猛将,还是秦宫的?都尉官,跟着秦厉多年,也算忠心?耿耿。 听了这位的?话,贡和心?中明白了个大概。虽说虎毒不食子,那?三公子一向可怜……但王上有命,他也不得不从,只能怪这孩子,气运不好,没得一个好母亲为他绸缪了。 秦厉命令道:“你自带一支精兵,暗不做声的?杀过去,自宫中调派人?马,不要让别处知情。再将那?痕迹做干净,不要叫人?查出来,免得走?漏风声,传到燕王那?里去,恐怕要给人?讨公道。” 贡和道:“是。” 似不放心?,秦厉又多嘱咐了一句:“务必斩草除根,将那?小儿杀死!或将尸身焚了,或将头颅带回,绝不可再有回寰之地。” 贡和拱手:“王上放心?,卑职必不辱使命。” 秦厉自想到,一个小儿,对上一个猛将,能有什么胜算?这么想着,他复又卧回榻上去,自以为高枕无忧了。 奈何这夜,他惊醒了三四?次,又唤人?问?:“贡和可回来了?” 仆子答:“不曾。” 直至第二日,仍不见消息,秦厉坐不住了。左右踱步着,思虑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景况,难不成以贡和这等猛将,仍压制不住人?吗? 哪知道,贡和一路潜过去,还不等摸到秦诏的?轿子边儿,一柄刀便自身后挂住了他的?脖颈。那?声音沉而淡定,含着点戏谑的?少年音:“不知你想找谁?” 贡和不动,缓声答:“找我们秦国的?三公子。” “我看?你,是来寻阎王的?。”秦诏轻笑,反手收回剑来,悠悠道:“转过脸来,叫本王瞧瞧,是何人?要杀我啊?” 贡和缓慢转身,动作?猛地变幻,抽刀而出,欲要刺他,反而叫人?长?戟挑开,狠狠刺了过去。那?风姿和勇武,岂不正是符慎! 符慎多猛?这几年淬炼、含着腹中所压的?“复仇怒火”,越发沉稳默然?,也越发了招式狠厉——打一个贡和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两人?打了七八个回合,贡和不敌,叫符慎猛地一戟扎进肩窝,再狠拔出来,抬腿飞脚踹倒后,狠狠地摁在地上了。 符慎怒视,将长戟顶上的尖枪压在他脖颈上—— “慢着。” 符慎没动,压制住人?,去看?秦诏:“嗯?公子想怎么处置他?” 秦诏细细地看?了他一晌,忽然?笑道:“竟是你。我认得你,可是贡和大人??” 贡和鲜血染透整个肩身,硬是满头冷汗,既不求饶,也不吭声。听闻这句话,他便抬起头来,去看?秦诏,那目光惊然而困惑。 秦诏扬眸而笑,丝毫不介意往日的?狼狈,只替他回忆道:“大人在宫里许久,难道不记得我?十岁那?年,我在秦宫随着长兄他们放风筝,反叫人?绊倒,摁在地上狠揍了一顿。痛得爬不起来,那风筝就挂在树上。” “是大人?开口,将秦昌劝走?,不仅将我扶起来,还替我把风筝也摘了下?来。怎么?难道大人?忘记了?” 贡和默然?:…… 他记得。只不过物是人?非,自己今天是来杀他的?。 秦诏笑道:“符将军,放开他。他与本王有恩,本王今日权且饶他一命。若说报恩么——贡和,秦宫无人?守着,也不合适。你自跟着我,乖乖入宫,继续做你的?都尉,如何?” 他那?称呼用?得别致,唤符慎为“将军”、自称“本王”,姿容怡然?,神色坦荡,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贡和镇定道:“秦宫已有一位秦王,我劝公子不要自讨苦吃。听闻您在燕宫受宠,若求自保,不必回来才好。” 秦诏听罢那?话,笑道:“迂腐。秦厉老儿,最是窝囊,跟着这样的?主子,有什么出息,叫八国踩在脚底下?,屁都不敢放一个。那?两个小窝囊更不必说,欺软怕硬,怎么?大人?要追随他们——?” 贡和没说话。 符慎便横了长?戟,递在他脖颈处,只消秦诏一个“杀”字,便能叫他咽气。 那?头,精兵将贡和带来的?人?一个不落的?全都擒住,缚手甩在面前,跟秦诏禀告道:“公子,已经全部捉了,等您示下?。” 秦诏颔首,复又转眸看?向贡和:“归顺我。或者你们——今日齐齐地死。下?了黄泉做个伴,也算本王成全你。” 那?被捉的?一队精兵战战兢兢,用?祈求的?目光望着贡和:“大人?……大人?!我们只是当差,我们不想死……” 至少,不想为秦厉那?等窝囊废死。 贡和咬牙,陷入沉默。 “三、二……” “好!我答应!三公子!——请放了他们。” “甚好。这就对了嘛。他是秦王,我也可以是秦王。”秦诏满意露出笑来,瞥了他一眼:“本王乃储君,身上亦流着秦人?的?血,如何做不得主?” 说罢,他摆了摆手,戏弄人?似的?嗬笑:“将本王的?都尉官,并侍卫们,都放了吧。” “诸位——随本王入宫。” 那?声音终于响起在秦国的?土地上,阔别七年之久的?故土,用?寂静来恭迎这位储君的?威严与胜券在握。 浩荡的?兵马御行,一路招摇,直奔秦宫而行。顶头的?“秦”字旗,是他们秦王主子的?象征,而那?“燕”字旗,却带着燕王余威、杀戮之阴影,覆盖所掠之地。 两道纷纷让行。 兵马扬长?而去,飞溅起兴亡的?泥尘。 长?街小贩拢起袖子:“这是什么热闹?” 老婆啐了他一口,“什么热闹!今儿才卖了几个铜板,管得宽!” …… 华丽轿子内,楚阙笑着抱住秦诏:“好兄弟,我可想死你了——如今你是秦王,我倒不敢与你亲热了!” 秦诏拍他后背,“嘿”了一声:“亲热倒不妨碍,别跟当年一样,总哭鼻子才是!” 被夹在中间的?符慎:…… 片刻后,见楚阙不打算松开人?。他终于伸了手,薅住楚阙,一把拉开:“可以了。” 楚阙瞥了他一眼:“我说将军,你好没眼力见,人?家许多年不见,正亲热呢!” 平日里,瞧见楚阙沉稳的?一面多,难得见人?孩子气,跟秦诏“你捣鼓我一下?,我捣鼓你一下?”,两人?正热闹呢。 符慎不爱看?,看?得眼皮子乱跳,烦得慌! 他问?的?是正事儿:“公子,你打算怎么办?” 秦诏大喇喇抱了他一下?:“好兄弟,你见我倒不亲热?还能怎么办——谁拦杀谁,直奔朝殿。待我登基,自好好地封赏你。” 符慎道:“正是,待你成就大业,我才好去找燕王讨公道!” 秦诏微怔,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楚阙就给人?使了个眼色,接上话道:“正是,燕王无辜诛杀你父亲,正该要好好问?一问?才是!一切须等我们大业安定,方才好说。” 秦诏:“……” 你这死玩意儿,背地里,净学?着污蔑我父王了? 符慎便问?秦诏:“果真?我父亲为何——?你当时难道不曾为他辩解几分。你知道他的?,最是忠诚。王上那?样宠爱你,你若开口,父亲难道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第79章 反离谤 秦诏歇养了三日, 除了胸口发紧的疼,再没别的影响。那把匕首锋利,却短了几寸, 加上银甲如鳞,受了防护, 伤得并不深。 那件盔甲,还是他父王叫人?特意与他做的。 燕珩怕他去?日太久, 长起身体来, 原先那套不合适,便依样儿量裁出不同的身高、尺寸。比这还宽出一个?身量的, 还有三套。 毕竟,燕地的材料富贵珍稀, 旁处都?没有。 秦诏抚摸着床头那套盔甲,微微笑,还是他父王最好, 待他那样体贴。可?惜, 还没穿太久呢!上头便叫人?用?匕首划破了道痕迹,恨得他牙根直痒痒。 好在, 秦诏手握兵权, 又有五千亲军替他作为, 只将这秦宫围的密不透风,将那老匹夫扣在宫里,严加看守,再出不去?。遑论什么大逆不道?秦诏连如今穿的衣裳,都?是秦王的样式规格,再没什么可?避讳的。 这会儿,秦婋正候在门外, 嘱咐人?来送储君用?物。因?那宫殿空阔而冰冷,仆从一个?比一个?面?生、惶恐,秦婋便特意问了句:“公子可?还有什么示下?” 秦诏没说话,随便唤了个?小仆子来给他更?衣。 黑色袍衣,暗红色金龙纹,银色素冠。衬着那张冷厉而端正的脸,眉眼微沉,神威可?显,帝王之?气十足。 他拂了拂袍衣,为秦地那样沉重的水色,叹息。而后,便阔步朝外走去?。 今日,秦诏要去?见?一个?人?。 在秦宫死寂的祖庙宫殿之?中?,新奉的牌位,孤零零地守在最下头一排。那是他母亲,那位追封了秦武后的女人?。 秦婋跟在后头,特意掩了门。 秦诏站在堂下,声息分外柔和:“母亲,我?来看您了。”他弯起嘴角,兀自缓慢地转了一圈,才望着那牌位,问:“您瞧,我?作王君,穿这一身可?好看?” 自他记事,他母亲便常……怜惜他饭将及饱,衣裳都?穿不足。可?他母亲又说:“不必向他讨。那是秦王,不是你父亲。” 秦诏偶尔会困惑。 待他母亲死,待他长大了,便也?明白了那句话。 他母亲姓白,名念危,乃白鄂将军之?女。白鄂为秦诏之?先祖父秦颐朝臣。与燕正之?战,曾以少胜多,趋于大势,不分伯仲。秦颐主战,时局所迫,为拖延战局,送秦厉为质。 然而,秦颐有英骨豪情、有秦人?热血,可?惜英年早逝,待秦厉归国即位后——这位新主子狼狈地下令:“求和!割地,决不再战!” 秦厉叫人?吓破了胆。 白鄂据理力争,不仅没能挽回时局,反而获罪下狱。白氏一族,男子流放、女子为婢。昔日战场上叱咤风云、叫燕正都?头疼的煞神白将军,叫秦厉活生生的拿王权吞下去?了。 朝中?反对声激烈,于是,秦厉便伐戮忠臣,直至偌大秦殿,再无武将英豪、文臣风骨,只剩下一帮软骨头。 秦厉不觉得窝囊,他只求太平,安于一隅。 白氏之?中?,剩了白鄂之?幺女,生得英姿飒爽、美貌逼人?。机缘巧合之?下,便成了他“为表体恤”的工具,叫人?掳到宫里来,强作了美人?。 可?惜,那位将门虎女,瞧不上这样的窝囊废,既不肯好言哄他,也?不愿意争宠侍寝。强行临宠之?后,没多久,便不再讨人?喜欢。 秦厉将她遗忘在秦宫长苑深处,不肯多看一眼。 仿佛那女子一个?烈烈的眼神,便叫他想起当日诛杀忠臣时,响彻耳边的怒骂:“我?大秦之?岁,亡国犹在你这昏君!” 祠殿寂静。 唯有秦诏的叹息:“母亲,我?记着呢。那个?昏庸窝囊的秦王,不是我?父亲。” 秦诏跪下去?,与人?热热地磕头,又温柔的笑…… “母亲,您再等等我?,待我?平了九国,灭了五州,必为您造一座更?大的祠庙。再有,待我?登基,便会为外王父平反,我?必不会让我?秦人?流离失所,让忠臣心寒,让你们打下来的基业,一点点旁落外人?之?手。” “我?不会让您等太久的——” “因?为,除了您,还有一个?人?在等我?。” 秦诏想了想,仿佛真的与人?说话似的,又解释道:“哦对了,母亲,基业若是落在他手里,也?是不算‘旁落’的。只因?他是一位仁君,比我?更?合适……还有,母亲,他不是外人?。” 他是我?的“父王”。 是我?最爱的人?,也?是除了您之?外、最爱我?的人?。 白念危:…… 牌位无言,静静地伫立在香案之上。 “母亲,他待我?最好,自您走了,再没人?待我?那样好。”秦诏忍不住眼睛发酸:“他疼惜我?,哄我?吃饭,赏我?珠玉珍宝,叫我?住天?下最昂贵华奢的东宫,给我?穿最最漂亮的锦衣华裳。” “母亲,他还会教我?读书做学问、下棋,给我?夺来七国最漂亮的纸鸢。” “他还会拿手指点我?的额头,刮我?的鼻尖呢!仿佛戏弄小虫子似的,捏来捏去?,搁在掌心里揉搓。您瞧,我?这样的威风,都?是他喂起来的。他给我马、给我?兵,给我?东宫的荣威,待我亲热。在我吃醉时抱着我?,不叫秦王欺负我?——” 秦诏往前跪了跪,又道:“他偶尔也会打我。可是母亲,他连打我?都?不舍得用?力。” 他母亲无法回答。 而后,空气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秦诏还想再说点什么,然而因?方才那句“他不是外人?”和往日的回忆,又联想到了更?深的什么…… 秦诏舔了舔嘴唇,慢腾腾地陷入了那个?吻的触觉。离开?燕地已经月余,也?不知?燕珩这会儿,在做什么。 燕珩没做什么。 天?下太平。他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举众歌颂。他还能做什么?除了忙碌完政事,便依靠在长榻之?上,饮茶读书,然后……想想他的骄儿。 秦诏跪得端正,朝燕国方向怔怔望着……而那位,也?隔着虚空,微微勾起唇角来,似乎瞧见?那虔诚的、献祭似的爱。 ——我?的儿,如何?? ——父王,我?并不好。离开?你,一切都?很苦。 ——你可?后悔了吗? ——没有,父王,我?不曾后悔。为了百姓,为了秦人?,为了您,为了母亲,这一切,再难,我?都?不会后悔。 ——也?不知?你这小儿,可?曾想念寡人?? ——我?是这样的想着父王,也?不知?道,您是否想我?了?燕珩,燕珩。燕珩,你想我?吗? 两个?人?的思绪,碾压在同样的时空诡秘之?线中?,仿佛隔着千远万里,完成了一次再熟稔、亲热不过的对话。 只不过,越过这样缥缈的阻隔,彼此所不知?晓处:那位不再是他的父、他的王,而只是秦诏记忆里,那个?温柔而甜美的、柔软而香如蜜的燕珩。 若“威猛而强悍”的燕珩听了,恐怕得皱眉,再给他吃一巴掌。这小儿,胡诌的什么形容说辞?——哪有人?会香甜如蜜。 秦诏当然要辩驳。 旁人?不是,可?父王分明香甜如蜜,那丰腴唇珠、肿胀唇瓣、软舌、香甜涎水,没一样儿不叫他醉。 秦诏吃他父王,比吃酒醉得都?快。 他这头才想到这儿,外头伶仃几声脆响,跟着一个?巴掌声。秦婋守着外头,平静的声音响起来:“储君在内,任何?人?不得擅闯,请夫人?谨言慎行。” 秦诏挑眉:夫人?? 那位夫人?的声音耳熟:“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小贱人?生的,也?敢这样在燕宫放肆?连王上都?敢辖制,恨不能没人?性的东西,也?长了脸来祭奠祖宗?” 秦诏起身。 那门扇自内打开?,秦诏面?带笑意,悠悠道:“何?人?这样大吵大闹?若是祖宗在天?有灵,恐怕要叫你这等泼妇吵醒了。” “你——!” 秦诏看了秦婋一眼,在人?脸上瞧见?个?巴掌印,好么!当即腹中?顶起怒火来。他本以为那个?巴掌脆响,是秦婋打了人?,没承想竟是叫别人?打了。 秦诏哼笑,一把擒住云夫人?的腕子:“好窝囊。” “你、贱胚子,你做什么!” 高大威猛的身姿站定,他拿下巴朝秦婋扬了扬——“嗯?” 秦婋抬手,狠甩了人?一巴掌。 “啪。” 有仇,自然要当场报。 这二人?,拌在一处,也?够云夫人?喝一壶的!云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而细,估计这辈子没受过这等屈辱。她打别人?和秦诏的巴掌倒不少,还从没叫人?打过呢! 秦诏自然与她记着往日的账。他一路辛忙,还没顾上这泼妇,人?倒找上门,自寻死路来了! 眼见?身后的仆子往这涌,还没等跑到跟前儿,就叫侍卫拿刀架住了,二三十人?一个?比一个?慌乱。他们没得配剑,平日里不过都?是跟着夫人?耀武扬威、欺压弱小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 秦诏松开?云夫人?,这才瞧见?他身后慌乱发抖、鸡崽子似的秦昌,遂笑道:“哟,我?说长兄,您在这儿呢!瞧瞧,怎么这样害怕?……” 秦诏越过云夫人?,捏住秦昌的手臂抬起来,拿巴掌在自个?儿脸上比量了两下:“这手,当年打我?的时候,也?并不这样柔弱啊——怎么?七年不见?,长兄身子也?不好了?” 秦昌不敢吭声,倒是云夫人?怒道:“你不要拿你那双脏手,摸我?的昌儿!——秦诏,你这畜生……” 第80章 世俗更 朝堂之上, 政事繁琐,然而细听过去,便?是一塌糊涂。 秦诏每天坐那儿, 就是听那群软骨头念叨。 一个说,秦国境内有灾情, 但?口袋里没得银钱,不如将洪泄到隔壁楚国去好了, 叫他们?堵。 另一个说, 大人你好好算一算,没钱好办, 趁着这个机会,不若与百姓再加赋税便?是了。 秦诏:…… 他总觉得, 秦国穷得很有道理。 他们?本意也是叫王上舒心,毕竟往日里,秦厉都是这么做的。窝在?秦宫里, 管它外头怎么苦、怎么骂呢! 秦诏道:“本王缺一个算账的, 韩确,你明日便?去燕国, 将季肆‘请’来。另外, 吩咐下去, 官衙布粮,与灾民救济,自?去国库领赈灾银钱。” “姬如晦,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每日就沿着秦国的大街小巷——给本王好好地听一听,外头如何骂的秦王。” “另外,符慎, 本王命你明日即起征兵。”不等其余人出声,秦诏便?继续道:“不要往日的规矩,不强征,我们?巧募,不拘国别、不避身?份,赏银钱、赏军功、赏爵位。难不成,我大秦,缺那热血男儿,还缺那想要建功立业的勇士不成!” “再有,楚阙,该叫本王见一见,那些养的人才了。” 秦国那等半死不活,正缺这样一位主子。若是大厦将倾,谁也扶不住,倒不如推倒重建。秦诏明白,那跗骨之痛,蔓延在?秦国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百姓身?上。 没有人宁肯饿死,也不肯爬起来……烈烈地活一次。 下朝之后,秦诏便?步行朝秦厉宫中去。 他打?算去问一问,在?先祖父手中虽弱、然八国不敢欺凌的秦国,何以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更想问一问,那让位诏旨何时才能写好? 毕竟,他已经?准备好了。于秦王宝座,正迫不及待。 秦厉怒不可?遏,被人辖制在?宫中近三?月,勉强靠着近身?的仆从,获取一点外界的消息,他问秦诏:“你这逆子,打?算将本王关多久?” 秦诏不答,反问:“那您打?算何时写退位诏旨?” “你休想,除非本王死!”秦厉气得掀桌,案上的茶杯滚落,摔成八爿,“你……你到底想怎样?” 秦诏面无表情,朝大殿之中的侍从挥了挥手,“都出去。” 待人散干净,秦厉警惕地盯着他,才觉得如今的秦诏,比当年所见更为可?怖。他高大挺拔,随着脚步挪动,便?笼罩下幽深的阴影。他眉骨稍挺,为一双龙目的轮廓打?下深沉暗色,薄唇微抿,似乎含着笑?,却又无比冷湛。 他不知道,湛然的气势和君威之下,是秦诏积压日久的杀意。 ——“我本来没打?算怎么样。可?您这样不配合,不肯写诏旨,那我便?,只能自?己?来了。哦对了,您方才说什么?除非您死?” 秦诏抽出匕首,微笑?着朝他逼近:“既然如此?,那我……这样孝顺的孩子,必要成全您了。” “你、你。你这是想做什么!”秦厉一面后退,一面说道:“你这混账,休想得逞!本王现在?就写诏旨,将王位传给昌儿,你名不正言不顺,想继位?做梦去吧……” 秦诏都笑?了。 那嘴角弯起来,带着一抹孩子气。 他就这样一副姿态,用?最天真柔和的口气,说出最残忍的话来:“哦,忘了告诉您了。秦昌被我杀了,云夫人……也是。”他记忆不好似的,又想了想,才道:“还有秦定,也死了。我还将他们?的皮都剥了呢……” 说着,秦诏垂下视线去,四处寻找,忽然眼睛锁定秦厉脚下的那块软皮图卷:“哦,您脚底下踩的那处,便?是秦昌——嗯?瞧着好像白嫩一些,兴许是二哥呢。” “哎,您仔细瞧瞧,看看是哪个?我离开许久,不算熟悉,都忘了……” 那话太瘆人,吓得秦厉“嗷”的一嗓子,仓皇后退。他本想挪开脚,却在?情急之下绊住、跌倒下去了!眼见人慌乱地爬了两下,哆嗦着去摸软垫:“昌儿、昌儿,定儿……啊!不可?能,不可?能!啊——秦诏!本王要杀了你!你这畜生。” 秦诏的声音实在?幽深。叫人后背发毛,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那天真无邪似的青春笑?容,洋溢在?脸上,又仿佛说的是一朵花开,一只鸟雀儿鸣叫,抑或春风秋月似的美景。 秦厉跪趴在那里,迸出两行热泪来,呜呜哭道:“秦诏,你这畜生,早知本王便?该杀了你!你这贱胚子,生的是冷血无情,这等残忍……我的昌儿啊!——” 秦诏歪了歪头:“不是您要先杀我的吗?自我记事,七年间,父兄可?没有一日,不叫我浑身?伤痛啊,不是吃巴掌,便?是羞辱欺凌——怎么?您不算冷血无情呢。” 秦诏忘了。 他忘了自?己?为何要这样问,忘了自?己?发过狠的心。 他这样的反问,难道不是在?讨公道吗?难道在?苦痛难当的最后一刻,这位父亲便?会幡然醒悟,说什么“我的儿,往日是我亏待了你吗”?——不会的。 秦厉声嘶力竭地骂他。 连同白念危,白氏一族的性命,都含在这场羞辱里,连着骨肉血脉,恨不能当场撕了秦诏吞下去,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这位窝囊一生的秦王,直至此?刻,仍觉得,一切悲剧的酿成,都在?于秦诏。 “够了。秦厉。” 秦诏冷眼睨视他,那种蔑视跳梁小丑一般的、危险的目光,极其微妙。或许他那样盼待着眼前之人像一位最平凡的父亲般,给他个还算柔软的答案。然而这一刻……更多的却是解脱与平静。 幸好,秦厉没说出一句软话来。 也从来没将他当作一个值得疼惜的孩子。 “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即位。”秦诏缓缓叹了口气,终于又笑?了,那姿态平和、淡然,如释重负:“您想死,我当然会成全您。至于诏旨么……您也不必再写了,有没有,都无妨。” 秦厉几乎是气急败坏的,他抬手指着秦诏:“畜生!你敢——你还想杀了我不成?我可?是你的生身?父亲,是你父王!” 到了绝境,那话更像是最后的恳求。 秦诏闻声,轻轻地笑?起来,而后,那笑?声越来越亮,爽朗、飞扬,带着青年内心深处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愉悦,仿佛那欲望终于破土而出了似的。 “生身?父亲?这不假。可?是……父王?——” “我已经?有父王了。不需要多一个父王,他比您好。” “我告诉您,那是谁——他叫燕珩。” 秦诏念着他心尖上的名字、他的父王、他的心肝所在?之处,举起刀来。肋下那个“燕”字莫名的发烫,烫得人双目含泪,浑身?都流淌着一种愤怒而忧伤的情愫。 他只有燕珩了。 在?这世间,他不需要父,不需要王,他只要燕珩。 或许,无论是高到王权之威严处,还是低到贫贱寒舍中,哪怕微尘飞扬,作为父亲,他们?也始终紧握着某种诡秘的权力,高高在?上,只肯施舍一点贫瘠的宠爱。 因此?,那鲜血高高扬起,飞溅在?秦宫的墙壁上、门扇上。愤怒的、激昂的,燃烧出灿烂的糜红色——那是多么喷薄的、来自?于父亲的恨,以及恐惧。 他们?脆弱和单薄的不值一提。 那个无人处的街巷里,门扇也一层层的糊满了浓稠的红,比秦宫的更热烈、更艳丽。带着沾染了燕宫馥郁脂粉香气的仇恨、怒火,狠狠地破碎,而后下坠,将地面都淅沥沥的淋湿了。 仿佛下了一场雨。 他们?的心里,都是这样的湿润。 当晚,五十精兵回宫,却不见秦婋回转。侍卫禀报道:“娘子说,她自?有没办完的事儿,还请主子宽限她一些时日。” 秦诏靠在?龙池之中,轻阖着眼,冷淡道:“无妨,随她去罢。” 侍卫再不敢说别的,只好退下去了。 转眼,偌大宫殿,便?只剩秦诏;他不需要人伺候,他喜欢这样静谧到有些诡异的夜。 林林总总的疲倦和复杂情愫涌上来。 秦诏伸手,抚摸着自?个儿心口那个“燕”字,舌尖舔着牙齿,忍不住发痒。那算什么痛楚?不过是他父王,白赠他的一点情/趣罢了。 ——好痒。 他几乎能隔着虚空,想象出他父王那副冷淡的神?容,美丽脱俗,然而强悍,不容目光停留。像燕地的雪,刺骨,但?吻上去,也会被唇齿的温度烫得融化。 那只手缓慢地下移。 他摸到了为他父王而兴奋的地方。 …… 他实在?太过痛苦了。恐惧,想念,所有人期待的目光,大业艰难的仿佛以一己?之力推动整座大厦朝正确的轨道上前行一般,漫长?而看不到头——他难耐,为不怀好意的、令人惊诧的所有一切。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想念燕珩。 想擒住他的双唇,细细地吻。想抚摸那阖上眼后、微微颤抖的睫毛。秦诏垂涎、急切地盼待……若是他能用?自?己?身?体?里喷薄、流淌出的一抹雪,将那双唇和睫毛都弄脏,便?更美丽了。 那是他的燕珩。 秦诏仍记得初见,七年前,燕珩一袭华裳雪袍。 那时,抛给他的、睨视的眼神?,好奇地打?量,在?听见那句“父王”后不敢置信的讶然,他仍青春——这会儿秦诏才回味过来:那年,他父王不过才二十岁。 同他现在?一般大。 他仿佛隔着岁月,再次爱上了二十岁的燕珩。 第81章 独廉洁 秦婋几乎是事无巨细的?禀告, 除了自个儿劝阻那些秀女给燕珩吹枕边风的?事儿。她向燕王尽忠,总也要顾全秦王那端的?。 若是这等事办得不妥当,恐怕, 秦诏必要寻她错处。 因而,秦婋仍秉着往日的?称呼, 说道:“公子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祭奠母亲, 说些体?己话。那体?己话里, 说的?是王上您多么疼他?,请母亲放心。又?说江山基业搁在您手里, 是最合适的?。还说您不是外人。” 燕珩抿唇,指尖顿在袖口处:“体?己话你也听了去?” 秦婋不知其意?, 便回道:“我在外头守门,并未跟进?去,才?听到这里, 夫人公子便来寻麻烦, 再没听见别?的?了。” 燕珩抬眸,静待下文。 秦婋便继续说道:“小女在秦宫待了些时日, 大?多都打听明白了。那云夫人、兰夫人, 及长公子昌、仲公子定, 往日里欺凌公子甚多,并奴仆三十多人,尽皆诛杀了。只?不过……公子未曾亲自动手。” 她将细节讲明白,又?道:“奴仆刺杀长公子,得杖毙。也算‘死得其所’,无可指摘。秦宫里又?都是些软骨头,没个敢说话的?。” 燕珩哼笑:“满秦宫上下, 也就他?一个浑小子,四处作乱了。” 秦婋为他?王上高兴这样?早而泼冷水,定定道:“并非如此,秦公子手底下,还有?符将军,楚小侯爷,并一群谋臣,不乏燕国人。” 燕珩挑眉:“?” 谁?符将军——若说燕国贤才?投靠他?乡,未必算什么错,机缘巧合也未可知。但?他?的?好司马才?叛逃,“符将军”三字,可就挑起帝王的?心思了。 难不成是符定? “王上,是符慎、符小将军。”秦婋道:“如今瞧着,颇威风,前些日子,公子归秦之路上,曾遇到秦王的?刺杀人马,符将军有?以一当百之势,再勇猛不过了。” 燕珩心猛地沉了下去。竟然是那小子。 他?转念一想,当日秦诏所求,要符慎一同陪练,未必是临时起意?。 再忆起当初光景,他?二?人有?渊源,又?是一同长成的?孩子,感情怕是要好……更何况,如今秦诏回了秦国,心里哪还有?他?这个父王,恐怕早将自己抛诸脑后?,只?一心待符慎那亲热兄弟了。 符定叛国,五州还未交还,符慎便奔赴秦国。好一对亲父子! 被人欺骗和受人冷落的?不悦搅在一起,燕珩眉眼顿时冷下去三分。但?燕珩不知的?是,符慎几年?前便去了……若他?知道,恐怕要火上浇油。 于是,秦婋继续说道:“符小将军,于王上有?怒气在心。” 燕珩反问:“对寡人?” 秦婋道:“正是,像受人挑拨,说王上诛杀武将,令勇士心寒,他?要为父正名。” 燕珩眯眼,不悦道:“可是秦诏?……” 秦婋实话实说道:“这小女便不知了。但?看秦公子的?行事作风,对您百般维护,尊敬有?加,并不像挑拨污蔑的?样?子。再有?,他?手刃生身父亲,只?为将您捧在那‘太上王’的?位置,论起这个,小女不敢乱说,但?只?觉得,真心可鉴。” “什么真心可鉴?不过是掩人耳目,想要借两分寡人的?荣威,与他?那点子王权添砖加瓦罢了。”燕珩的?口吻微妙,像待小孩子那般的?不当回事,哼道:“这逆子,打着寡人的?旗号,不知要作什么死呢!” 秦诏的?“玩弄权柄”,在这位帝王眼里,更像是小儿叛逆期、四处惹是生非一般。 “若是只?想借您荣威,秦公子大?可以将秦厉关起来,抑或废掉、锁在宫中,哪怕下狱,都比如今,对他?的?名声更好听些。”秦婋道:“秦公子亲口说:若不杀了他?,如何给您腾地方?实在不好。再有?,秦公子说,您拴着他?的?心,比性命还紧要……” 也不知是恼了,还是帝王为那点告白,而脸面上挂不住。总之,燕珩似没耐心听完一样?,嗬笑打断她:“无知小儿。” 秦婋见人不肯承认,只?好平静微笑,惊雷似的?挑明了话:“王上,秦公子对您,是风月之心、男女之爱。” 燕珩冷哼:“放肆。” 秦婋便跪倒。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小女自问过这话,恐怕所生情愫已久、情根深种,并非眼前这一两年?的?事儿。小女问秦公子,若挑起祸患,要燕王如何自处?秦公子答的?是:父王是江山的?主人,自然是想怎样?,便怎样?。” 殿内寂静片刻后?,秦婋替人下了定论:“恐怕……爱江山,更爱您。” “亏得你这小女是学过规矩的人,这等话,也敢说。” 燕珩扫了她一眼,心思浓重。他哪能不知道?他不过是不愿搁在眼皮子底下细想罢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人留点体?面和分寸。 “是,小女的?错。”秦婋见人脸色变化,忙又?说道:“秦公子将行变法,为的?是富国强兵,恐怕要起战事。王上,不知您……” 燕珩不以为意?,冷淡道:“弱秦何足惧?” “可若是,秦公子不求自保,行的?是战事。又?要如何?” 燕珩将视线转到殿外,幽长地叹了口气:“这小儿,最是胡闹的?。若他?果真想与人斗狠,便也随他?去罢。经五州一战,应当不会再意?气用事,懂得生民之苦;求变,兴许是知道根本。” 那话看似训斥,却含着信任。 秦婋笃定道:“王上信他?。” 沉默良久。 久到,秦婋以为这位帝王不会再答了。可燕珩,仿佛才?想起来似的?,哼笑道:“若是真跟人打输了,寡人还是要给吾儿收拾山河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连个家都没有?了。” 纵他?要离开自己身边,那颗心总还是牵挂的?。 难道八国那样?多的?疆土,还不够他?争勇斗狠吗?若真叫人打“哭”了,寡人再替他?讨公道便是了……他?既有?那样?的?出息和野心,也该叫他?风光地作一回秦王。 秦婋猜不透这位的?意?思。 更捉摸不透,那渊似的?深沉的?心中,到底压着怎样?的?汹涌与壮阔。她只?能从燕珩那看 似冷淡的?神?情中,读出隐忍的?纵容。 燕王不顾八国之约,只?为哄他?的?骄儿,凭人惹是生非,难道其余七国不闹吗?那话轻描淡写?,若谁欺负他?的?心肝肉,他?必是要讨公道的?。 ——护住秦诏的?家、叫他?风光作秦王。这和纵容秦诏攻打七国,又?不许别?人还手,有?什么区别??! 燕珩觉得,自然有?区别?。 他?可不是溺爱。那是哄他?骄儿长大?、教他?如何做一个帝王的?必经之路,是他?作父王应该的?恩宠。 秦婋试探着开口:“那……如果秦公子做了秦王,吞了七国,仍不满足呢?” 燕珩并不觉得,秦诏有?那等本事。 不过,倒不是因为自负和轻狂,而是,他?比谁都清楚,若无有?外部助力,秦诏再强的?野心,也不过只?是一旨空口白牙的?诏令。 八国战火,敢凭一国之力,叫停的?,唯有?大?燕。因而,这天下,不过他?一人股掌之间罢了。 若是那小子胆敢僭越…… 他?必不会心软的?。 旁的?都还好,只?有?一件,燕珩自觉不爽利。便是符定叛国,秦诏却哄了符慎去秦,往日里五州之事,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 答案呼之欲出。 但?燕珩却不曾下定论,只?是当即起了身,静立案边,微微俯下身去,提笔蘸墨,写?了两句话: [吾儿,闻符氏儿郎在你左右,封功为将。符氏一族,叛国通敌之事未有?定论。寡人要你,速将人送归燕地。] 他?倒要亲自问问。 ——秦诏接了信,哪敢不从? 但?秦诏没顾上那信的?内容,只?捧着信封,宝贝儿似的?闻来嗅去,仿佛还带着他?父王身上的?清香、沾染了他?父王指尖的?温度。 因实在太想念人了,他?到底没忍住,抱住那信,细细地吻了一圈。 计玉站旁边都傻眼了。 不是,那不是燕王来的?信吗?怎么倒像是闺秀、美人的?情书一般,这等热切便也罢了,还亲得这样?仔细,生怕漏掉一点来自燕宫的?味道。 秦诏还没拆开信。 他?唤人:“与本王沐浴更衣,本王要好好地读一读,父王专意?写?给我的?信。不必看都知道。父王——定是狠狠地想我了。” 待一切准备妥当,秦诏郑重地捧着信,任旁边香雾袅袅,他?拆开信来读。读了半天,仿佛猪油蒙心似的?,那紧要的?字儿一个也没往心里去。 三句话,只?剩了跟他?有?关的?六个字。 [吾儿,……寡人要你,……] 秦诏将脸搁在信上,轻轻地枕住,仿佛要做个美梦似的?,没忍住,眉眼弯起来,轻轻地笑。 真好呀。 父王给他?写?信了,还写?得那样?热切、那样?温柔。 秦诏恨不能现在就御马飞奔回燕宫,仔细地抱住人,好好地狂亲两口。又?或者,从人怀里钻到人心里去,翻找看看:他?父王心尖上装的?,到底是不是他?。 两天后?,秦诏下朝,被秦宫数不尽的?窝囊事气得肺腑乱热。于是,只?好又?捧出来那封信读……他?才?要笑,忽然发觉不对。 第82章 浮云陈 秦诏并非说了假话。相反, 那是最最真的心?里话,若将他的心?掏出来,挤上几个字, 也就是这句了。 可?更多的,他藏在心?里, 没敢说。 也不能说全! 他父王是江山的主人。可?他又不能将所有?权力尽皆交出去,在这份情感之中自保, 是他与这位周旋的关键。 若燕珩照旧的作无二的天子, 恐怕……他就得给人当一辈子好孩子了! 如果全是燕珩说了算,就可?以罚他、关押他, 撵他走,抑或叫他老实住在东宫;侍卫可?以抬刀恐吓他, 仆从?可?以听?命盯着他……他在燕珩跟前儿,照旧是个随手可?掐死的小崽子!莫说近身了,就连能不能踏进人的宫殿都是个难题。 想?到?这儿, 秦诏打了个寒蝉。 万万不行?。他当然要权力! 最好是, 他父王可?以辖制天下,却?独独奈何不了他。唯有?如此, 方才能躲过那帝王之威, 堂皇坦荡地钻进人怀里。 眼?下, 他动了心?思。变法始,秦国境内正在缓慢上升着一种沉重的期待。每个人都将眼?睛盯在这位年轻的帝王身上,他们不信,秦诏竟真的敢做些什么吗? 随便一个国家,都能将秦厉吓得发抖。秦国被人踩在脚底下,经年之久,穷困之深, 积弊之多,如何爬得起?来? 没人信。 当然,刚被韩确从?燕国请来的季肆也不信。 他坐在秦诏对面,望着人脸上深沉的笑,对手腕间的绳索心?有?余悸。便道:“王上,您抓我来干什么?我可?是付出了许多的金银珠宝,您难道想?杀了我不成?” 秦诏笑道:“如何这样说呢?本王最是惜才,咱们又是故人,叙叙旧,何苦怕成这样?” 季肆苦笑:“您就直说了吧……” “本王听?说,卫宴归国之后?,被赐婚了?” 季肆耷拉脸,幽怨道:“正是。也不全是王上的错,就连我都想?不到?。娘子才躲过一劫去,后?头竟还有?一劫。” “娘子?”秦诏幽幽地笑:“哪里是你的娘子,再不想?办法,便成了他人之妻了……” 季肆隐忍不发,瞪着他,不吭声。青年为爱苦恼得厉害,本就不爽,这会子听?他这话,更是气得直哼哼。 秦诏也不惯着他,冷笑道:“你这懦夫。早先听?说你们买卖人薄情寡义,最是窝囊,如今一看,果真不假。” 被他劈头盖脸骂一顿,季肆都懵了,他反急道:“王上这话不讲理,我还能如何呢?我们千万的给卫国献礼,还托了大夫们去说情,嘴皮子都磨破了,也不见有?个准信,岂是我无情?没人处,我这双眼?都要替娘子哭瞎了!” “果真?” 季肆愠怒:“比我性?命还真!” “这倒好办了。”秦诏道:“你既想?,不如本王将人带回来如何?” “带回来?”季肆困惑:“王上想?怎么带回来?就算您以秦王之名?求人和亲,恐怕人家卫国都未必理会……”他小声嘟囔道:“秦国在人家眼?里,那也……” 秦诏道:“抢回来。” 季肆一惊:“抢?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若有?损娘子的名?声,我必不能这样……” “迂腐。”秦诏道:“我自然不会单单抢娘子回来,我是要灭了卫国,叫你光明正大、明媒正娶,将娘子娶回来。” 季肆的表情有?瞬间的裂痕。因对秦诏的狂纵有?几分了解,倒也不算太惊讶,他只?是抬眸看人,问道:“敢问王上,凭何灭卫国,予我这样的便利?凭着瘦弱兵马?凭着王上的野心??还是凭着您借来的几千亲军?” 秦诏:“……” 竟又叫他骂回来了。 “再有?,敢问王上,为何要这样帮我,难道只?是凭着旧日的交情?恐怕未必。”季肆定定道:“这点子财力,与王上‘大业’助力,恐怕远远不够。王上纵是将我生吞活剥,我也生不出个铜板来……” 秦诏道:“本王不是要你生几个铜板出来,本王是要请你作一回老师,来教教本王,这秦国的账,如何算?怎么算?要何处算得好、算得妙,才能厘清往日的患处?” 季肆道:“这个主意,我不敢与您拿。” “高门望族、抑或千里富贵家,哪有?一个惹得起?的?”季肆道:“待别处闹得凶了,岂不知王上心?软,要拿我的性?命,去堵他人口舌?” 秦诏垂睫,轻笑:“你我之约定,岂能不算数?难道娘子也不救了?” 这活儿实在棘手。可?连季肆也瞧不上秦国这穷困模样,只?叹道:“一时生财容易,长久生财却?在国富民安,岂是我一人之力可?成的?我听?闻王上开启革新之法,只?不过……也不是眼?下。恐怕,秦国强大……急不来。” “再者,我乃燕国人,忠君爱国。王上惹是生非,我若追随与您,岂不是要燕王将我上下老小吊在宫门前示众才好。”季肆道:“我爱慕娘子,必要再想?法子,钱财再多,也舍得出去。只是王上……” 他叹着气跪下去了,恳切道:“还求王上放我全家一条生路,您当日答应过的,护照小民安危。燕王之威,九州无不戚戚,季某实在无法,与您谋此大业。” 秦诏沉默一晌,也跟着叹了口气。他俯身,将人扶起?来,平静道:“你不信本王?” 季肆拱手:“并非不信王上,只?是燕王,某不敢忤逆。”说着,他抬起?头来,盯着秦诏的眼?睛,坦荡反问道:“恕某直言,难道王上就……真敢忤逆那位不成?您虽弑父登基,却?要仰仗燕王余威,奉其为右宾,任燕字旗飞扬秦宫。” “若非当日燕王照拂,您何以有?今天?论情,燕王恩宠,王上如何辜负?论理,九国之中,何人敢对燕王说一个不字?” 这质问将秦诏堵得没话说。 良久的沉默之后?,季肆撂下惊雷似的话:“那位乃九州天子,连您都不敢,更莫说小民这样的草芥之人了。我季家多少商铺、买卖、走马商队,都在燕王手中。燕王掉下一根儿眼?睫毛,都比我们大腿粗,压得死人!——您叫我用什么胆子?我可?不如符将军,全家死绝了跟着您!燕王打个哈欠,秦国又要死多少人?您算过没有??难道您还真敢拿着‘恩宠’当‘诏旨’用不成?!” ——不敢。 正因不敢,秦诏方才无力。 他忽然理解了他父王那样的溺爱来自何处?来自帝王的麾下兵马、手中王权。 那位随时都能捏死弱秦,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难。他也理解了秦厉的恐惧和懦弱,没人会狂纵到?拿着自个儿的性?命、江山开玩笑。 大约是因燕珩宠他太久了,所以他才会……偶尔忘记他父王的可?怖之处。 他父王高高在上,独坐钓鱼台。脚底下的蝼蚁,从?不曾劳烦他抬起?眼?皮儿。而自己?,也不过是仗着宠爱和趣味,换得了一时的喘息之地。 他父王,仿佛狮子在打瞌睡。偶尔撩开眼?皮儿,瞅瞅身旁的鸟雀儿,那爪子捞过来戏弄一会儿,再放开,逗个闷儿。放纵——是因为压根不惧。 一只?鸟雀儿除了聒噪、拿嘴啄吻人的爪子,还能有?什么威胁呢? 秦诏这样想?一想?——才发觉,他连个宠物都算不上。 还不如宠物呢! 见人不吭声,仿佛陷入沉思,季肆也犹豫了一会,才说:“王上,您这样的年轻,兴许不必着急,养息好您的臣民百姓,富国强兵,必也是三代可?成。” 秦诏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摆了摆手。他道:“罢了,你不必宽慰本王。将你请来一趟并不容易,容你再考虑三个月。若是三个月后?,你执意要走,本王也不阻拦。” 季肆还要再说,被秦诏拦住了:“出去吧。” 季肆哼道:“若是治理哪一处,最是精明妥当,还不如叫我老爹来呢……”眼?下,季三江还不知情,他若听?见,必要打死这小子才好。 季肆没了娘子,又被人困在秦地,心?中苦闷。 当头棒喝之后?,秦诏奈何不得,心?中也苦闷。 他犯愁,尤其符慎兵马将成,他事关朝中之事还无有?头绪。 越到?这时,他才越看得明白,他父王的本事。 不似燕王的好大喜功,不似他的野心?勃勃,最英明的王君,乃至天下,若烹小鲜,雷霆之威压下去,如水无痕,竟惹不起?一点涟漪。 他倒好,处处霹雳响雷,惊得臣民夜里都不敢睡。 符慎报上战册,三月期满,十万兵马即成。大家战战兢兢,不敢答话,生怕秦诏一个冲动,丢下虎符去,要打谁。 秦诏没说什么,待下朝后?,方才唤了众贤才聚在一处。 图卷悬于正殿,刻画精细,并每一处的边境要塞,都标注出来,兵马驻扎的估算之数,其城池布防的实力几何。 秦诏扶案静立,沉沉道:“大业三年可?成?” 诸众摇头。 若无燕王还好说,若是燕王插手嘛……三十年都够呛。 秦诏便道:“早先,本王在燕国为质,与妘国的储君妘澜私交甚笃,我二人曾定下一诺,要共同攻下吴国。如今,本王看中了吴地……离燕国远、离秦国近,无须借道,与妘国夹击,胜算较大,大家以为如何?” 姬如晦道:“王上当真以为,妘澜会为了当年一诺,与您一起?攻吴?若是您打下吴国,没有?这等缓冲,下一个要打的,岂不是他?唇亡齿寒,难道他这样愚蠢?再者,当时年轻,他居于燕宫,您又得盛宠,他不敢忤逆,定下权宜之计,也未可?知,如今回了妘国,千远万里,您凭什么捉住人?故而,此一诺,并不可?信。” 第83章 月无光(3k营养液加更) 燕珩将手里的册子搁下, 那道?诏旨冷落在一旁。他本欲打开信,却想起来那小子混不吝的相思情肠,顿时觉得, 连看都没必要?。 于是,那封信并诏旨都丢进匣子里。 燕珩捋着?袖口轻笑起来, 而后,才唤人通传……那雀色锦绣的主母自殿外入。她俯身?不待跪下去, 燕珩便道?:“免礼罢。” 不是江骊, 还?能是谁? 燕珩赐座,微笑道?:“也有好些年不见了。主母这些年, 可还?好?” “得您照拂,五州甚好。”江骊不敢坐, 只微微躬身?,笑道?:“我是来与王上请罪的,还?请您见谅。” 燕珩神色淡定, 悠闲开口:“坐罢。寡人今日无事, 与主母下一盘棋可好?” “是。” 江骊坐下去,仔细捋住袍衣, 那等谨慎的模样和当?日戏弄秦诏, 简直云泥之别。如?今的天下, 还?没有一位,敢在燕珩面前放肆呢。 “此次来燕,我已将您的司马带回?。是我那小儿不懂事,才敢私自派遣兵马去劫人,得知王上来讨人,我方才知道?此事。管教不严,还?请王上责罚。”江骊一面说着?, 一面小心落子,见燕珩垂眸,心里跟着?发紧。 抢人也就算了。抢的那可是司马——燕珩的大?将。若是惹出?乱子来,恐怕燕珩还?真难咽下这口气去。可她不知……燕珩本来不打算再追究的。 “罢了。孩子么……顽劣。”燕珩落了棋,勾起嘴角来:“吾儿也喜欢惹乱子。想必……他二人,倒能玩到一处去。” 孩子大?了便不听话?。 江骊知道?他儿的心,吵嚷着?凭什么只有女儿家才能做主母。燕珩也知道?他那骄儿的心,想着?“我怎么就不能也叫父王听我的话?”。 可符定就惨了,他顶着?囚徒的身?份,一个?人孤零零出?门逛了一圈儿,才回?家,便听说,好儿子符慎,竟跟着?秦诏上战场了。 好么!才出?龙潭,又入虎穴。难不成,他这流放,还?要?再来一遭?他吃不起这苦,气哼哼地叫人替他上禀,他要?戴罪立功,亲自捉拿逆子回?燕。 江骊顺便把?那话?说出?来了:“听说,秦王如?今的大?将,正是符小公子?” 燕珩淡淡地“嗯”了一声,抬眼问:“当?日,五州出?兵、滋扰大?燕边境,所?为何事?” “是奉秘之罪。”江骊不敢说实话?,只得道?:“王上否了人通商来往之事,奉全心生不满,故而借机生事,其余三?州应势而动。我虽为主母,却也得顾着?彼此之间的紧要?,故而,只得顺意出?兵。不过……我那小儿,确实与秦王见过一面。” “符定,也是他叫人劫的?” 江骊打了江怀壁几?个?巴掌,问的是他为何胆大?妄为。江怀壁捂着?脸,心中盘算不敢说出?,只得愤愤道?:“我趁此机会,杀了他的大?将,日后再打起仗来,叫他没得依靠!” 江骊便将这话?说来给燕珩听,又道?:“并非秦王所?为。是我那小儿骄纵。” 燕珩平静落子,棋风却凌厉,干脆地堵住了她的退路,又问:“告罪?岂是一句骄纵就可以的。” 眼见落子的局势变化,江骊迟迟落不下去。她轻声道?:“我愿替我儿,承担王上责罚,只求王上放开三?境之往来。无有盐,人与马都受不了,连衣食用物都过不来,许多妇孺老幼,都难能撑得过这个?寒冬。王上……您仁慈,原谅我们一回?吧!” 是了,帝王不动声色,自有比刀剑更锐利的手段。 自五州开战,到今日,将近三?年。燕珩暗地里叫人咬下去,掐住了和五州相关的所?有往来之路,城池、水陆之往来,连相邻的赵楚之地,都切了那座城,白赠给燕国。 如?今,纵有金银,也买不到什么。 只要?燕珩想,便能硬生生地熬死五州。他们的寒冬比燕地还?漫长,牛羊饥瘦、粮草消耗,衣物不足……他们撑不过,求了主母周旋。 因而,江骊是来求饶的。 这比直接打一仗还?苦。燕国不费一兵一卒,便要?叫他们搁在冷锅里煮,没一个?人能逃得过。那些短暂的纵容、战事之中的悠闲,并非迟钝和溺爱,不过只是……时机未到。 赢一场仗算什么? 帝王不悦,要?收拾五州,是掐住他们的脖子,挂上锁链,叫他们再也翻不得身?。因而,是不是秦诏叫他们劫的人不重要?,五州起兵跟秦有没有关系、抑或受了谁的挑唆,也不重要?。 才不过两三?年,便已叫他们知道?,谁是这天下的主人。 不是燕正,也不是秦诏,是他燕珩。 “寡人不允他通商,便要?挑衅,烧杀抢掠?”燕珩笑容柔和:“你们的家事,寡人不便过问,什么时候瞧见奉全的人头,寡人什么时候放开将来——” “王上饶了他罢,那也是一时……” “寡人饶了他?何人饶过寡人的子民?”燕珩道?:“主母是聪明人,不该说这等蠢话?。”这位挑了眉,轻描淡写道:“劫走寡人的司马,没要?了那小儿的命,已是给你两分薄面。” 江骊忙起身?告罪,跪在地上:“王上,是我失言。” “吾儿也骄纵,谅在为人父母之苦心,方才饶他一命。”燕珩眉眼含着?笑,口气却森冷无比:“主母须谨记,日后,若他再敢跟秦诏拌在一处,寡人必剥了你儿的皮,做成这五州的版图。” “还?是说……大?燕子民,何时成了任人欺凌的?”燕珩抬手,将手心里那几?颗棋子甩出?来,伶仃砸在桌案与人身?上:“只要?他一个?人的性命罢了。五州也该记着?……寡人说过的话?,是通达的诏旨——不是凭尔等捏造的商量。” 江骊被骤然的声响惊得一个?激灵。 短暂沉默过后,她不敢忤逆,只得恭敬道?:“是。” 姬如?晦打算故技重施的“恶毒之计”,并不能得逞。很快,秦诏就收到了江骊寻了姊妹的幺女做少主,江怀壁被禁足,剥去少主身?份的消息,符定则被送还?燕地。 果不愧是他父王,下得一手好棋。 燕珩选了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招数……砍掉秦诏往外伸的手,将他锁在眼皮子底下。这盘棋,他才落了一子,他父王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然而,更令秦诏没有想到的是,符定没有再次获罪。 这位落寞的司马,跪在人跟前,都不等虔诚告罪,燕珩就挑眉,质问道?:“没承想,你还?勾三?搭四的。你那小儿叛国,你这做父亲的管教不当?,岂不当?诛?” 符定苦笑:“王上。臣从未对王上生过二心。更未曾背后诋毁污蔑王上。当?日,魏将军所?说,臣不过是宽慰他两句……” 燕珩看他:“你符家的铜板难道?干净?——瞧瞧你那富丽堂皇的司马府!” 怪不得符慎说秦宫寒酸,原是有来由的。可符定却长叹了口气:“王上,若是臣一不贪名、二不图利,只为江山百姓……您难道?放心得下?” 那样的圣人,岂不是要?作王君才罢休。 ——燕珩冷哼:“倒要?怪寡人了?” “那司马府用的是先王的赏银。”符定不敢忤逆,只跪伏在殿中,小心说道?:“先王给臣的军功所?赏,臣只造了豪奢门府,并未在别处图谋王上的银钱。” 见燕珩不说话?,符定只好又道?:“臣愿戴罪立功,亲自去捉那小儿回?来。” 燕珩道?:“不必——打输了,才要?叫他二人吃苦头。” 符定不敢乱说,只得先问道?:“臣才知晓逆子随着?秦王征战之事,更多的,却不清楚了。不知……这次相争,战况如?何了?咱们是否要?出?兵镇压。毕竟……有八国之约。” “镇压?嗬,你还?不知道?吧。”燕珩哼笑一声:“秦诏带着?你那好儿子,打的就是寡人的名号。他们自挂着?燕字旗,替天子亲征去了……”那位话?音里,还?带着?两分嘲讽:“你竟想立功?岂不知——你家那小子,赶在你前头了。” 符定:“这……” “无妨。”燕珩淡定冷笑:“叫他秦兵出?力?,吴妘吃苦,寡人坐享其成,岂不正好?寡人有心叫他当?一回?风光的秦王,却不想这小儿野心昭著——那胃口实在大?。若他有几?分实力?,恐怕要?吞吃八国。” “那王上,为何我们不出?兵……” “时机未到,削削他们的锐气也好。”燕珩睨视人,似笑非笑道?:“不知积累了几?年,竟也整顿出?来了十万兵马——符定,瞧瞧你养的好孩子!” 符定没敢吭声:王上,您养的孩子也不赖! 正说着?,燕珩还?未曾给他罪名定个?准信,仆子们便来传密函了。 燕珩细细展开看过之后,哼笑:“这才几?日,竟然已吞三?座城。依寡人看,符定,你这小儿,比你还?要?聪慧几?分。” “王上,恕臣直言,咱们还?须防着?秦国。虽有这样的名义,可若是秦国吞吃他国,日后,又不肯将城池交出?来……于大?燕而言,岂不是多了个?威胁?”符定思量之后,仍道?:“虽然符慎也在其中,臣知道?他兴许有苦衷,可……” “可什么可。”燕珩嗬笑:“他正是为了你。不知哪里传去的消息,说是寡人杀了你,他心中有愤怒和怨恨,定要?博得赫赫战功,再叫寡人给他个?交代不成!” 符定面露难色…… “这、这混账,待臣抓到他,必狠狠地打死算完。” 第84章 忠臣贞 时?春, 细雨。 浮香暖色,夜暮渐浓,燕珩靠在温泉凤池之中沐浴。四?下?里仆从退远出去, 唯有小开的两扇夜窗,特意留了空隙。自?窗扇底下?撩起的轻风掠过?长殿, 打散那?馥郁清香。 小话细传,闻说帝王沐浴, 燕宫十里飘香。如?今一看, 果真不虚。那?浅淡一抹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 比那?满苑春色打落的花骨朵,都细腻。 燕珩肌骨白?皙, 水珠落上去,仿佛沾了雨水的海棠花瓣。恐怕人间风流,也再造不出来如?他这等的人物。 无人处, 一抹黑影, 踩踏檐角飞跃下?来。而后疾行,又掠过?鸣凤宫的殿角, 紧贴住, 身姿利落。 殿中灯火猛地闪了一下?。 燕珩慢腾腾地回头……殿内空无一人, 也并无可疑之处,恐怕是春夜的凉风吹拂。 他枕靠在凤池边上,扶住额角,缓慢阖上眼,被水雾熏养的昏昏欲睡。悠闲,恬淡,天下?之争尽握掌心, 他仿佛从无有什?么?愁心事?。 ——“何人?!” 忽的厉声一响,而后是刀剑相撞的伶仃声息。 燕珩被惊了一下?,睁开眼来。他蹙起眉尖,熏染后泛着红的脸颊并无什?么?特别的情绪,倒是唇色浓重——他嘴角弯了弯,略显沙哑的嗓音,溢出来一声冷嗬。 帝王不着寸缕,自?凤池缓慢起身,兀自?裹了件雪色外袍。 那?声冷厉的质问是祁武发出的。 他将刀架在人脖子上,扯了人的面具,借着昏暗灯色去打量。这一眼不要紧,吓得他轻“啊”了一声。 “公子?!” ——岂不正是秦诏! 秦诏虚弱一笑?,忙捂住他的嘴:“嘘……大人饶我,小点儿声儿。别叫旁人听见,要不再难逃脱了。” “您、您怎么?……” 秦诏扶住胸口,痛得火辣辣的:“想念父王甚紧……只消见他一面。大人体贴我,快去通传一声。”才这么?说完,他想了想,又扯住人道:“这样也不好——怕大人要挨责罚的。