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秋[破镜重圆]》 第一章 重逢 凌晨一点半,北川二院急诊部依旧灯火通明。 方宜下了出租车,快步往急诊楼跑去。秋末的冷风吹来,钻进开敞的领口,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虽然在北川读过几年书,但她始终很难适应这里的秋冬季节,是北方特有的干冷,就像一把粗硬的刮刀,冷得人每一寸皮肤都疼。 “来了,我马上到!” 她简短地回了电话,掩了掩风衣,跑得更快。 本来这个点,她已经洗完澡准备睡下了,却在二十分钟前接到一通十万火急的电话。好友沈望急性阑尾炎发作,要立刻手术,但他父母亲戚都不在国内,连一个能签字的人都没有。 作为多年好友兼同事,方宜二话不说,挂了电话就往医院赶。 急诊大厅,惨白的灯光下一片忙乱,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刺破黑夜,高架上发生连环事故,伤者不断被担架推进手术室。 狭窄的走廊上挤满了伤者家属,充斥着哭嚎声、吵架声。不少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匆匆,有轻伤的伤者包着纱布坐在一旁,地面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方宜的心也跟着抖,一边找手术室,一边小心翼翼地从人群中穿行: “不好意思,我过一下。” 突然,前方爆发起一阵剧烈的争执,两方家属厮打在一起,有的拿起包里的东西就互砸。 一个中年男人气急,抡起包里的保温杯就往对面砸。 谁知,他力气太大,提早脱了手,不锈钢保温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重重摔在墙上,直直朝方宜落下来。 方宜反应不及,走廊又十分拥挤,她眼睁睁看着保温杯即将砸到头上,本能地躲避,抬手护住头顶。 “砰——” 保温杯砸在她的左手手肘上,传来一阵钝痛。 方宜“嘶”了一声,后怕地卷起风衣袖口,幸好没有砸到头,这保温杯又硬又重,手肘的骨头处已经青了一块。 有人受伤,那中年男人一下子慌了神,见眼前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觉得她好欺负,抢先反咬一口道:“你自己挡路,跟我可没关系!” “明明是你扔保温杯砸了我。”方宜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 “你想怎么样!”那男人本就急红了眼,个子又高又壮,梗着脖子伸手推搡。 方宜看他气势汹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 突然,一个白色的身影挡在身前,男声清朗有力道: “这里是医院,你们在干什么?” 是一名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医生,身穿白大褂,伸手将她护住在身后。 中年男人气焰一下子弱了,狡辩说:“医生,是这个小姑娘……” 医生微微侧身,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 “我看到你是砸到了他,跟她道歉。” 他向一旁的护士言简意赅:“叫保卫处。” 不到半分钟,两名魁梧的保安冲进急诊大厅。中年男人心虚,见状连忙支支吾吾:“对,对不起——” 从方宜的角度,只能仰视着看到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浅蓝色医用口罩,气场极强。站在人群中,让人第一眼就难以忽视。 “你怎么样?”男医生后退一步,语气温和。 方宜抬眼,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可只一眼,方宜就怔在了原地,一切嘈杂喧闹瞬时都成了背景音,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耳旁炸开—— 一副细边眼镜下,露出深邃如冷潭般的眼睛,右眼角下一颗泪痣,眉骨修长,鼻梁高挺。 剑眉星目,清冷斯文。这张面容太过熟悉,熟悉到她曾用温热的嘴唇触碰过他的每一寸皮肤。 是郑淮明。 自从四年前大学毕业分手,他们再也没见过。 更何况,是他提的分手,决绝得没有一丝挽回的余地。 “是你。” 方宜努力弯了弯嘴角,勉强凑出一个得体的笑,眼里的震惊却出卖了她。 郑淮明抬起她的手肘,检查伤处,动作专业、轻柔。指尖冰凉,触碰到她的肌肤,让方宜忍不住轻轻颤栗。 “给你拿个冰袋敷一下。”他足足比她高两头,站在身旁略有一丝压迫感,方宜一时沉默。见她没反应,郑淮明微微抬眼,语气里似有一点疏离的笑意,“见到我,这么惊讶?” 看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方宜用力将手抽回来。她慢慢地拉下袖管,故意将前任两个字咬得很重: “对啊,合格的前任应该像死了一样。” 果然,郑淮明眼里的笑意一僵。 他不动声色地退回医生的位置:“我建议你报警处理,然后保险起见,拍个片子看一下。” 中年男人听到报警两个字,明显紧张起来:“小姑娘,医药费我可以赔给你。” 方宜没时间和他掰扯这些事,只当自己倒霉,急切道:“算了,我朋友还等着手术签字。第十手术室在哪?” “跟我来。” 郑淮明带路,通过七拐八拐的走廊,来到手术室。门口已经有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在等方宜,看到是郑淮明带人过来,她连忙恭敬地招呼:“郑主任。” “什么手术?”郑淮明微微颔首,算打了招呼,问道。 “急性阑尾炎。” 女医生利落地拿出手术单,折好,递给方宜签字。 经手的时候,郑淮明也看了一眼信息。 手术单上写着,沈望,男,31岁。户籍比较特殊,是一名法国籍华人。 相恋过多年,他不知道,她竟还有这样的亲戚。 “是家属吗?你是他什么人?”女医生照例问道,但由于病人是外籍,恐怕身份的真实性也很难查实。 感受到身旁男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方宜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她本打算谎称是沈望同父异母的妹妹,或是其他无关紧要的身份,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是。”她缓缓道,“我是他妻子。” 余光中,郑淮明的动作果然一滞,空气几乎是一瞬间凝固。 她心里有些得意,被甩的人,总算有机会找回一点尊严。 说完,方宜自然地拿起笔,在手术单上签下自己的大名:“麻烦你了,医生,手术需要多久?” “一到两个小时。”女医生毫无察觉,拿了单子转身回到手术室。 手术室门前明亮惨白,由于位置偏僻,长长的走道空荡荡的,寂静无声,仿佛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凌晨两点,唯有时钟仍在滴滴答答地摆动。 方宜自顾自找到椅子坐下,冰凉的铁椅,传来阵阵寒意。 郑淮明仍站在原地,半晌,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轻声问:“你结婚了?” 他盯着她的表情,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方宜神态轻松,朱唇轻启:“去年在法国结的,太远了,就没请你们。” 反正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骗一下负心汉前男友,应该不算太过分吧? “你刚回国?” “上个月。” 当年,分手后她很快就前往法国交流,研究生毕业后和沈望一起拍纪录片,一晃四年,上个月才因为国内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回北川。 方宜永远忘(schz)不了分手时的情景。她哭着乞求他回头: “我不信你不喜欢我了,那你为什么要帮我找教授写推荐信?为什么要冒着大雪回来见我?” 当时,大雪中,年少的郑淮明站在三步之遥,一如今日般挺拔如松,平静对她说:“答应你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分手。这些是我的责任,和是否喜欢你没有关系。” 她的尊严,被踩了一地,混在雪中泥泞的地面,一同她的青春和对爱的渴望。 “手术中”的红字依旧亮着,远处传来担架推运的响声,再远一些,似乎有家属的喧闹、争吵声。 方宜不欲再与他多说,拿出手机,处理些工作上的事。屏幕微弱的光照在她脸上,映出眼里的光,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瞳仁,专注地阅读手机文档里的内容。 郑淮明双手交叠,轻轻搭在膝盖上,沉默着。余光里,身边的女孩一身浅棕风衣,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肩头,发尾有卷过的痕迹,显得慵懒而随性。她未施粉黛,一双明媚漂亮的杏眼,脸颊白皙,风衣里穿着家居服,穿了一双踩脚的板鞋,看起来是披了外套就匆匆出门。 居家服。他不免联想到,她与另一个男人在家中生活的场景。 郑淮明的手指不禁攥紧,骨节微微发白。 “你和他……”他犹豫着开口,“是在法国认识的?” 方宜打字的手指顿了顿,感受到他的在意,她心情不错,嘴角弯了弯。 “对啊,他是自由导演,特别有才华。”她笑意盈盈,有几分骄傲,“你知道去年的电影节青年奖吗?我们一起拿了最佳纪录片,不过他是总导演……” 此刻,方宜十分感激手术室中的好友是如此给力,能让她好好炫耀一番。 “我看到晓秋转发了。”郑淮明唇色惨淡,打断她口中残忍的话。 金晓秋是方宜大学时的好友,也是两人的共友。 “哦,如果你是想问,是不是在我们恋爱的时候就认识了……”方宜转过头,注视着他,微笑道,“当然没有,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法国。我可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事。” 秋夜寒凉,这间手术室位置偏,暖气很弱。走廊的窗大开着,寒风不断地涌入。郑淮明刚下手术,白大褂里只穿了薄薄的一件衬衣,浑身冷得僵硬,指尖没有了一丝温度。 “我没有这个意思。”郑淮明笑了笑,但笑意十分勉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我去给你拿个冰袋。” 第二章 医院 北川的秋夜,月朗星稀。方宜刚结束一个饭局,喝了些酒,微醺。国内的圈子更看人情,她刚回国,想拓宽人脉是举步维艰。 沈望替她拿着精致的单肩包,一把拉住走偏的她:“我的小姑奶奶,看脚下!” 自从见了郑淮明,方宜心里就一直闷闷的。今夜醉了,才感到胸口舒了一口气,世界都顺眼了。她指着空旷的马路,骂道:“郑淮明你个王八蛋,谁要你的冰袋……碰到你准没好事!” 沈望哭笑不得,眼前的好友一身成熟大方的商务打扮。利落的黑色小西装,闪钻流苏耳坠,踩着尖头高跟鞋,刚刚还在餐桌上八面玲珑、为人称道。此时,却露出一副十足小女孩的情态,眉头皱着,瘪着嘴,怒骂一个不在场的男人。 “还有你,要不是你的阑尾,我能碰上他?” 方宜矛头一转,咬牙切齿道。 沈望乐了,连忙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阑尾的错……” 单肩包传来震动声,沈望取出方宜的手机,屏幕上赫然写着:二院李医生。 这通电话断了又响,像是有什么急事,可方宜明显不像能接电话的状态。 沈望接通了电话,第一时间表明身份:“李医生,我是沈望。方宜……她现在不太方便接电话。” 李医生愣了一下,好在很快反应过来: “没事,和你说也一样的。你们项目的事,可能要暂缓了。”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沈望停下脚步,不可置信道:“不是已经要签合同了吗?院里还有什么顾虑?” 李医生轻咳,为难道:“这个我也不清楚,是科室有反对意见。具体的,趁还有余地,你们尽早去找心外科主任谈一谈吧。” 挂了电话,李医生直奔主任办公室。敲门前,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虽然郑淮明一直温和亲切,还十分关照科里的同事,可他就是莫名地有些怕这位领导。 距离感。 郑淮明总是淡淡地微笑,如沐春风,却很少展露出出真实的情绪,没有悲喜。这种疏远的距离感,就像一个带着壳的人。 李医生轻敲木门。 “请进。” 偌大的办公室,有股淡淡的烟味。郑淮明坐在办公桌前,左手撑着额头,眉眼间难掩疲惫,温声问:“怎么说?” “是沈先生接的电话。”李医生话说了一半,尾音刚落,只见郑淮明的脸色蓦地一沉,周身的气氛都变得压抑。 他本能地咽了咽口水:“方小姐好像……不太方便接电话。” 墙上的钟已经走向夜里十一点半,不是一个适合孤男寡女共处的时间。 郑淮明又恍然意识到,他们已是夫妻。 这个时间,不方便接电话,自己怕不是打扰了好事。 他气极反笑,弯了弯嘴角,语气平和:“好,我知道了。” 这间宽敞的办公室,好似一个巨大的牢笼。李医生实在受不了这氛围,连忙告别逃跑。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一切外部的杂音。一整天连续三场手术,疲劳感汹涌而至。郑淮明轻轻后仰,将头靠在椅背上,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点燃一根烟。 他极快极猛地抽了几口,房间瞬间烟雾缭绕,迟来的尼古丁让他短暂地得到缓释。 末了,郑淮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地狱,抽干了所有力气。 - 第二天清晨,方宜宿醉醒来,头还有些闷痛。没来得及泡一杯蜂蜜水,她就接到了来自沈望的噩耗——心外科突然驳回了他们的项目。 她连忙换上衣服,和沈望赶往医院。 好巧不巧,李医生告诉他们,心外科主任开会去了。 “是真的去开会了,大概还要二十分钟,你们先在办公室等一下吧。” 李医生将他们二人迎进办公室,余光悄悄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小姑娘。毕竟,这是他见过整个医院里,第一个能让郑主任脸上出现其他表情的人。 沈望提出去一下洗手间,出了门。李医生给客人接了两杯热水就去忙了,留方宜在沙发上等。 这个突然刁难他们的科主任到底是何方神圣? 方宜不自觉打量起这间办公室。足有三四十平,木地板,一张木质办公桌大气宽敞,材料柜、饮水机、微波(jdwl)炉等设施一应俱全,对比其他科室几位医生挤在格子间里,能看得出主人排场不小。 但这里没有一点烟火气,或者说,人的气息。整间办公室,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除了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玻璃茶杯,几乎看不到任何私人用品,就连笔筒、水笔都是医院同一的黑色款式。方宜环顾四周,墙上干干净净,没有照片,也没有锦旗。 如果不是茶杯杯壁上残留着水蒸气,方宜会以为这间屋子从来没有人使用。她敏锐地察觉,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这时,安静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一个步伐沉稳,另一个碎步较快。 伴随而来的,还有温婉的女声,声音带着笑意,似是在讨论什么有趣的事。 方宜起身,却在看到来人的时候,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提前准备的笑容顷刻僵在了脸上。 郑淮明一袭白大褂,手拿一份蓝色文件夹,气定神闲地走进办公室。而他身边,还跟着一位面容俏丽的年轻女医生,身姿优雅,面带笑容。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方宜,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在看一位陌生的客人,眼里丝毫没有惊讶:“不好意思,请稍等。” 礼貌又客气。 如果不是他们的关系如此特殊,方宜真要以为他是个翩翩君子。 郑淮明走到桌前落座,那女医生朝她点点头,便跟过去。他一手执文件,一手指着内容耐心答疑:“这里,要提前拿去签字,财务也要盖章。” 那女医生凑过去看,距离靠得极近。晨光中,映出两人的侧脸,好不登对。 “郑主任,你还没吃早饭吧,这个给你。”女医生拿出一盒酸奶,递给郑淮明,注视的眼神亮晶晶的。 方宜怎会看不懂这爱慕的目光,少时天真,她也拿这般眼神看过郑淮明。好友都说,她对郑淮明的喜欢根本藏不住,旁人一眼便知。那时她还不信。 “谢谢。” 郑淮明接过酸奶,搁在桌上,全程都没有给过沙发上的女孩一个目光。那酸奶,成了这间屋里茶杯外第二个私人物品。 等女医生离开,郑淮明依旧没有说话的意思,慢条斯理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归类放进浅蓝的文件夹里。他又起身,拿茶杯接了一杯热水,回到桌前。 方宜也只静静地坐着,清晨的办公室里,两个人仿佛某种沉静的僵持。 晨光熹微,透过玻璃窗,照在郑淮明的肩上。逆着光,为他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他不言语,抬手轻翻文件,有一丝高高在上的意味。 如坐针毡的,是沙发上的女孩。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科室会突然改变主意,就在自己偶遇郑淮明之后。原来,始作俑者就是这位甩了她的前男友。 那晚,自己假借“丈夫”炫耀一番;今日,郑淮明手握如此重要的项目机会,显然是在等她低头求情。 方宜喉咙干涩,半天不知如何开口。逢场作戏、阿谀奉承的话她不是不会说,只是面对郑淮明,她一时半会难以启齿。 门外的脚步声适时地拯救了她。 沈望一边擦手,一边吊儿郎当地走进办公室。 “不好意思,我去了下洗手间。”他没见过郑淮明,只觉得这位医生着实气质出尘,连忙迎上去,伸出手,“主任你好,我是沈望,这次项目的负责人。” 听到这个名字,郑淮明的动作一顿,抬眼打量这个年轻的男人。利落短发,一身黑色机车夹克、破洞牛仔裤,伸向他的手上,戴了两个铆钉样式的戒指。按惯常眼光,要么是艺术家,要么是街边的小混混。 “你好。” 郑淮明淡淡应了一句,却没有要与他握手的意思,身子稍稍往后靠了靠,双手悠闲地抱在胸口,摆了十足的架子。 他没说坐,也没有移步到沙发的意思。 沈望尴尬地收回手,脸色有点不好看,但碍于对方的身份,还是笑了笑。 方宜适时起身上前,她站着,郑淮明坐着,两个人之间的高低位置微妙。 “郑主任,之前我们和贵院已经达成了合作意向,突然改变主意,是有什么原因吗?”她公事公办道。 “你们太年轻了,这次候选的团队中,还有两支经验更丰富的。”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抬头看着女孩,饶有兴致地期待她的反应。 晨光迎面,照在方宜的长发上,她今日穿一件法式小西装,显得利落干练。她微微皱眉,据理力争道:“但我们的实力是最强的,得过去年电影节青苗奖……” 郑淮明微笑着打断她,不咸不淡道: “这个,前几天我听你说过了。” 这话意有所指,他还在为那夜她的炫耀计较。 方宜着实气不打一处来,方才郑淮明对沈望的不屑与刁难,她看在眼里。如今又处处针对,鬼才信他是真的因为团队经验改主意。 她直直地注视着面上风轻云淡的男人,一字一句道:“还请郑主任不要假公济私,影响医院的宣传工作。” 沈望早就意识到方宜和这位郑主任关系匪浅,眼看气氛剑拔弩张,他赶忙拉住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冲动。 方宜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面前两个人的小动作落在郑淮明眼前,变了味,倒像小夫妻间的亲昵互动。况且,还是光明正大地在他桌前。 第三章 大雨 此话一出,充满温暖晨光的办公室一下子冰凉、寂静下来。 郑淮明的嘴角依旧弯着,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甚至蔓延着丝丝冷气。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方宜气得微微发抖,当年是他甩了她,如今却还要接受他的羞辱、向他低头? “郑主任,我光明磊落,工作靠实力。”她咬牙切齿,他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也没必要留着这层纸,“不像你,手握权利就随便难为人。” 不像他? 郑淮明手中的钢笔轻轻敲在木桌上,清脆的一声响。桌前站着的女孩气势凌冽,眼神也愈发坚定、成熟,不再像从前那样,用撒娇似的目光看着他,全心全意地依赖他。 取而代之的,是她毫不犹豫地站在年轻男人身前一步,仿佛形成了某种阵营,她在努力地捍卫着、对抗着什么。这样的画面深深地刺痛了郑淮明,他感到细密尖锐的疼痛又随着胸口的闷滞升起,有愈演愈烈的意思。 他的手不自觉攥紧,抬眼轻笑道: “是吗?如果你看不上我……” “就另请高明吧。” 话音未落,方宜已拽着沈望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远,空余开敞着的大门。身后的窗半开着,与空空的门形成对流,一阵秋风起,屋里蓦地冷下来。 方宜连电梯也没坐,推开楼梯间就往楼下走,沈望快步跟上去,担忧道:“你怎么了?你们认识?” 她没有说话,一口气下到一楼,才感到气顺了些。这口气出了出去,方宜后知后觉地有些后悔。方才她相当于与郑淮明彻底闹翻了,这下心外科拍摄的项目,恐怕是没救了。 “我不应该那么冲动……”她靠在窗台上,用力搓了搓脸颊,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相识四五年,沈望从未见过方宜有如此激烈、针锋相对的情绪,平时她总是笑着,一副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的心态。 “到底发生什么了?” 方宜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她与郑淮明的过往牵扯太多,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该怎么定义他们的关系? 前男友三个字太轻太薄,无以总结她与郑淮明纠缠的这么多年。 方宜的指尖陷入掌心,声音渐弱: “郑淮明,他就是我大学的时候……” 这三个字在沈望脑海中闪过,像乐谱中的重音符,一下子掀起了淡去的回忆。虽然方才两个人对峙时,沈望已经隐隐感觉到他们关系不一般,但当他明确得知,办公室里气质不凡的男医生就是方宜那位初恋时,还是难免震惊。 记忆的裂痕越来越大,四年前图卢兹的大雪仿佛在眼前飘落。 那是深冬的法国,凌晨三点半,沈望拍摄晚归,在图书馆门口遇见一个喝醉的女孩。大雪纷飞的午夜,温度直达零下十度,她全身都落满了雪,窝在屋檐下发抖。由于很少在学校见到亚洲面孔,沈望留意到她。 图卢兹的治安不大好,他试图将她送回宿舍,却被她错认成了另一个人。 她很伤心,甚至是失魂落魄,抱着他眼眶通红,喃喃自语:“郑淮明,你不是不要我了吗……怎么还来接我?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那眼神,沈望至今都难以忘记。 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两个人在电影与艺术上一见如故,开始一起走南闯北地拍摄纪录片。 后来,沈望问过她,那个人是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宜总是浅笑,闭口不谈。 他知道,那大概是她心中一道很深的伤痕,深到即使表面皮肤已经愈合,里面的血肉依旧破败不堪。 “你去法国是因为他,对吗?”沈望回忆起那位男医生,年纪轻轻已经坐上二院心外主任的位子,一身清冷的白大褂,剑眉星目,确实有让女孩仰慕的资本。 方宜抿唇,默认了他的话。 “你别有太大压力,二院还有其他科室,外科、急诊、骨科都是我们之前设计考虑过的。”沈望笑笑,轻拍她的肩膀,“我们再和院方谈,没事的。” 本来情绪还能强撑,被好友这样一安慰,方宜反而有些哽咽:“谢谢你,我下午再和宣传科开个会。” “咱们在法国多难都过来了,这有什么?饿了吧,我知道附近有家川菜馆特别地道。” 沈望的乐观感染了方宜,她脸色好了些,点点头,两个人并肩走出楼梯间,往医院大门走去。 大厅里人来人往,两个人说话专注,没有注(wkck)意到一个擦肩而过的身影猛地停住。 一位男医生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方宜和沈望远去的背影,随后快步搭上了上楼的电梯。 周思衡拿着文件夹,朝心外办公室走去。远远看见门大敞着,他大步而入:“老郑,你知道我看见谁了——” 话音未落,却见坐在桌前的人状态不对,走近一看,着实吓了一跳,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郑淮明半伏在办公桌上,一手撑着桌面,一手陷在上腹,肩膀抖得厉害。他勉强抬起头,脸色眼见的惨白,说出的话只剩一点气声: “把门关上……” 周思衡连忙关上门:“你怎么了?胃病又犯了?” 他听护士说郑淮明昨晚又上了一夜的临时手术,这个时间可能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早饭。 “你的药呢?还在第二层抽屉里?”周思衡说着去找,从文件柜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白瓶,倒出两粒递给他。 郑淮明接过,干咽了下去,哑声问: “你见到谁了?” “没谁。”周思衡是他大学时的好友,目睹着他和方宜的分分合合。不知这个情况能不能说,他只好打圆场道,“就隔壁科那个小张。” 攥着钢笔的指尖因冷汗而潮湿,郑淮明垂下眼帘,戳破这拙劣的谎言。 “她刚走。” 他的声音干涩,含义不言而喻. “所以她是来找你的?你们之前就见面了?”周思衡瞪大了眼睛,脑海中最近的事终于连成了一条有因果的线。他暗骂一声,没忍住爆了粗口,“所以上周你半夜胃痉挛跑到急诊去挂水,是因为见她了?” 都说胃病是情绪病,那天久别重逢,听到方宜结婚的消息,郑淮明找了借口仓皇离开,没走几步就在楼梯间疼得失去意识,被同事架到急诊去输液。他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那些无法承受的情绪,又以另一种方式冲击着身体。 只见郑淮明的手越按越深,额头上冷汗涔涔,周思衡也急了,上前拉住他的手: “你别按了,你不知道这样容易出血吗?不就见了几面吗,你到底怎么了?” 这一拉,竟轻而易举地拉开了。 郑淮明麻木地任由疼痛席卷,神色克制,但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抬眼,深邃的眼睛中,是淡淡的茫然: “她结婚了……” 晨光照进屋子里,却无法让冰冷的空气温暖半分。 半晌的寂静,周思衡愣住了,随即下意识否认:“怎么可能?金晓秋都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快结婚——” 说到一半,他陡然噤了声。 四年。四年足以改变很多事了。 他们相恋的时间,也不过三年而已。分开的时间,早已超过了相爱的长度。 - 窗外大雨,天色暗沉沉地压下来。住院部和行政楼之间没有连廊,方宜顶着背包,冒雨跑进行政楼的屋檐,抬手擦去脸上的雨水。 院方表示,宣传片也可以换到其他科室,但需要他们自己和科室沟通。 骨科、急诊、外科……她连续几天拜访了多个科室,得到的答案都是拒绝。快一点了,她必须在午休结束前,找到出差回来的儿科唐主任。 淋了雨,身上是彻骨的寒气,方宜顾不得喝一杯热水,将头上的水擦了擦,便往楼上跑。正巧,在会议室前撞见了刚开完会的唐主任。 唐主任戴一副眼镜,约莫五十多岁,优雅成熟。看到急匆匆的小姑娘,她露出耐心的微笑:“你好,什么事?” “唐主任您好,我是医院宣传片拍摄项目的方宜。”她拿出工作证,真诚道,“能不能耽误您五分钟?” 唐主任推了推眼镜,走到一旁接了一杯水:“哦,是心外那个宣传片。” “对,我们一开始是和院里商量,准备在心外拍的,但是遇到了一些问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儿科合作?儿科是一个——”方宜刚开始说准备好的词,就被打断了。 “可能不太方便。”唐主任简洁地拒绝。 方宜难掩失落,却还是礼貌地笑道:“好的,谢谢,打扰您了……” 看着眼前湿漉漉的小姑娘,眼里满是真诚和迫切,唐主任也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她的女儿也差不多这么大,初出社会,工作都不容易。 但心外科的郑主任平时工作极其认真负责,还帮过儿科不少忙。对于这次拍摄,他少有地提出一次请求,她很难拒绝。 “如果你们一开始谈的是心外。”唐主任叫住她,委婉地劝道,“就再和心外谈一谈吧。” 方宜微怔,但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难怪之前的科室都拒绝得如此干脆,大概率是郑淮明和他们都打过了招呼。 她告别了唐主任,转身往二号行政楼走去。 郑淮明没在心外办公室,但方宜拿手机查了一下,他今天也没有门诊安排。他可能没在医院,或者是休息了,她一腔的郁闷,在手机上编辑了几条短信,都一一删去了。 他可能早就换手机号了吧。 大楼里空荡荡的,外边的雨声不绝于耳,包裹着这个寂寥的世界。 第四章 求情 阴冷的雨天,这是郑淮明最不喜欢的天气。 看着女孩强忍着泪水的眼睛,他感到一阵郁滞,急切地想要点一根烟,让尼古丁暂时接管他的神经。 可她最讨厌他抽烟,郑淮明的手指触到烟盒,又收了回来。 没错,所有事都是他做的。郑淮明无言以辩驳,默然伫立。 眼看一滴水珠从方宜的发梢掉下来,滴在她潮湿的领口上。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所有的情绪,仿佛一拳打在了海绵上。 方宜只觉得无力,抬手用袖子将水珠擦去,愤愤道: “你现在装什么绅士?”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声重重地回荡在走廊上,越来越远。 郑淮明怔怔地望着方宜远去的背影,伸手撑住了栏杆。雨越下越大,风裹挟着雨点,打湿了衣服,他也浑然不觉。 他湿着手抽出一根烟,点燃,用力地吸了几口,急于快速镇静,却呛得直咳嗽。他咳得脊背颤抖,像要把胸腔都震裂。 郑淮明后悔了,更心疼了,他似乎做得太过。 其实,只要方宜说出一句恳求的话,他就会立刻将这个来之不易的项目双手奉上。可他偏偏忘了,她怎会是这样的性格。 抽完一根烟,他打出了一个电话:“小李,项目继续,你和宣传办沟通一个签合同的时间,直接通知方小姐。” 方宜回到家,脱去湿漉漉的衣服,去洗了一个热水澡。 温热的水驱赶寒气,让疲惫与愤怒渐渐消散。她吹干长发,换上休闲服,正准备吃些东西,大门就被敲响了。 沈望和一个年轻女孩的脸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袋烧烤和一打啤酒。 “今天谁再谈工作,罚两百块钱。”沈望乐呵呵地将东西放在桌上。 谢佩佩笑嘻嘻地换拖鞋:“方方姐,我又来了。” 她是沈望的表妹,也在法国读电影,今年刚毕业,之前她们一起拍过片子,一来二去也熟络起来。 方宜感激地笑笑,邀两人进来。刚刚她一出医院,就和沈望打电话说了其他科室拒绝的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过来了。 电视上放着最近大火的喜剧综艺,三个人坐在客厅地上,一边闲聊一边吃烧烤。窗外是一场秋雨,屋里明亮温暖。 吃到一半,沈望起身去阳台上接电话。 玻璃门一关,谢佩佩放下啤酒罐,凑过来,轻声问:“方方姐,二院的项目怎么样了?我问我哥,他什么都不和我说。” 沈望向来报喜不报忧,方宜一想到这个项目是因为自己出问题,一时间难以启齿。 见她不说话,谢佩佩担忧道:“我看我哥这两天总是忧心忡忡的,听说明年巴黎有个影展他很有希望,但资历还不够丰富,他好像很看重这个项目。” 方宜一愣,她完全没听他提过这件事,沈望在她面前,总是吊儿郎当、笑呵呵的。恐怕是不想给她压力,才没提。 透过玻璃门,她看向沈望的打电话的背影,心头一沉。 “你别担心。”方宜安慰地笑笑,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做下了一个决定,“这个项目我们十拿九稳,没问题的。” 沈望和谢佩佩走后,方宜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张卡碟。 随着绿色指示灯闪烁,机器发出卡碟转动时轻微的响声,电视机上浮现一位英国老人的面孔。画面有些摇动,声音也略有失真,看得出录音技术并不纯熟,但画面及其生动,色彩丰富。 一位在法的英国老人的失独生活,由清晨薄雾的除草机声开始,缓缓展开。他本是跟着孩子来到他乡,却在一场意外中失去了儿子一家,无法回到英国的他,只能一个人在异国之地养老。 四十分钟的纪录短片播完,谢幕过后,画面一闪,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孩的面容。是二十三岁的方宜,那时她剪了齐肩短发,青涩而害羞,对着镜头简单说了几句后,就连忙抢过摄像机。 镜头一转,是个男孩的脸。沈望无奈地笑,理了理短发,从容面对镜头,用中文说道:“这是我们的第五部纪录片——方宜,说好是你来讲这句话的!” 女孩闹道:“好啦,你快说,要没电了。” “好吧,那你把这里剪掉。”沈望清了清嗓子,正视镜头,“今天是2017年6月12号,我们的第六部纪录片杀青了。我们的理想,是记录真实,生活的每一个面,都是不一样的。不论好的、坏的,我们都不会随意取舍。” 他的目光越过镜头,落在摄像机后的女孩脸上,笑说:“我们以后还会一起拍很多片子的。” 屏幕上蓦地漆黑。 方宜的眼角不由得湿润,那是她和沈望的第七部纪录片,拍得粗糙,却因为独特的题材,获得了学院银奖。 那是他们的起点…… - 当夜,方宜就去商场买了两件礼品,从李医生那得知郑淮明不在医院,便问好友金晓秋要来了他的家庭住址。 金悦华庭,是医院附近一处高层商品房小区,安保非常严格,见这个小姑娘脸生,保安大哥怎么说都不让人进去。 方宜好话说尽,请保安大哥喝了饮料,才得到了坐在保安亭里等的资格。外面大雨依旧,已经下了一整天,就犹如她的心情,低沉落魄。 等待的时间,方宜想了很多,左右不过是尊严与脸面,从前在法国拍片时,也少不了到处求人办事、赔笑说好话,怎么到了郑淮明这儿,就做不到呢? 如果是她自己,她今日绝不会来,但为了沈望,她不想因自己连累了他。 这一等,就到了深夜一点,连保安都叹气:“这么大雨,你还等吗?” 方宜抱着两盒礼品,坐得腿都麻了,坚持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两束车灯缓缓驶过雨幕。保安看了看车牌,连忙打开窗子喊道:“郑先生,这里有个小姑娘在等你,你看看认不认识?” 黑色轿车的前窗先降了下来,驾驶座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那人和保安沟通了一番,很快,后座的车窗降了下来。方宜一眼就看见了郑淮明,他有些疑惑,微微皱眉,看向保安室。 透过连绵的雨幕,保安室里坐着的女孩让他吃惊,暖黄的灯光里,方宜遥遥地对上他的视线。刚刚的饭局上,从不喝酒的郑淮明破例喝了两杯,有一瞬他以为这是他醉酒的幻觉。 方宜有些别扭,但还是探出头:“是我。” 郑淮明点点头:“上车吧。” 雨很大,但几步路的距离,方宜提着两个礼品盒,不方便打伞,便冒着雨跑了过去。拉开车,她满身都淋了水,礼品盒的外壳也布满了水珠,弄得干净的地垫也湿了,颇有些狼狈。 车里是温暖的,耳边放着某首柔和的乐曲,除了香薰的气味,还混合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上了车,在狭小的后排座位间,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近。方宜尴尬地目视前方,不知如何转头去看他。 “找我什么事?”郑淮明直截了当地问。 开车的是一个陌生男人,方宜猜测可能是代驾。有外人在,她有些不自在:“项目的事……” 郑淮明觉察到她的局促,开口打断:“等会儿说吧。” 轿车缓缓驶入地下车库,停好车后,代驾简单沟通后离开,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深夜的车库阴暗潮湿,将外界的雨声全然隔绝开。郑淮明将车锁上,两个人相对默然,许久没有喝酒,酒精让他的大脑有些迟缓。经过上午的事,项目他已经放手,郑淮明实在想不到这小姑娘深夜来访是为了什么。 道谢?不至于,也不像。 况且,这么晚来家庭住址找一个成年男性,她知不知道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如果她不是已经结婚了,他不保证自己不会留有幻想。 郑淮明自嘲地弯了弯嘴角,目光黯然落定: “你说吧。” 方宜抿了抿唇,抬眼看眼前的男人。他今夜和平时不大一样,重逢后,第一次见他不穿白大褂的模样。一身黑色呢子大衣,领口露出深灰衬衫,更商务、沉稳。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声音低沉平缓,显得更柔和了些。 “项目的事……”方宜垂眼,不敢看他,态度低微,“能不能请你再考虑考虑?” 郑淮明一怔,原来她不知道项目已经审批通过的事。 和上午的盛气凌人不同,女孩低眉顺目到了极点,声音中隐隐带着克制。 “怎么突然改主意了?”他茫然,酒精似乎让他的思维滞了一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像在摆架子。 方宜从没感到这样难堪,只因为对面的人是她,她做不到。她咬了咬唇,指尖不自觉攥紧衣角,心里默念着,为了沈望,自己不能连累他。 “这个项目对于我们来说,找到很重要。”方宜一口气说下去,诚恳地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说着说着,声音都有些抖,“你相信我们,我们真的有能力做好拍好这个片子,我把之前我们得奖的片子发给你,你有时间看一看,好不好?” 郑淮明不习惯这样的她,工作中身居高位,有过很多人说好话去奉承他、求他办事,同事、下属、病患家属……但不应该是她。 他微微皱眉,像在思索什么。 这样的表情落在方宜眼里,变了意思。 “之前的事,是我不对,你帮帮我们吧。”她心里急切,一时间口不择言,“如果拿不到这个项目,沈望就很难拿到影展资格了,这对他来说很重要,我不能因为、因为自己影响整个团队……” 第五章 急诊 她哭了。 郑淮明怔住。是为了他们之间的旧情难堪,还是因为没能帮沈望挽回项目?可无论是什么因为,他都只觉得心头如刀割般疼。 每次听到重提她结婚,他都难以控制自己情绪。 “我知道了。”郑淮明后退一步,轻轻地叹息,“你回去等电话吧,李医生会联系你们。” 方宜不可置信地抬眼,小心翼翼地确认道: “合同还会继续签?” 他终于等到她的低头,却全然没有当初设想的一丝畅快。 郑淮明艰难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礼盒上:“这些拿回去。” “谢谢。”方宜难掩欣喜,唯恐这礼物真会给他带来麻烦,拎起礼盒,转身离开。 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车库,郑淮明无力地靠在车上,深深地折下了腰。这么晚了,他想送她回去,但已经没有了资格。 她还是像二十岁出头那样,遇见爱情就不管不顾、全身投入,甚至能为了丈夫来低声下气地求前男友。他这样想着,只觉得今夜饭局上喝的酒、吃的几口东西,全都在胸口翻涌,几欲呕吐。 郑淮明的眼神一凌,可那个叫沈望的男人,如果真的疼惜她,又怎会让妻子深夜跑来另一个男人家为自己求情? 他点了一根烟,发出一条微信和一份团队资料:帮我查一下这个沈望。 - 第二天中午,方宜就接到了李医生的电话,项目顺利通过,签约仪式定在周二下午。拍摄的团队非常简单,加上方宜和沈望一共四人,还有两位幕后剪辑师,谢佩佩偶尔也会来帮忙。 周二,两个人早早来到医院行政楼。随着电梯的数字缓缓上升,沈望对于项目的通过虽喜出望外,但一想到好友和那位男医生的关系,仍有担心: “那位主任不是态度很强硬吗?他怎么突然同意了?” 方宜不想让他有负担,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可能是突然良心发现了吧。” “那你和他……”沈望犹豫问道。 “你放心吧,我没那么脆弱。一个倒霉前男友,和我们的大好前途,我还是分得清的。”方宜笑笑,忽然发现沈望的夹克衫后领口上,还挂着一个塑料的小圈,支棱在外面。一看就是买来的新衣服只撕了纸质标签,她打趣道,“今天是签约仪式,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 “是么,我看看。”他说着就要脱掉外套。 方宜制止了他的动作,走到他身后,凑近道:“没事,我给你一拽就摘了。” 她微微踮起脚,指尖捏住那塑料小环,试图将它扯开。没想到那细细的环很坚固,她手指都勒红了也没有扯断。 温热的鼻息喷在沈望的脖颈上,有些痒痒的,他不自在地僵住,心跳有几分加快。他连忙回头:“要不我还是脱了吧。” “别动,马上就好。”方宜这时起了胜负欲,将头凑得更近,拿指甲去掰塑料环的连接处。 一人专注,一人紧张,全然没有意识到电梯在中间楼层停下。电梯门缓缓打开,郑淮明还未迈入电梯,便一眼看见两个人亲昵的举动。 狭小的独处空间里,方宜凑在年轻男人的脖颈处,踮着脚。后者的外套被扯得歪斜,微微回头,两个人的头紧贴在一起,轻声说着什么,气氛暧昧。 郑淮明的脚步一顿,阴着脸走了进来。 方宜一抬眼,看到来人,也吓了一跳,本能地松开了沈望的衣领。 一时间,电梯里一片寂静,说不出的尴尬。郑淮明的眼神扫过两人,尖锐得像一把刀子,沈望不寒而栗,分明没做什么,却莫名有一种被捉奸的感觉。 沈望整了整夹克的领子,率先友好地笑笑:“郑主任,之后拍摄请多多指教。” 基于前车之鉴,他这次只打招呼,没有伸手。 郑淮明目视前方,微微转了身子,淡淡道:“你好,祝合作顺利。” ——叮咚。 电梯抵达会议室楼层,没等电梯门完全打开,郑淮明已经大步迈出,丝毫没有同行的意思。黑色皮鞋踩在瓷砖地上,脚步声渐远,只留下一个背影。 沈望长出一口气,这位医生虽礼貌客气,但压迫感太强,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这样的人。 “你说,我惹他了吗?”他无语道,实在想不出原因,“你们俩过去的事,也跟我没关系啊。” “我说个事,你别生气。”方宜讪笑,“郑淮明应该是认为……你是我老公。” 沈望目瞪口呆:“什么?” 方宜只好把那天阑尾炎签字的事跟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江湖救急,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沈望这下明白了,为什么每次郑淮明见到他,那眼神都想把他给刀了。 秋末午后的光照在女孩的脸上,她有点紧张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沈望笑了:“行吧,演出费给你打个八五折。” 可不知为何,接受了这个假身份,他心里竟有股说不清的喜悦。 签订合同算是顺利,场面比方宜想得隆重得多,二院的副院长、书记、宣传科主任都来了,心外科以郑淮明为领头,也坐了几排,甚至请了媒体和记者。 郑淮明坐在第一排,副院长的旁边。他表情平淡,双手搁在桌上,手指交叠,虽坐得随性,却凭空生出让人难以接近的威严气场。年近六十的副院长时不时与他交谈,他微微偏头,唇角带笑。 方宜右边坐了几个心外科的护士,年轻的女孩窃窃私语,看着郑淮明的(hknk)侧影,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她们的笑。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人。一个愣神,往事便涌入脑海。 那时,郑淮明是学生会主席,每次开大会,他都像这样坐在礼堂的第一排。他左右都坐着校领导和老师,如果是她早都紧张死了,偏偏他能张弛有度地与老师们闲谈,时不时引得一阵欢声笑语。 她是学术部的干事,就像现在这样坐在郑淮明身后偏左的位置,每一次都遥望着他的侧影,期待着他的转头。 喜欢他的女孩很多,多到表白墙上每天都能看见他的照片。有院花,有才女,有富家小姐…… 郑淮明答应她表白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沸腾了。 为什么偏偏选了她? 曾经,方宜以为是自己足够幸运,是上天给了她痛苦不堪童年的一个补偿…… 后来才明白,他只是她生命里的一劫而已。 相似的场景重叠,如潮水般的酸涩涌上心头,方宜太过出神,直到沈望将一杯热水递到手边,才反应来。 “你没事吧?”沈望看她脸色不对,小声问道。 方宜轻轻摇头:“没事,可能是有点冷。” 不远处,郑淮明虽说着话,余光却落在这边的两个人身上。 今日,方宜穿了一件精致的小西装,浅蓝牛仔裤,长发打了卷儿,蓬松柔软地搭在肩头。一副流苏耳钉,显得干练时尚,又不失正式。倒是看她小西装的料子很薄,如果没穿厚外套,这天气得冻感冒不可。 这样的念头只在脑海里停留一瞬,只见沈望从包里拿出一个暖宝宝递给她,郑淮明垂下目光,不再看。 她有了丈夫,往后她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签好合同后,简单地举行了一个开机仪式。即日起,接下来的三个月中,拍摄团队将以心外科室的日常医疗工作为主,拍摄制作一个长达九十分钟的纪实长片,兼具文艺性和社会性,对二院的医疗领先技术、人文关怀、医院文化等方面进行宣传。 开机仪式还未结束,郑淮明就接了一个电话,带着几位医生匆匆离开,留下剩余的人继续媒体的采访。 “后生可畏啊,这次的拍摄工作,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年近耄耋的副院长亲切地招呼道,“听说你有一位,和我们郑医生是校友啊?” 方宜微笑,微微弯腰握手:“是我,我比郑医生小几届。” 副院长对她的资料也有些,她的履历很漂亮,作为优秀毕业生,从国内顶尖学府北川大学毕业,后在法国攻读了世界前列的影视制作硕士,读研期间就屡获奖项。 “果然,北川大学都是好苗子。”副院长很满意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但处事不惊、不卑不亢,于是笑呵呵道,“难怪小郑跟我强烈推荐你啊,说你很有实力!” 方宜微怔,还是笑着接了话,谦虚了几句。 难道不是郑淮明假公济私拦下了这个项目吗,怎么会是他推荐的她? 副院长和一众领导走后,他们收拾设备,准备先去门诊转一转,找些素材。突然,就听后排的小护士急匆匆地往外走: “海原路发生连环车祸了,说有重症要往我们这里运,赶紧走。” 方宜连忙带上摄像机,和沈望分成两路,一人往手术室去,一人往急诊去。 急诊大厅此时一番忙乱,伴随着吵闹与哭嚎,救护车的鸣笛声从门外传来,担架床接二连三地推进大厅。方宜不禁回想起,她来给沈望手术签字那晚,这里也是同样的场景,混乱、悲戚、嘈杂。 这或许是急诊的常态。她拿起录像机,按下录制键。 突然,镜头里一闪而过的人影抓住了方宜的视线,她惊愕地从镜头前抬头。 两名护士驱赶着人群,护送一辆担架床飞快地往手术室的方向推去。正跪在担架床上,为伤者做心肺复苏的医生,正是郑淮明。 他的白大褂上、手上沾满了血迹,触目惊心。这一瞬像慢镜头,一切人流杂乱、喧闹哭喊都成了背景音,他跪在伤者身上,眼神坚毅,用力地一次又一次按下胸腔,随着胸骨的被动起伏,争分夺秒,与死神做着斗争。 第六章 寒夜 深夜,空荡荡的走廊上,重症监护室的大门紧闭,只有一扇小玻璃,可以窥见里面的各类仪器。 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的,她踮着脚,试图往里看,却够不到那玻璃,徒劳地努力着。方宜走出电梯,看到的便是这番情景,心里不禁一酸。 听护士说,小女孩名叫苗月,才七岁,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外婆带她来北川求医,却遭此劫。车祸时,玻璃碎裂,外婆被甩出窗外,身受重伤,至今还没有脱离危险。 在急诊大厅时,苗月心脏不适,昏迷了几个小时,被转到心外科治疗。可她醒后,固执地跑到重症监护室门口等,谁劝都不听,一次一次地偷跑出来。 苗月见到方宜,小跑过来,抓住她的袖子,小脸苍白:“姐姐,姐姐,我想看看外婆。” 方宜将她抱起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凑在那巴掌大的玻璃前往里看。昏暗的监护室里,只能看到各类大型仪器,无数小红点在黑暗中闪烁着,发出“滴滴滴”的声响,根本看不到患者的情况。 苗月扒着玻璃,吸了吸鼻子:“姐姐,他们说外婆在里面,我怎么看不到她?” “你看,外婆就在那边。”方宜搂紧了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外婆累了,还要再休息一会儿,一定会醒的。我们先回去睡觉好不好?这样等外婆醒来,第一个就能看见你了。” 这时,走廊尽头传来平稳的脚步声。方宜回头,见郑淮明走来。他脱去了白大褂,米色的连帽衫外套着一件黑色夹克外套,衬得他高大挺拔,少了几分沉重,更年轻、休闲,像是已经下了班。 他看见方宜,略有惊讶,脚步微顿,走上前来。 郑淮明微微颔首,算是和方宜打了个招呼。随即俯下身来,和小女孩保持平视,语气温柔:“苗月,怎么没有回去睡觉?” 小女孩认出他是刚刚的医生,紧抓着方宜的袖口,略有紧张地问:“外婆是不是很快就醒了?她醒了就能第一个看见我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方宜连忙给他使了个眼色。 郑淮明没有正面回答,伸手将苗月的外套扣好,温和地哄道:“先回去睡觉吧,等外婆醒了,我会第一个来叫,好不好?” 他神色柔和,右眼角的泪痣在笑意下更显柔情,更像是一个安抚孩子的大哥哥,而非一名医生。 方宜看着他的侧脸,下午他跪在担架床上做心肺复苏、浑身沾血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那时他肃穆、冰冷,和此时的他有些割裂。 其实,很久以前她就发现了,郑淮明笑的时候,眼里并不总有温暖的笑意。他不看人时,面色是很冷的,好似拒人于千里,让她不明白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苗月的身体还很虚弱,脸色很差:“我不想回去……” “我来吧。” 郑淮明没有再商量,伸手从方宜怀里将苗月接了过来,稳稳地抱在怀里,径直朝电梯口走去。他说的是问句,却带着不容置疑:“别让外婆担心你,好吗?” 方宜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一路从重症监护室,穿过大楼连廊,走到住院部。她始终走在他后一步的位置,苗月本就很疲惫,在他怀里渐渐睡着了。 回到病房,将苗月安置在床上,戴好氧气。郑淮明叫来护士,叮嘱她加一些安定药物,看好她,不要再容她偷偷跑到其他楼层。 关上病房门,郑淮明转身要走,方宜叫住她,放低声音:“她外婆的情况怎么样?” 二院住院部已有二十几年历史,装修老旧,走廊头顶的灯光惨白,连续闪烁着。他伫立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轻轻摇了摇头:“不好。” “不好是什么意思?” 郑淮明脸上没有了方才哄孩子的温和,平静道: “可能就是这一两天。” 方宜心头一颤,皱眉道:“那你非要把她抱回来,给她用安定?如(bbfs)果孩子见不到外婆最后一面怎么办?我可以陪她等……” “一旦离开氧气,她随时有昏迷的风险,三更半夜,你有急救的能力吗?不要给医院添麻烦。”郑淮明打断她,声音清浅,柔和中带着淡漠,“况且,她外婆重度颅脑损伤,大概率不会醒了。” “还有,不要对病人说,一定能治好、一定能醒这样的话。”他说,“不要给他们留有幻想。” 这些理性的语句敲在方宜心上,如同一场冷雨浇下。她意识到自己确实冲动,没有考虑到苗月的身体情况。 郑淮明公事公办的态度也让她如梦初醒。 方宜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远处,有深夜护士查房的声音,医用推车的轮子走在不平的地面上,发出嘈杂的细响。走廊窗子没有关严,秋夜的风溜进来,将窗叶刮得作响,哗啦呼啦。 方宜后知后觉有些冷,她只穿了白天那件单薄的小西装,手不自觉地攀上手臂,肩膀瑟缩了一下。 细微的动作引起了郑淮明的注意,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冻得骨节都红了。单薄的身子,肉眼可见她内衬也不够厚实,针织衫是低领的,露着纤细的锁骨。 ——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 这是郑淮明脑子里下意识的想法,却又很快抹去。 他现在没有这个资格,也不合适。 值班室里还有其他外套,或者,金晓秋出差了,她的办公室应该有备用的衣物……他这样思索着,没注意到女孩欲言又止的表情。 郑淮明的表情太严肃,目光有一丝游离,方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项目的事,谢谢你。听说你推荐了我们……” 他回过神,花了几秒才理解她在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事实上,不只是推荐,他是为她特意才拉来这个项目。 可又听她说:“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郑淮明的手渐渐攥紧,有时礼貌又是另一种疏远。他弯了弯唇,没有多少温度:“这是院里的决定,参考了所有竞选团队的综合实力。” 滴水不漏的回答。 不知道副院长是不是客套,再说好像成了自作多情,方宜只好点点头,不再说下去。 北川的秋末夜晚,温度直逼个位数。郑淮明穿了夹克,都觉得寒意阵阵,他措辞道:“值班室还有衣……” 话还没说完,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将他打断。 方宜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是沈望的来电。她正困于和郑淮明尴尬的氛围中,连忙示意了一下,背过身,走远几步接起电话。 她刻意放轻了声音,但深夜的住院部走廊足够安静,郑淮明还是听清了她的话,以及她语气中难掩的轻松。 “好,那我在三楼等你。” “你把车上的外套拿给我吧?” 上扬的尾音,似乎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郑淮明站在原地,口袋里的手紧紧握拳,指甲几乎要将掌心的皮肤刺破,留下深深的印迹。方才他的想法仿佛是一通笑话,她自有人担心穿衣冷暖。 “嗯,晚上有够冷的……等会见。” 女孩的声音轻轻的,很柔软。 郑淮明恨不得将耳朵堵上,这样就听不见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撒娇和亲昵。可惜他没法这样做,不想连最后的体面也无法留全。 方宜挂掉电话,回过头,看到的就是郑淮明冷若冰霜的脸色。重逢后,她读不懂他平静表面下隐晦多变的情绪,也懒得再读。 “郑医生,那你早点回家,我先走——” 她话还没说完,郑淮明已经利落地转身离开,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 看着他大步走远的背影,方宜的目光转向病房里躺着的小女孩,心里不觉有一丝闷闷的。此时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沈望,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想把心里憋闷的事一吐为快。 在异国他乡的合作与陪伴,他们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彼此非常信任的人。 郑淮明没有离开医院,而是朝行政楼办公室走去。这个点行政楼已经没什么人,十几层的楼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窗口亮着灯。 李医生正要去急诊轮班,没想到一出办公室就碰上领导,连忙有些紧张道:“郑主任,明天手术的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放在您桌上了。” 他全名李栩,北川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曾是一堆光环的优秀毕业生,来到二院,才知道什么是山外有山。 按往常,无论多晚,郑淮明一定会停下,提问抽查他对病人情况和手术材料的掌握程度,时不时还会加入一些额外的问题。工作两年多,他依旧没能免疫。虽然即使答不上,郑淮明也从不会像隔壁科室老大那样训斥他们,态度说得上是亲切温和,可就是让人不寒而栗。 李栩已经做好了准备,暗暗庆幸今天准备得还算充分。 然而,郑淮明只是朝他微笑了一下,嘴角是弯的,可眼里没有一丝温度:“辛苦了。” 擦肩而过,没有再任何的言语,十几秒后,走廊尽头传来关门声。 办公室里一片漆黑,只有对面急诊大楼的灯光和远处高架上的车流映在玻璃上,郑淮明没有开灯,站在窗口,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烟盒已经空了大半,他微微皱眉,却还是点了一根。 平时半个月也抽不了一盒,最近却屡屡破戒。 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郑淮明站在窗前,远远看见楼下的两个身影。五楼的距离,不远不近,正好能在灯光下看清。 方宜穿上了一件白色外套,那连帽衫有些大,袖子明显超过了指尖,更像是一件男士外套。她与身边的年轻男人说笑着,时不时甩动长长的袖子,像个玩闹的小孩,露出幼稚的一面。 第七章 伤口 往年十二月初,北川已经开始落雪。今年的气温一降再降,却始终没有下雪的意思,空气干燥又寒冷。 同在心外科住院部工作,方宜偶尔会遇到郑淮明,但再没有一句交谈。他总是步履匆匆,身边不是跟着医生,就是和患者在交谈。 她下意识地垂下目光,他也目不斜视,两人往往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 他们好像真成了完全的陌生人。方宜内心似乎有隐隐的郁滞,她将此归结为分手后再见面的尴尬。 临近周末,为了拍摄一些日常诊疗画面,方宜准备在病房角落布两个三脚架,方便随时拿取摄像机,比一直手持轻松些。 一大早,她就驱车去从工作室将闲置的三脚架搬到了病房。方宜干活利落,不娇气,二十多斤的专业脚架,她说抬就抬。前年秋天,在图卢兹郊外拍摄,她能一个人扛着十余斤的摄像机和稳定器风餐露宿,一天奔波两万多步,连同班几个壮实的法国小哥都对她佩服有加。 苗月对这庞大的机器十分感兴趣,蹲在一旁,眨巴着眼睛看。她有些腼腆,好奇却不好意思上手。 方宜见状,抛出橄榄枝:“帮我把螺丝拿过来,好不好?” 苗月听话地拿来给她,一来二去俨然成了小帮工,帮她拿这个,递那个。 方宜欣慰地笑了,一边装,一边跟她讲:“这是圆球可以活动的,你看,这里扭得紧,方向转动就难一点,也更稳。” 郑淮明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清晨暖白的光照进病房,方宜和苗月蹲在地上,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研究着三脚架的零件,一个耐心,一个好奇。病房里有暖气,她只穿了一件藕粉色的毛衣,散落在肩头的长卷发在晨光在照耀下微微泛着浅棕色,白皙的脸颊热得微微透红,显得那样温柔可爱。 她低头笑时,长长的睫毛扇动,盛满了暖融融的光。 郑淮明有一瞬的愣神,而后像不忍打破这温馨的画面,放轻了声音:“查房。” 方宜温声抬眼,两人视线蓦地交汇。他敏锐地觉察到,她眼里的笑意,在触及他的一霎,多了几分局促和尴尬。 和苗月的小课堂也戛然而止,她沉默地继续组装三脚架,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郑淮明眼里闪过一丝痛意。 原来,他就这么让她避之不及。 看到医生来了,苗月乖乖地回了床上,问的问题都一一答了。 一起来查房的还有李栩医生和两个不认识的医生,郑淮明态度亲切、医术可靠,又长了一张英俊的脸,即使戴着口罩,也难掩气质出众。病房里男女老少都很喜欢他,他一进来,就有家属给他塞水果,小孩也乐意围着他转。 唯有角落里装三脚架的女孩,始终低着头,没有抬头过一次头。 郑淮明走在前面,一个床、一个床地照例检查、询问,李栩做一些补充和沟通,另两位医生拿着记录表写写画画。 三床是一位中年阿婆,儿子儿媳十分孝顺,经常带着小孙女来陪床。小女孩约莫与苗月差不多大,却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性格活泼开朗。 “郑医生,阿婆说如果我好好学习,长大就能嫁给你啦。”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坐在阿婆的腿上天真道。 阿婆“哎呦”一声,赶忙解释:“我是说,你好好学习,长大就能像郑医生一样,治病救人!” “妈,你成天跟孩子说什么呢。”她儿子嗔怪道。 小孩的童言童语没有人见怪,病房里一阵笑声,隔壁床的病人也跟着笑。 “没关系。”郑淮明抬手假装输液架上的药物,笑容一贯让人如沐春风,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马上要手术了,这几天饮食务必清淡,尤其是不要多吃糖分高的水果了。” 阿婆见他不抵触这个话题,热心道:“郑医生,你有对象了吗?我表哥家的女儿,长得特别漂亮,刚从美国留学回来……” 中老年人总爱牵姻缘,这样的场合郑淮明经历了太多,他向来是笑笑不说话,敷衍过去。可今日,病房里那抹粉色的身影,却始终在他余光中挥之不去,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听着阿婆的絮絮叨叨,一旁的李栩忍不住跟着笑,来自病患的热情介绍,是领导职业生涯中唯一会吃瘪的地方。 不料,笑意还没明显地攀上嘴角,就触上郑淮明的视线。 他眉眼还是温和的,目光却有一丝隐隐的寒凉。 平时也不至于啊。李栩被激得一抖,连忙收起笑容,上前为领导排忧解难:“阿婆,我再跟您说说这个术前的注意事项,首先啊,就是不能忧思多虑,……” 方宜不是没有注意到病房那一侧的热闹,她蹲着的腿稍有些麻了,一直垂着头,颈椎也酸酸的。手里的零件变得无序,明明装过千百次,却手笨地将一个简单的装置装错了三遍,来来回回地拆卸。 查房按照从门到窗的顺序,眼看郑淮明朝自己越来越近,方宜不自觉加快了速度,想要在他临近之前将脚架装好,避免更多的接触。 “六床的化验结果我看一下。”郑淮明接过化验单,细致地看完,“整体没什么问题,今天下午三点,家属到二号楼会议室,我们开一个简单的术前会。” 余光中,他站在两步远的位置,穿着白大褂的身姿挺拔,声音清朗、不急不缓。 这声音却像一道催促符,一个圆扣零件卡在了轴上,方宜心急,用力地拿食指想将零件掰下来。 谁知,零件滑脱了手,锐利的一角因惯性沿掌心划下。 “嘶——” 尖锐的刺痛传来,方宜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的掌心被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血瞬间渗了出来。 那一声音量不大,但恰逢病房里安静,许多人都听到了。 李栩最先回过头,俯身关心道:“没事吧?” 比思考更快一步的,是本能。方宜下意识抬眼,却只看到了郑淮明检查病患伤口的侧影,他依旧专心地和家属说话,目光丝毫未转,好似没有任何事发生。 分明是能听到的,就算没有听到,李医生的询问也足够明显。 可郑淮明就是连余光都没有给她,仿佛她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没事,不深。” 方宜弯了弯嘴角,像在回应李栩的好心,又像在勉强用笑容安抚自己。心里有一股隐隐的、说不清的滋味,涩得发苦。 口子确实不深,血渗了几秒,就立刻凝固,不值得矫情。她婉拒了李医生要给她消毒的提议,快速地装好三脚架,逃似地离开了病房。 - 午后两点,医院职工食堂里用餐者寥寥。早就过了饭点,但由于手术、急救等各种原因,医生用餐时间不定,食堂二十四小时备着一些菜饭。 郑淮明和李栩刚下一台移植手术,一前一后走进食堂。原本,郑淮明是没准备来的,下午还要轮班,他身心俱疲,累得吃不下一口东西,只想回办公室休息一会儿,是被强行好心拉来的。 “领导,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饭,哪里来的力气做白衣天使?”李栩早就饿得眼冒金星,拿着餐盘扫荡,“哎,还有糖醋排骨——阿姨,最后两份都给我呗!” 打饭的阿姨认识这开朗的小伙子,笑眯眯地给他打了两大份,冒尖。 李栩赶紧也给郑淮明的盘里搁了一份,笑得露出八颗牙齿:“领导,再不抢就没了。” 郑淮明端着空空的盘子,不想拂了下属的好意,笑了笑收下。但眼见那盘排骨上的酱汁油腻浓稠,他实在是没有胃口。 最后,只又拿了一碗清淡的小馄饨。 “李医生。”郑淮明冷不丁叫他,“你下午没班吧?” 这话含义不明,李栩心里一紧,不会让他去顶别人的班吧。他可不像郑淮明那样拼命三郎,下了这么长的手术还有精力和体力去轮班。 “啊……”他含糊道,“对。” “能不能辛苦你去住院部看一下方小姐?看看她的手需不需要消毒。下午财务的材料你就不用去拿了,我去。” 李栩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指拍摄团队的方小姐,早上她的手被三脚架零件划伤了。当时他看了,就一个小小的口子,去晚了都该愈合了。这事他早都忘了,没想到领导还一直惦记着。 半晌,郑淮明又加了一句:“不要告诉她,是我让你去的。” “没问题,我吃完饭就去。材料我也带过来,顺手的事。”李栩乐呵呵道,只要不让他顶班,干什么都行。 看来,自己领导对那位方小姐确实不一般。 两人落座的时候,正好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周思衡远远朝他们招手,同一张桌子坐下。他盘里装了满满当当的四盘菜,随手搁在桌上:“你们也忙到这个点啊。” 周思衡一米八几的个子,性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偏偏毕业选了去了儿科。穿着印满长颈鹿(ojha)图案的白大褂,和气质说不上来的违和。 “嗯,刚下手术。” 饭桌上,郑淮明听着另外两个人聊天谈笑,始终只是淡淡地应几句。 早上查完房,想到那女孩匆匆离开的背影,他心里像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只应付了几口面包,就去上了手术。一连七个半小时,精神高度集中,在手术室里尚还撑得住,现在紧绷的弦忽然松下来,疲惫和倦怠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连带着空磨了几个小时的胃,也泛着灼人的酸水。 但明知胃里需要进食,郑淮明看着那层馄饨汤上薄薄的一层油,还是觉得难受得紧。 他修长的手指拿着勺子,舀了馄饨,却迟迟没往嘴里送几个。连孩子都能吃完的一小碗,在面前放了半天,几乎看不出动过的痕迹。 第八章 眼泪 经历了早上的事,方宜一整天都心情低落,就连小苗月都觉察到,把自己的小娃娃塞给她玩。 “谢谢。”她感动地接过来,抚了抚小女孩的头发。 本来是因为急诊环境更混乱、嘈杂,沈望自告奋勇去拍摄,把相对轻松的住院部任务交给她。可这样下去,经常和郑淮明见面,方宜觉得还不如让自己去挤那乱糟糟的急诊大厅好了。 这样想着,出病房门的时候她走了神,差点撞上一个人。 李栩赶忙刹车,往后退了一步,笑着招呼:“方小姐。” 虽然是郑淮明的下属,可他为人真诚,方宜对他印象很好,便也笑笑:“别见外,叫我方宜就好。” 李栩挠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递来一沓文件: “这些审批单,能麻烦你签完字去财务盖章吗?本来我要去的,但是临时加了台手术,我实在赶不及。” 财务那边流程繁琐,这么厚一沓材料,估计没有一个小时下不来。 方宜接过,是医院提供的部分拍摄设备的单子:“当然,我看下……” 她纤细的手指翻过页脚,一页、一页地看着,神色专注而温和。李栩看着眼前与他一般大的女孩,她的一双杏眼十分漂亮,像小鹿一样,乌黑灵动的瞳仁,卷而长的睫毛。五官小巧,清秀中带着一丝妩媚,气质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可在医院里阅人众多,比她漂亮惊艳的美女大有人在。一开始,对于郑淮明独独关照她,李栩是有些不理解的。但后来,接触得多了,他才发现,方宜身上有一股沉静而坚韧的气质,与她共事,好像任何事都可以耐下性子,让人没由来地感到舒服。 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李栩看着最近郑淮明脸色差得厉害,中午更是在食堂没吃几口就吐到昏倒,心里担忧得不得了。 所以他撒了一个小谎,加手术是假的,他想借着这份材料,哪怕让方宜去看看也好。 方宜检查完材料,承诺道:“没问题,我盖好章拿给你。”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呢。”李栩说,他有点心虚,语速也快,“这材料急着要,盖完章你直接给郑主任吧。” 方宜怔了怔,心里“咯噔”一声,愣神的瞬间,没能注意到他的不自然。 可已经答应了李栩,她只好点头:“好。” - 厚厚的窗帘遮去日光,偌大的办公室被白炽灯照得晃眼,一片冰冷的明亮。门紧紧关着,窗子半敞,冷风钻进屋里扫荡,没有一丝温暖。 郑淮明双手环在胸前,仰靠在办公椅上,合着眼艰难地喘息。身旁的输液架上挂着两个未挂完的药袋,输液针被拔下来,随意地悬置在一旁,水珠在针头上欲落未落。他昏沉着,实在抽不出一点力气,甚至没法起身将那窗关上,呼吸都像在透支体力。 中午在食堂,他曾吐得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但没等周思衡打电话给急诊,随着胃里的翻搅,他又在疼痛中清醒过来。不想麻烦同事,更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郑淮明坚持让周思衡把他扶回了办公室。 他判断自己大概是低血糖引起的眩晕,加上急性胃炎,便让周思衡给他挂了一袋葡萄糖和一袋止吐药。 儿科下午有多忙他是知道的,这会儿,周思衡已经被他赶回去上班。 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入身体,这种感觉并不好受。稍微缓过来一点儿,郑淮明就擅自将输液针拔了。 巨大的黑色漩涡逐渐将他吞没,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他的灵魂,想把意识从这副身体里拽走。郑淮明紧紧抿着唇,感受着心脏不规则的跳动,他很清楚这是短时间空腹输入葡萄糖的副作用,生生捱着这段熬人的不适。 “咚咚咚——” 一轻、二重。 这骤起的敲门声强行将他拉回现实,郑淮明皱了皱眉,却始终没有力气睁眼回应,意识仍在不断地下坠。他很快放弃了挣扎,等待着门口的人自行离开。 心外科的人都知道,郑淮明的办公室没有得到应允,是不可以直接开门的。 但下一秒,门把手就被轻轻地扭开了。 方宜打开办公室门的一瞬间还在庆幸,郑淮明不在,那她就可以把材料放在他桌上,避免了两个人见面的尴尬。 可推门的手很快顿住,寂静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办公室里,她不想见到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休息。屋里很冷,比走廊还要寒凉几分。视线落在挂着药的输液架上,方宜心里蓦地升起一丝酸涩。 他生病了? 早上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到了在办公室挂水的地步? 方宜见郑淮明双眼紧闭着,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小心翼翼地轻声试探: “郑淮明?” 坐着的人丝毫没有反应,看样子是睡着了。她这才放心了些,回身关上门,放轻步子走进去,将材料搁在办公桌的中间。 那桌上依旧整洁得像没有人用过,连那仅有的茶杯也不见了。 方宜走近,才发现郑淮明脸色白得吓人,几近透明,一双薄嘴唇毫无血色,紧紧抿着,眉头也微微皱起,像是很不舒服。输液架上的药水没有挂完,针头却已经拔去。他平日里惯是高高在上、风轻云淡,此时却敛了锋芒和气场,一个人独自在办公室输液……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注视过郑淮明了,他的五官大气、板正,眉骨修长,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薄薄的镜片,仿佛能看穿人的内心。可他的目光总是温柔的,他右眼角下的那颗泪痣,谈笑间增添几分斯文和柔情。 以前,方宜最喜欢他的泪痣,曾无数次坐在郑淮明的腿上,环着他的脖颈,细细吻过他脸上的每一寸。她喜欢凑到郑淮明脸侧,呼吸交融,撒娇似的用牙齿去碰他的泪痣。他会笑,然后将她拥进怀里接吻…… 回忆中的触感浮现心头。 重逢后,每次见面不是剑拔弩张,就是尴尬沉默,他的沉静与柔和,她竟只能在他生病睡着时看到了。 此时,郑淮明闭着眼,仰头靠在椅背上,他眼角的泪痣近在咫尺,像是有某种致命的吸引力。 方宜本能地抬手,缓缓地靠过去。 指尖微微颤抖,轻轻地触碰上郑淮明冰凉的脸颊。 那一刻,她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郑淮明没有反应,厚重的窗帘,只有两个人的寂静空间……方宜放轻了呼吸,指尖缓缓上滑,逐渐触到他眼角的泪痣—— 靠着的人忽然睁开了眼,他布满血丝的眼底分明清醒,丝毫没有睡意。 目光冰冷,带着几分痛楚和不可置信。 方宜的手一抖,下意识地抽回,却被郑淮明一把抓住手腕。他手心冰凉潮湿,抓得很紧,紧到她有些痛,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郑淮明深深地注视着她,声音低哑,吐字艰难: “你在……干什么?” 他的呼吸声很重,说话都很费力,一句话没说完,冷汗已从额角滚落。方宜这才意识到,郑淮明是真的病了,便也不敢再用力挣扎。 可刚刚的动作意味再明显不过,还是对不欢而散的前男友,方宜既羞恼又尴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见她不作声,郑淮明皱了眉头。他身子前倾,撑住桌面,紧攥的手骨节青白,气场陡然上升,怒极,嘴角竟挂了一丝笑意: “方小姐,你结婚了。” “请你自重。” 这一字一句传入耳畔,方宜瞬间难堪得红了眼睛,可手腕被他攥着,连逃离都成了奢望。她不自觉地发抖,却没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她声音有些颤抖,无力地辩白:“我没有……” 这否认显然太过单薄,郑淮明眼底已是一片血红,左手不知何时已用力地抵在胸口,强行压抑那翻涌的疼痛: “你把你丈夫置于何地……又把我置于何地?” 方宜一滞,敏锐地觉察到他话里的愤怒和醋意。 什么意思?他在乎沈望的身份? 可那一年,是他连一个分手的理由都没有,就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lnrh)br /> 方宜心如刀割,不甘地喃喃问道: “我还要置你于何地?当年不是你把我扔下的吗?” 是啊,当初被抛弃的是她,他装作一副痛楚的样子,又凭什么质问她? 这话像是一击重锤,砸在郑淮明胸口,病中的人承受不了如此激烈的情绪,翻江倒海的不适与剧痛暂时接管了他的意识。他再也忍不住似的,闷哼一声,深深地折下腰,也松开了她的手腕。 方宜伫立原地,白皙的手腕被生生捏出青痕,却感觉不到痛似的,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痛苦男人,心中非但没有一丝快意,反而涌起一阵不忍与酸涩。 眼泪再也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她不明白,她和郑淮明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个相互伤害的地步? 明明,曾经他是她少女时代竭尽全力仰望,只期盼着说上一句话的人;更是她全心全意爱慕,宁愿飞蛾扑火也不回头的人……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光,也遮住的窗外纷纷扬扬落下的雪。 北川这年的第一场雪缓缓落下。 方宜喜欢上郑淮明那一年,距离他记住她名字的那一天,还有四年零三个月。 后来无数次做梦,方宜还会梦到初见他的那个盛夏,改变了她人生的所有轨迹。 初三的一个下午,她和平日一样坐公车回家,却发生了交通事故。车身撞断围栏,玻璃破碎,她被狠狠甩出窗外,从高处坠入湍急的河水。波涛汹涌间,全身没有一处不疼,她用力地挣扎,却只一口一口地呛水。 第九章 体面 没错,当年是他提的分手,他活该,他自作自受。 女孩的话如一把尖刀刺进血肉,郑淮明抵在胸口的手猝然收紧,冷汗顺着额角滚落。 已经分不清是低血糖还是胃疼,或是挂水的副作用,他恨不得立刻晕死过去,结束这难熬的痛苦,也不用听到她说出的句句残忍。 可他不能。 最后的体面和尊严,让郑淮明攒着一口气,艰难而决绝地开口: “出去……” 又一次逐客令。 方宜自嘲地冷笑一声。 郑淮明就像是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刚刚那面具曾裂了一瞬,钻出转瞬即逝的愤怒和醋意。可很快,这层裂缝又闭合了,情绪烟消云散,只剩下虚伪的稳重和冷静。 她的不甘、她的屈辱都一拳打在了海绵上,只让人感到深深的无力。 过去相恋时,郑淮明从未和她吵过一次架,她耍的小脾气、偶尔的无理取闹,甚至是故意让他吃醋……他从未气过一次、恼过一次,永远是温柔地对她笑,将她的情绪照单全收。 方宜曾以为那是郑淮明特殊的爱,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从未真正走心的不在乎。 “出去。” 郑淮明短促地重复,随即肩膀一颤,伸手掩住口鼻,用力地闷咳。这一咳,像是要将胸腔都咳碎,怎么也停不下来。 方宜有一瞬的心揪,却还是理性占了风,收回了下意识想扶他的手。 既然让她走,她就走好了。方宜目光一沉,利落地关门离开。 可听着屋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到底还是有半分心软。她靠在走廊墙边,给周思衡打去一个电话。 十分钟后,方宜从窗口看见楼下周思衡匆匆赶来的身影,为了不和他撞见,从另一侧的楼梯下了楼。 一晚上,她都有些心神不宁,甚至在录一段手术素材时,忘记了戴上传声耳机。直到深夜,方宜终于疲惫地完成工作,从病房出来时,却一眼就看见了她想躲的人。 走廊上寂静空荡,她的脚步声方一响,周思衡便转过头来。 避无可避,方宜勉强笑了笑,主动迎上前去:“好久不见。” 上学那阵,周思衡惯是痞里痞气的,头发一个月一个颜色,逃课、骑摩托,做事也不靠谱,如今他穿着白大褂的样子,倒是多了几分沉稳和从容,让人有些不习惯。 “下班了?”周思衡干巴巴地问候。 时隔多年,老友相见,竟是有些尴尬。自从方宜和郑淮明分手,她远赴法国,就和国内的朋友断了联系。周思衡的身份实在特殊,一来,他是郑淮明最好的兄弟,二来,他还娶了方宜大学时的闺蜜金晓秋。 过去四个人关系非常亲近,但要说方宜和周思衡,就像正方形图案的两个对角,全靠另外两边关联着。这半年,金晓秋公派去援疆,此时没有了她在中间做调和,方宜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夜深了,为了不打搅住院部的休息,两人下楼。周思衡去医护站买来两杯咖啡,递给她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么晚了,应该给你买杯别的。” 方宜接过来:“没事,我对咖啡因不敏感。” 门诊大楼已经锁门,此时的连廊上鲜有人至,玻璃上映出窗外细密的雪花和两人的倒影。 “下午的电话,是你给我打的吧。”周思衡直奔主题,“这是你的新手机号?” 那时他刚下门诊,就打来一个陌生号码,里面的女声只说,让他来一下心外办公室。联系到郑淮明下午挂水的情况,周思衡连办公室都没回,立马跑去了行政楼。 “嗯。”方宜垂下眼帘,她也没想隐瞒,客气问,“他怎么样?” 周思衡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郑淮明其实不大好。工作这么多年,那人虽然把医院当家,是出了名地拼命三郎,甚至连发着烧都能上紧急手术,身体亏空得厉害。