不如?,我遮了面具,你押着我去见父王罢了!免得父王怨你留情……” 祁武收了刀剑,为难道:“王上正在沐浴。这样不好。” 沐浴? 这话听得秦诏脸色一晒,那?不是正好么?! “大人不要拖延,再晚了就不好了。”秦诏反而着急起来了,他戴好面具,将手?腕递到人手?中,“抓紧捆起来——我给父王请安,等着认罚呢!” 祁武聪敏,知道他深夜前来,恐怕不止想念那?样简单。他们王上这几日,连叹息声都多了好些,未必不是牵挂这位替天子亲征的“干公子”。 于是,他只好挂了锁链,得了帝王示下?,方才敢押着人跪进去。 祁武忠心、惶恐,压根不敢抬头,那?视线沿着地面的金银光线……去寻帝王脚底下?踩的那?块软垫。而后停住,说道:“王上,有人夜闯行宫。末将已?经将人捉住,来请您的示下?。” “哦?捉住人,你就不知道审审?” 燕珩似笑?非笑?,将视线投过?来。 祁武不敢抬头,可秦诏敢。他放肆地望向人,那?视线掠过?燕珩的神容、白?皙脖颈,锁骨。自?大敞的衣襟,瞥见丰满而强韧的胸膛,便又去寻那?两点朱红……还不等看清楚,燕珩便拢了下?衣襟。 “哪里来的、该死的下?流胚子。”燕珩哼笑?:“将人拖出去,干脆乱棍打死算了。不必审问,捉到寡人面前做什?么??叫人心烦。” 那?下?流胚子又急又热,烧得心窝子都出汗:“您、您还没审问呢!别呀!别心烦……” 祁武忍笑?,好像有点儿明显了。可他不敢吭声,只得持续低着头,只等帝王放他滚出去。 终于……燕珩发话,却不是他要听的那?句,而是淡淡的笑?:“撵出去杀了吧。” “唉——别呀。”秦诏急了,生怕他父王认不出是他,真给他杀了,也不敢再装腔作势,抬手?就将面具掀了:“父王——是我呀,父王!您怎么?连我都认不出了?父王……” 燕珩挑眉,而后眯起眼来:“哦?——看着眼熟。叫寡人想想……啧。这不是威名远扬的秦王么??” 秦诏:“……” 这话比骂他都难听。 秦诏委屈巴巴道:“父王,我又哪里惹您不高兴了?您难道真的将我忘了不成?”他说着,转过?脸去,从祁武手?里抢过?锁链来,跟人低声道:“大人您可以走了……” 祁武识相,乖乖退出去。 秦诏则是跪行几步,凑到人跟前,将那?锁链的手?柄搁在人掌心。 “父王,您再仔细看看我呢?” 他离得近,被人的香骨馋住,垂涎得厉害,那?鼻息发热……视线沿着人的身体往下挪动,外袍未曾罩全,两条健美而匀实的小腿,晃在眼前,一双雪白的脚踩住软垫。 ——而后,他父王坐下去。 秦诏又沿着脚背往上看,因他坐姿优雅,两腿交叠,被袍衣遮出一片阴影的位置,便什?么?也瞧不见。可越是这样,越是幽深而隐蔽。 秦诏的视线过?于热烈,燕珩便轻扯了下?锁链。 “叫人捉住,还这样放肆。”燕珩垂眸睨他:“我的儿,这么?久了,怎还不见长进?” 听见这话,秦诏无法辩,只好跪端正,不敢再去看。他垂眸,乖乖道:“父王,今年?战事?激烈,我……我实在没有时?间,前来拜见父王,才隔了那?样许久。请父王原谅我。” “原谅?” 秦诏想起临行前的吻,和那?句放肆的“燕珩等我”,再想起那?许多封热切的书信,不由得心虚,轻声解释道:“父王,我……父王,要不,您打我吧。” 说着,他又往前挪,直至擒住人的手?腕,将燕珩的手?慢慢搁在自?己脸上:“父王,别拿剑捅了,我好痛。父王……您打我罢,我再也不敢放肆了。” 他嘴上那?样说,可心底却不这样想。 再来一百次,他还是要放肆的。哪怕挨巴掌,哪怕那?位举起刀要来砍他。 ——那?手?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瘦了些,也憔悴了。我的儿,打战这样苦,偏你喜欢争勇斗狠。”燕珩轻轻地叹了口气,迟迟没有收回手?来,连口气都轻了几分:“既打着寡人的旗号去了,不好好地打,又跑来这里做什?么??叫人瞧见,剥了你的皮。” 秦诏心中苦涩,慢腾腾地开口道:“父王,我……我是想……” “想什?么??” 想求您帮帮我。 可秦诏说不出口,他凭什?么?要人帮呢?他自?逞着勇,要替天子亲征,却打不赢。他自?怀着满腔的热血和抱负,为秦民挣得饱腹,可燕民呢?——人家燕王凭什?么?要替他出兵? 再有,他并不止要吴国与卫国,他还想吃下?去燕国。 他如?今这样求来兵马,他日,要如?何才能面对?那?张震惊与失望的神容?难道他父王不会质问:当初许你兵马、许你一切,竟换来这样的倒戈相杀? 他不敢。 他还想他的父王。他连一道卫国的防线都冲不破,又凭什?么?和他父王斗?又凭什?么?许诺要送他父王一个海清河晏的天下?? 难道日后打燕国的时?候,他也能腆着脸的说“父王帮我”吗? 于是,秦诏沉默了。 他露出一个沉重的苦笑?,又轻声道:“没什?么?,父王,我很想念您。您说的对?,做王君并没有那?样好……”良久,他抬眸,望着人,渐愈成熟的脸上写满了哀伤:“可我已?经长大了,父王,也不能总往您的身后躲。” 燕珩哼笑?,钳住人的下?巴:“嗯?” “真的……只是想念父王。”秦诏顺着人的手?腕往小臂上捋,神情克制,然而眼神却晦暗下?去。 在这位秦王眼中,自?初见那?惊鸿一瞥,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眼前这位的了。 燕珩仿佛早春开出来的一朵海棠,还是枝桠上最强壮的一朵,在所?有枯萎和衰败之中,冷淡地摇曳。不管是冰冷的风雪吹过?去,还是柔和的春色蔓延覆盖,再多变的天,都无法阻挡这一抹绝色。 秦诏凝视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那?双凤眸里多寻住一点眷恋不舍,但他又不敢久看,生怕自?个儿被绊住,于是,他又说:“父王,我只看您一眼就好,我这便……回去了。” 燕珩没说话。 秦诏便站起身来,缓慢地朝外走,那?身影高大而孤寂,周身萦绕着战争淬炼的冷与决绝,可满腹的沉和忧伤压下?去,却在地上投下?一团模糊的阴影…… 那?是他说不出口的、太多相思与苦恼。 他好想再像以前一样,闹着叫人抱一抱。又或者耍无赖的哭起来,叫他父王柔声哄。可事?到如?今,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是秦王,须向那?位俯首称臣。虽纵容他唤着往日的称呼,却也是“君臣有别”。如?今,战事?在前、天威在上,恍如?“燕水秦山”一样的,他也只得把?满腹浓情,绕成山河之外遥远的王权了。 他往外才走了两步,便顿住了。 秦诏折身,又回望了他一眼,似乎想将那?副日思夜想的惊艳神容刻在眼底。 就这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他才道:“父王,战事?上,您不必担心。您信我这一次,我必会为您夺下?卫国、叫赵洄狠狠地痛一回。” 燕珩挑眉,不以为然似的:“是吗?” 秦诏道:“虽然眼下?焦灼,可我必能想出法子。赵洄不过?是只纸老虎,仗着兵马比秦多,死撑罢了。我与符慎,已?经寻出来新的战术,到那?时?,必会强行逼退他的。” 第85章 谗谀毁 求一求吗? 秦诏隐忍地伏在人肩上, 憋了半天,因可耻的尊严顶在喉咙里,正经?求人出兵的话说?不?出来, 倒蹦出来一句更混不?吝的下流话:“燕珩,我卖身求荣, 能求到吗?” 燕珩真想掐死他。 他捋着秦诏的后颈,发觉他现今实在高大威猛。从这副抱不?住的宽肩、厚背、肉胸膛来看?, 再不?是当年那个小屁孩儿了……真若封他入西宫, 抑或作个宠臣,岂不?要叫人笑话死。 “胡诌。” 秦诏歪了歪头?, 拿湿漉漉的眼睛,贴在他脖颈上:“燕珩,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你并不?缺我这样的孩子。你是天子,你有猛将、强兵、震慑四海的荣威——压根不?必我去?挣……” 燕珩“唔”了一声?儿,摸着他的头?, 笑道:“正是。” 秦诏眼泪淌得更多了, 竟把人的脖颈并肩膀都哭湿了。瞧他真伤心,估计也是这几仗打得苦闷, 一路战况激烈, 又不?得法, 心里还藏着那样许多的痛楚…… 谁叫他的一切,始终握在燕珩手中呢。 若是帝王一声?令下,便?可夺他的兵、收他的权,掳他的名、灭他的国,要他的命。种种一切奔逐,都牵系在帝王的怜悯和仁慈之中。 又或者说?,那点若隐若现的情意, 秦诏抓不?住,摸不?清……总觉得燕珩的纵容和爱意,像是水中月、镜中花。 一阵风吹过来,恐怕就散得无痕了。 燕珩心中叹息,又柔和地弯了嘴角。他心底分明知道,小孩子总是这样,患得患失…… 任凭秦诏与谁斗都好,尚有胜算。却……偏偏遇上自己。 哼,也算他活该,什么人的主意都敢打。 那情意,帝王藏得深,就是要叫他捉摸不?透。 那谋略,帝王也不?吝戏弄他,叫他苦不?堪言……那点野心、狂纵和锐气,被燕珩不?动声?色地握在手里,一点点拿刀剑打磨。 是了,帝王想留下他,就须磨平他的爪牙。 可这会儿,瞧见他那样疼,獠牙和爪子都磨得出血,却也不?肯求饶,燕珩心中又分明不?舍:若是秦诏的爪牙都叫他拔干净,剩下只奄奄一息的乖顺犬儿,还是他那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小儿么! 他痛,燕珩也未必不?动摇。 于是,燕珩偏过头?去?,吻了吻人的鬓角:“我的儿,你告诉寡人,你这样着急,夺了兵马去?灭七国,是谋得什么心?” 燕珩想,若他肯说?实话,那……就再疼他一回。 秦诏沉默良久,不?敢道出真情,却仍说?:“只是为了您,为天下亲征、为守八国之约。并不?为别的什么。” 燕珩冷嗬。 不?愧是他的好孩子,到这一步,仍不?肯低头?认下。 那岂止是一句谎话?更多的,是秦诏的狂心。他仍以为,自个儿能实现最终的目标——燕珩察觉出来了,他想要天下,甚至……还想要燕国。 可他不?承认。 “既如此……”燕珩不?再问,缓慢地微笑,狠下心来说?道:“寡人便?心安了。我的儿,死战——正该这样的。你勇武、又不?必寡人操心。那就去?罢……” 紧跟着,是更无情的一句话:“若是不?胜,便?不?要再来见寡人了。” 秦诏怔住,身体发僵,连同那颗相?思?的黄连心,几乎都苦死在燕珩怀里。 可他不?肯说?,也不?能说?。此刻,他仍觉得,自个儿必能想出办法来,必能替他父王完成那等号令天下的夙愿,必能向他父王证明,自己并非无用,而是九州都难得的勇武丈夫。 他要坦荡求爱,而非跪在人脚边求饶。 他要做他的强悍的爱人,而非他那只会讨宠的好孩子。 他要与燕珩并肩相?守,肆意看?这天下,而非,永远守在席角、矮他三寸的台座里,等着帝王怜惜,赏赐一杯酒水吃。 因而,秦诏缄默。 他死活都说?不?出口!他分明做了那样多的思?绪,要压下无谓的尊严,只为搬到救兵;哪怕他父王对他失望、嘲笑他。 可待他看?见那位静坐宫中、风华满身的模样时,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那愤懑、痛楚和求而不?得的爱慕折磨着他。下一秒,秦诏便?拿尖牙咬住了那位的侧颈,将那块软肉叼在嘴边……恶狠狠地、细细地磨。 他舔咬、泄愤似的对燕珩露出獠牙。 燕珩哼笑,在细微的痛觉中轻嗤:“嗯?” 秦诏质问:“燕珩,你难道不想我?我这样赶着来见你,你却叫我以后都不?要来?” 他再不?想唤那位父王了,总嫌燕珩这样运筹帷幄,将他视作小孩儿一般的戏弄他!那位分明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的满腹的情肠,可他却总是这样视而不?见,狠心将自己推远…… 秦诏爱得发了狠。 现下无人,难道说?句软话,也伤了这位帝王的威风脸面吗?秦诏气得哼唧,却又无计可施…… “我好累、好苦,也好想你——燕珩,我的心里全是你,你怎么总是这样狠心?” 燕珩抱着人,并不?说?话,只将一只手慢腾腾地绕过去?,慢条斯理的辖制住他衣裳的玉扣,而后,一颗、一颗……缓慢地解开,因偏着头?,隐忍的呼吸便?落在他鬓角、耳边…… 越隐忍,越动听。 秦诏分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同时顶住了他的大腿;顿时脸色大变,涨红了去?……他仿佛才?明白过来,醍醐灌顶似的,寻出他父王那情意的端倪。 可……哪里不?对? 没一处对! 他父王从没打算要个并肩的勇武丈夫。他父王要的就是放肆、野心勃勃、勇武似狼兽,却怎么都逃不?出手掌心去?的骄儿。 秦诏慌了神儿。 这不?对啊,完全不?对。 然?而他父王强势,动作镇定,给秦诏惊得后背都冒了冷汗。燕珩这等强健、勇武,若他不?“拼死拒绝”,那位非得今夜宠幸了他不?可。 他急得……身子都僵硬住了。 燕珩轻笑:“嗯?——你想要寡人,怎么想你?” 秦诏抬头?,挂在人脖颈的手逃脱不?出来,不?等开口服软,那位便?已经?沿着破开的衣襟,探进去?了。掌心沿着腰身摩挲……还算柔和耐心,然?而眼底暗色浓重,那等威厉分明不?容拒绝。 燕珩还真将他当作小孩子了。 可……他若是拒绝,他父王定要质问他因何解了馋,不?肯吃。若是叫他父王知道,他心中想的吃法,另有妙处,那等大逆不?道之念头?,必是要叫人擒住,狠干一顿的。 因而,不?能躲,也不?能叫他父王知道自个儿的坏心思?。 难办。 好在……秦诏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他贴紧人,迅速往回勾住手臂,将人的唇抵在自己唇边,隔着纸片似的薄薄一层距离,问道:“您不?打算解开我的手?不?叫我来伺候您吗?原来……父王将我留在这儿,是另有心思?。” 燕珩嗬笑:“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秦诏猛地吻上去?了。 既然?他父王白送他一个机会,那他也不?能放过。 那涎水银丝般的扯出来,喘息滚在一处,听不?出来谁更急切和难耐些?。秦诏就这样挂在他父王身上,逼着人后退,猛地借着身体的重量,将人压在身后的床榻之上…… 两个人滚了三圈。 秦诏俯摁在他身上,汗珠子自上而下坠落,打在燕珩的颈窝。燕珩拿手指填进他口中,搅乱着那火热的舌,玩弄了一会儿,直至手指都湿漉漉的。他将指尖挪开,点在秦诏腰间,而后一路下滑…… 秦诏哼笑一声?,眉眼陡然?变化,分外沉厉而强势。他骤然?吻上去?,咬他的唇,啃他的下巴,急急地舔湿人的耳垂。 燕珩手底的动作被人惹得停下,只好去?掐他的脖颈。 还不?等辖制住人,秦诏往挪开身子,将唇一路下移。燕珩薄薄的一层外袍早就被人扯乱,什么也挡不?住。 秦诏跪坐一旁,怔愣望着…… 那风光大敞,月色皎洁,艳丽的梅花两朵。 他想去?吻。 可,还没等落下去?……鼻息两道热流便?奔涌出来,蜿蜒掠过下巴,嘀嗒嘀嗒坠落在燕珩的胸前。 燕珩嘶声?,眯起眼来:…… 秦诏:“……” …… 谁承想,这鼻血一流,竟干脆止不?住了! 秦诏跪在那儿,分明是勇武的身姿、强势的姿容,却只一动不?动,傻愣愣地望着他,潺潺地流鼻血。 那一幕实在荒诞,惹得燕珩轻嗤了一声?,笑出声?来。秦诏被人解了锁链,哄着躺下去?的时候,因实在没出息,竟连自个儿都气哭了。 他憋屈,声?息嘶哑地唤:“燕珩……” 那位淡定地裹了袍衣,到底没打算再动他。 “哭什么?……没出息。” 秦诏去?搂他的腰,道:“我……” 燕珩撑肘看?他,拿帕子替他擦干净,又拿指尖揉他的唇瓣……而后,笑意潋滟。帝王实在没忍住,竟又轻声?笑了一遍,直将秦诏笑得无地自容,脸在昏暗中红的仿佛煮熟了。 “好了。”燕珩道:“寡人也倦了……”他俯身下去?,细细地含住他的唇瓣,轻柔吻了一阵儿,算作安抚:“你这浑身的伤痛难当,也该好好地歇养一夜。” 秦诏去?摸他的小腹,被人及时地擒住了手腕。那位哼了一声?,起身,复又穿了里衣。他睨着秦诏:“休要再放肆——” 第86章 秋草荣 燕珩到底放了人一马, 将这“小贼”留了下?来,在燕宫好吃好喝的照顾着。 他本就心疼,那?几个跑腿仆子往日里又最是亲近秦诏的, 再加上个祁武,更?是个头脑灵光的。眼下?, 谁都不?敢得罪他,反而将吃穿用度、侍弄的顶顶服帖, 岂不?叫秦诏过起了王后般的日子? 秦诏一边享清福, 一边垂涎他父王,一边也没忘了正事。 他只将燕珩指点的路数记下?, 暗自盘算明白,再那?信仔细写好, 叮嘱人务必要亲自送到。他心中想的正合意,有符慎和姬如晦在,此事不?必担忧。 果不?其然。 他二人顺利拿到信后, 即刻明白过来。没多久, 便凭着秦诏的印信和秦王这几仗的威名,将卫王吓得战战兢兢。 可他们却并不?是逞威风来的, 而是客气地请卫王坐上首。 卫王惶恐不?敢坐, 只左右看了一眼, 问道:“不?知?秦王请本王来,是何想法?” 卫国被赵、秦两大?魔头霸占下?,正愤怒难当呢。秦诏请人到此处相?聚,未免不?安好心。可秦诏请他之时,用的又是燕王天威之名,因而,他不?得不?来。 可待他来了, 却也没瞧见?秦诏的身影。 姬如晦瞧出他的顾虑,忙道:“此次请您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并非只是秦王的意思。” 卫王心里盘算,面?上不?敢展露半分,只得缓慢坐下?,静待下?文。 “这里是卫国,您是卫王,坐这样?的座位最合适不?过。我?们知?道您心中不?满,有所顾虑,正是为此,才请您前来。不?知?卫王可知?道,眼下?的秦军,挂的是什么?旗?” 卫王不?知?其所以然,答道:“谁不?知?道,秦军前来,挂的是燕字旗。听闻秦王亲征,只是为了燕王的旨意。” 姬如晦答道:“正是如此。今日,秦王之所以不?在,是因去了燕宫。燕王当年留他做质子,是百般的体贴和疼爱,您也不?是不?知?。他二人自有孺慕之情,真心难分。也是为了这样?的情意,秦王方才替天子出征,只为平息卫国战火。” 卫王坐在那?儿,似信非信,只狐疑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卫王不?必担忧。秦王虽不?在,却嘱咐我?等坦诚,与您把一切说将明白。这都是得了燕王的意思。当年,赵国抢夺卫国城池,燕王不?悦,出兵教训赵王,不?仅替您夺回?了卫国疆土,更?叫赵王狠痛了一番,先后割十城、三十城。这您是知?道的。” 见?卫王点头,姬如晦继续道:“可……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为了方便燕王扼住五州之狂纵,赵国又献边境三城。” “最后这三城,什么?意思,如您这等聪明,不?会不?知?吧?” 卫王抹着汗,发问出声:“他……难不?成是想,叫燕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是。他献了三城表忠心,只叫燕王敷衍过去,不?再管你二人国境相?争之事。燕王要那?三城有紧要作用,因而,便应下?了……可他不?满赵国胃口太大?,竟想掀起卫国灭国之患,方才兜了个弯子,让秦王出战。假意纵容,实则授权。” 卫王没说话,慢腾腾地耷拉下?眼皮儿去。 可是吴国灭国,妘国吃亏,就在昨日啊?再者说了,赵国如今势如破竹,那?区区秦王,能不?能抵抗的住还另说呢……在这位卫王眼里,秦诏和赵洄未必有什么?不?同。 不?过一个是老姜似的大?贼,一个嫩葱似的小贼罢了! “赵王并不?知?情,自以为得了燕王默允,方才肆无忌惮。但?他不?知?……如今,秦王正在燕宫赴宴,伴着燕王,享受那?团聚的父子情呢!若是上头但?凡有一句假话,都不?是今日的局面?,赵王难道敢和燕天子亲军——硬碰硬吗?” “是啊。”卫王醍醐灌顶。 赵洄这样?胆大?的跟秦诏斗,无非就是两样?可能。一样?是燕王许了他别的什么?,另一样?,便是不?将秦诏当作燕珩的人…… 还不?待他想明白,姬如晦又说了:“如今,我?们主将在!四下?里夺回?来的地盘,随时都可以交还给您,您若有足够的兵力驻扎守住,我?们绝无二话。” 眼见?卫王犹豫,符慎已经沉沉地“嗯”了一声,并唤人将夺下?来地卫国城池契符拿上来。 片刻后,卫王看着那?一盘契符,喜得眼睛都直了,还不?等开口,姬如晦又道:“哎哟,您瞧我?这糊涂心肺哦,忘了与您介绍了……您瞧瞧,咱们的主将,这位是谁?” 符慎身上的杀戮气息实在太重,周遭起了黑雾似的,冷而幽沉,再加上一身重甲披身,往那儿一站仿佛一尊铁铸的阎王。 卫王那?等心软,都不?敢抬头看。这会子,得了他那?句话,方才敢抬眼……他打量符慎,是觉得哪里有几分面?熟,那?眉眼,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这位,是大燕司马符定的公子,符慎。” 卫王轻颤着,“啊”了一声。 再仔细看,可不?就是嘛!眼下?,十句话信了八句半,燕珩虽然不?便亲自出手,却派遣了忠心的大将——“原、原来是符将军!失礼了。” 卫王忙站起来,朝他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果不?其然,谁若能跟大?燕王权沾上干系,都比秦诏这个人人瞧不?起的“秦王”好使! 明白了这样?的身份,卫王这才道:“眼下?,卫国与赵国打了许久,兵力不?足,还不?好全?权接手。既然是燕王的意思,还请将军相?助——卫国危在旦夕,本王不?知?将军前来是得燕王授意,只误会了,方才怠慢……还请燕王和将军,念在卫国多年来从不?曾忤逆的份儿上,将那?老贼撵出去吧!” 符慎慢腾腾地从鼻息间挤出来个“哼。” 那?是他和姬如晦的计谋。这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的正好,就是要好好地吓唬卫王,方才能博得先机。 卫王不?解,望向姬如晦,忙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姬如晦为难道:“实在也不?怪将军。这战事辛苦,我?们自是为了燕王的旨意,更?是为了卫国的安危。苦打了这许多时日,卫王您……” 他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复又说下?去:“您好似并不?体谅我?们,不?仅在多城与我?们相?搏,起了反面?的力气,也不?肯与我?们碰面?,说清个一二三。这几仗死的,都是我?们秦军,我?们秦王难道不?会不?满?再说了……死的弟兄们那?样?多,我?们将军难道不?心疼?燕王看着他的好公子和好将军,齐齐地在您地盘上受苦,难道又不?会不?悦?……” 符慎睨了他一眼,仍不?肯说话。 那?卫王慌忙道:“往日本王并不?知?道内情,方才犯了糊涂,以为秦王同赵王一样?,狼子野心,都是为了卫国的领土……” 那?话还没说完,符慎便冷笑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卫王好会谋划!我?们平白吃苦打仗,死了那?样?多的人,什么?好处都没有。到头来,还落下?一个坏名声!” 姬如晦也面?露难色,陷入沉默。 卫国便急急地解释:“本王并非这个意思,将军勿要动怒才是。只是当日,看见?吴国的下?场,方才心里打怵,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荒唐!”符慎怒斥,再度截断了他,又说道:“照您的意思,是燕王图谋您的疆土,还是秦王图谋您的疆土?符某带着弟兄们,这样?为您卖命,竟是好心没得好报!依符某看,这仗也不?必打了,我?们即日退兵!任凭卫王您自己同人斗去罢!” 这招以退为进用的妙。 卫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傻在那?儿,急得直冒汗:“本王、本王不?是……不?是怀疑燕王和秦王,只是当初不?知?晓……”他顿了顿,又求助似的望向姬如晦:“先生?帮忙、帮忙解释一句呀!若是燕王不?肯出兵,破坏了八国盟约,那?便不?好了。” “不?破坏,难道就好,岂不?是叫您心里乱想?” “本王没有乱想……”卫王百口莫辩,丝毫没察觉自个儿落入了人的圈套里。 姬如晦叹气,又请他坐下?,才说道:“卫王不?必着急,将军也是心里有苦,并不?是那?样?的意思。您说吴国灭国,可您难道不?知?晓,是吴国率先破坏八国盟约,才得了这样?的苦果吗?” 他将燕珩并秦诏的声名搁在一处说,只把狐假虎威用到了极致,仔细说道:“您想想,燕王和秦王岂不?正是要震慑九州,才叫他灭国的吗?若是谁都能破坏盟约,燕王要如何治理天下?、管教八国?再说了,如今,燕王动了怒,却只是将吴王并其公子关押起来。若是他日消了怒火,再将人放出来、归还土地,也未可知?。您可万万不?能犯这等小心思呀……” 待卫王面?露苦涩,姬如晦才继续说道:“燕王本想以此震慑赵国,叫他退兵。却不?想……他不?思悔过,仍旧这样?的一意孤行,竟想吞吃卫国,实在可恶。因此,燕王嫌他毫不?收敛,才叫秦军改道,本来归秦的路,成了赴卫……” 说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卫王忙道:“正是,正是!现今,本王明白了这样?的道理,赶着相?助,恨不?能全?国上下?夹道欢迎才好,还请二位不?计前嫌,助本王收复失地才好。” 第87章 其将实 秦诏微微挣开束缚, 只隔着里衣,将嘴唇贴在?那处。 他说?话,那声息就隔着薄薄一层吻上去。 热, 滚烫,烧灼。 他嘴唇嚅动时, 为人带起了诡异的颤栗…… “您不想罚我吗?” 燕珩没动弹,仿佛被这?小子?吃准了似的, 完全奈何不得。 他只略动一下, 那唇便追上来,再啄一下……他几?乎是自?喉间挤出?来的一声低哑叹息, 同平日不同,那是被热熏染过的真实反应, 听起来低沉、隐忍。 “乖,松手。” 燕珩扯开腰腿上紧抱住的手臂,而后掐住秦诏的下巴, 辖住, 不叫人追上来。 他目光深邃地?垂眸去看人,忍不住将拇指落下去, 掠过下巴, 蹭上唇瓣, 而后,便搁在?那处,细细地?揉捻了一会儿。 那声喟叹,分明有深长的意味,却又压下去了。 秦诏垂涎得双眼放光……“父王,为何还不罚我?” 燕珩似笑非笑,恨不能将人的唇瓣揉肿一般, 力气险些失控。 可?他面上平静,淡然,连口吻都克制:“秦王卖身求荣,倒是个好主意。可?惜寡人没什么可?赏的——眼下不好答应。你这?小儿,向来没有哪一样买卖吃亏的……” 他哼笑着,戏弄道:“还有,想伺候寡人,秦王还没得资格。” 秦诏丧气,渴咽了下口水,才道:“可?我方才犯了那样大的错?您竟不罚,好蹊跷。” 燕珩不语。 “您那晚不是也……”秦诏欲言又止,分明没摸透他父王的心思,那样欲拒还迎的朦胧情意,折磨的他心肺发痒:“怎么才几?日,就变了心。您不想我了?” 燕珩轻笑,反问:“秦王奔逐战事?,风光正盛,岂不是好事??寡人为何要想?” “可?您——是我父王!” “寡人……也可?以不是。”燕珩往前逼近了一步,用他所垂涎的那处,轻顶着他下巴,而后,慢腾腾地?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不叫寡人把你当作?小孩子?。说?得再明白些,你既做了秦王,也须得懂礼数……无论如何,恐怕都轮不到秦王‘伺候’寡人吧?” 秦诏辩不过,又说?:“可?那晚——” 燕珩眯起眼来,打量着他,坦诚问道:“哪晚?寡人怎么不太记得。” 秦诏见他不认账,急得要跳脚。 他刚要再说?,燕珩便露出?笑,凤眸促狭:“再有,不要总是在?寡人跟前儿‘招惹是非’。否则,勿要怪寡人心狠,将你扣在?这?燕宫……到那时,岂不是叫你知道,颠鸾倒凤、日夜下不得床的滋味儿。” 那口气危险,秦诏又馋又怂的嘶了一声,心道,以他父王那样的神威,又是洁身自?好许多年;若被扣下,没个三五天,还真解不了馋…… 虽这?样宽慰自?己?,可?秦诏脸上的失落明显。他眷恋不舍地?垂眸,往那处瞧了一眼,没吭声。 燕珩瞧见他那副表情,忍笑哼了一声,遂俯下身去,贴在?人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口。帝王柔声说?出?来的话,仿佛在?哄他一样:“好了……逢着清早,才涨阳气,最宜养息生神,不许再胡闹。” 不知为何,那样轻柔的一吻,也叫他的心乱跳。 秦诏的那一颗心,最是不听话!每日里但凡见了,便随着燕珩,起起落落,总是没着落似的,一会儿喜,一会儿忧。 帝王驯养的手段过于巧妙,忽冷忽热地?赏赐,只叫秦诏含着酸果子?过活——总在?大口大口的涩意之后,再回?味出?一抹甘甜。 于是,他垂涎、欢喜,失落、盼待,总之……平静不下来。 秦诏傻愣愣地?望着人,还不待说?出?个所以然。燕珩便哼笑一声,复走回?桌案前了。他说?道:“且不说?别的,只说?肚子?里那点墨,也学人家附庸风雅,作?画呢。” 于是,两幅画顺理成章地?被燕珩“没收”了。 秦诏被人嘲笑了两句,也不恼火,只是起身,笑眯眯地?凑近前去,自?身后抱住他的腰,将脑袋搁在?他肩上,辩驳道:“我去打仗,父王说?我头脑不灵光。我自?在?燕宫作?画,您又说?我肚皮里没墨。谁叫您这?样聪敏呢。我在?父王面前,岂不只是个乱爬的小虫子??” 燕珩侧过脸来,被人缠住动弹不得,只好睨着他道:“那也是个黏人的小虫子?。还不从寡人身上退下去……” 秦诏摇头,非要抱紧他。 一时间,只恨不能长在?燕珩背上——“父王,我这?样的小虫子?,还有什么用处呢?也只能哄您开心了。” “哄寡人开心?” “正是,我既不善政事?,也不通诗书,可?我的心,却比别人都热、都真。不如……”秦诏将唇贴在?他脖颈:“父王,今日用过早膳,我们去放纸鸢如何?早春也晴朗,最是好玩了。” 燕珩好笑:“纸鸢?” 还不等他再问,秦诏已?经舔着他的脖颈,一路往上去了,那唇含住人的耳珠,热雾萦绕,湿漉漉地?发烫,他拿舌尖拨弄着,而后,又刻意裹出?暧昧、黏腻的渍声来。 燕珩侧颈浮起一层颤栗。 他愠怒:“秦诏。” 也不怪他,只是晨曦的光影打落在?人耳边,将那轮廓透出?一层粉色来,瞧着清甜,实在?没忍住。 这?会儿,察觉要挨骂,秦诏才乖乖松开人,往后退了一步,瞧着又冤枉又委屈,只小声道:“父王,我只吃一吃,并不做别的。” 秦诏得逞,认错无虞。 反正吃都吃了,再怎样都晚了。 燕珩转过身来,因不悦而挑眉,可?眉眼并耳尖都染上了粉色,趁着雪白肌骨,越发的添染风情。叫人惹得腹中冒火——他倒想要了秦诏才好!可?眼下时机不算对。 他是想放人走,可?这?小子?却不识相,几?次三番招惹他。 眼见燕珩脸色变化,缓慢地?沉下去,那眉眼间略含愠怒的粉色,都褪成了冷淡,只剩富有深意的眼神,仍旧紧紧锁在?自?己?脸上,秦诏心里发紧,当即反客为主。 他主动凑近前去,拉住人的手腕往自?个儿心口搁:“父王,我……我情不自?禁。您知道我的心,对吗?……就算您不知道,我也得说?给您听。以前,您不叫我说?,拿天下最威风的王权压着我,我年纪小,也害怕,许多不明白的地?方,都藏起来了。” 燕珩冷哼一声,没说?话。 “可?这?些年,我越想越明白……父王,您知道的,我对您,全是爱,再没别的了!再有看,我也知道……我在?您心里,必也跟旁人不同。” 秦诏想伸手去抱他,却被人拿手指抵心口,压住了:“嗯?” “父王,您总是这?样叫人乱猜,心肺胡想,难道真要待哪一日,只能瞧见我尸身回?转的时候,才肯说?一句真心话吗?”秦诏焦灼,不知觉间又将他父王的威胁抛诸脑后了,他总是这?样,热切的时候,眼前这?位就不再是燕王,而是他满心里去牵挂的美人儿。 秦诏微微俯身,去啄人的唇角,那口气轻柔,带着讨好和商量,只跟人低声说?道:“燕珩,你再等等我,待我胜了,我什么都给你——好不好?我知道你眼下不全信我,可?我这?颗心,没法儿再真了!——” 燕珩不说?话,嘴角翘起弧度,眉眼的审视投了过去。 被人用那种眼神看着的每一秒,都仿佛在?火上烧、油锅里滚。秦诏并不能完全解释清楚,于是,肺腑难受、心里发堵。可?那位无意间的眸光,却又将他驯的骨头缝儿里发麻。 “你给寡人?——”燕珩扯住人的衣襟,要他低下身子?来,同自?个儿视线持平,那口气里的不屑,仿佛尖锐的针刺一样,轻轻扎痛着这?位年轻的秦王。 燕珩冷笑:“好个信口开河的小儿,你凭什么给寡人?又能给寡人什么?……天下?嗬。那本来就是寡人的东西?。” 秦诏沉默,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压下去,瞧着冷厉。 燕珩勾唇,扬起下巴,仍旧带着荣威逼问他:“嗯?怎么不说?话?” 四目相对,危险和挑衅……激荡起来。就在?燕珩眯起眼来,准备问罪的时候,对面那张脸猛地?凑近了——“啵!” 燕珩:…… 秦诏复又露出?笑,并不答他的问题,只说?:“燕珩,你可?真好看。你知道吗?原先书上说?,为博美人一笑,裂缯帛、燃烽火,现在?想来,竟有几?分道理。”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背地?里却藏着秦诏的答案。 不过,秦诏说?得隐晦,燕珩却听得明白,他冷哼:“糊涂。” “正是,他们糊涂。”秦诏盯着人,双眸亮盈盈的,含着笑道:“因您教我的,都是不糊涂的法子?。所以,我要做的,也是体贴臣民的秦王……我还不知道能给您什么,总之…不只是我的尸体,更不只是眼前的战火。” 秦诏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指尖怜惜而轻柔的拨弄着人乱了几?分的发,他欲要将那险些垂落的墨发,替燕珩挽在?耳边,可?还不得动作?,那位便狠狠地?擒住了他的手。 隔着一点儿距离,秦诏指尖摸了个空。 但他并不介意,只怅然若失地?笑道:“燕珩,若只剩我的尸体,你定?要心疼的……我舍不得你心疼。若是百姓深陷战火,天下迟迟不太平,恐怕你更要难过。我更舍不得——叫你难过。” 燕珩呵斥,口气却不重:“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胡诌。” 秦诏并不惧怕,只继续说?道:“但眼下,我还不知道,不知道给你什么。又或许,我想给的,还没有办法得到。” 第88章 微霜下 得了那个吻, 秦诏美了三天。 虽然手上破了条血痕,抓握时?总酥痒、发疼,可他?还是觉得, 再没有?比这更值得了!燕珩主动吻他?,却不是戏弄。 总之, 这回跟之前?都不一样。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秦诏总是横冲直撞似的往人心里?闯。不讲规矩, 蛮横, 对于那身居高台,过惯了循规蹈矩、悠闲生?活的帝王而言, 显然出格。 从无有?人忤逆他?,秦诏除外。 不仅忤逆, 还得寸进尺、恃宠而骄,眼见被他?得逞,靠着?一箩筐好话骗去一个吻, 燕珩审阅折子的时?候, 便垂眸下去,轻剜了一眼枕在腿边的人, 兀自叹了口气。 秦诏听见这声, 忙急急地?坐起来:“燕珩, 怎么了?你哪里?不高兴?还是有?什么烦心事?我可能做些什么?……” 燕珩睨了他?一眼:“再敢直呼寡人的名字,寡人便要将你挂在宫墙上,剥皮示众。” 改换称呼,不过是秦诏试探的诡计罢了。唤父王,哪里?有?唤恋人的名讳好,可他?不知?道人的字,只好每日将“燕珩”二字黏在舌尖上, 舔来舔去。 见他?似乎不悦,秦诏只好委屈说:“是,王上。您方才叹气,可有?什么烦心事不成?” 燕珩没理他?,复又收回眸光,去看册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诏觉得,这位自打赏他?一个吻之后,反而愈发的冷淡了,也不搭理人,连个柔和的目光都吝啬给。 他?抓心挠肝,除了在人身上多黏糊一会?儿,再没别的招数儿。 于是,秦诏复又躺回去,枕在燕珩腿上,轻声道:“我哪里?惹您生?气了吗?”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故作姿态给人看,见燕珩视而不见,还是不理他?,秦诏只好又轻轻地?咳了两?声,给自己铺台阶:“不知?道怎么的,这几日,反正心肺更痛了。新伤旧疾一块搅得人难受……兴许是早春天,阳火燥。” 燕珩垂眸,那凛冽的眼神将秦诏看得心虚。 秦诏心里?发毛:“您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军备粮草,整顿得如?何??”燕珩问道:“秦国那等穷账,不知?你算不算得明白?——本就?愚钝,又不用功,现下心窝里?想的还是些……下流事。岂不是要叫兵马跟着?你吃苦?” 听见燕珩正色问话,秦诏猛地?紧张起来。这几年叫人追着?考学问太多,快要吓破胆子了,一听见燕珩这样提点政事,他?就?如?临大敌。 这小子慌忙爬起身来,跪坐在燕珩身边,正色道:“一切皆已完备,卫国相助,破红雀十六城,并供食粮草,半壁城池在咱们手中,战事之上的供应绰绰有?余,再加上调动及时?,并不用犯愁,还请您放心。” 燕珩听了那话,只略一思忖,便知?道他?的行事作风:“是不是……又扯着?寡人的旗号,与卫王白要吃喝了?” 秦诏讪笑:“那是……是为他?劳动,他?出点力,不是应该的吗?” 燕珩冷笑:“那你赚足了便宜,吃下半壁江山,可要将人家的地?还给卫王?” 秦诏没吭声——他?怎么可能会?还?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但?他?去看燕珩的脸色,不敢透露太多,只得道:“打下来,是给您的……不还才好。” 燕珩并不上当,撂下手中册子,挑眉看他?,分明揭穿的毫不留情:“给寡人?甚好。待此战胜了,便叫符慎领着?城契并卫、吴两?国的玺印,回燕复命。寡人养了那样多的燕军,只接管两?个鱼肉小国,还不算为难。” 秦诏去摸人的手,又试图说情,软语哄骗人:“可……那样不好吧?” “有?何?不好?”燕珩盯着?人看了一晌,方才将口气沉下去,抬手捏住人的下巴,拿指腹摩挲秦诏的唇瓣:“你若做腻了秦王,拎着?卫、吴、秦三国的玺印回来,寡人必是更高兴的。秦诏……” 燕珩微微挑唇,笑:“寡人的三百里?燕宫之外,也可以……独独给你造一座,黄金台。” “……” 秦诏欲言又止,还是摇了摇头。 “嗯?难道——” 秦诏忙说:“没、全没有?,没有?难道!只是我在盘算,要何?时?将玺印送来给您才好。吴、卫两?地?才平定,本是秦国做众矢之的,若是贸然交还给您,天下必以为,出兵灭他?们的国、抢他?们的地?,是您的意思。他?们本就?蠢钝,若是惊慌之下乱猜,必要联合起来抵抗的。” “如?今,您按兵不动,他?们只瞧着?是教训,谁来破坏八国盟约,必有?这等下场。”秦诏导之以理,动之以情,替燕珩谋划道:“您一日不理会,他?们一日不敢轻举妄动,最是合宜的。与您而言,若是此时?收回领土,必要节外生?枝。” 燕珩看着?他?:“哦?” “我才发了誓的!您不信我没关系,您还不信那道诏旨吗?若您哪日觉得我狼子野心——大不了派燕军,将我生吞活剥了便是。”秦诏回望着?人,露出笑来:“难道您还怕,擒杀不得我这样一个‘小贼’吗?” 见他?不说话,秦诏便捧起人家的手心,拿唇蹭了一会?儿,又啄吻他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谄笑道:“瞧您这样的一双手,但?凡想捻死我这样一只小蚂蚁,都不必用力气。” 秦诏当然知道燕珩的意思。 他?不敢拒绝,也不敢和盘托出,更不敢将才打下的土地?拱手奉上。 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1]。更何?况,燕珩握着?他?的性?命。 生?死悬在心爱之人的一念间。只这么一想,秦诏便觉浑身发热,沸腾。 躲在他?父王眼皮子底下造反,就?仿佛九天之神为他?造好了诡谲宿命,只等着?他?去抵抗,拼命征服。 燕珩欲要抽回手来,他?不肯。 这位便发了话,是句玩笑话:“总这样缠着?寡人,明日便将你撵走了。” 哪知?道秦诏却点了点头,认真道:“我明日是要走的,才想跟您说。也正是因为要走,方才这样眷恋您,这几年来,聚少离多,若不全胜,我再不会?来见您了。” 燕珩微怔。 “这样一句承诺搁在心中辗转,分外不舍。”秦诏道:“奈何?秦王帐不好空置许久,我伤势见好,须得回转了。开战前?,还要同卫王再见上一面,整顿兵马。” 燕珩并未开口阻拦,只是那手却没再动,而是任由他?握着?:“此行回转,须谨慎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亲自御马上阵。” 秦诏笑,口气调侃:“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不叫我死,我纵是挨上一百刀,也得活蹦乱跳地?逃回来。此战关键,若能一举击退赵国,秦燕两?军相望,赵洄再不敢造次,日后,您高枕无忧,全无可担心的了。” “虽是如?此,可,秦诏——你如?今乃是秦王,应该知?道这副身躯性?命,都不是你的,而是秦国上下的。贤臣百姓仰赖着?你,凡事不要冲动。” 秦诏眉眼一弯,哄道:“我乃符将军阵前?最勇猛的先锋——也不总躲在帐子里?。” 燕珩与秦诏政治风格的迥异之处,在这一刻,尽皆显现。那位喜欢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秦诏却偏爱这样浴血奋战,凭着?杀戮,征服千万里?河山土地?、铸造赫赫威名。 他?要每一寸土地?,都由着?他?的战马蹄铁踩踏,抛洒他?的热血与汗水。他?张扬,那些融入土地?的沉重痕迹,在这位秦王心中,才是侍弄权柄、压住心底沸腾征服欲的最好解药。 当然,杀戮和臣服并不总是同时?出现;若是不战屈人兵,他?必是更愉悦的。 燕珩轻叹了口气,没说话。 反倒是秦诏,靠在他?身边轻笑:“燕珩……啊不,父王,您可万万不要忘了我!虽然时?间长?一些,可我……总还是要回来见您的。” “不如?待会?儿,我们就?将卫莲种子养起来好不好?若是我不回来,您想我了,便看看它。” 燕珩转过眸来,哼笑,“寡人并不想你。” 秦诏轻轻磨牙,哼唧了两?声,又不敢对着?人呲牙,只好在心里?暗暗发誓,待有?一日,定要燕珩、珩儿地?喊个痛快,不仅如?此,还要好好地?吻他?,直将人亲得发晕才算完——他?倒要看看,这位到底想不想他?。 见人那副委屈的样子。 燕珩沉默片刻,只好又扬起音调,“嗯”了一声:“还不去?” 秦诏这才反应过来,喜道:“好。我、我这就?去唤人去拿。” 他?笑眯眯地?翻身下来,唤德福去准备,就?连燕宫里?养花、播种的匠人,都被喊进来一排,大眼瞪小眼地?望着?秦诏。 “公子,这是……” 仆从们备了琉璃盏,双鱼戏水纹样玉瓷碗、玉蝉纹方瓷盆……就?差要在燕珩面前?造个水塘了。 秦诏不自觉,捧着?那一袋卫莲种子,问他?们:“这一样,可是直接种在水里?的?因往里?养将起来,都发了小芽苗,并不特意清楚,如?何?养得活?” 仆子们左右看了一眼,又仔细打听过品种,方才说道:“应当是的。” 秦诏附在其中一个仆子耳边,低语了几句,方才叫他?去了。没大会?儿,那仆从又悄不作声地?端着?一盏水回来,因瞧不真切,也不知?里?头放了些什么。 “父王——您快来。” 燕珩好笑,不过是将那颗种子搁水里?去罢了,这等兴师动众做什么?可秦诏却望着?他?笑起来,眉眼透着?期盼…… 第89章 寒夜降 秦诏求了半天?, 方才?得到燕珩的一个吻。帝王嫌弃,然而吻起来,又难舍难分……秦诏裹着人的唇, 扑压上?去,单手掐住窄腰, 另一只手钳住燕珩的手腕摁在头?顶,力气分外重。 燕珩由他去了。 秦诏里衣的布料脆一些?, 只在方才?吃过的那柄甜甘蔗上?擦拭。帝王生得无暇, 各处都娇嫩,便被磨得发疼。 那唇也叫人咬住, 吮得刺痛。 燕珩轻嘶了口气,另一只手扯他的衣襟, “寡人竟不知,讨了个喜欢咬人的小狗在跟前儿。” 秦诏跟人说的是:“燕珩,你放心。我的身子, 都给你留着。” 燕珩轻笑了起来。 他怜爱地看着人, 觉得秦诏好像个贞洁烈男,忍得额头?出?汗、浑身没一点顺从的意思。可他偏又觉得, 这样猖狂、放肆的咬人, 像这小子的作风。若哪一日?宠幸他, 岂不要将自个儿背上?抓出?点花样儿来? 帝王还不知道,眼前这等,不过是错觉罢了。 他那小崽子,只恨不得吃人才?好!骨子里长满了刺,保管谁摸扎谁,不过在他跟前儿装的人五人六、好孩子似的。背地里露出?獠牙来,那猛兽似的涎水能?淌出?去三里地。 燕珩接着那话?, 含笑道:“给寡人留着身子?亏你这等下流话?,也说得出?来。寡人不想要你的身子——你走得远远的,再别回来了。惹得人心烦。” “我不。”秦诏道:“我这身上?的每一处,都给你留着。”他说着,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又往下指:“就连我自个儿,都不许碰,可好?” 那话?说得太过于直白。 燕珩虽没说话?,眼底的光影却晦暗。再没有?什么,比为帝王守着天?下、守着心,守着身子……更令人满足的了。 秦诏那样坦诚,甚至是急于证明自己的忠诚,那肺腑中的真心,仿佛要说“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似的。 燕珩勾起嘴角,问:“寡人怎么知道……秦王说到做到?” 秦诏轻轻嘬了下他的嘴角,哼唧了两声:“难不成,还要给我拿锁挂起来不成?……我真不会的。”那声音心虚地小下去:“往常就算乱想,也只是想着您……” 燕珩听见了,挑起眉来,“下流。” “那……燕珩,你没有??”秦诏不信似的,撑着肘,将另一只手搭在他腰间。自问自答地说道:“方才?吃起来,香甜浓郁,确实不像——” 燕珩抬手捂上?人的嘴。 秦诏得了便宜卖乖,用词也越发下流了。帝王愠怒,耳尖薄红不曾褪下去:“秦诏。你再说,寡人就撕了你的嘴。” 秦诏呜呜了两声,亲他掌心,又逃出?一点空隙,柔声道:“我不说了,燕珩,我再也不敢胡说了还不行吗?我实在爱你。你们这样狠心的人、世间那些?糊涂的人,也都不懂——不懂我的心里,是怎样的爱。” 紧跟着,他痴迷盯着人,轻声道:“若是捂住我的嘴,叫我把爱咽下去,整个肺腑都要涨破了似的。为这样,你叫我苦的时候,流起汗来,那爱便从每一寸肉皮里往外钻。你罚我的时候,若是流血,那爱便从伤口潺潺地往外涌。” “燕珩。你还不知道呢,我是那样的爱——有?时候,我总想,老天?爷叫我活下来,难道就是为了来爱你的不成?” 秦诏热烈地告白,说得眼底都闪着水光:“那时候,在秦宫,我以为我要叫人打死了呢。再后来,我想着……到了燕宫,我搏一搏,兴许燕王能?饶我一命。可后来,你不止饶我一命,你还那样好看、威风。” “饶他一命”和“好看威风”之间有?什么关系,燕珩没听太明白。然而,他知道秦诏的心是如此的热切,那话?继续说下去了: “那都不能?算是我选的。燕珩,谁会不爱上?你呢?——” 这句话?,燕珩听明白了。 因为,他偶尔也这样想。帝王觉得,秦诏这样聪明,勇敢,热烈而张扬地在狂风中御马狂奔,仿佛去猎一片虚无的阴影。 越是野性难驯,越是用最漂亮、猛烈的姿态和命运斗争、抗衡,谁会不喜欢他呢? 所?以,那等纠葛,仿佛绳索,将他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我看你一眼,也那样爱;不爱你一眼,又是那样想。我想藏着,可怎么也藏不住。燕珩,我那时候小,可我情窦初开——”秦诏认真道:“若没有?你,我又怎么会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儿。” 燕珩轻轻笑了。 那些?话?分明孩子气,可不知为何,叫人心里酥酥麻麻的。 他细细地回想,觉得秦诏好像也没说错,他总在哭的时候,拿一双泪眼盯着自己,那里头?的深沉,到底意味着什么,大约是被自己刻意忽略了。 在流血、抑或疼痛的时候,就更明显了。仿佛那痛越多、伤口越深、血流得越浓重,越能?证明他的爱不掺假似的,秦诏将整一颗心都挂在自己身上?,全顾不上?别的。 秦诏的爱,同他想象中的还不一样。 但燕珩并不能?回答他。帝王隐约挑起点不自在。若是秦诏乖顺,就留在自己身边,又能?如何?——难道任由他“专宠”? 若是不。 那黄金台便容不下他。 这小子嫉妒心那样重,必要整个西宫,只留他自己才好。若是嫉妒心重,为人却天?真蠢钝,也好说;可偏偏,再没有谁比秦诏更诡诈的了! 帝王心凉了三分,沉默下去:“你……还是,不要给寡人留着了。” 秦诏见人变脸,当下狐疑:“啊?为何?——燕珩你才?舒服过去,便不要我了?” 可燕珩也没说明白,只哼笑道:“若是秦、燕两国,尽皆西宫空悬,寡人可不好与天?下人交代……” “那我来交代。” 燕珩:“……” 秦诏冤屈道:“不就是说什么有?隐疾、不成体统之语吗?我自叫他们知道,你哪里都好端端的。什么不成体统,若他们这样关心,那我再造一个体统好了!” “再有?,那些?贤良忠臣,不是口口声声说着于社稷不安吗?——若是王君专宠,便社稷不安,那依我看,倒是他们这帮吃王君饭的没本事。” 燕珩:“……” 秦诏低头?,又凑在燕珩嘴角亲了亲:“燕珩,你说,对不对?” 燕珩无奈笑了一声。待他也叫人缠得头?疼,对那帮人却杀不得、训不得的时候,再说这话?才?好。 他懒得理?人,抬手摸住人的脸,拇指蹭着他的眉毛,道:“好了。寡人不爱听你那等歪理?,留着给旁人说去吧。这会儿时辰晚了,该乖乖地睡一觉,明儿一早还要赶路。” 秦诏叹气,分明舍不得阖眼。他只恨不能?将燕珩的面?容刻在眼底才?好,于是这会儿,只好左边轻啄,右边轻嘬的,乱亲、乱惹。 仿佛小虫子趴在自个儿脸上?作乱。 燕珩不堪其扰,揪住人塞进怀里抱着,亲了亲他的眼皮儿:“乖。闭上?眼睛,叫寡人好好地抱你一会儿。” 那声息略显沙哑,低沉而复又磁性。 秦诏满足的心里冒泡泡,满腹的热和爱几乎浓的溢出?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仿佛再多说一句话?,哪怕是热烈的表白,都会破坏了这一刻的静谧与柔情。 燕珩微微弯起嘴角。 …… 好似才?睡了一会儿,他便感?觉唇肉发痒。 燕珩略微睁开眼,赫然就撞进来一张痴迷的脸。秦诏身着甲衣,腰饰佩剑,站在床榻前,俯身罩下来,阴影并着晨曦微光,交融出?明与暗的色泽。 秦诏含住人香舌,眷恋不舍地深吻。他几乎舔过那位唇齿之内的每一寸,分外细柔,吮裹,吞咽,叼住把玩,再舔舌面?,颚肉,仿佛藏着兽似的野性,放肆地将涎水扯出?来,交缠,热烈……沾湿下巴。 燕珩被人偷袭,喘息都被罩住了。 ——直至两唇肿麻,秦诏方才?舍得放开:“父王,燕珩,我走了。我的王——等着我的好消息。” 他又说:“您的秦王,去给您,打天?下。” 燕珩才?想开口,他已然转过身去,阔步朝外走去了。 光影落在他背上?,姿态坚定、果决,燕珩缓慢地撑起身来,目送他越过纱幔……而后是门?扇轻敞的声音。 脚步渐远。 秦诏出?了燕宫,翻身上?马。他短暂的将燕珩并那座雄伟的燕宫抛掷在身后,迎着风,一路疾驰朝卫国的方向?去了。 秦诏回营第一件事,本是想睡一觉。 可符慎和姬如晦却毫不心疼他,又拉着人说了一通作战计划才?作罢。 秦诏站定,神色有?几分呆滞,几乎五个日?夜没怎么阖眼,他困得厉害,加上?心叫燕珩留住了,魂儿也落下大半,瞧着,不精神。 姬如晦在人眼前晃了晃手指,问道:“王上?,这是几?” 秦诏盯着那个手掌,胡诌笑道:“三。” “啊?……”姬如晦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秦诏在逗他,一时无奈笑起来:“王上?,跟您说正事儿呢!