可周思衡从没见过他连着一个月进两次急救室,赶到的时候,郑淮明跪在地上发抖,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可偏偏他还抓着周思衡的胳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重复:别告诉她。 周思衡心里不好受,但也不想违背好友的意愿。他知道郑淮明这个人,看起来温和、好亲近,实则心思很深,连他也猜不透半分。 “他好多了。”重新输液以后,郑淮明确实情况有好转,虽然前提是还加了具有镇定作用的药。周思衡试探道,“他还没回去,你去看看他?” “我不去了。”方宜脱口而出,转而语气软了软,解释说,“我们都分手那么多年了,我去也不合适。” 周思衡微怔,眼前的女孩神色平静,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多年不见,她褪去了青涩,取代连帽卫衣和浅色棉服的,是一件质地细腻的米色高领毛衣,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显得优雅、落落大方。对于郑淮明的情况,她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像在说一个被她好心送去医院的陌生人。 “我听说……你结婚了?” “对,我结婚了。”方宜轻轻重复,说到这句话,她眼里略微有了笑意,神态也轻松不少,“我在法国认识的,太远了,就没叫你们。” 看着她因为谈起丈夫而露出的笑容,他心里一僵。 周思衡总算知道,为什么郑淮明受了这么大刺激,就连他,都内心起伏难平。这种改变不是一件衣服,或一个发型,而是由内而外的蜕变,那个羞涩的、低着头不敢和别人对视的小姑娘,彻底消失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方宜的画面。那时他从未想过,这清瘦的、腼腆的小姑娘,会和郑淮明有那么长一段故事。 那是2008年的盛夏,八月底,天空湛蓝,蝉鸣聒噪。 组会快要结束时,周思衡的手机不停震动,来电者执着,挂了又打,他只好接起来。 那头声音急切:“出事了!体育馆布置迎新活动的时候,有一个学妹从二楼摔下来,郑淮明去接她被砸了,现在两个人都在校医院呢。” 他一惊,匆匆请了个假,骑着车赶过去。 病房里,夏日午后明媚的阳光从窗口落进,透过茂盛的槐树,树影绰绰。辅导员和几个学生会干事也在,郑淮明靠在床头,正微笑着和辅导员说话。 少年戴着一副细边眼镜,温和斯文,眉清目朗: “真的不要紧,不用和我家人说……” 幸好,除了左脚绑着石膏,看起来并无大碍。 周思衡提着的心总算落了地,音量也没控制:“老郑,你要吓死我啊?正常人不都应该躲开吗?我之前看新闻,有人跳楼,把底下的人都砸死了!” 这一声,全病房的人都看过来,不过他向来大大咧咧,也不在意。 郑淮明却微微皱眉,给他使了一个颜色,示意他不要再说。 周思衡疑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这才发现角落里站了一个小姑娘。 及肩黑发、齐刘海,一双杏眼里满是愧疚与青涩,薄唇不安地抿着,局促地像个犯了错的小孩。病房里那么多人,她始终站在人群后面,远远地不敢靠近。 周思衡后知后觉,这是摔下来砸了人的学妹。 “哎呦,对不住。”他心有愧疚,瞅见床头放了个果篮,问也没问,熟络地拆出一个橘子,递过去,“你没事吧?没事就好。” 那女孩不认识周思衡,怯生生地看着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郑淮明哑然失笑:“你别吓着她了。” 这也不怪她,彼时周思衡一米八五的个头,板寸,耳边剃了两道,挑染成紫色。身穿一件满是破洞的黑色骷髅头短袖,牛仔裤上还挂了一条长长的金属链子,看着就不像好人。 周思衡咧嘴笑笑,自己把橘子剥掉吃了。 从周围人的七嘴八舌中,他逐渐勾勒出事情的原委: 体育馆的一二层之间有一个旋转连廊,不到三米高,没有栏杆,只堆着一些杂物。下午布置迎新展板和场地时,一个学长叫这个女孩搬彩旗和塑料板。 起身的时候,她一个重心不稳,就后仰着摔下去。 底下是坚硬的瓷砖地,如果高空摔落、后脑勺着地,后果可想而知。 但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躲开时,只有郑淮明上前几步,试图接住这个掉落的女孩——但这么大的冲击力显然是徒劳,两个人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女孩没有大碍,郑淮明却摔成了左脚踝骨裂。 周思衡听完简直咋舌,他都不敢想,今晚学校的论坛上会有多热闹。 郑淮明算是北川大学的公众人物,也是近几年最受欢迎的一届学生会主席。不仅高大帅气,温柔谦和,更是医学院专业成绩常年第一,明恋、暗恋他的女孩,能从体育馆排到北大门。 可纵使身边追求者不断,他从本科到研二始终零绯闻,是名副其实的“高岭之花”。 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学妹,一上来就给大众男神的腿砸骨折了…… 周思衡乐得想笑,觉得太戏剧了。 一整个下午,病房里始终十分热闹,来看望郑淮明的人络绎不绝,朋友、同学,连团委的老师和医学院领导都来了。周思衡口渴,坐在窗台边,不见外地将他果篮里的水果吃了好几个。 等人都散开,已经是傍晚了。 周思衡准备去买饭,这才发现那女孩一直没走,一直站在病房角落。隔得太远,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其他床的家属。 郑淮明也才注意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许是应付了很多人,他眼里有些淡淡的疲惫,依旧语气温和:“你快回去休息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抬眼,眼眶微红,不敢与他对视:“我叫方宜……” 她眼里的愧疚和自责太过明显,让人无法忽视。 第十章 伤疤 第二天一早,方宜就去急诊楼找了沈望,提出想和他换一下拍摄任务,她来拍急诊。 “是因为那位郑医生吗?”沈望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犹豫说,“但是急诊很乱,你一个人能行吗?” 昨天一夜,方宜都没睡好,思绪杂乱。她打了个哈欠,笑着拍拍好友的肩,回避了第一个问题:“没问题的,而且佩佩马上放假了,她也能搭把手。” 清晨的急诊大厅吵吵嚷嚷,沈望将她拉到消防通道。厚重的铁门关上,总算安静下来,晨光熹微,透过小小的窗子照进来,细微的灰尘在光中浮动。 这些天,沈望能感觉到方宜的强颜欢笑,几次开会,她听到郑淮明的名字,表情都不大自然。 “他是不是还以为我们是夫妻?”沈望将担心倾吐而出,“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当然,我很愿意帮你的忙,但我总觉得……” “方宜,最重要的是,你还在意他吗?” 面前的女孩沉默了,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目光失焦在远处的虚空中。 沈望不否认自己有私心,渴望听到她否认这个问题,但或许他早就意识到了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这一次,方宜没有选择继续用插科打诨来敷衍,半晌,她缓缓拉下了毛衣的领口。 方宜穿了一件米白色的v领毛衣,领口本就比较大,露出纤细的锁骨。她轻轻地往右下方拉了一点,显露出一道长长的、狰狞的疤痕。 那道疤足有十几厘米,颜色暗沉、深红,已经有了年头,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尤为突兀惨烈。 她薄唇轻启:“你不是问过我,这道疤是怎么来的吗?” 三年前在图卢兹,一次颁奖晚宴,方宜穿了一件宽领的白色礼服,曾露出过这道疤痕。 “当年郑淮明提了分手以后,他一直躲着不见我。”方宜声音很轻,再次提及回忆,就像生生揭开了缝合的伤口,并不好受。可她还是决定说下去,“有一次,我遇上他,追他的时候走得太急,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当时流了好多血,同学都在喊,可他就是没有回头。”她说着,嘴角反而挂上了一丝故作轻松的笑,好像这样说出来,就没有那么痛苦,“后来送到医院缝了针,可我等到出院,他都没有来看我一次。那一刻,我才相信,他真的不爱我了。” 那天冬天,在校医院,方宜就住在他们初次说话的那间病房。周思衡、金晓秋,还有很多共同的朋友都来看她,她不相信郑淮明不知道,可他一次也没有来。 方宜至今仍记得那一幕—— 她摔得很重,跪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在一片路人的惊叫与大脑的混沌间,捂着沾满血的胸口衣料。在疼痛中,她无助地抬头,看到的就是郑淮明逐渐消失在楼道转角的背影。 那也是方宜去法国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说不在意,肯定是骗人的。”方宜垂下眼帘,语气平静。昨晚她彻夜未眠,想了很多,“毕竟,如果有一个人,你那么喜欢过他、爱过他……没那么容易完全放下,我注定要一辈子带着他对我的伤痕活下去,就像这道疤一样,好不了了。” 从十六岁的惊鸿一面,到二十岁的年少青涩热恋,再到二十八岁的重逢。郑淮明这个人,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她的骨血里,恐怕连拆干血肉都没法剔除。 她微微笑了,眼神却冰凉:“但我对他,大概只有恨和不甘心了吧。” 急诊大厅的喧闹、呼喊被隔绝在外,消防通道里的空气潮湿、寒冷。唯有几缕日光照在方宜的长发上,泛着淡淡的暖意,她的神色越淡然,沈望就越心疼,整颗心脏都泛着胀痛与酸涩。 事实上,连方宜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她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往事。 “都过去了。”沈望勉强地笑了笑,直视着她潮湿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他少见地感性,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方宜。 这个拥抱轻而浅,带着真挚的安慰。 “我一直站在你这一边……”沈望此刻才懊恼自己嘴笨,说不出华丽的辞藻。可他简朴的词句,带着让人安心的承诺,“如果有一天,你想不录这个片子了,哪怕违约,我也会陪你一起。你不要勉强自己。” 在图卢兹,多少艰难,他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方宜接受了这个温暖的拥抱,她点点头,将下巴轻轻地搁在了沈望踏实的肩头。 - 工作多年从未请过假,郑淮明破天荒地,休了两天病假。 那天傍晚他被推进急诊室的事,惊动了院里领导,说什么也不同意他继续轮班。 郑淮明毕竟是医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怕自己哪天真的倒下,会耽误更多病患的手术和治疗,便接受了院里的安排。 但当他再次踏入心外科住院部时,却发现方宜不见了身影。 清晨,例行查房,郑淮明带着一众医生走向苗月的病房。方一推开门,只见沈望站在窗边,正在调试录像机。 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孩,她穿着雪白的短款外套,高腰修身喇叭裤,妆容时尚,戴着长长的流苏耳钉。 两个人凑得很近,女孩低头去看取景框时,做着鲜艳美甲的手,十分自然地搭在了沈望的臂弯。她语气亲昵:“哎,你把快门调这么低干嘛?” 沈望挑眉,痞里痞气地笑说:“你别挡我镜头,你又不管录像,少管闲事……” 随着医生们走进来,两人距离稍拉开了一点。 郑淮明没有开始查房,而是径直走向沈望。 沈望一见到他,就想起那日方宜悲伤的眼神,笑容立马消下去。他故作客气,语气不善道:“郑主任,这么早啊。” 郑淮明没有理会他的敌意,微微皱眉,审视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女孩身上。 他不说话,面上温和,可这样的沉默是高高在上的,更让人不自在。 “郑主任。”谢佩佩不知这是何方神圣,被盯得发毛,赶紧打招呼,“我是团队的助理。” “你好。”郑淮明微笑,他扫视着病房一圈,依旧没有看到想见的人,“方宜呢?” 沈望不喜欢他这副清高的做派,简洁道: “以后我来拍住院部,她去急诊了。” “急诊?”郑淮明本能眼神一沉,想到重逢时她被家属扔的东西砸到,“急诊太乱了,不适合她。” 沈望双手插兜,明晃晃地对上郑淮明的目光,带着几分挑衅,意味深长道:“郑主任,她为什么去急诊,还不是拜你所赐吗?” 他比郑淮明稍低一点,此时气势却一点不输。 更何况,沈望还是方宜明面上的丈夫。 言下之意,他站在胜利者的高地,俯看着郑淮明的一举一动。 郑淮明脸色一变,霎时没了血色。 那天在办公室,是他太冲动了……可他没想到,方宜会因此决定远远地躲开他。 一床的恢复情况不好,李栩匆匆来找郑淮明。却见晨光中,他的目光凌冽,气场陡然下沉,以至于李栩一时不敢上前说话。 直到郑淮明微微回神,注意到一旁的下属。 李栩连忙递上化验报告:“主任,一床说昨天晚上有心跳加快、呼吸困难的情况,请您过去看看。” 郑淮明的目光扫沈望和谢佩佩,微微颔首,转身走向病床。 很快,查房结束,医生们鱼贯而出,病房又恢复宁静。等门口的谈话声完全消失,谢佩佩才凑到沈望旁边,一脸兴奋地问:“哥,刚刚那是谁啊?长得好帅啊。” 谢佩佩在艺术学院读书,表演系的帅哥美女如云。可她没见过长相、气质如此周正的男人,一身挺拔的白大褂,清冷、斯文,带着一股让人难以接近的距离感。可查房时,他对病患的叮嘱和照顾又那么温和、体贴,谢佩佩真想也去挂个他的号。 沈望瞪了表妹一眼:“帅什么?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谢佩佩联想到刚刚两个人针锋相对的场景,算是看明白了。她撇撇嘴,故意埋汰他:“他不会就是你的情敌吧?那你胜算可不大哦。” “你小小年纪,胳膊肘就往外拐?”沈望一把揪住她耳朵,笑骂道,“上个月谁给你买的新手机?你个小白眼狼——” 不过,沈望敏锐地感觉到了,方才郑淮明看他和谢佩佩的眼神不太对,可能是误会了他们的关系。他忽然心生一计,放开了谢佩佩的耳朵,满意道:“你还有点用。” 谢佩佩茫然,连问几次,但沈望都不回答。 一连许多天,方宜在急诊忙碌。虽然急诊工作量大,但有谢佩佩偶尔来帮忙,倒也能忙得过来。不少急诊病人见拍摄者是个亲和的小姑娘,也都愿意与她聊几句,她成功地收集了十几个可用的素材片段。 晚上时,她经常刻意绕过查房的时间,直到夜深才去住院部看苗月,顺利地没有一次撞见那个不想遇上的男人。 这样的工作节奏充实、紧凑,一周后,方宜才意识到,她真的很久没有见过郑淮明了。按照二院的大小,和以往的巧遇频率,这好运得不太自然。 直到在食堂吃晚饭时,方宜遇上李栩才得知,郑淮明出差去南城参加国际医疗技术研讨会了。 餐盘里的菜忽然食之无味,方宜自嘲地执着筷子,几次夹起菜又没胃口地放下。 原来,她那么费尽心思躲的人,根本就没在身边,她的这些心思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忽而,又有些愤恨,郑淮明这个人,凭什么就能轻易地牵动着别人的心绪,自己却高高挂起? 第十一章 苍白 航班因暴雨延误,郑淮明从南城飞回北川,顾不上回家换身衣服,就匆匆赶回医院。一个危重病人连夜从隔壁市用救护车送过来,这台手术全科只有他能做。 又是一场六个小时的硬战,好在手术成功。关键部分结束,李栩主动上前收尾缝合,郑淮明叮嘱了几句交给他,刚一走出手术室,身子就不由得晃了晃,撑住走廊墙壁才稳住。 连日的奔波和高强度手术,精神疲惫,身体也达到了极点。 这场手术郑淮明本可以拒绝的,风险大、技术难度高,而且他本就预期后天才回北川。可每次遇到危急时刻,他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一张病床上少年苍白的面孔—— 清瘦的身体陷在被褥里,少年的嘴唇稍稍蠕动,氧气罩上就会泛起一阵薄薄的雾气。可他的眼神却从未自哀自怨,永远充满希望和乐观。即使前两晚刚从icu转出,经历生死为难,他抓着郑淮明的手,嘴角仍微微扬起:“哥,你哭什么?我都不怕,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能治好我的。” 郑淮明无力地滑坐在廊椅上,身体微微后仰,依靠着冰凉的墙壁。 路过的护士见他状态不对,关心道:“郑主任,您没事吧?” 戴着口罩,他本能地弯了弯眉眼,难掩倦意: “没事,我缓缓就好。” 郑淮明在院里是出了名的,可这位护士主要工作不在心外科,平日鲜少能和他说上话。她脸颊微红,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饼干:“做了这么久手术,您饿了吧,这个可以垫一垫。” 郑淮明此时确实需要吃些东西,胃里空得难受,再放任不管,可能又要泛滥。 “你自己还有吗?”他温声问。 护士连忙点头:“我这儿还有好几包,平时身上经常带着。” “谢谢。”郑淮明没再和她客气,接过饼干,摘去口罩,吃了一块。抬眼,却见那小护士还站在原地,他礼貌微笑道,“我真没事,你去忙吧。” 护士本还想再搭几句话,听他这么一说,只好留恋地点点头,走了。 郑淮明疲惫不堪,也无暇感知他人的小心思。他吃下饼干,又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买些东西吃。 医院食堂的夜宵无非是些油炸的小吃或汤汤水水,他回办公室换了外套,冒着小雨往对面的便利店走去。 冬至一过,北川已经正式进入严冬,雨丝冰冷,寒彻透骨。郑淮明买了一个面包和一杯热拿铁,在临街的窗口坐下。 虽然他清楚,咖啡这样刺激性的热饮并不适合自己,可急需要一些咖啡因来让大脑保持清醒,饮鸩止渴成了唯一的选择。 时间已经走过十二点,玻璃外是城市寂静的深夜,仅有“急诊”两个亮着红光的大字,在夜幕中醒目。偶尔有救护车闪烁着蓝红交替的光,争分夺秒地驶入大门。 整座城市都有休息沉寂的时刻,唯独医院的急诊大楼不会。 思绪稍一放松,郑淮明又想起那一抹藕粉色。急诊到底紧张、杂乱,而且入了冬,大门开开合合,大厅里冷得和室外没什么两样。她身子骨薄,会冻病的。 郑淮明合计,还是得想办法将方宜调回住院部,哪怕是其他科室。 路上零星还有几盏灯亮着,行人寥寥。他的视线没有聚焦地散在黑夜中,忽然,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郑淮明微微皱眉,眼里闪过一丝罕见的怒意。 其实,是沈望先看见郑淮明的。便利店在黑暗中实在明亮显眼,他一抬头,就看见那个坐在窗边喝咖啡的男人。 谢佩佩宰了他一顿烧烤当宵夜,两个人正合撑着一把伞,准备回医院停车库取车。沈望的伞坏了,用的是小姑娘的太阳伞,粉粉嫩嫩的,伞面也小。雨淅淅沥沥的,两个人不得不挤在一起。 “沈望,你那买的什么破伞?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闭嘴吧你,刚刚谁请你吃的烧烤?” 表兄妹从小一起长大,出国留学后,更是异国他乡唯一的亲人。时间久了,谢佩佩也没什么顾及,紧紧地挽着沈望的手臂。伞檐的水滴下来,她脖子一凉,赶紧将头缩回来。沈望个子高,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恋爱中的小姑娘,亲昵地将头靠在女朋友肩上。 沈望察觉到了郑淮明的注视,年轻气盛的男人心头一个念头闪过。他倒想看看,郑淮明把方宜伤得那么深,她对他还有没有旧情,又有多少? 他抬手,一把搂住谢佩佩的肩膀,将人拥在怀里,低头道:“别动。” 谢佩佩不解,但听沈望语气强硬,也乖乖照做了。 不到三十秒,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冲出便利店,疾步走来。郑淮明连伞也没有打,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却丝毫不顾,一张苍白的脸,眉头紧皱,眼里满是强行压抑的愤怒,就快要冲破桎梏。 郑淮明沉着脸,几乎是咬牙切齿: “你在干什么?” 谢佩佩心里发毛,她能感觉到面前的男人已经怒不可遏。 可沈望只是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抬眼与孩子们对视,甚至还带了点无所谓的笑意:“没带伞,只能挤一下了。” 两个男人在雨幕中无声地对峙着,沈望盘算着如何激怒他,内心却不知该悲该喜。郑淮明的反应超出了预期,他明显非常在意方宜,远不止是对一个甩掉的初恋。 郑淮明死死盯着沈望的脸,下颌紧紧绷着,面上没有表情,却散发着一股沉重的危险气息。看不到的地方,紧攥的手指甚至在微微抖动。 沈望见他久久不说话,以为他事到如今还在装那副清高稳重的人设。这人就不会生气?他嘴角弯了弯,正要开口故意呛人—— 下一秒,郑淮明却挥起一拳,直朝他脸上招呼过来。 沈望完全没有预料,这猝不及防的一拳,力道十足。他的鼻梁一阵剧痛,随即有温热的液体淌下,他抬手一抹,颜色鲜红。 他狠狠爆了一句粗口,冲上去反击。 雨伞落地,谢佩佩连声惊叫,眼看两个男人在路边厮打起来。 沈望也丝毫不输,一拳打在郑淮明的左脸上。“砰”地一声,他的眼镜瞬间碎裂,飞了出去,在脸上刮出几道血痕。 医院对面的人行道路窄,紧挨着非机动车道。雨丝越来越密,混着血流下,扭打间,沈望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踩在了人行道的边缘。 他一个重心不稳,崴了脚,向后倒去。 这时,模糊的大雨中,一辆摩托车在车道上飞驰而来—— - 方宜接到电话时,正在冒雨回家的路上。 谢佩佩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她吓得一个激灵,随即就听到她语无伦次的描述:郑淮明和沈望打起来了,沈望伤得很厉害,现在在二院急诊。 方宜的脑袋“嗡”地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立刻调转车头,往医院赶去,雨刷器机械地摆动,握着方向盘的指尖冰凉,几次差点闯了红灯。 跑进医院急诊大厅,她就看见了焦急等待的谢佩佩。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吓得惊慌失措,看到方宜来了,眼泪哗地就掉下来,哭得梨花带雨。 两个人一齐朝里走去,方宜安抚了半天,谢佩佩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啜泣道: “郑主任可能是误会我们了……我和我哥打着一把伞,我又挽着他,离得很近。” 方宜又气又后悔,她拉沈望演戏,没想到闯出这么大的祸! 穿过昏暗的走廊,拐进急诊的临时病房,光线骤然明亮,一坐一躺两个身影映入眼帘。沈望平躺在临时担架床上,头上缠着几圈绷带,还在渗血,样子十分惨烈。 输液架上挂着两袋药,平日里痞气爽朗的男人虚弱地合着眼,鼻梁上也又血印。他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脱了,只穿着单薄的灰色毛衣。 方宜简直没法相信,只一眼,眼眶就红了。 认识他几年,沈望连感冒都很少有,更别提这样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来的路上,她做了多少心理准备,也没想到能将人打成这样! 怒火不禁从心头上涌,方宜先缓缓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替沈望盖上。然后转过身子,看向那个坐在病房角落里的男人。 她听见沈望在轻轻喊,似乎带了一点劝阻:“方宜……” 可方宜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气愤,朝郑淮明走去。她面上仍是平静的,只有那双平时灵动的、柔软的眼睛,承着如冰霜般的寒意和怒气。 她双手抱在胸前,俯视着郑淮明。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歉意和表情,依旧是沉默。 打了人,怎么还能如此理所应当? 方宜怒极反笑,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地质问:“郑淮明,你到底想干什么?” 面前的男人狼狈至极,浑身上下湿透了,却没有脱外套,也没有任何动作,好像连胸口的起伏都微不可见。在惨白的灯光下,仿佛一座冰冷的雕塑。 郑淮明缓慢地闭了闭眼,声音低哑:“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她是沈望的亲表妹!”方宜怒火中烧,带着深深的震惊,仿佛这么当年,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阴暗的另一面,“哪怕真的是出轨,你就能把他打成这样吗?” 房间里一时寂静,只剩雨声。 郑淮明依旧低默不语,这样的态度彻底惹恼了方宜。 “况且,哪怕沈望真的出轨……”方宜注视着他,轻轻重复,嘴角嘲讽的笑意是那么残忍,“郑淮明,那也是我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干涉我的事?” 一句句尖锐的话如同利刀插在胸口,郑淮明青白的指尖紧攥,一时间冷汗如雨。 第十二章 失控 暴雨用力地冲刷着这座城市,带走的还有空气里的一切温度。 郑淮明闷咳了几声,眼神有一瞬的失焦。他罕见地没有戴眼镜,露出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脸上几道血色的划痕,触目惊心。 这样的他,对于方宜来说有一点陌生,气质少了斯文,更添成熟、沉稳。 只见郑淮明沉默着,瞳仁轻颤,视线半晌才恢复清明。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轻声问:“我给他道歉?” 话音未落,方宜就不耐烦道:“对,有什么问题吗?你把他打成这样,你道歉,天经地义!” 她心里杂乱,已经彻底厌烦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切。 凌晨两点,当年狠狠抛弃她的前男友,因为误会了她现任丈夫出轨,把人打进医院,还得她来主持公道……这叫什么事? 郑淮明仰起头,注视着面前盛气凌人的女孩,将她脸上的厌恶尽收眼底。他恨自己即使头晕目眩,依旧能看清她的每一个表情,微皱的眉头,紧抿的嘴唇,还有那双毫不掩饰怒意的杏眼…… 胃里翻江倒海,却由于没有一点食物,连呕吐的欲望都没有,只是尖锐、干燥地疼痛着。努力维持着体面,郑淮明压抑住想折下身子的冲动,勉强微笑,声音带着淡淡的嘲讽: “如果我说……我就不道歉呢?” “或许你不会相信,但你忠诚的、正直的丈夫,确实是故意让我误会的。” 这话太过直白、锐利,也太像狡辩。 方宜没想到,他态度如此恶劣、毫无愧疚,满腔怒意隐隐就要爆发。 可先她一步开口的,是病房里躺在床上的男人。沈望艰难地撑起身体,声音虚弱地回击:“郑主任,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你——” 还没说完,他就痛吟一声,蜷缩起来,捂住了渗血的额头。 方宜心头一紧,顾不得其他,连忙一边吩咐谢佩佩去接一点热水,一边亲自扶沈望平躺下。她感到自己指尖在止不住地轻颤,胸口好像有一团火就快要冲出来,连带着四年前的痛苦与屈辱…… 其间,整个病房陷入骇人的寂静。郑淮明强忍疼痛,冷眼看着她轻柔、小心地照顾另一个人男人。 女孩柔声问:“好点了吗?” 得到沈望的点头,她才缓缓回过身,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 “故意让你误会……”方宜冷笑一声,眼里无悲无喜,如一片寂海,水面下却暗流涌动,“你以为你是谁?全世界都要围着你转?” 惨白的灯光下,郑淮明轻轻颤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 “你不会说,打他是为了我的幸福吧?当年是你提的分手,郑淮明。”愤怒与控诉交杂,终于如决堤般涌出,方宜有一瞬地情绪失控,脱口而出,“你现在假惺惺地演给谁看?是真的因为怕我婚姻不幸,还是因为你的胜负欲,巴不得我过得不好?” 说出来的那一刻,方宜只觉得胸口那一团闷热难耐的郁结陡然消散,变得空荡荡的,寒意闯进去,整个人也从怒气中逐渐清醒。 她随即有些后悔了。 因为只在一刹那,郑淮明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方宜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色能差成这样,几乎是青白中带着几分灰败,阴沉得吓人。他眼里涌起丝丝缕缕的震惊、愤怒,和无法掩饰的痛楚,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晦暗情绪,就像风暴来临前的暗波汹涌。 气氛压抑至极,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会引爆这个狭小的房间。 突然,郑淮明猛地站了起来,两个人距离本就很近,加之他个子高大,对她几乎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压迫感瞬时扑面而来,方宜本能地害怕,往后退了一步。 但郑淮明没有给方宜逃离的机会,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病房外拉去。方宜惊慌失措,想要挣脱,但男人的力气极大,攥得她手腕生疼,只能踉跄着跟着出去。 沈望见状,急切地撑起身子要去追,却眩晕得摔倒在地。谢佩佩惊叫着去扶。 只听病房门“砰”地一声摔上—— 深夜走廊上阴暗冰冷、寒气逼人,方宜的外套脱给了沈望,只穿着薄薄的毛衣,她本能地瑟缩,可郑淮明怒极,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你要干什么?”方宜这一刻真怕了,声音带着哭腔,“郑淮明……” 下一秒,她就被重重地推着抵在墙上,郑淮明一只手按在方宜的左肩,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她的手腕。整个人微微前倾,阴影笼罩,将她几乎完全包裹住。 这是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动作,方宜的肩膀硌在墙壁上,惊恐地想往后缩。 “他的苦肉计就这么好用吗?”郑淮明眉头紧锁,眸子里盛满怒意,脸侧的水珠不知是未干的雨珠,还是涔涔的冷汗。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呼吸声很重,“可对我呢?为什么对我就这么残忍?” 方宜从没见过他这个模样,宛如一头绝望受伤的困兽。 可困住他的是什么呢?好像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她心里的某块地方,疼得一(dufw)颤,让她不敢去想。 “你还想我对你怎么样?”方宜眼眶通红,盈满泪水,“他现在伤得躺在床上……” “我是打他了,可他头上的伤,被摩托车撞的。”郑淮明痛极,已经分不清身体还是心里更加煎熬,手上的力气也失了分寸,将她手腕越攥越紧。他注视着她的漂亮眼睛,甚至弯了弯嘴角,“我是医生,最知道哪里致命……如果我真的对他下死手,他现在还能躺在这里?” 郑淮明的声音低沉,语气甚至留有一丝温柔,这样暧昧的姿势,仿佛情人之间的私语。 说出口的话,却是淬了毒的刀,神情也极其认真。 在这狭窄潮湿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窗外电闪雷鸣,不断传来尖锐的救护车的鸣叫声。情绪在不断地失控、发酵,如同夜里的暴雨一般,倾倒而下。 方宜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被攥着的手一直在发抖。 直到郑淮明的力道越来越大,她的手腕和肩膀剧痛,仿佛要被生生捏碎。方宜忍不住痛呼,微弱地挣扎。 郑淮明这才微微回神,猛地松开了她的手。 纤细白皙的手腕被攥得通红,几处骨节甚至泛着青紫,尤为惨烈。眼前的女孩哭得梨花带雨,眼睛里满是害怕,她的长发凌乱,不少碎发因泪水沾在脸侧。 满腔的怒气骤然抽空,灵魂回到身体里。郑淮明又悔又急,心疼得无以复加,神情也软下来:“对不起……我去拿药。” 看到眼前的男人恢复理智,有回到那个熟悉的、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刚刚所有的惊恐、害怕都涌上心头。方宜忍不住捂住脸,无力地顺着墙滑落在地,失声痛哭。 看着她单薄的肩膀不断耸动,宛如一把刀直直地扎进郑淮明胸口,穿破了肺叶和心脏,汩汩地冒着血。他明白,继打了沈望之后,他又做了第二件无法挽回的错事…… 胸腔和上腹传来一阵灭顶的疼痛,郑淮明几乎瞬间眼前一黑,痛得失去片刻意识。他本能地想要伸手撑住墙壁,却见方宜触电般地往右躲去,她那双小鹿般眼睛里满是不安,生怕他再次做出方才的举动。 她的反应无疑再次刺痛了郑淮明,可他无暇顾及其他,只能闷哼一声,生生忍住这剧烈的疼痛,整个人漱漱发抖。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被冷汗浸透,所有的热量都在随之而去。 方宜不是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刚刚他拉住她的手冰得惊人,简直像是死人的温度。上次郑淮明在办公室生病的情形历历在目,她想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却碍于今日种种,复杂的情绪堵在心口,难以开口。 这时,走廊那头传来谢佩佩渐远的求助声:“医生!有没有医生?” 似乎是朝急诊大厅那边去了。 可能是沈望那边出事了。方宜的神色一怔,急切地想要起身。可她和郑淮明很近,经历了刚刚的事,她对他有些胆怯。 郑淮明读懂她的想法,艰难地喘息着,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两步。 面前的女孩不敢再看他,飞快地爬起来,朝病房的方向跑去。 那是光源的方向,可方宜跑得太急,她没有看到身后的男人跪倒在地的身影。 - 方宜只休息了一天,就重回医院工作。沈望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临时找了一个摄影师补位,她得扛起统筹拍摄任务的担子,不落下进度。 她一进办公室,就看到桌上多了一盒活血化瘀的药膏,不难猜到是谁放的。 那夜被郑淮明所伤的手腕已经发青、泛紫,白皙的皮肤上一片狼藉,红肿发热,一碰就疼。方宜没有心情涂抹,或许是不想再和他的事扯上关系,只将药搁在了窗台上。 可没想到,再次遇到郑淮明是那么快。 当天傍晚,方宜从急诊大厅回住院部,经过二楼连廊时,一眼就看见了从对面走来的男人。 正是人流多的时候,夕阳西下,病患和家属来来往往。郑淮明和两位老教授并肩而行,他走在最左侧,正好与方宜形成一个对角。 郑淮明一身白大褂,步伐沉稳,依旧气质如松柏般挺拔、清冷。他正与教授谈笑风生,不知在说什么,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时不时微微颔首。 在人群中,方宜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了他。她也注意到,有不少擦肩而过的女孩回头看他,三三两两地笑着。 郑淮明又回到了她最熟悉的样子,可那场雨夜的失控,似乎成了一个隐隐的、难以忘却的心结。 方宜低下头,朝走廊的最外侧走去,试图混在人群中,避开他。 第十三章 高烧 可在医院,急诊楼和心外住院部总共那么几层,方宜如今要兼顾两边的拍摄工作,和郑淮明几乎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就在她每天为躲避郑淮明绞尽脑汁时,谢佩佩那传来一个消息: 前年他们拍过一个以法国留学生群体为题材的纪录片,投了一个国内的青年电影节。这个电影节在业内知名度很高,以沈望和方宜的资历、名气,本是没什么希望的。 没想到主办方传来消息,纪录片入围最佳摄像奖,邀请创作团队参加展映和颁奖礼,本周末在南方的白云市举办。 沈望头上还缠着纱布,不适合出席颁奖礼。这次出远差对于在医院如坐针毡的方宜来说,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只要再躲几天,就能短暂地逃离一阵。 然而,方宜清早一进急诊大厅,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郑淮明站在急诊室门口,明显是在等她。 先思考一步的,是本能的动作,方宜转身从大门退了出去。室外寒风呼啸,她拉紧了围巾,站在清晨的人流边缘,微微愣神。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既气他打了人不愿道歉,又对他有一丝害怕和愧疚…… 那夜后来她得知,沈望头上和脚上两处最重的伤,确实都是摩托车撞的。可在冲动之下,她全算在了郑淮明头上,还说了那么重的话。 恐怕整个二院都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方宜等了很久,卡着门诊开诊的时间,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急诊大厅。她猜这个时间,郑淮明应该已经去坐诊了。 谁知,一拐弯就差点撞上一个宽厚的肩膀。 “不好意思……” 方宜连忙道歉,抬头就撞进郑淮明探寻的目光里。他穿着白大褂,双手插兜,平静地看着她,眼里似乎没有惊讶。两个人靠得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气息。 她赶紧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郑淮明注视着她,眉眼间有淡淡的失落,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肩头:“你在躲我?” 方宜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咬了咬嘴唇:“没有,我只是很忙。” “忙到连饭也不去食堂吃,苗月的病房都没时间去?”他的声音很柔和,好似在询问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却莫名带着一股紧迫的威压。 方宜有点恼:“郑主任,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郑淮明往左挡了一步,堵住她的去路。他垂下目光,伸手去拉她的手臂,温声问:“我看看你的手腕,好点了吗?” 方宜逃走不成,下意识地抵触他的触碰,将手缩回身后: “已经好了。” 那青紫的伤痕被她藏在衣袖里,一碰还会很痛。 面前女孩的反应尽收眼底,郑淮明心头微颤,细密的疼痛间涌上无尽的后悔——是他亲手将她又往外推了一步。 他眼睫轻垂,敛去这一抹痛色,声音轻缓,无不诚恳: “那天的事,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方宜一怔,她没料到郑淮明这么骄傲的人会如此直白地向她道歉。 心里还堵着一口气,但她吃软不吃硬,此时语气也稍微软了些:“你打的人又不是我,你向我道歉做什么?” 郑淮明沉默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我只在乎你的原谅。” 方宜听出他的另一层意思,打人这件事本身,他没想认错。 可无论沈望有没有被摩托车撞到,郑淮明都打了他。 她眉头微蹙,将话说得决绝:“如果你不跟他本人道歉,我不会原谅你的。” 深冬气温骤降,方宜穿了一件白色的修身高领毛衣,搭浅咖色羊毛大衣,围巾搭在手臂上。她不施粉黛、长发挽起,此时面色严肃,一双漂亮的眼睛犹如沉静的湖面,颇有些冰冷。 说完,她见郑淮明不语、伫立原地,便不欲纠缠,转身要走。 “方宜……” 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可脚步未停,两人擦肩而过。 身后一片寂静,男人没有追上来。 - 去白云市是下午四点的飞机,方宜和谢佩佩一同前往,这一去要一周。好在沈望除了形象受损,已经没有大碍,可以接管拍摄工作。 中午,方宜拖着行李箱匆匆出现在医院。之前一位老人不愿接受采访,家属不知怎么说动了他,同意做一个短暂的访谈,她便立即赶来了。 访谈录得很顺利,方宜一出病房,就见谢佩佩拎着午饭小跑过来。 “方方姐,饭热着呢。” 之前谢佩佩也经常和她分享外卖,方宜没有多想,和她找了个休息间吃饭。 四菜一汤,摆了一小桌。糖醋排骨,毛血旺,地三鲜,清炒时蔬,还有一份黄豆猪脚汤。菜色诱人,饭盒精致。 都是方宜爱吃的菜。 访谈时的紧张感消散,她笑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谢佩佩没正面回答:“你快尝尝,看着就香。” 方宜吃了一块排骨,味道相当好,和现炒的餐馆没什么区别。谢佩佩平时最爱点附近十几块钱的快餐,简直不像她的风格。 她的目光落在外卖袋上,袋子上印着“明月楼”的古风字样,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这是北川市中心一家有名的饭店,方宜记得之前制片人请资方吃饭就是在那里,环境高雅,价格昂贵。面前的菜品口味极佳,也绝非是假冒小店。 这根本不是谢佩佩点得起的店。 方宜放下筷子,眉头微皱,认真道:“佩佩,这饭菜到底是哪里来的?” 但她问出这句话时,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不想承认的答案。 自己在吃饭上向来随和,恐怕就连沈望都不一定知道她真正爱吃什么,唯独只有…… 见方宜表情严肃,谢佩佩慌张起来。 小姑娘心里藏不住事,掩饰了几句,便支支吾吾道:“是……是郑主任让我别告诉你。” 答案和她预想的一样,一桌佳肴顿时没了胃口。 方宜叹了口气:“以后郑淮明给你东西,都不要收。” “郑主任说,这算是赔礼。”谢佩佩总算想起他的说辞。本来她是不想收的,但如此温柔英俊的男人请她帮忙,话里话外也都面面俱到,她实在是推辞不了……况且,今天一早还发生了一件让她震惊的事: “方方姐,你知道吗?郑主任今天早上来找我们道歉了。” 方宜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道歉?给谁道歉?” “就是给我哥啊,郑主任好客气啊,还提了水果和营养品呢。”谢佩佩回想起当时的那一幕,还是难掩惊叹。 当时郑淮明态度极其温和、谦卑,他提着东西走进设备间,说要为之前的事道歉。他的目光很真诚: “上次是我误会了你们,希望你们不要见怪。尤其是不该在冲动之下动手,沈先生,这些东西聊表歉意,希望你能不计前嫌地收下。” 话说得滴水不漏,就连能说会道的沈望,都没能挑出什么漏洞。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沈望只好也客客气气地接受了这番道歉。 谢佩佩看得佩服不已。那夜两个男人闹得可谓惨烈,郑淮明那么受人尊重又清高的人,居然主动给她哥低头了。而且神情中丝毫没有不服或窘迫,反而依旧是翩翩君子,柔和真挚。 “郑主任真是太厉害了,要是我肯定做不到。”谢佩佩声情并茂地描述了一番。 方宜也不可置信,本以为两人就会如此僵持下去,怎么也没料到郑淮明真能做到如此…… 可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那些东西呢?” 谢佩佩答:“就在设备间放着呢。” “先别拆,等从颁奖礼回来再说吧。”赶飞机在即,方宜来不及思考太多,只能先暂时搁置此事,“你吃完去收拾东西吧,等会儿我们车库见。” 草草吃了几口午饭,方宜赶回办公室拿行李。电梯门才刚刚打开,她就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 郑淮明就等在办公室门口,大概是看到行李箱,知道她一定会回来。他换下了白大褂,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外套,不像平日那样站得挺拔,而是斜斜地倚靠在门框上,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 方宜必须拿箱子,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还没等她开口,就见郑淮明站直了身子迎上来,眼神里有几分急切和恳求:“我们能聊聊吗?” “我要去赶飞机,回来再说吧。” 方宜说的是实话,去机场路远,她现在走时间也不宽裕。 她几步绕过他,强行将办公室的门拉开走进去。 天气难得晴朗,冬日午后的光明媚而温暖,透过走廊的窗子照进办公室,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晕。 郑淮明跟进办公室,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她,忽而想到什么似的,骨节分明的手停滞在空中。他声音很轻,带着半分嘶哑:“可你不是要走一周吗?” 方宜蹲下,将行李箱放倒,拉开拉链,把录像设备的充电线装进去。她动作没停,有些敷衍地应道:“嗯,差不多吧。” 她这一动作,大衣的袖子缩上去,露出了手腕。白皙的皮肤上青紫连成一片,过了几天,淤血愈发深红。 郑淮明目光一沉,呼吸声明显重了几分。他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注视着她的目光有些失焦,近乎低微: “就十分钟……行不行?” 方宜本能地感觉他不太对劲,但手机的闹钟响了,已经到了不得不出发的时间。她拉住行李箱,放缓了语气: 第十四章 酸涩 午后的办公室被阳光所笼罩,细微的灰尘的光里跃动,可方宜却害怕得浑身冰凉。 高烧到意识模糊的男人倒在身上,她背靠着墙壁,不敢动,也没法动。她生怕自己稍一动作,两个人就会一起跌倒在瓷砖地上。 方宜忍住眼泪,一边努力地架住郑淮明,一边试图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急救电话。 就在这时,她感觉怀里的人微微颤了颤。 方宜连忙试图唤醒他,焦急地轻声唤道:“郑淮明,你醒醒,现在感觉怎么样?” 半晌,就在方宜真的要拨出急救电话时,郑淮明终于恢复了神志。他听到了女孩带哭腔的询问,却没法回应,胸口翻江倒海,仿佛一张嘴,肺腑就要从胸腔倾吐而出。 为了不压到她,郑淮明艰难地抬手,撑住背后墙壁,直起了身子。 方宜怀里的重量骤然一轻,她后怕的泪水差点落下来,连忙扶住他。 眼前的男人深深垂着头,好似没有更多力气远离,脸庞近在咫尺,呼吸声十分沉重。郑淮明看起来脸色依旧差得厉害,明明发着烧,面色却十分苍白。他轻阖着眼,不适地眉头微蹙,冷汗涔涔。 方宜顾不上其他,下意识地抬手,纤细的手指带着凉意触上郑淮明发热的脸颊,为他擦去冷汗。她语气关心中带着急切:“你能走吗?我扶你去沙发上坐一下行不行?” 感受到她细腻的指尖在脸上滑动,郑淮明心尖一颤。睁开眼,模糊视线里,是方宜含着泪水的微红杏眼,她专注地、关切地注视着自己。他的心都快要融化,身体上的难受消散了一瞬,整个人飘在虚无的幻觉中。 但方宜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动作的暧昧,或许是曾相恋多年的本能,他们的身体从未彼此排斥过。 她不由得想起前几天的雨夜,明明是两个人都淋透了,温度接近零下的夜里,郑淮明却始终穿着那身湿冷的衣服,一个人坐在角落。那时他脸色分明已经青白灰败,她却视而不见,还几次因误会出言中伤他…… 这几日深埋在心底的隐隐愧疚汹涌而出,看到他如此虚弱难受,方宜快哭了:“你不是医生吗?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郑淮明不忍她担心,强忍着眩晕和不适,在她的搀扶下往沙发走去。平日里不过几步的距离,两个人生生挪了近十分钟,几次重心不稳差点摔倒。 终于摔在沙发上,郑淮明深深地折下身子,手不自觉地紧攥住胸口的衣料,手上血管爆起,重重地、急促地喘息着。 方宜给周思衡打了一个电话,随即担忧地半跪在郑淮明身边,纤长柔软的手覆上他用力的大手:“我给你拿药?退烧药在哪里?” 她说完就要站起来,却忽然被郑淮明牵住。他瞳孔漆黑,深深地看着她,那只刚刚被她覆住的手松开衣料,转而一把反抓住方宜的手。滚烫灼热的手心包裹住她的,那柔软微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微颤,再一次重重地抵在翻涌的胸口。 透过衣服和郑淮明的手掌,方宜能感觉到他沉重、杂乱的心跳,砰砰砰地在胸腔中跳动。 手腕有一点疼,但这一次,她没有抽开,而是顺从了他的动作,坐回他身边。 外套口袋里,手机在不停地震动。 方宜接起来,传来谢佩佩的声音:“方方姐,你还没下来吗?要赶不上飞机了!” 她这才察觉,时间已经迫在眉睫,现在驱车去机场是最后能坐上飞机的机会。 寂静的办公室里,谢佩佩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两个人都听得清晰。郑淮明攥着方宜的手,力度忽然重了些,他深深地折着腰,意识昏沉,埋头抵抗着黑暗和痛苦的拉扯,几乎是本能地想汲取这唯一的温柔。 但仅存的理智,又让他缓缓松开了手。 郑淮明没有说话,意思却也明了,他让她走。 方宜心里微微酸涩,理智告诉她应该去赶飞机。可周思衡还没来,看着身旁强撑着蜷缩起身子、刚刚还难受到昏迷的男人,她从良心上实在放心不下…… “佩佩,我有点事,你先去白云吧,我改签晚上的飞机。” 她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就被猛地推开,周思衡匆忙跑进来。 方宜像终于等来了救命稻草,连忙挂了电话起身,让他来查看情况。 周思衡来不及多问,利落地量了体温,一个成年男人竟烧到了40.3度,这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温度。 护士送来了退烧药水和输液管,周思衡立即给他挂上,担忧道:“他吃午饭了吗?” 方宜不知道,她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但料想他发着烧也不会吃多少。 “我去食堂给他买点粥吧,他胃不好,直接挂退烧刺激性太大了,我怕他撑不住。”周思衡没有深究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只是说,“你留在这儿照看他一会儿,行吗?” 方宜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周思衡走后,她也不懂什么医理,只好先拿湿了水的毛巾给郑淮明擦脸,敷在额头上试图物理降温。 就和周思衡所说医院,退烧药输进去还没到十分钟,郑淮明就开始胃疼得辗转难安。他深折着身子,冷汗如雨,连坐都坐不住了。 方宜看得心焦,但又束手无策,只好去找了毛巾沾水,用湿冷的毛巾给他擦脸,以达到物理降温的效果。 冰凉潮湿的毛巾贴上脸颊,稍稍缓解了身体的灼热,像有什么东西将他拉出闷热闭塞的漩涡。郑淮明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方宜近在咫尺的脸。她白皙的脸颊上微微泛红,由于她跪在沙发上,略比他高一些,一只手还保持着擦拭的动作。 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欣喜,冲淡了痛色,沙哑道:“你……你还没走?” 方才,郑淮明的意识始终处于混沌当中,只能听到忽远忽近的交谈声。在方宜的手从他手中抽走的那一刻,加之周思衡进门,他就以为她已经走了…… 方宜有些不自在地应了一声,将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后退了些距离:“周思衡去买粥了,你中午吃饭了没有?” 郑淮明还没回答,就被胃里的愈演愈烈的疼痛所淹没。空空如也的胃受不住退烧药的刺激,他轻轻摇了摇头,用没有输液的手用力地抵进胃里,按压体内痉挛刺痛的器官。 早上和中午都滴水未进,不是他不想吃,而是什么都吃不下。其实从那天雨夜过后,他就一直在发低烧,烧了好几天。 面对女孩的一次次的回避和害怕,他一边高强度工作,一边生生熬着。那些汹涌的、无处安放的痛苦和后悔,只有午夜失眠时,变成利刃剜着血肉,化作消磨身体的毒药。烧了就吃退烧药,胃疼再停药服止疼,身体自然不会顺从这样饮鸩止渴的对待,丝毫没有好转。 本来,郑淮明一早就难受得紧,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来找她的。可从李栩那听说,方宜这一去白云市就要一周多,他终是忍不住,堵在了她办公室门口…… 方宜见他摇头,叹气着去查看输液器:“那我给你把退烧药调慢一点?这样会不会刺激小一点?” 女孩站在一侧,低下头,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小心翼翼地调节着输液滚轮。那小小的滚轮握在她纤长的指间,阳光下,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她一边用大拇指慢慢转动,一边有点紧张地盯着液体滴下的速度,好似生怕调得不够适合。 这样的画面,让郑淮明微微愣神。 方宜毫无察觉,她将输液速度调慢,不自觉地观察着男人的面色是否好一点,温声问:“这样可以吗?” 郑淮明没有回答,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神幽深,一字一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对吗?” 语气不是询问,而是在笃定地确认。 此时他的意识清明,方宜怔了怔,深感这样的动作不妥。她施了点力气抽开,别过头去:“哪怕是一个路人在我面前晕倒,我也会关心他的,你不要多想。” 郑淮明的眼神一暗,收回的手更深地抵进胃里,周身颤了颤:“是吗……” 他知道她说的没错,即使是毫无关系的苗月,她也在认真地去呵护、关心。 方宜默然,走到一旁坐下。很快周思衡就要回来了,她想在独处时,把这事情说清楚。可看着坐在沙发上忍痛的男人,她又不知如何开口。 冬日午后的阳光是金黄色的,淡淡地照在郑淮明身上,却好似无法真正地将他暖热。她记得上大学时,他最爱穿浅色的衣服,夏日常穿浅蓝的牛仔裤和白色板鞋,清爽的少年气十足。就连冬天他也是穿白色的羽绒服,一眸一笑间,如雪色般柔和。 可如今,除了那件白大褂,郑淮明身上只有黑色、灰色,再没有了当初的色彩。 那时,他也总是健康阳光,方宜不知道他现在身体怎么会差成这样,短短两个月,就病倒在她面前两次。 “郑淮明。”方宜轻轻地唤了他的名字,重逢后第一次如此正式的、不带着任何消极情绪的。 对面的男人应了,他预感她说的话不会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也不得不听。 “佩佩和我说,你早上去和沈望道过歉了……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好吗?你也别再难为自己。”她的声音温和,目光落在角落的光晕中,似乎无悲无喜,“午饭其实是你买给我们的吧,下次你别这样了。” “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方宜淡淡地说,“以后我就当普通的同事,别再因为以前的事,影响当下的工作和生活,可以吗?” 她的表情很认真,不是在商量,更像是在通知他自己的决定。 第十五章 温热 德悦大厦,四十层,足以俯看整个白云市。这里作为南方的经济最繁荣的城市之一,夜景璀璨。 酒店浴室里热气氤氲,镜子上染了雾,方宜光着脚,站在湿漉漉的、冰凉的瓷砖地上,轻轻用手指擦去白雾。昏暗的灯光下,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女孩苍白的脸,圆脸,小鹿般的一双杏眼,小巧的鼻子,轻抿的红唇。再往下,是修长的脖颈、削瘦的锁骨,和一道长长的、丑陋的疤痕。 她抬手,用指尖触摸那道微微凸出的疤,从头到尾,缓缓地划过。扭曲的缝线、暗红的印记,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惨烈。 方宜闭上眼,那些回忆就在脑海中翻卷,如同一层层浪花,交叠着扑在干涸的海岸上。 “啪”地一声,她按下了灯的开关,骤然陷入黑暗。 方宜吹干长发,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一整天的工作和应酬,身体疲惫不已,神经却无法放松。 她踩着拖鞋,站在开敞的阳台上,倚着栏杆,轻轻晃动杯中的红酒。夜色中,无数高楼大厦临海而立,即使深夜,高架上仍车流不息,整座城市被繁华的灯光所笼罩。这里温暖、轻盈,和北川不同,北川是肃穆的、干燥的,是厚重的大雪和严寒的深冬。 这间房费并不昂贵,却是少女时代的她无法触到的高度。方宜还记得,上学时,她最喜欢去图书馆的最高层,站在高高的地方,俯瞰漂亮的夜色。但为了省钱,她选了一楼最差的宿舍,又阴又潮。别说夜景,一入夜,屋里开了灯,外面能清楚地看进来,她连窗帘都不敢拉开。 郑淮明送她去做兼职的路上,方宜不止一次地坐在单车的后座,一边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一边畅想。 “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想买一个很高很高层的房子。”年少的她笑着说,“还要有一大扇落地窗,晚上能看到整个北川最漂亮的夜景。” 郑淮明笑而不语,等红绿灯时,转过身,替她将围巾压得紧实些。方宜抓住他的手,撒娇道:“你怎么不回答我?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 “我喜欢和你一起住的房子。”少年眉眼温柔,将她被寒风吹乱的长发理到耳后。 没有得到具体的答案,方宜不满道:“你就会哄我,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绿灯亮起,只听郑淮明笑说:“坐好,风太冷了,再说话你会着凉的。” 依偎着的两个身影消失在寒冬的街头,也逐渐淡出方宜的回忆。 入口的红酒醇厚、温润,微酸与甘甜交织。不知为何,方宜竟品出了淡淡的苦涩,现在想来,过去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郑淮明在听。她沉浸在单纯浓烈的爱慕中,对他真正的想法知之甚少,或许,也未真正了解过他。 相隔几千公里的距离,在白云的工作异常忙碌,她离开北川市那天的事,似乎有些遥远了。但此时,方宜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郑淮明倒在她身上时的情景,他脸颊灼热,无力地靠在她的脖颈间,呼吸间的热气喷在她耳畔。 当时她心里只有焦急和担忧,如今向来,却是如此越界和暧昧。 夜风吹动长发,方宜轻轻抚摸锁骨下的伤疤,闭上了眼睛。 - 几日后,金晓秋在朋友圈转发了推文。 沈望、方宜团队创作的纪录片《他乡遇故人》获青年电影节纪录片最佳摄像奖,这是该奖项十年来第一次主创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一公布就一片哗然。 昏暗的办公室里,屏幕灯光微弱,郑淮明指尖轻轻下滑,每一行都读得极认真。 照片里,方宜站在颁奖台上,一身白色修身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笔直的小腿,一头长卷发披肩,温柔中带着妩媚,漂亮极了。面对台下的上千名观众、媒体和镁光灯,她的神色自信,对着镜头微笑,唇红齿白,明媚大方。 最下边是一个采访视频,举着各路媒体的话筒,方宜对创作理念侃侃而谈,分享拍摄中的趣事,时不时逗得大家一片笑声。最后,她说,我最想感谢的是我的队友沈望,他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今天没能来到现场。我们在拍摄时遇到了很多困难,甚至还有被访者在剪辑结束后改变想法,不愿意肖像被发表……但这些事情我们都一起挺过来了,沈望是我最信任的同伴。 有记者问:“你们之前一起合作拍摄了很多纪录片,请问你和沈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呢?” 方宜眼中闪过一丝黯淡。 记忆里那个深冬的图卢兹,她是为了谁,喝得酩酊大醉,将这个好心的中国男孩认成了别人,抱住他的脖颈流泪。 方宜将碎发别到耳后,淡然地笑了笑:“是在法国上学的时候,机缘巧合下认识的。那时候我去图卢兹交流,沈望恰好在艺术学院学电影。” 一句话说得风轻云淡,掩饰过所有悲伤往事。 公众号的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页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回放键,几十秒后,屏幕灰暗下去。 半晌,郑淮明重新解开锁屏,进入微信页面,点开一个小猫抱着摄像机的置顶头像。备注很简单,只有连名带姓的“方宜”两个字。 他缓缓打字输入:祝贺你获奖。 删去,重新输入:影展还顺利吗? 一条竖杠在输入框里闪烁着,又一次退回开头。 就在郑淮明左滑退出对话页面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李栩的名字闪烁。 平时这位礼貌乖巧的下属很少直接拨打他的电话,郑淮明指尖微顿,按下接听。 只听李栩急切中带着欣喜的声音传来:“郑主任,苗月的父母找到了!” 方宜接到消息,快速处理好白云市的工作,提前一天飞回了北川。她踩着高跟鞋,风尘仆仆地赶到心外住院部,透过病房的窗子,遥遥看见了苗月病床前的中年夫妻。 苗月母亲约莫三十四五岁,眼里却有着掩不住的沧桑和疲惫。她穿着一件土黄色羽绒服,手腕上的袖套已经被磨得掉絮。她坐在床边,苗月高兴地和她说着些什么,脸上是少见的笑容,眼神亮晶晶的。 苗月父亲高瘦、板寸,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工地制服,满是油漆和灰尘。他身边就有凳子,却没有坐,站在角落里,看着母女俩讲话。 不忍心打扰这家庭团聚的温馨时刻,方宜只在门外驻足。 她看得太过专心,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郑淮明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或许是刚下手术,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戴着浅蓝口罩,看不清表情。 “颁奖礼还顺利吗?”郑淮明声音清朗,温声问,“恭喜你获奖。” 七天前那一别,说不上融洽,方宜要赶飞机,趁他睡着无声地离开,后来也没有了任何联系。此时相见,昏暗的走道里,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的开场白礼貌、客气,她说过要当普通同事,便也没有冷脸相对的必要。 “谢谢。”方宜也笑笑,简短答道,将话题不动声色地拉回工作,“苗月的父母是自己联系医院的?之前不是一直找不到吗?” 她一度以为,苗月父母故意不接电话。如今看来,事实比想象得好得多。 “他们在南方打工,早就换了当地手机号。”郑淮明耐心地说明情况,缓缓道来,“这次他们准备回家过年,发现联系不上女儿,才一路找到北川来。苗月父亲在工地打零工,她母亲就在附近卖早餐,家里经济不富裕。” “他们已经结清了目前的费用,并且签署了苗月的第一次手术同意书。” 方宜点点头,目光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他们能来就是最好的,我很久没见过苗月这么高兴了。” 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她却见郑淮明脸上没有笑意,眉眼间反而带着一丝严肃和平静。只见郑淮明沉默半晌,说道:“但是他们要求放弃对苗月外婆的治疗。” 方宜心里“咯噔”一声,霎时没了笑容:“你的意思是……” 北川的深冬大多是阴天,窗外飘着细雪,冷风从走廊未关严的窗子钻进来。病房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而在楼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独自躺在重症监护室里,靠满身的输液管维持生命。 郑淮明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忍和沉重。在医院工作多年,他见惯了生死离别、人情冷暖,这不忍更多的是如何对眼前的女孩说明: “他们要求今天拔管,一切顺其自然。” 方宜垂下眼帘,郑淮明说的隐晦体面,她也明白其中的意义…… “苗月外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郑淮明明白,他作为医生,不应该说带有主观感情色彩的话,却还是不禁出言安慰,“接下来继续治疗,结果也不会太理想。” “我知道了。”方宜打断他的话,她异常冷静,“苗月知道吗?” “他们的意思是,不让孩子知道。” 方宜微微蹙眉:“连外婆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苗月长大以后会怎么想?” 病房玻璃上映出小女孩的侧脸,里边开着暖气,她小脸红扑扑的,还沉浸在与父母团聚的喜悦与幸福中,丝毫不知道最疼爱她的外婆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面对方宜的反问,郑淮明十分平静,只淡淡一句: “医院会尊重家属的意愿。” 这话说得客观,也置身事外,方宜不自觉地责怪道:“作为医生,你不劝劝他们吗?做这样的决定,苗月以后会有遗憾的。” 郑淮明掩唇轻咳,声音略有嘶哑:“考虑到苗月下周就要手术,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刺激她。” 第十六章 大雪 【前一章大修,几乎重写了(字数增加),建议回看一下哦~】 比起机场、高铁站,客运站和火车站是苗月父母更有可能去的地方。 大雪封路,客运站大量的长途巴士滞留,人山人海,到处是大包小包的外来务工人员。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背着硕大的行李,风尘仆仆。 人们的手机上不停地推送着新闻:北川市遇强降雪,高速、铁路等长途交通几乎瘫痪。 在这样的茫茫人海中,寻找一对普通的中年夫妻,无疑是大海捞针。 方宜和郑淮明找到了天黑,依旧一无所获。沈望和谢佩佩那传来火车站的消息,同样没有结果。 大屏上的发车时间表逐渐由红转绿,无数大巴如泄洪般驶出北川长途客运站。望着夜幕中客运站的人流,疲惫和绝望早已占据方宜的心头。 早上本有一场杂志的专访,她外套里穿了相当正式的小西装,搭配的是一双带小高跟的黑色尖头皮鞋。几个小时的奔走、寻找,脚底疼得麻木,脚后跟也早已被磨破,泛着刺痛。但方宜还是不停地走着、找着。 忽然,远处三号上车口的人群中,一抹土黄色吸引了方宜的注意。 那抹颜色一闪而过,却与苗月母亲身上羽绒服的颜色那么相似。她立刻朝三号上车口跑去,全然不顾身后郑淮明的喊叫声。 人流拥挤的候车大厅,方宜忘记了脚上的疼痛,一路上不知撞了多少的肩膀。 “不好意思!” “借过——” 她眼里只有那个熟悉的背影,土黄色的羽绒服,随手挽在脑后的凌乱长发。 推开上车口的玻璃门,室外夜色浓重、寒风凛冽,车站昏黄的灯光中,不少人看向这个衣着光鲜、妆容精致,却不顾形象奔跑的年轻女孩。 可方宜就只是旁若无人地在大巴间穿梭着、寻找着,呼吸间的吐息化为白雾,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她飘动的长发上。 光影晃动,人声嘈杂,方宜一时间有些恍惚。 六年前,她也曾这样拼命地跑着、追着…… 大三那年,继父何志华在送货的路上突发脑溢血,送医不治。 方宜回到海城,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上,母亲池秀梅哭得肝肠寸断,继妹何初月搀扶着她,泪流满面。 只有方宜一身黑色,站在角落,宛如一个局外人。那张黑白相片上的中年男人带着微笑,很是慈祥、平静,却与她脑海中那个拿着皮带抽打自己的狰狞面孔对不上号。 送葬时,她哭不出来,池秀梅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没良心的,你爸和你又没有血缘关系,还养了你这么多年,真是白养了!” 那日也下了大雪,双脚陷泥泞的雪地中,周围的亲戚邻里门的目光如刀子般扎在方宜身上,他们窃窃私语,谈论着这个不孝的、理应被万人唾弃的继女。 下葬后,池秀梅将家里的东西都变卖了,她没有工作,于是决定去西南一座小城投靠远方亲戚,也将何初月的学籍转了过去。 看着自己从小使用的书桌、单人床被工人一一搬走,方宜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注视着母亲和妹妹收拾东西的背影。 没两日,何初月为转校的事,提前被送到了亲戚家,只有池秀梅留下来,将变卖房产的事处理妥当。 当夜,床头昏暗的灯光下,池秀梅交给方宜一个镯子,用粗糙的手指帮她戴上。 “这是妈妈年轻时的玉镯子,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了。”继父去世后,池秀梅一夜沧桑,“方宜,妈知道你是有出息的孩子,以后你就回北川去读书吧。你妹妹年纪还小,要读书、考试,妈带她走,你不用担心。” 冰凉的镯子带在方宜消瘦的手腕上,大了整整一圈。 彼时,郑淮明被外派到最南方的城市参加学术会议,他跟导师请了假,赶回海城时,已经距离葬礼过去四日。 他远远只看到一个女孩孤零零地蹲在雪地里,浑身都落满了厚厚的雪。 方宜倔强地红着眼,就是不肯哭。 送别的那一天,海城少见地下了大雪,方宜将母亲送到了火车站台。池秀梅的行李大都已经寄过去,只有两个包裹、一个行李箱。 郑淮明远远地站在站台后方的人群里,不忍打搅她们临别前的短暂片刻。 然而,母女俩只是沉默不语。方宜以为自己对这个家已经没了任何眷恋,却在绿皮列车呼啸而来时,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 她干涩地问道:“妈,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池秀梅看向女儿,疑惑地瞪大眼,微微笑了:“火车太吵了,到妈左边说。” 她的右耳是聋的,方宜六岁那年,海城刮台风,池秀梅送她上学的路上,一棵电线杆被吹倒了。砸下来时,池秀梅不顾自己安危,紧紧地把女儿护在身。醒来后,她的右耳就再也听不见了。 也是自那时起,没有人会要一个半聋的中年女人干活,池秀梅丧失了劳动力,只能卑躬屈膝地向何志华讨钱。 绿皮火车轰然停下,带起无数灰尘,列车员叫着“站台只听两分钟,乘客请不要下车吸烟——”,四周的旅客也开始匆匆上车。 方宜走到池秀梅右边,犹豫了一下,说:“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池秀梅欣慰地笑了笑,提着箱子上了火车。 方宜伫立原地,脚步一时间无法动弹。直到列车员说“火车要开了,请往后退一退”,车门重重地关上,她却本能地从车窗寻找着母亲的身影。 车上到处都是人,池秀梅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隐在人群中,连一个轮廓都找不到。方宜在车厢前踮着脚,努力地找着,想再看一眼母亲。 火车鸣笛,轰隆隆地启动,缓缓向前驶去。 一直沉默平静的方宜,却追着火车向前跑去。站台上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方宜听到身后郑淮明一边追,一边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听到有工作人员在阻止她,可她就是无法抑制地,拼了命地想要追上母亲的车厢。 大雪纷扬中,火车越驶越快,方宜跑得再用力,也只能看着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在眼前消失。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嘶哑地喊着:“妈——” 明明何初月也只比她小三岁而已。 明明母亲也曾爱过她。 为什么? 火车远去的铁轨蜿蜒入山,站台的长度是有限的。这一切只是徒劳,方宜却发了疯一样向前追着,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凌冽的寒风吸进嗓子,涌起一股干涩的血腥气。 这时,火车已然全部驶离站台,方宜一边跑,一边哭得声嘶力竭。 郑淮明大步追上她,从背后一把将她拉入怀里。两个人的惯性太大,重重地一起摔倒在地上。 方宜的手腕磕到坚硬的地面,那大了一圈的玉镯瞬间碎裂。青绿的清透碎片,洒了满地。 下着雪的站台潮湿冰冷,方宜无力地跪坐着,郑淮明将她紧紧地抱住,是那么狼狈。她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染湿他胸口的衣料,长发也因雪水而纠缠,糊在脸上。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很用力地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方宜的脸颊抵着郑淮明的肩膀,眼睛依旧注视着火车远去的方向。 他抬手,用温暖的手掌捂住她的眼睛,让她不要再看。 方宜哽咽着,攥紧了他的衣袖,她说出了第一句话:“郑淮明,她们都走了……” 虽然她怨恨过这个家,想要逃离这个家,可这一刻起,她再也没有家了。 郑淮明的声音也颤抖着,他眼眶血红,伸手替她理顺脸侧的碎发,那双深邃的、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她,好像将她吞没: “方宜,我永远都不会走的……” 同样是车站,同样是漫天的飞雪,方宜跑着,记忆与现实交织,如同虚境。 她不知道自己追什么,是替苗月寻找抛下她的母亲,还是在追着年少抛下自己的母亲? 终于,方宜在一条上车的队伍里,寻到了那抹土黄色—— 那中年女人转过身,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奔跑的脚步戛然而止,方宜微怔,脚底的疼痛让她重心不稳,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她没有试图扶住任何东西,却被一个拥抱稳稳地接住。 她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个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怀抱属于谁。 方宜堪堪站稳,抬手挣脱开。那个陌生的女人已经消失在队伍里。 郑淮明追得气喘吁吁,大团的白雾随着他的呼吸涌出。夜里室外接近零下十度,雪花大片地落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却全然不顾自己的寒冷,搀着方宜走到屋檐下的一处座椅。 方宜心下绝望,茫茫人海中,她再找不到第二个相似的背影。她平静地随郑淮明动作,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蹲下,冰凉的手指触摸上她赤裸温热的脚踝,为她脱下皮鞋,指腹的冰冷不由得激起阵阵颤栗。 她的脚后跟早已磨出血,浸湿了袜子。 郑淮明轻轻地叹息,像是某种安慰:“别找了,回去吧。” 他脱下自己的白色板鞋,想为她换上。 方宜垂眼,他灰色毛衣肩上都被融化的雪花浸湿,这宽厚的肩膀也曾拥她入怀……可后来,他还是同样将她扔下,少时的承诺大抵只是随口一句戏言。 如今,她已经再不需要谁的肩膀,也不是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因为爱慕而蒙了眼的小女孩。 方宜平静地移开脚,没有顺着郑淮明的力气放进鞋里。 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她脱去与伤口黏连的袜子,赤脚踩在沥青路上。方宜弯腰,捡起自己的高跟皮鞋,深深地看了蹲在地上的男人一眼,赤着脚往外走去。 第十七章 不堪 除夕夜,小雪。 街道上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新年的氛围。临街的店铺都早早关门,孩子们在路边放着烟花,五颜六色的火花点亮黑夜。 沈望家更是热闹非凡,沈父早早做好了一桌子饭菜,沈母张罗着碗筷,电视上已经开始播放春晚前的预热节目。 方宜一推开门,“砰”地一声,迎面洒下金色的亮片,她本就有点紧张,吓了一跳。沈望来不及搁下礼品袋,赶忙侧身挡在她身前。 礼炮后面,露出谢佩佩满是调皮笑容的脸:“方方姐,新年快乐!” 沈望拍拍身上的亮片,调侃道:“你哥的祝福呢?看来这个平板……” “哥,你最帅,你新年最快乐。”谢佩佩笑嘻嘻地补救,弯腰拿出一双新拖鞋,“方方姐,你穿这个。” 谢佩佩的父母都在法国,每年都在表哥家过年。有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调节气氛,方宜心中的紧张感大有缓解,她笑着道谢,和沈父沈母打招呼。 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佳肴,足足有十几道。红烧肉、松鼠桂鱼、油焖大虾、辣子鸡……荤素搭配,香气扑鼻。 沈父约莫五十出头,戴一副眼镜,颇有书生气。他乐呵呵地摘下围裙,提杯道:“今天欢迎小宜来我们家作客,我们一直听沈望提起你,听说你们一起在法国拿了不少奖啊,今天一见,果然是又漂亮,又有才华!” 沈母一头银发,温和慈祥,尤其是眼睛,和沈望像极了:“一见到小宜我就喜欢,听说你一个人在北川工作,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常来玩!” “谢谢叔叔阿姨。”方宜起身,弯腰碰杯,笑意盈盈道,“今天来家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屋里温暖、明亮,一家人围坐在圆桌边,年夜饭吃得其乐融融。面对沈父沈母的亲切,方宜不自觉眼眶有些湿润,这样的温馨,她只在电视剧、电影里看过。 “小宜,多吃点,看你这么瘦。”沈母多次为她夹菜。 “谢谢阿姨。” 方宜面色微红,她不太习惯与长辈的亲密互动,略有些不自在。 沈望察觉到,故意讨骂道:“好了妈,你太偏心了,怎么不给我夹?我看你有了方宜,都不爱我了!” 方宜嗔怪地瞪他一眼,在餐桌下踢了他一脚。 “你小子。”沈父笑骂,却也将两个年轻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与妻子相视一笑。 吃过饭,谢佩佩麻溜地跑去洗碗,美其名曰不能白收他哥的新年礼物。方宜刚想去帮忙,就被沈母拉住,叫她去沙发上吃水果、聊天。 差不多过了八点,春晚快开始了,方宜不想打扰他们团聚,便起身告辞。沈望穿上外套,将她送到楼下。 外边飘着细雪,小区里十分寂静,各家各户都亮着灯,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团圆温馨的家。 走到楼栋口,方宜执意拒绝了沈望送自己回家,叫他快回去陪伴家人。 临别时,她真诚地道谢:“今天真的谢谢你,邀请我来家里过年。” “不用谢,以后你常来,我爸妈都特别喜欢你。” 屋里空调开得足,方宜的脸颊红扑扑的,在杏色围巾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可爱: “那我走了,沈望,新年快乐。” 沈望看出了神,目光微怔。 “嗯?”方宜眉眼弯弯,丝毫没有注意到年轻男人眼里的柔情。随着动作,她塞进围巾里的长发掉出了一缕,翘在了外边。 “你……”沈望欲言又止,只恨自己平时满嘴跑火车,这时却说不出话来,“你头发乱了。” 他想要伸手,为她理一理长发。 手指还未触碰到,方宜却先一步抬手,胡乱地将发梢掏出了围巾,她笑笑:“我就说围巾有点紧呢。” 沈望的手指滞空,不动声色地收回,插进羽绒服的口袋。他敛去眼底的局促和不舍,略有痞气地微笑道:“走吧,我看着你。” “好啦,外面冷!”方宜摆摆手,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除夕夜,所有人都在与家人团聚,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偶尔一两辆轿车飞快驶过。碎雪飘落,也同样落在方宜的肩上,她伸手接过一片片的小雪花,冰冰凉凉的,融化在温热的手心。 方才的热闹短暂逝去,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室外冰凉的空气,直到整个胸腔重新装满清新的凉意。方宜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或许是不想从一个明亮的屋子,再进入另一个明亮的屋子,她不想这么快回家。 