瞧瞧,这是去了一趟,搬到救兵,又不愁了!” 秦诏拿眼睛剜他一眼,哼笑:“你懂什么?有?情饮水饱!” 姬如晦“啧”了两声,分明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您这有?情人,心仪的哪一位啊?该不会是……最不叫人惹的那位吧?” 秦诏笑而不语。 符慎愣是没听出?来,问道:“哪一位?秦娘子吗?确实不好惹。” 第90章 商风肃 燕珩虽然心里挂念, 却不曾回过信,就?连战报,也尽皆搁置, 从不曾点评半分?,更不曾给出?过什么指示。 秦诏不解其意。 但战事紧要?, 他兼顾不暇,他还?怕自个儿总是去信说是如何想他, 叫燕珩瞧着, 仿佛不务正?业似的?,无心战事, 没得帝王风范。 于是,便只好?将相思藏在心里, 并不展露半分?。 吞周之后,辖制周王,秦诏将人一块锁进了秦国大?牢里。 往日?相互看不顺眼?的?几位, 隔着牢门相望, 同病相怜,齐齐地叹气, 再看对方一眼?, 相看相厌的?情愫顿时升华。 吴王叹气, 复又看周王,哼了一声:“老弟,你也来?了?” 周王怏怏地回道:“这才奇罕,我没招他没惹他,作甚打我?” “那还?用说?必定是燕王的?主意!”吴王怒道:“我算是看透了,秦王不过是先锋军,为的?是稳坐钓鱼台的?那位!他在燕宫里享福, 却叫我们国破家亡,在牢里吃苦——当初跟妘国互斗,也是因为秦王来?信,胡乱撺掇的?!可恨我等?信了他的?鬼话!” 周王转头,又看卫王:“哎,这里头,我看你最活该。” 卫王:“……” 他自是敞开家门,请秦诏进来?的?。谁能想到,才撵走虎豹,豺狼却住下不走了!那话骂得太脏,他屁也没凑出?来?一个,干脆瞪了人一眼?,不吭声了。 老匹夫凑在一伙,一面抱怨,一面齐齐地转过脸去,望向牢门的?方向。那牢外照射的?光影,因角度折射,缩小成半人高的?亮光,打在墙壁上。 也不知道,那道门里,下一个来?的?,会是谁呢? 不用猜了,定是虞自巡。 秦诏赶在七月前,同虞明舟私底下见了一面,女?公子?乔装打扮,遮得如婢女?似的?,躲过眼?线,成功逃了出?来?。 那周身的?风华,却仍旧耀眼?。 秦诏拱手:“见过公子?。许久不见,近来?还?好??” 虞明舟也不同他兜圈子?,心里恨不能轻啐人一口,面上却云淡风轻道:“还?好?。若那歹徒死了,倒更好?了。” 秦诏道:“这好?办,公子?先顾着保全自己。杀他,自有我在。” “秦王还?须抓紧时间,我等?不了许久。他日?日?缠着我,叫人烦得头疼,只恨不能先给他两刀解解气。”虞明舟微微停顿,而后又道:“我自知秦王爱搅浑水,现?今天下大?乱,哪里还?有盟友和信任可言?若说信不过别人,就?更信不过您这样的?‘罪魁祸首’了。” 秦诏不以为耻,轻笑道:“谢公子?夸奖。” 虞明舟:“……” “因为这个,我也想问秦王一句,请您劳动这一趟,我也费了许多力气。周国已灭,你竟真的?还?想要?我虞国不成?”虞明舟睨他:“若是如此,竟是我引狼入室。” 秦诏反问:“引狼入室?公子?忘了,若是这虞国不归你,权柄落入他人之手,你的?下场又将如何?说白了,不在自个儿手心的?,都靠不住。” “你管哪里的?引狼入‘室’?现?今,那是虞王的?‘室’,不是公子?的?‘室’,更不是公子?养身的?地方。” 虞明舟道:“秦王想强抢?” “非也。”秦诏道:“虽然强抢费些工夫,可也有胜算大?半。可惜平白牺牲无辜,倒不如,你我联手起来?,里应外合,速战速决。” “灭了国,我有什么好?处?” “灭了国,你全是好?处。”秦诏缓缓道:“待九国归一,本王自会封赏公子?为侯,掌周、虞二邑,如何?” 虞明舟微微吃惊。 除了没有王君名义,旁的?,竟比早先更好?!若是秦诏封赏,名正?言顺,她不止能掌管收回虞国之地,还?能将吴国握在手心,岂不是白捡便宜? 但她也谨慎:“白捡便宜的?好?事儿,我可不信。秦王哪有这等?好?心?” “好?心算不上。”秦诏道:“本王需要?贤才,公子?自有治地的?本事,不过碍在女?子?身,没得机会罢了。本王退顺水推舟,正?合意。燕王治国,以仁心得天下,本王以为,知人善用,选贤与能,无可厚非。” 虞明舟笑问:“秦王不怕我拿了权,背地里……” “公子?竟会这样蠢?”秦诏也笑:“本王恐怕不信。江河万里归秦,未必只能听秦王一人之言。公子?熟悉两地民风民俗,自懂教化之理?,最合适不过。你我——”他抬眼?,桀骜之态下,自有帝王之威:“也该为这一代江山平定,做些什么。本王,信你。” 虞明舟怔了片刻,没说话。 她这才发觉,同她想象中独/裁专决的?秦王不同。 秦诏更像是一块璞玉,因手段果决粗粝,反而叫人遗忘了那内里细腻的玲珑心——他看得明白,他要?权力,却更想要“用”权力把那政治理想,化虚为实。 可秦诏政术诡谲,她不得不防:“我若助秦王,秦王何以保证?” 秦诏诚恳:“燕王在上,本王现?今,并不能保证。”说着,他又落下视线,缓慢道:“不过,若是公子?不肯助我,也无妨——强攻虞国,本王无你,照样全胜。” 恩威并施,他随燕珩学来?,用得最好?。 那挺拔的?身影罩下光辉来?,将虞明舟整个人都遮挡住了。 视他气势巍巍然,虞明舟不敢再多辩,只欠了身,轻声道:“得秦王赏识,我不敢多求,愿助您成此大?业。只是日?后,还?请您,勿要?忘了这个约定才是。” 秦诏转过眸来?,盯着她:“公子?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虞明舟点了点头,又问:“若是有燕王为阻碍,那您打算怎么做?他于秦王有恩,恐怕……” “那便不关公子?的?事了。”秦诏道:“公子?只需安分?守己,做好?内应。如若不然……本王多的?是贤才,也个个都想做侯爷。” 停顿了片刻,他又道:“本王并不想强人所难,你在宫中自保也难。念在你我往日?之旧情,若你不想搅这浑水,本王即刻便能派遣兵马,将你护送至秦地,为你改名易姓,保你一生富贵无虞。” 这话真心,虞明舟竟有几分?动容。 可惜,再赤诚的?情谊,如今,也被?权柄利益冲散了。战火连天,故人相约,也终不似少年游。 那样的?太平,并非她想要?的?生活。 搅在王权漩涡之中,她也早已不是当初一心求安的?弱女?子?了。 这些年隐忍顺从,换来?的?,也不过是更深的?屈辱和折磨。被?裹成礼物送至燕宫、被?胁迫着成为杀父仇人的?宫妃,她从前无可奈何,不代表她以后也没有力气握住匕刃。 跪得久了,她倦了。 她要?站起来?—— “不。”虞明舟换了称呼,轻柔一笑:“秦诏,你可还?记得,当日?在燕宫,因一日?暴雨,你我在檐下避雨时说的?那一句吗?” “仆从分?明要?去取,可你却将那柄伞递送给我,说什么‘丈夫顶天立地,焉能怕这等?风雨’。” 秦诏诧异,也笑了:“往日?里年纪小,信口开河,这话才卖弄呢。” 虞明舟道:“那日?我还?取笑你。如今看来?,你说得对。不过一点子?风雨,有什么可躲的??——秦王赏识我,我自识抬举。您放心,这一仗,我必不叫两军多死一个人。” “哦?” “不止作战计划,前线指挥作战的?严将军,您可识得?” 秦诏点头:“自然识得,作战勇猛,这些时日?打起来?,正?叫本王头疼呢。” “那位,乃是我的?母舅。”虞明舟道:“今时今日?,有他,你们难取胜。不过……秦王放心,母舅那边,我自会周旋,必为你们争取时机。” 秦诏神色沉下去,正?色道:“要?智取,而非强攻。至多冬月,本王便要?看到虞国宫城大?破。只需擒王杀贼,扼住紧要?,其余人,不足为惧,你可明白?” 看了他这样狂纵的?做法,虞明舟岂能不明白? 要?么是强吞,要?么是借力,要?么是破宫城,挟天子?以令臣民,无论哪种,都选了程度伤亡最小、最快夺取权柄的?智谋之法。 “我自明白。”虞明舟道:“可秦王难道不担心,这样强行霸占各国,握住权柄,底下必然不服气。待日?后,虽成大?业,可处处隐患,早晚是要?出?问题的?。” “嗯,本王如何能不知?”秦诏轻叹了口气,又道:“所以,以人治人,已经是最稳妥的?法子?。眼?下,本王顾不得那样许多,待平定归一,那些患处,自有能人解决。” “能人?” “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万事于他手中,皆可迎刃而解。” 虞明舟有些许的?困惑,但她并未问出?口,只点了头,问道:“那……可容我问一句,秦王为何如此着急?您这样年轻,难道等?不得?” 这两年多,秦诏就?没见过燕珩几面。他心焦,事多生变,为防节外生枝、燕珩变心抑或信任殆尽、出?兵擒他,他只能速战速决。 至于那个解决万事的?“能人”,说的?自然就?是燕珩了。他只管先打下来?,再说那样多的?麻烦,便交给那位去管好?了。 “等?不得。” 第91章 百草育 江怀壁被人捉住, 没多久,事情便败露了。为了让江骊更早地知道关键,秦婋在江怀壁的枕头底下, 留了一封信。 信上还挂了一缕头发。 那?是秦婋哄骗江怀壁“结发为夫妻”之语,强割下来的。 因她?这一举动, 省去?了秦诏再去?信所耽搁的时间,没几日, 江骊便来信了, 只管将药方子尽数写全。 秦诏道:“少主,你再跟你母亲, 要?上五百匹肥壮的战马,待本王强攻赵国时, 还有紧要?的用处。” 符慎跟秦诏设计出了个骑兵阵。 缺的就?是草原上狂纵不羁的烈马。少了野性,便不好玩了。 江怀壁哭得两眼红肿。 只瞥了他一眼,便怏怏地靠在一旁了。他不吭声, 就?是不肯。 秦诏左哄右骗, 拿出少主之位来诓他,都不管用。 什么实权? 江怀壁本来打?算, 什么都不要?了, 自跟着秦婋浪迹天涯, 四?海为家,寻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和美过?日子呢。 奈何郎有心?,妾薄情,短暂温存的爱意如流水东去?,再挽回不得一分了。 秦诏无法,只得换了一种说辞:“本王便实话告诉了你吧!你若想寻回秦娘子, 有的是办法,只不过?……本王瞧你这副颓丧样子,恐怕做不到。” 江怀壁不信:“净骗我。” “怎的不信?”秦诏轻哼了一声,“既然不信,那?算了。自有能做到的人!娘子那?样的聪慧美丽,赶着来提亲的人都快要?踏破门槛了,本王正?好做主,将她?许个好人家。” “你!她?、她?是我娘子,我们都……”江怀壁脸都憋红了,头一次这样无助地望着人,那?声息软下去?,变成了恳求:“秦诏!秦王!我信你还不行吗?——你怎好夺人所爱?” “嗯?” “你就?……快告诉我吧!” 秦诏见此,才笑道:“那?本王就?发一回善心?,跟你说一说。你可知娘子最喜欢什么?她?最爱的,便是‘说一不二’,你若能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岂会不喜欢你?” 江怀壁道:“可是,我已经全听她?的了呀。她?自说什么,我都照做,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非也?。”秦诏睨他:“光你一个人听,算什么?” 江怀壁怔了片刻,她?竟喜欢这个吗? 他比秦婋还小两三岁,当日腻在一起,谈情说爱,岂不是叫人忽悠七荤八素?眼下一听这话,顿时明白过?来了。 秦诏道:“待你掌管五州,有了实权,再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才好。如若不然,岂不是要?叫娘子跟着你吃苦?且说是个爷们呢!——两手空空,如何好跟人腆着脸说喜欢?” “到时候,回你的五州去?,乖乖做主子,备下金银珠玉,战马典当,给娘子预备下风光的聘礼——岂不好?” 江怀壁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战马?——聘礼?” 秦诏点头:“正?是。” “给我纸笔。” 秦诏狐疑:“纸笔?” “秦诏,你可愿意,和我做个交易?” “说来听听。” “我给你备下战马千匹、再派遣精兵一万,助你破局。如何?” 秦诏在心?底轻轻嘶了口气。 不是?怎么秦婋的美人计比他的管用这么多?他跟他父王卖惨献身的时候,燕珩可是一个子儿都没给啊! 见他不说话,江怀壁以为他不肯同意,便蹙起眉来,急道:“我再给你金、银、怀壁、宝石各百箱!如何?……” 秦诏憋住惊讶,面上风轻云淡道:“少主休要?夸海口,你如今被人关起来了,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江怀壁脸色一晒,本事?自个儿还不是靠母亲呗! 别的不说,只要?他以死相逼,江骊必定会同意的。只是这招没出息,他还得想办法补回来,叫秦婋瞧得起他才行。 “你别管,反正?我自有办法,你只说,大业将成之后,能不能给我十万兵马,钱财银两并粮草用物,助我统一五州?” 秦诏心?中好笑,若是秦婋出马,随他奔逐五州,那?等心?机谋划,恐怕十万兵马都用不了……但他面上还是犹豫,说道:“这倒好,本王愿意帮你。只是……” 江怀壁着急地追问:“只是什么?” 秦诏又笑:“只是本王做不得你娘子的主!她?最是个有主意的人,到时候,她?若是不肯嫁,可不能赖在本王头上。” 江怀壁笃定道:“这你更不用管,你只助我统一五州,其余的事儿,我自会处理?,娘子若不肯嫁我,我便想别的法子!” 秦诏见他果决真心?,忙答应下来。生怕再晚两日,秦婋移情别恋,这小子伤心?不肯筹划了。于是当即唤人给他研墨,纸笔伺候。 江怀壁要?兵马、自异族借道,翻了两座雪山瘴林,兜了好大的一个弯子,才将那?些兵马调配齐全。 一来一往,已经是半年的工夫儿。 秦诏解了楚军恶毒之计,强攻灭楚,擒了楚王并那位有过几面之缘的楚安夏,而后,长驱直入,接管边境城池。两国本就接壤,这一仗硬气,打?通之后,秦国猛地膨胀起来一圈。 山河万万里?,虽各处反抗,都不太平,可也有了大国之威。 就?这样,秦诏阎王似的,强破五国。又仿佛蝗虫一样,兵马过?境,片甲不留,给各家各户都吓得面露难色。 姬如晦问他,“咱们养息半年,先打?妘国那?残垣断壁,再打?赵国才好。您怎么想?” 说起这话,秦诏正?犯愁,耽搁了许多时间,马上便到他廿三的生辰了,他父王可等不得! 姬如晦见他犯愁,才想再问,妘国却来了飞书。 是妘澜写给秦诏的。 他信上说,妘国愿主动交还玺印,只求没有黎民?征战、将士殒命之苦,要?他保全宫上下,绝不杀一只蚂蚁。 秦诏捏着信,良久,方才爽声笑起来。 他抬手,挂在符慎肩膀上,而后又伸手去?摸他的长戟,嗓音里?的喜悦和痛快难以压制——“本王就?说,自古无绝人之路,天降大喜!” 符慎莫名其妙。 秦诏却叹道:“本王就?知道,妘澜并未那?等不谙时务的人!妘国家底薄弱,跟如今的秦国比不得,焉能放肆——!如今倒好,本王没交错这个兄弟!” 这个除了楚阙之外?、天下第一好的“亲兄弟”符慎,听见这话,不由得撇了撇嘴,轻哼,一天到晚的,逮谁都是兄弟。 秦诏派楚阙出面,接管妘国。并封妘澜为两河郡主,掌妘、吴两邑,吴国只划了半壁给他,余下半壁,因地势便利,盐事可行,便并在秦土之中,大肆发展商贾之事。 这会儿,符慎问:“那?接下来,如何?” 秦诏笑道:“先不管接下来怎样!本王心?中畅快,正?没处发挥。将军,你我许久不曾较量,今日响晴的天,你我比试一番,叫本王松松筋骨,如何?” 符慎冷哼。 真怕一长戟给他捅穿。 但秦诏这些年,浴血奋战较量出来的功夫,长进许多,连他父王待他,都不敢小觑,更何况符慎。 两人提着兵器就?出帐子了。 姬如晦跟在后头笑,好么,这会儿又不着急了。 天下九国,秦军势如破竹,已强吞六国,确实不必再着急。 如今,只剩下一个难啃的硬骨头赵国,地势易守难攻,连燕军都不曾轻易打?他的主意,因而,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招数,便也?随他们去?了。 符慎迎面直击,才一上来,就?下了死手,差点一长戟给秦诏的喜悦捅穿。不止喜悦,放着喜悦的心?口也?差点捅穿。 秦诏哼笑:“将军歹毒。” 符慎恍惚回到当年燕宫较量的岁月里?,心?中五味杂陈,只盼着秦诏早日得胜,为他父亲正?名,沉冤得雪。 因而眼下,虽胜了仗,他却不曾浮出喜色,反而压住眉眼,回道:“是王上被一时的开?心?冲昏了头脑!若不仔细迎战,败局就?在眼前。” 这句话,点醒了秦诏。 秦王顿时变了脸色,双眸一沉,露出正?色微笑来:“将军提醒的是,本王不会轻敌,此战,不能输给你才是——” 两人旁若无人地打?了起来。 不过?,事实证明,青出于蓝,未必胜于蓝。 打?过?去?两炷香,秦诏到底不敌,还狠挨了两脚之后,忙一刀拨开?他的长戟,伸手告饶:“可以了、可以了,将军果然威猛,本王打?不过?,认输还不行吗?” 这话,符慎受用。 秦诏凑上去?,气喘吁吁地揽着人肩膀:“背地里?无人之时,将军没少操练吧?功夫越发厉害了。如今,竟还是输你一筹。” 但这次,符慎没有被他哄住,只笑道:“王上方才没有拼尽全力。当年打?我的时候,王上可不是这样小的力气,怎的?王上难道还怕打?伤了臣,没人给您打?胜仗了吗?……未免小瞧人。” 秦诏挑了挑眉:“这话蹊跷。当年也?是叫你打?得躺了许多天,如今还不赶紧求饶,难道是要?等着长戟扎到人,才喊疼吗?” 符慎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臣难道还敢伤了您不成?” 秦诏心?中想着符定安然无恙回燕之事,一时心?绪复杂:这样的不敢伤又能持续多久呢? 若他知道,还不得多给自己捅杀两下。 但此刻,秦诏不好跟他开?口,便只好提前跟他作提醒:“纵伤了,那?也?是较量,并不是存心?的。本王待你同亲兄弟一样,从来不曾变化。无论你伤不伤人,本王都不会与你计较的。” 第92章 孤圣伤 小时候泪盈盈的, 可怜又可爱。 现如今,人高马大。泪盈盈的,凄惨倒罢了, 怎么看在燕珩眼中……还?是有点可怜、可爱。 秦诏挣扎了一下,身?上?的单薄囚衣都染透了, 囚车几乎不避风雪,因吹拂的厉害, 便落得头发凌乱、衣衫褴褛的下场。 赵国护卫亏待他, 不给什么搭盖被褥,只勉强叫他活命, 一路上?又冷又痛,吃不饱穿不暖的, 岂不是难受得厉害。 这会儿?,秦诏不光双目含泪,就连双唇, 都泛了白。整张脸上?全无一丝血色。头顶上?还?有一层未消融干净的雪痕。 燕珩的问话无人敢答。 那个举剑架在秦诏脖子上?的赵国侍卫, 也悄不作声地打量了人一眼,而?后默默将剑收回来了。被人压得深了, 脖颈一线血痕…… 燕珩冷哼了一声。 那视线才抛出去, 祁武便明白过来, 当即下令,将所有赵国来的“反贼”都押送下去。一帮不长眼的东西,连他的人,也敢伤。 秦诏跪在那里,低着头,不敢吭声。 燕珩看了德福一眼,他便立即遣人去传唤太医, 并?唤仆从置办用物,提早备下药浴,等着给人擦洗各处。 燕珩垂眸,盯着脚边跪的那个,语调也不客气:“活该。” 秦诏不敢辩驳,小声道:“父王,并?……并?不是那样。只因这次大意轻敌,才会被人擒住。说来说去,还?是心?中着急,想快些胜利,才好赶着来见您。如若不然……哪里知道,您的心?——是不是还?好端端地放在我这里?” 燕珩仿佛不想见他似的,那目光冷落地扫了他一眼,便狠下心?去,转身?走了…… 秦诏急急地往前追,才站起来,就让德福扣下了。 “公子——秦王!您身?子不好,不要再追了。容医师们先看过之后,再去请罪吧。若如不然,王上?可要怪罪小的们没眼力?见了……”德福轻声跟人说道:“您瞧瞧,这浑身?的伤,若不好好养,哪里能安心?打仗呢。” 秦诏不得继续追,只好点了点头。 才说着话,转身?走了两步,秦诏就打了个寒颤,身?子一晃,直直地栽倒下去了。德福“哎呀”了一声,忙伸手扶抱住…… 可叹秦诏那样威风的重身?子,若是栽倒了,不知要伤成什么样呢。 听见动静,燕珩哪里顾得上?嫌弃,忙快步走过去,亲力?亲为,将人捞进怀里……他垂眸,抿起唇来,说不出的复杂心?情。 帝王隐约浮起一层怒火来,却不知是因为什么。 兴许是怪秦诏不肯好好照顾自己,总三番两次置身?危险境地,又或许是怪赵洄那老匹夫狠心?,连这样的孩子都下狠手。 若是赵洄听了,恐怕得冤枉死。 孩子?哪有孩子——不就眼前一个活阎王么! 这老匹夫躲在赵宫,心?里还?想呢…… 这燕王无理、秦王也无理,他是堂堂正正捉的俘虏,难不成打一顿还?算错?就算燕王顾念旧情,兀自心?疼,也不好寻他麻烦,这样偏心?吧?! 外头的风雪愈发浓,天冷得快,燕宫却比春日还?暖……馨香炉火候在床榻边,将那仔细擦洗干净的人,熏得额头淌了细汗。 他那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好皮儿?,四处血淋淋地瞧着可怕。好在医师们仔细检查过后,为他敷药包扎,养息几日过去,便长实?许多。 幸好都只是皮肉伤,不曾伤及筋骨,内腑。 秦诏这一躺又是两天。 发发汗,退了烧,才苦着脸睁眼…… 德福守在旁边,见人睁眼,好歹地替人松了口气,忙唤人替他盛碗粥来。 秦诏不肯,颤着声儿?要见燕珩:“我只想念人,须得看见父王,才好下咽。若不然,心?肝里挂念,吃不下去。” 德福一听,肉麻地嘶了口气儿?,这么多年,照样没习惯这位顶着一张威厉的冷脸讨骄。也不知怎么回事,秦诏总是这样黏人。 东宫的一应布置和用物都是旧日的模样,秦诏望着眼熟,幽幽地叹了口气,又问:“我睡了多久?” 德元这会子才从外头端过粥来,接话道:“哎哟,您睡了两天了。小的守了您两天不敢阖眼,才多久不曾见,您一回来,就给小的这么大的惊吓。” 德福是受了那位的命令,前来询问秦诏情况的,见德元过来,又跟着叹了口气,说道:“秦王醒了,你?自好生照顾,我还?须得回去了,赶着要给王上?复命。” 秦诏便追问了一句:“这两天,父王可来看我了?” 实?际上?是来了的,可燕王有令,不许他们乱说。故而?,这俩人,齐齐地摇头:“并?不曾。秦王您还?是快些好起来,自己去请安说明吧。” 秦诏这才失落地点了点头。 而?后,他又赌气:“唉,没胃口,饿死我算了。” 仿佛才这么几日的工夫,那个外头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秦王,又成了燕宫里卖可怜的小骄儿?。 有人宠,有人心?疼,便翘着尾巴……骄纵起来了。 德福和德元对视了一眼,清了清嗓子:“我说秦王呐!您身?子浑身?都是伤……再不好好养息,可要落下病根的。” 秦诏深深地叹了口气。 德元冒了机灵,凑到人跟前儿?,小声说:“您现如今,虽强壮,却未必能跟人打个平手,还?不肯好好吃饭,岂不是往后都没有胜算了?” 秦诏猛地挑眉:“?” 德元慎重地点头:“为了日后的长久大计,您还?是要多吃些,养息好身?子。” 秦诏扭头去看德福,在人脸上?瞧见一样的凝重神色。秦诏顿时颓丧了三分?,靠坐起来,痛嘶着去接过碗来…… 德元见他动作艰难,便想喂他。 秦诏果断拒绝了:“大丈夫顶天立地,这点小伤算什么?我——堂堂秦王,浴血奋战,夺了三千里山河,岂能端不动碗吗?” 才说下这话没两分?钟,外头传来一声通传,说是王上?驾到,秦诏就立刻露出原形了。他将碗搁下,摆出一副怏怏不乐的姿态,期盼地望着来人的方向。 果不然,燕珩甫一站定,就瞧见秦诏那副可怜样儿?。 秦诏率先开口:“父王……我才醒。想您想得厉害,吃不下饭。” 燕珩睨了他一眼,挑眉:“嗯?” “也不止没胃口,吃不下。”秦诏道:“浑身?的伤痛难当,实?在拿不起碗来……若是父王心?疼我,肯随便喂我两口,倒好。” 德福:“……” 德元:“……” 刚才还?“这点小伤、我岂能端不动碗吗”,现在就成了“实?在拿不起来”,目睹秦诏卖惨的两位,愣是憋红了脸,没敢吭声……他俩对视一眼,默默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燕珩岂能看不出来,冷哼了一声:“哪里的俘虏,有这样好的运气?叫人好生照顾,还?要寡人亲自喂?” 秦诏艰难爬下床,伸手去抱他,整个人虚弱地栽进人怀里去了:“燕珩……你?生我的气了吗?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是不是我不给你?写?信?还?是你?怪我太久不来看你?,还?是……我还?没打下江山来,不能和你?相守,你?等得着急了?” 那话问得好直白。 但每一处,都说中了。燕珩顺势搂住人,抿了唇,却没话答。 秦诏又问:“你?是不是心?疼我受伤了?还?是埋怨我这样的不勇武?” 前一句是真,后一句却不曾有过。 燕珩睨他,全说了假话,只哼笑:“心?疼是假,看你?没出息是真。还?敢夸下海口,说什么不胜不见寡人。再一转头,倒成了俘虏了。” 秦诏伸手抱他,拿脸贴在他耳边,哼哼道:“父王,您心?疼心?疼我吧……我浑身?都好痛的。” 他都数不清自己受过多少伤了…… 燕珩数着呢。 算上?那块烙印,秦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凡是能看出痕迹来的,总共有二十八道……他的心?,也仿佛叫人狠攥了二十八回。 燕珩弯腰,将人捞进怀里,抱着送到床边去。那端碗、喂粥的姿态实?在太过于熟稔,仿佛往日的一幕幕又开始重演,秦诏吃得眼底都发热。 燕珩待他,总像孩子似的纵容。 那样耐心?,那样温柔。虽偶尔管教,更多的却是“溺爱”。 燕珩轻吹了两下粥,漫不经心?地问:“那老匹夫,怎么捉到你?的?” “我……”秦诏试图寻出点主意来,扯谎道:“当时我在马上?,因不留神,叫一猛将打下马来,几人挥刀相向,没躲得过去,方才被擒。赵王狠心?打我,才叫我沦落得这样凄惨。” 燕珩冷哼,分?明不信:“哪个猛将?据寡人所知,那赵国最猛的两个先锋,都叫你?一刀削了脑袋,送到赵国城门前挑衅去了。” 秦诏没理儿?,只得讪笑:“那是他们无用。” “那两个尚且不敌你?,剩下的,不过乌集之众,焉能将你?擒住?依寡人看,你?这混账,恐怕另有图谋。” “什么图谋?”秦诏装傻:“我怎么听不懂这话?谁会傻到……拿着性命去图谋,还?换了一身?的伤患呢。” “岂不就是你??” 秦诏心?虚:“我……我没有。父王,我……” “说罢,想要什么?”燕珩睨着他,手中的勺柄搅了搅,嗬笑道:“想叫寡人出兵?” 秦诏不敢不承认,只好点了点头:“是……父王,你?,你?若想,那自然是好。你?若不想……” 第93章 众并谐(4K营养液加更) 秦诏逃走, 从三道宫门外抢了外袍并鞋靴。 大家都知道他是燕珩的心肝肉,哪里还敢难为?他?侍卫傻眼地目送他,心道, 咱们秦公子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衣衫不整, 跑得倒快。 秦诏这一路,飞奔回卫, 是逃命去的, 能?不快吗? 但燕珩,却并未叫任何人去捉他。 帝王拂袖, 连金銮轿撵都不要,兀自缓步往金殿方向走去……仆从们撑起伞来遮雪, 仍有无?数冷冽的寒风灌进帝王衣袖之中。 三十载的燕宫岁月,再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冷了。 燕珩恍惚想起来点什么, 比如玉夫人那?样释然、冷漠的微笑, 和她相遇在小径上,却总是背转而行的决绝背影……他便站在被抛下的瞬间?里, 安静目送。 他总是被困在这偌大繁华宫城之中, 目送一切。 目送燕正?御马亲征的高大背影渐远, 连飞扬的燕字旗都再也看不见。目送燕正?辉煌陨落的一生被封进棺椁,由庞大的队伍抬着,自宫城缓缓出…… 直至那?刻,人臣仍劝阻他:一路至于皇陵,帝王不可相送。先王已造了阔比天下的祠堂,曾嘱咐过,您若想祭奠, 便跪在那?儿吧。 他出不去。 仿佛一生都被囚禁在这金碧辉煌的王权之中。 再比如,目送秦诏决绝的身影,狂奔而去,消失在风雪苍茫之中。 那?常年捧着暖炉的手,空空坠下去…… 仆从们面面相觑地往上递,却被人拂开了。 帝王握紧了权力,真情却如流沙,从掌心漏出去。就算捧着金玉造的玺印,也空空如也——就算捧着暖炉,也冰冷。 帝王抬眼,在乌蒙蒙的天幕之中,没瞧见一只飞鸟;他站定,金靴尖沾了一点雪泥,挺拔的身姿头一次显得孤寂。 早先,他没尝过,不觉得那?等痴缠有什么。现如今,他失去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回到了一切的起点,那?时的秦诏,还不曾来燕宫。 他追他的秦,他守他的燕。 不过是错开了,而已。 德福想出声:“王上,若不然……” 燕珩思绪被打?断,忽然转过眸来,将人吓得不敢再说了。但帝王并未责罚,只是平静地唤他:“你去传……符定进宫,寡人要见他。” 德福称是。 燕珩微微一笑,终于伸出手去,接过了人递上来的手炉。他捧着,掌心慢腾腾地温暖起来,眼底的光影也渐渐淡了下去。 仿佛只是一瞬间?,却又跃过相伴的这十载。 什么也没发生过。 燕珩哑声道:“今岁天寒。日后……殿中多添些炭火罢。” 德福将身子躬得更低,忙称是。 往年,那?小崽子缠住人,被抱在怀里的时候,总将燕珩暖出一层薄汗来……帝王便道:再不要添那?么多的炭火,热。 如今,那?小崽子走了,殿中便越发的冷清了。 燕珩本?就不爱热闹。 少了秦诏叽叽喳喳的闹腾个没完,少了这位作死的到处蹿腾,少了他捉鱼摸虾、狩猎驯马,抑或者哭哭咧咧地说:父王,谁谁谁又欺负我?!这满宫里,再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动静。 燕珩神色平静,仿佛转眼便忘了刚才那?一岔儿。他唤符定进宫,反问?人:“若是寡人叫你打?赵国,要用多久?” 符定道:“若是……和秦军一起,左右相望。至多明年盛夏,便可尘埃落定。” 燕珩拨着指尖,慢腾腾地叹气?:“太慢了。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明年四月。寡人想看见,战事平定。” 燕珩分明最是有耐心的,他向来不在战事上着急,不知为?何,这回却转变了态度,那?要战的意思坚决…… 符定先是有瞬间?的惊讶,而后,才拱手坚定道:“王上放心。臣必竭尽全力,为?您谋此战事。赵国入我?大燕囊中,绝不过半载!” “甚好。”燕珩漫不经心地抛出那?道虎符去,丢在他脚边,叮当一声,那?两块都摔开了…… 帝王道:“速战速决,也叫他们见识见识,燕军的厉害。不过,灭赵之战中,不要跟秦军正?面起冲突,待一切平定,守住阵线,威慑即可。” 符定小心翼翼地抬头,对上燕珩睨视的眼神:“嗯?” “王上,咱们……不乘胜追击吗?毕竟,以秦军之力,难以兼顾四海,若咱们打?下去……” “哼。”燕珩冷笑,仿佛是轻嘲一般,他道:“你那小儿在秦军做大将,难不成,寡人叫你父子上阵厮杀?你若不爽,便小打?小闹,教训两下——叫他吃吃苦,也就得了。” 符定这才觉察那?位苦心,忙感激道:“臣——谢过王上!王上仁慈,大恩在上。” 燕珩没理?他,冷哼了一声,起身转过幕帘后面去了。 符定战战兢兢地捡起地上的虎符来,并将另一块轻轻放回帝王桌案上,方才退下。 三日后,燕军出征,奔赴边境。 …… 秦诏回秦营的时候,把大家都吓傻了。 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威风的王上怎么破头烂腚,衣衫褴褛的就赶回来了?瞧这副样子,风尘仆仆,浑身脏污也就算了,怎么脖子上还糊了一层血痕。 那?伤疤刚刚长好几分。 姬如晦慌忙接他下马:“王上,您这是怎么了?叫您去搬救兵,怎么瞧着,反倒比之前更不如了。” 秦诏叹了口气?,神色沉重:“嗨……差点抹脖子!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不止救兵没搬到,父王还想将我?扣下,我?以死相逼,方才逃回来的。” “啊?——” 就这等狼狈丢人的糗事,恐怕江怀壁听了,都要笑话人。秦诏连他还不如。他以死相逼还换了一万精兵呢!秦诏以死相逼,就换来个“差点死了”…… 秦诏无?奈,却仍美滋滋地想着燕珩。他总觉得,燕珩是因为?实?在爱他、想他、心疼他,才那?样的。 秦营中,他们几人见此计无?用,便凑在营帐中商量别?的主意,待定下作战策略,方才放秦诏回去休息。 秦诏这才有时间?将自个儿洗干净,靠在榻上安心歇息了一晌。 晚间?,秦婋去给人送膳食,问?了句:“王上何以这样狼狈?” 秦诏睁开眼,浑身疼得直嘶气?,脖子上也包扎好,裹了厚厚一层。他坐到膳案前,睨着她笑道:“娘子聪慧过人,本?王请教你一个问?题,可好?” 秦婋道:“王上但说无?妨。” 秦诏仿佛打?趣儿似的,问?:“为?何娘子的美人计那?样管用?” 秦婋先是一愣,而后才笑道:“这话蹊跷。我?可是什么计都没有用,全凭真心。王上说的……是哪一位不吃这套?您也不想想,那?天真的傻子,跟天子之间?,还差着三个字儿呢!” 说罢,她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秦诏慢腾腾地咬住筷子,后知后觉地拼出来那?三个字:天(真的傻)子。 他嗤嗤地笑出声来,骂得好巧妙! 他深以为?然,觉得也对,是因这江怀壁——真的傻。 奈何,秦诏光想着人家傻了,竟没听出来秦婋话里有话。她是说,跟燕珩比起来,他的手段,才是“真的傻”,帝王权柄岂会为?恩宠而转移? 接下来,秦诏休整几日,便要唤符慎出兵再次开打?。 正?节骨眼上,忽然自边境传来一个好消息。 斥候惊喜地来报:“回王上、回将军,好消息,是燕军出征了!传燕王有令,为?平定此患,已经派遣十万精兵,直逼赵国边境。” 多少?十万精兵? 符慎和姬如晦相视一笑,赞叹地点了点头。 而后,大家齐齐地看向秦诏:“果不愧是王上,您这招苦肉计,实?在有用!竟能?叫燕王这么大的阵仗相助!以燕军之力,十万精兵,打?两个赵国都没问?题!” 哪知道,秦诏听了,却没什么欣喜神色,只怔怔道:“这么多吗……” 姬如晦道:“瞧把咱们王上高兴的!” 秦诏有苦说不出,那?一脸酱色哪像是高兴,分明是担忧和害怕。 看着架势,他父王这是要派人来捉他啊!打?完赵国,下一个,岂不是就要寻他的麻烦了?因而,他左右看顾了一眼,道:“别?的先不说,诸位万万不可与燕军起冲突。” 那?斥候兵还想再说,“领兵的,还是——” 秦诏猛喝:“住口。”说着,他一把将人拖到一边儿去,压低声音,猜道:“领兵出征的,可是符定大人?” 斥候兵惶恐地点头:“正?是。王上,可是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敌军大将与咱们大将乃是父子,岂不影响将军作战,传令下去,上下缄默,绝不能?透露此事,只说是个不知名的将军便是。” 斥候兵忙应是,转身出去了。 符慎还纳闷呢,他笑问?道:“王上,哪里的隐秘消息,竟连臣这个主将都不能?知道?神秘兮兮的。” 秦诏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万不能?这样说。本?王待你心连心,你我?岂不是天下第?一的亲兄弟!本?王哪里有什么好瞒着你的——若是你不知道,本?王定也不知道,万不可冤枉人。” 听见这话,姬如晦顿时警惕起来:坏了,他们王上,定是又做出什么对不住符将军的事来了。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秦王“口蜜腹剑”之时,最是危险。 符慎还不知觉,笑呵呵道:“瞧王上您说的,那?是自然了!咱们君臣兄弟二人,自然心连心。臣岂敢冤枉您一分?” 第94章 怀计谋 秦诏将他手底下所有脑袋瓜子灵活的谋臣都?请来了。连楚阙、年?予治、闻呈韫、妘澜和季肆夫妇俩, 并虞明?舟、韩确等人,一个没落下。 天下贤才,除燕一分, 齐聚临阜。 筵席繁华,灯影摇曳。诸众含笑?, 齐齐地将视线望向上首那位秦王。 满殿上,就秦诏一个人苦着脸。 姬如晦笑?问:“明?日?燕王临视, 答应与?您‘谈判’, 无?性命和战事之虞。天下已平定,四海皆归顺, 不知王上,还有何等烦心事啊?” 秦婋门儿清, 低笑?了一声。 那位又当爹、又当妈,才将他“拉扯”大,孩子长大了不听?话, 叛逆期想造反, 那位岂不是要来兴师问罪么——他们秦王,正该烦得很! 秦诏清了清嗓子, 道:“虽天下二分, 可父王……哦不, 可燕王独占半壁,论兵马、论谋略,本王恐怕不敌,正是为此,才犯愁!若是明?日?燕王开口,要本王交还玺印,那本王又该如何?” 符慎答道:“王上不交便?是!咱们疆土广博、精兵三十万, 再有来自五州的强壮战马——岂能怕他?” 秦诏:…… 你不怕,我怕还不行吗? 他有苦说不出,“符慎,你不怕?你是咱们的大秦的功臣,无?论发生什么,可都?不许……”叛变。 没等他说完,符慎就点头道:“不怕。王上放心,明?日?不论燕王强威如何,臣都?绝不吐出一个字儿的软话。咱们三十万,打他二十万,以多胜少,难道还打不过?” 楚阙心虚地摇头,心道:符慎,你可记住你现今的强硬和威风才好! 秦诏长叹了口气:“将军呐。咱们不能和燕军开战,纵是打赢了,恐怕也大伤元气。再者,燕王乃是咱们大秦的太上王!自古就只有老子打儿子,没有儿子打爹的,你可明?白?” 符慎撇嘴,不以为然。 秦诏嘶声,唉,现在不明?白没关系,明?天你就明?白了。 姬如晦道:“王上的担忧,臣能明?白。但是,玺印万不能交还,若是交给?燕王,他想杀您,还是想罚您,都?没有二话可说。到那时,咱们可都?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罪臣了!” 其?余人纷纷点头。 他们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个以一敌百,大杀四方的秦王,到底缘何这样惧怕燕王?那位又没有三头六臂,两军交战,真打,还不一定鹿死?谁手呢! 秦诏犯愁,他怕打不赢,更怕真的打赢了。 若打不赢,他顶多挨两个巴掌,被人捉进鸣凤宫承欢。 若打赢了,那位自此恐怕都?不得再回头——敢叫燕珩输的人,还没出生呢!他那样多、那样浓的爱,放在燕珩眼皮子底下,岂不都?成了对失败者的羞辱? 那位心性那样高?。 秦诏干嘛要惹美人不高?兴呢…… 再者说,燕珩就算真赏他两个巴掌吃,他也不敢吭声啊。 想到这儿,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聪明?的脑袋,难道想不出一个办法来?本王是想叫父王开心地来、再舒心地回去,若是能兵不血刃,并为秦土,才是最好的——总之,不能惹他生气!” 底下那几位跟着犯愁,急得摸袖子:“这样难办?燕王怎么可能会同意并为秦土,兵不血刃呢?反过来并为燕土还好说。恐怕那位就是亲自战死?,也不会说出‘投降’之语。” 秦诏兀自饮了一杯酒:“唉……” 秦婋道:“既然王上那样为难,那就并为燕土也好。只是不知,王上是贪念这王权,还是什么别的?” “没有王权,拿什么说话?”秦诏睨了她一眼,哼笑?:“小娘子说话最刻薄。你分明?知道本王的苦楚,岂有一分是为了夺我父王的权力?” 楚阙听?了一圈儿下来,觉得自家发小心思好奇怪!磨磨叽叽的,一点也不像往日?的作风,那个满口狂言、从不服输,谁拦杀谁的野心秦王去哪里了? 因而,他举杯,笑?着看秦诏:“王上,您到底因何犯愁?这里头的规矩,只有两样,要么打,要么求饶。您总得选一个。” “若是打,咱就有寻个伤亡最小的打法,若是求饶,那我们……”楚阙停顿片刻,扫视殿中所有人,调侃地叹气道:“那我们,今晚就收拾铺盖,赶紧跑了得了!” 秦诏气笑了:“楚阙,本王就知道,你最没骨气。” “这话说得奇怪,您说要哄着燕王。那还能怎么哄?您将玺印交给?人,再献上笑?脸,多磕几个响头,一切便迎刃而解。您也不必做秦王了,自己回去,给?他当那乖儿子便?是了!” 秦诏挨了臊,抬眼哼道:“本王就这样没出息?” 平时不是的,但在燕王跟前儿,却没跑。 所以,大家望着他,齐齐地点了点头。 秦诏:…… 那是我父王、我老秦家的主?子,他当家做主?,我岂能不听??你们这群没成家的,懂什么! 但他也没好意思说出来,那样显得太没出息了。 再者,若他现在软下去认怂,符慎必定第一个跳起来,拿长戟捅穿他——这些跟着他打天下的功臣,就没一个能认的! 尤其?是妘澜,哼笑?道:“臣把妘国献给?您,是为了叫您借花献佛的?” 秦诏:…… 季肆和卫宴也看他:“我们把全部身?家都?掏出来,只为供应您的战事,您就这样不战而降,那您答应我们的‘保全’,是不是也不作数了?” 秦诏:…… 虞明?舟也调侃道:“燕国贤良如云,若是燕王收回八国,恐怕这二都?郡主?,便?不会叫臣做了。” 说罢,她又格外敏锐地添了一句话:“不会到时候,还要叫臣入宫为妃,住在燕宫吧?” 秦诏猛地坐直了身?子! 坏了,差点忘了这一回事了! 他若投降交还玺印,那位娶妻生子,他可半个不字儿都?没资格说呀……虽然燕珩要赏他鸣凤宫,可他也没说,往后只有他一个人啊! 见那话管用,卫宴也轻声叹了口气:“卫莲好,卫女也美……若是王上胆怯,交还权柄,那我们女儿家的身?子,都?教燕王强娶去了,倒没地儿哭。” 秦诏急忙替燕珩正名:“他那样仁慈心善,就不是尔等口中这样昏庸的王君,他才不会强娶良女!” ——但不强,只娶也不行啊! 卫女二字,着实将他刺激到了。秦诏沉默了半天,方才狂放的饮了一爵,辣辣的舒了一口气,而后,站起身?来,望着众人,说道:“打。” “此战,必打,必胜。” “只是怎么打,本王还没想好。诸位也想想法子,最好是不伤一兵一卒,不叫那位动怒。要智取……明?日?燕王来,诸位务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人仔细珍重的伺候好,可明?白?” 其?余人纷纷点头:“明?白,打!” “不是这句,是伺候好燕王,可明?白?” 大家目瞪口呆:…… 三千仆从,前一夜,就开始洒扫宫苑,铺造玉阶。仿佛迎接九天之神下凡一样,稀罕得厉害。秦诏在筵席散去后,还特意转了一圈,检视各处。 如今的赵宫,已经变作了秦宫。 可以说,满秦宫的仆从们瞪大双眼,万分戒备,和他们王上一样翘首以盼,就只为着一睹那位的神容。 他们以为,那位定是雪衣长袍,稳坐轿中,只等着踩出一双高?台履来,落在玉阶光辉中。可他们没想到…… 燕珩一身?银甲,高?大威猛,纵马疾驰而来。 无?人敢拦,纷纷致以注目礼,齐齐地出声:“恭迎天子临视。” 秦诏迎在那里,大老远就露出喜色:“父王!……”他急急地往前凑,顺势就跪在人马旁边了:“父王,您来了?” 燕珩将视线扫过那长长的脂玉长径,复垂眸下来,睨着人。 在秦诏无?比期盼的目光中,他开口第一句,便?是兜头泼了盆冷水:“作的什么死??寡人的马匹奔逐起来,都?打滑。” 秦诏傻眼了:…… 符慎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扯住他手臂,捞他起来…… 但秦诏膝盖软,跪在那里,愣是不敢动。其?余人才作出行礼的姿势,见他们王上跪得那样乖顺服帖,不得已,只得纷纷都?跪下去了…… 符慎冷哼,不情愿。 燕珩瞧见了,却没说话,只踩着秦诏单跪的膝,下了马来。 不到半刻钟,远处奔逐的一队人马便?已赶到,领头的不是符定还能是谁? 秦诏刚站起来,去扶燕珩。符定就翻身?下马,快步朝这里走来了。 符慎揉了揉眼,震惊。 不是?他眼花了吗?怎么大白天看见爹了? 燕珩轻哼了一声,冷声道:“符定,瞧瞧你养的好孩子,见了寡人,竟不下跪。” 符慎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符定老儿抬脚就踢在人屁股上,紧跟着,抽了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来…… 威风的符慎将军,再顾不上形象,惨烈地叫起来:“啊——爹!爹!你怎么活了?” 符定怒了,打得更狠:“你这逆子,咒你爹死?了不成?” 符慎哭得嗷嗷的:“爹,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我不知道啊!” 秦诏嘶气,吓得手心都?出汗了。他扭头看燕珩,心道果然还是自个儿的父王温柔可爱、仁慈美丽:…… 第95章 岩穴藏 秦诏扫了众人一眼, 召集群臣垂云阙议事。诸众坐在那里?,喜笑颜开?,仍旧只有秦王一位苦着脸。 两炷香后, 符慎进殿门来,苦着脸的?人便又多了一个?。 大家面面相?觑:…… 一帮人精拢住袖子嘶声, 死活不敢再多嘴。主要是,燕珩威势逼人, 符定老当益壮, 他们也不知?道,该先安慰哪一个?才好。 符慎抬眼, 因?屁股疼得厉害,便跪而不坐:“王上, 您为?何不告诉我?” 秦诏生无可恋:“告诉你什?么?本王自顾不暇。你何故这样哭丧着脸,好兄弟,你父亲安然无恙, 你该高?兴才是!” “他是安然无恙, 我却不行了。”符慎愠怒道:“早先,王上三番两次要我起誓, 原来就是为?了今日!” “唉……”秦诏故意激怒他:“堂堂大将军, 在人家眼里?, 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依本王看,这仗也不必打了,咱们认输算了!” 符慎果然上当,站起身来,颇愤懑道:“王上这话是什?么意思??瞧不起臣?早先那样多的?胜仗,难道不是臣打出来的??”才说了两句, 他便激动起来,急道:“我爹虽然厉害,可我却要胜他几分!” 秦诏摇头,不信道:“不必这样说。你去夺城,老司马还不是将你打得屁滚尿流,一个?子儿?都没剩吗?正好,你也怕了,咱们就此抛下大业,做几只成?对儿?的?王八好了——你,你,”秦诏指着底下那几位得了赏的?:“还有你,都不过软骨头,打什?么打?哪里?有胜算?” 全都骂了一圈,秦诏怒道:“本王身边,难道没有个?忠臣不成??” 不说这话还好! 秦诏说完这句,又仔细一看,连韩确都没了。 “……” 季肆道:“此事,臣支持秦王,王上若打,臣愿……”他慎重地?舒了一口?气,还没等再说,卫宴却替他接了话:“臣等愿拿出全身家当,为?王上绸缪,保管一口?饭,都不叫秦军饿着。” 季肆微微瞪大眼:娘子…… 卫宴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心道:急什?么呀,咱们爹可没来。 姬如?晦忙安慰人:“臣也愿为?王上鞍马劳动,决无有一个?字的?推脱。” 连年予治都道:“若是王上觉得臣贪图那点功名权位,倒是错看了臣。是王上嘱托,要伺候好人在先,故而,臣等以燕王为?座上宾,不敢怠慢一分。” 秦诏又看符慎。 那小?子便哼了一声:“王上看臣做什?么!咱们有言在先,大丈夫许誓,绝不落空。这回,也让我爹好好瞧瞧,什?么叫青出于蓝胜于蓝!” 一群二十郎当岁的?孩子,好像才涨起来的?日头一样,正骄扬。 然而,再好的?心性,跟那群心眼子满得溢出来的?老匹夫们斗,再有燕珩指挥,仿佛胜败之局已然注定。 可秦诏总是这样,但凡定下何等的?宏愿在心中,都绝不会再更改。任凭荆棘满丛,扎破肌骨,哪怕痛苦将要从腔子里?涌出来…… “本王有个?主意。” 其余人纷纷望向他:“王上请说。” …… 他们在那里?商量计谋,燕珩对此,仿佛浑然不觉。 但燕军——却已经精细布防,沿着三百里?边境线逼近,黑云压城,阴森诡谲之气浓重,仿佛是群死过一次、獠牙血口?的?猛兽,刀剑寒光在手?,可怖的?不敢叫人多看一眼。 帝王云淡风轻,并不以为?然。 他被仆从引到“凤鸣宫”去,甫一进门,便开?始打量这座宫殿,不过一字之差,仿的?倒是甚像,秦诏仿佛怕他认床似的?,特意做足了准备。 燕珩靠在那儿?轻声叹气的?时候,把秦宫的?小?仆子吓得不轻,忙凑过来问:“太上王,您可需要什?么?小?的?这便去准备。” 燕珩对自个?儿?年纪轻轻做了“太上王”感到荒唐,好笑道:“你们秦王,叫你们这样称呼的??” 小?仆子生怕自己说错话,忙跪下去:“满秦国上下,都知?道您是大秦的?太上王,更乃天子。小?的?不懂事,不知?如?何称呼更好,还请您示下。” 燕珩摆摆手?:“罢了。” 瞧那副惶恐的?样子,仿佛自个?儿?可怖,吃人似的?,也不知?道秦诏是怎么跟旁人说的?。 ——您是不吃人,可您的?燕军吃人啊。 头一次不顾群臣阻拦、强行出宫的?人,被这一路盛夏的?风吹拂着,心底生出分外异样的?感觉。他捡起外头桌案上搁放的?战报册子读了一会儿?,又哼笑:这小?子粗心大意,竟也不怕自个?儿?知?道机要? 说实在的?,秦诏不怕,他要天下平定,更信他父王是个明君,若是他敌不过那位,叫人捉去,也没什?么二话。 再若是不怕他父王的?兵马,秦诏更是什么都不拘;那位要他的?命,他都得递上脖子去。 燕珩如?今,也不全信他了。 这小?子到底生没生二心另说,只要兵马握在自己手?里?,一切便无可忧虑的?;眼下犯愁的?,不过是要不要杀他,要不要夺回来的?区别。 杀他吗? 那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崽子,他舍不得。 燕珩想?,将人捉回去,好好教训一顿,便算了,燕宫那样阔大,临阜也不错。拔掉他的?獠牙和利刺,叫人守在自个?儿?身边,最好。 可他也知?道,秦诏骨子里?野性难改。 他还那样年轻、满腹都是少年人未竟的?高?远理想?,不管是做侯爷、做东宫,还是做秦王,都必会费尽心机、寻着机会翻身…… 那不如?,干脆连秦土也不给他留。 什?么名分都不给,只许他伴着自己便是。 因?一路纵马疾行,燕珩实在倦了,左思右想?没大会,便倚靠在那里?小?憩了一会儿?。殿里?熏染起来的?香,同燕宫里?一样,他倦倦地?阖上眼,仿佛在秦与燕的?幻境之中,做了个?红尘迷梦。 谁都不敢打扰这位天子,就连秦宫里?被热风吹落的?花瓣,都得轻下去三分动作,如?若不然,他们秦王是要问罪的?。 临近日暮,燕珩察觉唇上一点痒。 他睁眼,却只瞧见秦诏跪在榻前,含笑看着他。方才那点痒和温热消失不见,仿佛错觉。可燕珩总觉得,那小?崽子偷亲了他。 ——“秦王作甚?” 秦诏道:“父王,我来请您用膳,您瞧,外头天色昏黑,再不能睡许久,我怕您饿着。” 燕珩撑起身来,声调冷淡:“用膳倒好,只不过,秦王也要顾忌君臣有别,注意自个?儿?的?称谓。” “父王……” “什?么父王?自打秦王举着剑刃,强闯出燕宫之时,寡人便没有这样的?孩子了。”燕珩坐起身,雪白的?锦袜踩在他膝上,“秦王为?质七载,与寡人恩情?十载。现如?今……” 他俯身,指尖落在秦诏脖颈上,轻轻抚摸着那道细小?的?疤痕,复又轻笑:“秦王将这恩情?还干净,狠心自刎也要逃脱寡人,便是一刀两断,再没什?么父子情?了……” 秦诏察觉脖颈上的?痒,却不敢动弹半分:“恩情?,还干净?” “嗯。交还玺印,随你想?去哪里?。寡人便当,从不曾疼过你罢了。” 燕珩欲要收回手?来,却被人擒住手?腕,秦诏神色比黄连还苦:“燕珩,你不要这样说,求你了,玺印我可以给你,你也可以再捅我两刀解解气,只是,你不能这样污蔑我的?心。” “你知?道的?——我逃出去,是因?为?有别的?道理。” 燕珩审视的?目光锐利:“什?么道理?夺了天下,反过来,要逼寡人将燕国江山也送你?” 秦诏道:“不是,我不是……不是只想?要天下。我不想?那样逼你,我不会的?,燕珩,你信我。” “嗬,信?”燕珩哼笑:“寡人不分黑白,信了你多少次?——倒换来秦王以刀剑相?逼。”那神色冷下去,目光落在远处,并不看他,仿佛叹息似的?失望:“你既走了,便不要想?着,再回到寡人身边。” “我——”秦诏扯着他的?手?腕,因?伤心和震惊,反质问道:“燕珩,若当日,我留在你身边又如?何?我将玺印交给你,你难道就将我当作一个?堂堂正正的?爱人吗?” “你不娶王后,从此专宠?