心头的情绪有些复杂,沈望家的气氛是那么温馨、热烈,但却没有她想象得那样渴求与快乐。动容之余,或许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干涸沙漠里的旅人,突如其来的甘露和降雨,似乎有些水土不服。 走着走着,街角一家仍亮着的店引起了方宜的注意。所有临街的铺子都早黑下去,只有这一家店,在夜幕中孤零零的。 是一家小小的面包店。 看店的是一个年近耋耄的老爷爷,见方宜进门,笑着招呼:“新年快乐。” 店铺面积不大,打扫干净整洁,店里已经不剩多少面包,零零散散地归类放着,柜台里还摆着一个奶油蛋糕。 这是一个浅粉色的草莓蛋糕,奶油涂得细腻厚实,边缘装饰着漂亮着花纹。 “除夕夜了,还有人来取蛋糕吗?”方宜疑惑,随口问道。 “这是别人定的,晚上才打电话来说不要了。”老爷爷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哀伤,“我……反正我老伴今年走了,我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就在这里看着店,不然这么多面包也都浪费了。” 他身上穿着一件很破旧的羽绒服,还打了浅灰布料的补丁,十分简朴。 看着冷柜里的蛋糕,方宜脑海中浮现出苗月消瘦的脸颊,每次病房里有其他孩子吃甜食,即使只分给她一口,她也会欣喜很久。 “这个蛋糕您卖给我吧!”方宜笑着说,“还有店里所有的面包、甜点,也麻烦您都打包在一起。” 她买空了面包店里所有东西,拎着沉甸甸的三个塑料袋,走向去往二院的路上,心情是说不出的轻盈、欢欣。 除夕夜,只有医院依旧正常运作着,住院部大楼亮着灯,但相比平时,依旧冷清了不少。方宜站在楼下,有些犹豫。今天是除夕夜,他作为心外主任,应该不至于还在值班吧? 她翻了翻通讯录,给李栩打去一个电话。 对面很快就接了。 “李医生,新年快乐。”她仰头望去,五楼的第三个窗子就是苗月的病房,那里照出温暖的光,“今天你知道住院部是谁在值班吗?我买了一些蛋糕和面包,想分给大家。” “新年快乐。”李栩的声音洋溢着轻松,“我不在医院,我帮你问一下吧!” 五分钟后,他回过来一个短信,里边是心外两个年轻男医生的名字。 方宜松了一口气,拎着大包小包朝楼上走去。 大多数病人都被家属接回家过年了,少数留在病房的,要么是外地旅途遥远,要么是病人情况不允许离院,也少有像苗月这样没有家人陪伴的孩子。 临近新年,走廊上也被护士们布置了福字和春联,方宜才走到拐角,就已经听到远处病房里传来热闹的音乐声,似乎是住院护士带着大家在做什么活动。 听着遥遥的笑声,她的嘴角也不禁上扬。 推开门,温暖的病房里正一片欢笑,护士将留院的全科三十几个病人都集中在一起,大家正一边看春晚,一边剪春联、写福字。苗月看见方宜,连手里的春联也不要了,欢喜地跑过来,抱住她的腰:“方宜姐姐,你来了!” 她年前刚做过手术,从监护室回到普通病房不久,小脸还有些苍白,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是惊喜。 方宜的心都快融化了,她摸摸她的头顶:“你不是喜欢吃蛋糕吗?看姐姐带什么来了?” 病房里还有两个小孩子,也都围上来。 方宜将蛋糕和面包分给大家,自己也切了一小块,坐在一旁小口吃着。虽说只是街边小店的蛋糕,奶油算不上很醇厚,蛋糕胚也不够柔软,此时欢聚一堂,吃进嘴里却是很甜、很软。 病房里有年过半百的老人,有从南方来求医的一家三口,有瞒着妻儿做手术的中年男人……除夕夜留在病房,或多或少是遗憾的,他们或孤独,或被病痛折磨,但这一刻的温暖,对于他们有着特殊意义。 方宜想,对于她也是——她和苗月一样,都是再没有家人的人。 苗月吃完一块,还想再吃,方宜耐心地劝道:“你不能一次吃太多甜食,对身体有负担,后天姐姐再给你买一次,好不好?” 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看着桌上切剩的半个蛋糕,怯生生地问:“姐姐,这个蛋糕太好吃了,我能不能分给郑医生一起吃?” 郑医生。 方宜愣住了,李栩不是说郑淮明今天没有值班吗? 苗月见她不说话,还以为被拒绝了,失落地眨巴眼睛:“早知道我少吃一点了……” “怎么会不行呢?”方宜回过神来,连忙笑着夸奖她,“苗月真乖,郑医生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你亲自给他切一块吧?” 苗月欣喜地拿起刀叉,切下一大块蛋糕,小心翼翼地挪到纸盘里,还专门扎了两颗草莓。 离开病房,走廊上寒意迎面而来,刚刚还不觉得,比起室内的明亮,外面显得十分萧索。事实上,方宜也不知道郑淮明在哪,甚至如果可以,她并不想知道。 第十八章 镇痛 整座城市被新年零点的鞭炮与烟花所淹没,到处洋溢着幸福与希望。 护士的这一声急促的叫喊,连带着病房里传来的嘈杂惊呼,方宜的心脏骤然紧缩,回身望去。 比反应更快的是本能,郑淮明比她更早一步疾步冲了过去。然而,没迈出几步,他就重重地踉跄了一下,撑住走廊上的扶手才没跌倒在地。 郑淮明几乎半跪在瓷砖地上,深深地折下身子,肩膀抖得厉害,半晌都站不起来。 方宜一惊,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是不是装的,快步上前去扶。 先心病的情况瞬息万变——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郑淮明一把挡开了她搀扶的手,随后竟紧攥拳头,抬手重重地捣进了上腹,甚至碾压似的往里一推再推,没入衣料。 一瞬间的剧痛在脑中炸开,带来漱漱的颤栗,郑淮明无法压抑地闷哼了一声,短促的气息溜出唇齿:“呃……” 他埋着头,霎时冷汗如雨。 方宜被他对待自己的暴力行为吓坏了,一时愣在原地发不出声音。 但他饮鸩止渴的动作起了效果,疼痛如火烧般席卷过全身,神经变得麻木,郑淮明再顾不得其他,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身子冲进了病房。 病房里方才的温馨荡然无存,最靠窗的病床上,苗月蜷缩在被褥间,双手揪着胸口的病服,口唇青紫,紧闭双眼,无力地辗转着。护士正为她戴上氧气面罩,但在挣扎中面罩一次又一次脱落,映着浅浅的白雾。 其他病患手足无措地围在一旁,有的孩子已经吓哭出了声,手上的输液针也已经移位。 郑淮明扑到床前,立即展开急救:“所有人散开!安静!” 他的指挥声冷静低沉,其他人像有了主心骨,立刻四散,留出流动的空气和位置。方宜连忙跑上前安抚幼小的孩子,将针头拔出、止血。 “哗啦——”护士飞快拉上浅蓝色的病床围帘,将里面的情况隔绝。 从外面只能听到郑淮明低声说话的声音,混杂着仪器“滴滴滴”的刺耳响声,听得方宜心焦至极,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响。 每一分钟都极致的漫长、煎熬,直到依稀传来通讯器的回声:“三号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 围帘唰地打开,病床被疾步推出病房,皱乱的被褥上,苗月已经陷入昏迷,长发散乱,胸口贴满了连接机器的磁片。小小的身体显得那样单薄、可怜,方宜只看了一眼,泪水就涌了出来。 病床由两名护士推了出去,郑淮明紧跟而后,眉头紧皱、表情严肃沉着,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但让人难以忽视的,是他惨白的脸色和扶在病床栏杆上微微发抖的手指,细看就会发现,极大的力量被他支撑在推床的手上。 方宜追了出去,跟着病床往手术室的方向跑。寒冷空荡的走廊上,飞速转动的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响声。她从没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这么冷…… 即使是分秒之争,就连护士也觉察到郑淮明不对劲,不禁担忧问:“郑主任,需不需要我叫刘医生来?” 苗月心脏的情况非常复杂,即便是平时,这台手术也只有郑淮明最有把握。 “我来。”他拒绝得干脆,随即轻声念几个字,吩咐道,“去拿来。” 是某种药品的简称,方宜听不懂。但只见护士眼里明显有了慌张:“主任,我还是叫刘医生吧!” 郑淮明不再多说,声音低哑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去。” 护士看了方宜一眼,欲言又止,匆匆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手术室近在眼前,感应门缓缓向两边退开。门口的医生将方宜拦住,她的腿已经软了,猛地停下,差点膝盖一弯摔在地上。 她只能看着苗月的病床渐远。 “郑淮明。”方宜无助地哽咽,“你一定要……” ——救救她。 十分钟前,她还厌恶着他的过界,气愤着他的虚伪。 但此时,他又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甚至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依赖。 方宜的声音不大,哭得词语不清。 可郑淮明偏偏听到了,手术室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回过头,深深地对上了她的目光,没有说话。 鲜红的“手术中”亮起,方宜瘫软在铁椅上,流干了眼泪,默默地祈祷。 透过六楼开敞的窗子,夜空中是绽放的朵朵烟花,五彩绚烂。可此时也有一条鲜活的生命,本是如花般绽放的年纪,却面临着无可逆转的衰败…… 半个小时后,沈望匆匆赶到,他来得太急,羽绒服里露出毛茸茸的深紫色睡衣领子,短发也半翘着,实在滑稽。 可方宜看到他从远处跑来,心里是难言的踏实,眼眶微微湿润。 “如果不是佩佩告诉我,你还准备瞒着我?”沈望气喘吁吁,零下的温度,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满眼疼惜,“进去多久了?” 方才,他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手术室门口,心里是说不清的难受。 “差不多一个小时。”方宜勉强弯了弯唇角,“都说了你别来,除夕夜,你在家陪陪叔叔阿姨……” 沈望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故意玩笑道:“我也很担心苗月,不是来陪你的,你可不许往自己脸上贴金。” 方宜了解他的性子,感激地笑了笑。 夜已沉,这一坐,便是四个多小时,“手术中”的字样始终亮着,病危通知书一张又一张地递出来,心高高悬起,没有一刻落下。方宜身心俱疲,这跌宕起伏的一夜,身体已经劳累到了极点,神经却一直紧绷着。 沈望心疼道:“你睡会儿吧,别把自己熬坏了,等苗月出来,我会喊你的。” 方宜摇了摇头,嘴唇已经干涩得出血。 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明明几个小时前两个人才见过,年夜饭的饭桌上多么喜气洋洋、温暖和睦。沈望还记得分别时,方宜的脸热得红红的,笑起来眉眼弯弯。 如今,身旁的女孩蜷缩着身子,满眼的疲惫与担忧,长发已经乱得(puof)不成样子,发梢打了结贴在耳侧。手术室门口没有暖气,深夜更是寒凉,方宜紧攥的双手都冻得发红。 沈望后悔自己出门太匆忙,连一副手套都给她没有带。 他轻轻抬手,揽住了方宜的肩膀:“你靠着我吧,休息一下。” 或许是这样漫长的担忧太难熬、太绝望,方宜感受到沈望轻柔的动作,心头升起了一丝温暖。她露出难得的脆弱,顺着他的力气,缓缓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平日里看似不着调的男人,此时的肩膀却是如此可靠。 “沈望。”方宜微微闭上眼睛,轻声说,“谢谢你。” 她指的不只是今夜,还有过去的四年,无数次拍摄艰难中相互扶持的瞬间。 沈望的手稍稍用力,紧紧地搂住了方宜,让她更稳地靠着自己,心酸与柔软在胸腔泛滥。如果方宜此时注视着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眼里满是爱意。 沈望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肩,带着他独有的故作轻快,笑说:“你永远都不用对我说谢谢。” 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紧密,是异国他乡唯一的陪伴,是艺术中最心有灵犀的知己,是工作上最彼此信任的搭档…… “沈望,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放弃苗月吗?”方宜喃喃自语道,“因为我觉得,她就像小时候的我一样……我答应过她,会陪她慢慢好起来,我一定不能食言。” 这一夜,新年到来的第一天,在寒冷的手术室门口,他们彼此依靠着,直到天色泛白。 “手术中”的字骤然暗下。 门缓缓打开,郑淮明走出手术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相互依偎的两个人,目光蓦地黯淡下来。 即使已经等到麻木,几乎是听到脚步声的瞬间,方宜就站了起来,急切地上前。她坐得太久,起来时踉跄了一下,沈望连忙扶住她,让她借力靠在自己身上。 “苗月怎么样?”方宜心力交瘁,已经顾不上其他,一双通红的眼睛注视着郑淮明。话音未落,眼泪已经开始打转。 郑淮明的手术服上仍有斑驳的血迹,浅蓝色的医用口罩上,双眼布满血丝。 “手术很成功。”他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了,向来挺拔的身姿此时有几分虚晃,声音却依旧沉稳,“苗月先转到icu了,暂时不能探望,你们回去吧。” 郑淮明没有告诉她,手术中苗月两次心脏停跳、命悬一线,现在只能暂时保住性命。他看着她憔悴的神情,怕她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听到“手术成功”四个字,高悬着的心落地,方宜终于忍不住后怕地掩面哭泣。她的肩头耸动着,不愿让面前的男人看到自己的失态,她本能地转过头去。 沈望顺势将方宜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肩,柔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太累了,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方宜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临界,她尚有一丝理智,知道自己这样等待不是办法,只有先回去休息,等苗月醒来才能看到自己。她闷闷地点头,没有再看郑淮明一眼,在沈望的搀扶下离开。 郑淮明久久伫立原地,自虐般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强撑的精神陡然松懈,强效镇痛剂的副作用逐渐显现,他连走回办公室的力气都全然丧失,高大的身体微微颤抖,颓然地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 大年初一下午三点,二院立即进行了多学科专家会诊。方宜回家洗漱换衣,听闻要进行病情讨论,就立刻驱车回到医院参会。 第十九章 强硬 (不会因为手术方案吵架的大家放心~) 会诊结束后,各科专家离场,方宜在电梯口找到了刚刚提出手术方案的吴教授。 “吴教授,关于苗月的治疗方案,我可以耽误您五分钟吗?”她满脸诚恳,礼貌地询问。 “当然,我们到里边聊吧。”吴教授年近六十,一头银发,气质儒雅,十分客气地将她请到一间小会议室。方宜听说,他近几年都在美国参与先心病的手术治疗研究,年末才刚刚回国。 “这项技术现在确实在国内大面积推广。”吴教授耐心地介绍,并从手提包中拿出一沓资料,递给方宜,“如果选择手术治疗,政策上会有部分杂费的减免,但从费用依然在十到十五万左右,这还是手术和康复顺利的情况……” 离开会议室,与吴教授告别后,方宜心里五味杂陈。她连外套都忘了穿,走出好一段路,才后知后觉感到寒冷,返回去取。 吴教授说的很委婉,但方宜明白他的意思,苗月年纪小,如果手术成功,通过长期干预,她或许能和普通孩子一样长大。然而,从现实层面考虑,未来的治疗费用将会是无底洞。 窗外是茫茫大雪,方宜站在冷风迎面的窗口,内心也如同这场雪一样茫然、纠结。 行政楼这一侧对着医院后街,此时正是走亲访友的时候,街边的店铺旁,几个孩子在嬉笑地玩闹着,从地上搓起雪球,相互打雪仗。每个孩子脸上都洋溢着生动的笑容,有大人过来给他们戴上手套,弯腰叮嘱着什么。 昨夜的温馨历历在目,苗月小小的手里攥着烟花棒,明亮的火花映出天真的笑容,她雀跃地看向方宜:“姐姐,你快看!” 然而,这画面又被会议上表情严峻的男人所取代,他如此坚定地否认了这个会带来一线生机的治疗方案。 方宜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十分钟后,站在心外办公室门口,她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抬手敲门。 很快,里面就传来一声熟悉的“请进”。 推开门,只见郑淮明侧身站在材料柜旁,正将一个厚厚的蓝色文件夹取下。抬眼看到方宜进门,他眼里丝毫没有惊讶,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找来,淡淡道:“稍等。” 方宜没和他客气,转身坐在了会客的沙发上。 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记得她第一次来郑淮明办公室,是为了找他理论拍摄项目的事,也是坐在这张沙发上。只是那时还不知道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他。 郑淮明背对方宜而站,正微微低头,翻看一份文件。和昨晚不同,他换了一套稍正式的衣服,修身的黑色高领毛衣,利落笔挺的西裤和皮鞋,宽肩窄腰,显得愈发成熟干练。 深色大衣搭在椅背上,这身装扮,看似是要参加什么正式活动。 随着他一本、一本查找资料的动作,方宜的大脑不经意放空,许多回忆不禁浮现…… 大学时每逢重要场合或主持晚会,郑淮明也会穿西装。那时他实在是太过耀眼,每次上台,各个角度的照片都会发遍论坛和群聊。 某年新年晚会,后台单人化妆间里,方宜从里锁了门,故意借着替他整理西装领口凑过去,坐在了郑淮明的腿上。 一墙之隔,是热闹的晚会节目和观众的掌声。 郑淮明一身深灰色西装,翩翩风度间带着一丝禁欲的气息,衬衫的领口半敞着。只一眼,方宜的心都快化了,柔声撒娇道:“我不舍得你穿这么好看给别人看……” 她微凉的指尖摩挲着他的脖颈,恶作剧般地将气息喷在他的耳朵上,殊不知自己的动作有多让坐着的男人浮想联翩。 郑淮明的耳垂瞬间红透了,他难耐地抓住她作乱的手,轻声哄道:“别闹,我快要上台了。” (ddwl) 西装的面料被她蹭得微微褶皱。 这时,门把手被从外转动,锁芯卡住。 有工作人员的喊声:“主席,你在里面吗?要准备致辞了。” “稍等——” 郑淮明话音未落,方宜偏头吻上了他的唇。蜻蜓点水后拉开了距离,眼带笑意注视着他说:“以后能不能只穿给我一个人看?答应了才让你走……” 回应她的,却是郑淮明紧抓着她手腕,更热烈的一个吻。 无数不该有的画面涌入脑海,或许是屋里的太热,方宜的脸颊有些微红。她抬手,用冰凉的手背紧贴皮肤,迫使自己停止这些有些羞耻的回忆。 此时,郑淮明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回过头来,方宜连忙垂下眼帘,装作翻看手机。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柜门闭合的声音,连忙起身: “苗月的事,我想再和你聊聊。” 郑淮明缓步走向办公桌,皮鞋坚硬的底踩在地板上,发出利落的声响。他按掉了桌上的台灯,房间骤然昏暗。 他转了转腕表,抬眼平静道: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个手术不合适她。” 郑淮明说话一向委婉,方宜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直白:“但吴教授说这个手术……” 他打断她,拿上大衣往外走去:“我送你回去,路上说吧。” 男人没有给她再回旋的余地,关了灯一手握着门把,站在门外。方宜只好将话咽回去,走出办公室。 两个人沉默着来到地下车库,这是方宜第二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郑淮明利落地发动轿车,驶入飘扬的大雪中。 方宜率先打破了寂静:“如果你有事,你就把我带到要去的地方吧,我自己回去。” “不急。”他惜字如金,“顺路。” 连续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车内的空气渐渐暖和,方宜靠在椅背上,疲倦汹涌而至。她不想再和郑淮明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便默认了他的话,转而言简意赅道: “你不建议这个治疗方案,是因为钱吗?” 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只剩空调运作的声音,郑淮明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将空调风速调低,车里蓦地安静下来。 方宜语气坚定:“我知道你们会考虑到这一点——但是没关系,我会为她承担所有的手术费用。” 几年的工作下来,她有一定的积蓄,可以负担得起这笔手术费。 郑淮明目视前方,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对于她做这个决定并不意外。 “我知道你们会觉得我疯了……”他的沉默让方宜有些不安,她接着说道,“但我刚刚找吴教授聊了一会儿,他说这个技术的风险主要来自于临床数据不足,其实安全性没有想象得那么低。苗月她还小,熬过这一段,日后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治疗方案,但是如果她保守治疗……” “两个月。”郑淮明突然冷冷出言,“或者直接死在手术台上。” 方宜怔了一下,半天没能接话。 作为医生,郑淮明说话一直比较委婉温和,她从没有听到他说过像“死”这样直接、残忍的字眼。 车窗外,狂风裹挟着雪粒,冲刷着这个寒冷的城市,也同样扫空了方宜身上最后一丝温度,她的眼眶不自觉有些湿润。 感受到身边女孩的低沉,郑淮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放缓了语气:“苗月的情况很特殊,普通的临床数据对她没有参考价值。” 接着,他解释了一些手术当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夹杂着术语。方宜没能完全理解,但她明白了郑淮明的意思,那就是他不建议做这个手术。 “吴教授现在确实在国内推广这个技术,所以他很有可能会对一些潜在的隐患避而不谈,来博取更多的临床机会。”郑淮明语气十分温和,说出的话却是字字如刀,带着与平日全然不同的尖锐犀利,“苗月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新技术的数据。” 方宜侧眼看向开车的男人,黑色在他身上显得如此凌冽、阴沉,竟让她感到有点陌生。 “我知道了……” 她的心完全沉了下去,如同一颗渺小的石子,逐渐下陷进冰冷的汪洋。 轿车在高架上迎雪飞驰,一路上,再没有人开口。 这样的沉默有些窒息,方宜松了松围巾,以此来减轻不自在的束缚感。 行驶到小区门口,她提出在这里下车,伸手却拉不动车门。 郑淮明没有按下解锁键的意思,方宜只好报了楼栋号。经过保安亭时,驾驶位降下车窗,寒冷清新的风涌进了闷滞的空间,又重新闭合。 重逢后遇到郑淮明,方宜时常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表面的温柔和平静下,似乎带着一股难以撼动的强硬和固执。有时回忆起往事,她后知后觉,他从前也是如此,只是她被年少的满心爱慕蒙住了双眼。 下车关上车门的瞬间,郑淮明忽然开口:“好好休息,苗月醒来我会告诉你。” 方宜的动作一滞,“嗯”了一声,转身冒雪小跑进了楼栋。 回到家,时间已经临近傍晚,方宜洗了个热水澡,终于驱散了身上入骨的寒意。她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此时却没有一点困意,呆呆地望着黑屏的电视机。 过了很久,她才拿起手机,给沈望打了一个电话,简单地告诉他今天专家会诊的结果。 末了,方宜犹豫着开口:“你在北川有认识的亲戚或者朋友,也是心外科方面的医生吗?”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一下?” 她在北川无亲无故,或许好友作为本地人会有人脉。 沈望疑惑道:“你觉得郑淮明说的话不可信吗?” 窗外是白茫茫的雪,没有一丝阳光,暗无天日。 从一开始就隐隐藏在心底的一种可能性呼之欲出,方宜紧攥手机的指尖微微发红。 第二十章 晦暗 “郑淮明,你醒醒!” 随着她力气越来越大,碎雪从窗框上掉落下来。 方宜的手冻得快要没有知觉了,可她感觉不到一点冷,只是拼了命地拍着窗玻璃。 响声之大,连身后楼栋的声控灯都亮了,但郑淮明依旧毫无知觉,高大的身体蜷缩在驾驶位上,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许多画面映入脑海,昨夜他在医院痛得几度折腰颤抖,她却冷冷地说他是苦肉计;手术前在走廊他踉跄跪倒在地,几近残忍地深深地拳头捣进胃里;她在手术室外光是等了一夜都疲惫至极,更何况在里面高度紧张做了通宵手术的人…… 下午多科室专家会诊时,郑淮明条理清晰地提出了多个详尽切实的诊疗方案,恐怕会前也没能休息一会儿。开车送她回来的路上,方宜不是没有发现他苍白的唇色,却因为心绪繁杂,本能地选择了忽视。 回想起这些,方宜心里一阵恐慌,眼眶猛地红了。副驾驶的车窗开了小半,她尝试将手伸进去开门。但宽度不够,锁键近在咫尺,胳膊别得生疼,指尖始终碰不到…… “你别吓我……”她急得快哭了,拿出手机开始拨急救电话。 就在方宜要按下拨打键时,却发现驾驶座上的男人身形微微动了动。她心下一紧,继续喊道:“你醒一醒!” 郑淮明的意识依旧昏沉,仿佛身体沉没在冰冷黑暗的海底,纷乱的漩涡在将他大力地往下扯去。压抑的疼痛在搅动着,他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它肆虐,连昏睡中都得不到一丝缓解。 有一个急切的、带着哭腔的喊声却遥遥传来,好似唯一的一点亮光,将他往海面上拖拽。 方宜的声音太过焦急、担忧,郑淮明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回应她,身体却已经累到了极限,被沉重的无力感所束缚,始终枉然……他发狠地咬下嘴唇,刺痛和血腥味终于带来一丝清醒。 昏暗的光线中,方宜打着手电贴近半开的窗口,只见郑淮明艰难地掀开眼帘,目光涣散,久久没能聚焦。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车边的女孩和她的喊声,视线不甚清明地垂下,整个身体更深地前倾下去,肩膀轻微地颤抖着,像是在忍痛。 “你没事吧?”方宜觉得他不太对劲,刚刚落下一点的心又揪起来,试图从车窗半开的间隙与他沟通。 郑淮明这才缓慢地抬眼,漆黑的瞳孔渐渐聚焦,倒映出大雪中女孩的明亮的眼睛,那么焦急、迫切。他抬起左手握住方向盘,顺势撑起了身子,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几下,对上了方宜的视线,嘶哑道: “你在怕什么……我又没死。” 车外,大雪依旧,仅仅几分钟,方宜的肩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死”这个字眼,郑淮明今天已经连说了两次,没有一处是她想听到的。 她一怔,湿润的眼眶被风吹得有些发疼,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 面对他冷硬的回答,或许是苗月的事让她心力交瘁,或许是她刚刚真的吓坏了。看着他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方宜微微泄气,难得没有与他呛声:“你怎么了?刚刚我叫了你好久……” 女孩突如其来的柔软关心,如同冷雪中灼热的一点火苗,蓦地将郑淮明烫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只是熄火后累极小睡了一会儿,全然没有意识到方宜喊了他那么久,期间他毫无知觉的模样有多让她害怕。 视线逐渐清明,他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眶,语气也柔和下来: “这么大的雪,你怎么……又下来了?” “临停车不能过夜,保安说你的车一直没开出去,打电话给我的。”方宜实话说道,又有些急切,“你没事吧?” 她的发梢湿漉漉的,像刚刚洗过澡,羽绒服拉链只拉到胸口,白皙的脖颈敞在冷风里。 郑淮明想替她拉上拉链,却只怕自己下车会更失态。于是勉强弯了弯嘴角,让她安心:“快回去吧,我没事,只是累了睡一会儿……” 远处传来鞭炮声,裹在呼啸的风里,几乎要将两个人的对话淹没。 他脸色实在太差,方宜心头一软,刚想说些什么,车里的男人忽然问:“你吃饭了吗?” 这句话没头没尾,她以为郑淮明要带自己去吃晚饭。可方宜觉得他此时更应该回去休息一下,于是说:“我不饿。”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按他的性格恐怕会坚持,自己应该说吃过了才是。 谁知,郑淮明只是点了点头,关心中带着一丝疏离:“我还有工作先走了,你快上去吧。今晚好好休息一下,别再想苗月的事了。” 想起郑淮明下午就说有工作顺路送她,他到底有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去办?方宜不免有些担心,但还没来得开口,他已经发动轿车,红色的尾灯很快消失在了大雪里。 茫茫大雪中,她站在原地怔了片刻,转身上楼。 回到家,方宜吹干头发,倒了一杯热茶,喝下去身体才稍微暖和了一些。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她打开电视机,随意调了几个频道,屏幕里都是各卫视的春节联欢晚会。 方宜后知后觉,今天是大年初一,一个本应该热闹、喜悦的日子,却发生了这么多事…… 放空下来,饥饿的感知逐渐回到身体。她起身打开冰箱,才发现最近不着家,以至于食材只够下一碗鸡蛋面。只好乐观地安慰自己,大年初一吃面条,是吉祥长寿的象征。 刚将鸡蛋拿出来,手机就响了一声。 她打开短信,是郑淮明发来的,十分简洁:饭放在门口。 方宜一愣,穿过客厅打开大门,只见一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搁在门边。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电梯上逐渐减小的红色数字。 她将袋子搁到茶几上,饭菜还热着,打包盒她认识,是小区附近一家饭店打包的炒菜。 糖醋里脊,梅菜扣肉,清蒸鲈鱼,糯米藕,地三鲜,豉油生菜,排骨汤……方宜一边往外拿,一边茫然,她一个人能吃得了这么多吗? 然而,当她从最底下数出两盒米饭时,动作不禁微怔。 她恍然,郑淮明以为她和沈望住在一起。 满满一桌饭菜,大年初一两个人吃也足够丰盛了。 方宜拿起筷子夹了几口,味道很好,心里却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就连电视机里的欢声笑语也无法掩盖。 他为什么要给自己送饭? 今晚男人坐在轿车里难掩虚弱却依旧柔声关心她的表情,与几月前重逢时他坐在办公室里冷硬拒绝的模样逐渐重叠,她再迟钝也没法不意识到,即使有沈望这道隔阂,郑淮明依然在靠近她,甚至是向她示好。 方宜一直自诩了解郑淮明,可他今晚送来的这一桌菜,却彻底超出了对他的认知。这种感觉并不好,甚至有一种隐隐的、荒唐的失控,仿佛一列在大雪中高速行驶的列车即将脱轨,底下就是万丈悬崖。 睡前方宜喝了些红酒,终于昏昏沉沉地一觉睡到中午,几日的劳累稍有缓解。 她赶到医院,苗月病情稳定,还没有醒来,却先得到了沈望的消息。他托人找了八院心外科对先心病很有研究的医生,请他帮忙看了病历和检查报告,对方同样认为,苗月并不适合手术治疗,风险太高。 夜深,方宜结束一天的工作,又一次站在重症监护室前,透过那扇昏暗的玻璃,她静静地看着里面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孩。无知无觉中,靠着氧气罩和输液管维持生命,隐约传来“滴滴滴”的仪器响声。 本该是茁壮绽放的幼小生命,却已经走向不可逆转的凋零…… 苗月曾说过想去看海,北川市往东走有几座小城沿海,气候也更湿润宜人。方宜动了心思,不愿让孩子最后的日子也在狭小的病房里度过,想带她去那边疗养。 可北川的医疗条件不是周边小城市能比的。她既没有人脉,也非专业人士,打过去不少电话,寻了不少渠道,都没有一点进展。 有护士建议方宜去问问郑淮明,但她有些犹豫,月余前,她提着礼品等在他家小区保安室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编辑了短信迟迟没有发出去。 - 窗帘严得密不透风,房间里一片昏黑寂静。 手机刺耳的铃声想起,床上合衣侧躺的男人动了动。床下散落着一板扣掉几排的塑料药板,和一个侧倒的玻璃杯,杯里的水已经浸湿了大片灰色地毯。 意识被强行撕扯着,可多年的习惯让郑淮明对铃声非常敏感,即使头痛欲裂、疲倦至极,还是本能地先一步接通了电话。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嘶哑道:“喂?什么事。” “喂,老郑?这个点你在睡觉吗?”对面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不是医院的电话。 郑淮明稍稍松懈下来:“稍等……我等下给你回电。” 挂掉好友的电话,他脱力地重新陷入被褥中,闭上眼睛缓了缓。 厚实的窗帘阻隔了所有外界的光亮,不分昼夜。许久视线才渐渐清晰,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时针竟已经走向了八。 昨夜他从方宜那离开,赶去机场为一位在电视台工作的大学学长接风,吃饭时碍于人情,不得不喝了几杯酒。空空的胃受不起这样的刺激,凌晨一家门郑淮明就吐得站不起来,在连日的疲惫与疼痛中,他胡乱吃了几片止疼药,倒在床上昏沉过去。 没想到这一睡就是十几个小时…… 郑淮明揉了揉太阳穴,爬起来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神志才稍微清醒了些。他将杯子和药收拾进抽屉,走进客厅,一边回拨电话,一边伸手拉开了窗帘。 第二十一章 微妙 已经过了探视时间,夜晚的住院部稍显冷清,郑淮明忙完工作,在各处转了一圈,都没有看到方宜的身影。 这不符合她的风格,郑淮明本有些担心。倒是李栩说,她一整个下午都在住院部工作,还去苗月那待了一会儿,大约半个小时前才刚走。 他昏睡了一天,错过了见面的机会。 电梯不断下行,郑淮明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站在角落,脑海中不断回想起刚刚好友的那通电话。 这时,走进来两个护士,正说什么,笑着和郑淮明打了招呼。他也微微颔首,回以礼貌。 轿厢里十分安静,护士闲谈的话语就清晰地传进他耳畔。 “碧海那边好像有一个疗养院还可以,我朋友的爷爷就在那儿住过。” “疗养院的资质能达到吗?”另一个护士说,“不过你先把这个发给方老师看看吧,那个小姑娘也真是可怜,这么小就没人要了……” 郑淮明敏锐地捕捉到她们话中的信息,冷不丁问道:“你们说什么疗养院?” 闲聊被领导问起,两个小护士吓了一跳。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方宜在熟悉的医护中都打听了,不是什么保密的事。 “就是拍纪录片的那个方老师,她说年后想带苗月去沿海那块儿疗养,让我们帮忙打听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医院。” 郑淮明眉头微蹙,他怎么一点都没有听说这件事? “她还没有找到?”他温声问。 护士点点头:“对,好像挺难找的,年后正是人多的时候,苗月的情况也不是哪家医院多能收。” 一个人走出电梯,郑淮明站在漆黑的连廊上,目光没有聚焦地望向茫茫夜色。 手机里依旧没有来自她的任何信息,聊天还停在那句:饭放在门口。 郑淮明不禁有些后悔,想必是之前谈项目的时候,他的强硬让方宜有了负担,这次才不敢轻易请他帮忙……可当时他被她结婚的消息冲昏了头脑,一时间只剩下攻击的本能。 他默默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直到寒气已经将薄薄的衣衫浸透,才缓缓抬步回到办公室。 郑淮明坐在办公桌前,翻了翻通讯录,毫不犹豫地打出一个电话。明明眉眼间满是疲倦和冷清,他的语气却带着强撑的笑意: “老周,好久没见,你去碧海以后怎么样?……” - 大年初四清晨,方宜起了大早来医院补拍素材。准备好所有设备还不到七点,天色灰蒙蒙的,泛着深青色。 医院里各处都贴了春联和窗花,增添了几分过年的喜庆。 这个时间距离开门诊还早,医院里除了早起的保安和物资运输车驶过,几乎没有什么人。方宜下楼朝食堂的方向走去,难得没有下雪的日子,早上的气温很低,空气有些湿凉。 远远地,在门诊大楼侧门,她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郑淮明一身黑色,独自坐在清晨的薄雾与鸟鸣中,他微微前倾,在地上摆弄吃食,有两三只小猫聚集在他脚边。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他不似平日的惯有的温和亲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十分平静地注视着小猫,有几分孤寂。 这一刻,方宜有些恍惚,或许郑淮明本身就是这样的,而他平时所展现的温柔和笑容都像是一层薄薄的、浮于表面的壳。 她缓步走近,只见他有些惊讶地抬眼,似是没有想到会遇见自己。 “方宜。”郑淮明见她没有躲避的意思,轻轻叫了她的名字,“你怎么这么早?” “我要拍一些门诊开诊的素材。”方宜走过去,“你呢?” 地上放了一小堆猫粮和两个打开的猫罐头,又有一只玳瑁色的猫从树丛里钻出来,凑到郑淮明脚边吃东西。医院附近的猫都不怕人,有很多好心人喂养,一只只都体型圆润。 “我刚下夜班。”郑淮明解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蹲在小猫旁边,笑了笑,“你看,它们更喜欢吃鱼罐头。” 深冬清晨无人的空地上,这样静谧的氛围也感染了方宜。 她也在他身边蹲下,笑了:“但是我听说,猫其实更喜欢吃肉,就像兔子根本不爱吃胡萝卜。” “嗯,兔子爱吃萝卜只是受到动画片的影响。”郑淮明说。 方宜伸手,轻轻摸了摸一只橘猫的后背,短短的绒毛十分顺滑。小猫感觉到她的抚摸,从罐头中抬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指尖。 她的嘴角泛起笑意,拿手指帮它挠了挠后脖颈。小猫舒服地仰起头,“喵”地轻叫了一声。 郑淮明笑看着女孩的动作,她穿了一件浅咖色的短外套,质感毛茸茸的,显得十分温暖,长卷发散在肩头,随着动作落下来,遮住了半张侧脸。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小猫,她的指甲总是圆圆的,没有过多装饰,透着浅粉色。 方宜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就撞进他温柔的注视,不禁一怔,急忙垂下眼帘。 男人轻咳一声,也移开了视线。 <(swbu)br /> 一时间陷入无声的沉默,方宜想起前几日的事,有些不自在地找话题道: “你……你身体好点了吗?” 郑淮明没料到她会关心自己,微怔道:“已经好了,没事了。” “嗯……”方宜眼睫微颤,点了点头。那天他在车里的样子真的吓到了她,让她有几分忽视过后的愧疚,“早上冷,你就不要在外面坐着了。” 说完,她才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多了。 可郑淮明立刻接过她的话,提议道: “那去吃早餐吧,食堂已经开门了。” 和郑淮明两个人一起坐进食堂,方宜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和他单独吃饭。看着他在柜台前点餐的背影,她安慰自己这没什么,本来她就是要来吃早饭的。 很快,郑淮明端了餐盘回来,两碗鸡汤小馄饨、两笼小笼包、粢饭团、茶叶蛋、油条和两杯热豆浆,都是她爱吃的。 小馄饨还冒着热气,撒了碧绿的葱花,看着很有食欲。方宜随手将长发挽起来,拿勺子喝汤,暖融融的鸡汤立刻让全身都暖和起来。 郑淮明拿过茶叶蛋,十分轻巧地用指尖剥开,放进她碗里:“你吃吧。” 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时间已经过了七点,晨光熹微,照在他的肩头。 此时食堂里热闹了几分,不少值早班的医生三三两两走进来。方宜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李栩端着餐盘走过来。 “郑主任,方宜姐!”李栩笑眯眯地打招呼。 “早上好,李医生。”她也回应。 “主任我正想和你说呢,昨天17床的病人……”李栩刚想坐下,只见郑淮明投来冷冷的目光,意味再明显不过。他手一抖,连忙尴尬地笑道,“哎呀,我想起来我还有事呢,我先回科室了!” 方宜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禁哑然失笑。 郑淮明倒是十分自然:“那你去忙吧。” 虽是拿了一桌,郑淮明始终只吃了碗里的几个小馄饨,看起来几乎是没少。一顿早饭下来,他给她递纸、添豆浆、倒醋,手上没停过,却没怎么吃东西。 “你就吃这么一点?”方宜感觉他脸色依旧不太好,“你没事吧?” 郑淮明笑了笑:“没事,就是不饿,你多吃点。” 方宜点点头,默然地咬着小笼包。脑海中又浮现出前两日的事来,今早苗月已经醒了,转入了普通病房,可沿海的疗养院依旧没有进展。以她的人脉,恐怕没法很快解决这个难题。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请郑淮明帮忙? 面前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今日他外套里罕见地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卫衣,多了几分轻盈和清爽,不似往日沉重。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也少有地和谐平静。 郑淮明不是没察觉到女孩落在他脸上来回打量的目光,一连她有些为难的表情,都尽收眼底。她小口地吃着小笼包,心思却明显没在吃东西上,差点掉进馄饨汤里。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什么都写在脸上,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他太熟悉她的每一个微小表情。 郑淮明轻叹,他内心始终有着一条浅浅的线,她的婚姻和丈夫,他们的过往,他的清高与自尊……可上一次,他就做错了,让她不敢再依赖自己。 “你……” “郑……” 像是有某种默契,他刚一开口,却同时撞上对面女孩的话头。 郑淮明没有再等,直接盖过了方宜的声音,认真道:“我听说你在给苗月找疗养院,对吗?” 方宜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世上竟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碧海六院有合适的心外医生,也有床位和医疗设备,你直接联系他吧。”郑淮明从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便签纸,递到她面前。 方宜接过来,顿了几秒,才怔怔地接过来。 对折的一张便签纸上,他的字刚劲有力、端正大气,写了短短三行:碧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和一串电话号码。 她抬眼,只见郑淮明注视着她,柔和的晨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深邃的眼里。 “谢谢……” 可一顿早饭还没吃完,郑淮明就被一通紧急手术电话叫走。方宜看着他匆匆大步离开的背影,说不感激是假的,与此同时,内心仿佛有一个微小的角落变得柔软。 之后接连许多天,心外科接收了不少因聚餐、饮酒、冷热交替产生的心脑血管疾病患者,整个科室十分忙碌。方宜几次见到郑淮明,都是在走廊擦肩而过。 她也忙于第一支专题片的剪辑和补拍,没有太多空闲。 第二十二章 灼烧 【本章于25.1.2修过,增加1500字】 高速公路上,救护车在前,沈望的越野车在后,飞速地行驶着。 在法国时,沈望就租了一辆车用作工作,方宜第一次坐他车时,被车速吓得连连尖叫,拉着门框上的把手都不敢松,生怕自己被甩出去。 沈望开车的方式起初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不羁又张扬,恨不得在路上开飞机。后来,是为了方宜坐得舒服些,他才越开越稳。 “什么时候再来我家吃饭?下周日我妈生日,说想邀请你来。”沈望手握方向盘,平缓地跟在救护车后面。 方宜笑笑,没有说话,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安全带。她能感觉到沈父沈母的热情,当时也感到很温暖、感动,可就是没来由的,在下一次邀约递到眼前时,没法立刻答应下来。 察觉到她的沉默,沈望脸上的笑容淡下去,认真问道:“怎么了?上次是不是我爸妈有什么……” “没有。”方宜打断他,连忙说,“当然没有,阿姨叔叔都很好。我也很高兴,我好久没过过那么热闹的除夕夜了。” 她的语气很真诚,沈望见状安下心:“那就来吧,你千万不要见外,他们可不是客气,是真的很欢迎你。” 再拒绝就显得刻意了,方宜点点头。 “到时候我来接你。”沈望见她答应,心中十分喜悦。他开车目视前方,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女孩纠结的眼神。 北川距离碧海虽是相邻,但走高速也要四个半小时,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过年期间,沈望也没怎么休息,一直在为年后的专题片做准备。 方宜见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关心道:“你最近这么累,今天其实可以不用来的,那边都有医生和护士会接我们。”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沈望说。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方宜笑了。在法国拍摄的时候,他们很多任务都是分别去完成的。她一个女孩扛着摄像机,跑的地方能比法国壮汉还多,“你还不知道我?以前我都能一个人跑到安纳西的山里去,我记得……” 她还在回忆着当时拍摄的种种趣事,沈望的脸色却有些暗沉下来:“郑淮明今天不也来了吗?” 方宜一怔,轻声说:“他是苗月的主治医生,不放心吧。” 沈望的眼神暗了暗,郑淮明的不放心是理所应当,他的不放心却是多余的。 同样作为男人,或许方宜没有发现,可他不可能看不出来,郑淮明看她的视线分明是带有侵略性的,绝不是前男友那么简单。 “他是不放心苗月吗?”沈望被刺激了一下,车速猛然加快,超越了前方的救护车。他心直口快道,“他明明是为了你来的……” 这话一说出口,车里瞬间陷入了沉默。 后视镜中,救护车突然被落在后方。方宜怔怔地看向沈望,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回答。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屏幕上亮起“郑淮明”三个字。 方宜指尖抖了抖,没有接听。 从除夕夜到年后的清晨,她也隐隐感觉到自己内心某种矛盾的情绪在激烈冲撞。对郑淮明本能的靠近,与过往的伤痛、怨恨纠缠在一起,像一张繁乱的网包裹住她的心脏。 当沈望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方宜甚至没法坚定地反驳,心口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刺痛。 然而,此时好友的情绪却让她同样不解。不同于金晓秋闺蜜间的话长话短,沈望骤然加快的车速中,似乎带着些别的东西。 “对不起。”气愤转瞬即逝,沈望泄了气般轻声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他对你有点不一般……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方宜勉强笑了笑,后半句话像也在告诉自己,“我都明白,你是为了我好。” 道路两旁的树木席卷着倒退,前几日大雪,到处是白茫茫的,偶见几枝绿。 虽然此时晴朗的阳光似要将积雪融化,是一件好事,实则只会是一地泥泞,还不如冻着干净。 常在北方的人都知道,化雪的日子,远比大雪时更难熬。 十几分钟后,两辆车驶入高速公路旁的服务区。虽然法定春节假期已经过去,年后返城或旅行的人依旧不少。服务区已经停满了车,沈望将越野车刚一停下,方宜就迫不及待地拉开了车门。 冰凉的风拂面,总算缓解了车内的闷热郁滞,方宜拢了拢长发,挽起一个马尾。风便也同样钻入她开敞的脖颈,蓦地激起一片寒凉的颤栗。 她独自朝服务区的商业街走去,抬眼便看到几步之遥的屋檐下,郑淮明一身挺拔修长的深灰大衣,站在来往的人流中,指尖明明灭灭。有薄薄的烟雾在脸侧萦绕,他微垂着眼帘,似是在深思什么,人潮拥挤间,没有注意到她经过。 大学的时候,方宜就见过他抽烟,她很难将一个平日里清爽温柔的、如阳光下雪色般明朗的少年,和烟草联系在一起。她曾经感觉非常别扭,相恋后为他身体考虑,也不许郑淮明再碰了。 可每次见郑淮明站在黑暗的阴影里抽烟,神情沉寂、内敛,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与那些闲聊着站在路边踱步的男人不同,他往往抽得很快,没几口就一根见底,碾碎后来去匆匆。 这让方宜几次恍惚觉得,他并不是真的在享受尼古丁的滋味。 不过,现在这些都已经与她无关。 方宜收回视线,刚刚和沈望的对话还历历在目,她不欲与他交谈,径直朝室内走去。 北川市周边服务区都建得十分现代气派,足足三层高的商业区,温暖明亮。方宜了转一圈,没什么胃口,只买了一瓶茶饮料。 不料刚下电梯,就迎面撞上了郑淮明。他手里提了两杯咖啡,一米八几的个子站在拥挤的人潮中,显得那样引人注目。 视线相对,方宜想装没有看见他也不行。 “早上喝些热的。”郑淮明递了一杯咖啡给她。 方宜看见他手里还拿着一杯,杯侧标签上印着加浓拿铁,不自觉微微皱了眉。从北川出发前,他分明已经喝过,大清早接连两杯咖啡空腹喝下去,是非常伤胃的。 “你……”她话到嘴边,又想到那人本来就是医生,自己没必要多嘴,敛下目光,“谢谢。” 接过咖啡纸杯时,纸杯灼热,却蹭过郑淮明冰凉的指尖,没有沾染上一点温度。 郑淮明不是没有感觉到方宜的回避,那日清晨的片刻靠近好像成了温暖的幻觉,如今空落落的。他敏锐地感觉到,每次沈望在场,她对他都本能地竖起一身刺。 “以前不知道你会晕车。”郑淮明轻声问。语气中略带着一丝示弱,“还好吗?救护车开得稳,要不要……我和你换座位?” “不用。”方宜摇头,“在法国山路多,坐得久了有一点晕,开高速没事。” 她抿了一口咖啡,喝到嘴里才发现,温热浓厚的液体中没有一丝苦涩。这是一杯热牛奶。 察觉到方宜的惊讶,郑淮明解释说:“你还没吃早饭,直接喝咖啡会伤胃。” 他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只是没照顾自己的意识。 方宜心绪有点乱,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是一家卖早饭的小店。年轻的男服务员端着一大锅刚煮好的茶叶蛋往外走过来,另一边两个小男孩打闹着在人群中穿梭。 人流拥挤,服务员已经走得小心,但小孩的个子矮,完全处在他的视线盲区,眼看就要相撞。一旦撞上,那锅汤就很可能倒在方宜身上—— 来不及说话,郑淮明回过身,一把拉住跑动的男孩,用肩膀挡住了那一大锅滚烫的茶叶蛋。 “啊——”服务员惊叫了一声,连忙后退。 一瞬间,酱油汤在摇晃中满溢出来,洒了郑淮明一手。 人群骤然四散,孩子母亲惊慌地跑上来,将孩子拉走,怒骂道:“你跑什么跑!把你烫了怎么办啊!” 身影随即消失在人群里,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服务员连声道歉,方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惊魂未定地上前:“你没事吧?” “没事。”郑淮明说着,将手往后藏了藏,被她眼疾手快地拽住—— 他右手虎口上被烫得一片泛红,青筋暴起,肉眼可见地轻轻颤抖。 “这还叫没事!”方宜忍不住心疼道,这是要做手术救人的手,怎么能如此马虎? 情急之下,她拉着郑淮明去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冰凉清澈的水很快冲在他被烫的皮肤上。 有些刺痛,郑淮明本能地缩了一下,方宜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牢牢抓着他的手,指尖相触碰的地方立即感受到一阵酥麻,她赶紧收回,湿淋淋的手指攥住塞进口袋。 没想到他眼带笑意地看着她:“谢谢。” “应该……是我跟你说谢谢。”方宜垂下头。 看着郑淮明手上烫得不太严重,泛红随着冲洗逐渐褪去,才总算放下心来。 “还好你没事,不然……”她喃喃道,声音越来越轻。 ——不然都不知道拿什么才能还你了。 昏暗惨白的灯光下,两个人的目光蓦地相触……他们都知道,彼此想到了同一件事。 大三末尾的夏天,校园论坛曾流传过一张照片,点赞上万,不到一夜就火遍北川高校圈。 标题是:爱到这样就结婚吧。 那是在北川大学期末周的三食堂,郑淮明接方宜下课,去吃川菜窗口新出的毛血旺。排队的人很多,四五条弯弯扭扭的队伍挤在一个窗口前。 夏末的天气,食堂里冷风不太足,方宜兴致勃勃地讲着法语课演讲的事,郑淮明站在她身旁,抬手将挤来的人挡在外面。 第二十三章 误会 雪果然越下越大,救护车紧赶慢赶,才在茫茫雪色中驶入碧海市城区。车载广播里,刚刚他们经过的北海高速多次出现,已经发生几起因道路结冰湿滑造成的交通事故。回程的导航上也显示出一片红色。 北海高速是必经之路,眼看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看眼下的路况,回去至少要七八个小时,郑淮明和沈望商量后,只好暂时在碧海住一晚。 碧海市是北川周边多个沿海旅游小城之一,这几年经济发展得很快,在兴建高楼的同时,也保留了生态化的旅游特色。 事先的安排都是郑淮明一手布置的,方宜没有多过问,到了目的地,她才大吃一惊:郑淮明竟在一个临海的百姓社区租了一套小院子。 四处都是民用房,配套设施完整,生活气息浓厚,有当地人住,也有一些同样在此疗养的病人。走路不到十分钟,就是碧海市第二人民医院。 沈望的车晚一步停下,郑淮明和医生已经站在院门口等待,他遥遥看向这边。只见方宜手拎了三个包,有些困难地想要抬手合上后备箱。 郑淮明刚要迈步,沈望已经上前一步,将后备箱合上,又接过她手里的包。 “谢谢。”方宜空下一只手,习惯性地道谢。 沈望挑挑眉,看向一旁两手插兜的郑淮明,挑眉问:“你不搬行李吗?” “沈先生先进吧,我还要等设备过来。”他淡淡道。 方宜没有察觉到郑淮明若有所思的目光,注意力都在这小院子里。 走进院门,便是一个大约七八十平的空地,有几处简单的花圃和景观,东侧放置一张古朴的石头桌,还搭了一个秋千,很像是南方水乡的小院子。 苗月一见就兴奋极了,要郑淮明推着她到处转,不知不觉走到她身边。 方宜有些惊讶:“你从哪里找的这样的房子?” “以前有同事调来碧海的,让他推荐了一下。”郑淮明解释,似是有些不满意,“租的太晚,能选的房子里这间最好,但只有两个房间。” 他这人办事终归是靠谱的,方宜礼貌地笑了笑:“不小,我和苗月两个人,之后即使请护工,也够住了。” 碧海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将租用的医疗设备搬进房间,一位护士从门口探出头来:“郑主任,麻烦您来看一下。” 郑淮明却没有理会,而是目光略有深意道:“可我过来就不方便住了。” 他话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但方才车上和沈望的对话让方宜心有余悸,她一时不敢直面他。 “你工作那么忙,不用过来,你就这么不信任碧海的医生?”方宜笑着含糊道,转而回身去招呼其他人,“雪下大了,外面冷,大家先进房间里吧。” 女孩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小跑着去接沈望手里的东西。 郑淮明驻足几秒,还是应了护士的呼喊,大步走过去。直到他完全背过身去,方宜才敢回头看他。 雪花纷纷落下,郑淮明站定在门边,微微低头,拿着一沓资料和医生护士讲着什么,神情温和。有细碎的雪花飘到他的镜片上,他轻轻摘下,修长的手指捏住镜架,拿出眼镜布擦拭,动作慢条斯理,依旧耐心地说着话。 这样的场景,方宜似乎见过很多次,他对待别人永远是温和的、善意的、礼貌的…… 可这副皮囊下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方宜。”沈望的叫声让她回过神来,“洗手间的水龙头好像坏了,我车上工具箱里有扳手,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 这个小院有月余没有人住过,又是寒冬,到处落了灰尘,需要简单打扫。 方宜去车里寻来工具箱,沈望将袖子挽起,拿着扳手,利落地将水龙头拆下来。龙头上有不少铁锈,蹭在他的手指上,他丝毫不在意地继续动作。 “你怎么什么都会修?”她一边看,一边惊叹。在法国的时候,不少东西都是沈望修好的,大到拍摄设备,小到宿舍里的灯泡,没有什么是他一双手弄不好的。 方宜眼睛里是真的惊讶与赞叹,亮晶晶的。苗月也凑上来看,两个小脑袋都凑在他旁边。 沈望听了直笑,乐呵道:“小意思。” 他摆弄了几下,扭开水龙头,果然淌下了细细的水流。但水还是断断续续的,沈望用力往左一掰,水“滋啦”一声溅了出来—— “呀——”方宜小声惊叫道,抬手住脸。 那突如其来的水花飞到了脸上,凉冰冰的。 沈望连忙把水龙头关上,三个人都被淋了一脸的水,对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失误,失误……”沈望不好意思地笑。 苗月觉得好玩,笑嘻嘻道:“你拿东西敲它,水龙头生气了。” 方宜也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苗月把水擦干净。她挡了一下,除了头发上的水珠,基本没有湿,倒是沈望,脸上湿淋淋的,全是水。但他手上都是灰和铁锈,只能拿袖子艰难地蹭了几下:“你帮我擦擦。” “让你小心点。”方宜眉眼弯弯,轻松的氛围下,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去帮沈望擦脸。 指尖捏着纸巾触到沈望的脸上,薄薄的纸吸去了脸颊的水珠,随着动作左移,是他的鼻梁和嘴唇……方宜后知后觉有些别扭和生涩。 她能感觉到沈望眼帘微垂,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面对面站着,这样的距离好近,他们相熟这么多年,都是朋友间的互动,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沈望的长相是硬朗大气的,眉骨很深,略显痞气,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嘴唇干燥而略显粗糙,却透着一股历经风霜的成熟。 越来越靠近嘴唇,方宜的手怔怔地停滞,不敢再往前…… 沈望似乎也意识到她的为难,他笑了一下,替她解围:“哪里有脏东西吗?” 他一边问,一边飞快地用满是脏灰的手直接去抹下巴上的水,直接留下了深深的两道灰迹,看起来十分滑稽。 “啊呀,手脏!”方宜反应过来,去阻止已是来不及。 苗月哈哈大笑:“哥哥成大花猫了!” 沈望往镜子里一照,也笑出了声:“哟,还真是。” 三个人笑成一团,方宜肩膀耸动着,随手拿皮筋挽起的头发散开来。她弯腰去捡皮筋,却忽然察觉到一束目光。 抬眼只见郑淮明站在院子另一头的屋檐下,远远地注视着她。无数雪花从中间飘落,纷纷扬扬,身后是忙碌着调试设备的医生,而他独独看向这里,眼神如此清冷、冰凉。 方宜一怔,装作没有看见他,回过头去。 沈望和苗月依旧玩闹着,他伸出沾着脏灰的手,去逗苗月,要往她脸上涂,小女孩笑(znyc)叫着不要,去推他的手。这一刻,方宜心头忽而一暖,再次弯了嘴角。 水龙头排查一番,是阀门的接口断裂了。 用不成水,就没法打扫屋子,沈望当即要出去买来换上。可如今下着雪,这里人不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商店有多远。 方宜朝门外望了一会儿,便见一个少年包裹得严严实实,在雪中用力地瞪着自行车,朝这边驶来。 “你好!请问你知道这附近五金店在哪里吗?”她喊道。 那少年本都骑了过去,回头盯着她看看,又盯着门牌号瞧瞧,迈下车退了回来。他拉下将鼻子都遮住的厚厚围巾,露出一张约莫十四五岁黝黑的脸:“是你们租了李阿婆这里的院子?” 方宜也不知道这屋主是谁:“我们是租了这里。” 谁知,少年竟一下子乐了,目光炯炯有神:“你们就是北川来的大导演?阿婆说了,你们都是帮病人治病的好大人!” 方宜连忙解释几句,他们只是拍摄纪录片云云,但少年丝毫没有听进去,倒是豪爽问:“你们要去五金店做什么?” “房里的水龙头坏了,我们要买一个新的阀门……好像是接口。” 少年倒不认生,将自行车往雪地里一扔,就跑进来查看一番,又骑车跑了出去。不到十分钟,他就拿了一个全新的接口回来,和沈望捣鼓没几下,就装好了。 “我叫余濯,海边那个大鱼船舶就是我家的,阿婆去南边女儿家了,有什么事你们就找我好了。”少年露出爽朗豪气的笑,“等天气好一点,可以来租我家的船,我带你们出海玩!” 方宜感兴趣问:“这里的人一般出海做什么?” “那可多了,可以看风景、捕鱼、捕虾、到小岛上去,要是胆子大,还能潜水玩。”余濯热情地介绍,“你们别看我小,我五岁就跟着爸爸出海了。” 少年一说话就停不下来,几个人聊了一阵,他看了眼表才大喊一声“我妈还在等我吃饭呢”,就风风火火地又骑车跑了。 这是方宜在碧海遇到的第一个当地人,不禁对这个地方有了好感。 索性院子不大,装好简单的医疗保障设备后,几个人不到一小时就将房间都简单打扫出来。 快扫完时,沈望接了个工作电话,进屋开会去了。 等东西归置得差不多了,郑淮明冷不丁问:“趁天还没黑,带苗月,去超市添一点生活用品吧,再买些她爱吃的零食。” 他这话说得没错,许多日用品都没从北川带来,需要去买。 “走吧。”他已经迈下台阶,站在雪中,回身静静地等她。 苗月也十分期待道:“姐姐,我们一起去吧。” 确实也不知道沈望要开会到几点,方宜只好点点头,跟了上去。 第二十四章 抚摸 顾客不断地出入,有冷风从门帘外漏进来,带来丝丝寒意。 超市里很热,方宜只穿了单薄的毛衣,郑淮明将外套拿起来,要给她披上:“先把外套穿上吧……” 她挡了一下他给自己披衣服的手,接过来自己穿上。 “方宜。”郑淮明又一次叫她的名字,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他们站在出入口附近,人来人往,到处是热闹嘈杂,只有这方寸之间陷入压抑的寂静。 苗月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双大眼睛流露出不解,抿着嘴不敢说话。 方宜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却迟迟不肯回应郑淮明。 “我知道了……”郑淮明叹了口气,这句话仿佛用光了他所有力气,挺拔的肩膀松了几分。他利落地转身,竟直接朝收银台走去,“我去解释清楚。” 收银台仍然排着长长的队伍,阿婆正忙碌地扫码、结账。郑淮明的动作刺激了方宜,她一愣,赶忙伸手拉住他。 这怎么再去解释?会把他们当成神经病吧。 郑淮明感觉到手臂上轻微的阻力,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她。 “算了,走吧。”方宜也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小题大做了,泄气道,“也没什么。” 最后这话微不可闻,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时沉默。郑淮明推着苗月的轮椅,车把上挂了一个购物袋,方宜走在他身侧,落后一步,也拎了一个袋子。 寂静的街道上,只偶尔有郑淮明和苗月说话的声音,或许是不想让情绪影响到孩子,他刻意找话题逗苗月开心,但方宜能感觉到他笑得十分勉强。 傍晚的天色有些灰蒙蒙的,细雪飘扬。前几日融化的雪水结成冰,新雪又落上去,地上到处是泥泞。 方宜出来得急,忘记戴手套,拎着袋子的手冻得通红。走一会儿,她就将袋子换一个手提,将冰凉的手放进口袋里。 郑淮明察觉到她的动作,伸手将袋子接过来,都挂在了轮椅的车把上。两个满满当当的袋子相撞,明显有些碍手,但方宜望了望他的侧脸,没有说话,将脸颊深埋进围巾里。 回到院子里,沈望却不在,电话也打不通。 郑淮明就站在一旁,看着她打电话,方宜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打了两通,就收起手机进屋。她给苗月播了动画片,自己去收拾主卧的柜子。 这是一间大约二十平的房间,位于院子的南面,窗口种了几棵白蜡树,过了一个寒冬只剩光秃秃的树枝,显得几分萧瑟。屋里是常见的老式家具,上面嵌了一圈顶柜,方宜收拾完衣柜,搬了个凳子,摸索着去翻顶柜,想将行李箱放上去。 屋里的椅子不够高,但经历了刚刚的事,方宜不想找郑淮明,独自踮起脚尖,有些颤颤巍巍地扒着柜框往里看。柜子里倒没什么东西,只有大约上个租客剩下的几袋锅碗瓢盆,她将这些东西一一搬下来。 再里面还有几个塑料袋,方宜抻着手去够。没想到踩的椅子不稳,她用力一踮脚,手指刚触到塑料袋的结,脚下就失去重心。 她想要抓住柜门平衡住,却用力不当,朝后仰去—— 脑海中是一瞬间的失重感,“砰”地一声摔了下去。 右肩膀磕在床架上,一阵刺痛袭来,方宜闷哼一声,捂着肩膀跪坐在冰凉渗人的地板上。 下一秒,房门就被用力地推开,郑淮明看到开敞的顶柜门和倒地的椅子,立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床前蹲下,满脸焦灼,没有急着扶方宜起来,而是问道:“你怎么样?哪里疼?” “我没事。”方宜庆幸自己先摔到了床上,身上除了片刻的闷痛并无大碍。她撑着地板,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可右肩膀一稍使力气,就传来深入骨髓的疼痛。 方宜忍不住痛吟一声,指尖用力地抓住右臂,微微蜷起身子。 郑淮明一把扶住方宜的肩膀,稳稳控制住她探向伤处的手:“别动,我看看。” 他一手固定住她的肩,一手帮她将外套脱下来。方宜此时被疼痛扰得也顾不得其他,只能顺着郑淮明的动作去做。 方宜里面穿的是一件藕粉色的宽领针织衫,郑淮明在她身后,情急之下伸手扯开领口,肩膀的皮肤瞬间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原本白皙的后肩处一片惨不忍睹,泛起深深浅浅的淤血,有一处最深,明显是撞到了尖锐的硬处,已经微微肿起。 郑淮明心疼地皱眉,手指触上去之前,轻声提醒道:“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方宜点点头,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他指尖触碰的疼痛激得一抖: “嘶——” 郑淮明像是早有预料,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左肩。这样被控制住的感觉并不好受,方宜动了动身子,试图变换一个姿势,却被他牢牢桎梏住。 他简单地做了检查,才将方宜扶起来坐到床上:“我带的药箱里有药,你等我一下。” 郑淮明起身出去,不到一分钟就提着一个药箱里(apfc),他拿出碘伏和药膏,让方宜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她背后的窗上。 一想到他又要扯开自己的领口,方宜有些抗拒:“我自己涂吧。” “你看得到吗?”郑淮明手上的动作没停,用棉棒蘸取碘伏,说着伸手去拉她的衣领。 刚刚检查伤口方宜没有准备,此时疼痛已经微微消下去些,她想到肩膀还挂着内衣的肩带,回手一把捂住了领子,慌乱中口不择言:“我……我等会让沈望给我擦就行了,他马上就回来了。” 看不见的角度,背后男人的脸色猛地沉下去。 “他可以帮你擦,我就不行?”郑淮明低声问,紧握住椅背的手骨节青白,盯着她护住衣领的手指,“药得现在擦,我是医生,没什么不行的。” 一番挣扎后,方宜小声说:“那你……先转过去。” 郑淮明不解,还是照做了。 方宜自己将领口拉到肩头,将肩带一并取下,小心地塞进衣服里,露出伤口的位置,犹豫道:“好了。” 郑淮明这才意识到她在意的是什么,手上的动作一顿,眼神中多了一丝幽暗。 窗外依旧飘雪,接近日落的时间,没有阳光,屋里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四下寂静,只有墙上老式挂钟“咔哒、咔哒”的走针声。 郑淮明简单消毒后,用手指取了药膏,一手稳稳扶住她的肩,另一只手触上她后背的皮肤。 伤处肿起的地方微微发烫,冰凉湿润的药膏随着他的指尖涂抹。冷与热的交织下,方宜能感觉他指尖游走的轻柔力度,在敏感细腻的皮肤上来回抚摸,忍不住轻轻地颤栗。 随着这样暧昧的触摸,她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郑淮明的脸,他看着自己时专注、深邃的目光,想起他曾经无数次吻过她嘴唇时热切的吐息。 越是想要压抑住,就越是深深地感知,郑淮明的指尖有些粗糙,涂到边缘时,几乎是他的指腹刮过裸露的皮肤…… 她看不到自己的耳垂红欲滴血,却感觉身后男人的呼吸声骤然加重,力度也略失了分寸。 方宜蓦地一抖,回手抓住郑淮明的手腕:“好了!随便涂一下就好了……” 她并没有太用力,他的手却也轻易地停了下来,方宜松了一口气,想要立即逃脱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殊不知,方宜的反应却深深地刺激了郑淮明,他触摸时她的抑制不住的颤栗,她并不抵触甚至微微后仰的身体,她红透了的脖颈和耳垂,以及她慌乱间想要逃避的动作,无一不昭示着,她对他还有感情……这些,她与沈望相处时都没有。 方宜无从察觉男人心中的欣喜与不甘,她刚要起身,手却突然被身后的力量重重拉住。 “方宜……”郑淮明的声音有些沙哑,声音中却有着隐隐的渴求,“你为什么和他结婚?你爱他吗?” 这样无礼的问题让方宜有些羞恼:“松手!” “你回答我。”郑淮明掰过她的椅子,迫使她直视自己,椅脚在地板上磨出刺耳的噪声,药膏也被打翻在地。 他左膝半跪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将药膏捡起,好似一名绅士。握住方宜手腕的力气却越来越大,他深不见底的漆黑瞳孔中有几分偏执,“你真的爱他吗?” 方宜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里一紧,尝试着摆脱他,可郑淮明的力气太大,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郑淮明,你发什么疯?”她在无力感中慢慢红了眼眶,“我当然爱他,他对我好……他永远都不会像你现在这样对我。” “像我这样?” 方宜坐在椅子上,高大的男人半跪在她面前喃喃自语道。方宜几乎没有以这样的姿势俯看过郑淮明,他向来是高高在上的、清高体面的,此时几分狼狈的他是如此陌生。 “你也能对他这样吗?”郑淮明眼底泛起清浅的笑意,此刻看起来是那样让人恐惧。他抓着方宜的手腕的手慢慢向上,还留有湿凉药膏的手指轻轻包裹住她的手指,身子前倾,就这样拉着她的手,贴在了他的脸颊上。 在巨大的无措和震撼中,方宜已经忘记了挣扎,手上甚至连一丝力气也不剩,任由他的动作。 “你爱他,为什么连他的脸都不敢碰?” 郑淮明几近虔诚地抬眼,两个人潮湿的手指交缠着,在他脸上缓缓触摸。从棱角分明的下颌,到高挺的鼻梁,最后是柔软的嘴唇……他的脸比手还要凉几分,细腻真实的触感让方宜的指尖忍不住如触电般微微发抖。 第二十五章 涟漪 “我先去收拾一下床。” 方宜故意忽视郑淮明错愕的眼神,起身径直走开了。 夜里,奔波了一天,她早早回到房间,先将苗月哄睡。沈望坐在角落的办公桌前剪素材,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但只要走近,就会发现他播放器里反复滚动的都是同一段视频。 主卧稍大些,左侧摆了苗月的病床和一些基础医疗设备,右侧则是一张一米五的单人床和一张老旧的实木沙发。 方宜洗过澡,没有换睡衣,而是穿了一套休闲服。她坐在床边,右肩依旧闷痛着,药膏已经被洗掉了,伤处微微发热红肿。 倒是沈望先站起来,主动轻声说:“今晚我就睡沙发吧,你早点休息。” “能行吗?”方宜担心道,“还是我睡沙发吧。” “我本来就爱睡硬床,正好。” 沈望说什么也不让换,说完就取了一床褥子垫在沙发上,关上灯,合衣躺下。 可那沙发是硬木头的,想来薄薄的褥子也没法睡得舒服,就更别提沈望一米八的个子,连腿都伸不直,身子只能蜷缩着。 一片漆黑中,只有设备的几个小红点闪烁着。透过微弱的月光,方宜能感觉到沈望不时地调整着别扭的姿势。 她心里不好受,明明是沈望帮自己的忙,假装扮演夫妻,却还要辛苦他睡一夜沙发。 方宜犹豫了片刻,往床的边缘挪了挪:“你……你上来睡吧。” 沙发上男人的动作明显一僵。 “没什么的。”她宽慰道,“之前拍片的时候不也凑合过很多次吗?没关系的。你这样睡一晚肯定睡不好,明天还要开车回去……” 在法国的时候,拍摄条件艰苦,他们一行人在草屋里挤过大通铺,借宿时五六个人缩在一个小房间里过夜;还有一年夏天去安纳西,在山里找不到路,搭了一辆顺路货车回城,两个人跟一大车西瓜挤在后车厢里颠簸了一宿…… 可似乎也都与眼下的情况不太一样。 “那……也行。” 沈望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硬木头硌在骨头上的疼痛也忽然明显起来。他撑了一把椅背站起来,缓缓走到床边坐下。 昏暗中,他看到方宜侧躺的轮廓,她的长发散在枕头上,似乎他伸手就能触碰到。 沈望明白方宜只是善良、贴心,不舍得他睡在沙发上,但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法控制住自己杂乱的思绪。他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轻轻躺下,单人床本就不宽,但两个人之间隔得很远,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 方宜背对着他,喃喃道:“对不起,今天又麻烦你了……” 沈望,傍晚时就察觉她和郑淮明之间发生了什么,结合她今夜刻意展现出他们夫妻关系的举动,答案不言而喻: “郑淮明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半晌,方宜点点头:“以后咱们还是少一起出现在他面前比较好。” 平日里,她和沈望在医院各有工作,多是单独出现。这次一起来碧海是意料之外的,她努力想演好这一场戏,可郑淮明是多心思细腻的人,只从细微之处就看出了破绽。 “好。”沈望闷闷道。 “早点睡吧。” 她只留给沈望一个背影,所以没有看见深夜中男人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神。 夜色中一片寂静,唯有窗外风吹枯枝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沈望依旧盯着漆黑的墙壁,那里好像有一个无底洞,将所有东西都吸了进去。 身旁的女孩肩头时不时别扭地移动,他知道她也没有睡着。 面对方宜,沈望时而感到无措和迷茫,她在工作上坚韧勇敢、自信真诚,要的不是照顾和帮助,而是一个并肩的伙伴。但在生活上,她似乎更不需要他,少年时她早已爱过、痛过,所有热烈美好的情绪都与他无关…… 他不知道要如何去对她才好,一腔爱意无处安放。 有一个瞬间,沈望想要冲动地从背后抱住她,诉说自己的想法,掌心攥了攥,却还是压抑在深沉的黑暗中。 方宜也清醒着,侧躺的腰身有些僵硬,她以为沈望已经睡着,试图换一个姿势。 没料刚翻过身,就猝然在黑暗中对上沈望的眼睛。他竟然一直都在看着她,两个人视线相触的瞬间,都愣了一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沈望的呼吸有些重,某些感情呼之欲出:“如果今天是别人,你也会让他……睡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轻轻地越过了某条界线,在浓重的夜色中,一切都变得模糊。 “我没有想过……”方宜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目光真诚,“但因为是你,我不介意。” 他们是工作中最信任彼此的搭档,是生活上心有灵犀的挚友。 这看似是一个很好的回答,沈望心里却蓦地沉下去—— 他不知道,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是郑淮明,她也会如此自然、毫不紧张吗? “方宜……”沈望哑声道,“不要对男人这么没有戒心,任何人都是。” 女孩听到他的话微怔,有些不明所以,却见他背过了身子,久久不再说话,似乎真的睡着了。 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朦胧,方宜再也没有了睡意,静静地蜷缩着。一旁的小床上,苗月已经睡得很熟,能看得出她今天很高兴,玩累了很快就进入梦乡,这是方宜唯一欣慰的。 失眠让她辗转难安,想起褪黑素放在外面的箱子里,方宜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披上外套,推开了房门。 深夜里,雪一直没有停,纷纷扬扬的细雪洒满庭院。冷风迎面,似乎也吹散了方宜所有的睡意,她裹紧外套,在走廊里找到行李箱,将褪黑素翻出来。 方宜只想快些回到温暖的室内,却在拉门时,远远望见院子雪中似乎有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吓了一跳,这半夜三更的,还有谁会在这里?莫不是这院子墙低,有人翻了进来…… 方宜思索着要不要喊醒沈望,壮着胆子打开手电筒,放轻脚步走过去。 手电筒微弱的光穿不透细雪,只能照亮方寸,她走出几步,却听那人沉沉地喊了一声:“方宜。” 这低沉的男声再熟悉不过。 方宜这才看清,竟是郑淮明独自一人坐在庭院中央的石凳上,他大衣上落满了雪,不知已经坐了多久。 恐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戏弄的不满,她没好气道:“你大半夜在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 郑淮明温声回答,唇色是掩不住的苍白:“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夜里气温只有个位数,还下着雪,方宜不知他是透哪门子气。她冷冷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郑淮明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冷得透骨,简直像是死人的温度。 方宜被凉得一抖,这相似的动作让她心有余悸,她下意识地一把甩开:“你干什么?” 她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郑淮明,面对她的不耐烦和抵触,他眉眼间只有平静,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像是所有光亮都坠入了悬崖。 “你没必要做给我看……”他仰头注视着她,眼角的痣如一滴干涸的泪珠,“我去宾馆睡就好了。” 方宜有种被看透的无力和气恼:“我没给你看,我和我丈夫睡一起,还需要证明给你看?” 郑淮明眉头微皱,眼神却有些失焦:“单人床我怕你会睡不好。” “那就不用郑医生管了。”方宜丢下一句话,转身进屋。 厚重的木门挡住了室外的风雪,也彻底阻隔了身后男人的视线。 