你不生子,从此与我相?伴一生?你叫我像寻常夫妻一般,与你恩爱?还是……” “还是你打算,留下一个?听话的?宠物。从此,你继续做你的?英明天子,要西宫满、东宫定,还要在无数爱慕的?眼光和无数宠幸别人的?夜晚之中,专意挑个?好日子来宠我?” 秦诏隐忍地?望着他,肺腑之中的?苦痛满得溢出来,这些天,他绝不比守在燕宫里?的?这位更好过,他的?肉身逃出来了,可他的?灵魂,全和这位在一起,同样被困在燕宫里?了。 燕珩挑眉:“那又如?何?” 秦诏:…… 好不讲理! 他猛地?起身,扑上去,将人摁倒在床榻上,狠狠地?亲了上去。燕珩愠怒,掐住他的?脖颈,将人推远三分,秦诏反手?再擒开?,又罩住了那位的?唇。 因?姿势和挣扎,加上腹中那点愤怒,燕珩被人吻得空气稀薄,脸色都染了一层薄红。秦诏却仍不知?觉,渴得厉害似的?,吸吮他的?唇珠,舔他的?舌肉,汲吸那点香甜涎水…… 第96章 世从俗 燕珩安抚地拍了拍他, 从嗓息里挤出来一声叹息:“秦王吃醉了。” 他不应,既不肯正视他的爱,也不肯接受那样诚挚、热切的告白。帝王心?中唯一能给予他的, 便是一席宫阙的容身?之所、抑或权力庇护下的秦王荣威。 他从记事起,便学着做一个帝王。 帝王, 向来不该有什么真心?。 尽管怀里这样的温度,让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来:秦诏仿佛真的长在他身?体里, 流着他的血痕, 和他融为一体,种在他的肋骨之下、数着错综的脉络, 生根发芽。 十?载。 他亲手种出来的一株芽苗,长成风雪里的冷松。 任凭风雪如逆, 他都长得肆意,抖擞。 可这颗小芽苗,一旦被他捧在手心?, 便怕了风吹、怕了雨大, 蔫蔫的,要他哄着才肯长出一两?片叶子来。 他越是骄惯, 那小芽苗就越爱闹。 燕珩心?想, 那是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就这样一片叶、一片叶的数了十?年, 才将他数出那等渐愈葳蕤的模样;他哪里这样狠心?,就真的弃之不顾。 小芽苗听见那句话,就更不肯松手了。他干脆咬在人脖颈上,狠狠地吸。现今,他不再燕珩要给他添一勺水,他要舔着他的血脉,才能满足。 燕珩轻嘶了一声, 扶住他的腰:“再闹,寡人便将你?丢进?这两?塘水榭之中,叫你?醒醒酒。” 秦诏不肯,勾住人窄腰带进?怀里,整个人宽阔的阴影罩下来,将他紧紧裹住了。 “燕珩,你?若不肯,我们就打一仗吧?要么你?杀了我……” “只要我还活着,我必不会放开你?。往日,我推脱不给你?玺印,并非为了权力——我连性命都握在你?手里,还会跟你?抢什么权力吗?” 秦诏吻他的耳尖,满腹浓稠情意都被月光吹散了:“我只想,要那样的爱,拿得出手。不过……我既然?答应你?了,便不会食言。” “你?说过的话,我都会听。那玺印,十?日后?,便可运到临阜。算上秦玺,一个不落,八枚。” 燕珩微怔,而后?轻笑。 “我知道的,你?想要天下,你?想做天子,我当然?会成全你?。但是,燕珩——”秦诏垂下眸来,对他对视一晌,又去吻他的眼?皮儿:“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把你?抢过来的。” “我不要天子,也不要燕王——我只想……抢回?我的燕珩。” 燕珩扶住人的后?颈,缓慢地贴上去,就这样静止了片刻。仿佛那两?片温热的唇,是解药似的,叫他暂时纾解内心?无奈的烦躁。 秦诏等得难耐,见他迟迟不肯吻自己,便打开唇舌,请他来作客。 可这样柔情接吻的时候,秦诏又想,他就该要天子、要燕王,正是那样锐利而冰冷的权柄,将他的爱人雕琢、铸造成了这样高不可攀的模样。 要他跋山涉水,要他攀越悬崖,非得攀折那一枝孤独摇曳的花枝不可。 他坏心?思的舔燕珩,恨不能将人的每一寸软肉都吃熟了才好?。 燕珩摁住他的肩膀,才要辖制他扣在肩背,和沿着后?背逐渐游移……坠落在两?团柔软上的手,秦诏便忽然?松了他的唇,轻笑一声。 燕珩骤然?失重,被人折腰捞进?怀里了…… 秦诏公主?抱,将燕珩搂在怀里。他低头亲了亲那位的额头:“往日,您这样抱我。现如今,我长大了,也这样抱着父王。” 他仿佛抱得很轻松,嘴角含笑,脚步轻快地朝凤鸣殿去了…… 燕珩愠怒,脸色薄红:“秦诏,你?这混账,放开寡人。” 秦诏轻顿住脚步,低头看他,“你?知道吗?这样看你?的时候,脸色也粉红,耳尖也粉红,天底下哪样的美人都比不过……哦,还有,燕珩,你?生气的时候,胸膛一起一伏的……可真叫人喜欢。” 燕珩被他下流的话臊住了,顺手赏了他一个巴掌。 秦诏笑眯眯地舔唇,凑在他唇肉上裹了两?口,又贴在人耳廓边儿,低声道:“秦王,谢天子赏赐……” 燕珩睨他:…… 下流。 凤鸣宫里,满地寂静,唯有那口水声响起来,仿佛连空气都是黏腻的,混着香雾,仿佛太虚幻境。 秦诏扯开人的衣裳,试图将人拖回?床榻。 燕珩没逃,没躲,只是擒住他的脖子,将人拽开距离,一脚轻轻将他踢开了。那睨视的目光因沾了酒意,两?颐泛着粉色,凤眸微眯,越发风情万种。 什么天子,分明是天仙。 风姿之绝艳,将跪倒的那位秦王迷住,痴痴地笑。 秦诏心?想…… 燕珩虽而立又一,肌骨却仿佛锦缎一般,光滑而细嫩,叫人惦念得厉害。他含笑,便有帝王之气韵疏阔。他静立不动,只掀了眼?皮儿垂视睨他,便有矜贵华厉之翩然?。 若只是神容的风采便也罢了,可惜那位,腹中谋略过人、添了阅历,便仿佛醇厚美酒,细细品来,最馋人不过。 秦诏跪住,舔他的指尖,而后?拿齿尖扣住,轻轻地咬。 燕珩哼笑,抽回?手来。 秦诏没得吃,便舔了舔唇。 他仰头,视线一路从脸颊,扫到胸膛,再落在脚腕上……实在幽深,叫人乱猜,一时没忍住,秦诏竟猛地掀开袍裾华摆,躲了进?去。 “……” 那动作熟稔而黏腻。 燕珩粉着脸掐住他的脖子,而后?又熟悉地捋着他后?颈,居高临下,自眸底流露出来一种轻含不屑的笑意,像驯养某种野兽。 用月光似的骨血,驯养。 秦诏听见那位低哑而磁性的闷哼,骤然?沉下去…… 而后?,月光自窗外透进?来,与雪色一样的白,洒落在他脸上。 秦诏安抚一般地吃,帝王便舒服地喟叹。 燕珩腿软了三分,本是想一脚踢开他的,然?而那小子长得身?强力壮,再不似从前?,随意捉弄了。 秦诏起身?,乘虚而入,拦腰抱住人,连哄带骗似的,扑回?榻前?。 两?人滚了三圈。 秦诏方才勉强将人摁住。他恬不知耻地问?:“燕珩,我吃得好?不好??” 燕珩抿唇,薄红的脸生了一层细汗,仿佛被酒意浸了以便似的,他竟没出声,而是将脸别过去了…… 秦诏又歪着头去追,咬他的唇,叫人说话:“嗯?难道不舒服,瞧你?,热得都出汗了……往日那样凉的身?子,如今也暖了几分。” 这个暖法?儿,实在下流。 燕珩哼笑:“天气热,难道不行?” 秦诏罩下来的吻密不透风,用舌尖将那位的唇息搅得更热:“燕珩,你?不要骗我。你?明明就喜欢我……燕宫里的石头都没这么硬,还不承认吗?” 燕宫里的石头,到底跟什么比的,却全不知道了。 应当不是嘴硬。 燕珩躲开他的吻,挣开一只手,挂在他腰上。那神色带着戏谑:“人之常情而已,帝王难道无有七情六欲,那又算得上什么?” 秦诏坏心?思。 叫甘蔗挤着甘蔗。 而后?,谁也不比谁有骨气,那一袋子装甘蔗的布兜,险些兜不住。 “盛夏是热了些,您瞧,不止生了那么多汗。总要挤出一点端倪来……”秦诏抵在他耳边,低低地笑,那一句“父王”喊得人耳朵发酥:“父王……今日,您又何必再说得那样矜持呢。” “天子临视,叫我这个秦王亲自来伺、候……您,难道还不好?吗?” 燕珩刚要说不好?,秦诏已经?将他衣服扯了,迅速丢开。 “方才,您还没有答应我。”秦诏道:“能不能……永远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 燕珩轻哼,那手才掐住他的脖颈,预备叫他乖顺躺下;秦诏便反客为主?,把握关键,仿佛押对了筹码,迫使帝王闷哼了一声。 “放肆。” 什么放肆,您舒服了倒不管我了。 秦诏俯身?吻他,那手顺着窄腰扣紧,自腰窝垫了一下,惹他挑眉。不等人反应过来,那手指已经?作死地伸出去了。 …… 秦诏被人一脚踹下去的时候,两?行热泪从眼?眶里滚出来……燕珩不愧威风美丽,力气竟也这样的大。 好?么。这一脚,差点给他肋骨都踹断。 秦诏扶着胸口,站起身?来,冲人哼哼唧唧地闹。 燕珩正打算教训他,哪知秦诏停歇了片刻,装了一会死,竟猛然?突袭,抱住人的腰,将人翻过来,欺身?扣在原处了。 他凭借体力压制住燕珩,那牙齿轻轻咬在人肩膀上。 燕珩轻嘶,没挣开,仅仅是疑问?的声调便叫人发怵:“嗯?” 秦诏嘴硬:“方才,我只是不小心?的。怎么那样大的力气——嗯?将我打死,您岂不是再没这样贴心?的爱妃了?” “我已经?都将玺印,全许给您了。”秦诏摁住人的手腕,舌尖钻进?人耳朵,而后?又轻声凑近道:“我卖身?求荣,您不要。可您若是……我必极情愿的。” 燕珩抬肘拂开他,趁他吃痛,反擒住人,那笑意极轻:“秦王该乖乖地躺着,免得寡人手下没轻重,伤了你?……” 秦诏屈膝,顶住,乱惹他。 燕珩并不生气,而是轻轻吻他,问?道:“我的儿,你?献了玺印,想要什么?寡人都赏给你?……不管是鸣凤宫,还是——” 秦诏笑:“西宫?” 燕珩轻哼:“东宫。” 秦诏变了脸色,哼道:“您说,素知帝王薄情,我原先不信,现在倒不得不服输了……果不愧是天子,心?肝更冷几分。您准备留下西宫……给谁?” 第97章 随风靡 燕珩走了。 秦诏苦着脸、流着血, 追出去十几步,叫人挑刀拦住了。燕珩脸上?的冷意明显,再追, 寡人便要杀了你。 秦诏知道那位狠不下心,但?拿剑捅一下, 还是很疼的。 他不得已,不敢再追。 秦诏用破烂的掌心捂住另一边流血的脖颈……心中苦痛叹息, 再这么切下去, 脖子早晚得掉。但?是没办法,燕珩那样的威风美丽, 有?点脾气也是正常的。 大家围住他们可怜的秦王。 待给人包扎仔细,大家便又问他:“您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啊?” 秦诏叹气:“本王原不想惹他生气, 可那主意也不得不拿!如今也好,干脆将玺印全丢了。于秦而?言,王君在?咱们手上?、兵权在?咱们手上?, 受降于秦, 光明正大。” 楚阙道:“燕王原想借着玺印、城契,派兵接管八国, 现在?一来, 只能硬抢了。他当然生气。要臣说, 王上?,您也是的,干嘛不直接跟人摊牌,堂堂正正打一仗得了!” “若是硬打一仗,赢了,倒要叫他再不理我了。若是打输了,更难过, 往日的荣光与战果叫人强去不说,死那样多的人,本王为?了一己私欲,于心有?愧。”秦诏嘶声,轻轻抬了下手:“现在?,已是最好的法子。就是将平民都?疏散去,只留下四十座空城,咱们再不必怕,狠狠地打便是——大不了,你们输了,叫他将本王捉去承欢。” 其余人“啊”了一声,面?上?迸发?出一种?诡异的惊讶之色,仿佛是从腹腔之中,拿铁锤砸出来的一口冷气儿:“呵……” 符慎挠头:“承欢?” 秦诏道:“你看本王,难道不好?” 当然,秦诏这张脸放在?何处,必也算得上?英姿俊朗,挺拔威风的。 可是……这样一个血海里淬炼出来的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剥开两层衣裳,便是浑身?丑陋伤疤,五官没一点漂亮可言,剑眉龙目,高挺鼻梁,薄唇一抿,眉目一沉,露出冷厉之色,便像是个可怖的活阎王。 他气势狂纵,性情野蛮,肩宽背后、掌腹粗砺……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能看出“承欢”这俩字怎么用的。 符慎还是挠头:“您是说,子孙绕膝的承欢?” 秦诏都?气笑了,他冷哼一声:“你懂什么?燕王最喜欢我——他就喜欢我这样的八尺大丈夫!” 符慎并群臣:…… 若是如此说来,燕王口味倒也独特。 实在?不怪他们糊涂。 往日秦诏年纪小,身?骨瘦削,瞧着是个阴鸷少年,燕珩见他,却香软可爱。再后来,他多了阳光活泼,抽条似的猛起?来,燕珩见他,还是香软可爱…… 如今,他是个蛮汉,做了帝王、杀人如麻,更是个血性十足的猛男。燕珩见他,仍旧是那样的香软可爱…… 八国人谓之,见秦王者,如见阎罗。 到?底是谁会捉个大猛男去承欢啊?蹊跷!因而?,大家的“不理解”,倒是很能“理解”——人之常情。 秦诏可不这样想,他高人半个头,也仍旧往人怀里钻。他是猛男不假,可他也是燕珩的小可怜,心肝肉呀。 这话,他没好意思说。 只因那帮人面?如酱色、分明为?难,仿佛再多听一句,连那日跟燕珩喝酒所吃的隔夜饭都?得吐出来。 楚阙说:“小时候,我就没往那处想,现如今看,王上?您这脸皮,倒比咱们东城墙还厚。” 符慎傻愣地接话:“可那位,不是您父王吗?” 秦诏叫人臊得无地自容,气哼哼摆手,“都?走!” 大家谁也不肯走,紧追着问他:“既然您是大丈夫,那承欢不承欢的,倒也不妨碍。反正咱都?是爷们儿,流血受伤都?不怕,承欢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不知,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秦诏道:“将那几位王君都?捉过来,这几日,受降献玺印。” “玺印不是丢了吗?” 仆从捻着那根透明的纸鸢线,扯出另一头的锦囊,笑着回?禀:“挂着呢!王上?英明,骗人的!” 秦诏:“多嘴。” 原来,秦诏不止留下了玺印,还将那几位王君都?从秦国牢里捞过来了。他堂皇备下受降仪式,将玺印收归己有?,而?后,重铸新玺。 那几位阶下囚磕完头,怏怏问:“秦王在?上?,我们既已受降,您可否……放了我们?” 秦诏幽幽地道:“还不行,本王还要劳烦诸位,帮个忙。” 他们几人抬头,刚要问什么忙,就被秦诏脸上的冷厉和决绝撼住了。 他一身?华袍,气势巍然,高大挺拔的在椅座之下透落阴影,那帝王之势,并不比燕王少几分。 离了燕珩的小芽苗,分明是棵参天的松。 “当年,先祖父燕正打过几位,符司马也打过几位,如今的燕王,更是将几位玩弄于股掌之间。今,本王与燕王宣战,以四十城为?准。需要诸位,齐心协力,以地势之便利、往里交战之胜负经验,一一道来。” 秦诏微微俯身?,冲他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他道:“本王若是输了,开城门?、迎燕军之前,必会——亲手,先杀了你们!” 赵王:你坐在?本王的宫里打仗,输了还要杀人,天理何在?啊! 卫王:别?说燕王了,我一向连赵王都?打不过啊! 吴王:你是不是吃我家盐,吃多了? 周王:我即位后,一仗都?没打过啊! 楚王:我会下毒,但?…… 虞自巡:我刚来,啥事? 但?他们却不敢申辩,齐齐地磕了个头:“愿、愿听秦王差遣。” 哦,倒不是想通了,而?是因为?,脖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寒光闪的眼皮儿疼,叫人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秦诏轻哼笑一声:“将你们那几位大将也都?请来吧!也好给我们符将军,打打下手,这一仗,本王必要胜才?好。” 全天下的名将,都?来给他作副将,符慎激动?地差点哭出来,当即给秦诏递了个眼神:好兄弟,这一辈子,我都?跟你最好! 三日后,燕军疾行,压住边境,光那阵势,就叫秦诏心里有?三分紧张。他叫燕珩压制惯了,不舍得叫那位心里不好受,可这仗不打,他就被“擒杀勿论”了。 没多久,燕珩便知晓,他私自受降七国。因而?,诏旨一下,燕兵杀他,更是毫不留情。 第?一日,秦军丢两城。 第?三日,秦军丢五城。 第?七日,秦诏坐不住了,亲自领军作战,将燕军先锋大将赵兴给打下马来,擒而?不杀,提着人回?去了。 秦诏派人谈判,“拿你大将,换回?那七座城池,可好?” 闻此消息,燕珩稳坐殿中,冷淡微笑,回?了句:“不换,杀了吧。” 秦诏:…… 他扭头盯着好吃好喝招待的那位:“不是,你这也一点作用也没有?啊!燕王说了,叫本王杀你,你难道不怕?” 赵兴淡定答:“王上?有?令:上?至主将,下至兵甲,若战死,厚葬,抚恤全族,封功萌荫,全军上?下无有?可担忧的——这条命,早已献给我们王上?了。” 秦诏无奈,灰溜溜地将人下狱。时至今日,他本是想撬开口问点作战计划的,可那快烧红的烙铁才?拿起?来,赵兴便抬起?牙来,准备咬舌自尽。 秦诏慌忙去拦,叫人在?手指头上?咬出来个牙印,疼得快晕过去。 “你!——” 他没法,不得叫人寻死!免得两人恩爱之时,燕珩拿这事儿跟他讨公道,若是杀了这位娘家的大将,往日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他不敢,只得叫人将他绑好,怒哼哼地骂了句:“你好歹是个爷们儿,动?不动?就寻死,窝囊!” 说罢,也不管他怎么想,便快步走出去了。 那赵兴也稀奇,都?准备好了,他怎么不杀我? 主将帐中夜夜灯火通明,大家不将息的盘算,不敢停息。满心都?想着渡过难关,熬得肝胆俱碎似的,脑袋也一个比两个大。 姬如晦这回?也不敢说叫秦诏苦肉计了,看这架势,燕珩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拢住袖子,拿眼角睨了一圈,又道:“王上?,你干脆从了得了。” 符慎为?了保住他好兄弟的“性命”,愠怒道:“怎可这样没骨气!士可杀,不可辱。” 楚阙这回?也明白大半,心道:那咱们王上?也得觉得那是“辱”啊!瞧人家那姿态,他可巴不得呢!只不过,是怕人家心里不止他一个吧。 秦诏左右环顾,淡定来了句:“都?不准说丧气话。” “现下,他们损失一名大将,还不肯换。燕王是对自己太自信了吧?照微臣看,并没有?能立即顶上?来的。” 严将军道:“赵兴之外,还有?许多燕国猛将,诸如卫愈、姬恙、胡明等人,再有?几个更猛的,符威——符将军的表兄、符贺——符将军的表舅。” 那话才?说完,秦诏便瞪符慎:“行啊,你们符家最好!家族人丁兴旺,个个勇武。” 符慎:…… 这话难辨,好似符家捅的篓子!可到?底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不是叫我们自相残杀吗? 他招招手,凑在?秦诏面?前道:“王上?,臣知道他们的弱点,臣那表兄……” 于是,又一战,秦诏捉符威、符贺,叫他们一家子团聚了一半。符慎挠着头,深色尴尬,冲那两位赔不是:“大家各为?其主,对不住了哈!” 第98章 [卷贰完] 秦王有旨, 凡有抵抗,生擒活捉,不可杀人性命。他怕日后燕珩问罪, 也怕他心?中始终埋一根细刺。 姬如晦道:“还?是?王上?高?明。” 秦诏之计,也是?剑走偏锋, 差点丢了小命儿,既然要赌, 就赌一把大的。 他这么想着, 又去慢条斯理地整理册子?,轻声自?嘲道:“什么高?明不高?明, 四十城丢三十九城,倒没什么可光彩的。” 姬如晦笑着摇头?。 妙就妙在这里。 只?抓住了最关键的一城, 便?赢下这场约定。纵他符定拿下三十九城又如何?都城破,王君被擒,挟天子?令诸臣, 哪有一个敢不应的。 大家这才明白, 当初秦诏佯作不敌,夺过来, 又丢下, 只?不过都是?迷惑敌方, 叫燕军以为,秦军这样的不堪一击。 彼时?,双方交战,所有的兵力集中在燕、赵之三十九城,压根不会有人想到,秦诏会选择直袭都城。 燕都藏在腹地,若从主战场相攻, 连第一道防线都破不了。 打都城,那不是?白日做梦吗? 可秦诏将兵力悄不做声调到了别处,沿着燕、楚之交境,兜了个巨大的弯子?,趁燕珩不在,布防埋伏,整顿四处。 都城兵力不过三万。 那座巍然静立的华丽宫城,很快就被秦军隐蔽地包围起来了。秦诏特意算好时?辰,趁他父王还?在路上?,便?放出自?己“快不行了”的消息。 燕珩破临阜,发现端倪,为时?已晚。 秦诏亲眼?看着那名从前线飞奔来报信的金羽兵,疾奔入宫;方才大手一挥,号令下去:“即刻攻城。” 整夜浓重风雨。 秦诏赶在燕宫的第一场雪之前,来抢燕珩。他孤注一掷,把全部兵力和?希望都压在了这一仗之上?。 符慎和?燕珩,谁都没想到,秦诏会这样做。 不仅对方,就连同那些秦营里那些作战经验丰富的大将,都不赞同秦诏的战略,实在冒险,若此战输了,必将万劫不复。 更何况,临阜一旦被攻破,秦军防线便?会全面溃败,如拱手送人。秦兵调配远走,内里空虚,燕军接管天下,如入无?人之境,都不必用半年。 再者,秦诏若输了,必要被燕珩活捉于燕宫;连翻身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不过还?好,秦诏胜了。 符慎擦拭着自?己的长戟,沉重问道:“王上?打算怎么做?您也要将燕王关起来吗?若是?燕王不同意受降,那您要杀了他吗?” 秦诏摸了摸小腹,压住神色道:“本王什么时?候说要他受降了?” “那……” 秦诏睨了他一眼?:“将军虽然勇猛,却还?只?是?个愣头?青,对这样的事儿摸不着头?脑,还?是?不要管了!本王既不会为难燕珩,也不会为难你父亲,符将军,照旧做咱们大秦的司马——” 说着,秦诏站起身来,佯作轻松地压在他肩膀上?,调侃笑道:“诶,将军,你说,本王封你个右司马,叫你管着他可好?” 符慎嗤嗤笑,分明心?里得意,却又不敢承认:“那怎么行?我爹要打死我的。” “你管着他,倒不用挨揍了。” 符慎摇头?:“在朝堂上?,他听我的。回?了家,他岂不要甩鞭子?抽我?王上?您英明,可不要害臣——这个右司马,臣可不敢当。” 听他这样说,秦诏笑他“怂包”。 符慎反盯着秦诏看,只?将这位秦王看的也心?虚:自?己的处境,未必要好过符慎。燕珩若想赏个巴掌,自?己还?不得仔细地递上?脸去? 没大会儿,那一帮人臣都陆续涌进来。 严将军问:“王上?,如今,已经控制燕宫,咱们可要撤换燕字旗,改换“秦”字旗,如若不然,旁人岂不是?不知道……” 秦诏忙摆手,急道:“万万不可、一根儿也不敢动!燕王最喜欢那旌旗飘摇的风光,若是?给他撤了,他待会儿,定要赏本王巴掌吃的。” 其余人:…… 王上?窝囊,到底谁才胜了啊? 现在天下姓秦,倒是?您秦王,巴不得去姓燕呢。 见大家那副神色,秦诏轻咳了一声,又道:“并非本王胆怯,实在是?……是?诸位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若是?操之过急,惹得燕王不悦,那边境的二十万精兵,还?不得要咱们好看?为了避免再起战事,生灵涂炭,本王自?愿吃点亏面儿。” “只?是?咱们,万万——不要惹他生气。” 严将军这才点头?:“难道我们也不宣布,拿下燕都了不成?这一仗,胜得岂不窝囊?” 秦诏想了想,道:“那你们就在燕字旗一旁,也插上我们的旗帜便是!难不成,容得下燕,还容不下秦?都一样的。” “本王与父王——”他忙忙地改了口?,笑道:“本王与燕王,往日恩情如海深,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呐!” 严将军得令,这才出去了。 楚阙随着他走到里帐之中,声音遏制不住的喜悦,他再看秦诏,仿佛从他脸上?找到了那个十三岁时?说“做储君自?然好”的气势阴鸷的少年来。 他有些语无?伦次,激动问道:“竟真的!咱们只?差最后一步了!如今,都城已经拿下,待燕王交出翠玺,天下统一,王上?可就是?天下共主了!” 秦诏轻笑,没吭声。 “王上?,那您下一步,还?打算怎么办?封功赏爵,造行宫,选秀女……” 秦诏好笑道:“除了封功,其他的……都没有。” 说罢,他转过身去,抚弄着自?己略带灰尘的甲衣,嘱咐仆从:“抓紧给本王备下热水,本王要好好地沐浴更衣,才能去见那位。” 楚阙不解,显然不将当日秦诏说的“承欢”之事放在心?上?,好笑道:“王上?是?去受降,又不是?去成婚,怎么还?真摆出一副求见心?上?人的姿态?” 他心?里藏着的那话?,也是?为秦诏考虑:“王上?您先?不要忙。臣就是?想问问,若是?燕王不同意,抑或不守约定,仍要再打,怎么办?……您不如,当场擒杀了他,以绝后患。” 秦诏顿时?挑眉,他抬脚给了人屁股一脚:“楚阙,你放肆!才说了他是?我们大秦的太上?王,你这叫什么话?!” 楚阙咕哝道:“可是?人家燕王压根不肯啊!再说了……您不是?说,不想认他做父王吗?” 秦诏嘶声,被噎住了。 他不喊父王,是?想撇下那“父子?恩情”,可……他不喊父王,这帮脑袋缺根筋儿的朝臣,又不肯承认燕珩——只?当他是?燕王,却不是?自?己人。 他犯愁,仍道:“那是?气话?,才不能作数。他是?本王顶顶尊敬的人,谁都不敢惹。往后的事儿,本王还?没想好,但是?,我们有约在先?,以父王那样清高?的性子?,他肯定不会食言不认的。” 其实,秦诏也想过,若是?他输了怎么办? 答案就是?,不承认,继续打。 他可不清高?,他承认,自?己还?有点厚脸皮…… 楚阙又问:“那您还?不赶紧进宫,作甚要磨蹭?为何要这会子?沐浴?” 秦诏哼笑:“管得那样宽作甚?要不要本王将你送到胭脂庙里洗干净,来给本王做个大管家?” “……” 楚阙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儿,就没人影儿了。 秦诏才要笑,外头?就传来一句薄怒地造谣:“咱们王上?要吃人!如今,越来越可怖啦——” 秦诏顾不上?管他们。 眼?下,最要紧的,是?进宫见燕珩。 他沐浴栉发,叫仆从将那赤红帝王袍衣捧出来,伺候他穿上?。 姿态华贵,威猛挺拔之丈夫,衬金冠华衣玉环佩。如今,两道手臂青筋起伏,强劲而?健壮,燕珩赏的那两道金钏,已小的带不进去了。他无?法,只?眷恋看了两眼?,便?重新收放好。 秦诏从锦盒里,捧出那道新铸的玺印。 两道帝王诏意“四海平定,天下大同”交错之中心?,空了一块,那里,本来应该刻个“秦”字。 可秦诏,却叫人特意将位置留出来。 他想,若燕珩肯留在自?己身边,纵那里是?个“燕”字,其实也没关系。 他父王做王君,比他还?要好。 秦诏阔步而?行,出来的时?候,营外已经跪倒了一片,大家疾呼“叩见秦王”,眼?底仿佛被那道赤金色身影烫热,而?后湿润。 每个人守在秦营里的兵都知道,那是?他们秦王,一刀一剑,打下来的帝王袍,也是?他一道疤一道疤,从血肉里长出来的红色。 目送秦诏御马而?奔,飞骑随行,扬起的尘灰里,有一位,不合时?宜地想到:“为何,王上?这一身,不像是?凯旋夺城的帝王,倒像是?捧着聘礼直奔心?上?人娘家的少年儿郎。” 他打扮的那样俊,竟是?为了跟燕王说“把玺印交出来”的吗? 怎么看,怎么不像。 紧跟着,符慎与楚阙起身,御马领着一箱又一箱望不到头?的金银珠玉出发了。 燕宫里。 燕珩静坐宝座,淡定地饮着茶,面上?丝毫不见畏惧,反倒有一丝微笑。他估摸着时?辰,心?道,秦诏应该早就到了才是?,怎么还?不见人? 半个时?辰后,德福禀告:“秦王已经进城了。” 听见那句话?,燕珩才放下心?来,知道他果然没事。但他面上?波澜不惊,只?平静道:“这混账,亏得敢来。” 第99章 信直退 眼见势头?并不轻快, 符慎强行拦住人,冲他摇了摇头?,虽不敢声张, 可担心之神?色一览无余。 秦诏无奈,只得下了马。 他坐进轿子?的时候, 还?特意露出一个轻快的笑,仿佛是怕燕珩担心似的:“只是骑马累了, 并不妨碍, 求您给我一点?儿地?方。” 燕珩不知情:“说了无有寡人允许……” 秦诏强硬地?锁住他的腕子?,抵在他唇角轻亲了一下, 顽皮似的笑:“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好吗?——您好歹也做做我的‘俘虏’,叫我心里?痛快一回,只开心几天。” 燕珩抿唇, 还?没答话, 那小子?便怏怏地?往腿上躺下去了。一抹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鼻息间,燕珩轻轻蹙眉, 手贴在他脖颈, 而?后, 顺着胸膛袍衣,一路捋下去。 小腹湿漉漉的。 那血渗出来,融化在布料上,肉眼瞧着不过颜色深了几分。而?指尖捻开,却沾上一抹浅红色的痕。 秦诏轻声哼哼:“疼,燕珩。” 燕珩道:“怎么会伤得这样重?可是袭城……” “不是。”秦诏道:“一点?旧伤。不过还?没好利索,” 他调了下姿势, 自下而?上望着人,苍白一笑:“再怎样的疼,我不过得强忍着,现如今得了你,才知道紧要。不过,我心里?开心,再没什?么可愁的了。” 燕珩没说话,一点?点?慢慢解开他的袍衣。 秦诏捉住人的手,微怔:“燕珩,现下不好吧?” “叫寡人看看,伤得怎样。”燕珩冷哼:“到时死在寡人眼皮子?底下,倒叫人百口莫辩了。若剩个青史留名,说你是个一日的秦王……岂不是叫寡人占便宜?” 秦诏道:“燕珩,你别这样说——我知道你疼我。”他轻嘶了两口气,抬手去摸人的脸颊,却被人拂开了…… 秦诏被那又冷又热的态度,激得浑身哆嗦,连着心肝和苦痛,都一股脑地?涌上来——燕珩每每这样不理他,他就想哭。 仿佛应了那句谶,心是杀人剑,泪似报恩珠[1]。 不仅燕珩分不清,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那时候的所有一切,演得那么真,每一颗递在他眼前的委屈泪,给他父王讨的骄,说出来的真心话,难道竟是假的吗? 眼巴前儿的回想,连秦诏自己都不知道假在哪里?。他眨了眨眼,还?是想说自个儿好委屈,那不是他为了燕珩才掏出来的心吗? 他想说,燕珩,你看我威风不威风?我长大?了,连八国?都要听我的。我在你掌心里?,长成了你最想要的样子?,从来不是没出息,也不是窝囊。 他还?想说,燕珩,我把你最喜欢的天下都打下来了!你想要宝座、想要做天子?,我通通都可以给你……可是,你为何还?不高兴呢? 秦诏开口了,说的却是另一句话:“燕珩,我疼,你亲亲我……倒好了。” 燕珩没理他,拨开轿帘,唤随行医师进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去伺候这位受伤的小主?子?,已?经不是当初的景况。 秦诏疼得脸色煞白,因额头?冒汗,冷着脸不吭声,显得威厉强硬,可缩在人腿边,那姿态,却仍像咬完人又挨了打的小狼崽子?。 秦诏袒露出胸膛,小腹伤口果然往外淌着血。两道卡在紧要位置的伤口,本来就需要静养,可他不肯,仍御马疾驰,四处奔波,咬牙撑着要将?这一仗打下来。 受伤算什?么? 他可是要做燕王丈夫的爷们儿! 等包扎处理好伤口,赵医师还?是说话了:“秦王,您这伤口,再不能奔劳,定要好好静养,如若不然,恐怕……”对方叹了口气:“恐怕不容乐观。” 秦诏道:“才是胡说,我自知道自个儿的身体怎样!我这等年轻力?壮,不过受点?伤、流点?血,算得上什?么?” 赵医师附在他耳边,“您不好好养伤,再这样下去,留一副残躯病体,如何跟我们王上……” 人家想说的是斗智斗勇。 秦诏悟出来个旁的,遂露出笑:“还?是你想得周到,甚得本王心,赏!” 叫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惹得勾唇,燕珩冷哼,“那是寡人的医师。” 秦诏笑着改口:“酬谢。本王酬谢你,可好呀?赵医师!你自己跟你们王上说,这是治病救人的谢礼,是不是收得?” 赵医师忙笑:“收得,收得。” 那马车造得宽阔,只能走官道,要多?绕一日,才能到临阜。秦诏就叫人拉开椅榻,靠枕在人怀里?,那身子?重,抱得燕珩胳膊都酸。 终于,燕珩发?话:“你好端端地躺下去,养伤也好。” 秦诏不愿意,攀着人挂住:“我头晕,难受……燕珩,须得你这样紧紧地?抱着,才觉得好一些。” 燕珩沉默片刻,才道:“你很?重,寡人抱不动了。” 秦诏微怔,而?后撑起身来:…… 燕珩睨着他,点?头?。 秦诏这才不情不愿地?从人怀里?退出来。 他躺倒,拿眼睛盯着燕珩的侧脸看。燕珩则轻轻倚靠在那里?,闭目养神?……搁在腿上的手被人牵住,秦诏一点?点?将?手指钻进人掌心。 而?后,他发?现,父王也裹不住他的手了。他便反过来,十指紧扣,将?人的手裹在掌心里?,紧紧扣住,硬是将?那微凉的手暖出来一层薄汗。 燕珩没挣脱。 任由他乱乱地?惹。 秦诏一会儿捻人家的指尖,一会儿摸摸人的膝盖,过一会儿,又凑上去,轻轻贴在他唇瓣上,趁人还?没来得及反抗的时间,轻轻吮吸一口。或者,那手怜爱地?抚摸燕珩的脸,连耳垂,都要轻柔地?玩弄一会儿。 燕珩实在烦了,睁开眼睨他:“秦王若是无聊,便出去骑马。” 说罢,便又搭上眼皮儿了。 秦诏不敢再惹他,仿佛安静下来,轻轻挨着他的腿,躺在那里?……再半日的车程便可到临阜。 这几日本就疲倦,燕珩得了闲暇,少了人的烦扰,便倦倦地?睡了一会儿。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车马已?经过了临阜城门,符定老儿守着这个空城许久,正跪在那里?,将?人迎进来,等着燕珩怪罪呢。 因城门大?开,所以一路通行无阻。 待停稳,燕珩唤他:“秦诏。” 秦诏没动静儿…… 燕珩这才察觉不对劲,慌忙去看,眼见秦诏昏死过去,那脸色煞白,两唇都无半点?血色——“秦诏!” 秦王统一天下的头?一件事,就是躺下去,睡了昏昏沉沉的一觉。这都好几天了,连眼睛也不肯睁开。 仿佛耳边很?多?人唤他。 但那根久久绷着的、十几年来不敢放松一分的、吊颈悬命的可怖心弦,终于将?他放开了…… 他不吃,不喝,连汤药也灌不进去。被“恭迎”来的天子?,真成了“俘虏”,饮了大?口的苦汤,一口一口吻着渡进去。 他不醒,燕珩放心不下,陪在床榻边,轻声道:“你这混账,才赢了寡人,倒什?么也不顾了。” 无人应答,他心里?也百转千回,并不好受。 符定低调来拜见,趁这机会,跟人说道:“难道如今,不合王上的心意?咱们杀秦王,拿玺印,夺天下,不需一年,不过三月。先王毕生宿命这便要实现了……王上,天子?之行,就在这一步。” 燕珩没说话,低垂的眸光扫过自个儿脚底下铺的那块软垫,若不说在临阜,这几乎一模一样的布置,他都以为自己在燕宫呢。 “符定,你不甘心?” “燕军夺三十九城,却只输给秦王一城,为何要落得家国?破灭的下场?臣,当然不服!秦王虽然不曾伤害您一分,却有虎狼之心。如若不然,何故这等阴险狡诈?” “他在燕宫为质七年,装疯卖傻,博取您的怜爱,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纵容。可如今呢?他不顾王上恩情倒也算了,竟然倒戈相向。依臣之见,此人,不得不防——趁他病弱,杀之夺权,才是最好的办法。” “再有,王上……您难道就甘心将?燕国?拱手送人吗?” 燕珩轻哼:“寡人自然不愿。可你我输了,不是吗?” “那是他阴谋诡计。” “符定,兵不厌诈。”燕珩冷笑道:“如今,你也成了自怨自艾之人吗?那一招手段,你未必没有想到。只不过,你我轻敌,看不起他,并不觉得以他之力?,胆敢直袭都城。” 符定不吭声了,“是、臣是这样想的,但……” “如今,他胜了,寡人没什?么话说。”燕珩道:“若是杀了他……” 忽然,燕珩停顿住了,他不舍得杀了秦诏。 分明如今,秦诏像一只将?死的蚂蚁,抬手轻轻捻一下,就会咽气。不,他甚至都不用动手,让他躺在那里?自生自灭便是了。 可是他仍然灌他吃药,等着他好起来。 符定以为燕珩是担忧别的,便道:“咱们兵马就在城中,若您一声令下,秦军定无力?相争。到那时,一切平定,我们只需宣称当日,是秦诏假借天子?之名造反,史册将?都城那一仗抹去……王上,不会有人知道,咱们输过。” 可燕珩沉默片刻,道:“寡人虽然不甘心,可秦诏有一句话说得却对。” “是哪一句?” “若是天下平定,百姓安居乐业,这天下,姓什?么,又真的重要吗?” 符定愣了愣,他不信这是秦诏说出来的。 可燕珩看了他一眼,却道:“这是他还?小的时候,寡人教他的道理。如今,你是想要寡人毁约,亲手杀了这个孩子?吗?” 第100章 追悔过 燕珩快步走近前去, 静立在床榻前,微微俯身,“醒了??” ——“秦王睡得够久。” 秦诏露出笑?来:“燕珩, 是你吗?怎么现今,一睁眼便能看见?你。若不是我睡足了?, 岂不是还要以?为自己做梦呢?” 燕珩抚袍,优雅坐下去, 几乎是用一种含着微笑?的审视看他:“秦王将寡人从燕宫, 请到临阜来。却?一个人睡了?许久,这叫什么‘待客之道’?” “燕珩, 你可不是客人,你是这儿的主人。”秦诏伸手, 去摸他的膝盖,:“咱俩是一处的。这全天下,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是我父王, 你也是我的心上?人。” 秦诏将掌心轻轻贴在那儿。 仿佛以?此, 就能将内心的焦灼与热,传递给他一样。 他没别的亲人, 燕珩又何尝不是呢? 但这位帝王, 面上?却?滴水不漏, 只微笑?道:“秦王说的远了?。还是眼下的事儿紧要。你再不醒,那权柄可要旁落他人之手了?。” “什么他人?你并不是他人。”秦诏轻轻笑?:“再者,那不是正合天子的心意吗?待我这小贼一睡不醒,您倒舒坦了?。再不必烦心谁要夺权。” “胡诌。这话奇罕,寡人一没有设计害你,二没有捅自己一刀装死,三来, 更没有趁你昏死,拿棉被将你捂住,叫你喘不上?气?,你倒有理了?!” “燕珩,你没有。”秦诏笑?得更开心了?。他说:“你虽没有,但我看见?你,却?还是喘不上?气?来……我心口紧,乱跳,慌慌沉沉的。” 燕珩叫人气?笑?了?:“休要嫁祸人。寡人看你,是没得吃饭,饿出两眼昏花了?。” 他嘱咐人,只需拿点小粥来,想着秦诏昏睡才醒,不许吃得太多?。 秦诏望着那张脸,越发的漂亮、守在自己跟前,行?事又那样细致体贴,仿佛焕发出某种慈爱的光辉来。 燕珩见?他这样痴痴地傻笑?,又问:“作甚?” “兴许真是饿的两眼昏花了?……”秦诏道:“燕珩,说来奇怪,我这样猛得往上?长,这十一年来,你却?半分变化都没有,除了?愈发的成熟、稳重,添了?韵味,再没别的了?……” 燕珩轻嗤笑?:“蠢货。” “是,我是蠢货。”秦诏笑?道:“那也不妨碍,现今,我看你,倒像是那年……见?头一面的样子。” 燕珩只掀起?眼皮睨他一眼,却?没说话。 若不是那日被小贼骗住,如今也不会住进临阜。那个头一次见?面,也不知帝王心中还是否怀念了?…… 没大会儿,计玉过来伺候人吃粥。 秦诏是想叫燕珩喂的,可是燕珩端起?茶杯来,好整以?暇的睨着。在秦宫里,满上?下都当他是往日威风的王上?,他没得脸讨骄。 因而,那刻,骑虎难下,秦诏只得摆摆手,说道:“不必伺候,扶本王起?来,难道这点伤,还难为人吗?” 计玉只好扶他起?来,又递上?粥,默然候在一旁。 伺候伤病在床的主子,自然要这样,寸步不离。可秦诏有歪心思,叫他在眼前儿看着,愣是没好意思。 片刻后,秦诏转眸睨他,手指都打哆嗦:“你……” “王上??有何吩咐?” 秦诏道:“你去把德元叫来,这几日,叫他伺候。本王许你几天,四处转转——” “可小的……” 秦诏苦笑?:“实在不行?,你就出宫探探亲,那也好。” 计玉这才称是,退出去了?。他换下来,叫德元去伺候,那德元人精似的,凑在外头,隔着珠帘,跟德福大眼瞪小眼,才不往里进、自讨没趣呢! 德福小声:“咱们王上?在呢。” 德元也小声:“正是,哪里轮到咱们进去伺候呢?……”停顿片刻,他没听见?里面动静,便又问:“现下,这个称呼,可怎么个叫法啊……咱们是陪送来的,理应跟着主子称呼,可对??” 德福摇头:“秦王自个儿,都没定准呢……” 他们在外头盘算,里头却?都快腻歪开了?。 自然,是燕珩面无表情,看着秦诏一个人腻歪。秦王做作,哆嗦着搁下碗,又说:“唉,病得厉害,连碗都端不住。” 燕珩睨他:? ——又来! “端不住,便不吃。”燕珩道:“寡人瞧你是不饿。” 秦诏见?那套不管用,只好悻悻收起?那副可怜样儿,自个儿端住碗,乖乖吃空了?。 他狠睡的这几天,几乎不进米水,全凭着燕珩老鸟儿似的衔着汤药和米粒往里喂。这样一瞧模样,便憔悴瘦削下去几分。 燕珩看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可追问起?来,那些伤痛又跟自己脱不开关?系,还有肩上?那一枪,是他亲手捅的。 这么想着,不由?得脸色也难看起?来。 燕珩问:“你这调虎离山之计,将寡人骗得团团转,可谓高明。只是不知,这腹部中伤处,可也是你——搭上性命谋划的?” 秦诏先?是诧异,而后,他见?燕珩用锐利视线定定地锁住自己,便心虚的埋下头去,不吭声了?。 “寡人问你话呢,为何不答?” 秦诏扭过头去,“唉哟”“唉哟”的唤了?两声:“快来人呐……” 德福和德元便都闯进来了?…… 他俩瞧见?燕珩那黢黑的脸色和秦诏煞白的脸,不用猜就知道,定是这狡诈小子,又惹人生气?了?。 燕珩道:“你避而不答,便是答案。为了?擒住寡人,赢得都城,你竟连自己都搭进去?” 秦诏哀哀地望着他:“可……” “你可知道,此处中伤,可及肾腑,稍有不慎,性命都难保。”燕珩站起?身来:“你这混账——拎不清孰是孰非,说你蠢货,一点不假。” 秦诏小声:“可我胜了?呀。” 燕珩冷嗬:“你还敢说——!” “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敢说了?……别,燕珩,你别生气?。” 秦诏慌忙认错,整个人往被窝里一缩,心里麻遭遭地犯怵:分明是自己赢了?,怎么还要叫人训斥成这样…… 燕珩没说话,只半斜着眸盯住他,偏偏那姿容风情万种,似睨似瞪,凤眸含住柔情,叫人才看一眼,便酥了?…… 秦诏道:“要不,您打我吧?——” 燕珩没理他,冷哼一声,转身出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他就坐在外殿处理公务,却?连个眼皮儿都不抬,任凭秦诏怎么唤他,怎么喊疼,他都不搭理…… 秦诏心碎成了?八瓣,比身子还要熬得难受。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分明胜了?,燕珩倒更不爱理他了?,那位仿佛是冰做的,本以?为暖一暖便是春水。却?没承想,竟是块千年老冰,怄气?似的冷,上?去乱舔两口都不化——秦诏也跟着怄极了?! 德元给人使眼色:“哎哟,就隔着那半扇珠帘,您养好身子,三步并两步就凑过去了?。”说着,他又多?给人盛了?粥,小声“揭穿”道:“这些天,您米水不进,哪里能好的起?来?您也不想想,到底是哪位衣不解带,将您照顾好的?” 秦诏双眼一亮,“果真?怎么照顾的?” 才问罢,他又佯作愠怒,哼笑?:“你这老奴刁钻,早知不带你来的。跟本王透露底细,岂不知道要说的详细些?——故意惹人心焦,看本王的笑?话。” 德元轻笑?,这才细细地说。可谓是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给秦诏哄得满面红光。 “这么说,这些天,本王吃的每一粒米、每一口水、每一滴汤药,都是父王喂的?” “那是自然,旁人,难道敢吗?” 秦诏大喜,激动地要爬起?来,又被人摁住了?:“哎哟,我说秦王呐,您这身子,比三九巷子里那个敲碗的花子衣裳,都旧三分!” 秦诏微怔:“啊?” 德元忍不住笑?了?。那话是说,他这身子,比最破的巷子里那个叫花子,穿的衣裳还要烂,千窟窿百眼的! “听不明白,并不要紧,您只要养好身子再起?来吧!” “本王年轻力?壮,区区小伤,哪里有那样弱?” 德元忙道:“您万万不要这样说。听见?您这样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咱们王上?又该不高兴了?。不仅这样,他还嘱咐您要静养,叫人将所有来请安、探视的人都拦下去了?,楚小侯爷,还叫嚣着——不让见?您,是何居心呢!” 秦诏替他父王辩解:“这个楚阙,待本王好了?,定要给他两脚,替父王出气?!还能什么居心,当然是疼我。” 德元笑?:“您若这样想,那自然最好了?。” 秦诏慢腾腾地往后一躺:“照你这样说,也好。本王得养足精神,好好地去伺候他,再不能留着病根儿了?。眼下,父王虽不见?我,却?也不曾走远……本王只乖乖的,这样瞧他背影,倒好。” “是了?。” 眼见?秦诏得了?开解,心胸开阔起?来,心情便也明媚了?。 他瞄着人的背景,美?滋滋地看,没大会儿,不知想着什么,就要昏昏欲睡。 可惜,方才那话说完,还没一炷香的功夫儿,外殿就来人了?。那声音熟悉,竟然没叫人撵出去,还放进来了?! 眼见?那身影与燕珩靠近,秦诏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 他眯眼,仔细去看:“……” 年予治递上?去的是一张水利图纸,那是燕珩才来那日,瞥见?久久搁置的“秦王心头大患”之一的批语,特意安排他去着手操办的。 第101章 岂尽忠 秦诏在挨揍之前, 眼?疾手快地将虎符塞进胸口里了。 符慎不?知情,以为燕珩不?喜欢秦诏跟五州来往,便道:“倒不?如, 咱们不?出兵便是……” 德福赶忙将人劝出去了。 眼?见那鞭子甩过来,再晚一步, 连他都要一块打。 秦诏跪在地上,额头冒了汗, 见人擎着鞭子过来, 竟一动不?敢动。他仓皇开口,先咳了一通, 才白着脸道:“燕珩,你听我解释……” 燕珩抚袍坐下?来, 高大的身影被华丽宝座衬得?如仙人。 “甚好!那你就?解释一下?。”燕珩抿唇,神色幽冷:“寡人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歪理可说。” 秦诏道:“我、我当时……” 他绞尽脑汁, 求助似的望向德福, 德福顿时将脸扭过去了,压根不?敢对上他视线。这事论起?来, 怎么算都不?小。 通敌叛国, 跟五州联合起?来滋事。 燕珩怒火起?来三分, 就?压了五州好几年,叫他们活得?艰难。千盘算,万寻思,没承想奸细出在自个儿身边,这么一看,那魏屯死的也多了一点儿冤。 “当时怎样??”燕珩抬腿,靴子踩在他的肩膀上, 脸色难看:“你私下?通敌,跟五州勾三搭四,竟是为了给寡人惹麻烦。枉费那时寡人疼你。你先后使诡计,巧舌如簧,设计燕枞,给秀女?下?毒、杀卫抚、挑唆秦厉——” 秦诏惊得?瞪大眼?。 连那样?小的事儿,帝王都尽握手中?…… “燕珩,你……你都知道了?” “寡人一直都知道。”燕珩用力几分,被人算计的怒火和心寒,齐齐地涌上来:“寡人以为,你是想留在寡人身边,方才那样?的不?择手段……如今看来,是寡人看错了你——你这狼子!” 秦诏忙摇头:“燕珩,不?是的。” “我是那样?混蛋没错,可我正是为了留在你身边。那时,我叫他们滋事,并没有叫他们真正地打起?来。只不?过牵制几分,好叫我……好叫我去表现。”秦诏说道:“我正是为了你——燕珩,你那时候忙着娶宫妃,我心里不?忿,我想叫你去忙别的事儿,不?要看她们。” 妒夫二字,果然不?虚。 “再有,我是想日后,我若回国,叫你没有闲暇管我。”秦诏坦诚招供:“可我看你那样?不?开心,我又怎么不?心疼呢!我自好好地去赎罪了。” “我万万没想到?,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起?了势,得?了便宜,便生?了坏心思。”秦诏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只怨自己当时年少轻狂,并不?明白道理,才这样?胆大妄为。 他道:“我已经叫五州打得?惨痛,再也不?敢了!” 才说没两句,秦诏就?跪行过来了……瘦削憔悴下?的模样?还没养好。他这几日本就?是养伤……还带着窟窿呢。 燕珩那鞭子捋在手心里,几度扬起?来,复又缓缓落下?。 “照你这样?说,倒情有可原?” 秦诏别过头去:“我只是,为了……不?叫你娶亲。” 燕珩没说话,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如今,你是秦王,往日的过错纵然叫寡人心寒,却也不?好罚你。” 秦诏听着那话头不?对劲,急着扣住人的腕子:“不?是的,燕珩,你若生?气,便狠狠罚我吧。” 燕珩松开鞭子,搁在一旁。而后,他又扯住人的手腕,轻轻甩开,神容上的冷漠顿时刺痛了秦诏。 “秦王放肆惯了,寡人不?想管。往日只当寡人错看了你。”燕珩平静道:“德福,去传符定,叫司马整顿兵马,明日即启程,接寡人回燕宫。” 不?等秦诏说话,燕珩便撂下?狠话:“你记着,无论如何,寡人都不?会在西宫给秦王留一个位置。秦王不?必——再惦记了。” 秦诏僵在原处,浑身的热汗变冷了三分,冰冷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嘴唇嚅嗫,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燕珩欲要起?身,秦诏忽扑上去,两手强硬地扣住他的手腕,那声息颤抖:“为什么……燕珩,为什么?” 燕珩反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是我?燕珩,你不?喜欢我吗?” 燕珩垂下?眸去,勾起?一个冷笑?:“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恩宠,秦王可谓是费尽心机。若说为了天下?,寡人还能理解。若是说……为了一己私欲么,嗬。秦诏,你未免荒唐。” 秦诏抬眼?,恍惚似的盯着他:“难道夺天下……便不是帝王私欲么?秦楚赵卫,哪家不安生?为何先祖父燕正要征战四海,难道不?是私欲?” 燕珩猛地抬手,掐住他的下?巴:“放肆!” “王君为了自己的国家,不?是私欲,天底下?谁不想做王?天子平定四海不是为了私欲?又有哪个王君不想做天子?”秦诏道:“那私欲底下?,难道没有一分为国为民的心?” 那话尖锐,逼得燕珩微微眯起眼来……但?旋即,他微笑?:“好,甚好!那寡人权且当你——‘为国为民’。就算是这样?,寡人,也绝对不?可能,与你成婚。” “可是……” 秦诏仿佛困惑起?来,握紧他手腕的力气越来越重,这些年来备受折磨的、压抑着不?敢放肆一分的情意仿佛滚动着,就?在眼?底,几乎下?一秒便要掀起?惊涛骇浪。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燕珩这样?明确而狠心地拒绝。 秦诏忍不?住眼?底湿润:“可是,你不?喜欢我吗?——如果你只是因为五州之事生?我的气,你倒不?如打我、罚我,只是不?要这样?狠心地说……” 燕珩言简意赅:“我是你父王。” “难道你——不?曾亲我来!父王又怎样??我爱的就?是我父王。偏不?是别人,你是我的……你养了我,就?该同我好一辈子!” 秦诏缓慢站起?身来,那扯住人的姿势将燕珩拉得?坐直了,他居高临下?这样?盯着人,脸上的情绪再难克制:“我吻你,舔你,吃你,同你亲热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燕珩挣脱出一只手来,甩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耳光响亮。 “混账!” “你当寡人是什么?”燕珩冷眼?睨他:“我是燕王,是天子,不?是你后宫里图谋权柄的宠妇。” 秦诏想说,若你愿意,我便做你的宠妇也好,可你为何…… 那点仗着往日宠爱的底气也没了。秦诏一时分不?清燕珩到?底是气话,还是真的只将他当作一个宠物戏弄。 玩腻了,闹够了,随时可凭着兵权和帝王荣威,将他丢弃。 他发觉,怀中?所揣着的燕国虎符,更烫了几分,将他的心都快多烫出一个窟窿来。 秦诏舔了舔唇,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露出个与往日完全不?同的、略带诡异的戏谑笑?容:“我不?信,燕珩。我不?信,那些爱全是假的。” “你想走?——你凭什么走?你是我的俘虏,是我的手下?败将!” 燕珩没说话。 “你的玺印要给我,你的虎符也在我这里。”秦诏道:“难道你还想单枪匹马跑出去不?成?——我不?会放你走的。”他俯身下?去,贴着人的耳边,亲昵地哄骗道:“燕珩,我的好父王,愿赌服输,您忘了吗?” “哦?那你想如何留住寡人……” 燕珩抬手将他推开,冷笑?一声,平静地站起?来。 他转身,从德福捧出来的匣子里,又拣出燕国的玺印,拉着秦诏的手腕,一点点拨开他的掌心,将玺印放上去——那口味微妙、冷冽,不?屑:“秦诏,你信不?信,就?算你拿走玺印、虎符,寡人照样?可号令三军,三月灭秦。” 见秦诏怔愣,他又轻笑?:“寡人都不?需要灭秦。寡人若想……”那声息可怖地缓慢,仿佛淬了冰霜再捞出来的湿淋淋一样?:“现在,就?可以杀了你。符慎,韩确……还有什么人?你信不?信,没有一个人——敢拦着寡人。” 听见这话。 秦诏也笑?了,他先是轻轻地笑?,而后,那笑?声在冰冷的大殿中?爽朗地飘荡起?来。 “父王,你说得?对。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兴许没有人敢拦。”秦诏抬眼?,盯着他,挑衅似的:“可那又怎样?了?你舍得?吗?” 他缓慢地学着燕珩的强调,发话:“这么多次——你不?就?输在这儿吗?” 燕珩挑眉,被他的挑衅惹怒:“你当真以为,寡人狠不?下?心吗?” “父王若不?想认账,当日,便不?该装得?那样?光明磊落。”秦诏折身,从暗格里摸出那把吞云刃,他递出去,笑?容柔和:“燕珩,你有那样?多的机会,可以杀了我。可是……你没有。那一日在战场上,为什么只捅在肩窝,您应该往下?三寸……”他摸过燕珩的手,点在心口:“捅在这儿。” 燕珩抽回手来,将吞云刃也丢在他面前,冷着脸,没说话。 是了,他也叫人摸到?软肋了。 这两个人,今日针锋相对,倒是谁都不?肯再让步了…… 一个恨得?牙痒痒,后悔自己不?该对他那样?纵容。现如今输了,哪哪都不?爽——还想要名分?寡人为何要给? 另一个气得?心碎八瓣。分明十一载光阴讨好,费尽心机才将人圈到?身边的,却始终没摸到?那颗心。 秦诏感觉往日的伤全都隐隐作痛起?来,疼得?整个人都抽搐似的发抖。他发狠,一把抱住人,又将人摁在那张椅座里了。 秦诏几乎整个人都压上去,“再有,父王还不?知道吧?您以为,符定大人这几天为何没来请安?是我,早已暗中?叫人将他关起?来了。” 第102章 废制度 燕珩擒住他的腕子, 将?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他心疼秦诏身上带着伤,不叫他作死,秦诏却生龙活虎地招惹那位。 燕珩骂他混账, 又说:“难道你就只?有这一件事可做?” 当然不是。 燕珩问他政事,他便乖乖地答, 条理清晰,也算对答如流。 “父王, 您这样倒像我?的老师……”秦诏笑眯眯地开口:“子不教父之过, 我?还有个难题,想要请教您, 不知您能不能给我?解惑?” 燕珩道:“说来听听。” 秦诏便问他:“就是那日?,您说过的, 这八国之乱,形同散沙,握不到手心里去。最可恶的, 便是那些老腐朽, 过惯了太平日?子,又说些什?么骨气一类的话, 总给我?惹是生非。我?心中不爽利, 却又杀不得。若是到处都有反对声, 总也不能将?所有人都杀了……” “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燕珩轻哼笑:“这好办,寡人最喜欢管这样不听话的人了。交到寡人手里,你便不必犯难了。” 秦诏道:“我?是不犯难了,您倒要撇下?我?,不知寻谁去了。” 秦诏眼下?也看清了。 那道权力?的闸刀,须得握在自己手中。 如今, 九国诸众、群起怒之而不敢言,他方知权力?的好处。 如起舞弄剑戏寒霜,天下?人皆惊惧。 比起献一朵花,他更想要让他的父王、他的燕珩,来欣赏那一曲剑舞的酣畅。他要让燕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满眼只?有他。 只?有在爱人眼中舞弄这柄剑,才算过瘾。 见?燕珩冷哼,并不打算理他,秦诏俯身贴在人颈侧,又自身后圈住他:“燕珩,我?现?今明白了一点道理。” “嗯?” “你说我?狼子野心,可八国相争能者居、兵不厌诈,我?胜了也没什?么不磊落的。你又说我?没出?息,心中只?想着同你云雨,可丈夫成?家立业,我?难道做了八国……”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刻意戏弄人似的,又改了口:“不,可我?难道做了九国的王君,连天下?都说了算,爱你却成?了下?流吗?……” 他贴近人耳边,低声笑道:“窈窕燕珩,秦诏好逑。” 燕珩掐住他下?巴,“还说不下?流?” “此乃古人言,人皆传颂,如何下?流?”秦诏不承认,忍不住凑上去想啄人家的耳尖,被抬指压住,淡定推开了。 片刻后,他直起身来,又问:“燕国太平,并不需要您多?费心思,治理燕国各个郡县、大小纷争的折子送到临阜,不还是递到您的案前吗?” “哦,依秦王的意思……” “若您想,并归为一,叫您说了算。若您不想,就请燕王,也给我?腾一处地方……咱们二人,家国相偕,各算各的账,可好?”秦诏道:“若是父王肯为我?代劳,那我?就……更感激不尽了。如此一来,我?倒省下?功夫,去琢磨五州之事。” “嗯?” 秦诏道:“父王,你说,我?将?五州也打下?来,给您养马,可好?” 燕珩轻嗤:“大言不惭,岂不知八国不稳,还须养息?” “说来犯愁。若是不夺五州,出?兵相助,论名?声,我?便不仁不义,论结果,倒要便宜那小子了,纵那小子吃不下?,那位主?母也不是吃素的。”秦诏叹气:“到那时,统一大业,不在你我?之一代了。” 这话没来由的伤感,下?一代在哪儿,还没着落呢。 燕珩看了他一眼,戏弄道:“寡人的下?一代,就在眼前,不肖子孙,只?嚼寡人的血肉吃,恐怕也不见?得争气。” 秦诏:“……” 诶?父王您怎的骂人呢! 燕珩道:“兵马吃力?,不战,方为上策。” “若是不战,一来,有违我?与他二人之盟约。二来,怕他们五州觉得,咱们不出?兵,是因为刚打了一仗,内里虚空、兵马孱弱。若叫他们动了坏心思,白惹出?乱子,倒麻烦。” 燕珩沉思片刻,并不赞同。但他不打算说出?心中想法,只?问了句:“到底是你怕他们起坏心思,还是你已?经动了歪脑筋?恐怕……是想趁乱抢人家的东西。” 秦诏讪笑:“这竟也叫您看破了。” 燕珩看了他一眼,道:“往日?里,竟不知你这样的好大喜功。” “并非如此。”秦诏与人说道:“当年,有先祖父与外王父之力?,秦国骨气铮铮,虽然弱小,却没人敢欺负。可在秦厉手中,却叫我?秦民吃尽了苦头……自他即位,秦国先后遭抢掠十三次,开春农忙之时,年年叫人扼住水源,抢不到水,种不出?粮食,人民吃不上饭,那粮草虚空,马又拿什?么养?岂不是越过越穷,死的人越来越多?,朝库里都结了蛛丝儿网,还不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些年来……秦民饱受疾苦。”秦诏站定在殿中,幽长地叹了口气,竟有帝王之苦心肝胆:“可难道别国就安生?这些年来,您治下?,并非不知。邻国倾轧、抢夺土地,战事或大或小,从不曾停息。” “燕王威风英明,可也管得全了?可也能处处去镇压?”秦诏回转身子,含笑看着他:“父王,那燕国……虽然太平富裕,难道没有吃不饱饭的。凡是到您面前请安的,个个肚满肠肥,那些您看不见?的地方……未必富裕。” “高门大户吃得也太多?了,是时候,该吐出?来了。” “我?并非好大喜功,父王,我?想给你的天下?……不止兵马富庶,不止华贵宫殿。还有吃得饱、穿得暖的黎民百姓。是那老有所养、暮有所依,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天下?。” 秦诏折膝,跪在他身旁,拉过人的手来,去吻那脆白腕子,而后,以两瓣唇肉沿着里腕、小臂,嗅着往上滑…… “燕珩,你就不想看看,何为海晏河清,天下大同吗?” 燕珩顿住,掐住他的脸蛋:“难得你聪敏一回,这话说得有理。” 秦诏将?唇抵住他的小臂,伸出?舌来沿着那根青色血管,舔了舔。他复又拿牙齿去研磨,叼住……含在唇间,细细地裹。 若是一只?小兽,燕珩倒真觉得,他是要吃了自己呢。 这许多?个日?夜,小兽变作吃人的野兽,獠牙森森被掩藏起来,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秦诏了。他垂涎已?久,只?待合适的时机,将?猎物吞入腹中。 他想,燕珩这样香甜,待那一日?,必能吃个痛快。 而如今,这天下?宏愿、政治理想,早已?与眼前这个人紧紧地融为一体,无法分?开了。他要造那盛景和繁华天下?,没有燕珩,恐怕无法达成?。而他若真的做到了……这春秋风光,没有燕珩与他共赏,仿佛也了无生趣。 他种在他的骨肉之中,渴饮着他的心尖血。 十一载,他们早就长在了一起。 是一棵繁茂的树,是一对交颈欢好、相依为命的鸳鸯,是一块残缺又重铸、合而为一的、染了血色的玉。 燕珩握着他的线,他的绳索,他的宿命,他的此生所有。 那万里山河,便该是他们两个人所共同缔造的。 秦诏这么想着,又抬眼,盯着那位笑——只?可惜,眼下?,燕珩还不想跟他分?享;燕珩要做天子,许多?年来养足了多?疑和吝啬,连宝座上的一颗宝石都不会给他。 燕珩还要青史留名?,万万世传颂,因而,并不想叫自己留在他的西宫,做人华袍染了灰的污点。 而秦诏,却不要万万世。他只?要眼下?,同燕珩相守的这一世。 燕珩问:“笑什?么?” 秦诏吻他指尖:“没什?么。燕珩,你想要什?么都好,我?爱你。” 他这句告白来得蹊跷。 燕珩睨了他一眼,只?哼笑一声,什?么也没说便算了。 帝王心中仿佛明白、也伤感地认定:少年意气的爱,就仿佛那株卫莲,纵渴饮了心头血,灌注了万千恩宠,又能多?活几日?呢? 不过半指春秋,便会衰败,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秦诏却不这样想。 他只?守着人,一步逼近一步,好似耐心地等着雪化?。三年能等,七年也能等……再来十一载,若燕珩在他身边,又算得了什?么? 他不信,燕珩真的那样铁石心肠。 秦诏道:“燕珩,你那样的有耐心,这回,也等一等我?,难道不好?我?正在想办法。你也知道的,那田亩、人丁、赋税、盐铁之项,我?得一样一样儿地来,并不能全都解了。眼下?,五州的事也急,我?吃不下?他,燕军倒有余力?。” 燕珩一听,便挑了眉:“哦?你是想叫寡人的燕军,出?生入死,给你打天下??” “怎么一时,又你的、我?的起来了?”秦诏不敢跟他争辩,若是辩清楚了,便是这样的。他心虚,只?好嘟囔:“可你连玺印都输给我?了,好会巧立名?目,不认账。” 燕珩睨着他,冷笑,并不说话。 秦诏便道:“那……叫秦军打五州,叫燕军守临阜,可好?” 秦诏这一招,和将?对方的炮狙在家门前,隔着城门,对准老将?没什?么两样。燕军来守秦土,和燕珩掐住他的脖子,有什?么区别? 燕珩却点头:“这还像话。” 秦诏似笑非笑,觉得那位心机深,眼下?都奈何不得他一分?,若是燕军都堵在家门口,守住各处,那他的日?子岂非不好过…… 因而,想了想,他又道:“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不如这样,燕珩,你抽五万军,压在临阜,连同十万秦军一起……咱们编成?一家。如何?” 第103章 务行私 秦诏去了营帐, 一点便宜都没?占。于燕珩而言,挑衅的意思,要大过夺权。 秦诏想, 若不然?狠狠心、咬咬牙,将燕珩逼得没?有退路, 倒也好。可他又怕,那?位性子不容惹, 但凡一分不如他的意, 恐怕此生都做不得一对鸳鸯。 因而,他行事缓进, 凡事顺着燕珩的意思来,一点半滴地渐渐得逞。他用的, 就是温水煮青蛙的招数…… 这日,被?威风兵甲注视着,秦诏阔步进了燕军营中?。 符定见他, 忙站起身来相迎, 惊讶问?:“秦王?您来我大营作甚?” 他还想问?士兵,怎么将人放进来的。 可不等他转过头去, 秦诏就拎着那?枚虎符, 给他看, “我说司马大人,您怎么也不问?问?我身体如何了?我本敬重您是长?辈,加上,我与符慎又是这样好的亲兄弟。您倒好——瞧着,不欢迎我?” 符定:连符慎这个逆子都不想要了,更别说你。 “鄙臣失礼,不知……秦王身体如何了?瞧着倒是好了许多。”符定道:“敢问?, 秦王到我大营,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自然?是讨要兵马。”秦诏言简意赅地说道:“司马大人,愿赌服输,这样的道理您难道不懂?父王输了,也已经交了玺印和兵符,难道,您连他的旨意都敢违抗?” 符定道:“那?您可带来了我们王上的亲笔书信,抑或诏旨。再或是,鄙臣现在就可以进宫求见王上,问?问?他的意思。” 秦诏睨着他看:“当日,立下盟约之时?,你也在场,反倒如今不认账。且不说玺印和虎符压不压得住你,难道——本王擒住你们燕王,还能不作数?” “恕鄙臣直言,若您胆敢动我王上一根毫毛,三十万燕军并将临阜踏破,到那?时?,哪怕千刀万剐,未必能赎您的罪过。” 秦诏仰慕、敬重燕珩,却?未必真的怕他三十万大军。若没?有燕珩,此次,别说什么三十万,纵是五十万的,胆敢惹事,他定也照打不误。 因而,他站定,威严身姿罩下阴影来:“符定,亡国之祸,不在于本王。你若如此不配合,恐怕——此祸在你。再若是,本王杀了他,你燕军踏破临阜又怎样?” “难道待你胜了,你来坐那?个位子?” 那?话?说得刺耳,叫符定心中?猛地一紧! “你!——你这贼子,王上待你如亲生,你何敢这样大逆不道!王上早就该想到这一日,你既然?敢杀弑父,必也不顾养恩。我劝王上杀了你,他却?不舍得,如今看来,不过是个白眼狼。” 秦诏也被?那?话?刺痛了。 杀秦厉,难道是他的错?——“本王若不杀那?老匹夫,他岂容本王苟活。大人难道以为,帝王家,也是父慈子孝的吗?” 说罢,他微微一笑,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大人说话?虽然?这样难听、忤逆本王,本王却?也不会责怪分毫——毕竟,大人是忠心家国,方才?这样生气。再者,符慎有恩于本王。” “当日,大人被?流放,江怀壁也是看在秦国的面子上,将你救下,大人何故这样不知好歹呢?” 符定冷哼一声,不吭声了。 秦诏不悦,将虎符压在他面前:“本王怎么会伤害父王呢?今日前来,只不过是要挑选五万精兵。大人就说,给不给?” “还是……您想要置燕王安危于不顾,公然?抗旨——?” 符定还是不吭声。 不想给,可又不能忽视眼前这枚虎符,全然?不顾规矩。只是,符定心中?不明白,燕珩为何要将虎符给他!这贼子野心可吞象,王上难道不知吗? 见状,秦诏倚坐下去,道:“不急,本王有的是时?间,大人慢慢考虑。” 符定怒问?:“秦王既打下了八国,为何还不肯罢手?当日起兵,你以天子亲军之名。如今,天子尚在,该交出兵权的不是秦王吗?” “这话?不假,是该交出来。可你们输了,不是吗?”秦诏说罢,又看他,轻笑道:“哦不,准确来说,是司马大人领兵,却?打输了。你可不要说什么‘四十城,你燕军占三十九城’之语。” “大人也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不是街头巷尾玩泥巴的小孩儿。战事国事,并非儿戏。都城一旦攻破,擒杀国君,胜负便已成?定局——难道不是吗?” “若非是盟约,而是实?战,敢问?大人,父王难道可凭一己之力击杀千万秦军?”秦诏毫不客气道:“若是王君身死,国无后?继之人,不亡国,又当如何?” “难道,叫你这个司马做主子么?” 符定明白这个道理,却?不肯承认:“还不是因为王上纵容……” “纵容?”秦诏道:“兵不厌诈,分明是因你自负,轻敌,方才?输了。难道将军如今,连胜负都分不清了吗?” 符定叫他堵住,又说:“若是没?有王上,何来你今日——” “那?话?便久远了。”秦诏坦荡承认道:“大人就当本王……是忘恩负义,如何?” 符定:“……” “这是我与父王商议之后?,定下的五万精兵,你若识相,就乖乖地配合。若如不然?,滋事生祸,未必不会怪到你的头上。” 符定也不“鄙臣”了,哼道:“我要见王上。” 秦诏分明可以叫燕珩下旨,命令符定,岂不省事? 可他偏要亲自讨、执意来同符定会面,到底图的是什么? 他这一举动,实?在试探罢了。 不过是为着他父王的那?句“秦诏,你信不信,就算你拿走玺印、虎符,寡人照样可号令三军,三月灭秦”。 他绝不能允许,有朝一日,燕珩可以走得如此轻松。 被?驯养的兽,认定了他的主人。 然?而主人,却?只给他绳索,不肯给他吻——那?位主人,还要更多的美?人,要更光辉的伟业,还要叫他永远躲在暗处,做一只上不得台面的宠物?。 每每想到这儿,秦诏就心底沸腾,酸涩浓重。 他凑近符定,微笑:“可以。司马大人随时?可以去见父王,那?位是天子,又不是被?本王圈禁起来的俘虏,如何不能见?” 秦诏阴险狡诈,作风一向恶劣。 见他这样大方,符定反而疑心有诈,一张老脸挤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仿佛在揣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是他授意的。” 紧跟着,秦诏用最淡定的口气,说出来了几个字。仿佛惊雷一样,将符定炸的外焦里嫩……他撑肘,含笑:“本王要娶他,这五万精兵,权当是嫁妆。” 符定兀自搓了下耳朵:“什么?” 秦诏道:“本王说,要娶他,做我的王后?,哦不,王君。” 见符定愣在那?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秦诏又笑问?:“听清了吗?我,秦诏,要娶燕珩回宫,做我的王君。” 符定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憋了半天,老脸酱色,竟抬手指着他:“你、你!你——荒唐!你——大逆不道,有违人伦!” 秦诏以前,从没?觉得那?句“父王”,能喊出这么大的罪过来。 现今,看着符定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他心道:早知道,不该那?样叫的。 可再来一次,他必也还会那?样喊。不只是为了自保和讨好,而是他心中?,当真这样地认为:再没?有比“父王”更适合的称呼了。 他仿佛才?见燕珩第一眼,便觉得,自己应该种进他的身体里。 臣服似的,由他来驯养。 小时?候,是被?那?位宠爱着,种进怀里。现如今,他却?想,把他所有的月色和翻涌的爱欲,都埋进燕珩的骨肉里。 那?样扭曲着的、带着血色的恩宠,早已经变了味道。 燕珩第一次听见那?句“父王”的心情有多荒唐,符定现在的心情应该就有多荒唐。 ——“你你你!” “司马大人,您只会这句吗?我我我,我怎样?”秦诏不耐烦似的:“本王不管你是要进宫见父王,还是乖乖听话?地交兵马,这都不妨碍。往日里,本王就随着父王同吃同睡,今日,不过是与您提个醒儿……” 秦诏捡起虎符来,搁在掌心把玩了一会儿,才?道:“再者说,秦、燕喜结连理,两个王君心悦彼此,只愿做一对璧人,相守这江山,难道不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都没?亡国之祸,岂不好事成?双,皆大欢喜?” “您方才?说,他舍不得,没?趁我病重将我摁在那?割脖子——没?错!燕珩舍不得杀我,就是因为,他爱我。” “话?已至此,本王不想再多说。三日后?,本王会派符慎来选……至于怎么做,大人自己掂量吧。” 秦诏说完这话?,又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哼笑:“您说,父王为何……不曾娶亲呢?好多次,不过都是因我争风吃醋,拦下了而已。所以,您得明白,他当然?舍不得杀我,不止舍不得杀,还舍不得我伤心呢……” 符定沉默,嗓子里哽住一口气,没?吭声。 秦诏将话?撂下,便大摇大摆地踏出营帐了。当下,如坠冰窟,符定却?坐在原处,许久没?缓过神来。 他实?在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不能……不能容忍,他们王上被?这样“欺辱”! 天杀的秦诏! 你这小贼,该死。 他们王上,何等的帝王姿貌?!威严可震四海,勇武可敌三军,如何……如何做得来那?种忍辱负重的“王后?”“王君”? 第104章 终不变 为那只乱惹的手, 燕珩微吞了一下,然而?,很快, 就一把掐住了他:“你这小贼,再不将手拿出来, 寡人就拧断你的脖子。” 秦诏瞧他不像开玩笑,无法, 只得松手。 燕珩冷哼, 瞧着?他抽出手来之后?,又将掌心贴在鼻尖眷恋嗅了两下, 登时两颊薄红:“你!” 这比往日里,吃完, 舔着?唇餍足的模样还要下流。 “……” 秦诏不解,大言不惭地说道:“我怎样?不叫吃,还不叫闻一闻了?燕珩……你可真?香!” 燕珩那个巴掌堪堪忍住了。 他抿起唇来:“亏得你做了秦王, 还那样的荒唐, 脸面?也?不顾。” “什么脸面?,我有?幸能伺候你, 那才是我的脸面?。旁人想, 还没得这样的福分呢!”秦诏往人怀里挤, 前脚才说过的“不得近身”转眼便忘了,他凑近人:“除了我,谁敢摸一摸,吃一吃?……燕珩,你说,能守着?真?心爱恋的人,难道还有?什么, 比得上这样的幸福吗?” 燕珩垂眸看他。 “依我看,这比做什么王侯将相,还更美妙几分。您只学?得了怎样做天子,却不知……这一颗真?心,比万里江山还难得。” 燕珩被?逗笑了:“歪理。” 然而?,秦诏不知哪里学?来的歪理,却仿佛一枚针似的,刺中了那位帝王的心。在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动摇里,添了点别?样的难耐。 “秦王若只想说这个,说完了,便请回?吧。” 秦诏往外看了一眼,道:“燕珩,外头下雪了。走路打滑,又黑蒙蒙的,瞧不真?切,兴许……你发发善心,留我在这儿吧?” 燕珩便说:“不留。” 秦诏见人狠心,便道:“那不如,留我用膳,晚些时辰再回?去吧?我那宫里冷清,无有?个人说说话?,燕珩,我想你……还没解了一点呢。” “有?那样多的正事?要做,怎还要想这些?” 秦诏捧着?他的手,搁在自己的脸上,轻贴着?不动:“你待我,再不如从前体贴了。除了正事?,难道竟不允许我想你……” 见燕珩不理人,只哼笑,秦诏便继续道:“我知道,眼下,秦宫兴许是有?些穷。但,燕珩你放心,我绝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的……自此之后?,便叫这凤鸣宫里的炭火,长燃不熄,再不会让你怕冷了。” 燕珩拨了拨手指,仿佛调侃似的:“若没有?你,寡人的燕宫富庶着?呢,也?不必来秦宫,吃这样的苦。” 那话?给秦诏说得哑口无言,心中更愧了。然而?,光燕国富庶还不行,这天下,都得富起来,才算好。 秦诏凑近燕珩,抱住人暖,又道:“都是我的错。” “也?不全是。”燕珩道:“寡人这几日也?在想。你造这凤鸣宫,已?然是八国之中,最华奢的宫殿了,竟叫寡人住着?,也?不过尔尔,可想而?知,往日里,寡人离着?黎民百姓,到?底有?多远……” “寡人并不知道,寻常人家,到?底如何过冬。” 燕珩小时,兴许也?问过……问过舍卫等人,人世间,难道都这样?旁人家怎么过日子,为何书上说:生民疾苦。他没吃过苦,很想知道……到?底如何才算得苦? 可燕正却说:我的儿,那样的事?情,你不必知道。 不止如此,他还罚了舍卫,呵斥那等混账,为何叫他的珩儿,听见这样的惨痛。做帝王,未必要事?事?尽皆知晓。 待他长大,许多道理,便也?懂了。 如今,他看着?秦诏,倒是觉得很有?意思:“什么错不错的,寡人又不是弱不禁风,只是不曾习惯罢了。再者,这凤鸣宫并不冷……” “难道不比你秦宫旧日的曦和宫,要温暖?” 秦诏将手臂裹紧他,埋在人怀里,闷闷地笑了一声儿。在燕珩还没有?明白那笑什么意思的时候,秦诏已?经用牙尖,隔着?衣衫,咬住了人胸膛上的两朵。 他拿牙齿研磨其中一粒,惹得人轻颤栗,脖颈浮起一片红。 “嘶……秦诏。” 燕珩扶住他的后?颈,隔着?衣料感受到?了极为特别?的触感,野蛮,凶狠,在潜藏的占有?欲之下,却又是无尽的柔情。 方才叫他握热的地方,也?蠢蠢欲动。 燕珩只得掐住他的下巴,强捏着?人方才让他松口——“寡人可没有?那样的东西,喂你。” 秦诏意犹未尽,舔了舔唇,想去吃他的舌。 奈何那位偏了偏头,秦诏的吻便落在了唇角,侧脸,而?后?咬住耳垂——燕珩只想着?,不能与这样的贼子秦王热吻,却不曾想,躲得过去一次,总也?有?叫他得逞的时候。 燕珩仿佛被他用尽浑身的力气缠住了。 不知怎么的,秦诏仿佛每天守在他身边,都很饿。青春的年纪里,满身的爱和欲涌出来,像生命力一样蓬勃。 秦诏哄他:“燕珩,你抱抱我……” “只是抱一抱,并不做别?的,我就想靠在你怀里。”那声息不知是不是压住喘息的缘故,显得有?些疲倦似的低沉:“求你了。” 燕珩手指抬了一下,而?后?又停住了,没动。 秦诏便咬人的耳尖,舔吃:“抱抱我。燕珩——我命令你,抱抱我。” 那话?好笑又心酸。 燕珩再熟悉不过,那句话?,是怎样的渴求和担忧,生怕被?拒绝,生怕没有?机会,生怕晚一会儿,眼前那个人便要消失,抑或起身离开。 心里没有?底气,便只能动用帝王权力。 可很多时候,“命令”并不管用,他这样命令玉夫人的时候,便是如此。 此刻,燕珩不打算叫眼前这个热烘烘的小崽子,也?那样受伤和苦痛,便缓慢地伸出手去,轻轻地圈住人。 仿佛那一刻,他接住了他。 接住了他的一切。 秦诏这才安心的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只是乖乖的枕住,他心想,燕珩可真?好,总是这样的温柔……供他的灵魂栖息,抚育他,赏赐给他那样深的苦痛和渴望,叫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就这样跪在那里,和燕珩拥抱,枕了许久不肯放手,他们仿佛长在了一起,变作了一体。 燕珩不许他留宿,秦诏磨蹭了一会儿,用过膳之后?,便离开了。 没多久,将及年关,些许寂寞的秦宫,叫秦诏迎来了许多人。那些夫人们和蔼笑着?,亲亲热热地下轿,踩着?秦诏叫人铺好的软垫之上,鞋靴也?不敢沾了雪花。 秦诏年纪小,又肯哄人。 那几位早有?耳闻,知道燕珩宠他,便道:“你这样知道疼你父王,再好不过,还怕今年见不到?他,心里空落落的。珩儿呢?” 秦诏小声地抽了口气,“珩儿……” 那名?字搁在唇齿间,仿佛甜得要咽下去。 如今世上,还敢喊珩儿的,不过是燕正的那几位夫人了。 过了耳顺的年纪,已?经看透太多事?情,她们对什么秦和燕的事?儿并不感兴趣,倒是对那个视如己出的孩子,仍旧那样疼爱。 往年,燕珩总要抽出时间,专意去拜见请安的。 今年…… 燕珩听见那笑声自殿外传来的时候,惊讶地蹙起了眉,他怀疑自个儿听错了,一度转过脸去看德福。德福赶忙迎出去,果然瞧见秦诏仗着?几位夫人的面?子,被?侍卫们放了进来,还不许通传。 德福行了礼,不敢高声,一路小跑回?去禀告:“梁太王后?,容太王妃……都、都来了。” 燕珩站起身来,挑眉:? “小的没眼花,确实都来了!”德福赶忙扶着?他出去迎接。 燕珩瞧见秦诏扶着?人,一脸谄媚的样子,顿时轻哼了一声,转眸去看德福,那意思分明:寡人就知道是他捣的鬼。 燕珩俯身要请安。 还不等开口,便被?人拉住了。梁太王后?,那是燕正的王后?夫人,是他名?义上的母亲,疼他也?不比燕正少一分…… “好孩子,再不要请安,母亲想你,知道诏儿将你迎到?秦宫来,趁着?年喜,也?好团聚。” 诏儿? 燕珩听着?那个称呼,动作一顿,而?后?微微笑:“本不该叫您舟车劳顿,该是孩儿去向您请安的。此年关政事?繁忙,故而?,没能回?宫拜见。” 待将人迎进殿里去,燕珩默不作声地掐了秦诏一下,那冷笑神色,仿佛要将他吃了一样。 可秦诏丝毫不惧,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轻笑:“珩儿?我的好珩儿,我和母亲一起来看你,总不能……不叫我进来吧?” “你……” “母亲都允了,难道我这夫君还当不得?” 燕珩挑眉,看在那几位老夫人的面?子上,没当众给他两个耳光。 那几位没孩子,总也?不好怨燕正生不出来,大家都只得将无处安放的寂寞和母爱,都搁在燕珩身上,尽皆宠爱和照顾、关切。 一个想拉他的手,秦诏就趁机拉另一只手;另一个想抚摸他的头,秦诏就趁机溜上人的肩头。 燕珩打小就怕这场面?。 如今,加上个秦诏,没大会儿,就浑身不自在。燕珩默不作声地抚袖,而?后?缓缓起身,坐在另一侧的椅座上,含笑看着?她们。 秦诏没敢追过去,只狗腿子似的守在原处,哄他的娘家人;整个儿,仿佛再乖不过的小子,叫老夫人们心中也?满意。 用膳时,秦诏仍旧同往日一样,热切地与?燕珩布菜、添酒。这样的事?情于?秦诏而?言稀松平常,对于?秦王而?言,却显得怪异。 第105章 惜年齿(6k营养液加更) 秦诏将人抱起来,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塞进?”被窝里?,他圈住人,黏黏糊糊地吻他:“燕珩, 你肯定没有……跟别人好,对不对?我知道, 你心里?只有我。” 燕珩将人带进?怀里?,俯身去看他, 轻轻地笑。 有时候, 他是真觉得好笑……这小?子总是这样说话,像是心虚地强调, 分明?是因?为没有底气,因?为害怕, 才要?反复的确认。 可每句话后头,偏都要?带一句“我知道的,你最爱我”、“我知道的, 你只喜欢我”云云…… 充得那样狂, 心里?却怕得不得了。 秦诏微微扬起脖子来,去够他的下巴啄吻:“燕珩, 你别这样看着?我笑, 怪吓人的。你说——你说呀?” “哦, 在你眼里?,寡人竟这样吓人?” “你这样好看,并不吓人。只是你方才那两句话,实在叫我害怕。”秦诏扣住他的窄腰,将罩在自己上方的人拉下来三寸,贴得紧紧的…… “我以为,你生我的气, 才来兴师问罪的。”秦诏道:“我只是怕你孤单,又念着?燕宫,才叫她们也?过来陪你,我瞧着?,她们一个个都和善可亲,是真心地挂念你。” 燕珩“嗯”了一声儿,而后轻笑:“你这小?贼,哪里?的心思都敢动?,连母亲们都劳动?过来了。” 说着?,他低头去寻秦诏的唇,柔柔地蹭弄过去,并不深吻,反倒惹得秦诏生了细汗,急得腹火乱涌。 “那……那你刚才分明?不高兴,为何?这会儿,又……”秦诏道:“你这才是叫我做梦一样呢!燕珩,这些天?,你不理我,我的心都快碎了……以前,你虽说得那样心狠,可至多?也?不过罚我不去请安,赶着?空儿,总到东宫里?‘赏花’,叫我能多?看你两眼。现如今,却……” 秦诏心里?更乱了。 因?为喜,所以怕。 那感觉就像燕珩吹起一粒雪搁在他手心里?,叫他紧紧抓住,可别说盖上手了,他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那热情烫上了雪、喜悦惊扰了雪,全化的无影踪。 那荒诞的喜悦过去之后,他现在,满心肝都是怕…… “你这小?贼,骗了寡人许多?年,岂能叫人轻饶你?”燕珩问:“自说去卖命,给寡人打仗,却没承想?,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乱子,不过演一场戏给寡人看。又说回去将秦国?献上来,然后乖乖留在寡人身边……可一转眼,却当起秦王来,舍不得走了。” “更叫人可恶的是,说夺了天?下,要?献给寡人,那玺印却藏在手里?、假意丢进?河里?去,骗寡人与你作赌约,换得喘息之机。”燕珩用指背摩挲着?秦诏的脸颊,哼笑道:“若说上头,是‘秦王’的诡计,全是假意,寡人也?只好自认倒霉。可……这‘诈死夺城’,却定是那小?混账的主意。” “说来说去,欺寡人心软至此,竟骗得寡人团团转。” 秦诏一面嘬着?他的唇肉吃,一面说道:“没有假意,全是真心!只是我不那样做,兴许都不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活过那些年。我现在,都给你……燕珩,我保准全听你的,我也?不在乎这江山姓秦还是姓燕,我就要?缠着?你,咱们二人只不分开,谁说的算,又能怎样呢?” “可是……你别一做了天?子,就又成了往日那副狠心模样。”秦诏道:“将我当作水沟里?的小?虫子,不肯叫我守着?你。你说相守……难道只是躲在暗处吗?我自要?堂堂正正,叫谁都不敢打你的主意。” 听到这儿,燕珩便?道:“你既不在乎江山之虚名,又何?苦在乎,如何?守在寡人身边呢?” 秦诏问:“那若是你我换上一换,我左拥右抱……” 那话没说完,秦诏脖颈上就贴住了微凉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地收紧,不知道是吓得,还是被那温度冰的,总之,秦诏一个激灵,闭嘴了。 燕珩并未执意与他辩清楚,他戏谑似的问:“秦诏,寡人将恩宠分你许多?,却不是唯一,难道也?不行?” 秦诏坚决摇头:“不行,燕珩,你只能有我。” “这个唯一,竟这样重要??”燕珩抿唇,试图给他讲道理似的:“可寡人是天?子,唯有抚育子嗣,方才后继有人。宫妃尚需许多?……” 秦诏猛地施力,将他掀翻,压住在了下面。 那口气恶狠狠地,狠厉了三分:“我不许。什么后继有人?你若跟别的女人生孩子,我要?把?他们通通都杀了——” 他仿佛一想?燕珩要?埋在别人骨血里?,种出另外的种子,再不只是和他最亲近,甚至——比他藏着?更深的血脉羁绊,他就恨得几?乎浑身发抖,嫉妒得发狂。 燕珩没说话,微微眯起眼来:“秦诏,你不爱江山?不爱权力?——” “爱。” “但……我爱的是:你爱的江山,和你爱的权力。” 那话能叫人听迷糊。 燕珩便?笑,抚摸他的脸颊:“若是寡人只是寻常百姓,你又如何??” 秦诏笑道:“那倒好,我要?将你锁在这张玉床上,每日亲你千百次……”那视线幽深地打量:“从头到脚,连脚趾尖,都要?狠狠地尝一尝。” 那话太下流,燕珩抬手捂上他的嘴。 他满腹中的温情,都被这小?子点燃成了热火。 这许多?年来,他洁身自好,仿佛对那份事提不起兴致;又或者说,他正在试着?做好准备。 燕珩只是考虑,自己应当认真地选出一个孩子的母亲来,并不是当日玉夫人那样的冷漠,要?温柔、端庄,要?贤良、聪慧…… 可他选来选去,没瞧见合体的王后,却只选中了一个便?宜儿子。 既不温柔,也?不贤良。反而野蛮、狡诈,满腹心机,恃宠而骄,还仗着?他的纵容,四处招惹是非。 秦诏见他不说话,只沉默,便?舔他的手指,舌尖连指缝和指根都不放过,涎水湿漉漉地裹住手指,叫那位感觉心口发热,竟一时没动?。 好一会儿,秦诏的唇都挪开,去咬他的下巴了,燕珩才轻声道:“若寡人说,日后非你不可,再无他人。秦诏,你会放弃玺印,跟寡人回燕宫吗?……” 秦诏顿住。 燕珩一副果?然如此的微笑,轻哼:“如何??不舍么。” 秦诏灿烂一笑,答道:“何?时?” 燕珩挑眉:“什么何?时?” “你不是说,只我一人,咱们回燕宫吗?”秦诏坦荡道:“玺印就在桌上,你带着?,咱们明?日便?可启程。” 燕珩:“……” 秦诏还急着?追问:“燕珩,你说得果?真?——你若叫我做你的王后,咱们二人相守白头,莫说回燕宫,你叫我做只小?狗,我也?愿意!” 燕珩轻哼,笑出了声儿:“寡人不愿意。” 秦诏置若罔闻,忽然悟出来什么别的意思,他笑眯眯地去吻人:“燕珩,这岁月不好!你说……咱们二人,怎生在秦国?和燕国?呢?若不是生在这样纷争的乱世里?,没得这样的宿命,我便?是到死,都不会跟你吵一句!” “今日,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想?通了?难道是母亲跟你说了什么?” 燕珩睨他:“大逆不道,那是寡人的母亲——你这小?贼。” “总……总也?不好喊祖母呢。”秦诏扭捏了两句,道:“总不好说,我满心里?,都要?娶父王,我怕人家听了生气。” 燕珩嗬笑,“哪里?有谁听了去?” 秦诏一时没收住,笑道:“我那日说给司马大人,他差点吃了我呢!” 燕珩登时竖起眉来,“你说甚?” 秦诏眼见圆不过去了,差点惹人生气。当即心一横,便?俯身吻下去了。两个人乱滚成一团,什么听不听去的,便?也?没有那样重要?了。 就在那当口,燕珩还想?到,怪不得符定那样奇怪。 …… 秦诏不经闹,甘蔗熟得早。 待那位爽利了,被人惹得,新一茬儿又熟了。 燕珩喘息,将秦诏捉进?怀里?,哼笑道:“怎的这样贪吃。” “不许再招惹寡人,若不然,叫你明?日下不得床。早间,要?去给母亲们请安,及至暮时,还有天?子朝臣的晚宴,寡人饶你,叫你体面见人。” 秦诏舔着?唇,笑而不语。 燕珩捏了捏他的腰,因?强健而没捏住腰上软肉,于是,那手下移……他抵在人耳边,轻笑着?戏弄他:“我儿别处,也?这样的稚嫩么。” 秦诏:…… 坏了坏了。 ——燕珩果?然还是那样的心思。 秦诏欲哭无泪,翻了个身儿,将燕珩紧紧压住,脸就埋在他的颈窝,口气也?装傻:“什么别处?燕珩,你不觉得,我如今……比你还强壮了些?” 燕珩不置可否:“嗯。” 听着?那个理所当然的“嗯”,秦诏顿时明?白过来,那位,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想?过,宠幸二字在他身上,还能倒过来写。 这么一看,方才答应跟人回燕宫,兴许也?不是个好主意。 但眼下,他不敢吭声,只得岔开话题,笑道:“燕珩,方才……母亲跟你说什么了?你竟转变主意?” 燕珩微微笑,揽住他:“寡人并未转变主意,仍旧烦你这小?贼。只不过,觉得往日里?,小?贼讨那点宠爱,费尽心机,觉得可怜。” “故而,才转个弯儿,来瞧瞧你。” 第106章 将方舟 秦诏这一招, 将所有人都打懵了。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连燕珩都堵住一点火气?,全然骂不出来。 昨儿, 是自己主动亲的。 今日宴上,不承认也得承认。诸众瞧着, 兴许觉得他在作戏,难不成?夜里颠鸾倒凤, 白日里倒又冠冕堂皇起来了, 说出去也叫人笑话。 燕珩被人将了一军。 若不是昨天是他临时起意,他都得怀疑秦诏早有预谋, 只下?了套等?着他钻。可秦诏惶恐,并不知情, 总不能是,背地里说服梁太王后也陪他一起做局。 没大会儿,秦诏跪进来, 迎接他的, 便?是一道茶盏。“霹啪”一声,连着秦诏的心, 都碎成?了许多瓣。 燕珩问:“你是想逼寡人?” 秦诏望着他, 道:“逼?燕珩, 你为何?这样?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叫人揣测……我便?只说是我一厢情愿。难道你我,不是两情相悦?” “如今,就算你答应我,旁人也不过以为,是燕王无奈,抑或为了两国之平定,分毫不影响你的英明神武, 燕国之权,我一分也不会肖想,秦国之广阔长土,也都交到?你手中。我只要一个你,难道也算过分?” 燕珩道:“秦诏,寡人说过,寡人并不能给你这样?的‘唯一’。” “为何??” 燕珩沉默,无话可答。 为何??为着那样?的‘唯一’太可笑,帝王家有什么情根深种?连同骨血与躯体?,都不过是权柄的一部分,连带着王君姓氏的光辉,繁茂地绵延和继承下?去。 “不为何?,总之,不行。” 秦诏跪住不动,视线幽邃,然而那里面,却藏着难言的躁与火。 燕珩狠下?心去,避过他的视线,并不看人,只又说道:“寡人虽然喜欢你,却不是‘非你不可’。秦诏,你未免太……自以为是。” 一句话,差点叫秦诏烧起来。 他反问:“不是非我不可?” “正是。” “那是谁?除了我,还能有谁、还会有谁——燕珩,你分明在骗我,我不信!”秦诏跪行至他跟前:“你定是为了我夺天下?之事?,还生我的气?,才这样?说,对不对?你心里,分明只有我、分明只喜欢我的!” 燕珩垂眸,冷笑:“寡人喜欢谁,干秦王何?事??秦王自有妙计,夺得天下?。往日是寡人心软,愿赌服输,怨不得别人。你我虽有盟约,但……那时那日,在燕宫,却也定下?了一条规矩。” “秦诏,你不会忘了吧?” 那时,燕珩说:[秦王若想迎寡人去临阜,须以天子之名。自此,鞍前马后,无所不从,若无寡人的应允,不得近身?……] “寡人愿赌服输,秦王,也该,一言九鼎。”燕珩眯起眼来,冷冷地瞧着他:“若是不然,你我二?人,这便?撕毁盟约。寡人倒要看看,秦王如何?定下?这场联姻。” 秦诏心中一凛,他知道,燕珩说到?做到?,从无虚言。 若是两败俱伤,实?非他之所愿。 他咬牙,不情不愿道:“我自然,信守约定。” “只是……” 燕珩冷哼,仿佛不屑似的,“秦王不必再使些诡计了。明日上殿,与你的诸臣说个明白,自说自个儿吃醉了,再也别提才好。” 若真要这样?说,秦诏想,自己此生便?再没得第二?个机会了。 哪有出尔反尔,王君戏言之说? 秦诏敢怒不敢言,心中生出情绪来,只又追问了一句:“燕珩,你到?底为何?,不肯给我这样?的唯一、不肯与我相守?难道,只叫我做你床上的一条狗,你便?满意了吗?” 他以为,燕珩至少也哄他两句的。 奈何?那位正在气?头上,竟也只冷笑一声,点头道:“正是如此。” 见?秦诏愣在那里,燕珩反倒来了兴致,他挑眉,将话说得薄情而尖锐:“寡人要娶妻生子,万世千秋,西宫里容不下?你。敢问秦王,做寡人床上的一条狗,你可愿意?” “若是不愿,你我也不必提什么相守,寡人并不会为难你。” 那话刻薄,给秦诏气?得浑身?发抖。 他本是愿意的,但:“就算做一条狗,你的床上,也只能有我这一条——燕珩,你凭什么娶妻生子?你有夫人不行,有公子,也不行!” 燕珩拿靴子尖,踩在他大腿上,因跪着,绷直了强劲有力。 “凭什么不行?秦诏,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样管寡人?”燕珩道:“寡人想娶谁,就娶谁。想要谁,就要谁。那,又怎样??” 秦诏有瞬间的失神。但形势所迫,如今被燕军拿矛抵在临阜,如指着心口?,他进退两难,颇有种“人为鼎镬,我为麋鹿”的伤感。 然而,那伤感被更重的伤心与痛苦激散了,他握住燕珩的脚腕,抬脸,直视于人:“燕珩,我,不许。” 燕珩反手掐住他的脖颈,冷笑:“你不许?……你有什么资格,不许?” 手掌愈发用力,秦诏脸都憋红了,然而他却不反抗,只望着他,亟待呼吸的肺腑将眼泪挤压出来,叫他整张脸都显得狼狈,那双眼睛流淌水光,却情愿,哀伤。 那力气?不算重,但秦诏还是滚下?来两行眼泪。 燕珩心尖微颤,跟着松了手,别过脸去了。 秦诏道:“燕珩,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一日心软,我便?一日得寸进尺。是,我恃宠而骄。”但他学着燕珩的口?气?,冷笑道:“但,那又怎样??你为何?不将力气?再重些——让我死在你手上,难道不好?” 燕珩不说话。 那沉默之中,流淌着微妙的懊恼与怒火,还藏着针锋相对的情绪,隐忍,伤感和无措。总之,沸沸地烧灼起来,两个人,谁都不好受。 仿佛再难忍受一样?,秦诏站起身?来,两条手臂将他辖制在椅座之间,俯下?身?去吻他。那动作粗暴而强势,侵略性的肆意游走,令人难以招架。 燕珩有短暂的失措,手摁在他肩头,欲要推他起来。 然而秦诏力气?惊人,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扣在他的后颈处,膝跪在椅座的中间,仿佛焊在那里一样?,分外野蛮得将他环绕住了。 燕珩“唔”了一声。 他拿另一只手去掐秦诏的脖子,可惜那影响显得微弱。正因这样?地擒住,秦诏仿佛窒息似的,便?从他唇齿间汲取更多;骤然的缺氧和用力,叫他脖颈青筋跳动,喉咙间的血脉也跟着蓬勃,在燕珩手掌心底下?,迸发出再难辖制的威胁。 是了,狼子野心,一分一毫都不再加以掩饰。 他的野蛮,强悍。 他狂纵的爱欲和渴望,他急切地撕咬和醋意,就着涎水吞咽下?去,再没有一丝扮弱的意思。 吻毕,秦诏含着泪问:“你杀了我啊?为什么不动手,舍不得吗?你爱我吗?” 燕珩喘息不匀,竖眉凝视着他,仿佛也因缺氧,短暂地忘了怒火。 秦诏轻嗤笑,更多的,却是哀伤地讥讽:“燕珩,和你那个光辉的帝王名声比起来,你这样?胆怯和懦弱,竟连一条狗都舍不得杀吗?” “你!” 燕珩抬脚,踢开他,趁着人摔在地上的间隙,他站起身?来,怒哼:“你不要以为寡人舍不得杀你,就是爱你。纵只是养一条狗,吃了那许多年的粮食,寡人还舍不得呢。” 他站定,侧脸隐没在阴影中,冷厉之声仿佛只剩了不屑:“你凭什么以为,寡人会为了你,放弃所有?” 秦诏爬起来,跪在原处,仍望着他,“我没有叫你放弃所有,只是姬妾而已。我就那样?见?不得人吗?仅仅只是一个名声都比不得?难道你我相守,你就做不得帝王了?” 燕珩想说,寡人不想做个有瑕疵的天子。 然而那话说出来,却更伤人了:“是。” 秦诏急了,跪行爬过去,扯他的袍衣:“燕珩——分明不是这样?的!” 燕珩甩开他,冷笑:“你年纪小,做事?那样?的不稳重,寡人不怪你。所谓……”时至今日,那句话再说出来,却有了别的意味:“子不教,父子过。你蠢钝,是寡人没能教好你……只是日后,没这样?的机会了。” 秦诏怔怔地落泪:“你什么都想要,唯独不想要我吗?” 这话才胡扯! 燕珩当然想要,恨不能现在就要了他! 更恨不能,此时此刻,便?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摁在床上,将那眼泪吃干净,叫他在床上狠狠地闹、狠狠地哭,求着自己,在膝间挣扎却逃不开,最终只得一下?、一下?,又一下?,痛哭着求饶,无措得认命地臣服,只能做他脚边最听话的狗。 然而,他没有。 帝王开口?,声息隐忍而冷漠:“寡人是天子,做不得西宫之主。更不会愚蠢到?,将一个男人,放在那里做王后,就算是你,也不行。” 秦诏凝视着他,轻声笑了起来,眼泪随着笑声一起滚落,那话里还有藏不住的怨:“什么天子?什么名声?不过是自私,那是帝王的自私与薄情。” 燕珩眯起眼来,沉了一口?气?,神色危险。 秦诏那句话,仿佛拿着匕首,在试探他的底线——这会儿,光影里,秦诏的表情在变化,仿佛变得虚幻起来……他忽然想起玉夫人那个含着怨的眼神,和那个冷漠到?让自己有些难堪的微笑。 “秦诏,滚出去。” 秦诏起身?,仍朝他笑:“燕珩,你也要做那样?的帝王吗?” 第107章 冀幸君 曦和宫, 正热闹,侍卫们分明知道?,那位是来兴师问罪的。可燕珩临视, 却无人敢拦,更无一人敢去通传与秦诏知晓。 燕珩抿唇, 冷哼,扬了扬下巴。 两个?蛮汉侍卫得令, 便猛地撞上去, 拿肩膀将门扇顶开?,摔倒在地上。殿外的冷光骤然?打进去, 为奢靡酒宴造出更光辉的场面。 秦诏膝上枕着一个?少年,臂环挂在那少年娇嫩白皙的手臂上, 因抬起手给秦诏喂酒,那臂环就垂落下来,风情万种。 另一名娇柔女子, 则靠在他肩上, 半阖着眼眸,手指捻着人的襟领, 细细地捋, 姿态极尽妩媚。 跳了一半的舞蹈, 因这位帝王的到来,而?被迫停下。一众娇女回?过身来看他,杨柳腰、细眉,玉唇含笑,姿容清丽,个?个?不俗。 秦诏仅仅是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回?过目光去, 吃下少年喂的那杯酒,神色淡定道?:“怎么停了?本王还没有看够,继续。” 大家战战兢兢地跳起来,那鼓瑟琴声,也复又响起来,断断续续,而?后在燕珩一个?眼神中,骤然?停下,一群人再不敢了,便慌乱地跪了下去…… 秦王虽然?有令,可谁不知道?,如今这座辉煌的宫城,太上王,说了算。 大家狼狈地逃出去,只遗落一地狼藉。 枕在腿上的那个?少年也要?跑,却被秦诏一把扯住,狠拽了回?来。 开?口之后,仿佛是柔声地哄骗:“瞧你,跑什么……你怕他,难道?不怕我?”他垂眸,那笑却是对着少年露出来的:“再说了,本王这酒还没吃醉,你怎么就跑呢?” 燕珩感觉腹部升起来一种难言的情愫,那是过去从未曾有过的复杂滋味儿,好似带着愤怒,嫉妒,质疑,和克制不住的失落,整颗心被人狠狠踩在脚底,践踏着…… 那个?只跪在自?己?眼前讨宠的人,竟这样对别人温声软语。那只手碍眼,那张脸上的笑,更刺得人心口发疼。 秦诏每说一个?字儿,他都想捅人一刀。 燕珩心中汹涌,可面色却极淡然?,仿佛波澜不惊似的。他挑起剑来,锋刃直指上首席案,口吻微妙:“寡人,给你一个?机会。” 那话不知是对谁说的。 秦诏仿佛不惧怕,可那少年却吓坏了,脸色惨白,挣扎着脱开?手腕,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外逃,才跑出去一步,又被秦诏扯住脚腕,拽倒了…… 燕珩微微笑,阔步走近前去,那剑锋一挑,寒光闪过头顶,秦诏后脊一凉,迅速躲开?,竟叫人一刀削掉了半个?发冠。 那一缕头发伴着金色的冠子坠落在桌案上。 那少年吓得惨叫一声,终于躲开?秦诏的桎梏,几乎是腿软着爬出去的。 两人对视。 秦诏这才抬起眼来,眸光挑衅,漫不经心地抛了一粒葡萄咬住吃。 他缓慢地咀嚼,见燕珩不说话,遂又轻嗤,拎着桌上的一壶酒,肆意往嘴里灌。他灌得急,将自?己?呛得咳了两声,而?后又放肆地笑出声来…… “天子大驾光临,秦诏有失远迎,还请恕罪。”秦诏道?:“不过,父王剑法退步了,还以为,要?的是我的项上人头呢。” 不等燕珩开?口,他又轻嘲道?:“哦,也对,如今交了玺印,要?我的性命便也无什么用了——您也不必费那等事儿。杀了我么,还脏了您的剑。” 燕珩隐忍,开?口:“你在与寡人置气??” “置气??父王说这话倒奇罕。”秦诏笑道?:“父王认我做个?不肖的儿子,将我当做一条随时可以撵走的狗,我还有什么资格跟您置气??如今,不过是学着父王的样子,尝尝人间风月,到时,多娶几位夫人,多生几个?公子,早日叫您享那——天伦之乐罢了!” “怎么,如今,父王瞧着——并不开?心?” 燕珩冷哼,将剑尖往下挪,抵在他心口:“秦诏,寡人命令你,收回?这句话。” “命令?……” 秦诏沉默了片刻,又笑:“父王吃醋了吗?” 燕珩道?:“你不问政事,就是为了寻欢作乐?难道?秦王,就没有其他的正事可做?” “玺印、兵符全?都交给您了。天子治下,要?我一个?秦王有何用?还是说,我如今待在宫里,也碍您的眼。若是如此,我此刻便可以走。” “混账。” “混账?——”秦诏握住那剑尖,朝自?己?心口狠狠抵近三?分:“这不就是您想要?的结果?吗?您做您的英明天子,我做我的糊涂虫。您高?兴了,来逗弄我,不高?兴了,便叫我滚。” “你!”燕珩神色变化?,那强压下去的妒火堵在心口,以至于口吻并不自?然?:“除了你,寡人难道?——难道?,宠幸过谁吗?” “您是没有。可您,想娶谁,就娶谁,想要?谁,就要?谁。难道?我——有资格说一句吗?”秦诏微笑,口气?混不吝的:“这话,可是父王自?己?说的。” 燕珩终于怒了:“不要?叫寡人父王。” 秦诏挑眉,掌心的血嘀嗒嘀嗒的坠落:“那您,想让我叫什么……我的王,我如今,连躲在宫里,都叫您厌烦了吗?” 