半晌,郑淮明用力地咳嗽起来,一声重过一声,像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他手肘撑住石桌,深深地埋下头,脊背重重地起伏着。 他宁愿去宾馆过夜,也不愿躺在同一个院子里,却能感觉到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她和丈夫同床共枕。 明明早就知道,她结婚了,她与沈望会牵手、拥抱、接吻,甚至有更亲密的行为,可睡前亲眼看到卧室门紧闭着,郑淮明还是不住地焦躁,无数画面和念头在脑海中盘旋。 苗月还在房里,他们要做什么,也不会是今晚,可他躺在床上如千万只灼热的蚂蚁在身上啃食,最终还是爬起来,坐在庭院里。只有一直看着那扇门,他才感觉好受一点…… 郑淮明咳得头晕目眩,掩着唇喘息。 混沌中,或许是现实太过残忍,回忆如走马灯般涌上心头,只有那些曾经的美好能让他汲取一丝温暖。 那是他第一次对方宜心动,在大二那年秋,比她以为的要早太多…… 国庆假日,学生会例行组织新生去远郊爬山、露营,郑淮明作为主席是领队,一路上前后操心忙碌着,将所有事都办得井井有条。 意外却在傍晚发生了,山区气候多变,下起了大雨,下撤途中一个学弟与队伍走散。郑淮明什么都没说,掉头逆行,往山上跑去。 雨越来越大,伞已经没有了用处,他找遍了岔路,终于在一个山坡下找到了将腿摔伤的学弟。彼时两个人的体力都已经耗尽,郑淮明尽全力架着他,转移到附近一个漏雨的亭子里。 他用背包里的绷带简单给学弟消毒包扎,预防感染,但已经无法继续下撤。秋雨寒凉,郑淮明身上薄薄的外套已然湿透,冷得发抖。 就是这个时候,小路尽头远远出现一件浅粉色的雨衣。那抹亮色在渐黑的山雾中那样显眼,越跑越近,郑淮明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那宽大的帽檐上移,露出一双急切、欣喜的眼睛。刘海全被打湿贴在脸上,女孩好不狼狈,身上脸上都是泥水,眼里却是亮晶晶的,露出一个笑容:“学长,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二十六章 对戒 雪停后出了太阳,冬末的阳光稍带一丝暖意。 吃过早饭,沈望还要赶回北川工作,方宜送他到院门口。 “昨天晚上……麻烦你了。”她倚在门边,长发慵懒地散在肩头,笑着说,“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沈望看着她近日消瘦的侧脸,欲言又止,内心的翻涌久久不能停歇。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对郑淮明远没有面上的那样淡漠。 寒暄了几句,沈望驱车离开碧海。道路两旁是落雪初晴后的泥泞,大楼和丛丛枯枝向后席卷着,他已经开出了十几公里,却在一个红绿灯突然调转了车头。 方宜回到屋里,陪苗月玩了一会儿,开始做拍摄素材的初剪。 这时,门口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她抬头张望,只见那辆棕色的越野车再一次停在院口。 “忘带什么东西了?” 方宜疑惑地走过去,却撞进沈望急切、热烈的眼神。 男人径直朝她大步走来:“方宜,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的心脏微微颤动了一下,冥冥之中,隐约感觉到了某种特殊的情感。 清晨的海边微凉,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行人寥寥。海面上,飘着零星几艘捕鱼的小船,海鸥低低地掠过,海浪翻滚,涌上白色的浪花。 “你还记得我们在法国第一次见吗?”这话说出口,沈望后知后觉有些老套,口袋里的手紧攥着,微微出汗。 方宜耸肩笑笑:“在图卢兹下雪的那个晚上?” “不是。”他否认道,像是谜底没被猜中的孩子般笑了,“是在图书馆里,我看见你和朋友在找一本法书,当时你问我,我手上的新浪潮电影史能不能借你看一下。” 那天女孩扎了一个高马尾,穿一件浅蓝的短棉服,清新而自然。阳光下,一双含笑的眼睛像会说话。她问,同学,这本书能借我看一下吗? 沈望如触电般地将书递了过去。 本以为不会再有交集,那个大雪的深夜,图书馆门前喝醉的女孩抱住他抬起头的一瞬间,沈望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是吗?”方宜有些惊讶,有些内疚道,“我有点没印象了……” 不过她确实选修过一门电影课,期末论文的选题就是法国新浪潮,那段时间,她在图书馆找过不少相关的书籍。 “我猜到了。”沈望用笑容掩过淡淡的失落。 两个人一时陷入沉默,方宜微微低着头,盯着自己缓步的脚尖。偶尔有早起的渔民拽着网兜与他们擦肩,带来海水的咸腥味。 沈望深呼吸了一下,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只有巴掌大,深金色,样式十分精致。 “方宜,这个……我们……”一向大大咧咧的男人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耳后红了一片。 他郑重地打开,黑色的绒布里嵌着两枚白金色的对戒,色泽温润,交错的环链设计,简洁优雅。 方宜愣了一下,这戒指看起来就价值不菲,不像是随手能买到的。 沈望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有些无措,脑海中闪过不少片段,下意识地联想到昨夜像郑淮明证明他们关系的事。 方宜显然误会了,失笑道:“没关系的,用不着为了他做这些……” “不是的!”沈望打断了她的话,干涩地开口,“原本……我是想找借口给你,用我们假扮夫妻的理由,让你愿意收下它。” 但如今她连对戒都本能地以为是对抗另一个男人的工具,这无疑给沈望敲响了警钟:他再不迈出这一步,可能就真的迟了。 他不能再躲藏,不能再将感情压抑成友谊、工作、搭档这些有路可退的关系。 迎上方宜慌乱的目光,沈望的眼神如熔岩般灼热:“我不知道是否合适,但这枚戒指,我想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送给你,不再去找什么理由和借口。” 方宜呼吸一滞,她面前的,不知何时已不再是那个校园里背着双肩包吊儿郎当的少年。沈望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她不可能不懂。 “可是,我……” 彼此在朋友的位置上待了太久,这对她来说是不小的冲击。 “你先别直接拒绝我,好不好?”沈望少有地焦急,额头上竟微微出汗,说话的声音有些抖,努力让自己慢下来,“我知道你过去受过伤,也明白你没有完全从那段回忆里走出来……” “其实从很早开始,我就喜欢你,我本来想,我可以慢慢等,等你有一天回到看到我……但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很担心你,我也怕……怕你再一次受到伤害。”他慢慢厘清了思路,将内心埋藏了多年的话倾吐而出,“我觉得我不能等了,方宜。你不用给我答案,我说这番话,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答案。” “我只是想说,你能不能以后也把我真正地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沈望眼里有着灼灼的光,如天空般澄澈,“考虑考虑我……” 方宜伫立原地,震惊过后,无数记忆涌来。 工作中不用言说的心有灵犀和默契,无数次共担风雨、彼此帮助的瞬间,万众瞩目下领奖台前的相视一笑,他一次次站在她身旁递来的手,以及那晚手术室外他轻轻揽过她肩膀时的温情…… 其实也有太多蛛丝马迹,可当时的她总是忽视。 温暖的潮水席卷过全身,流过四肢百骸。 或许是近日来和郑淮明的种种让她实在心绪沉重、痛苦难安。这一刻,面对沈望的真诚告白,方宜心中竟升起一股轻盈的希望:她是不是真的也有机会往前走,走到阳光里,接受一段正常的感情,离开那黑暗痛苦的深渊? “沈望……谢谢你。”方宜含泪,眼眶有些淡红,犹豫道,“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做到忘掉那些……” 她眼里盈盈的光亮给了沈望一丝信心,他坚定道:“没关系,你不必忘记,你也说过,那些回忆也是组成你的一部分,不是吗?我们只想未来就好,我希望我是那个能带给你幸福的人。” 方宜微笑着点点头,沈望激动地从戒指盒里取出戒指,为她戴上。 金属微凉的触感攀上手指,方宜对着阳光的方向轻轻举起手,晨光穿越指缝,那环链缠绕交错,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上熠熠生辉。 她心底盈满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喃喃道:“这不是为了气他,而是你送我的戒指。” “对,这是我们的戒指。”沈望肯定地笑了。 或许是刚刚起床的原因,方宜穿了一件毛茸茸的浅色连帽外套,海藻般的长发随性散落,她的侧脸笼罩在熹微的晨光下,睫毛长而卷,显得那样清纯动人。她近些日子真的瘦了,沈望心头一动,有一份冲动,想要抱一抱她。 可他刚刚往前一步,方宜就本能地后退,她眼里倒是没有紧张,只是疑惑:“怎么了?” 在她的潜意识中,他还不是那个在无防备中能进入安全距离的人。 “没什么,我得回北川了。” 沈望收回手臂笑了笑,他有些后悔自己的操之过急。 “那……往回走吧?”方宜没有察觉他的心思,径直转身。 “周三。”沈望忽然说。 方宜回过头,注视着他等待下文。 “周三中午我再过来,带去你们出海玩,好不好?” “一大早开车过来,会不会太累了?” 沈望笑了,认真道:“来见你和苗月我不累。” 方宜看着他也笑了,点点头,两个人身影在晨曦中靠近,并肩而行。海浪依旧在冲刷着堤岸,天空湛蓝,碧海的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在碧海的日子很简单,不是陪苗月去海边和当地小朋友玩耍,就是在屋里剪辑第一条专题片。这里气候湿润,天气也一天比一天暖和,在大城市生活久了,这样的日子让方宜感到放松,每天心情都很好。 无名指上的戒指方宜一直戴着,白金色交错的三叠环链,代表着爱情、友谊与忠诚,似乎也提示着她,新的光芒终会到来。 周三上午,方宜早早地做完了工作,在镜子前梳妆。这算是她与沈望第一次单独相处,对方如此认真,她也想正式些,特意化了淡妆,戴了简单的首饰。 就在她侧着身戴耳钉时,院子里传来开门(ynpv)声。 屋门敞着,方宜自然地喊道:“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但久久没有听到沈望的回应,她将耳钉戴好,起身出门去寻,却在看到站在院子里的男人时瞳孔猛地一震。 郑淮明一身黑色大衣,站在清晨的薄雾中,抬眼冷冷地看着她: “你在等谁?” 面对这位不速之客,方宜的心情陡然阴下去,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了:“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郑淮明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一沉。 今天的方宜不太一样,她平日向来素面朝天,此时明显化了妆,睫毛纤长,大地色的眼影显得眼睛更灵动有神,嘴唇红润透亮,脸颊上也泛着浅浅的红。精心打理过的长卷发十分光泽,松而不乱地搭在肩头,银色的蝴蝶结耳钉时尚靓丽,一件法式开领短外套,配上修身淡蓝牛仔裤和长靴,露出纤细的腰身和笔直的小腿,清纯中带着妩媚,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显而易见的,这番精心的打扮是为了某个提前约好的到访者。 郑淮明提着公文包的手逐渐攥紧,眼里也多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你要去做什么?” “今天沈望要带我们出海,他马上就要到了。”方宜礼貌地微笑,毫不搭理他的隐隐阴沉,转身就走,“苗月在卧室里搭积木,你可以陪她玩一会儿,不过我们就要出发了。” 第二十七章 纠缠 【加更一章,二合一】 方宜以为郑淮明多少还会和她纠缠出海的事,没想到他进屋得如此利落,倒还有些不习惯。 不打算让这位不速之客影响情绪,她回到镜子前继续梳妆。但连续试了两根口红,都觉得不搭,方宜再次用纸巾抹掉唇间的红色,反复磨得有些干涩。 老旧的花边圆镜中,映出她淡妆的脸颊,脑海中又浮现出刚刚郑淮明注视着她陡然沉下的眼神。方宜内心莫名有些烦躁,怎么了,是她化得不好看吗? 然而,此时一院之隔的男人无从感知心上人的误会。昏暗的北面房间里,郑淮明合衣侧倒在床上,半合着眼,艰难地喘息。他的手不知何时又搭在了胃上,强忍着深深顶进去以暴制暴的冲动,腹部的衬衣已经被揪得一团褶皱。 极度疲惫拖曳着身体想要坠入黑暗,可疼痛却刺激着神经,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反复撕扯。郑淮明知道,以自己身体的状态,前天和电视台的学长吃饭就不该喝白酒。可托人办事,如果推三阻四就显得没有诚意,只好次次一饮而尽,饭局结束后他的衬衫全湿透了。 躺了一会儿,实在难熬,郑淮明还是撑起身子,在公文包里找出止疼片,抖着手扣了三片。身边连一杯水都没有,他仰头干咽了下去。 要是他刚刚将她倒的那杯热水带进屋里了就好了…… 伴随着苦涩的口中蔓延,郑淮明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药效融进血液。 不到十分钟,越野车就停在了院门口。沈望关上车门,手里拎了不少零食和日用品,笑着走进来。 “路上这么久,很累吧?”方宜出来迎接,嘴角挂上笑意。 沈望一眼注意到她今日的精心装扮,眼前一亮,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讲不出多华丽的甜言蜜语,真诚、直白地夸道:“你今天真漂亮。” 被他如此直接的赞扬,方宜心里也蓦地一暖。 说好了要认真地对待彼此,她不想扭扭捏捏,笑着直言:“谢谢,因为……因为今天你要来,我特意化了一点妆。” 沈望的耳朵一下子红了,挠挠头:“那我们走吧?” 两人进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苗月早就迫不及待,手里拿着渔网玩具,喊着要去海上捕鱼。 临走出门时,方宜望了一眼对面紧闭的门,还是坦诚说:“其实,今天早上郑淮明来了。” 沈望明显一愣,危机感悄然升起:“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他说借卧室休息一会儿。”她淡淡道,“不过我告诉他了,今天出海的事与他无关,他可能歇一会儿就回北川了。” 沈望见她反应平静,心里舒了一口气:“我们回来得下午了。” 碧海的天气常年宜人,一入初春,总是晴天。和煦温暖的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沙滩上也聚焦了不少游玩的居民和孩子。码头旁有好几家私人船舶,大小不一的船零零散散地停着。 见他们上了码头,几个老板纷纷围上来推荐,正当方宜不知如何抉择时,后面冒出一个熟悉的少年。 余濯手里缠着粗绳,咧嘴笑道:“跟我出海吧,我家的船是最好的!” 他家有三四艘船,每辆上都架着十分威风的蓝旗子,印着“大鱼船舶”四个字。余濯带着他们上了最大最新的那一艘,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船稳稳地朝大海中央驶去。 “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码头?”沈望笑问。 “我一个人就能顶两个大人!”余濯拍拍胸脯,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转而眼里又泛起一丝幸福,“我妈妈快到预产期了,我最近要多赚些钱,买好多奶粉和玩具。” 方宜扶着栏杆,眼前湛蓝的大海一望无际,十分轻松惬意。 过了一会儿,余濯将船停在海上,教他们钓鱼、捕鱼。没想到,沈望操作起渔具十分利落熟练,就连船上的机械化捕鱼网,他也略懂一二,和少年配合得极好。 随着渔网从深海中被牵回甲板,不少鱼蟹在浅水中蹦跳着,沈望戴着手套捡出不少形状奇奇怪怪的鱼。 “你看,这是黑鲷。”一只身上布满暗褐色横带的鱼扑腾着,沈望抓起它放入水箱,“晚上可以红烧、清蒸,这种鱼在海里特别多。” 苗月撇撇嘴:“它有点丑丑的。” “但它很好吃的,哥哥做给你吃。” 沈望挖宝藏似的,从网上来的海藻中抓出各类鱼,一一科普着。苗月十分好奇,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方宜也不禁被吸引。 “你怎么懂这么多?之前都没听你说过。”她有些惊喜地问。 沈望蹲在甲板上,一边挑捡着海货,一边抬头笑说:“我外婆家就在一座南方的海岛上,小时候,我去过暑假,我外公就会带我去捕鱼。每天晚饭吃什么,就要看我们当天抓到了什么……” 他絮絮叨叨地讲了些趣事,说吃不完的鱼父亲就带他去集市上卖,卖来的钱全用来买玩具小汽车…… 方宜听得专注,不禁有些向往。她不敢想,像电影里那样全家都疼爱着一个孩子的故事,也会出现在现实里。 沈望说着,发觉了她的沉默,有些不好意思道:“是不是我讲太多了?” “没有,我很喜欢听。”方宜真诚地笑,她不是不想回应,只是自己的童年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分享的。 “你如果喜欢的话,今年夏天我带你去我外婆那儿玩吧,我们一起去海上捕鱼。”他欣喜地提议,“虽然我外公这几年腿脚不好,不能出海了,但他烧鱼特别好吃,比北川的大饭店都要好。” 方宜微笑着点点头。 沈望蹲在地上,将湿淋淋的鱼举到苗月面前逗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好不温馨和谐。 一下午在欢笑中转瞬即逝,苗月玩累了,返程时趴在沈望怀里睡得香甜。余濯站在船头的夕阳中,少年的身影是那样意气风发。 方宜望向笼罩在日落中的碧海市,温和清凉的海风拂面,内心宁静。 停好船,时间已经接近五点,大家都已经饿了。这个点再回去买菜、做饭就要很晚了,沈望和方宜商量了一下,决定在社区找家餐馆随便吃些什么。 沈望招呼余濯一起去,少年也不认生,乐呵地答应了。 一行人踏着夕阳往回走,顺路路过院子,准备现将背包和渔具放回去。 方宜推开院门的瞬间,却意外地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气。正是饭点,起初,她以为是附近居民家在烧饭。 可走近几步,看到厨房亮着的灯,她脚步猛地停住。 半敞着的窗里,郑淮明微微低头,黑衬衣挽在小臂间,手执菜刀,正在案板上切着什么。一旁的灶台上,火苗燃烧,一盏小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小院中的食物香气正是从厨房里飘出来的。 方宜惊讶地瞪大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郑淮明会做饭? 记忆里,她从没见过他切菜的模样,方宜还以为他那双漂亮的手只适合拿手术刀。 郑淮明闻声转过头,透过老旧的窗子,他似乎不意外她的震惊,浅浅地笑了一下:“回来了?饭马上好了。” 他的笑意如此柔和,全然没有清晨对话时的阴沉和嘲讽,如纯白的雪色般清朗。方宜有些恍惚,仿佛这一扇窗超越了多年的时光,又见到了大学时的郑淮明…… 那时,每周四下午郑淮明都在医学院一楼的教室上课,为了能早些看到方宜,他都会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她来了就会小心翼翼地藏在树丛里,朝里面望,他对她笑,无声地用口型告诉她马上就下课了。 后来,去的多了,慈祥的老教授终于调侃道:“谁的家属在窗户外面啊?外面那么冷,进来等吧!” 全班哄堂大笑,起哄的声音连绵不绝: “是郑淮明的女朋友!”“老师,我们医学院男神已经名草有主了——” 老教授乐呵说:“哟,人家天天陪女朋友还能考第一,其他人反省一下?” 方宜赶紧把头藏下去,满脸通红。 回忆翩然而至,那时幸福的、轻盈的时光竟还会有碎片留存在身体里,平日里深藏在她自己都发现不了的角落,却会在某些时刻浮现,带来一丝温暖…… 只是,不知何时,他的笑容不再干净澄澈,她的眼里也再没有了纯粹的依赖和仰慕。 方宜怔怔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太阳一点、一点落下,沉过远处屋檐的瞬间,院子里骤然暗下去。 郑淮明哑然失笑,拿刀的手顿了一下: “我没说过我要走,只是休息一下。” 方宜回忆了一下,他早上进屋前确实只说借用卧室,看着满满当当的灶台,一时间哑口无言。 玉米排骨汤拿小火炖在汤锅里,京酱肉丝、地三鲜和肉沫豆角已经炒好,拿保鲜膜封好放在一旁。郑淮明还在切着青椒丝,似乎还有菜没有做完。 见她一直没有出来,沈望疑惑地走进院子:“方宜?” 待他看见厨房里郑淮明的身影和一桌菜,嘴角的笑意立即淡了下去。他看了看方宜表情,颇有些不满道:“郑主任,我正准备去餐馆吃饭,先回来放下包。” 或许是计划好的独处被打乱,他的语气算不上好。 可郑淮明只是伸手将煤气灶关上,手里垫了一块防烫布,慢条斯理地将小锅撤下,盖上锅盖。他眼睫微垂,温声道:“如果你们想去外面吃,这些就放在冰箱里吧。” 郑淮明不卑不亢的态度反而把沈望噎了一下。 如果执意放着屋里做好的饭菜不吃,倒像他挑刺了。 第二十八章 手语 潮湿寒冷的海风夺去身上最后一点温度,郑淮明的肩膀猛地向着膝盖压下去,杂乱的呼吸声骤然中断,只剩身体漱漱地发抖。 从方宜的角度看去,他的下颌紧绷,汗珠顺着脸颊滚下。 她有些后悔是不是将话说得太重,明明这人本来就病着。伸出手想扶他一把,最终悬在空中停滞:“你要是疼得厉害,就去医院吧……” 久久,郑淮明都没有声息,就当方宜想起身去喊人时,他却忽然低声地笑了。 “负担……”那声音残破沙哑、微不可闻,笑意中藏着隐隐的哀伤,“你还记得……大三的……” 尖锐的疼痛让郑淮明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他吐出几个字,又被急痛阻断,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手也越陷越深,却固执地想要说下去:“大三……的元旦吗?我在……在南城……” 方宜打断他自虐般的吐息,利落道:“记得。” 那一年元旦,郑淮明跟导师去南城参加一场很重要的学术比赛。方宜着凉感冒了,又逢期末考试,只能盖着毯子窝在宿舍里温书,头痛得昏昏沉沉。 本来还尚且能撑,可听到电话里郑淮明的声音,她鼻头一酸就开始掉眼泪:“我难受……我……我法国艺术史还没背完……” “哪里难受?”他明显慌了神,“我让老周和晓秋现在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方宜知道自己只是简单的风寒发热,病中连电话看不到都忘记了,摇头哽咽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 校园里到处洋溢着跨年喜庆的氛围,室友都出去玩了,宿舍里空荡冷清。方宜缩在宽大的椅子上,手里的电话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大后天比赛才能结束。”郑淮明轻声哄道,“你先去睡一会儿,把艺术史的课本发给我,我给你整理笔记,好不好?” 方宜乖乖地应了,喝了一包感冒灵爬上床睡觉。 夜里十点半,她又接到郑淮明的电话,只听他的声音温柔,叫她下楼,叮嘱道:“穿好外套。” 方宜以为他给自己点了药,套上羽绒服,踩着拖鞋就跑下去。 没想到,她一出宿舍楼,寒冷的空气中,只见郑淮明站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他还背着电脑包,风尘仆仆地对她笑:“方宜。” 心脏蓦地多跳了一拍,方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南城到北川,坐火车至少要六七个小时…… 她怔怔地走过去,直到被郑淮明温暖地拥在怀里,感受到他的体温,才唰地一下子红了眼眶,紧紧回抱住他:“你怎么回来了?” 郑淮明冰凉的指尖轻轻地贴上她的额头,眼里的担忧快要溢出来:“有点低烧,还有哪里难受?” 晚上方宜又反反复复地发烧。郑淮明在校门口开了一个房间,坐在床边守了一夜。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但几次朦胧地醒来,都有一只大手安抚地握着她的手,额头上冰凉的毛巾也从未掉过。 后半夜她热度才褪去,一觉沉沉地睡到了中午。方宜醒来时,床边的人换成了闺蜜金晓秋,她说郑淮明天还没亮就赶最早的一班火车回南城了。 床头柜上放了一沓薄薄的稿纸,方宜翻开,上面是他将厚厚一本艺术史整理成了十几页的笔记。每一个字都是手写的,还用黄色荧光笔标出了重点。 那一年元旦,年少时的郑淮明来回坐了十六个小时火车,只为陪生病的她一晚,却连一句新年快乐都没有来得及说。 思绪从那纯白的回忆中拉扯回现实。 “为什么……”郑淮明的脸色有些灰败,眼底是难以掩饰的压抑和隐忍,“现在……就成了负担?” 十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从北川到碧海近千里的车程。手写的密密麻麻的艺术史笔记,电视台千金难买的项目申报表…… 明明那时的方宜那么喜悦,抱住他时眼里是亮晶晶的光和爱意。 他只是在用一如当年她喜欢的方式,竭尽所能地爱她。 郑淮明的质问如此悲戚,方宜自嘲地笑了一下,想要扶他的手也彻底插回了口袋。她淡淡地开口:“这你还不明白吗?” 小路尽头的一盏路灯忽明忽暗,随即彻底黑了下去。 方宜一字一句道:“那是因为,当时我还喜欢你。” 同样的付出,还爱着的时候,是感动和欣喜。不爱了,就成了压力和负担。 郑淮明死死地咬住嘴唇,抑制住痛吟,心脏无声地痉挛着,似乎有一根冰锥胡乱在五脏六腑中搅动。神经疼到麻木,反而生出一丝飘忽的清醒,就像灵魂脱出了肉体,悲悯地俯视着他。 郑淮明仿佛没有听见方宜说的话,喃喃道: “外面冷……你早点回去吧。” 方宜垂下眼帘,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她的心,迫使她回避悄然蔓延出的细微震颤:“如果太累了,就找李栩帮你调班再休息一晚吧,你这样高速开车不安全。” 这句关心疏离得宛如一个普通同事。 “我……”郑淮明眼神黯淡下来,撑了一把椅子,竟站了起来。如果她不在乎,他的自尊让他绝不愿用这副残破的身体来博得同情,“我就不送你了。” 这一刻,他低头对她笑了一下,今夜方宜才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漆黑的、潮湿的,轻微的失焦,好像一个无底的黑洞。 她眉头微蹙地看着郑淮明径直走向轿车,他意料之外地没有回头,她喉头想劝他的话也就没能再说出口。他利落地打开车门,上车,红色的尾灯很快消失在窄路尽头。 方宜没有很快回小院,而是独自朝海边走去。 没有戴围巾,衣领敞开着,来自水面的风拂过脖颈,带来细微的颤栗。黑色的海面吸去了所有情绪,方宜久久伫立,只感到这风好似穿透了身体,胸口生出一个巨大的空洞,风全都从这个洞里穿过去…… 另一边,黑色的轿车驶出五分钟,终还是一个急刹停在路边。 郑淮明伏在方向盘上,急促地喘着气,冷汗淋漓。他抖着手从副驾驶的置物箱来回翻动,力气太大,哗哗作响,里面的驾驶证、文件夹、纸巾都掉落在地上。 终于他摸到一个小药瓶,往手心倒下好几片。数也没数,仰头叩进口中,混合着咬破嘴唇的血迹咽下去。 轻微的血腥味有些令人反胃,郑淮明脱力地靠在椅背上,抬手揪住胸口的衬衣,艰难地吞咽了几下。他的脸色煞白,偏偏嘴唇上沾着丝丝缕缕的鲜红,隐在一片黑暗中,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 最终,他还是找了代驾,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坐进驾驶室,轿车稳稳地驶入高速公路。 郑淮明靠在后座冰凉的窗玻璃,强忍着不适,身体不住地下滑。寂静的车厢里,就连空调发动机的响声都压不住他杂乱粗重的呼吸。 代驾司机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后方的人,这个年轻的男人气质出众,看起来非富即贵,却病成这样也要连夜赶往北川的医院。 车程少说要四个小时,司机尝试劝道:“您还好吧?碧海这边也有几家医院是二甲,不一定要去北川,要不要给您掉头回去?” “不用……去北川。”郑淮明阖上眼睛,不欲再说话。司机只好加快了油门,生怕这人在路上出什么事。 强效止疼片逐渐发挥药效,疼痛减缓,但副作用带来的思维停滞和眩晕如影随形。郑淮明无力地仰靠着,竟有一丝庆幸,这迟缓的思维让他无力再去品味刚刚的对话。 可即使如此难受,郑淮明也不愿意躺倒在后座上,右手紧攥着车门把手,硬撑住发软的身体。内心里始终有一条弦紧绷着,告诉他,他不能,也不配松懈。 涣散的意识中,郑淮明好像又看到了那张少年的脸。他一头乌黑的短发,眉目清澈如明镜,单薄瘦弱的身子陷在病床里,眼睛笑起来却像月牙般:哥,十八岁是很重要的生日!你想要什么礼物? 可画面一转,同样的病房,窗外乌云密布,充满了阴沉和极致的压抑。病床上空空如也,花瓶打碎在地,灿黄的向日葵如垃圾般凋零,花瓣混着水渍和脚印躺在地上。 有一个陌生的女孩跪在地上掩面哭泣,她的目光饱含怨恨和痛苦,幽幽地望向他。她的声音如刺刀般尖利,哑得听不出原本的嗓音:是你把郑泽害死了!你怎么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他闭眼前最后一刻都在喊哥哥……你怎么配?! 话音未落,郑淮明猛然惊醒,有一瞬的窒息,随即大口地喘息着。心脏传来的刺痛比疲倦更甚,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轿车里,在前往北川的高速公路上。道路两旁都隐在浓郁的黑暗中,时不时有其他车辆的灯光一闪而过。 他缓了一会儿,抬手按下车窗的按键。寒风涌入车厢,迎面而来,郑淮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 自那天以后,郑淮明的状态明显有了变化。他仍然偶尔会驱车来碧海,但也只是陪苗月玩一会儿,向当地医生询问病情,和退回了方宜点头之交,仿佛真的只是医生和病患家属的关系,没再有进一步的行为。 他又变回了那个亲切有礼、温润如玉的郑医生。 方宜知道是那晚她说的话起了作用,说不上是好还是坏,但心里不禁轻松了很多。 倒是有个周末她回北川办事,遇上了李栩,热心的小伙子特意跑去买了一杯热咖啡,说谢谢她把领导给劝好了。 方宜一头雾水:“我劝他什么了?” 第二十九章 隐瞒 是由于糖尿病引起的急性高血压。救护车赶来的时候,余濯母亲的症状已经好了很多,但郑淮明还是坚持将人送到医院做详细检查。 急救室外,豪爽外向的少年哭红了眼睛,责怪自己一时的疏忽。 “别太担心,这里有我和郑医生。”方宜轻拍余濯的肩膀,安抚道,“你还这么小,平视一直照顾妈妈,已经做得很好了。” 谁知,余濯哭得更凶了,撇着嘴呜咽起来。 方宜叹气,不禁心软,默默将他搂得紧些。即使看起来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原来也依旧还是个孩子。 余濯母亲没有大碍,留院观察一晚。等她被推进病房,方宜就退了出去,将独处的时间留给母子二人。 相比北川二院,碧海医院的规模不大,侧楼未经修缮,早有了年头,一楼常年蔓延着潮湿陈腐的气息。 方宜四处张望,刚刚郑淮明还守在病房门口,不过一转眼已经不见踪影。她穿过几条走廊,刚想给他打电话,一抬眼就看到他站在尽头光亮中的背影。 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末端,是一扇开敞的消防门,透入初春的淡淡光晕。碧海春日来得早,枝头已经冒了零星的绿。 郑淮明微微垂着头,挺拔的身形似乎有些颓然,薄烟缭绕,指间微弱的火光明明灭灭。 他的视线出神地定在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冷冷清清的。 相似的场景蓦地浮现,那是秋末,方宜刚回到北川不久。也是在消防通道的尽头,也是他背对着她独自抽烟。 她讨厌他抽烟,这一点从未变过。可四个多月的时间,又有很多东西在悄然改变。 方宜走过去,脚步声不算轻,郑淮明却直到她离得很近才闻声转头。目光相对,他眼里的错愕来不及掩饰,像被烫了一下,竟下意识地将烟头徒手碾灭在了指间。 “回去吧。”他嗓音暗哑,轻咳了一声掩饰过去,回身将烟头扔进垃圾桶。 方宜没说话,盯着郑淮明的手看。他修长的指节上,皮肤泛起一点灼热过后的微红。 她敏锐地察觉,他一定是在想什么刻意隐瞒她的事,才会在对视时那样慌张,连烟都掐在了手里。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会手语?”方宜轻描淡写地问起。 身旁的男人倒是神色平稳,一边接过她手里的相机包,一边温声答道:“之前医院去聋哑学校做义诊,和当地的老师学了一些。会的不多,但当时正好有一个糖尿病的孩子,很多相关的词我都学了。” “那你刚去余濯家时候,怎么不说你会呢?” 似乎是没有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郑淮明的面色稍有松动:“很久没用了,也不一定用得对,怕误导他们。” 这套说辞滴水不漏,什么都解释到了,完美得就跟事先编好的一样。 他坚不可摧的外壳露出了一条缝隙,却又还是合上了。方宜什么都没问出来,有些无力地不再发问。她越来越认同周思衡说的了,郑淮明看起来很好亲近,实则心思很深。过去和他恋爱时她却没发现这一点。 一路上,郑淮明又和她讲了几件在义诊时发生的趣事,他放松的神态和讲述时的细节,都让方宜并不怀疑是真实的。 可她直觉手语的事没这么简单,他有没有骗她,又为什么要隐瞒呢? 回去后,郑淮明驱车去余濯家取剩余的拍摄器材,方宜见他车尾彻底消失,才走到海边,打通了一个电话。 “喂?方宜?”周思衡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系自己。 “是我。”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道,“郑淮明会手语,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话音一落,对面明显陷入了沉默。 她知道自己找对人了:“他说手语是医院义诊的时候,在聋哑学校学的,二院真的有这样的项目吗?” “心外这几年是有过义诊,但我也不了解。”周思衡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 “你知道他会手语?” 方宜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但这件事上,她隐隐不愿放弃。 电话那头又一次寂静,这很不符合周思衡的性格,他平日说话一分钟恨不得蹦三百个字。 海风拂面,方宜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辽阔的大海上,心中却又有一丝不平静。 就在她以为电话已经挂断的时候,周思衡缓缓问: “你为什么又对他的事感兴趣了?” 上次见面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说起自己丈夫时的幸福,和谈及郑淮明时眼里的默然,让周思衡以为方宜这辈子都不会再关心郑淮明的事。 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他的名字又如同一簇火苗,微微窜起在黑暗中。 这个问题让方宜不知如何作答,她简要地说了余濯家的事:“他进门的时候还装作看不懂手语,所以……我有点在意。” 对面的背景音传来开门声,接着是护士叫周医生的声音。 “方宜,我确实知道,但可能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答案。”周思衡加快了语速,叹了口气,“我想想吧,晚上给你回电,好吗?你先别告诉老郑。” “好。” 方宜挂断电话,不禁更加疑惑。周思衡既然知道这件事,却又不想让郑淮明知道自己知道? 一下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向手机屏幕。 晚饭时,郑淮明下厨做了几个菜。糖醋排骨,地三鲜,和蚝油生菜。糯米藕是他去餐馆买的,原本买的藕被他煮坏了,熬成了一锅浓稠的糯米藕汤。 “只能将就着吃了。”郑淮明不好意思地笑笑。 看着盘里的菜,方宜忍不住也笑了(kwcx),郑淮明从学习到工作上都是佼佼者,她还是第一次发现他也有做不好的事。 不过她夹了一筷子地三鲜,口感柔软、酱汁浓稠,是比之前做的好吃很多。 “你是不是回去偷摸练习了?”她发现,自从他不再试图越线后,两个人的相处渐渐自然多了,也有不少融洽的时候。 郑淮明大方承认,眉眼弯弯道:“买了二十斤茄子和土豆,每天都做这一个菜,有成效吗?” 他将做饭也当成做手术一样的功课,一遍一遍练习,确保每个步骤都精确到位,成果自然越来越好。 方宜点头,苗月也学着用力点点头:“郑医生做得我都爱吃!” 他伸手轻刮了一下小孩的脸蛋,笑说:“那以后我再做给你们吃,好不好?” 昏黄的灯光下,三人围坐小桌,饭菜温热。方宜看着郑淮明侧头与苗月说话的侧脸,眉眼是那样温柔。她恍惚,是不是此情此景,在别人看来像是一家三口呢? 这种感觉很微妙。前几周,架不住沈望多次邀请,方宜回北川陪沈望母亲过了一次生日。北川知名的粤菜馆里,包间典雅,菜品精致,沈父沈母慈祥热情,谢佩佩时不时和沈望斗嘴,氛围温馨又热闹。 照片里方宜没有一张不是发自内心地笑着,可回程的路上,她翻开相册,心里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喜悦的感觉。 而此时此刻,简陋的石桌,昏暗潮湿的小院,却让方宜内心有一瞬的触动。 她垂下眼帘,自己是不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男人身上,一次又一次虚幻地感受到她从未得到过的、来自家的温馨与爱……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 方宜解开锁屏,周思衡的短信跳出来:周六你早点来北川吧,我们当面说。接着,附了一个二院附近茶社的订位信息。 金晓秋援疆一年结束,周六飞回北川,方宜本就定了要去机场给她接风。 她想了想,回了一个“好,周六见”。 抬眼,就撞进郑淮明关心的目光,或许是看她脸色有些凝重:“出什么事了吗?” 方宜顺手将屏幕倒扣在桌上,自然道:“没什么,工作上的事。” - 周六,方宜请了碧海医院的护士来照看苗月,拒绝了郑淮明来接她的提议,早早就回了北川。周思衡定的茶社在二院后两条街上,入口是一个很隐蔽的小巷子,但上楼后别有洞天,装潢精致、十分文雅。 方宜推开包间的小门,周思衡已经到了,正问服务员能不能给他拿一个大一点的杯子:“这也太小了,一口都不够喝。” 她哑然失笑:“你怎么订了这样的地方?不像你的风格。” 因为今天要接金晓秋,周思衡今天穿得难得精神,一身挺括的大衣,还抹了发胶。他摇摇头:“还不是因为附近的咖啡店老郑都经常去?这里人少。” 方宜倒了一杯热茶,轻抿:“他学手语的事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以前了。”周思衡放下茶杯,面露犹豫,“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说这件事……我不知道说了以后,对他、对你们,是好是坏。” 周思衡一向大大咧咧的,大学时因为说话不经大脑还得罪过学院的老师,方宜没见过他将什么事这么放在心上,内心也不禁微微揪紧。 “作为老郑的朋友,我这么说可能有点自私。”他缓声道,“但你今天问我这些,你还是有点在乎他的是不是?” 方宜眼神微沉,刚想开口,就被周思衡打断。 “你先别否认,哪怕……就是当一个朋友或者认识的人的那种在乎。” 这一次,方宜没有说话,放在桌下的手微微紧攥。 “这几年他一直升职,看起来好像风光无限,”周思衡注视着她,“但我觉得他过得不好,就像一个工作机器,拼命透支自己……我感觉他心里藏了很多事,这也是……为什么我知道他在刻意隐瞒,却还是想跟你说的原因。” 第三十章 醉酒 走出茶社,繁忙的十字路口,早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恍如隔世。绿灯亮了,可方宜的脚步没有抬动,四周的一切建筑都那么熟悉,她却一时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巨大的冲击让她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迷茫地望着面前的车流。 