燕珩发觉自个儿的心肠变得更软了,仿佛眼睛见不得血色,他抿唇,冷哼:“松手。” 秦诏嘶了口气,顿住片刻,才终于松了手。 紧跟着,燕珩俯身,一把扯住他的襟领,将人拽倒在跟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那个?巴掌响亮,却不算重,酥麻地异样感受,带着香风蒙在鼻息上,秦诏呼吸微智,仿佛酒意醉的腹火乱窜…… 两月来的想念,被那个?巴掌扇醒了似的,激流将他拱得喉结乱滚,而?后,什么东西抵在桌案上,硌的人生疼。 秦诏轻“嗯”了一声。 却不是因为疼。 他眯起眼来,笑。那潋滟目光裹着欲念,直直地投在人脸上。他放肆,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不是疑问,而?是定论。 “燕珩,你吃醋了。” “你嫉妒了,是吗?” 秦诏说完这句话,便隔着桌案,猛地将人窄腰扣住,一把带过来。掀翻的桌案将酒水和金盏都打翻,潺潺的液体浇在两人怀里。 燕珩挣扎,两人滚倒在殿里。 秦诏将他摁在席上,笑眯眯地俯视着看他:“燕珩,你不做我的唯一,岂不是正好?叫我同别人欢好,不给你惹麻烦,难道?也不好?” “你想要?做天子,我便给你打天下,还你玺印,兵符。连我的将军、我的臣子都早便铺好了路。他们都认你,你想要?什么,一句话的事儿,连诏旨都省了。我待你,难道?不真心?” “你想要?英明,不想叫人知道?咱们二人的关系。那也好,我自?躲开?,抑或滚出宫去,给你留下所有的一切,不逼你,什么唯一不唯一的,我也不要?了。我待你,难道?还不够好?” “可如今,我怎样做,倒都成错的了。” “你说我不问政事。可这天下,本就是——献给你的。如今,仗都打完了,血也流完了,你不必再担心一分,只需安心地守着。有没有我,并不重要?,难道?不是吗?……纵我死在你手里,这天下,也照旧太平。” “海晏河清,我兴许不能等到。但你……一定会实?现的。”秦诏将人罩住,狠狠地压制,紧跟着,伸手去抚摸他的小腹,那笑带有几分偏执和病态的诡异:“谁说……我一个?男人,怀不得帝王的孩子?这江山盛世,难道?不是你我的一颗种子?燕珩……那是我种在你身体里的,该是你抚育,才好。” 那眼神直白,深邃,占有欲浓的几乎溢出来,叫人头皮发麻。 秦诏仿佛怕他听不懂似的,自?顾自?地柔声重复道?:“燕珩,我说,这江山,是我种在你身体里的种子……” 那口气?仿佛惆怅似的,又带着执着的深情,秦诏压在他耳边,缓声道?:“你要?叫它,长出盛世,诞育万万生民,难道?……那些子民,不是我们的孩子?” 燕珩:“……” 此刻,燕珩若能瞥见自?己?脸上那一抹绯艳的绝色,必也能明白过来,秦诏到底为何会……这等为他痴迷。 那声息显得沙哑:“你……你这混账,放开?寡人。” 秦诏顶了他一下。 “燕珩……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出来,我都给你,好不好?”秦诏道?:“你方才,是不是觉得,愤怒,想要?杀了他们,也想杀了我。是不是觉得伤心,失落,背叛,仿佛叫人狠狠地在心上砸了两拳,那肺腑里的气?,都喘不过来。就连血管、牙根都嚼着酸涩……” “燕珩,你吃醋了,你嫉妒了。” 秦诏想要?吻他,却被人挣脱开?一只手,扇了个?巴掌。 这次的巴掌重了些,将秦诏扇得头都偏过去。然?而?,却有什么更坚更实?的锋刃,抵在了小腹,仿佛等着种下种子似的,赫赫然?的肿起来。 “下流。” 秦诏摸起他那一只手,掌心的血液濡湿在人手背上…… 他将手贴在自?个?儿脸上,轻声问:“燕珩,你打我的时候,心疼吗?” 燕珩微微别过脸去,抽回?手去,想要?推开?他,然?而?秦诏太重,罩在那里仿佛一座山,沉甸甸地压住人,再不叫他动弹一分。 “燕珩,你别走,我想你……你打我的时候,我也想你,我也爱你。”秦诏胡乱地去吻他,却被人掐住下巴别开?了。 第108章 不开寤 燕珩冷笑着看他。 那张脸上, 有绯色如烟霞,晕染在两颊……极淡,然而映衬着雪白肌骨, 却分外鲜明。并不似快意?之后的绽放 。 燕珩襟领合体的拢起来,不曾沾染一丝轻浮之意?。 那神容, 因压了阅历和读懂世事的稳重?,就连喘-息, 也隐忍克制。只有零星几个?唇齿间溢出来的极低的音节, 钻进秦诏的耳朵里。 但也仅仅是那个?轻轻的“嗯……” 秦诏快疯了。 忍得浑身连着筋骨,都发疼。好似被烫住, 不能动,连牙齿都快馋得嚼碎了。 “燕珩……” 燕珩凤眸低垂, 半阖的眸子流露出深邃的光色,仍不忘了应他:“嗯?” 秦诏喉咙仿佛被堵上了。 他吞咽,但说不出话来:“……” 秦诏仰着脸, 感受那热雾萦绕, 鼻息间嗅到某种别致的……淡雅的香气和独属于燕珩的味道。 散开来的还有他额间的热汗,秦诏袍衣之下?, 有什么醒起来, 沸腾。 忍得厉害, 后脊背都渗出湿痕。 那张俊厉而锋锐的脸,被零星的白遮住。 他勾唇,露出一个?邪气而下?流的笑容,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燕珩,片刻后,仍未曾得到人的应允,便兀自?舔着唇站起身来。 燕珩抬眼?, 嗓音带着满足之后的淡淡沙哑:“寡人还没有允你,起来。” “燕珩,我……”秦诏动作比话快一步,几乎是迫不及待扑上去的。他抱住人的窄腰,一把将人带倒在床上,狠狠地钳制住。 “十年。”秦诏舔着他的唇珠,轻笑:“我等了十年了……燕珩,我再也等不得了。” 从情窦初开,到心意?坦白。 从受人欺凌,到威震四海。 他等了整整十年,才换来一丝一毫的确定。燕珩为他,也生了别样的难-耐。他也会嫉妒,也会吃醋,也会想要将他困在身边,做唯一。 那是与他相同的念头。 秦诏不知?道,那算不算得上爱。但对于那个?一向冷淡自?持的帝王而言,这样不经意?间的失控,已然足够了。 足够他确认,那虚无缥缈的爱,有一个?根,挂在燕珩的掌心。 那是他的风筝线。 秦诏衔住他的唇珠,咬着吃,然而吞不下?去,那嘴唇所携裹的软肉便越来越多,从一瓣唇,到两瓣,再到舌尖,舌肉,舌根……他仿佛在品尝某种美味一样,分外细致的舔-吃,那浓重?喘-息堵住人的话音,燕珩想说话,却全被吞进去了。 秦诏只是这样吻他,就有什么灵魂似的月光,从身体之中流淌出来。 燕珩微怔…… 他感觉那点黏稠的爱意?化作的水痕,全都浇在了自?个?儿腹部?。 “你。” 燕珩就说了一个?字儿,就被秦诏摁住狂吻。 威风的秦王经不住考验,如今,只将身体紧紧贴在他怀里,胡乱地抖,也顾不上羞臊,在余韵中肆意?地乱咬。 再接下?来,就全乱了。 秦诏掐住他的窄腰,咬着他的脖颈上的血管,吸吮,亲吻。两只手臂仿佛钳铁似的悍住,任凭燕珩怎么都掰不开。帝王有瞬间的失神,仿佛才知?道秦诏彻底长大?了、不受控制了似的,也不知?从何时,他的力气那样大?。 论剑法,秦诏逊色三分。 比近身对抗,那小子却有的是蛮力。 燕珩心口微紧,仿佛察觉到了某种危险,然而在更加舒服的热度中,头脑短暂地空白了一下?。如此短暂的一个?时机,也被人捉住了,秦诏猛地掀开他的膝弯。 那尖牙利齿,咬下?去。微微刺痛之后,他埋首……终于尝到了从未曾有人造访之处。 燕珩:…… 那一脚将他踹开,然而涎水拉开一缕银丝,却连起晶莹的颜色,在秦诏唇边闪烁着水光。 秦诏拿腿跪住他一条腿,抬手擒住他的另一条腿,扣住脚腕,咬住他的脚趾尖。秦诏一面吃,一面抬起眼?来,直直地望着他,那神色分明挑衅、极具攻击性:“燕珩,我说了……我总想尝尝你的每一寸。” “你……” 燕珩憋得脸色发红。 他坐起身来,欲要扯秦诏,却被人狠狠掀翻…… “燕珩,你瞧,你浑身都在抖……整个?人都红了。”秦诏将方才的“爱意?”涂抹均匀,在一片光色中,俯下?身去,又?密密地舔干净。他吻住人,轻轻地嗅,将那喘-息挤进人耳朵里—— 燕珩挣了下?,被人咬住,闷哼一声:“嗯……” “你想做什么,秦诏,放肆!——你若敢,寡人必剥了你的皮。” 那威胁的声音夹杂着喘-息声,仿佛意味深长地撒娇。秦诏安抚地舔了舔,又?吻他,憋得人将喘-息声压了再压,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些。 然而,帝王一向隐忍,他低声道:“放开寡人……秦诏。”这会儿,他仍旧低估了秦诏发馋的程度:“乖乖地起来,若吃饱了,叫寡人教你些……教你些,别的。” “父王,您都自顾不暇了。” 秦诏因吞咽和舔-吃,话音呜咽不清……才得逞,他便品评,如美味一等:“燕宫的金菊,开得可真好……” 燕珩怒臊至极。 趁他沉醉之际,他便强行拿腿夹住秦诏的脖颈,一把薅住人的发冠,将人狠狠地扯开,掀翻。他的掌心扣住秦诏,还不等报复回?来,就被秦诏再度顶翻了。 形势逆转,再逆转。一贯强势的,准备叫他哭着求饶的帝王,终于不淡定了,他怒视秦诏,强制住他,不叫人动作一分:“你,休想。” “你……” “我怎么了?燕珩。”秦诏也不着急,强忍着那些热汗,趴在他怀里,细细地舔-吃他的耳垂:“你想那样待我,我也想那样待你——这不是你教我的吗?我跟着您‘做学问’,大?丈夫岂能屈居人下??再者……能叫您肖想,必也是极好的。但可惜……我馋您许久了。您也说过?那样许多娶别人的混账话,我不这样做——我心里难平这口恶气。” “小时候,你总那样欺负我,叫我痛哭了那么多次。如今,我长大?了,也该叫我将您也弄哭,才算扯平了。” “燕珩……我忍不住了,我好想。求求你……”秦诏舔吃着他的耳垂,整个?人仿佛烙铁似的,直烫人。 燕珩掐住他的脖子、反过?来,狠狠地吻:“我的儿,你不知?那里面的道理。叫寡人教教你……” 等燕珩几经波折,将人踹下?床的时候,秦诏已经得逞了几分。 那等恶劣,隐隐作痛,逼得帝王起了点怒火。他卧躺在床上,略带风情的凤眸冷睨着他,下?巴微扬起来。 就是这样半睁不睁的凤眸,雪白肌骨散发着成熟风情,仙人似的五官,闪着水光的长腿交叠,还在抖动,窄腰之下?,却伏起来漂亮的曲线。 那眼?神,略含不屑,微笑,分明就是,看狗的眼?神。 秦诏难忍,被人这样的眼?神望着,整个?人都怔住了。也仅仅只是看着,他就兀自?抖了几下?。 燕珩:…… 竟被他这样看着,就……分明半点没尝到,没摸过?,自?个?儿倒是快意?过?了许多次。他不解,这小子,到底是有多痴迷。 燕珩来了兴致,坐起身来。 他勾勾手,唤秦诏跪到跟前?来……秦诏摸着发烫的心口,被人踹了一脚的痛楚犹在,可却不自?觉往前?爬……仿佛被蛊惑住了一般,燕珩那样冷淡地风情,叫他爱得想死,顿时又?精神抖擞起来。 燕珩坐在床边,那只雪白的脚伸出去…… 踩在秦诏的肩膀上,而后,缓慢下?移。 秦诏闷哼了一声,头上的热汗冒得更厉害了。这会儿,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虽然吃不到什么金菊,可眼?下?,被那只脚踩着,解解馋也好的…… “父……” 燕珩哼笑,挑眉睨着他:“这个?时候,还这样叫寡人吗?” “燕珩,燕珩……纵你是谁,我也爱,你是我的什么都好——燕珩,你……你再用点力。” ……*…… 翌日清晨,燕珩还困倦得厉害,秦诏却已经将他搂在怀里,不管不顾地吻起来了。 “?” 燕珩勉强睁开眼?,哼笑着将人拨开:“滚出去。” 秦诏不肯,凑在他耳边,嘬了嘬那一粒耳垂肉,又?道:“燕珩,今儿,咱们该上朝去了。” 燕珩抬手,揉着眉心,不爽道:“寡人为何要去?那是你秦国的事情。” “什么秦国?什么你的我的,分明是咱们的事情。”秦诏道:“君王可一日一朝,至多三日一朝,天?子虽一月一朝,却也要去的。你如今,作了天?子,还须‘勤奋’才好。” 听?他反过?来教训自?己,燕珩挑眉:“勤奋?敢问秦王卧病在床之时,何人处理朝政?敢问秦王吃酒作乐之时,又?是何人处理朝政?现今,秦王胆子大?了,竟也好意?思说这等胡话。” 秦诏理亏,笑眯眯道:“话虽这样说,可是,今儿,您还是要去的。我不讲规矩惯了,若是不去,他们顶多猜测,背地里乱骂几句。可您一向规矩,今日不去,倒叫人心里慌乱……” 他说着,去捉燕珩的手指尖吻:“我这样的人可恶,已经叫他们乱猜了。这些天?,凡诸百事,都仰赖你,你若不去,万万是不行的。好燕珩,叫我服侍你起来吧。” 燕珩懒得理他,自?抽回?手,强撑起身子来,仿佛不悦,“你这小贼,分明自?己做的恶,为何叫寡人也受连累。” 第109章 听浮说 说起?来, 秦诏挨骂也不冤。 他问的是…… 现?在生米想煮成熟饭还难,不过?也快了。只是名声上,到底怎么做, 才能?叫人接受。 大家不解:“这样于理不合,教?天下人笑话。若是……若是生米煮成熟饭, 这样快。您为何还要名声,干脆只在暗地?里……” 秦诏打断人, 招招手?, 唤群臣坐近些,又低声道:“本?王是怕燕珩反悔。待本?王青春不再, 年老色衰,他变了心, 到时候将本?王休弃,岂不是没地?方说理?” 符慎:…… 您现?在也挺色衰的。 秦诏道:“眼下趁热打铁,定?下两国之姻亲, 日后, 纵他想反悔,也不能?不管不顾, 就干脆毁约吧?因而, 请你们?几?个来, 是要给本?王想办法的。” 楚阙撇嘴:“王上,您也忒的没种?了些……” 秦诏“啧”了一声,“你并不懂这里面的道理。再若是,哪日他心情不爽利,叫那三十万大军打咱们?,你可愿意?” 楚阙摇头:“那不愿意。” “可是,怎么瞧着太上王, 也不算愿意呢。” 秦诏道:“父王那是害羞,并不想叫人知晓。” 符慎忍了好几?忍,到底还是问出了声儿:“王上,我还是觉得不明白。若是你情我愿,太上王为何不肯跟你成婚?再若是,他心里没有您,就算成了婚,那又怎样?” 秦诏笃定?道:“他心里自?然有本?王!不,该说是,他心里全是本?王、只有本?王一人!” 大家面面相觑,摇头:“燕王一世威名,嫁给您,恐怕说不过?去。” “本?王嫁给他,也行,这个左右不拘的。” 您倒是想嫁,人家也得愿意啊!大家撇嘴,又不敢辩驳,只得将视线望向已经成家立业的姬如晦。 姬如晦笑,便开了口:“此事,难在两处。其一,他乃天子?,您乃王君,有以?下犯上之意[1];您二人以?父子?相称,奉为太上王,则有违人伦之理。虽说,并不是血亲,可那抚育之亲,东宫之宠,如今的右宾之礼,王上,您躲也躲不过?去的。” “往日里,这种?难题也好办。若是旁系、血亲之故,高门大户,往往推脱出个身亡之语,改头换面,做个假身份,再行姻亲之礼。可这等事儿,受足了委屈,您想要叫那位,为了您‘消失驾崩’,可不是寻常人家的道理。您如若敢开口,说不准,盛怒之下,连带着臣也要一起?罚的。” 秦诏:…… 这不全等于没说么! “其二,王君为了家国之事,结盟成婚,假使是弱国,也情有可原。但燕国是什么地?方?九州之最,于燕王而言,联姻本?就是一种?屈辱。”姬如晦看他:“叫人受委屈,这事儿难办。” 秦诏心里又添了一条“其三”。 他那等清高,却想叫他做底下那个,更是难如登天,面子?里子?都过?不去!如今,自?个儿挨了八百回的戏弄,不过?才凿进去两根手?指而已。 等着“鸟归巢”,还不知哪一辈子?呢。 就算退一万步说,他有幸得逞,将那生米煮成熟饭,燕珩若变了心,顶多算是叫小狗咬了一口……帝王从不在这等事上纠缠,若狠下心来,便压根不放在眼里。 秦诏急了,叹了口气:“如今,除了家国大业,便只这一件愁心事。你们?谁若能?想出办法来,本?王重重有赏!” 秦婋托腮,坐在离他远一些的位置:“王上,小女有一计。” “哦?”秦诏看他,忽然又想起?来,这小女跟旁人不一样。不仅聪明机灵,往日里手?段也高,任凭什么美?人计、还是苦肉计,抑或别的招数,总之能?叫人死?心塌地?。遂恍然大悟道:“此等拿捏人心之事,还数你最聪慧,这帮蛮汉,并不懂里面的道理。” 百转柔情之中,那些曲折的喜欢和权衡,他们?并不能?体?会。 秦婋道:“这等小话,留着私下说才好。” 秦诏将他们?几?个撵走的时候,就挨了骂:“王上耽于美?色!罔顾人伦——自?个儿没本?事,留不住燕王的心,还嫌我们?蠢笨,好不可耻。” 那话是楚阙说的,他才小声嘀咕完,秦诏就甩了一道册子?,隔空砸过?去,敲在人脑袋上,气得人嗷了一嗓子?,脚底抹油就溜了。 符慎嗤嗤地?笑,回头看了秦诏一眼,也溜了。 外头楚阙埋怨符慎的声音还在响:“将军好不仗义,眼见着我挨揍,为何不替我挡着?你,你这样五大三粗,不懂得怜惜兄弟,日后——再别求我帮忙!” “哎,才一下也不疼……” “呸,你这莽汉,怪不得一样娶不上娘子——” “小侯爷说话无礼,你怎的骂人……” 那声音渐渐远去,听不清楚了,秦诏这才拱手朝秦婋笑道:“还请小娘子?赐教?。” 秦婋说道:“赐教?不敢当,只是……事成之后,王上如何赏小女?那几位封功赏爵,我跟着王上吃尽了苦头,到如今,可没瞧见回头肉呢……” 秦诏笑道:“寻常的赏赐,你也不稀罕。如今你既开了口,说罢,想要什么?” “我想要……” “什么?” “五州。” 秦诏微诧,而后挑起?眉来,意味深长地?笑道:“什么意思?什么叫‘你想要五州’,怎么个要法?” 秦婋笑问:“王上要不要?” 秦诏停顿片刻,坦诚道:“自?然想要。若能?开疆拓土三千里,岂不快意?” “化五州为邑,您觉得——可好?”秦婋道:“我要兵马,我要帮江怀壁打下五州来。我还要……做五州的‘主母’。” 秦诏:…… “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 “若我做了主母,便主动带领五州朝我大秦称臣,如何?到那时,化州为邑,我要王上,封我五邑之郡主。”秦婋轻笑:“我知道王上的心思。这五州久留,日后也是祸患。” “如今出兵,符将军抽不开身,没得更好的人选。再者,他们?也不如我,有个顶顶好的底子?——江怀壁信我、念我。若是因为当日,您和江怀壁的约定?,就还他兵马,岂不是白亏了?这兵马您给我,却还您三千山河,岂不快哉?” 这条件听起?来,实在动人。那野心,也着实昭彰。 秦诏不知一个从未曾领兵作?战的女子?,何以?有这样的底气,但他从秦婋的眼底,却看出了更加深沉和隐忍的、对权力的渴望。 与他当日之心,未必有什么不同。 那时候,人人看他,不过?一个最下贱的质子?,凭什么得恩宠、入东宫?凭什么得以?领兵、回国即位,还打着天子?秦军的旗号纵横四海? 可最后,他赢了。 他不仅赢了江山,还将燕珩抢了回来。 转头去看,每一步,都恍然如梦。数落起?来显得遥不可及的“妄想”,若在那时候说出去,恐怕都要叫人笑掉大牙。 可不管他用了如何卑劣和可耻的手?段,如何伏低做小,他都胜了。如今四海称臣,为他秦诏俯首,如此,便足矣。 秦诏道:“你何以?有底气?” “这不重要。王上——您,要不要赌?反正兵马给他也是给,给我也是给。给一个自?己人,总比给一个似敌非友的江怀壁,要好得多吧?” 秦诏沉默片刻,看着她,眯起?眼睛来笑…… “你,想要多少兵马?” “我要十万。” 秦诏讶然:“十万?” “对,而且……是十万精兵。”秦婋道:“不过?,这十万大军,我不是一次全要。我只带三万精兵开阵,剩下七万,到那时,自?会传信给您。” 秦诏抬手?,“十万精兵……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本?王要如何信任你?” “小女是想压下点什么来,给您作?赌注。可惜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秦婋道:“若说信任,唯一能?让您信得过?的,恐怕便是,这些年来,从无有一次叫王上的信任落空。” “再者……王上拿十万精兵,换燕王之心,难道不是很值吗?” 秦诏忍不住又看她:“果真?你说得这样笃定?,若是燕珩到那时,并不理会我,可怎么办?你人都跑了,本?王又捉不到你。” 秦婋两手?一摊,分明是跟着秦诏一起?耍无赖:“那没办法,就只能?当王上看走眼了。愿赌服输,您说的,不是吗?” 秦诏:…… “王上就说,到底是赌还是不赌?”秦婋笑着起?身:“若是不赌,小女便告退了。天底下值钱的买卖多了去了,不一定?非得在您这一家。” 秦诏警惕地?望着她:“?” 秦婋明媚一笑:“还有咱们?燕王呢!这笔买卖,我想,那位也一定?感兴趣。作?为回报,我白饶他一个秦王的心。” “你!——”秦诏叫人噎住,“你回来!本?王又没说不答应,你走那样急作?甚!父王那里不好说话,你还是……还是跟本?王做这个交易吧。” 笑话。 若是燕珩应下了,别说白饶那颗心了。燕珩打下五州来,与他两相遥望,他岂不是更没有胜算了? 因而,他冷哼笑:“你也胆大,不怕本?王将你捉住下狱,竟敢这样——强买强卖。” “王上英明,定?是不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下狱的。”秦婋笑着坐回去,又说:“看在王上这样诚心的份儿上,我就先跟您说一点……紧要的秘密。” 第110章 绝久长 秦诏的命令不虚, 他不仅不让底下人叫太上王,自个儿也咬死?了牙,在心底暗暗发誓, 定不能再喊一句父王了。 因而,他表现得极其矜持, 就连德福看了,都觉得怪怪的。 燕珩唤人布了两?张席, 然?而自个儿的帝王席偏侧, 紧挨着的地?方,却另有一席, 相对而坐,可对杯共饮, 分羹而食。 秦诏进殿之后,行过礼,居然?视而不见地?坐在远处, 而非燕珩身旁。 德福那会儿还没看明白, 只?有叫人将?桌案上的杯盏挪过去,替这?位秦王也布下一份子。 秦诏开口, 头一句不是撒娇, 也不是那句“我?想?你, 我?好想?你,想?得快死?了”之语,而是句客气的寒暄:“如今已过二月,天气转暖,不知您,近日?觉得可好?” 燕珩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位仿佛没反应似的:“尚可。” 秦诏便又?道:“兴许要少减些衣物, 我?还怕有倒春寒,再伤着您的身子。说?起?来,自拓宽三尺,添足了炭,我?多问了几次,都说?殿里暖和?许久。”他自认为说?的是要紧事儿,神情还算严肃:“我?已经嘱咐了下人,并?不要停下,免得骤然?凉下去,叫您不舒坦。” 燕珩还是那副冷淡的姿态:“嗯。” 秦诏几度想?追近前,到底又?忍下来了。他道:“您今日?,怎的想?起?来,召我?一起?用膳?” ——燕珩,你是不是想?我?了?嗯?你定是想?我?了对不对! 秦宫里的规矩,惯常是将?每日?最足的饮食份例,递给燕王过目,待燕王定下要吃什么之后,由燕宫里来的厨子选取食材。 待一切安排妥当,方才将?剩下的往秦诏宫中递送,再之后,依份例分发。 这?满宫里,没几个主子,几乎全是为了将?燕珩伺候好。 燕珩听见那话,便回道:“这?鹿肉与羔羊最细嫩的地?方,便在此处。怕秦宫的厨子糟践了,便请秦王来尝尝……” 秦诏笑眯眯地?望着人,心想?燕珩可真体贴,竟连这?样的地?方都想?去了。阳春月,配这?等温热滋补之物,最是好的,再有两?盏金爵,吃得是陈年佳酿,岂不快意? 秦诏去扶杯子,“许久……许久,没见您了,倒是。” ——燕珩,我?想?你想?得心肝都碎了,难道你却不想?我?? 燕珩微笑,饮酒,平静道:“也不算久。” ——比起?寡人坐在燕宫里等你的日?子,才不过几天? 秦诏不似平日?里那等馋,纵然?殿内好似飘着燕珩身上、脖颈间的香气,他不断地?吞咽,却不敢狂放一分,只?是若无其事地?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强克制着不看。 燕珩见他奇怪,好像很馋、不断空吞,却只?握着酒杯发怔,也微微蹙眉,问道:“怎么了?难道不合胃口?” “没、没有,很合胃口。” “那怎么不吃?”燕珩抬起?筷尖,夹了一块鹿肉,那肉香气腾腾,还冒着白雾。他抬眼看秦诏……微扬下巴,分明示意他凑到跟前来吃。 若是往日?里,秦诏早就凑过去了,不仅要吃了那块肉,还要将?燕珩摁在那里狠狠地?吃三个时辰。然?而这?一刻,他只?将?视线迅速掠过燕珩,便又?避开了——“我?自己来就好。” 燕珩微诧,便将?那块香肉搁在分盘中,由着仆从们乖乖递上去了。 秦诏望着那块从燕珩筷子尖上滚过一圈的鹿肉,心绪复杂。 除了肉,他倒是很想?咬燕珩一口,那点憋在心里的想?念,在看见燕珩的那刻,沸腾着往上涌……他微微歪了下头,抬手抵在额上,挡住自己的视线,分明不敢去看。 燕珩也奇怪,今日?的秦诏,显得格外冷淡,这?动作,好像又?心虚。总之,瞧着兴致不高,他便问秦诏:“如何,可是近日?政事忙碌?” “是,忙碌,因有革新之事,才要开展,我?心中放着许多事,并?不能日?日?来给您请安。再者,您下了命令,不许我?路过,故而,我?……” 燕珩轻哼,笑道:“如今,你辖管四?海,战事才平定,各地?还有许多要忙碌的,如此用心,也是好事。” 秦诏见人没有半点要解开命令的意思,便旁敲侧击道:“忙碌虽好,却也怕您一个人,待在宫里冷清。若是……” 燕珩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秦诏憋得脸都红了:“若是您想?,可以叫……叫仆子们陪您,四?处转转。再有几日?,玉兰也要开了,春色正?好,您也不要,总挂心政事。” 好客气地?说?辞! 燕珩忍不住微微皱眉:“秦诏,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秦诏:“没有……” ——当然有,燕珩,我?想?你,还想?要娶你! 燕珩抿了唇,问他:“寡人听说?,你还要调十万兵?” “是。”秦诏点了点头:“是为五州之事,我?打算派人出征,不过,打下来,却不是给江怀壁,这?块肉,决不能叫五州得便宜。” “十万兵马,破他内部,未必有用。”燕珩道:“若是江怀壁一人之力,得不到江骊的支持,五州反而会因为更加紧密,到那时,得不偿失。他们不过是丢一个‘棋子’,你却实?打实?要折兵马。” “江骊兴许不会同意。但她,却也绝不会放任其余四?州,杀江怀壁。”秦诏道:“把赌注压在江怀壁身上,正?是这?样的妙处。” ——燕珩,你舍不得杀我?,难道江骊就有那样狠的心吗? 燕珩从这?两?句话中,读出来微妙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冷哼一声:“成也是他,败也是他。在五州,由江怀壁做主,无异于中原之地?,女子为王。” 秦诏轻轻一笑:“他一个男子,做不得就做不得。本来也没打算叫他做‘主母’……” 燕珩微微眯眼,没听明白那话的意思,不让他做,又?能让谁做?再者说?了,江怀壁没有姊妹,若是扶持他,却不叫他做主,那岂不是戏弄人,他焉能愿意? 秦诏没有解释,只?是笑。 “此事,我?自有对策。您放心,我?绝不会再叫五州,在咱们家里闹一点儿事!” 因一句“咱们家”,倒给燕珩噎住了,他没答话,复又?看了他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眼,瞧见秦诏那张含笑的双唇,因吃酒沾了水光,便想?起?那夜,被人埋在身底乱吃的触感,登时心底冒出来一阵异样的感觉…… 燕珩扶杯爵,兀自吃了一杯酒。 两?人心中各怀鬼胎,竟都没再顺着那话说?下去…… 往常最热闹的场景,今日?也冷下来。分明不说?话,静得只?能听见吞咽的动静,可却越发觉得空气里冒着热雾,乱糟糟地?将?人都点燃了起?来。 终于,秦诏吃热了似的,汗涔涔地?开口:“我?……” 他还没说?出来,便被燕珩的话音打断了:“过来,给寡人斟酒。” 秦诏没法拒绝,不仅是送上门?的机会,还是那位的命令。 燕珩仅仅是敛了下袖子,他跪下去的时候,就嗅到了一阵淡淡香气……燕珩着袜跪坐席间,雪袍层层叠叠散落下来,秦诏望着,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去掀、去吃的冲动。 “……” 燕珩:“洒了。” ——“寡人说?洒了。” 那酒都淌出来了,潺潺的溢满酒杯,洒落在人腿上。 燕珩说?了两?遍,秦诏置若罔闻,他忙去扶杯,而后挑起?眉来,一把薅住人的襟领,将?人扯到跟前儿:“寡人方才说?洒了,你作甚?想?什么想?得这?样入迷……” 近在咫尺的距离,说?话间落在他脸上的香雾。 秦诏呼吸一滞,怔怔答了句:“啊?” 燕珩微微偏过头,垂眸。 秦诏痴痴地?盯着他,那唇瓣几乎贴着他的唇;隔着微张的唇齿,他仿佛都能尝到燕珩口中带着酒气的香甜汁液。 ——被蛊惑了一般,下意识地?,秦诏就闭上了眼。 燕珩轻笑,那两?瓣唇擦过去,却蹭着他的脸颊抵在耳边:“寡人叫你倒酒,也能想?歪了去?再有,你闭眼做什么?” 秦诏脸蹭地?红了。 他唰地?睁开眼:“我?……啊,我?只?是,困了。” “?” 燕珩贴在他耳边,轻轻地?笑,那点热息都钻进耳朵里去了,仿佛勾起?秦诏的魂儿往外跑。那个当口,热流乱滚,秦诏还想?着,怎的燕珩的声音那样的好听…… “我?的儿,给寡人倒酒,却困了?凤鸣宫里,倒是有宽敞的床榻……你睡不睡?” 秦诏哑声,偏了偏头,躲那热源远了三分:“我?、我?不睡啦……我?,有精神呢。” 他心里乱,想?着那朵金菊开得那样好,那样鲜嫩多汁,只?咬一口,便颤抖着渗出水光,连带着两?岸软白的丘陵,都湿润了…… 此处若是种下竹子,随着风声瑟瑟地?抖,必定别有一番风味。 秦诏想?着下流事,因而,答话的时候,便心不在焉、显得颠三倒四?:“我?不……没敢乱想?,我?只?是饿了。才吃那鹿腿,鲜嫩多汁。” 燕珩睨了他一眼,松开人:“哦?” “寡人今日?不罚你,许你留宿。” 秦诏听见这?话,沉默片刻,却说?:“我?,我?还要回宫,今夜政事繁琐,不便留在凤鸣宫。” 第111章 灭规矩 尽管燕珩没有嘲讽的意思。 这位含着?苦心的帝王, 背地里还贴心地给他?的骄儿,准备了最温热滋补的药膳,每日里唤人去送清甜的水果, 给他?吃,盯着?他?不许折腾自个儿, 每夜要压准了时辰入睡。 秦诏吃不到,本就心窝里燥。 这样滋补半个月, 夜里睡觉都多生细汗。偏偏……就算他?乱想, 那些个仆从就守在床边。厚脸皮的秦王,也有实在害臊的时候。 枕在脸边的燕珩衣袍, 被他?揉乱了又铺展开,眷恋的贴着?。 秦诏出的招, 被燕珩无?意之中,全都破解了,还逼得他?无?计可施。 眼下比的, 便成?了心性和定力。 好在, 除了这等事?折磨他?,白日里, 他?将心思全扑在政事?上, 憋住了不去想, 也还算过?得去。朝政上,大家?见?他?果真勤勉,改过?自新,也不由得赞叹。 秦王行事?果决,革新大业又有支撑,座下人臣支持,疆域之下, 凡有反对?声,抑或高门大户,抑或旧臣衙署,也都被顺利压下去了。 相宜和公孙渊出行大半年,初见?起色,于是趁秦王诞辰前后,归国庆贺。 才归临阜的头一日上朝。 相宜走在秦宫青砖石之上,阔步而行,官袍加身,正春风得意。他?乃新臣,正得宠,功绩傍身,又支持革新大业,岂不是顶顶的大红人? 楚阙这当?口?,走在前面,还在与符慎笑谈:“咱们王上,近日瞧着?面色红润,难道?是好事?将近?这半年,也不曾听说联姻之事?,到底是成?了,还是搁置了?” 公孙渊竖着?耳朵听,并不敢多言。 倒是相宜,自以为股肱之臣,便笑着?与人攀谈:“侯爷有礼了!不知?您方才所说联姻,是咱们王上——可要定论姻亲之事??” 龙凤相偕之佳话,满秦宫,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楚阙笑道?:“正是。” “不知?……这选秀是何时?王上看中了哪家?闺秀?” 楚阙见?他?实在不知?情,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而后,微微诧异道?:“你……难道?不知??” “啊,下官才来秦国半年。早先是燕王旧臣,奉秦王之名,主持革新大业,奔逐四处,这半年过?去,头一次回宫复命——并不知?道?里面的内情。”相宜那眉丛里痣颤抖着?,他?笑,眉眼隐约有得意之色:“侯爷可能并不知?道?我。” 楚阙顿了片刻,想起来了:“难道?你是相宜大人?本侯听王上说过?几次,如今,你可是咱们大秦的功臣!这次回临阜复命,岂不知?要得多少赏赐呢。” 相宜心里喜,面上却忙道?:“下官不敢……不过?是为王上跑跑腿,干点小活计,遑论赏赐。” 楚阙点头,笑呵呵地寒暄了两句,而后又说:“咱们王上联姻,为国为民,他?一向勤勉,这你也是知?道?的。” 相宜忙道?:“知?道?、知?道?!” “这联姻,不是旁人,说起来,你必定知?道?——” “我知?道??——”相宜困惑:“我并不曾听过?……王上到底青眼哪位闺秀呀。” “哎,不是闺秀,咱们王上,是要与你们燕王联姻。”楚阙笑道?:“两国之君,喜结连理,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儿?咱们王上,已是廿六之年,也该将此事?提上日程了。依本侯看,兴许就在诞辰之后。” 后面的话,相宜一句都没听见?去,他?耳朵被堵住,就听见?了那个“与你们燕王联姻”。他?仿佛没反应过?来似的,又追问了一句:“和谁?——是燕国之闺秀吗?” 公孙渊扯了扯他?。 相宜听见?,自楚阙口?中所说的惊天之语,那口?气,却再稀松平常不过?:“什么闺秀,是燕王本人。秦王所爱之人,乃是燕王,王君联姻,是要共享天下,共治此江山。大人往日里没听过?,也正常——今日,便知?道?了?” “啊……” 相宜都傻了,他?怔在原处,等反应过?来,楚阙的身影已然远去了…… 公孙渊抖了抖袖子,没说话。也朝前走去了。 相宜惊道?:“荒唐啊,老?弟,你听见?没?!” ——“没听见?。” “哎哟,你……你不觉得荒唐?他?怎能这样,堂堂两国王君,何以如此逾矩?再者,他?二人有违伦理啊,秦王难道?不选秀入宫?——你我乃肱股新臣,怎么能趋炎附势,却不劝谏呢?” 公孙渊道:“别……没什么你我,是大人您。” 相宜扯他?,“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你别拉我,我不管这等事。”公孙渊不耐烦,忙说道?:“我以王君之言为然,两国之君联姻,有利于百姓,实乃明举……” 相宜气个半死?。 “不是我说你,老?兄你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休要搅和进去。”公孙渊道:“咱们不过?是走马仆子罢了,若是秦王勤勉,政事?上有益生民,并无?错处,又何苦管别的?难道秦王喜欢谁,还要听你的吗?小心惹祸上身,得不偿失——!” 临到殿门,公孙渊还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我说老?兄啊,得人赏识并不容易,这一路以来,秦王没少照拂老?兄,于你我二人,有知?遇之恩。况且,如今,他仍念着咱们的恩情,就此来看,便可知其品性几何。” “你呀,务必谨言慎行,休要毁了自己的前程才是!” 相宜才不管什么谨言慎行,成?了大功臣之后,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这日进了殿上,他?说罢底下近况和革新之计推进如何,几座城、几个郡县,几道?门……便得了秦诏的颔首:“成?果颇丰,有二位之力,本王心中甚慰,果然——本王没有瞧错人,你们有功,说罢,要什么赏赐!” 公孙渊生怕相宜开口?,连累自己,赶忙退远几分:“都是相宜大人之力,小臣不过?替王上鞍马劳动,谈不上什么功劳,并不敢要赏赐。” 秦诏照例封赏了他?二人些金银珠玉,又说:“待大业将成?,必将论功封赏,到那时,可不止珠玉这等死?物——” 相宜赶忙谢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话赶话,就佯作“不经意”问到了人的婚事?上。 秦诏好不容易不提了,倒有人上赶着?问。 “如何?” “王上难道?不觉得,此事?实在荒唐?您与燕王,身份悬殊,再有父子恩情,难道?都不顾了吗?若是您不娶妻生子,那日后江山何以为继?” 秦诏心道?,管得倒宽。 这秦宫殿上,还从没人敢说呢。 ——“江山何以为继,那是本王要担忧的问题,不劳相宜大人费心了。”秦诏看在他?立下功劳的份儿上,说话还算客气:“身份悬殊,不见?得?王君联姻,为国为民,难道?不好么?再者,本王与燕王,实际上无?有一分血亲。” “就算沾了点名声,那也都是在燕国之时的旧事?了,日后,还有没有燕国都难说,就更轮不到大人……置喙了。” 难得秦诏没有暴怒,相宜一看那架势,更觉得自个儿如今成?了中流砥柱,叫人捧起来。于是,他?一脸痛疾之色:“王上啊,此事?不合规矩和礼法。想当?年,小臣在燕国,可是奉命主持燕王姻亲之事?……”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秦诏就黑了脸。 “住口?。你也知?道?是当?年之事?,如今,我大秦气象正好,那些个旧事?,就不必重提了。本王心意已决,任何人都不必再劝。” 任何人:我们都没劝……您放心,我们不劝。 只有相宜一人,堂皇质疑秦诏的决定:“可是——有违人伦啊!燕王难道?愿意,他?如何能接受……” 秦诏竖眉,垂下眸光去,那里正压着?不悦呢! 不愧是燕国来的人臣,那说话的腔调、字里行间?的伦理规矩,都跟燕珩之态度有些相像——怪不得燕珩总说,那等事?,叫人心烦。 往日,在燕国,似乎听惯了那样的论调,燕珩只会抛下个淡淡的“嗯”,要他?们着?手准备便是,那是从上到下都困住他?的枷锁,挣不开,也不能全杀了,便只能随他?们去了。 可秦诏不受什么拘束,也不爱听什么礼法之事?。这会儿听见?秦诏那句,含着?戏谑的嘲讽:“那等事?,也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你若再多嘴,本王就杀了你。怎么样?相宜大人,你可准备好‘死?谏’了?” 那口?吻淡定,态度果决,眉眼之间?的厉色也叫人害怕。 德元凑到人跟前儿,压低声音提醒道?:“王上,不可,燕王有令,待会儿下了朝,还要召见?他?呢。再者,这也算燕国臣子,恐怕那位,不能容您先斩后奏。” 为这句话,秦诏便又道?:“也罢,大人才立了功回来,何苦与本王找不痛快。此事?,没有回寰之地,也无?需劝谏。本王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相宜仿佛不信邪似的:“小臣才为王上立了功,难道?王上便要卸磨杀驴,诛杀功臣不成??——您,您此举,本就是荒唐!再叫臣死?谏,也是荒唐。” 秦诏:…… 若不是待会儿燕珩要见?他?,他?现在非得杀了他?不行!秦诏被人惹得磨牙,短短几年不见?,他?被王君之身份限制住,不好当?堂发?怒,相宜反倒胆大妄为了起来! “你这老?匹夫,该死?。不过?,念在你有功,本王不与你计较——若无?他?事?,散朝吧。”秦诏站起身来,冷眼睨他?:“相宜,你随本王来。” 第112章 背绳墨 秦诏忽然感觉, 那只手顺着?自个儿的?后脑勺捋了下来,而后扣住脖颈,将他拉得跪直了身子。 燕珩望着?他, 轻声笑道:“你当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秦诏此刻, 还不知道燕珩到?底想?到?了什么,总之?, 那口气和?以往都不太一样, 仿佛在决定什么紧要的?事情一般,然而态度却?平和?、镇定, 带着?帝王惯常的?沉稳自持。 “燕珩,我或许知道, 也许不知道。”秦诏道:“但,不管是什么,我的?心都是如此。” “不是我想?如此, 而是那颗心, 并不听?我的?……它坠在你身上,你去哪儿, 它便追着?去哪儿。你知道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吗?只有在你身边, 我才?仿佛活着?。” ——“咱们二人, 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燕珩没有说话?,他托住秦诏的?下巴,微微俯身,将唇贴上去,而后缓缓张开两瓣软肉,以舌尖轻挑开他的?唇、拨开他的?齿关, 刻意?放慢速度似的?,勾住他,缠得紧紧的?。 那种吮吸,像是帝王一贯的?教导。 看似柔和?,纵容,然而钳住下巴的?手指却?缓慢收紧,不容他躲,那是背地里无人知处的?强势。 他吃得满足了,吸住涎水解了渴,便又退出?来,戏谑道:“怎么像只死鱼似的?,难道那药汤,全吃了也没用?” 秦诏呆愣愣的?,不知燕珩何以这样主?动。但他不知道,每次燕珩瞧见他那副痴迷到?有些懵懂的?模样儿,心底便弥漫起格外满足的?意?味。 ——就该这样才?好,叫自己?亲手,一点一点地教。 燕珩唤人闭门,而后在空荡凉爽的?大殿之?中,微微勾起唇来:“我的?儿,乖乖的?,伸出?来……” 秦诏被他擒住下巴,仿佛渴饮等待,伸出?舌来。那点红润便被人一点点的?舔舐着?,戏弄一样,那舌尖勾缠,而后舌面重压下去,一遍一遍的?刮过。 涎水坠落三尺……淌湿了人的?掌心,而后是胸膛。 秦诏睁着?眼睛,望着?那位微微蹙起来的?眉、略显难耐的?神色,认真而舔舐的?动作。燕珩挺拔的?鼻梁落下影绰,忽明忽暗,打在眼前;低沉的?喘息打在自己?侧脸上——他的?头脑,“嗡”的?就炸了。 仿佛察觉那热烈视线,燕珩缓缓睁开眼,然而舔舐的?动作不停。 眼尾挑起的?一缕风情,冷静自持的?神色被压在沉雅的?气度之?中。那微垂的?凤眸,掀开一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秦诏喘息全乱了。 被人滋补了那样许久,又叫仆从日夜盯着?,不许纾解,现在那位这样撩拨他,更是憋得快疯了。 肿得厉害,几乎麻木——他脑海之?中的?那根弦紧紧地绷着?,仿佛一刻不留神儿,松懈开来,就会?猛扑上去,将人咬着?吃个干净。 燕珩松了手,微微笑:“今儿,先吃到?这儿。” 秦诏想?着?,这样的?恶劣,分明是在罚他。简直要将他折磨死算完——但燕珩舔了舔他的?唇,只轻轻叹了口气:“白长这样身强力壮了。” 他压低声音,抵在人耳边:“不过,寡人有的?是精力,哄你。” 秦诏没敢说话?,强吞了口水……想?着?燕珩如今这样主?动,兴许是秦婋的?那一招管用,因而,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含着?方才?那位递给他的?香甜口水,在齿间慢慢回味。 燕珩道:“你去罢。” 片刻后,见秦诏跪着?不曾起身,他又问:“怎么还不走?” “我、我不想?走。今日无事,我想?陪着?你。” 燕珩没拒绝,问道:“过些日子,是你诞辰,想?要什么?” 秦诏:“成婚。” “除了这个呢?” 秦诏实在道:“宣布成婚。” ——燕珩挑眉:“我儿,想?得倒美。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 秦诏便也不争辩了,他问:“那,你想?给我什么?燕珩,只要是你给的?,什么都好。” “叫寡人想?一想?罢。” 秦诏忍住去摸人手的?冲动:“若是能将你,给我,才?是最好的?。” 燕珩怔了一会?儿,反转过脸来,挑起他的?下巴:“寡人现在就能给你,好好地喂饱你,你要不要?” 秦诏脸红,摇头道:“这会?儿,还是不要了。” ——现在能给他的?,可不是含香的?金菊,倒是擎天?的?玉竹。那等物什,连肚皮也恨不能捅破了去,他可不敢要。 “既不要了,便乖乖地退下吧。”燕珩道:“看你这些时日,不知忙碌些什么,总也心不在焉的?,说点话?,推三阻四。若无紧要,便赶回去歇着?,养足精神。” 秦诏没走,站起身来,乖乖地笑道:“刚才说了不走的。燕珩,今日阳光也好,我想?陪着?你。许多时日,因忙碌政事,不能伴在你跟前儿,怕这秦宫太寂寞,叫你心里失落。” 燕珩睨了他一眼,只哼笑,没说话?。 秦诏心道,秦婋只说让他点火不灭,却?没说,不许守在身边。再者说了,偶尔陪一会?儿,应当无碍的?。若是错过了这样相伴的?光阴,可不得悔恨的?肠子都发?青。 秦诏坐在远处的依榻上,捡了一本册子去读,偶尔抬起头来看……燕珩被窗外透过的?日光,打得肌骨白亮,整个人仿佛发?着?光,不敢叫人亵渎。他并不只垂涎那等事,就这样安静陪着?他,也极好。 燕珩借着?眼角余光瞥见那热烈眼神,只微微笑,而后问:“这些时日,身子可好些了?依寡人看,是早先伤筋动骨,毁了元气,平日里又爱作弄自己?,才?这样亏了精气神。” 说起这个,秦诏不好辩,只得道:“燕珩,我好了许多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想?着?,眼下咱们二人没有身份,该彼此想清楚才是。并不是……” “哦?” “并不是那里不行了。我正年轻力壮,生龙活虎,你若现在同我成婚,我保管叫你三天?三夜也下不得床。” 燕珩轻嗤:“下流。” 方才?轻舔着?他的?那位,转头正色起来,倒叫秦诏没处下口了。他只好笑:“也好,是我下流,我不敢乱说话?,免得又惹火上身。” 燕珩头也没抬,问道:“不敢?寡人看你,最是爱乱说话?的?。不然,相宜如何得知,姻亲之?事?定是你在朝堂之?上,又说了什么不着?调的?混账话?。” 说起这个,秦诏生了心思,他先是解释:“说起来,我冤枉,不知他从哪里听?的?消息,才?一回来,便在朝堂公?然说什么荒唐之?语,依我看,实在抬举了他。叫他自以为,自个儿多么的?了不起,好像大业非他不行。” “正没理由叫他腾地方呢,如今革新初定,叫他在牢里睡下吧,胆敢这样说你。”秦诏道:“该这老贼送命。” 燕珩本也没看上他,听?见这句,便问:“那你想?叫谁去替他?” 秦诏道:“原先,我相中了苏玉、苏文兄弟俩,叫他们做事,也踏实。这一年,叫他们在地方历练,也该提过来用。至于公?孙渊——燕珩,那是你的?人,叫他在咱们跟前儿,做个上卿如何?” “嗬。竟给他封得这样高?” “也不只是为他。”秦诏道:“我有私心。” “私心?” “嗯。我想?着?,你虽做了天?子,管着?天?下四海之?事,可秦国到?底有个‘秦’字妨碍了你,如今宫里,虽都是你的?臣子,却?没有‘燕臣’。日后,咱们想?要并作一处,那高官厚爵,岂能没有你的?人?”秦诏道:“我想?叫他们看看,这秦国,也是你说了算的?。” “若朝中,有燕臣半壁,你想?怎么说了算,还不是随你的?意??如此一来,便不是为了那个太上王——我想?清楚了,你可不能做太上王。” “随寡人的?意?,你又不怕了?” “朝堂政要,我自然听?你的?。”秦诏顿了顿,又笑:“不,不止政要,这天?下,万事都依你!只是后宫,不许你说了算。只要你不谋划这个,我便不怕。” “怪不得,寡人听?着?,近日里,那些个仆从们,倒不敢说太上王了。”燕珩道:“原是你捣的?鬼。” “做天?子,可比做太上王,要好许多。”秦诏道:“我心中虽想?,却?不敢叫你做我的?父王——免得旁人乱嚼口舌,惹你生气。” 秦诏说罢,自己?倒先起来了怒气,他哼道:“这个老贼居然敢这样说话?,亏我还给他赏了金银。日后,再听?见这样的?污蔑,我必要割了他们的?舌头,给你解气……” 燕珩哼笑,并不搭理他。 一世英名受秦诏连累,如今成了半个俘虏;搁在燕地诸臣眼中,恐怕另一半,也已经成了昏君。纵是澹容独倚,却?也不能再将灵魂也劈出?来,做那西宫之?主?了。 谓凤皇兮安栖? 三十多年以来,他从不知道,竟也有一座华奢宫殿,为他的?心而造。 燕珩视线掠过手中的?纸页,心绪微微顿住。 那张上奏之?信上,写满了燕臣的?怨怼,恳求他即日归燕,起兵伐秦,以平天?下万万众之?怒,以平八国之?幽恨。 那口气叹得幽长。 恐怕凤独遑遑,高飞不下,秦宫……也未必是他的?归宿。 这些煞风景的?书信,若是秦诏有心想?拦,四处防备,也能悄悄藏起来。然而,他半分不动,甚至重启每三里相交的?驿站,以确保燕臣之?奏,均能在三日之?内到?达他的?手中。 第113章 离忧患 收回那块玉的时候, 燕珩在想,他?忽冷忽热的心性,未必不曾转移, 不然,何以?总躲着自己? 纵算赤诚, 秦诏恳切相求的“唯一”,于他?“心中?所?想”而言, 也实在过于沉重。然而, 他?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什么, 却无人知晓了。 是夜,隔着沉落下去的灯火, 凤鸣宫仿佛陷下去一块寂静。 朦胧的曦光打?下来,微风,朝露, 桂殿兰宫, 仿佛将人拖曳回漩涡。 燕珩隔着燕宫长阔的金色檐廊,愣住了。 他?瞧见远处疾行而来一道威风的身影, 是那样?的熟悉。 走来的那个人, 身高八尺, 挺阔之姿,因披着一身金甲,更显得虎背熊腰。 他?仍同以?前一样?,瞧见燕珩的第一眼,便含着怜爱之色,扬声笑:“我儿?,父王甚想你。” 不是燕正, 还能是谁? 燕珩怔怔地看着他?近前,喉息里沙哑的声音,只挤出来一句问安:“父王。” ——“我儿?。如今,一切可好??” 燕珩想说话,却没答上来。 燕正便阔声笑,走近前来,捏了捏他?的肩头:“我儿?如今高大,更壮实了些,帝王丈夫,闯荡四?海,正该这样?!” 他?又说:“今日本王无事,因甚想念我儿?,特意到你宫里来。好?久不曾与我儿?下棋了,咱们父子二人厮杀一盘可好??” 燕珩只好?点头。 棋盘布好?之后,燕珩请他?入座。当年?许多回,他?都赢得痛快,没赢一次,燕正仿佛比他?还开心。 可此刻,他?却不知道,那步棋,到底要怎么下才好?。因而眼下,每落一个子儿?,他?的心就沉一分。 燕正仿佛发觉了,便笑话他?:“珩儿?,你心思总是那样?重!岂不知要杀,便杀个痛快,磨磨蹭蹭做什么?难道还怕伤了本王的面子不成?” 燕珩犹豫了片刻,仍旧落子留情。 燕正便吃他?的棋子,笑道:“你这样?的心软,谁都顾念,早晚要吃亏。本王给你留下的八国王君,都丢了胆子和骨气,你只要大胆去杀,保管没一个敢反抗的——我儿?,他?们懦弱,窝囊。” 那声音仿佛叮嘱,沉重而粗粝:“父王打?了多少?的仗?此生,就只有这样?一个心愿!你定要杀了他?们,做一世天子!咱们大燕,必将在你的手中?,筑九鼎而归一。我的儿?,这举天之下,只能有一位天子,那就是你。” 燕珩哑声道:“父王,你……你为何不杀了他?们,自己称王。” ——“哈哈哈哈!”燕正大笑,可望向他?的视线却无比慈爱,那坦荡的杀意之中?,藏得全?是孺慕之情:“我的傻珩儿?,你还不明白吗?那是父王留给你的千古英名?!” “本王甘为斧钺,我儿?,却要做那万古唯一的天子!自此以?后,千秋万代,必将传颂我儿?之名?,周朝八百年?,将为我大燕所?取代——珩儿?,只有你。”他?说着,又露出一点顽皮似的笑,捡了燕珩两颗棋子吃。口中?道:“父王已经老了,打?不动了。你瞧,每次都输给你,我儿?,你是谁?” 燕珩仿佛困惑:“我是谁?” 燕正笃定:“天子!你是我大燕朝的天子。”他?说着,示意燕珩去看外面被曦光照耀的辉煌宫殿,穹顶叠在苍茫天幕之下,朝远处无限绵延去…… “我燕正,穷极一生,征战四?海,强攻八国,又大兴土木,背负罪名?、恶名?、暴君之名?。任凭后世如何口诛笔伐,都不要紧,那是为了什么?” “我为我儿?造了举世最华奢的宫殿,那是天子该住的地方;又给我儿?打?服了九州四?海,那是天子所?管辖之处。凡北辰所?照,皆天子之滨——珩儿?,你是天子。” “罪在我,而功在你。珩儿?,父王给你打?的,不仅是江山,更是万万世英名?。” 燕珩道:“父王,我……” 燕正笑着看他?,那期待的眼光,仿佛有千万斤重,将帝国的兴衰并一十四?个州国所?有的命运,压在他?的肩膀上,为那千秋万代的英明颂声,做陪衬。 那口气再自然不过:“我儿?诞生之日,本王曾梦得九龙真身,烈烈而过,席间有天神降世。” 燕正抬手,摁住他?才落子的手腕,将那个子挪到另一处位置,命令他?吃了自己的棋:“万不要心软。珩儿?,帝王,不该只有仁心。兴许,是那帮什么总将疾苦挂在嘴边的老腐朽将你带坏了。” 他?说的是对弈,目光却深沉:“你要赢,怎么不杀本王?落子,该在关键处。” 你要杀一个帝王,杀一个足以诞育你生命的父,从他?的肉身,长出更强壮的血肉。 燕珩便垂下眸去,强忍着心中?的情绪,将那几个子吃掉。 燕正仿佛回到他诞生之日的记忆,说道:“那夜,不止本王梦得九龙真身、真神落世。燕国之地,人人都见到夜如白昼,月蒙紫光!——乃大吉之兆。” 燕珩小时,这等话听得太多了。 以?至于,每一寸行为,都被困在这帝王异象之中?,半点不敢逾矩。仿佛他?就该与众不同,就该天然地承担起?这些性命隐忧的责任,就该谨言慎行,被绳索死死地勒住脖颈。 那时,他?连生死为何物?都不知道。 可行差踏错,哪怕只是孩子气的一句话,便要杀许多人。 他?站在帝王大殿中?,望着燕王众多的歌舞姬妾,因酒色飞扬而不悦,便随口说了一句“我不喜欢她?们”。 燕正大笑,赞了一句好?,便抬手,将怀里正宠爱盛极的姬妾甩出去,提刀当场杀了。而后,尖叫声飞扬在耳边,几乎将他?的耳膜都刺穿…… 三十二名?姬妾,无一人幸免。 那日,他?就怔怔地站在原处,直至浑身僵硬,仿佛因刀刃拔出来而飞溅的温热血色,落在他?身上,脸上,心里…… 他?想,大家宠他?,也许是害怕。 自那时起?,他?每一步棋,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极其?克制。 燕正却说:“我的儿?,你是天子,就该这样?的盛宠,他?们都是为你而活。” 为他?而活? 燕珩想,哪一代的子民,会为一个帝王的虚名?而活呢? 他?想放纸鸢,还不等扯开,便划破了指尖,于是,身边的仆从便一个不落地被杖毙,血液留足七窍,身体几乎都敲碎。尽管他?哭着说——“并不疼,父王,不要杀他?们。” 燕正怜爱地摸着他?的头,说:“珩儿?,你不能哭。就算本王死了,你都不该哭,做天子,不许有眼泪的……” 他?说:“求求您,我以?后再也不放纸鸢了。” 燕正却说:“我的珩儿?,你将来要做天子。天子只会杀人,不会求人。”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拿刀剑:“提起?刀来,你杀了本王,便能救他?们——自此,这天下,你说了算。” 燕珩痛哭着摇头。 然而那一刻,他?懵懂地理?解了,仿佛一定要杀死什么,他?才能自由。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亲自放过纸鸢。德福便是在那时,来伺候他?的。 做天子,除了眼泪,还不该有喜怒。仿佛那身体并不是他?的,而是为着燕国的千秋万世而长。一笑,便劳民伤财。一怒,便血殍十里。 因而,燕王不好?细腰,燕珩不辨喜怒。 他?不是他?,他?只是为那个天子之名?诞生的“东宫”。 燕正下着棋,又问:“珩儿?,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燕珩感觉有什么东西,要自眼底涌出来,浓重而湿润,可他?却只是露出了一个微笑,仿佛过去万千次一样?,平静道:“没什么,父王,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做好?一个天子。” “这便对了,我的儿?。”燕正笑道:“如今,赵国灭了吗?……” 燕珩道:“灭了。” “甚好?!他?乃我心头大患,如今赵国一灭,其?余几国,为我燕军铁蹄所?践踏,长驱直入,岂不是全?无还手之力?!”燕正爽声大笑:“不愧是我的儿?!——那楚国呢?他?离我们最近,楚淮阴险,合该杀了他?的。” “灭了。”燕珩停顿片刻,想起?城门前的那一排尸身,极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波澜:“楚淮……也杀了。是我亲自,下的令。” 燕正高兴,恨不得将人捧在掌心里,亲一口。 他?大笑,又问:“那——吴、妘、周、虞、卫呢?” 燕珩抬眼,望着他?:“都,灭了。” 燕正的笑声,畅快得像是从胸腔里酿造出来的,浓厚而真诚!他?几乎是毫无悬念地点了头:“那秦国就更不必说了,九国统一之大业已成!” 燕珩道:“秦国……未灭。” “为何?”燕正仅仅片刻,便反应过来了:“定是秦国实在太小,吃不到嘴里去。我儿?不稀罕,也在情理?之中?。那劳什子小国没用,秦厉又窝囊,倒也无妨。” ——“不,父王,秦国灭了七国,如今已及统一。” 燕正愣在原处……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瞪大眼睛:“我儿?,你说什么?秦国?那个窝囊的秦厉?” “不是秦厉,是秦厉之子,秦诏。” “我不管什么秦厉秦诏——!”燕正大怒,重重地拍在桌子,冷喝道:“珩儿?,你竟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猖狂,灭七国?本王为了防止他?们闹事,给你留的八国盟约呢?!” 第114章 若纵火 秦诏只是那样, 捧着似的爱他。他仿佛更?清晰地感觉到,那根绳索不止勒住了他,还勒住了燕珩。他们被?挂在绳子的两头, 悬在各自的悬崖上,只动一分?一毫, 便牵系万千。中间隔着两道城门,一道在秦, 一道在燕。 长阔, 久远,沉重而难以跨越。 而那根吊颈的绳索, 又?是那样细,若不是勒断其中一人的脖颈, 便是双双坠落下去。 秦诏天?不怕、地不怕,以命相搏的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什么比死还可怕。如?今却有了。他怕伤到燕珩……夜色昏暗中, 那张白皙而疲倦的神容, 已?经濡湿的双睫,分?明地叫他知道, 那位的伤, 在暗处, 在不为人知的杀意里。 可是,他想杀谁呢? 是自己吗?是忤逆和倒转的宿命吗?抑或都不是。 秦诏也不知道,但秦诏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抱紧他。让他的痛轻一些,让他的伤慢慢愈合。让他站在光辉里,仍旧朗月轻寒般的微笑。 ——燕珩总是接住他。 如?今,他长大?了, 自己的这双手臂更?强壮,肩头更?高三寸,力气更?重十分?。他守着这天?下,理应还他的哺育,反过来接住他。 ——他没吃燕珩的奶,但他总在渴饮燕珩的心头血。 所以,他不能再?等,也不能再?凭着恩宠,与人讨骄、要他为难。他应该给燕珩最坚实的臂膀与依靠,如?山河万里,静伫春秋之长盛,如?明月日照,亘古不变之永恒。 没几日,秦诏下令,要建祠庙,将燕正、玉夫人之牌位,移转临阜,再?建皇陵,埋几座帝王空冢。 新放的牌位,字迹鲜艳,静立在祠庙之中。 外?庙之上,高悬燕字。 秦诏阔步走进去,焚香祭拜,望着燕正的牌位歪了歪头。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无论做不做天?子,他都是他,难道不是吗?” 燕正当然不能回答他。 仆从们候在外?头,不知道他们秦王祭拜那位“先祖父”到底用意几何?,更?不知道,那道门扇之内发生了什么。 总之,秦诏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含着一抹笑,仿佛想明白了似的,浑身轻松—— 他朝着垂云阙的方向?而去。 却没想到,里面来了个稀客。 秦诏才踏进殿门,便瞧见燕珩端坐在案前,正扶着一张纸页,慢条斯理地写回信。 秦诏给人请安,跪在身去,惊讶问道:“燕珩,今日,怎么想起到殿里来了?” 燕珩笔尖顿住,抬眸,唤他起来,“偶尔来一趟罢了,怎么?妨碍着你?” 秦诏忙道:“怎么会?这就是你的大?殿,你随时想来便来——怎么会妨碍我呢。” 燕珩道:“寡人还有两件事,要与你说。” 秦诏乖顺地站在人身边,含笑点头:“你说。” “听说,你将秦婋送到军营去了?” 那话问的,仿佛不知情。 秦诏道:“正是,奔赴五州的那十万兵,正是给她预备的。她亲自领兵,往日的身手恐怕不够用,我唤人与她陪练,叫她多结实几分?,就算不上阵杀敌,留着自保也好。五州之地,人事繁琐,保命的法子还是得?学,以备不时之需。” 燕珩诧异:“那十万兵,给她?” “燕珩,我对她有信心。”秦诏道:“虽说……她没有亲自号令兵将,可这些年?来,她跟着我四处征战,也算学得?一二?。打仗,未必只靠勇武,她有心性,有计谋,应当不错。” 燕珩笑问:“在虎狼环伺的五州生存,并不容易。你自说信任她,恐怕是将人往虎口里送。” “这有什么?我自打仗流得?了血,她也流得?!”秦诏笑道:“她猛起来,比我还心狠,你可不要‘怜香惜玉’。若实在想怜惜——就只怜惜怜惜我吧!” 燕珩睨他,无奈笑道:“那便不说她了。只说另一件事,正是关于?你的。” “什么?” “今日,寡人听得?燕臣所提,四海之中,正有些人对你怨怼,兴许是旧臣部下,抑或流落在外?的宗氏子弟,你该小心提防,若哪里查出端倪,当……斩草除根。” 秦诏迟疑片刻,“并未听见风吹草动。” “若是临阜之外?,已?然有了消息,便该叫人彻查。”燕珩道:“虽说千远万里,不曾闹到你眼前,到底要……” “我知道了,燕珩。”秦诏道:“我这几日,便嘱咐人去查。” 燕珩“嗯”了一声,又?问:“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秦诏笑,本不想吭声,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穿:“好端端的,为何?近日,闹着祭拜先王?寡人还不曾去,倒是你动作更?快。” “我只想着,也建祠庙、王陵,你若想祭拜,也方便些。” 燕珩道:“八国本就有怨言,觉得?你名不正、言不顺,出兵侵吞四野,做了个来路不正的王。你这头倒大?兴土木,盖起行宫和王陵来了。何?不收敛些?叫天?下人拿住话柄,日夜骂得?那样畅快,并不合宜。” 秦诏:“……” “这倒冤枉我,我分?明掏了银子,请工匠们来的。” “将人捉住干活,再?强发银子,也算请吗?”燕珩道:“分?明是,强买强卖。” 秦诏理亏三分?:“当时人手不够,只有极少数人,是这样捉来的。再?者,他们不来,并不是不想做,只是不想给那‘暴戾凶残的秦王’做。既落下了这样的名声,小捉他们几日做苦力,也不算过分?吧。” 燕珩哼笑:“歪理。” 秦诏笑了笑,“若是歪理,也就罢了——现在已?经将他们都放走了,凭他们怎么骂去,反正我也听不见。” 燕珩轻笑,转而落下笔去,继续写。 秦诏没忍住,问道:“燕珩,你在写什么……” “诏旨,安抚诸臣。寡人已?定于?下月初六,回燕,要他们……安心。” “回燕?”秦诏瞪大?眼:“燕珩,你为何?不跟我说,便要回燕?下、下月初六?这不是马上就走吗?……”他吓得?魂不附体,忙去捉人的手腕:“你、你先别写了……这样不好。” 燕珩垂下眸,盯住手腕上那个攥出青筋的手背,轻笑道:“你这小子,没轻没重。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要放寡人走。” “如?今细想想……”燕珩扯着人坐到腿上,仿佛抱住孩子一样,将唇贴在他侧颊上,轻笑:“并不怪你。是寡人心软,失了分?寸,将我的儿带坏了——没将你教得?如?何?做一个帝王。” 秦诏气血逆流,身体发僵,分?明觉得?,如?今这步,像是燕珩临走前,给自己留下的最后温存。 他怔怔道:“燕珩……我、我不跟你使性子了,你别走好吗?” 燕珩心底流荡着复杂情愫,然而那口吻却克制得?极好,仿佛毫不在意似的: “我的儿,那晚,你说,寡人没有教给你,如?何?去留住一个爱的人。现今,寡人也想到了答案——帝王,不该有什么爱的人。” 秦诏傻眼了:“那我呢?我算什么……” 不等燕珩说话,秦诏又?问:“你舍得?我了是吗?你不要我了是吗?你要回去,做你的狠心的帝王了是吗?” 他那神情急切:“燕珩,那不是你的答案。你分?明已?经爱……” 燕珩抬手罩住他的嘴,那手背上的青筋也显露出来,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将那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压住—— 他要走,正是因他猛然惊醒,自己竟想爱下去。 因为不敢,所以,才必须要逃走。 燕珩再?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明白自己的心了。 “嘘……” 燕珩隔着手掌,将唇贴上去,仿佛很疲倦似的:“秦诏,你我相争之日,寡人绝不会再?留情。你若赢不了,寡人就只能……” 那话没说全,但秦诏明白——燕珩要杀他。 秦诏被?人堵住,只好滚了两串眼泪。 但这眼泪,却不全是伤心;与他肺腑心意之中,滚热着的,竟是狂喜一般的慌乱。他也不知怎的——话说到这里,燕珩分?外?沉重的狠心之下,他忽然明白了! 那话,与其说是拒绝,更?像是一种告白。 燕珩不是要杀他,燕珩是要夺回他自己的心——没有那颗狠心,他怎么做他的帝王呢? 秦诏仿佛想到了什么,去掰开?人的手也跟着颤抖…… 如?今,燕臣并七国子民望着他,都在等待他们英明伟大?的天?子,强灭秦国,为他们“报”灭国之仇,而后顺理成章的宣布: [秦王诏假借天?子之名,动荡社稷,使山河不安、七国不宁。故,天?子震怒,灭暴秦、平定天?下,使四海归一,九鼎成元。] 多么好的借口。 那兴许便是燕珩的手段,是帝王布下的局。 只是,燕珩迟迟舍不得?收网。 当初,他是有意放纵秦诏灭七国,如?今,才能有这等天?衣无缝的理由?。他仁慈,故而不忍发动战事、伤害生民,他乃英明君王,故而不曾强攻八国、使万万人流离。 ——燕珩若这样做,必有骂名在身,为人所不齿;可完全兵不血刃,却又?不可能。故而,他选了个最趁手的工具:秦诏。 七国,是暴君秦王所灭;天?下,为大?燕所一统。 如?今,燕珩纵起兵,也一定为天?下所歌颂,他仍英明,仍仁慈。甚至不惜为了平定战事,忍辱负重,为秦王所擒,甘为俘虏。 第115章 业失之 燕珩等了许久, 都没等到?秦诏的阴谋诡计。 阳谋,倒是有?点。 秦王诞辰,宣布大庆三日, 诸臣不朝,休沐养息, 天下庆贺,那热闹的氛围短暂地驱散了大家对“暴君”阴霾笼罩的恐慌。 这个暴君, 即位两年, 除了大兴土木之外,什?么也没做。反倒降低赋税, 广开商贾,凡人丁、田亩之事, 皆有?所成。 这样看起来,也不算很讨厌。 秦诏去给人请安,手?挂在?人肩头?上, 笑眯眯地说道:“燕珩, 明日便是我诞辰了。你可想好要送我什?么了?” 燕珩微顿,道:“还未曾想好。” “那也不急, 你慢慢想, 日后再补上也是来得及的。”秦诏道:“若是你实在?没有?主?意, 我倒想跟你,讨一样东西。” “哦?”燕珩饶有?兴致:“说来听听,兴许寡人高兴,便许你了。” “我想,让你……陪我出趟宫。咱们?去外头?转转。”秦诏道:“咱们?总说,要护着这山河万里的子民,却从不知道, 那些子民到?底如何。” 巡游四海,体察民情,乃是王君之责,并?不算逾矩。 燕珩便问:“只要这个?” “只要这个。”秦诏笑:“我想陪着你,去看看……那些个叫人争来抢去的江山,到?底是什?么样子。燕珩,你不好奇吗?” 什?么疾苦、富庶,什?么繁华如云烟。 总之,那些挂在?嘴边,随便哪个君王都能拣出的一大堆道理?和漂亮话?,不过都围着“子民”二字打转。至于子民到?底如何,却没有?人管。 燕珩道:“多?少……有?些不妥。” “没什?么不妥。”秦诏道:“叫符慎、公孙渊等人随行,再有?暗处精兵相护,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再者……我也好奇,他们?,到?底怎么骂的我。” 燕珩轻笑:“嗯。是该听一听。” 秦诏抱他的窄腰——“燕珩,你可真坏。总这样欺负人,他们?骂我,倒不舍得骂你。”说着,他怪声怪气地模仿道:“若没人疼,那‘暴戾’的秦王也可怜呢。” 燕珩捏他的脸颊:“胡言乱语。” 不过,燕珩到?底没拒绝秦诏所求,竟真的跟着人出了宫。 公孙渊看了楚阙一眼,楚阙则笑着颔首,而后攀住符慎的肩头?,凑到?他耳边问:“哎,我说你们?燕国人,怎的都这样奇怪,他老?看我做什?么?” 符慎顺手?揽了他一下,又松开,低声道:“我们?燕王,并?不出宫,兴许是不习惯。” 公孙渊有?点冤枉。 官居上卿,还有?点被俩年轻人排挤那意思?。这老?头?拢住袖子,本是想问:为何,这两位闹着要出宫?恐怕不妥。 但他看见,楚阙和符慎也极兴奋之后,顿时没得说了。 燕珩身着雪色袍衣,绣花都是最低调的纹样,别?一支素色玉簪。若不是有?心人,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看着神容非凡,气势华贵,像是高门大府中的新贵老?爷。 再看旁边跟着的,同样挺拔健阔,青袍束腰,银冠簪发,最是飒爽飘逸,像是戎武之气。 兴许是兄弟二人。 再后头?不远处,便是随行的三位。 大约是怕凑在?一处实在?惹眼,他们?便间隔三五米,只随意跟着。 秦诏带人转过茶楼,去听台上唱歌弄曲儿;又带着人驻足商贩摊前,捡了几个铜板买小零嘴儿。燕珩蹙眉,别?过脸去,并?不吃。 秦诏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燕珩……” 那话?才冒出来,秦诏又闭嘴了,生怕叫人听见,他凑到?人跟前儿,问道:“燕珩,你就跟我说说,你的字叫什?么嘛。若不说,我在?外头?,倒没法寻你了。不敢叫人听见……” 燕珩轻笑:“那就住嘴才好,省得聒噪。” 秦诏挂住他的窄腰,堂皇站在?街上:“夫君——” 身旁走过的两个妇人,诧异地扭头?看了他们?一眼。 在?外头?,无法动用武力和权柄的燕王,显然有?点无措。燕珩抬手?,给人嘴捂住了……他脸色微变,只好压低声音道:“伯瑾。” 秦诏仍不撒手?,笑眯眯地往人肩头?靠:“伯瑾,夫君……” 燕珩睨了他一眼:“再不住口,寡……我就剥了你的皮。” 秦诏捏了捏人的腰肉,方才松开,但那笑容肆意,开口也混不吝的:“伯瑾休要动怒,这会儿在?大街上,杀人可是要送官的。若被人捉住,最后……必要送到?秦王面前——‘问罪’。到?那时,可不好糊弄呢。” 燕珩哼笑了一声:“那秦王也得有?问罪的本事,才行。” 秦诏笑而不语。 两人走在?街头?,昏色漫灌,灯火与月色倾泻,将?整个临阜映照得绚烂而热闹。 秦诏便道:“才不过两年,临阜已经比往日还要繁华温暖,伯谨,你瞧,这样难道不好?咱们何苦再打仗呢。” 燕珩沉默片刻:“若是秦王的主?意,便是为着说服我,抑或‘投降不战’,也不必拿临阜之繁华当幌子。”然而,他转过眸来,却又说:“不过……秦王治下,尚可。” 秦诏愣了下。 燕珩这是说他……治理?江山还算不错? 被人夸得喜不自禁,秦诏露出笑来,正要讨骄;远处,忽然一声大喝——“且说那秦王暴戾,好大喜功!” 被骂了一句的秦诏:“?” 他扭头?看过去,瞧见一处繁华酒楼外头?,支起来一道摊子;所设的三寸小台之上,站了个容光焕发的老?头?,正预备再说下一句…… 秦诏不敢置信地回?望燕珩,委屈道:“他骂我!伯谨——他骂我?” 燕珩忍笑:“说得不错,甚有?道理?,过去瞧瞧才好。” 说罢,也不顾秦诏那副委屈的神色,便阔步朝那道摊子走去。才迈出去两步,耳边就响起来那老?头?的下一句话?:“再有?那燕王,针眼大的心胸,也不容人!” 燕珩顿住:…… 这老?匹夫,该死。寡人何时心胸狭隘了? 秦诏“扑哧”就笑出来了,他快步跟上,挤在?人跟前儿,轻声道:“你方才还说有?道理?呢,这样一看,才知道他冤枉人,说得竟没一句可信的。” “咱不听那等话?,都是说书唱戏,当不得真。”秦诏道:“咱去别?的地方转转。” 燕珩轻哼,却径直走过去了。 ——他倒要听听,外头?的人是怎么看待他的。 “昨儿,咱们?说到?秦王灭赵,乘人不备,攻破临阜。因此,说他好大喜功,那可是半分不假,凭着天子亲军、搜过来的俘虏,四处征战,杀得是片甲不留,血海翻滚!” “有?了六国,他竟还不满足,非要将?赵国也吞下去,搅得天下不安,四海不宁——” 围观群众饮茶,接话?:“暴戾贪心!” “正是如此。”那人继续讲:“闻说他,侵占宫妃美人,日夜笙歌,那漂亮的,不管大小全都占下,再说那等瞧不上的、男子之众,便通通杀了!这等好色之徒,才得天下,就暴露本性,大兴土木,盖得那样多?华奢宫殿,只为酒池肉林!岂不可恶?” “可恶!”有?人接:“前些日子,他还选了一批少年入宫!这我可是听说了的!” “正是,谓之荤素不忌、男女不拘,好色成性,暴戾毒辣。” 秦诏被这句话?噎住了,那口气激昂、用词刁钻,众人纷纷附和,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他嗓子沿儿里哽住一口气,扭头?看燕珩:“他……他,怎么污蔑人呢?” 燕珩哼笑,“活该。” ——谁教你成天介不管不顾。 骂够了骂足了,他才道:“不过呢,这秦王倒有?一样好。” 秦诏都急了,站在?围观群众之中,追问道:“哪样?” 那人看了他一眼,笑道:“小兄弟别?急,这就说到?了。那秦王虽有?千般不好,却是个猛将?,在?战场上,那叫一个勇武,可谓是以一当百、视千军万马为无物!凡是数得上名儿的将?军,再没有?哪个,不被他生擒过!” 接着,就是对秦赵之争并?临阜之战绘声绘色地讲述。 那场面之宏大,秦诏之勇武,并?捎带着符慎,一块讲了个遍。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还算基本属实,可给秦诏夸得心花怒放。 他歪头?看燕珩,笑眯眯地:“伯谨,你认真听,这一段,可一定得认真听!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说着,他趴在?人耳边道:“我在?战事上,正是这样勇武,比符慎还强呢。” 燕珩没说话?。 那人话?锋一转,再度数落了秦诏一顿,才道:“战事初定,他还要作甚?这才知道,他竟欲请天子下榻,来临阜共商大是。你们?说?那位,能来么?” 大家急了:“来了,还不被他捉住?他这样狂放,岂不是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 “要么说呢!” “天子何惧?故而下榻临阜,本是好端端地商议,却叫秦王搅了局!列位!——”他卖起关子来,说道:“你们?猜,这秦王,做什?么?” “投降?” “要与天子瓜分天下?” “扯破了脸皮?” ——“非也!竟都不是。” “哪知道,那秦王假意投降,将?人哄骗过来,竟看中了天子!” 围观席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第116章 论祸凶 如果不能杀他, 那?就只能爱他了。 燕珩所设想的方式,并那?等狠心的赌约,和爱他并不冲突。他将人藏在身边、假死囚禁在宫里, 抑或放他在高座之侧,共享江山。 于他而言, 心始终不曾变化。 只是。 他从?来都没打算杀秦诏。 秦诏钻进人袍衣,去咬那?一粒, 叫人嘶气, 掐住脖揪起来了。 “寡人不杀你,你便要得寸进尺?” 秦诏道:“我听见你说, 不杀我,我便知?道, 你是那?样爱我。” ——燕珩没忍住,哼笑了一声。 秦诏又道:“燕珩,你的千秋功名, 仍会被人记住的——你只是你, 你和谁相守,你都是天子……实在不好, 便说‘为暴戾秦王所迫, 天子为平战祸, 遂定两?国之姻’。” 生怕燕珩不承认似的,他凑在人耳边,轻笑:“天子宠幸我,我便得一点光辉,在史册之中,做你的一角的传注。” 燕珩没说话,只是转过脸来, 瞧着他。 那?点顾忌被他挑破,竟全没有引起一点退缩。那?等杀意如此锋利,像过往许多?次,那?位递出去的剑刃——都被秦诏抬手握住了。 哪怕受伤,哪怕痛,都不重要。 现如今,江山太?平,秦诏自觉对得起这一路走来的所有人,含恨叮嘱、要他发?誓的白念薇,遭秦厉诛戮、死不瞑目的忠臣,陪他浴血奋战的将士,围绕在他身边殚精竭虑的人臣,以及守在尺寸之地等着吃饭的子民。 他那?副斧钺劈凿过的身躯之下,唯有一颗心,还没着落。 那?里,只有燕珩。 ——他想做有血有肉的、灿烂活着的秦诏。而他的燕珩,却只想做人人敬仰的君王,那?样冷冰冰的头衔,仿佛枷锁一般,将两?个?人都勒住。 他挣脱,却被那?爱狠狠扯住。 越是飞得高远,越是将燕珩的掌心划得鲜血淋漓——那?位若是不爱,便可以一刀割断;可惜,怎么也?舍不得。 燕珩从?不喊疼,他只是默默忍受,以帝王最?淡然?镇定的姿态,握紧了线。 秦诏伸手抱住他,仿佛察觉到他沉默里的隐忍,便说道:“燕珩,我不会再逼你的。今晚,我们只是出宫散散心。不管你最?后,怎样决定,我都不会再任性了……” 燕珩揉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地捋着,仿佛小时候疼惜少年一样,要看见他在掌心热着,才能确认他的存在。 但?燕珩仍旧没说话。 他想,燕正说得没错,他是天子,但?秦诏说得也?没错,他是燕珩。若他的心牵系在这条线上,爱着子民和他,并不一定冲突。 那?道虚名,无非是摇曳在狂风中的燕国旌旗,烈烈地在他耳边作响。 也?仅仅如此。 那?晚作别时,燕珩没有留他,只是说:“留在寡人身边,你开心吗?” 秦诏点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而后,扬起下巴,站在凤鸣宫来,仿佛呼唤什?么,极其大声镇定地喊了一句:“燕珩,我好爱你——!” 侍卫呆呆地站着,对视一眼,没说话。 他们秦王,一向肆意轻狂。 但?那?夜,他们还听见了另一句,来自天子的淡定平静地回答:“嗯,寡人知?道,寡人如是。” ——什?么如是? 秦诏傻傻地站在原处,仿佛数十年的狂喜,在这一瞬间涌了上来,将他摧残得头脑发?昏。他还想再问,那?位,却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秦诏仿佛头脑不够用了,捉住人臣问:什?么如是?这是爱本?王的意思吗? 人臣支支吾吾,不敢乱说。 寻不到答案的秦诏,还要再缠着人问,可接下来的半个?月,燕珩对他,都避而不见。 帝王扶着册子,总在失神,却不知?想些什?么。 实际上,他总是会想起秦诏初到燕宫的那?一日,少年一双眼睛里,有震颤和倾慕,仿佛在说,这样珍宝一样的发?着光的人,可真好。 燕珩见过许多?羡慕的眼神,却从?没有,如他这般真挚和热烈的。 在秦诏眼中,归秦即位、霸占山河,都和拥有这样的“稀世珍宝”藏着扯不断的关系。他若想求得凤皇安栖,就须得造得华奢宫殿、盛世江山,给他金银珠玉,为他种下世间最?茂盛而高大的梧桐树。 所以,他走在那?条漫长昏暗的帝王之路上,从?懵懂,到清晰,越来越听见,除了肩头上的期盼以外,那?颗心,也?在疯狂跳动。 他雀跃,他狂喜,为燕珩视线的驻留。他捧着江山,站在梧桐树下,等待一个?回答。 ——哪怕只是凤皇之尾,掠过他的指尖,那?一瞬间所落下的香气,也?给他留下无尽的幻想,快了,就快了。 他为此,作足了准备——以壮志,以热血,以赤诚,以真心。 燕珩那?时,总觉得猜不透,那?小儿?心里,到底有什?么怒涌着的热,始终灼烧,以至于片刻不能宁静。 如今,他仿佛想明白了。 那?日,阳光正好。 在燕珩饮茶的间隙,德福忽然?赶着进殿来,禀告道:“王上,太?傅求见。” 燕珩顿了片刻,才蹙眉:“太?傅?” 燕珩一向敬重那?位老师,因他年事已高,待自己即位之时,便赏了他最?高的虚职尊称,还为其夫人封赏命妇,许他从?此不出入朝堂,若有事入宫,可于燕宫乘轿而行。 ——算起来,已及耄耋之年。 “正是。”德福见他神色变化,忙道:“并非秦王请来的,是太?傅牵挂王上,亲自奔袭临阜。秦王知?道此事之后,已经第一时间将人安置好。顾念他年迈,休憩一日,才请他入宫来的。” 燕珩搁下茶杯,站起身来。 “太?傅此刻,正候在议事殿。” 待燕珩去了,秦诏忙起身相迎。太?傅已然?得人安抚,赐了座,神色也?镇定平和。他瞧见燕珩来了,仍执意跪下去。 “老臣,叩请天子圣安。” 燕珩去扶,“老师不必多?礼。” 太?傅起身之后,看了秦诏一眼。这位“外人”秦王,忙寻了个?借口?告退……他出了门,见德福也?被人撵出来了,还轻声嘀咕呢。 “这、这老太?傅,该不会说些什?么……于理不合,早归燕国之语吧?” 德福摇头:“小的也?不知?。” 秦诏站在殿外,左右踱步,长叹了口?气,生怕他将燕珩拐带走。方才,自己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也?只换来人掀起眼皮,一句淡淡地“秦王所言甚是。” 秦诏心里没底,暗道,不愧是能教导他父王的老师儿?,这样沉得住气。 不过,与?他预料的不同,太?傅头一句却是:“王上可还安好?” 燕珩点头:“老师,寡人一切都好,并未受人胁迫。在临阜之年,本?欲激化四海之恨,他日强起兵马,夺得天下。只是如今……” 他开门见山:“老师,您说,寡人起兵,是该也?不该?是圣明还是迂腐?” 太?傅叹了口?气,道:“若王上身体康健,无有安危之忧,老臣便放心了。”接下来的那?句话,仿佛是提醒: “您是天子,若是起兵,便是应该,是圣明,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您若是不肯起兵,随心而行,亦是应该。此举仍是圣明,仍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燕珩微怔。 “只不过,老臣此行,并非为了江山社稷,而是挂念王上安危。”太?傅慢腾腾地掀起眼皮儿?来,亲和笑着:“能给王上做老师,是老臣的荣幸。王上之心胸,旷达若海,那?等小事儿?,岂非不能自己拿主意?” 燕珩轻笑:“老师这话,实难听到。” 不知?为何,太?傅那?脸上带着一种分外平静的释然?,他道:“繁华富庶,大通商事,臣至于临阜,本?有无尽担忧,可瞧见城外之景况,反倒放下心来。秦王并未不通时务,如外界所传之‘暴戾’。那?年为司马、将军设宴,老臣听他谈吐,不过一面之缘。但?,王上赏赐他吞云刃……兴许,便已明了。” 那?颗种子,是你亲手种下去的。 ——如今,他长得繁茂,你何须再担忧呢? “王上。您……” 太?傅望着他,那?双苍老的眼睛流露出慈爱,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又或许,在他眼里,燕珩一直都是那?个?追问“什?么是疾苦”的孩子。 “您和先王不同,您从?小,便是那?样的仁慈。您现在,还想再问,什?么是疾苦吗?” 燕珩顿住,垂下眼睫去,微微一笑,而后摇头。 太?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搁在一旁的锦匣捧到他面前。他打开,还带着笑意:“王上小时候贪玩。” 后来,却再也?不会那?样了—— 那?匣子里有许多?小玩意儿?。扯破的纸卷,琉璃珠,仆从?为他做的巴掌大的纸鸢,却没有线。他仍当珍宝似的搁在掌心里把玩,但?被太?傅呵斥之后,便全都没收了。 还有一些,写着“蟋蟀之鸣、两?仆取蛐蝈之斗,甚是有趣”之语。 “王上,如今已经长大了。老臣没收的这些……珍贵的东西,都该还给您。” 燕珩视线掠过,本?想笑,却哽住嗓息,说不出一句话来。记忆之闸猛然?掀翻,他想到了许多?事情。那?时候,他不止问疾苦。 他还问,老师,我要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天子? 第117章 彼离畔 两人滚来滚去的接吻, 那会?儿,秦诏不?知道想起什么,咬着人嘴角, 咯咯地笑了起来。 燕珩挑眉,将人摁在?那儿, “笑什么?” 秦诏满眼爱意地望着他,昏色中一双眼睛仍亮:“燕珩, 你看?咱俩现在?, 滚来滚去的,像不?像两只小虫子?原先, 我做梦都?不?敢想,能亲亲你。现在?……却各处都?能吃。” 燕珩一手撑在?他耳侧, 另一只手,则捻着他本就红肿的唇瓣,戏谑道:“哪里知道, 秦王胃口大, 竟总也喂不?饱……” “燕珩,那时候, 在?燕宫, 只是挨着你, 一颗心就乱跳,扑通扑通的,快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似的。”秦诏道:“我一直以为,那天是因为吃醉了。可是后?来,我发现,你瞪我一眼,我的心也那样跳。” 燕珩低头, 啄吻,又咬住他的下唇,轻轻扯起来,哼笑:“如若你说?这个,是想叫寡人待会?轻点?,那你就算错了。” 秦诏两手挂在?他腰上,两鬓生汗:“燕珩,上次……我吃得你,不?舒服吗?这事儿比临阜归谁都?紧要,咱们二人,岂不?得再商量商量?” “没得商量。你放心……”燕珩贴在?他耳边,低哑的声息带着笑意:“我的儿,这样紧要的头一次,叫父王好好地教一教你。” 秦诏险些被燕珩那蛊惑的声音骗住,但他挂在?人腰上的手,反应很诚实,顺势往下,狠揉了一把人的屁股,登时就清醒过来了——“能叫你宠幸,是足以叫我回味的。不?过……今时今日,天子案形劳犊,心怀天下,本就辛苦。这等事,还是不?叫您代劳了。” 两人吻得深,舌尖拨动?着,争夺喘息的主动?权。 因而,外?头窸窣的碎响便都?没注意。 ——那贼子破窗而入的时候,刀光已经迎面挥来。 秦诏不?愧是战场上磨出来的反应能力,身?子动?作比头脑还快一步,下意识就将燕珩掀翻,摁在?身?下护住了,那后?背上当即挨了一刀。 他闷哼一声,迅速擒住人的手臂,狠折断下去,而后?,一招格挡,翻身?下榻,将刀反夺过来,猛地捅进人胸口。 燕珩起身?,抽剑。 形势逆转极快,前后?不?过半刻钟,侍卫跪满一地之时,那两位已经将人全部制服了。秦诏怒火涌上来的时候,是生生将人脖颈扭断的。 燕珩将其中一人踹倒在?地,拿剑压住他脖颈,还算留了个活口。 高大的秦王则衣衫不?整,然而沾了血色的冷脸,杀意湛然,极其骇人。 秦诏怒问:“你是何人?” “我是谁?我是七国子民,特来杀你这狗贼。” 对?方是来杀秦诏的,但他没想到,燕珩也在?。 前脚得了天子之诏,民情?激愤,后?脚追杀上来,竟发现这两人滚在?一处,因而,他也怒视燕珩,仿佛从人的气度和容貌之上猜到了一般:“你是燕王——天子?” 燕珩冷哼:“正?是寡人。” “天亡我八国矣!天子不?古,你竟与这狗贼沆瀣一气,枉我八国子民对?你的敬仰!” 燕珩淡定地看?着他被人绑起来,将剑尖扎进他肋下三寸,微微勾唇:“哦?依你之言,竟也是忠心一颗了?不?如,挖出来,叫寡人瞧瞧。” 那人又怒又怕,还想再骂,被一剑挑破了舌。 那血色自口中呕喷而出,溅在?燕珩光洁的脚背上—— “凭你一人,也代表八国子民?”燕珩垂眸睨视他,不?屑似的,冷哼笑一声:“这样满口的仁义道德,应当……是王室后?裔?” 那人无语,被人猜中了似的,别过脸去,无话可答了。 秦诏不?叫他再问,唤侍卫将人带下去。仆从们清理殿里的血迹,医师则仓皇给两位包扎。 燕珩小臂受了伤,不?小心被划破一道。 伤口不?深,没大会?儿便止住血了。纵是这样,仍叫秦诏心疼地直嘶气,只埋怨自己没保护好他,恨不?能替他挨受才好。 但秦诏自己,方才下意识将人护在?怀里挡的那一刀,是劈砍下来的,因而,更重了十分。 ——来的赵医师。 这许多年,常见秦王伤痕累累,不?算意外?。燕珩受伤,这三十年还是头一回呢!待将这两位都?包扎仔细,秦诏气哼哼地罚了人,又叫贡和带精兵,亲自在?这里守着,方才算完。 殿里诸众退出去,秦诏坐在?塌边,将他的腿搁在自己膝上,把玩摩挲着他的脚趾,而后将那细密的血珠拂蹭下去。 燕珩挑开凤眸,压低了睨他,似笑非笑。 秦诏被人看得浑身发热,瞧见他兴致正?好,才敢去吻他,“燕珩,叫你受惊了,是我该死,你还好吗?” “寡人岂能那样柔弱?”燕珩勾住他的腰,唤人躺过来。 这会?子了,他仍将心疼压在?眼底,仿佛已经习惯了克制,同?秦诏的浓情?比起来,那口吻显得别扭:“方才,怎么这样傻——也不?知道躲,还替寡人挨了一刀?” “我当然要护着你。”秦诏乖乖凑近前去,方才冷厉的脸上,这会?儿堆满了软笑:“燕珩,若是方才没挡住那一刀,我才真的该死。” “我不?知道,什么傻不?傻。我只知道,我不?能叫你有一点?闪失。你若疼一分,我的心就要疼万万分。” 燕珩哼笑:“肉麻。” 两人枕靠在?床上,秦诏则趴在?他身?上,将脑袋塞在?他颈窝里,一点?点?叼着软肉舔吃,还道:“前些日子,你说?有人图谋不?轨,我并?未放在?心上,更不?曾嘱咐人斩草除根。都?怪我——如若不?然,也不?会?叫你受伤。” 燕珩扶着他的腰,意味深长:“秦诏,你是为救寡人而伤。若是……” 那话难以启齿似的,燕珩又偏过头去,吻他。 秦诏问:“若是什么?燕珩。” 他猜错了燕珩的心意,以为他要看?在?自己受伤的份上,让他一回:“若是你许我?你是不?是要……” 燕珩轻笑,话锋转得猝不?及防:“若是寡人现在?,乘虚而入。你不?会?——怨寡人‘胜之不?武’罢?” 秦诏方才还嘶着冷气装可怜,听?见这话,吓得登时醒过来,那下巴一扬:“燕珩,哪有乘人之危的!你定不?是这样的人,对?吧?” 燕珩咬住他的唇,低声道:“谁说?寡人不?是?” “哎——燕珩,你受伤了,你不?好乱动?。”秦诏一面吻,一面乱喘。转瞬衣裳就被人扯没了,他急道:“伤口、伤口——” “这点?小伤。寡人可不?怕疼……” 秦诏:? 他心口一紧,瞥见燕珩脸上热起来的一抹绝色,并?白皙脖颈都?红了!那位姿态强势霸道,神色更不?容置喙……也不?知“不?愧不?怍”“隐忍克制”的燕珩去哪儿了。 被人摁在?底下的时候,秦诏疼得脸色都?变了,他装模作样:“燕珩,你弄疼我了……伤口好像裂开了。啊——好痛!” 瞧他这副惨烈的模样,燕珩顿时心疼,放松了力气。 他才要去检查人伤口,却被秦诏一个翻身?掀开,摁在?下面了。那小子笑得肆意,神色挑衅:“这点?小伤,您都?不?怕疼,我又有何惧呢?方才是心疼您。” “既然,您不?想……歇息,那就——”秦诏两只手力气重得吓人,几乎是撕开人的袍衣扑上去的:“叫我好好地孝敬您吧!” 燕珩软声哄他:“乖……” 秦诏哼笑——“现在?这会?儿,您再说?乖,可有点?晚了。”他一手钳住人未曾受伤的手臂,压在?头顶摁住,一手掐住人的窄腰,猛地咬上去,连舔带吃,没有一滴香甜涎水叫他放过。 燕珩喘。 秦诏恨不?能连人那难耐的喘息都?吃下去。 被他吮吸和狂吃得舌根发麻,舌面掠过人的嘴唇,重重碾过唇珠,而后?□□着里里外?外?都?搅了个遍。那口水沾满唇舌和脸颊、下巴,一路延伸。 他俯身?吻他,舌尖咬住人,恶狠狠地喘着。 ——燕珩抬腿想要掀开他,又被人强势拿膝盖压住了。 燕珩用那只受伤的手去掰他的手臂,却发现无论怎么用力,秦诏将他禁锢住,仿佛一座山罩压了下来,整个人纹丝不?动?。 ——燕珩扣在?他肩上,顺着伤口恶劣地摁了一下。哪知道秦诏吃得太专心,压根觉不?到痛,反倒是那裹着的唇齿更用力了些。 燕珩吃痛,感觉几乎被人咬破皮儿。 他轻嘶一声,挣扎不?动?,两个人争来抢去地挤压在?一起。秦诏回过脸来吻他,一面搅着他的舌,一面故意欺负人,惹他微微蹙眉。 那挂在?窄腰上的手,顺着往下滑。 柔软、强韧,狠狠抓握住,仿佛有月色从指缝里流出去。秦诏只是这样抓住他,就感觉掌心传来难以形容的、头皮发麻的刺激感…… 燕珩挣得厉害:“秦诏,你敢?” 秦诏满头细汗,不?知是燕珩扣住他受伤的肩膀疼的,还是因为将要得逞开心的,总之整张脸在?暗色里没有一丝笑容,反而沉寂可怖的全是厉色。那双龙目被压低的眉眼遮住光色,流荡着无比幽深、浓重的欲。 燕珩微怔,仿佛被那里面的浪掀翻了。 常年打仗、握着刀剑兵器的帝王手掌,带着一层薄茧,粗砺至极。 秦诏撑在?燕珩身?上,视线恐怖而极具侵略性地盯着他,因紧张和渴望,还有极力压制他所用尽的力气,将那热汗,逼得从脸颊、下巴上坠落下来,打在?燕珩唇上。 第118章 独行士 贡和跟着他下了狱。毕竟, 那高大的?身姿站在旁边,也威慑十分。 秦诏准备要提审刺客,他往那椅座上一靠, 嘴角含笑,“将人带上来。昨儿, 可问?出什么来了?” 听说?他将两?位王君都伤了,因而, 这处连夜不眠, 欲要将他审问?明白。还要防着他咬舌自?尽抑或服毒,狱卒便将他两?牙都掰开?, 塞了软布封住。 这人苦苦支撑死活不说?,待到天明, 因浑身伤患,已近乎昏死过去。 仆子们兜头浇下去一盆冷水,将人泼醒。 秦诏去瞧这刺客的?时候, 脸上仍旧含着一缕笑。倒不是因为他宽和, 而是喜事在心?里,他实在忍不住, 那嘴角有意无意地就往上翘。 底下人将他口中所塞的?软布扯开?, 问?道:“王上问?话, 老实回答。” 那人冷哼:“狗贼。” “你张口闭口,便是狗贼。”秦诏慢条斯理地发问?:“你倒是说?说?,本王哪里得罪了你?哦不——该说?是,哪里得罪了八国子民?要劳烦你这样不顾性命,来刺杀本王。” “你不顾仁义道德,强攻七国,害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秦诏轻笑, “这话何来?过去二十年间?,赵国以赋税、结盟之名,要我大秦千石粮、百万金。吴国夺我共一十二城;周国以水源之名,要我大秦每年交付‘粮水钱’,抑或亩产的?五分之一。卫、虞、妘、楚四国每年要我大秦缴‘合金盟’钱粮。这许多年来,我大秦子民所受之苦,不计其数,难道不算在内?强攻七国?笑话,本王为我大秦子民谋生死存亡,天经地义。” “若是七国不亡,本王要那仁义,敢问?——谁给?” “再有,本王若是顾及‘仁义道德’,不攻伐七国,难道就没有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了?兴许,会比今日,还多得多。” 秦诏不耐烦地笑道:“跟你这样一个混在王族之中、坐享荣华富贵之人,说?这些?,你恐怕不懂……”他不屑冷哼:“你是哪里来的??” 他别过脸去,不说?话,秦诏便道:“听口音,像是赵国人。” 那人还是不说?话。 秦诏扬了扬下巴,贡和便走过去,扯起人来,厉声?问?道:“谁派你来的??” 烧红的?烙铁已经准备好了——那个挂着秦字的?红色底印在秦诏眼底灼热,勾起人的?回忆来。他仿佛调侃似的?笑:“你不过是生在赵国罢了,若生在秦国,说?不准,这会儿正?高呼‘吾王英明’呢。” 秦诏道:“不必再审了。你不说?,也没关系……贡和,将王君们提审过来。寡人今日,闲来无事,正?好想见见他们。” 那几?位虽然被挂在牢里,可到底还算‘锦衣玉食’,吃穿不愁。已经是十足的?优待了,在上次将楚淮全族诛杀之后,他们心?中便始终忐忑难安,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这会儿,得知秦诏要见他们,更?是吓得浑身颤抖——赵洄扒住牢门:“本王不去!这小贼,不知有什么歪主?意,本王不要见他……” 最后,狱卒无奈,还是强行脱开?他的?双手,将人拖来了。 敞阔而昏暗的?提审司狱之中,一人被吊挂在木梁上,泼足了冰水,不知是血汗还是什么;连头发都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呼吸和咳嗽断断续续,瞧着已经奄奄一息…… 如今形势逆转,秦诏还特意客气?地唤了一句:“哟,许久不见,不知几?位叔父,可还安好?我父王——可是很想你们呢。” 赵洄先开?口:“我们已经按照秦王的?意思,献上计策,助您赢了燕王。如今,您难道不该信守承诺,将我们放走吗?” “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赢了之后,便将你们放走?”秦诏压根不承认,只是笑着扬下巴:“你们猜,这是谁的?人?” 他没忍住,站起身来,“谁若猜中了嘛,本王说?不准,会大发善心?——放了他。若是猜不准,那本王就只好——送叔父们一个痛快了。” 几?人都急了,纷纷抬手,想要怒指秦诏发骂。可是才开?了个口,想及如今形势,又觉不对,霎时偃旗息鼓。 周王和卫王对视一眼,战战兢兢道:“秦王,不知如今,燕王那边……” “那位乃是天子,如今,自?然在宫中安然无恙。”停顿了片刻,秦诏觉得这样并不解气?,又道:“再过半年,本王与燕王大婚之日,自?会请诸位叔父,共吃一杯喜酒。” 大家面面相觑,愣是没听懂那句话。只因在牢里关久了,他们对此事知之甚少,当即困惑得皱起眉来:“额……什么?” 秦诏垂下眼来,竟又轻笑着坐了回去,他缓慢重复道:“本王,要与燕珩成婚。我二人大婚之日,秦诏想请诸位吃杯喜酒。天子大喜,没有诸位庆贺,那怎么能行呢?” ——秦诏只是想及,七国王君为这姻亲举杯庆贺的?场景,便忍不住嘴角弯得更?深。 因为过于震惊,赵洄的?半边肉脸颊,忍不住地抽搐。他想开?口,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当初,燕珩将人领走的?时候,说?的?是“子不教,父之过”。再有十几年前,为秦诏出气?的?时候,说的可是“我的儿”。现如今,他们两?人——要成婚? 他们从来都没将秦诏放在眼里。 虽然秦王暴戾,可他们仍旧觉得,秦诏小他们那样许多岁,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 时至今日,这死小子,才小人得志而已。可他——和谁?和燕珩?和那个号令镇压他们许多年的?、手握强权的?燕珩? 周王率先反应过来:“啊,大喜啊!能得秦王相邀,见证秦燕之好,实乃我等的?荣幸。” 其余人扭头看他:“?” 卫王紧随其后,大赞道:“啊——两?位天人之姿,相得益彰,最是般配不过!” 虞自?巡想开?口的?时候 ,秦诏“啧”了一声?,将他打断,那口气?淡定地仿佛在说?“不给你吃酒”一样,抬抬手,唤人道:“本王就知道,你最没诚意,拖下去,杀了吧。” 虞自?巡挣扎:“秦王,我、我还没说?呢!我最——” “哦……对了,要断其手足,剖其胸腹,再剥皮抽筋,挂在城门——吊个三日好了。”秦诏嘴角一勾,笑道:“记得请明舟郡主?去看。” 虞自?巡惨叫告饶,却?仍被人拖走了。 其他几?位,吓得腿都软了,几?乎跪不住,只好趴在地上,那后背仍旧颤抖着,与当年威风气?势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眼下,掰着手指倒数似的?,一个一个接着赴死,连句告饶都来不及说?,谁能不怕? 连赵洄也哆嗦。 他想说?话,秦诏却?压根不给机会,干脆地截住了他的?话头,开?口道:“昨夜,有刺客夜奔宫城,意欲刺杀本王,好在侍卫及时赶到,将人制服。你们猜猜……是谁派来的??” 一片死寂中,秦诏笑着提醒:“怎的?不说?话,那本王只好先杀一个助助兴了?” 那几?位浑身哆嗦着,争先恐后地开?口,几?乎吵嚷起来:“肯定不是我!是不是你,老兄?你快说?,不要害了我们——” “你狼子野心?,就是你,只有你才能……” 被挂在木梁上的?刺客,见此场面,不敢置信似的?,他想开?口,先是一阵极其愤怒咳嗽声?……越咳越是说?不出话来:“你、你们、乃是王君,何以这样……没有尊严?” 秦诏轻嗤,尊严? 侍弄权柄、谋取私利的?人,从?没有尊严。哪一个王君的?宫殿,不比秦宫繁华?哪一个王君的?美人,不比秦王的?多许多?——秦厉是窝囊,胆怯。 但若是给他那样的?机会,他未必不是如此。 攥着权力将自?己吃得肚满肠肥的?人,就算大发善心?,也是为了一国之欲。赵民是人,难道秦民不算?周民要活,难道秦民该死? 如今,天下并化为一,倒没有那样的?烦恼了。 秦诏露出一抹讥讽的?笑。他望着眼前这些?争来抢去、仿佛夺食豚犬之人,难道又比他这个“狼子野心?”的?“暴戾秦王”高尚几?分吗? 那几?位王君不肯认领“刺客”,指着人道:“定是不知哪里来的?人,陷害我们!” 秦诏好意提醒:“此人口音,听起来,像是赵国人。” 赵洄并不承认:“秦王,定是、定是他们污蔑,我身在牢中,如何能指挥刺客?实在是无妄之灾啊。你、你快说?,你到底是哪里来的?——是不是陷害本王?” 秦诏并不急着下定论,只是笑问?道:“听这刺客说?,他是要为你们讨公道,为着子民讨公道。诸位不妨说?说?,你们——如何爱的?民?” “若是本王自?惭形秽,也能明白过来,是什么道理。至于给谁出气?么?便未可知了。” 赵洄嫌疑最大,听见这话,顿时明白过来。他急道:“秦王不知,我并不爱民如子,我、我贪图享乐,大兴土木,为的?只是建行宫,好好享受,给、给我的?美人们……分,分一分。定不是为了我——!” 其余人有样学样,纷纷开?口,只说?不是自?己。 周王说?,“扼住水源,不只是为了我国子民之田亩,更?是为了强征秦国粮水银钱。挖凿金矿死了那样许多的?人,这些?,都进了高门大户的?口袋,进了宫城。” …… 听到最后,那刺客已然悲愤难当。 ——秦诏却?仿佛厌倦了,摆摆手:“还有什么?” 第119章 其何望 符定还以为秦诏心?中愤懑, 是因交还权柄之故。因而?,他进了殿门,便跟燕珩说道:“眼下, 秦王已经归顺,依臣之见, 您也该归燕回宫,主持大?业。” ——免得留在他身边, 叫人一直打?坏主意。 燕珩道:“兵马诸事, 暂且不动?。寡人唤你来,是想叫你……配合迁都之事。” 符定以为自己听错了:“迁都?请秦王——” “不, 寡人要迁都临阜。”燕珩道:“临阜易守难攻,地势合宜, 不止毗邻江海,冬暖夏凉,而?且地利处于九国之中, 四通八达, 可俯照天下。当?年,寡人便有意迁于临阜。如今, 秦诏归还权柄, 交回玺印, 此处早已定下天子行宫,作为都城,再?好不过了。” “可是……迁都大?业,事关紧要,朝臣未必同意。再?者……” 燕珩轻笑,将人那话打?断了。 片刻后,他平静开?口:“符定, 寡人现在,是天子,是九国之共主。天下之民,尽皆寡人之子民,天下之疆,尽皆寡人之山河。” 那意思分明。那一块燕土虽好,除此之外,却仍有许多要照拂的山河。因而?,一方?燕臣,未必左右得了天子定论。 符定跪得端正,心?口始终有种被巨石压住似的沉重:“此事,是否还需……从长?计议?” 他不是不信任燕珩,他是不相信秦诏——那小子这样交还权柄,能有什么好心??指不定背地里又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 燕珩道:“九月祭天之后,寡人自会昭告天下,此事当?有司空、司徒等与你共商。因而?,你须即日归燕,将万事筹备开?来,为防变故,兵马仍压在原处——”他停顿一会儿,便道:“秦国兵符并玺印都在寡人手中,这,你不必担心?。” 符定点?头,受命。 可他跪在那里,并不急着走,仿佛还有话要说。燕珩见他磨蹭,便问:“可还有什么难处?尽管道来。” “天子迁都临阜,那……那秦王?”符定道:“是不是该退行三百里,回秦土封地。” “封地?”燕珩微抬下巴:“寡人不会给他任何封地。他就只以秦王之名?,守在临阜。”仿佛觉得说得不够明白,燕珩又唤他道:“符定,你明白吗?寡人想,将他,留在身边。” 符定:“……” 耳朵是明白了,但那颗忠臣老心?不明白。 “您……您难道,也……”符定支吾不明白:“秦王,可是狼子野心?,留在您身边,于江山社稷无益,恐怕会使朝野不宁,天下不安啊。” 燕珩平静道:“寡人,将他留在凤鸣宫。” 符定呆愣愣地回答:“可他是男子,还曾是您的……” “现在不是了。”燕珩微笑,那口气是天子惯常的强势与霸道:“寡人想要他。男子又如何?不过是留他在宫里——能侍奉寡人,是他的荣幸。” 符定还想说,但那位已经捻着袖口花纹,轻笑了起来:“符定,你还不明白?” 符定躬身跪倒下去:“臣、臣明白了!万事……皆以为天子决断。臣即刻回去,整顿军内,三日后便会回燕,与各位大?人商议迁都之事,必不负您之所托。” “嗯,如此甚好。” 燕珩赏给他一道诏旨并玉牌,“若有不得已之处,便将此物拿出来,以示诸众。寡人信你——符定,不要叫寡人失望才好。” 符定怔怔地点?头,听见自上方?传来的略显冷漠的笑声?:“不要忘了,燕都的那三万兵,也要听你示下。” 他心?中震惊,去捧诏旨和玉牌的手都在颤抖。 这意思……难道是谁若不从,便可诛之以示震慑?他抬眼去看,见燕珩微笑着颔首,便知自己猜对了。 那等决心?,是必须迁都,而?非试探。 天子决定的事情,焉能轮得到他们置喙?可符定不知道的是,燕珩早已猜到了哪些人会反对,他想杀的,就是那些人。 迁都,自有带不走的高?门阔庭、豪奢华府,带不走的金银珠宝、带不走的世代风光和人情。 高?门大?户与官衙士族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那些流淌在平定富庶之下的腐朽,想要连根拔起,实在太难。 连这位帝王,都没有十足的信心?。 而?且,太慢了。 因此,气象革新,恰好需要一个时机。秦诏偏偏给他这样的机会。待高?门士族迁都之后,金银势力早已削弱大?半,没有相互扶持与盘结的深根,可谓元气大?伤,世代积累都恐毁于一旦…… 至于在临阜,如何清洗朝臣、旧族之势力,便要看帝王手段了。 燕珩明是迁都,实则想要借此机会,手刃腐朽的燕国旧患。 回去的路上,符定想了许久,才恍然悟了过来。因想清楚前因后果,一时间后背冷汗直流。他方才察觉,自己想得实在太浅,这样紧要的重任,他恐怕不能…… 越想,符定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临行前,他踏进符慎的将军府,要去找那个“不孝子”嘱咐两句,却瞧见符慎正拿着一杆长?缨,抵在楚阙手里,想要教他“舞刀弄剑”。 楚阙笑着侧过脸去:“哎呀,学?起来好生麻烦,本?侯何须自己动?手?谁若敢欺负我,岂不交将军动?手便好了?” 符慎在他背后,那姿势亲昵,仿佛圈住人:“你这话说的。还好只是侯爷,若是官爵高?到天上去,还不知怎样狂呢!”他道:“我替你动?手,回头又该说——是我黑心杀人。” 楚阙瞪他:“我岂是那等卸磨杀驴之人?” “那可未必。”符慎笑道:“是时势杀人,却非侯爷杀人。” 符定愣在那儿,却迟迟没有开?口……时势杀人?卸磨杀驴。他是要做帝王的手中刀,还是要借时势替帝王寻一把刀呢? 不知不觉间。 秦诏成了那把刀,自己也成了那把刀。 山河万物,腐朽朝臣,一切都成了帝王掌心?的一枚棋。 若是群情激愤,日后,燕珩未必不是杀他以平众怒。符定想,燕珩一定是另有打?算,否则怎会将这样的重担压在自己一个武将身上?那样深处的意思,自己竟都没想全。 那会子,还是楚阙先看见他,忙拿手肘捣了符慎一下:“将军,司马大?人来了……” 符慎抬头去看,见他爹愣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总之神色复杂,他松开?楚阙:“爹?爹,您怎么来啦?” 符定本?想叫他待在秦诏身边要小心?行事,如今看来,反倒是自己要小心?了。因而?,他掀起眼皮儿看了符慎一眼,摆摆手,回身又走了。 符慎跟楚阙对视一眼,分明感觉奇怪。当?然,连符定自己都没猜透的事儿,他们就更不可能知晓了。 不过很快,符慎就得到了好消息:他爹要回燕国了。 至于回燕要做什么,还是秦诏告诉他的:“迁都。” 符慎问:“怪不得我爹失魂落魄的,难道是不舍得吗?” 秦诏略想一想,便明白了紧要,他问符慎:“你们符家,在燕都,可没有仇人啊。” “那是自然,我爹为人低调谨慎,又常驻守在外征战,哪里会有什么仇家?” 秦诏道:“你小子,快给你爹去信,本?王猜,他是想偏了去。就告诉他,司马府豪奢,该首当?其冲,改做官衙、学?稷之流,再?清算仆从,早日搬离是非之地,也给别人做个表率。至于旁的,按部?就班,便好。” 符慎言听计从,因信任秦诏,便照做了。 不久,燕珩收到符定的回信上禀,称自己打?算如何动?作,事无巨细,说得明白。燕珩细看过之后,将信搁下,还算满意。 德福往前给他递茶。 燕珩靠在椅座上,得殿外清风吹着,大?片灿烂光色落在门槛上,将外头的小径并草木都照得渡了细密银白。 他接过茶,笑道:“老师说得对,临阜的阳光很好。” 那句话,是老师留给他的最后一条教诲与提醒。 燕珩更是将这锦囊妙计用到了极致。 如今,万事万物,都叫他顺心?。 况且,临阜不止阳光好,守在腿边的秦王也好。 那话音才落下没多久,秦王就大?踏步迈进来了。才要笑,被燕珩一个挑眉吓住,他慌忙又退出去,隔着那道门槛,笑眯眯求见道:“秦王求见天子,请您放我,进去吧。” 燕珩哼笑:“进来吧。” 那是天子的规矩,不许叫他肆意践踏。只不过,那句话,今日这样委屈地说完,晚上还不知在床榻上,要再?与人说多少遍呢。 到那时,那句“求见天子”和“请您放我进去吧”,可就不似此刻这样柔和乖顺了。 燕珩问他:“祭天之事,都准备好了?” “已经吩咐下去了,必定叫你满意。此地定于浮光山,设周天坛。”秦诏道:“我们恰好去那儿避暑,小住一阵儿,再?回宫,你觉得如何?” “诸事忙碌,恐怕不妥。” 秦诏跪在他一旁,轻轻替人捶腿,“燕珩,你平日里忙碌,都不叫我赶来相见。总归要顾忌身体的,眼下,四海平顺,哪里还有什么紧要的呢?” 燕珩垂眸:“山间小住,有密林溪涧,易于藏人,于安危恐怕不妥。秦王如今卸下肩上的担子,倒越发的肆意妄为,竟也不顾全大?局了?” 秦诏笑道:“怎么会?于你安危之事,我怎么敢掉以轻心?。自选定祭天之处,便已派了三万精兵,将此处围防起来。上下四处挨个勘察了一遍,莫说藏人,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燕珩道:“祭天之行,可过祠庙王陵之所,将祭祖也一处布置妥当?。待冬至日,便不必再?去,一来劳民伤财,二来总这样兴师动?众,未免使百姓不满。” 第120章 日渐染 那祭祖的大旗, 便挂着“秦”和“燕”。 四海传颂天子仁德,以德行感化了秦王。只有燕珩自己知道,秦诏的暴戾最后都用在了什么地方。除了清戒的这一个月, 他都没能睡过?一个囫囵觉。 仿佛泄洪的闸,秦诏那压制了许多年的爱欲涌上来, 实在过?于疯狂。 凤鸣宫的灯火,总要奄奄一息到天亮。 燕珩竟也开始后悔, 当日不该喂这狼子吃那么多汤药。如若不然, 岂能叫他这样多的火,滚烫地翻腾在肺腑中?远的不必多说, 眼下,秦诏只要一看见他, 就?两眼放光。 秦诏怔怔:“燕珩,你还是那样美。” 燕珩轻咳一声,“放肆。” 秦诏是来接他上轿的。 两人一身华衣锦服, 制式不同, 然而颜色相近。秦诏配冠,燕珩饰帝王冕旒。赤金帝王袍挂在两人身上, 却穿出截然不同的气势和风度来。 一个威严脱俗, 清高绝尘。 一个霸道冷厉、满身杀意。 连仆从们都不敢多看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们秦王只有在凤鸣宫里才满脸堆笑,这会儿沉下脸来,倒比天子还冷三?分,战场上挥刀日久,那杀意便散不去了。 秦诏单膝跪地,请他踩着自己上轿。 而后,竟不顾礼俗, 紧随其后,兀自钻进?燕珩轿子里。 仆从们听见里头传来一句含着笑意的“滚下去”,然而却不见秦王出来。片刻后,大家?只瞧见一只手掀开轿帘探出来,轻拨两下,示意起轿。 德福失笑,扬声唤起轿。 燕珩不悦:“秦王失礼,有轿子不坐,为何过?来与寡人挤着?” “天子饶我一回,叫我伴着您一同去吧。路程远一些?,这一路没人做伴,岂不是无聊?再者,我顾念您的安危,须得近身……哦不,贴身护着您,才好。” 燕珩都被他气笑了:“毫无风仪。” 秦诏并不在乎风仪,他只在乎能不能和燕珩贴得更近一些?。 他问燕珩:“待会儿,咱们是先去祭拜父王呢,还是先去祭拜母后呢?” 燕珩挑眉,露出好笑的神情,似乎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秦诏小声解释道:“你父王,也是我父王嘛……咱们都成婚了,我总不好叫他先祖父吧?”而后他又?说:“叫你祭拜秦厉未免强人所难……你就?同我见一见,我母后便好了……” 燕珩哼笑:“天子祭祖,怎会祭你秦家?的祖?” 秦诏去牵他的手:“这话说得生分,咱们二人成了婚,哪里有什么秦燕之分,往日里,连你我之分都没了。” 燕珩狐疑看他,总觉得“你我之分”有点下流的意思。 但秦诏浑然不觉:“燕珩,你不知道,我母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咱们二人成了婚,我想让她?见见你……” “嗯。鲜少听你说起她?。” “我母亲名叫白念危,当初本是被秦厉强娶入宫的。我外王父是个主战派,因和秦厉政见不同,故而被他欺辱、狠心?杀害。秦厉杀了人,想要安抚众臣,又?见我母亲美丽,方才……”秦诏叹了口气:“可惜我外王父一生战功赫赫,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燕珩意味深长?地睨他:“主战派?” 秦诏抬眼看他,颇不好意思地点头:“嗯,正是,和燕国打。” 姓白?战功赫赫,和燕国打——燕珩眯起眼来:“你外王父,是谁?” 秦诏道:“白鄂。” 燕珩:“……” 世仇。 这绝对是世仇。 若是燕正在世,哪怕叫他娶个乞丐,都不会叫他娶了秦诏。毕竟,燕正能算得上一生之敌的男人,少之又?少,白鄂就?算一个。 燕珩挑眉看他,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白将军一生,也算正派。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外孙——寡人不信。” “我这样的?我哪样?”秦诏凑上去咬他嘴角:“燕珩,你说清楚,万万不好污蔑人的。” 燕珩哼笑道:“依寡人看,咱们还是,各自祭拜,不好相见。先王生前,对你们白家?……” 说恨之入骨严重了些?。 似敌非友,惺惺相惜还算合适。然而——咬牙切齿。 秦诏道:“我都嫁给你了。我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我就?是投胎到阎罗庙里,也得叫他一声父王,凭什么不叫我去祭祖?” 燕珩睨了他一眼:“……” 现在悔婚,似乎有点晚了些。 当然,秦诏也不会同意——他道:“夫君……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呗。” 不知怎么回事儿,秦诏叫他夫君,比叫父王还顺口,若不是燕珩有意叫他住口,秦诏恨不能一口一个挂在他耳朵边儿,要将人喊得头疼才算完。 燕珩道:“可是现在,你我还未成婚。” “难道你还想悔婚?”秦诏吓惨了,更不敢与他分开:“那我更得去了。再说,就?算没嫁给你,秦王归顺,自追随天子祭祖,也是应当的!若实在不行,我就?喊着‘先祖父’去祭拜,也没有妨碍。” 为了“认”进?他家?门,秦诏不惜再次“自降辈分”。 眼瞧着人不自信了。燕珩只好哼笑,“罢了,哪里会不叫你去?你若真想跟着,便随寡人一起祭拜吧。只是,先祖几代?,与你秦国也算世仇,怕你不好交代?。” 秦诏咬他耳朵:“那我也算光耀门楣了。” “哦?” “他们窝囊,被人压着打。到了我,却将天子压着‘打’,难道不是扬眉吐气?”秦诏轻声笑道:“再者,到了咱们这一代?,化干戈为玉帛,两家?人并作?一家?人,往日的仇怨也没了,岂不正好?” “日后,都不必鼓励民间通婚——只说咱们二人做表率,百姓就?知道了。” 燕珩轻嗤,还来得及说话,就?被秦诏将舌尖钻进?双唇之中。 “唔。” 燕珩捋着他的脖颈,安抚似的吻,将那个疯狂扑上来的小兽摁住,而后拿舌尖卷着他的舌,在喘息中挤出来一句话。 “混账,作?甚这样心?急?” 秦诏松开他的时?候,说:“燕珩,过?去早该守在你身边了,可我仍用了那样许久。哪里还有第二个十几年可等??怎能不心?急。” 燕珩哼笑:“秦王轻狂,沉不住气。” 秦诏促狭地看他,“我是轻狂。可……燕珩,你这口气,沉得也太?久了。” 燕珩没说话,只戏谑看了他一眼。 祭祖,到底遂了秦诏的愿,燕珩叫他跟着上香行礼,因又?拧不过?秦诏的小心?思,便也随他去看了那位“秦武后”。 仿佛站在那一块块的牌位之下,秦诏终于将自己这些?年压抑在心?中、亟待证明什么的幽沉倏然抒出。那没忍住露出的灿烂笑容和别过?脸去看燕珩时?的爱慕,就?像是幼时?的秦诏,向母亲宣布,自己挣得了珍宝。 不是秦王难得赏赐的衣裳,也不是长?兄们丢弃的小玩意儿。 那是他一个人,翻山涉水才终于摘下的月亮。 “母亲,你看。” 少年曾说:[那些?死物?有什么好的,终有一日,我要得到这世间最稀罕的珍宝。] ——帝王之位、子民饱腹,万古功名。 ——还有属于他的燕珩。 如今,在那幽沉之中,他感觉自己结实地站在大地之上。 燕珩没说话,愣是没好意思也随秦诏唤一声‘母亲’。因为,他暗不作?声算了年岁,白念危大不了他许多;他实在羞于启齿。 秦诏并不介意:“那就?成婚再喊也不迟。” 那灿烂的笑容,仿佛在这一瞬,将燕珩也拖拽进?了青春之中。两人之间微不足道的年岁之差,在秦诏的软磨硬泡之下,竟所剩无几。 仿佛他们二人,就?该这样,像一对再平凡不过?的璧人,在生死世代?中,依偎着。 祭祖之后,帝王下榻浮光山,山顶的行宫仍然高阔而暖馨。 秦诏不肯睡,强“请”着人去外头散暑。苍茫天幕缀满星子,闪烁在人眼底,秦诏忍不住牵他的手,“燕珩,你看——” 燕珩抬头。 帝王盯着那颗闪烁在北方最耀眼的一颗星子,沉默片刻,微微勾起唇来。 “秦诏……”你会后悔吗?将那江山拱手送人。 秦诏却抢先一步,将唇落在他脸颊:“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燕珩,我仿佛再没有什么愿望了。只要能永远地陪在你身边。” 秦诏心?中只剩他,而帝王想到的,却是那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因而,他想问秦诏,将来是否会后悔? 凭着燕珩对秦诏个性的了解,纵是两国相争,他战死沙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决不会说一句软话,将权柄拱手让人。 因而,他还想问秦诏,是不是头脑发昏,冲动过?了头。 但秦诏却全然没想那件事儿,他从身后圈住燕珩,将唇抵在他脖颈上,细细地吻。满腔的爱意和温柔,都和这夜的清风朗月一样,萦绕在燕珩身边。 ——秦诏自觉,这世间万事足愿,再没有什么比燕珩于他而言更重要。 燕珩轻声叹息:“将来百年,情爱难道不衰?若有朝一日,你我相看两厌,你难道不后悔,今日的选择?如今你年轻,兴许会说什么都比不得那样的浓情重要。” 秦诏只是笑。 燕珩便又?道:“寡人答应你,纵真走到那一日,寡人也不会杀你。” 秦诏道:“燕珩,你会亏待我的秦民吗?纵我们相看两厌,难道你便会做一个昏君去吗?你杀不杀我,不要紧。于一个帝王而言,有什么,比叫他的子民吃上饭,更重要的呢?” 第121章 不自知 燕珩逗他, 笑道:“你若想,寡人赏你一块田,许你两方塘, 叫你去种地?,捉鱼。” 秦诏摸着?他的脚腕, 眷恋道:“那也是?和你一起。正所谓凤皇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 燕珩, 我可不会叫你吃苦,我更不敢。” 燕珩哼笑。 秦诏便?捉了他的脚, 抵在唇边吻。 “燕珩,如今‘天降吉兆’, 咱们也祭天告祖,万事齐备了。是?不是?,此番回去, 便?要宣布咱们的婚事了?” “待迁都之后。”燕珩算了算日子, “便?定在年关吧。” 秦诏惊喜:“真的?” 燕珩点了点头:“嗯。” 秦诏喜得扑上去,将人压倒在草岸上, 吻着?他的唇, 哼唧道:“那……咱们现在是?不是?不须清戒了?” 燕珩挑眉, 脚背蹭着?他的小腿,轻笑:“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可真是?明知故问。”秦诏摸下手去,扣住他的指头,摁在耳侧,“我自?然是?想,好?好?地?伺候你了。” “我们这位伟大?的天子,就连祭天告祖, 都能有这样的风光,我这个小小的秦王,沾了您的光。岂能不知感?恩?”秦诏咬他的肩头和侧颈:“叫我来报答报答您。” 燕珩推了他两下:“你这小儿?,岂不是?恩将仇报?” 秦诏笑眯眯道:“怎么?能是?恩将仇报呢?我保证,叫您舒坦,您若想要快,我就绝不慢一分。” 燕珩被他的下流话惹得耳热,便?翻了个身,将他压在底下:“那不如,叫寡人来赏赐秦王。给我的儿?,尝尝别的滋味儿?。” 秦诏竟没反抗,笑道:“那也好?。燕珩……” 说罢这句话,秦诏便?开始解他的腰带,那动?作略显急切。 燕珩吻他:“回房间好?不好?——” 秦诏盯着?人:“不好?,燕珩,我等不得了。” 燕珩掐住他的腰,俯身去吻,这会儿?见秦诏乖顺,也顾不上草岸泥尘了,只抓住人的一只手,侧过身去,想要捉他的腿。 不过可惜,秦诏方才那几句,全是?假话,不过是?为了哄他才说的。秦诏得空的那只手,只顺着?燕珩的腰滑下去。 只轻轻一扯,亵裤挂在小腿边,袍衣底下便?是?个透风凉。 燕珩眯眼,没来得及阻拦,秦诏的手就摸上去了。 浮光山里?风光正好?。溪涧自?上而下,飞流打在人腿边。雨过天晴的日光耀眼,两块雪白打出了水花……浮云摇晃,浪千叠。 秦诏躺在那儿?,仰望那位的下巴,“燕珩,这回,可是?你选的。在上面,好?不好??” 燕珩气结,又被他坏心眼儿?诓骗了一回:“秦诏,你这小儿?谎话连篇,寡人再不会信你了。” 秦诏躺在那儿?,磨磨蹭蹭地?戏弄人,偏偏说话口气软:“燕珩,我怎么?敢呢?” 燕珩掐住他的脖子,俯视他,哼笑:“你先?叫寡人遂一次愿,寡人再娶你。” 秦诏忙坐起来,将人圈在怀里?,两人之间的缝隙都挤压得没影儿?了,那动?作叫燕珩触感?鲜明,顿时脸色变化,泛起了一层诡异的红晕——他咬住牙:“别乱动?。” 秦诏偏不听,一面戏弄他,一面笑道:“那可不行。闺房之事,乃你我之乐。你怎么?能拿这件事威胁我?” 他贴在燕珩耳边说:“天子技不如人,怎么?好?拿权柄压人?” 燕珩捋着?他的后颈问:“你有没试过,怎么?知道寡人技不如你?兴许你是?没尝过那样滋味儿?,飘飘然欲仙也未尝不会。” 秦诏道:“那就各凭本事,天子先?打得过我再说。” 燕珩缓了缓口气,才轻哼:“你以为寡人打不过你?” 秦诏靠在人怀里?,抱住他,吃得正沉醉,压根顾不上答话。直至燕珩扯着?他的头发,要他抬起头来发话,他才舔着?唇道:“那要看怎么?打了。” 燕珩居高临下,从凤眸浅色的光辉里?投下视线:“嗯?” 秦诏戏弄,恶劣地?…… 燕珩隐忍闷哼。 “技不如人是?真,拿权柄压人也是?真。”秦诏道:“燕珩,你每次叫起来的时候,可真好?听。就算我不遂你的愿,你也不许不娶我。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的后果是?什么?,燕珩可谓是?领教到了极致。 …… 撞见两人回来的时候,符慎还傻乎乎问:“您嗓子怎么?哑了?” 燕珩不自在的轻咳一声,越过他去了,那袍衣上的污痕凌乱,水痕和草泥昭彰,仿佛生了细汗,掠过人时,那清香更浓。 符慎没懂,便?扭过脸来问秦诏:“王上,那位摔倒了吗?” 秦诏意气风发道:“管得倒宽。没事儿?,吃你的鱼去——” 说罢这话,他也走了。 符慎站在亭中挠着头,分明不解,直至楚阙伏在他耳边,笑着?说了两三句话,他登时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 楚阙坏笑,“将军好?单纯。” 符慎憋红了脸:“哎哟。吃鱼,吃鱼——我肚子饿了。” 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楚阙哈哈大?笑。 这位年轻的侯爷最爱戏弄人,骨子里?的恶劣跟秦诏比,也就逊色三分。他心道,这燕国人,可真是?一个比一个迂腐保守,符家人尤甚。 不止符慎。 远在千万里?的符定,为那迁都之事,闹得焦头烂额,也不由得想到了“迂腐”之事。 “依大?人们看,怎么?办?” 那几位吹胡子瞪眼,先?是?说:“王上于?理不合,该归燕主持公道,怎么?能和逆贼搅和在一块?” 见符定态度坚决,那位执意迁都,又说:“燕都乃是?先?王所选,怎么?能如此大?逆不道,不顾祖宗基业,定要迁到临阜呢?” 符定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明明白白地?说了迁都的好?处,才又道:“王上贵为天子,掌握四海之权柄,到底要顾及天下子民,并非只是?这一方燕土。” 那些人臣压根听不进去,一个劲儿?地?说三道四,要符定去劝。 符定握着?那块虎符,又不好?轻易草率地?将底牌请出来,只得说道:“此乃王上旨意,诸位大?人的意思,是?要违抗诏令?” 大?家不吭声了。 一会儿?掀起眼皮儿?来看他,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瞅着?自?个儿?的靴子尖叹气,总之不给人个准数。 笑话,若是?迁都,多少代人的积累便?要毁于?一旦?可辞官不去,又舍不得那高官厚爵。 再者,他们胆敢违逆,燕珩未必不查处他们背后藏了多少金子银子。那位眼里?容不得沙,只是?往常没时机。 现场,只有那位身家清白的司徒,半阖着?眼,仿佛刻意跟他们唱反调似的:“不就是?迁都吗?明日就回去收拾家当。” 大?家纷纷出言阻止。 那一来二去的,连符定都听得麻木。 等到符定拖拖拉拉将人安抚住,亮出兵马底牌的时候,仍叫诸众狠狠骂了一个遍。 “诸位是?求财还是?保命,自?己看着?办吧?就算辞官,该送上去的,也一个铜板不能少。”有人开口,说的是?帮腔的话,可话里?却全是?嘲讽:“眼下,王上这是?要拿我们开刀,何苦给咱们自?己找不痛快呢?” “王上并非这等意思。” “再者,有司马大?人鞠躬尽瘁,这样提刀盯着?,可真是?忠心。”那些人就这样看着?符定,非要将人臊个没脸才算完:“大?人这样华奢的府衙都丢了做学府,咱们这些小门小户,还能有旁的理由吗?” “也不知当日,大?人有没有好?好?劝过王上?别是?一领到风光的差事,就什么?都忘了。劝谏王君,乃是?咱们为人臣子的本分。迁都之事,必要从长计议。乃至临阜还有个秦王,难道是?叫我们去送死?” “说是?秦王归顺了,可到现在,我们一眼也不曾瞧见王上,那位是?否安好?还不知道呢?”有人问道:“司马大?人,您离得近,可别是?叫秦王蒙骗了。” 几声打哈哈的笑,仿佛一块脏布糊在他脸上,将符定这等一派正直的人臣逼得没话说。 因?那两句阴阳怪气,还有点猜忌的意思,仿佛是?符定跟那可恶的秦王联合起来,将他们燕王藏起来了,假传旨意的。 符定没那样一张好?嘴,百口莫辩。 再加上,朝臣当中,有平津侯这等身份尊贵的老臣坐镇,那胜算就更大?了几分。符定奈何不过,不敢当真动?用武力,只好?给燕珩写?信。 时十月底,燕珩读过信,哼笑一声,分外?不悦。 秦诏接过信来,细细读罢,笑道:“司马大?人耿直,您将这差事交给他做,实?在也为难人了些。您许久不曾在燕都露面,他们心里?打嘀咕,再正常不过。” 燕珩睨他一眼,“依你的意思?” “既然他们揣摩您被秦王暗自?囚禁,那不如,叫我这个坏人出面。”秦诏道:“我可不比司马大?人好?说话,既然他们要猜,我就要他们猜到底。若是?那个手握重权,还扣押天子的秦王,亲自?出兵,前去恐吓。” “您猜,他们会不会害怕?” 燕珩哼笑:“小贼奸诈。” “奸诈也是?为了您。”秦诏道:“近来,我正好?空出了几分闲暇。婚事的筹备,也按照预先?吩咐的去准备了,您不如,就叫我去一趟?” 第122章 秋毫微 好在秦臣极其识时务, 以楚阙为首,带头?庆贺,连声高呼“大喜”。 燕臣头?一次上朝, 瞧见两个王君坐镇,已然觉得荒唐, 再听?见燕珩要娶秦诏这事儿,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打的关于“迁都”“秦王暴戾恐吓官员”的腹稿, 也都给憋回去了。 他们要骂,骂的是燕珩的心上人。 这话, 还能说吗?不止不能说,瞧见秦诏那等“小人得志”的模样?, 已经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当年,被?这小子一口一个“父王”哄得燕珩心花怒放,旁人尚且不敢得罪他, 现?如?今, 东宫变作西宫,更没有一句话敢骂出声来的了! 那两个赏了脸面进?宫的侯爷, 神色幽沉;瞪着秦诏几度欲言又止。 燕珩只是照样?处理政要, 事关迁都和成婚之事, 并没有多提。然而?再不提,下了朝,那两位侯爷也相互使了个眼色,跟着燕珩往内殿去了。 秦诏不好跟着,从前朝出门,与?楚阙等人说着婚事细节,笑眯眯地往外走。 待穿过长庭, 他忽然瞧见一个有几分熟悉的脸孔。 秦诏停住,唤道:“燕枞。” 那青年一顿,停住脚步,转过脸来。 这会儿,他辨认出是秦诏出声喊自己?,又想及方才境况,顿觉心里不爽,便?只黑着脸行了个礼:“见过秦王。” 秦诏上下打量他,虽然当年不懂事,可如?今却大不相同了。这小子出落得翩然有风度,那气?度华贵,神容白皙,竟还有两分燕珩的影子。 秦诏转了转眸光,仿佛想到了什么,遂轻哼笑一声,往前走了两步。 他抬手,拍了拍燕枞的肩膀:“你?这是什么表情——”他低声笑:“哎,我说燕枞,你?刚才听?见我‘夫君’说什么没有?” 燕枞蹙眉瞪他:? 秦诏恶劣笑:“你?还想不想做东宫?不如?,进?我秦宫,来给我和燕珩当儿子怎么样??” 燕枞气?得脸都红了:“你?!” 碍于教养,他才没骂出声来,然而?那眼神,已经快要将人吃了。 楚阙一看那架势,就知道秦诏又在欺负人了。他笑道:“秦王,雪下得这样?大,还不叫小公?子回去吗?” 符慎就站一边笑,还客客气?气?给人行了个礼:“见过燕小公?子。” 想及当日,要不是秦诏的出现?,这会儿的燕枞,就算不是备受宠爱的燕东宫,恐怕也是燕珩的半个儿子,说不准,秦诏的那些殊荣,都将落在他头?上呢。 可惜…… 当初,燕枞棋差一着,没那等心机斗得过他,这许多年,便?也追不上了。 “秦王说话无礼。”燕枞虽气?,却也不敢跟他正面起冲突,只好别过脸去,压住心中情绪,尽可能维持平静,说了句:“您若无他事,燕枞便?先告退了。” 秦诏眯起眼来,瞧见他拂袖而?去,风雪中,露出的雪白皮肤和姿态气?度,分明?有几分相似之处……他磨牙,沉下视线去,不知在想什么。 楚阙调侃道:“您贵为王上,何苦欺负一个小公?子?” “不。”秦诏道:“本王不是要欺负他,你?们二人看他,难道没有天子的几分姿态?” 楚阙和符慎皱眉,“那是什么意思?” “方才那两个老?匹夫,又去给燕珩吹耳旁风去了。这小崽子,分明?就是养出来,给燕珩做好儿子的。”秦诏不悦:“本王看他,是贼心不死。” 楚阙道:“可如?今,燕王有了您,不也……” 秦诏轻咳了一声,颇有几分不自在:“我既做了他的男人,哪里还能做别的?才撇去儿子的身份,倒有人想钻空子。就怕他们说,娶个不会生的秦王,该早早立个东宫才好,免得权柄旁落他人。” 符慎实诚打击人道:“可您确实也不会生啊……” 秦诏叹了口气?,站在雪地里左右思量,而?后扭头?道:“不行,实在不行,本王得去找个儿子才行。” “什么叫找个儿子?” 秦诏盯住楚阙,好一会儿才纳罕道:“不对啊,你?小子。你?小子怎么还没成婚呢?本王给你?赐婚好不好?” 楚阙就差翻白眼了:…… 秦诏无辜,只好又看符慎:“那,本王给你?赐婚总行了吧?” 符慎先是点了点头?,才又问:“赐婚是好,可是,和谁呀?” 楚阙一巴掌拍住人:“好什么好?木头?。”说罢,他揪着符慎就走:“我们的事儿,不劳王上费心,您有这功夫,还不如?琢磨琢磨,怎么留住那位的心呢!” 秦诏被噎住,“诶你?……” 眼见那俩人溜了,秦诏复又叹了口气。 这会儿,苍茫雪幕里,两位侯爷正静坐殿里,给燕珩说小话呢。 不出秦诏所料,他们果然作了这样?一个提议,燕珩微微笑,心中忽然想到,纵他真有一个王后,选谁做东宫来抚育,总也要问问人的意见吧。 再者,燕枞跟秦诏差不了几岁。小时候拿来搪塞几年尚可,如?今,确实不妥了。 那两位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与?人说的时候,不出意外又遭到了燕枞的拒绝。 平津侯说:“你?今日走那么快做什么?也该去拜见王上,跟他多走动走动。” “我才不要!”燕枞怒道:“我知道你?们要我做什么。可是,那个秦宫,我一天都不想多待。实在不然,我回燕城总可以了吧?” 大家不知他何以这样?生气?,纷纷去劝。 谁知道,燕枞更生气?了,几乎委屈地要哭出来:“这么多年,叔父若是喜欢我,早便?叫我去宫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不要总逼我再去讨人嫌!” 他说罢这句话,也不管他们怎么想,就疾步回了自己?的房间,叫下人将那些雪白袍衣都拣出来,通通拿剪子铰烂了:“上赶着做人儿子吗?我燕枞,何时那样?没骨气?,以后,再也不要将白色的衣裳拿给我穿。” 仿佛,沿着燕珩的喜好,塑造出一个好孩子,便?可以博得人欢心,再图谋富贵。 可是,燕枞乖顺,容貌姿态都能模仿得其一二分,就连说话,做事,也循着他的样?子去雕琢。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燕珩也未必真喜欢。 偏偏那个行为乖张、惹是生非的秦诏,却叫人疼得珍宝似的。 燕枞被?秦诏今日那两句话刺痛,恨得牙根痒痒——不就是个破东宫吗?真想叫他做,他还不稀罕呢! 平津侯并其父亲,都跟着叹气?。但?他们却没搞清楚,燕枞到底为了什么,才突然这样?抵抗,对这事生气?不理的。 自打这之后,燕枞果然不叫人再提一句,不仅如?此,还死活不肯再进?宫里了。 大家无法,也不能强逼,毕竟这等事儿,也不是说两句好话就能成的。 待这场雪过去之后,事关姻亲之事,两位侯爷又连着去宫里见了燕珩几次,因今时不同往日,那主意都不得法,不仅没劝谏成功,反倒叫秦诏在暗处,夹枪带棒讥讽了一通。 眼见这俩老?头?都下不来台了,燕珩才只好开口道:“叔父们也不必再为此事担忧,寡人心中自有决断。至于燕枞,他好学聪敏,这些年也算出色,寡人自会委以重任。待年后,便?赏他个合宜的官位,好好去历练。” 话都说到这里了,两位侯爷也没法再说下去,他们只好站起身来,瞥了秦诏一眼,跟燕珩告退。 待人走了,秦诏立刻就扑进?人怀里了。 那口吻急切——“燕珩,你?不会再爱别人了对吧?” 外头?仍旧寒冷萧瑟,显得凄凉,倒是宫殿之内,暖热如?春;身侧的温馨小炉,连夹层都烧得发红,慢腾腾烘足了一片热气?。 燕珩露出微笑,分明?很难解释。 他将秦诏养在手心十载,疼爱和纵容,如?他所爱了二十年的江山。哪里还有力气?分出来,去爱一个别的人呢? 但?他盯着秦诏,却哼笑道:“寡人不知,秦王说的是谁?” 这位秦王委屈:“谁?谁都不行。他们隔三差五便?要来求见,还说请你?去赴家宴,什么家宴?依我看,这秦宫就是你?的家,万万不要再见才好。” “难保他们,不是想送个孩子给你?养。” “燕珩,我心里难受。” 燕珩垂眸看他,好笑:“送个公?子也好,免得宫里冷清,四下里朝臣又聒噪。为这样?的小事,你?难受什么?” 秦诏有点难以启齿,他总不能说,除了夫人的醋,就连孩子的醋也吃。 再看燕珩,他本就大自己?七岁,行事作风过于稳重,不——于秦诏而?言,简直就是迂腐,恐怕不能理解他的心。眼瞧着他说起来,竟像没事人一样?,压根就没想到那处去。 燕珩追问:“嗯?” 秦诏模棱两可:“你?有我这样?一个孩子,就好了。反正……不好。依我看,那公?子,暂时的也不要再管。” 燕珩好似猜到了什么,但?他没有点破,只是捻着秦诏的唇瓣,笑:“都说了,你?不是寡人的孩子。别的暂且都能放一放,只有婚事,就在眼前了……” 为了他的例外和恩宠,为了他的唯一和纵容,秦诏早就不知“恩将仇报”多少回了。听?见这话,又忍不住去吻他:“我知道,已经,没几日了。” 阳春三月。 河岸消冰,拂柳微扬,草芽弥漫在山河之上,长出一片绿,整个临阜都洋溢在庆贺的喜悦之中。满城披红挂绿,热闹非凡。 第123章 [全文完] 秦王的洞房花烛夜, 从夜深人静到天色大明,仍没有结束的意思。 为这一场大婚,那?两位在?凤鸣宫里待了整整三天, 闭门不出,日夜不眠。仆从们不好意思乱猜, 更不敢打扰——直至中间一日,秦诏唤他们将?粥端来。 那?门扇一道敞开, 不见那?位, 只瞧见秦诏披了件外袍,胸襟大敞, 布满血痕,瞧着是?被人抓扯厉害才弄伤的, 脖子?上的淤青和?肩头已经咬破的牙印,极其惨烈,就更不必多?说了。 德福恭恭敬敬地递上那?一小玉碗粥, 将?头低下去, 不敢细看。 那?门扇很快就关上了。 候在?门外的仆从可以听见他们燕王沙哑而愠怒的声音:“秦诏,滚出去——放开寡人。” 就算有什么伶仃作响, 桌案上什么东西被人拂落下去, 滚在?地上, 抑或不小心摇晃桌台,将?那?珠玉宝盏跌破的声音,秦诏也不许人进。 整整三天,燕珩遭遇了“非人的摧残”,实?在?无法逃出去,仅仅是?那?个?怀抱,就要将?他箍得喘不过气来。 燕珩掐住人的脖子?阻止他更近一步, 但秦诏顶人的力气,却没有半分放松,仍旧狠戾精准。 “秦诏,够…了…” 他几乎没有力气了。 “不,燕珩,还不够,这样好的春天,咱们不该浪费才是?。”秦诏俯身想吻他,便强行挣脱脖子?上的束缚。 他将?人翻了个?人,从后背抱住他,压在?原处,才伸手够到那?碗粥:“燕珩,你饿了吗?” “将?寡人放开……”燕珩垂眸,望着唇边的那?碗粥,才伸出手去接住,后面的那?位就蠢蠢欲动起来。 秦诏笑道:“燕珩,我也饿。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咱们二人不耽搁。” 燕珩骂他混账,秦诏便置若罔闻。 进宫来求见的几位,都被拦住了,大家听闻两位帝王“困”在?凤鸣宫,睡了三天,不由得惊讶得下巴往下掉:“啊?” 符慎道:“可五州来信,是?战报,兴许是?急事。” 楚阙拉住他,笑得两肩乱抖:“算了算了,咱们还是?走吧。再急的急事,也急不过咱们王上那?颗春心。” 听见这话,年予治手里提的册子?也没好意思往里送。 秦王洞房花烛过了三个?日夜,从此一战成?名?。朝野内外,人尽皆知。 燕珩磨不开脸面,待沐浴之后,便唤贡和?将?秦诏押回西宫,命令道:“寡人要将?他禁足,没有寡人的命令,决不许将?他放出来。” 贡和?那?高大身形往秦诏身边一站,无辜道:“王上,请吧。” 燕珩换好袍衣,难得这样虚弱,因被秦诏折腾得厉害,用过膳后,又小睡了一日,方才能起来处理政务。他从不曾听说,世间竟有这种人! 不眠不休,仍旧神采焕发?,那?气力足,精血也足。 医师替他们天子?开了滋补气血的药材,请人喝下去,才道:“兴许是?那?半年,您给秦王养息的好,吃了许多?温热滋补的……” 燕珩简直不能听见“秦王”二字,遂冷哼道:“住口,不要再提这混账。” 秦诏被人关了好几日,才放出来。 头一件事,就是?召见符慎进宫:“本王听说,五州来信,战报呢?” “小臣已经将?战报上呈天子?了,是?战事告紧,娘子?打得吃力,请王上来救急了。依着您看,要不要……小臣亲自领兵,去一趟。” 秦诏沉默片刻:“当年,本王曾和?他们交过手,知道他们的路数,眼见到了紧要关头,若是?想速战速决,本王该亲自去一趟才好。” 楚阙拦他:“王上,您新婚燕尔,怎好亲自出战?再者,您现在?身份尊贵,如若有个?闪失,那?位还不得吃人?” 符慎点头,笑话人:“正是?,没有叫王后出兵的道理。” 这位“王后”有点挨臊:“这叫什么话——就算是?王后,”秦诏哼笑:“本王替夫君打江山,也在?所不辞。” 俩人咯咯笑,又劝他:“可是?天子?有令,说此事不必知会?与?您,您才得了禁足,还没消停两日,不如,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您的西宫吧。” 秦诏气哼哼地磨牙:“你们懂什么,夫君那?是?心疼我。我二人,该是?相互体谅才好呢。” 符慎眼见劝不住,只好笑道:“那?不如,您去请示一下?小臣手中所握兵符,没有那?位的命令,是?断断不敢交给您的。” 秦诏正愁没有好理由去见燕珩呢,听见这话,便也顺势点头:“你说得实?在?对,本王也该去请示一下……” 说罢这句话,秦诏便丢下两人,大踏步朝外去了。 楚阙望着他的背影,啧啧了两声:“咱们王上,可真是?口是?心非啊。” 秦诏不止口是?心非,他还冠冕堂皇,求见的那?话正经:“夫君——燕珩,为了江山社稷与?黎民,你不得不见我一见了!” 燕珩不得已,才叫他进殿请安,“说得那?样好听,又想作甚?” 秦诏道:“听说五州来信?若是?战事告急,我该亲自去一趟才好,有了秦婋前头的铺垫,兴许再打个?两三年,大业可成?。” 燕珩没想到,他真是?为了正事而来,怔了怔才道:“你想出征?” “是?啊。”秦诏道:“燕珩,若是?后世再写,可就不止唤你天子?了,兴许是?千古的皇祖,那?是?多?少君王梦寐以求的殊荣?绝非中原之功。” 他停顿片刻,才道:“燕珩,我想给你这个。四海治内,已经不必犯愁,旁的,叫我替你清除阻碍,岂不刚刚好?” 燕珩没有被那?功绩所蛊惑,只哼笑道:“不行。” “为何不行?” “寡人说不行,就是?不行。”燕珩完全?没打算给他转圜的余地,“秦燕两地,多?少能人异才,不缺你一个?。叫秦王去亲征,那?像什么话?” 秦诏听出了弦外之音,笑问:“燕珩,是?不是?不舍得我?” 燕珩搁下笔,站起身来,缓步朝他走来:“秦诏,你不必再说。总之,你安心留在?寡人身边,不必再……” 秦诏跪在?他跟前儿,抱住他的腿,那?手作乱的摸索:“我想给你这样的千秋伟绩,燕珩,你不是?很想要吗?若咱们统一五州,那?就不是?一代之功了,那?是?多?少世子?子?孙孙的敬颂?” 燕珩难得泼他冷水,轻笑:“才一代,寡人便难以顾全?了,竟也管千秋万代吗?” 秦诏觉得燕珩反常,笑着掀开他的袍衣,钻进去,那?声音蒙在?人袍子?底下,显得闷闷的:“依我看,你就是?舍不得叫我去吃苦。燕珩——如今,你也儿女情长了呢。” 燕珩看着袍衣顶出来一个?脑袋,又好气又好笑:“你作甚?出来。” 秦诏吻了吻他的腿,那?热息喷在?人皮肤上,分外地痒……燕珩往后轻轻撤了一小步,掀开,叫他起来。 仿佛小孩子?捉迷藏,一个?躲,一个?追。 燕珩揪他的耳朵:“小混账——再不起来,寡人还要罚你。” 待秦诏站起身来,抱住他的脖颈去吻,那?个?欲要脱口而出的罚,便被堵回去了。燕珩在?此刻这样吻他,反而更不能允许人离开了。 那?一战,死伤几何谁都不能保证。 无论输赢与?否,对他而言,都不能拿秦诏去赌。燕珩行事,从来都谨慎沉稳,那?时候有魏屯坐镇,只是?放秦诏去见世面,他都不舍。更何况这次是?再去打五州呢? 五州不比中原。 若是?拿下来,自然最好。若放之任之,也无伤大雅。帝王没什么兴趣,做这等吃亏的买卖。 一吻毕,秦诏请他坐下,又给他端茶递水,又给他捏肩捶背,到底不见人同?意。到最后,秦诏只好假意服软:“燕珩,你不叫我去也行,只是?不知,你想叫谁去呢?” “符定沉稳,寡人叫他去,最是?放心。” “司马大人虽然老练,可他到底正派,跟五州那?些?毒虫搁在?一起,未必能赢。”秦诏道:“再者,严将?军、符慎等人,作战虽有万夫难当之勇,可却不如我狡诈。依我看呐,跟五州斗,连秦婋都吃亏,若不是?我,必是?万万不行的。” 燕珩睨了他一眼:“哦?” “若我出战,至多?两年。燕珩,我保证,两年之后,我定会?毫发?无伤地回来。” 燕珩不悦,勾起唇来冷哼一声,那?口气玩味:“如今才成?了婚,秦王便迫不及待要出征。寡人竟不知道,你这样不想留在?寡人身边。” 秦诏哑口无言:“……” 这两句话才将?他堵死了呢! 天地良心,他巴不得日日和?燕珩在?一起,一分一刻也不分开才好。可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这样紧要的危急关头,他若不去,指不定燕珩心里,要多?为难呢。 燕珩当然知道,秦诏所说是?实?话。 可他,也绝对不会?再放秦诏走。 如今,他才焐热了心,已经不想留在?一座华丽安全?的宫殿之中,目送谁的背影远去了……等来的,只有负伤的英勇,只有战死的消息,只有空荡荡一个?家,一个?圣贤帝王的空名?。 秦诏见他沉思,也没有再追问……那?位眼底蓄满了幽沉,只是?神色仍旧平静和?克制,仿佛燕珩已经下定了决心,并不给他什么机会?去抵抗和?质疑。 秦诏只是?吻他耳尖:“好好好,燕珩,你别不高兴,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不去,我便不去。” 燕珩轻哼。 秦诏便笑着去咬他的唇角:“燕珩,咱们新婚燕尔,不要为这等事生气嘛……我当然舍不得离开你,我只恨不能长在?你身上才好呢。” 燕珩捏他的脸颊:“长在?寡人身上,才叫人烦呢。这样重,万万要离寡人远一些?才好。” “我重?可那?日,夫君抱我的时候,不也轻而易举?”秦诏戏弄他:“怎么夫君不当着朝臣的面儿喊重?” 这么说着,他便从背后圈住人,两手去摸他的手腕,声息低低的:“若是?夫君抱不动,换我来。我可抱得动你——燕珩,你叫我抱住你,在?这临阜城转一圈,我也绝不喊一声累。” 燕珩轻嗤:“那?又怎样?可惜秦王,没有这样的机会?。” 秦诏笑:“那?我,自然是?嫁鸡随鸡,嫁……” 燕珩威胁的视线扫过来:“嗯?” 秦诏不敢乱说,便笑着去咬他的耳垂、唇肉,胡乱的亲一通…… 才将?燕珩安抚好,不提这事儿,秦诏告退的时候,就问:“眼下无事,那?喜酒也喝了,赵王等人——如何处置?” 燕珩沉了片刻:“杀了吧。” 倒不是?他想杀,而是?不得不杀;若是?今日不杀,免不得后患无穷。 听罢这话,秦诏道:“也好,那?这事儿,我去处理。” 趁着处置那?几位王君之事,秦诏从符慎手里骗来了兵符,“不止要杀他们,还要彻底清查旧部的势力,此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上一回,已经吃了大亏。” “那?诏旨呢?” “嗯?”秦诏恐吓他:“本王同?你讨个?兵符,还要先给你写个?诏旨不成??” 符慎也不好再拦,递给他城中十五万精兵的虎符,那?道要比寻常的兵马调遣符牌小三圈,只能掌控手边的这十五万,乃城中所用。 因眼下没有战事,其余各处要塞所压的兵马,都为燕珩所示下,所以秦诏动不得一分。为了五州亲征之事,他只能先将?城中所用,暗不作声抽出来十万,再将?其余五万兵布置妥当。 这事儿,还是?楚阙先察觉了端倪。 他追问秦诏:“王上,您不是?说,不亲征了吗?为何近日城中,安静的诡异,我这趟出城办事,瞧见的可全?是?生脸——我问了那?几位,竟都不知情,您这是?什么意思?” 秦诏笑道:“你小子?心眼太多?,既然知道了,就要好好地替本王保密,如若不然……” “哎哟,王上,您就别威胁我了。”楚阙道:“就算您现在?不跟我说,日后亲征之时,若我不给您打马虎眼,能出得去吗?再者……新婚燕尔的,您也不顾,将?燕王一个?人丢下,好歹的没有丈夫风范。” 这话蹊跷。 秦诏不知他何以这样“体谅”燕珩了,反问道:“为何这样说?” “什么这样说?您只当那?位是?个?仁君,满心里顾着江山百姓。却不想想,那?位也是?人,才成?了婚就走?您赶在?这个?时候征战,岂不叫他提心吊胆?” “就算您二位没有成?婚,他养你、爱你许多?年,你去打仗,叫他心里不挂念呢?”楚阙道:“五州之战,虽然急,却并不是?非您不可,若是?晚两年吞下来,您也该沉住气。” “眼见才苦尽甘来,又去冒险,实?在?不妥。” 秦诏自信道:“本王有把握,不会?节外生枝,至多?两年,便可安然凯旋。” 楚阙没有继续劝,而是?说:“那?你总不能悄无声息地走吧?那?位眼目那?样多?,总也避不开。若实?在?要去,总该给人家说明白。” 秦诏看他…… 楚阙便又嘀咕道:“现如今,我也看出来了。那?位虽面上不近人情,却十足的宠您——那?日上朝,他牵着王上的手,又那?样淡定宣布,一时,将?我可吓坏了。我倒觉得,您太轻狂,没读出来,那?位的良苦用心。” 秦诏的爱仿佛燃烧起来的火焰,纵十里之外,也能瞧得见浓烟起,火光漫天,不待人靠近,便已经燎着眉毛了。 但那?位的爱,却看不见、摸不着,埋得实?在?太深;若想去探寻,有巨石,有荆棘,有厚重的雪……只是?那?种情感,始终涌动着,以驯养的形式,以恩宠和?偏爱,以锋利权柄之下的忍让。 秦诏道:“你今日,怪怪的,怎么这样说起燕珩来了。说罢——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楚阙无法,只得哼笑道:“既然没法瞒着,那?我就只好招了。只不过,您万万不要告诉燕王,此事为我所告知。” 秦诏点点头,神色顿时严肃起来:“别卖关子?,快说。” “我这有几样东西,您要不要看?” 楚阙从怀里掏出书?信来…… 那?是?燕珩写给虞自巡的,鼓动其出兵,若胜了便封赏正名?。秦诏读罢信,这才怔怔地皱起眉来:“燕珩他……那?时在?帮我?” “不只是?那?时。”楚阙道:“杀那?几位的时候,他们骂的、恨不得诛之而后快的却是?燕王。我听他们临死说的那?些?话,恐怕从您出兵……到拿下七国,他全?都知情。兴许,更不是?一次帮忙。” “如若不然,咱们何以百战百胜?还用那?样短的时间就成?了大业??虽说王上和?将?军们勇武,可毕竟……” 那?时,秦诏揣测出的真相是?真,燕珩确实?想借他的手平定七国。 可燕珩对他的宠爱和?感情也是?真,若非如此,后来也就不必问那?样多?次“将?江山拱手送人,你甘心吗”。 或者说,那?是?他们二人所共同?打下来的江山。 只不过,那?位一直叫他飞,容许他高高地飞……倘若当日,秦诏回过头来,便能看见,燕珩眼底到底是?怎样的不舍,他的手心又是?如何被那?道线划破的。 秦诏沉默良久,方才斜低了眸子?,将?那?封信收进怀里:“本王知道了,楚阙,你叫本王再想想……” 楚阙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告退离开。 半个?月,秦诏于?朝堂宣诸此事,定于?十日后亲征。 调兵遣将?、连各路兵种、防线都定得死死的,楚阙在?底下瞪大眼睛,怎么也没猜到秦诏会?釜底抽薪…… ——竟没给燕珩一点余地。 秦诏想了许久。 也正因为想透了燕珩,他才想真正地替他再战一回,他要将?那?位心中所爱的功名?和?自己紧紧地绑在?一起,要他二人此生,乃至死后的万万世,连名?字都不许分开。 他欠燕珩,一个?真正的“胜利”,欠他一个?空前绝后的光辉帝名?。 燕珩终于?动怒。 朝后,罚他在?殿外跪三个?时辰,不许他吃喝歇息,但秦诏咬死了不改口,“燕珩,此战,我必胜无疑。” 他捏着秦诏的下巴,怒道:“没有寡人的命令,你凭何敢调兵遣将??秦王难道想造反不成??寡人说不行,就是?不行。” 秦诏知道他口是?心非,笑道:“燕珩,你放心,我不会?受伤的。我知道,你会?等着我回来 ——难不成?,你想叫我单枪匹马闯到五州去,再写信求助,你才拨兵马给我吗?” 燕珩冷哼,却知道秦诏说到做到。 他关不住他…… 如今,连爱都勒不住了。 最后一句话,问得平静:“秦诏,寡人问你最后一次,此战,你非亲征不可,是?吗?” ——就算寡人舍不得,就算寡人不想叫你离开,就算寡人伤心,就算寡人挂念你,日思夜想,你也一定要走,是?吗? 但后头那?一句,他没说出来。 所以,秦诏坚定道:“是?,此战我必亲征,燕珩,你放心……” 后头的话都没说完,燕珩便拂袖转身而去了……帝王心中的怒火和?不舍交织着、盘旋着,挤在?喉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总是?这样任性。 ——当年,凭着剑在?东宫自刎逃脱,亦是?如此。 燕珩怔怔地,静坐案前,长久失神,却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亲征那?日,阳光很好。 秦诏身着银甲,冠玉簪,戎武之姿威风难当,他立于?马上回顾宫城,更是?含着一种坚决的神色,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他的心底沉重的仿佛有一块巨石砸下来。 他的视线,幽沉的扫着送行之人。 楚阙、符慎、年予治等等……连卫宴都来了。朝中臣子?,个?个?在?阳光下皱着眉,面色沉重,那?诸多?的华丽袍衣之中,却唯独少一抹雪色。 秦诏问:“燕……燕王呢?” 自他那?一句坚决的“是?”字,之后,燕珩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更没有见他一面,秦诏以为,燕珩至少会?来送他的。 可是?,没有。 他沉默良久,直至楚阙派去请的小仆子?疾奔回来,面露难色道:“回王上,回侯爷,天子?说……政事繁琐,不便相送,请秦王一路……珍重。” 秦诏怔了片刻,点头道:“本王知道了。” 说罢这句话,他也不再去看众人那?欲言又止的神色,而是?回身御马,即刻唤人出发?。 金雀台上。 燕珩默不作声,神色淡然地目送秦诏远去,不知是?不是?那?日的阳光灼热起来……行进的队伍浩浩荡荡,疾风之中的“秦”“燕”之旌旗,将?人烫得眼球发?疼。 秦诏,带着那?个?虚无缥缈的夙愿,到底要飞到哪里去呢? 他不知道,也猜不透了…… 只是?此刻,他却忽然明白了唯一是?什么,也懂得了怨是?什么。 如今,燕珩才真正生出来一点怨,和?想要抓住秦诏的自私——除了他,谁都不行,他的心,无法再装下其他。 当年,燕正的背影也是?如此决绝,英勇,怀着对万古千秋的期待和?帝王狂心。可两年迎回来的,却是?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 他不希望,他的秦诏,飞得那?样远。 他握紧了手,却什么都抓不住。只有辉煌金雀台顶,那?一缕柔和?的风,从掌心掠过…… ** 出城三十里。 秦诏忽然勒住马。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泪滚滚地从眼眶里跌出来,海珠似的,连续不停,有什么东西,将?他扯得紧紧的,仿佛再往前一步,他的心都要被拽碎了。 ——马蹄不停地乱踢,因被他勒住,便等在?原地哼气。 严恒和?杨确看向他,询问示下:“王上,为何停下?” 秦诏脑海中闪过一丝亮光,那?是?倏然跃过的清明。醍醐灌顶似的,他惊醒,赶忙从怀里掏出那?块虎符,抛给韩确。 “此战,必胜。只是?,本王不能去了。” “啊?” 完全?不给人一点反应的空间,秦诏当即御马回转。他疾驰而去,坚定的声音飘散在?风中,“本王想到一件事,比打五州更重要。” 不,应该说,那?件事,比什么都重要。 ——燕珩,等等我。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