郑淮明生病了?可如果是疾病,他又为什么要连周思衡都隐瞒,用借口来掩盖? 方宜不敢相信,那个向来强大的、能掌控一切的男人,竟曾经失声,彻底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周思衡临走时的话还萦绕耳边:“后来我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几次,他都用借口掩饰……我想,他应该有自己的理由吧。” “在老郑身边,能帮他的人就只有你了。其实你回来以后,我有想过告诉你,但你结婚了,又对他是那样的态度,我怕……” 方宜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她心里很乱,胸口像堵了一团缠绕的毛线,怎么也找不到线头,只能迷茫地胡乱拉扯,引得一阵阵刺痛。 直到接机的时间快到了,她才匆匆打车去机场。 走近约定的出站口,方宜一眼就看到了郑淮明。他站在人潮中,一身简洁的深灰色大衣,身形高大挺拔,如同一棵落雪的青松,清冷硬朗,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她正想叫他,却见两个年轻的女孩跑上前,将手机屏幕递过去,几分羞涩地问着什么。 郑淮明偏过头,认真地思索后,抬手指了指背后的方向,耐心地回答。他神色温和,方宜甚至能想象到他说话的声音,是记忆里不急不缓、条理清晰的节奏。 其中高个女孩眼里满是期待,举起手机,又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在要联系方式。 郑淮明微笑,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 顺着回头的动作,相隔几米的人流,他一眼对上了方宜的目光。她一直注视着他,所以那样清晰地看到郑淮明眼里一瞬泛起的笑意。 先前他也是笑的,可这是方宜第一次意识到,他礼貌客气的微笑,和真正的笑容是全然不同的。发自内心的笑,是先从眼里流露的,而非嘴角。 郑淮明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方宜心里蓦地一抖,回想起周思衡那一句“能够帮他的,只有你。” 他不再和两个女孩多说什么,客气地颔首,利落抬步朝她走来。 “要不要找家咖啡店坐一下?”郑淮明自然地接过方宜手里的背包,“我本想给你买杯喝的,又怕等你来已经凉了。” 声线清朗而温柔,方宜抬眼看着他,有些恍惚。她不敢想象,如今这么好端端站在面前的人,曾经失去过声音和听力—— 这么清高、骄傲的一个人,那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郑淮明敏锐地察觉到方宜的不对劲:“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如梦初醒:“没有,可能机场里有点热。” 不一会儿,周思衡也来了。方宜和他打了个招呼,装作许久未见的样子。她不善撒谎,有些别扭地提出去买杯咖啡。 就在这时,通道口现出一个高挑轻盈的身影。 金晓秋一头利落的齐肩短发,眼尾上扬,瞳孔泛着深咖色,如猫眼石般通透漂亮。她穿着卡其色风衣,踩高跟鞋,将手提包和行李箱一把扔给周思衡,转头狠狠将方宜抱住。 “你这么些年也不回来看我!” 两个女孩紧紧地抱在一起。 方宜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却无比享受这个拥抱,一说话竟有些哽咽:“晓(fjax)秋……” “老婆,我的抱抱呢?”周思衡屁颠屁颠地凑上来。 金晓秋白了他一眼:“上个月不是才见过?” 她去援疆这一年,周思衡一有假期就飞过去,尽管所在医院要下了飞机转火车,转了火车坐拖拉机,他还是乐此不疲。医院里的人都看惯了,把他当成新疆特产代购。 一路上,方宜和金晓秋走在前面有说不完的话,周思衡不停地插嘴刷存在感,郑淮明笑看着他们,手拎行李箱走在末尾。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像极了大学时的某个下课的傍晚。 金晓秋无辣不欢,晚饭定在了一家地道的川菜馆包间。菜才上一半,金晓秋已经几杯白酒下肚,方宜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接连也喝了不少,脸颊上泛起微红。 郑淮明有些担心,起身要服务员换茶水来。 金晓秋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微醺地扬声:“郑淮明,你少拿工作上那套唬人,今天我不是你下属,我们方方更轮不到你管。我们今天姐妹重聚,就要不醉不归!” 自从郑淮明和方宜分手,她就记恨上了他,这些年虽在一个科室工作,却总是暗暗跟他较劲。 方宜纤细的手指捏着酒杯,晃了晃其中晶莹的液体。重见好友,她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几杯酒喝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没事……我能喝。” 或许是心里装着事,她醉得很快。 酒过三巡,姐妹俩醉得不轻,聊到几年没见,抱在一起小孩似的掉眼泪。哭完又笑,笑完金晓秋拿着酒杯当麦克风唱歌。 方宜即使醉了也很乖,趴在桌上,下巴抵在手臂间,闷闷地眨巴着微红的眼睛,脸颊上还留有淡淡的泪痕。这是郑淮明第一次见她喝醉的样子,胸腔里是满溢的酸涩和心疼。 看到她和金晓秋又哭又笑,他知道,这些年她一步步从寂寂无名走到今天,心里是藏了很多事,也受过很多委屈…… 方宜又要去拿酒杯,郑淮明赶紧伸手抢下,换上一杯热茶,轻声道:“不能再喝了……再喝对身体不好。” 金晓秋早醉了,指着他愤愤道:“你个王八蛋,今天装什么绅士?分手的时候她不知道多痛苦多难受,那时候你在哪里啊!” 郑淮明的动作一僵,不小心撞倒茶杯,洇湿了一片桌布。 “你以后再欺负方方,我准饶不了你!”金晓秋前言不搭后语地继续骂着,矛头又指向无辜的周思衡,“还有你,你和他关系好,你也不是好东西……” 方宜朦胧中听到她的话,轻轻含糊道:“晓秋……我没事……” 她指间的戒指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郑淮明心如刀绞,身心都被苦涩所填满,望着她的眸底幽黑晦暗。如果可以,他多么想将流泪的她搂在怀里亲吻安慰,而不是只能倒上一杯茶。 可他知道自己早已没有了身份和资格。 结束后,郑淮明驱车将周思衡和金晓秋送回了家,重新坐进驾驶座,副驾驶上的女孩早经安然睡着。随着轿车再次启动,方宜长长的睫毛微颤,身子动了动,几缕长发散落下来,侧脸有些别扭地靠在椅背上。她还像以前一样,坐车睡着了头就不停地往下垂,每次醒来都会脖子痛…… 看着她沉静可爱的睡颜,郑淮明眉眼温柔地笑了,伸手替她调整头枕的高度,让她靠得舒服些。 夜里一路畅通,黑色轿车缓缓驶入方宜家的小区。熟悉的场景触发了过往不算美好的回忆,郑淮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熄灭了发动机。 他打开车门,绕到副驾驶,俯身轻轻唤道: “醒一醒,到家了,回家再睡……” 方宜仍在醉梦中,呢喃道:“再……再睡一会儿……” 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却在半梦半醒中感到很热,本能地抬手去拉扯衣领。 郑淮明一手穿过方宜的发间撑在椅背上,前倾身子,去为她解开安全带。“咔哒”一声,按下红色卡扣,他稳住中心往后退时,却见她正皱眉扯着毛衣领口,心头猛然一颤。 女孩上身是一件雪白的v领毛衣,本就露出一片胸口的皮肤,她指尖再勾着一拉,领口一再往下—— 方宜感到一只冰凉的手用力抓住她的手,阻止她下拉的动作。醉酒的灼热从身体里往外翻涌,热得她额头沁出薄薄的汗珠。意识朦胧中,她只觉得这凉意如此舒服,指尖反扣住这只手,往脸颊上带去。 那略带粗糙的冰冷触上如火燃烧的脸侧肌肤,方宜忍不住地地蹭了蹭,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满足的呢喃。但不知为何,那手似乎在微微颤抖着。 “方宜……”暗哑的男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方宜缓缓睁开眼,昏暗的灯光下,是一张近在咫尺的、熟悉的男人面孔。她手还紧紧拉着他的,贴在她的脸侧,微醺的女孩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暧昧的姿势。 而郑淮明的脸是如此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粗重的呼吸,近到她只要抬起下巴,似乎就能吻上他的嘴唇…… 郑淮明的喉结滚了滚,有些艰难地开口:“你醉了,我送你上去……” 可他的手被温暖包裹,连一丝抽出的力气都没有。 方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酒精接管了她的思考,身体顺从着多年恋爱的本能,想要靠近这个面前的男人。听到他要送她,她只感到身子虚软,便顺势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像以前很多次那样,露出撒娇的情态,要他抱着走。 后来,方宜好像被拥进了一个踏实而可靠的怀抱,便安心地将头靠进他的颈窝,闻着男人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又一次陷入了梦境。 随着走动的颠簸,楼道里寒冷的风涌入肺腑,身上的热逐渐褪去。方宜迷蒙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正被人稳稳地抱着走动。 意识在清冷中缓慢回笼,酒意略微散去,思维却还是停滞的。感受到方宜轻微的动作,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后背,郑淮明刻意放慢了脚步,轻声哄道:“醒了?是不是难受?马上到家了。” ——到家。 净白的瓷砖地,昏黄的走廊灯。 第三十一章 轻吻 楼道里是坚硬的瓷砖地,但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袭来。 方宜试图撑起上身,手肘摸索着,顶到了男人柔软厚实的胸膛。她微微一动,全身的力量都支在他的胸口,身下的呼吸声骤然重了几分,郑淮明伸手扶住她的小臂,轻咳两声才缓过这口气:“别……先别动……” 清浅的月光透过廊窗照进来,方宜抬眼,正对上郑淮明黑暗中的眼睛。他垫在她身下,左手却还本能地护在她脑后。 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热度一再攀升。这样的姿势很难受,方宜胡乱寻找支点起身,小腿却卡在他腿间动弹不得。 她胡乱扭动了几下,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膝盖在乱蹭。 郑淮明抓着她的手颤了一下,胸口难耐地剧烈起伏着,他撑了一下瓷砖地,猛地用力起身,禁锢住方宜的小动作。 他的声音低哑磁性,吐息道:“不是说……别动吗?” 方宜注视着他,黑暗中,她的眼睛因浅醉而亮晶晶的,一片迷蒙。她感觉郑淮明漆黑的瞳孔像一则危险的漩涡,要将她吸进去。 手拎包躺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卡包、手帕纸、唇膏、眉笔……角落里,有什么小小的物件闪着金属的光泽。 钥匙掉出来了。 方宜心口漏跳了一拍,眼见郑淮明就要起身捡东西,动作比大脑更快一步。她轻哼一声,俯身捂住了上腹。 “疼……”她呜咽,装得有模有样,“好疼……” 果然,郑淮明的注意力被她的痛呼转移。他再顾不得捡拾物品,急切问:“哪里疼?” “肚子疼。”方宜可怜兮兮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指给我看,具体是哪里疼?”郑淮明担忧至极,酒后的腹痛可大可小。他作为医生的本能瞬间超越了男女之别,伸手朝方宜胃腹间按去,“这里疼吗?” 可方宜到底不是专业演员,男人的手触上柔软的腰腹,在昏暗中摸索着按压。虽隔着一层毛衣,还是让她不自在地躲了一下。热流再一次从体内涌起,方宜咽了咽口水,慌乱地拉住郑淮明的手。 “疼……这里疼,还有这里……”她胡乱说道。 郑淮明紧紧皱眉,女孩说的这几个部位毫无关联,他触诊初步看来也没有问题……可他毕竟是心外科医生,对内科方面的诊断难免生疏。 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抱起:“去医院。” 方宜大惊失色,她是无意间指到什么要害部位了吗?她看过网上有人说,小时候装病去医院被确诊阑尾炎,将阑尾割掉了。她不过是说了一个小谎,不会被拉到急诊开刀吧! 她赶忙在郑淮明怀中挣扎,用力太大,两个人都晃了一下。方宜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偏过头去不敢看他,低声求饶:“肚子不疼了……我头疼、眼睛也疼……我、我想睡觉……” 郑淮明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余光里,楼道散落的物品满地,角落躺着一把小小的钥匙还挂着她最喜爱的小猫挂件。 他刚要定睛看去,方宜却突然伸手捧住了他的脸,温热的掌心将他头往另一个方向扳去,迷蒙的眼中水光荡漾,藏着隐隐的无措:“我……我头好疼……” 郑淮明目光如炬,眼底晦暗不明,探寻地望向方宜,试图理解她这样做的意图。可她睫毛轻颤,白皙的脸颊上泛着浅红,粉嫩的嘴唇不安地轻抿…… 他轻叹,这一声发自内心,好似不愿再追究什么,输得无奈而彻底。 “我知道了。”郑淮明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消散在暗下的灯光中,他抱起方宜,利落地转身。 十五分钟后,黑色轿车驶入金悦华庭。电梯缓缓从地库上升,在二十一楼停下。黑色的入户门庄严肃穆,男人毫不回避地输入密码,滴滴滴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楼道里。方宜的心忽然漏跳了几拍,后知后觉这是郑淮明的家。 明亮的灯光骤亮,客厅宽敞到有些空旷,整间屋子只有黑白灰的色调,家具极少,如同惨白的光线一样冰冷。然而,向右侧看去,一大扇落地窗映入眼帘,足以俯看整个北川西城区的夜景。 方宜完全被吸引了,怔怔地走过去。站在窗前,繁华多彩的夜色,车水马龙,连同远近的人间烟火,都尽收眼底。好美。她心底动容,这是少年时梦里会出现的一扇窗,足够高,望得足够远,远到能装进她所有美好的幻想和梦境。 在她身后,郑淮明走到茶几前,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几个药瓶收进了抽屉。 一件外套轻轻搭在肩头,方宜回头,是他端了一杯热蜂蜜水递来。 方宜轻抿,温热的甜丝丝的水在唇齿间流动,手心也被温暖。漂亮的夜景映在她的眼睛里,如同装满星星的银河。 “这是你喜欢的……对吗?”郑淮明轻声问。 方宜不忍移开视线,点点头:“很漂亮。” 她喝醉了就像一个固执的小孩,怎么也不肯去餐桌坐,就要守着这片落地窗。郑淮明忍不住笑了,今夜的方宜难得如此柔和,可爱得如同某种喜欢依赖人类的小动物。或许她本来就是如此,只是这些年的风雨让她不得不穿上一层盔甲…… 郑淮明去厨房煮了一碗解酒汤,出来时,方宜已经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这里……本来会是我们的家。”他喃喃自语。 当年西城区有不少新房在建,其中不乏更高档的别墅区。尽管金悦华庭不是郑淮明能力范围里最优的选择,可当他偶然看到这一层的夜景,得知这是西城区民用住宅最高的顶点,就立即订了这套房子。 只是,后来郑淮明并不喜欢这扇窗。 因为每每站在这片夜色前,心里只剩萧瑟和落寞。 方宜在半梦半醒间,被稳稳地放在柔软的床铺上。她舒服地陷进被子里,鼻尖被熟悉的气味所环绕,是让人感到安心的、可靠的某个人的气息。 紧接着,沉睡前,方宜感到有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自己的额头,只是蜻蜓点水般,小心翼翼地,带着怜惜与珍爱……这个吻填满了她的内心,沉沉地坠入梦乡。 方宜再一次醒来时,太阳穴因宿醉轻微地胀痛着。意识逐渐清醒,一夜深睡十分解乏,身体轻盈舒坦不少。她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昏黑,不知昼夜,直觉先一步感受到环境的陌生。 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昨夜郑淮明轻吻她额头的触感似乎还在……是幻觉吗? 记忆不甚清晰,只有个别碎片挤牙膏般地浮现。她为了不让郑淮明进门装病,然后他只好带她回家…… ——郑淮明家。 方宜猛然意识到,这是郑淮明的卧室,那自己应该正躺在他的床上。抬手摸到身上依旧是昨日接金晓秋穿的白色毛衣,她稍微放下心来。 面料柔和的被子和床单,笼罩着她的气息是那样熟悉。尽管不想承认,可身体竟并不排斥。 挂钟上显示,已经九点半了。可屋子里黑得就像深夜。 方宜起身,床边放着一双一次性拖鞋,她踩上鞋,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刺眼明亮的阳光瞬间涌入昏暗的房间,双目刺痛,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光线。 半晌,眼睛才恢复视觉,这个房间也重新映入光明,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中上涌。 除了床、书桌和衣柜,没有再多一样家具,台面上也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干净得好像样板间。 打开卧室门,客厅里竟传来一阵食物的香气。郑淮明身穿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侧对着她站在晨光里,他背后的落地窗映着天空和北川忙碌的早晨。 “醒了?我正想叫你。”他闻声抬头,笑意自然,“牙刷和洗面奶我放在卫生间了。” 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早饭,有粥,豆浆,油条,蒸饺,茶叶蛋,摆得满满当当。 方宜站在原地,脸颊微微发烫,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微妙,就好像……他们本就是恩爱的夫妻,就好像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 可随着见到郑淮明的脸,又有零星记忆涌入。昏暗的轿车里,她抓着他的手贴上脸颊,冰冷与灼热交织……她用力地搂着他的脖颈,一再锁紧他的胸膛,两个人紧紧相贴…… 方宜唰地脸红了,钻进了卫生间,用凉水拍打着两颊。她的酒品就这么不好?怎么会做出这些事? 她在卫生间待了太久,敲门声响起,传来郑淮明关切的询问:“怎么了?是不是缺什么东西?” “我马上出来。” 方宜扭开门把手,一下子差点撞在他身上,慌忙后退一步。 郑淮明私下很少穿白色,今日的白毛衣显得他愈发温文尔雅,显露出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身形。目光落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昨日的画面不禁让她懊悔。 方宜的耳朵很烧,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那个……昨天晚上我……” “昨天你喝醉了,是都忘了吧?”郑淮明了然她的顾虑和别扭,敛去眼底的失落,“没事,你醉了也很乖,直接睡着了,什么都没做。” 郑淮明不想方宜因此有负担,不如全当忘了。他心里清楚,尽管再留恋不舍,昨夜的所有暧昧、温暖、炽热,都不过是醉后的镜花水月。 “是忘了……”方宜顺势说道,稍许安下心来,“麻烦你了。” “昨天你钥匙没带,家里又没人,只能先带你回来。”郑淮明绅士地温声解释,“你放心,我一夜都在客厅睡的,没有进房间。” 明明他发了疯地想和方宜发生些什么,却不得不设身处地地考虑她的清白和自尊,一字一句都在残忍地摘开关系,将一夜温情描述成不得已的客观结果。 第三十二章 抽离 阴暗的冷光灯照亮房间,也将郑淮明的脸色照得无比惨白,甚至有些诡异。他的喉结缓缓滚动,漆黑的瞳孔直视着方宜,宛如黑暗中某种蛰伏的困兽。 方宜深呼吸,试图压下自己的情绪:“余濯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还那么小……” 谁料,郑淮明直接打断了她,轻声道: “但事实是,如果不是为了送他,李兰不会出现在碧海中学门口。” 他平静地、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余濯的过错。 方宜手脚冰凉的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她内心没有愤怒,只有漫无边际的茫然和震惊,明明平时郑淮明是那么的慈悲、包容,就连面对难缠病人毫无根据的谩骂、投诉,他都能淡淡地宽慰说一句:没关系,因为他们病了。 可此时,面对一个无辜的失去至亲的少年,郑淮明却显露出如此强烈的苛责。 “你何必要这样说……”方宜闭了闭眼睛,不再看他,深感无力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一定要责难活着的人吗?还是说,你更希望当时余濯也在车上?” “我怎样说?”郑淮明拿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桌上的油污,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边缘,甚至体贴地将她的饭盒也收好。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态度漠然,抬眼柔声问,“你们心里不这样想吗?方宜,你没有吗?” 她的名字在他唇齿间掠过,温柔得好似一句情话。 方宜的呼吸有些颤抖,她几乎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也早疲惫于与郑淮明的对峙。她宁愿他有什么就说、就骂,而不是藏在一个透明的塑料壳里,让别人一起陪他窒息。 在方宜的记忆里,以前郑淮明不是这样的,过去他总是温和、善解人意,从来不会咄咄逼人。但自重逢以来,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突如其来的尖锐和沉重。 “你累了。”方宜没有正面回答,神色忽然软下来,她轻声说,“你休息一下吧,我先回去了。” 她拎起打包好的饭盒,转身朝门口走去。 “方宜。”背后传来男人略显急促的喊声。 脚步丝毫未停,休息室的木门“砰”地一声关上,走廊上新鲜微凉的空气涌入胸口,方宜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 她走出几步,打开手机,发现屏幕上显示着三个沈望的未接来电。 还未等方宜回拨,手机就又一次响起。她回头,尽头的窗外是如墨的夜色,走廊上空荡荡的,老旧的灯轻微地闪烁着。 郑淮明没有追出来。 方宜按下接听键,略加快了脚步。 “余濯的事我听说了……”沈望担忧道,“你还好吗?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她故作轻松道:“我没事,明天中午你不是要参加电视台的提案会吗?你安心工作吧。” “那等结束以后我就立刻过来,晚上你想吃什么?” “其实……”方宜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但此刻推辞或许会让对方误会,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好,不过我还没想呢,你就做点苗月爱吃的吧。” 简洁地说了几句,挂掉电话,她走出了医院。 初春清凉的夜风拂面,碧海医院离社区很近,海边此时充斥着孩子们的欢笑。几位阿婆带着孩子玩耍,荧光的小球在夜幕里闪烁滚动。 远处码头上静静泊着几艘船,灯塔的光晕下,能隐约看到最里头的几艘挂着蓝色的旗子。方宜知道,上面写着的是“大鱼船舶”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出海,少年骄傲幸福的神色:“我一个人就能顶两个大人!我妈妈快到预产期了,我最近要多赚些钱,买好多奶粉和玩具!” 方宜停下脚步,干涸了一天的双眼忽然湿润,眼泪再也忍不住地落下来。 - 狭小的休息室没有开窗,浓重的烟味弥漫,空了的烟盒和塑料包装掉在地板上,茶几上只余两根烟散落。郑淮明神情空洞,前倾着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颤抖的(hpub)指间明明灭灭。 大量的尼古丁涌入血液,却丝毫无法让他镇定。左手紧揪住心口染血的毛衣,胸膛下心脏疯狂杂乱地跳动。 方宜平静的离开,比争吵、谩骂都要让他恐慌。 灯大开着,郑淮明却没有力气起身去关,浓烈的烟灰忽然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像有野兽撕咬着心肺,每一次换气都有如刀割。 想要呕吐的欲望再次上涌,他却死死捂住嘴,不允许自己将满腔油腻的食物吐出来。 恼人的剧痛在上腹搅动,郑淮明咬牙猛地攥拳,发狠地将食指骨节抵进柔软的最深处——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痛极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来,只剩脊背的颤栗,冷汗唰地浸湿衣领。 持续自虐般地加深,痉挛的器官更猛烈地反抗。意识有一瞬间的抽离,郑淮明急促地喘息,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 十六岁那年,他中考以全海城第一名的成绩,收到了省城实验中学破格录取。可海城一中为了争取状元,豪气地承诺了一大笔奖学金,以及他弟弟的优待录取通道。 老校长惋惜地拍拍少时郑淮明的肩膀,劝道:“孩子,能去省城实验,相当于一只脚跨进最好的大学,你前途无量,再回去好好和父母商量一下吧。如果家里困难,钱不是问题,我可以资助你!” 可他回到冰冷的家中,还未热一口饭吃,就接到了母亲叶婉仪的电话:“淮明,你怎么还没到啊?妈妈去值夜班要来不及了,小泽这边离不开人。” 记忆里,母亲叶婉仪曾是一名建筑师,优雅时尚。父母恩爱,家里总是摆满了鲜花,母亲有一头漂亮的波浪长发,踩着高跟鞋坐飞机去各个城市出差。那时飞机只出现在电视里,小小的他每次抬头看见蓝天上的那抹白色,心中都无比地自豪、向往。 只是后来,在郑泽一次次的开胸手术中,阳台上的鲜花无人照料,逐渐枯萎。父亲在外挣钱,叶婉仪为了照顾弟弟辞掉工作,换成家附近的三班倒。她剪掉了长发,鲜艳的裙装变成起球的毛衫…… 拿到奖学金的那天,郑淮明路过百货大楼的橱窗,看见了一件雪白的羊绒毛衣。明亮的灯光下,那件毛衣做工精细、款式新颖,袖口处绣了几支淡雅的竹叶,很配母亲抽屉里那副她过去常带的珍珠耳钉。 晚饭时,郑淮明正思索着如何开口,叶婉仪却迟迟未动筷子,犹豫了很久对他说: “妈妈知道,你考上省城实验很不容易,但妈妈相信,以你的成绩,留在海城也能考上好大学的,对吗?离家近些,你也能……” “妈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接受了海城一中的录取。”郑淮明温声打断叶婉仪的话,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有一丝期待道,“我留在海城多些时间照顾小泽,以后他中考也能优待录取,我在哪里学都一样。” 叶婉仪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欣慰的笑,她一边笑,眼泪一边落下来,伸手紧紧抱住儿子:“太好了……你是妈妈最懂事、最乖的孩子!” 郑淮明已经记不得,叶婉仪有多久没有夸奖、拥抱过他。他有些无措地享受着这份亲昵,手抬了抬想要回应,温暖的怀抱却忽然落空。 叶婉仪接起医院的电话,担忧地起身就要走。 “妈妈。”郑淮明连忙叫住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包装袋,欢喜道,“我用奖学金买了一件毛衣给你……” 叶婉仪的目光落在包装袋上品牌的字母上,脸色明显暗了下来。 郑淮明心头一空,连忙解释:“不是的,奖学金还剩很多,我都放在你电脑桌上了……其他我什么都没有买,这件衣服不贵的,只花了一点点——” 叶婉仪夺过包装袋,皱眉翻开吊牌,最后一点笑容都没了:“我不要,你赶紧去退了!” 可她身上的这一件已经很旧了,白色洗得多了开始泛黄,袖口起了很多毛球。 “你弟弟还在住院,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个时候还买这么贵的衣服!你快去问问能不能退!” 那漂亮毛衣袖口处的竹叶未曾被展开,就被丢在了沙发的靠背上。大门紧紧地关上,少年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褪去,僵在眉间。 摇晃的画面一转,是深冬的北川校园。那天是冬至,全年夜最长的日子,他们才恋爱不久。 夜色浓如墨,郑淮明站在教学楼门口,随着晚课下课的人流,远远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白色身影。方宜尤为兴奋地跑过来,“砰”地一下子撞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 郑淮明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笑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 女孩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眼眸亮晶晶的:“只要看到你我就开心啦!” 郑淮明留恋从这个温暖的怀抱,却还是转过身,从书包里拿出一杯奶茶:“还热着,你最喜欢的。” 方宜欢喜地接过来,是校门口那家很火的黑糖珍珠奶茶,要排很久的队。她喝了一口,因为一直暖在书包里没有吹冷风,甜甜的奶茶还是微烫的,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她回忆起这两个月的恋爱,郑淮明每一次来接她下课,都会提着东西。奶茶、小蛋糕、糖炒栗子、烤红薯、小礼物……没有一次是空着手的,她一出现,他总能变出些好吃的。 “为什么每次你都带东西来接我啊?”方宜脸颊红红的,“晚上我吃太多会胖的!” 郑淮明自然地笑说:“因为想让你看见我更高兴一点。” 第三十三章 逃走 入眼是灰白的天花板,窗帘未合严,缝隙间透出一丝暗沉的光,医疗仪器上的红点兀自闪烁。时钟堪堪走过六点,方宜抬手按了按酸痛的太阳穴,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旁的小床上,苗月抱着小熊玩偶睡得安稳,氧气罩上清浅的白雾反复。 或许是白天受了刺激,方宜做了一整夜的梦,梦到初见余濯时,他雪地里飞快骑车的模样;他在渔船上挽起袖子抓鱼,露出豪爽的笑容;还有少年坐在摄像机前,略显局促羞涩的眼神…… 身体虽还疲惫,方宜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索性起床洗漱,清凉的水拍在脸上,总算舒爽了些。 外面天色还灰蒙蒙的,整座碧海市尚未苏醒。寂静的清晨,只有从东边传来早起船夫粗犷的喊声,和渔船锁链相碰撞的声响。 方宜想去空旷的地方走走,不料刚一推开院门,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男人。 黑色的轿车静停街旁,郑淮明站在路沿,寂寥的背影笼罩在薄雾中。他穿一件黑色夹克,背对着方宜,面朝大海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不知在看什么。 远处海平面上,曙光破晓,泛起橙黄与淡粉交融的光,也照亮整条雾中的街道。 昨天的不愉快后,方宜以为他早已经回北川了。 厚重的院门闭合,郑淮明闻声回头,或许没有想到是她,他眼里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茫然和空洞。目光聚焦的一瞬间,随即温和地笑了,朝她走过来。 方宜以为郑淮明在抽烟,但他转过来是两手空空。她有些惊讶,他大清早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对于他之前冷漠的态度,她心里还有些别扭:“你怎么在这儿?” 郑淮明未语先笑,眼神十分柔和,和昨天比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刚到,给你带了早餐。” 方宜知道自己表情恐怕不大好看,但这个男人就是有办法面对任何情形微笑,哪怕是无理取闹、大吵大喊的家属,或是倔强顽固、油盐不进的病患,都能不卑不亢、温柔体贴地讲话…… 不同的是,郑淮明此时态度顺从,笑容甚至有一点讨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应了声:“你不是有钥匙?可以自己进来。” “一大早家里突然有人,怕吓着你。”他解释。 方宜脸色稍有缓和,目光寻了一圈,也没看到早餐的影子。 “昨天是我说话太重了,方宜。”郑淮明忽然几分急切地开口,试图留住这个谈话的契机,见她脚步未动,语气才舒缓下来,“我不应该那样说……你说得对,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去苛责谁。” 他的眼神诚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方宜抬眼:“你真的这样想吗?” “当然。”郑淮明避开她直视的目光,温声道,“昨天事出突然,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方宜只以为他是因道歉的局促才转移视线,此刻男人诚挚的歉意,稍稍抚平了她一夜的不安。 昨天那个陌生的人消散了,眼前的男人还是那个她所熟悉的郑医生,善良、包容、有同情心。 “没关系,都过去了。”方宜心情豁然不少,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辗转的夜晚也有郑淮明的原因,“我理解,余濯的事太突然了。” 直到看见女孩眼里温暖的笑意,郑淮明紧攥的手才微微放松。他舒出一口气,骤然卸下沉重的负担,脚下不觉踉跄了一下。 他轻咳了一声掩饰,回身去车上拿来早餐:“先吃点东西吧,等会儿我陪你去医院看看余濯。” 满满的两个塑料袋,郑淮明拎着不方便开门,方宜顺手去接。指尖不小心相触,他的手凉得透骨,明明已经开春,即使是早上也不该这样冷。 方宜下意识地看向郑淮明,他除了面色略有苍白,唇角还带着笑,没有任何的异样。 将早餐提进屋里,一一搁到桌上。豆浆,粢饭团,小笼,包子,还有碧海特色的鱼肉煎饺、蟹黄生煎。 方宜昨晚随便应付了几口,此时才感到饿,拿起豆浆喝了一口。 毫无防备下,冰冷的液体入喉,她被凉得激了一下。伸手试了试温度,方宜才发现不只是豆浆,所有食物都是冰凉的—— 她微微皱眉,他说他刚到,买的早饭却都已经冷透了。细看,煎饺和包子上的水蒸气反流下来,已经将面皮泡得发软了。 郑淮明微怔,显然才意识到这一点。他连忙起身:“天冷就是凉得快,我重新去买。” “不用了。”方宜拦住他,“我去热一下就好了。” 他向来是个很细心的人,连同今早发生的一切,让她莫名地心里有些没底。 两人去碧海医院的路上,天色已经大亮,但始终雾气弥漫。 清晨探望的人很少,住院部走廊上空荡荡的,电梯门刚一打开,方宜却听到走廊另一(puef)端隐隐传来一阵喊叫声。这一层少说有二十几间病房,但她心下一紧,朝病房跑去。 男人的怒骂声越来越响,伴随着摔砸物品的声音。 方宜冲进病房,只见床尾狭窄的空隙间,余伟青筋暴起,抡起左臂朝余濯脸上打去,被逼到窗台边角的少年丝毫不挡,脸上尽是绝望,生生挨下这重重一击,脸颊瞬间叠上一层青紫。 “你发烧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学校!要不是你,你妈现在会躺在太平间吗!”余伟泪水纵横,嘶吼道。 余濯满身是伤,跪在角落弓起身子拼命地摇头,眼里难掩恐惧和内疚。 “你拿什么还你妈!”余伟拉了半辈子渔船,只单手就一把揪住他虚弱的身子,另一手抡起板凳,砸向余濯,“我们家被你毁了!” 远远透过廊窗看见这一幕,方宜心里“咯噔”一声,撞开门冲进去。这一下如果砸到余濯头上,那好好的人也要进手术室了! “他会被你打死的!”方宜顾不上自己力量微小,奋不顾身地抬手阻拦。但余伟的力气哪是她能比的,只抓到凳子一角,随着余伟的动作,方宜也失去平衡被带倒—— 板凳落下的一瞬,身后一只手臂用力地将其挡开。余伟目眦欲裂,被拽得一踉跄,板凳脱了手,“哐当”几声重重砸在地板上。 郑淮明一把稳稳地扶住方宜,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然而,余伟抓住余濯领子的手也错了力道,猛地往前一推。少年因惯性后退几步,整个人撞在了窗台上,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吟。 余伟瞥了一眼背身倒在地上的儿子,他喘着粗气,满脸涨红。只一夜,这位父亲的头发全都花白了,整个人像苍老了十岁。 他双目通红,整个人不住地发抖,深深地看了一眼进屋的两个人,转身摔门而去。 “余濯!”方宜扑过去想将余濯扶起,却发现他捂着额角的手一片殷红,指缝中有鲜血流下。 她惊魂未定,本能地回头求助:“郑淮明,他——” “我来。”郑淮明上前一步蹲下,动作稳重却轻柔地移开余濯的手,检查伤口,“没有大碍,把他先扶到床上。” 雪白的床单被血染得斑驳,余濯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他还发着烧,满脸是被打得淤紫,额角一片触目惊心的伤。 刚刚被揍时一滴泪未流的少年,此时却泪流满面。他哭得嚎啕,鼻涕和眼泪糊了一脸,抬手抓住了郑淮明的衣角:“郑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吧,求求你!我拿我的命换她,只要能就她!” 他不懂得心外科的医生治不了妹妹的病,只知道面前的人是他脑海中最强大的医生。 郑淮明眼神微暗,正在处理伤口的手一抖,做了千百次熟悉的动作竟一下子失了轻重。余濯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却依旧紧攥着那一角,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方宜心痛,才短短一夜,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被悔恨折磨得不成人样…… 余濯透亮的眼里饱含泪水,嘶哑地乞求道:“郑医生,我知道你很厉害,你是北川来的医生,求求你……我什么都愿意……” 然而,郑淮明什么都没有说。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柔,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先不要动,我去急诊拿药。” 衣角从少年手中抽离、滑落。 余濯的手指在空中微蜷,什么都没有抓到。 方宜连忙上前,一把握住他落空的手,用自己的温暖填满。她抬眼,却只看到郑淮明大步走出病房的背影。 “没事的,会没事的……”她顾不得其他,尽力安抚着失魂落魄的少年,喃喃道,“郑医生会救你妹妹的,他一定会的……” 可方宜自己内心却是一片空落落的,那种不安和悲凉又一次在胸腔中蔓延。 她认识郑淮明那么多年,决不相信他温柔的外表下只有一副冷漠的空壳。可近日的他,愈发让方宜感到若即若离,仿佛这个男人只是虚空的影子,让她恨不得紧紧地抓住他,用真实的触感来确认他真的存在,好像一松手下一秒就会消失。 一分一秒过去,碧海医院那么小,郑淮明始终没有回来。 十分钟后,一名年轻的男医生端着药盘走进来。 “郑淮明呢?”方宜心头一空,急切问道。 “郑主任说临时有事出去了,让我过来,他没和你说吗?”医生放下药盘,利落地为余濯处理伤口,并为他输上液,“郑主任说多加一针镇定,没问题吧?” 方宜垂下眼帘,望着满地未清理的血迹,房里的空气好似都随着这句话溜走,变得闷滞、污浊。她心中竟没有惊讶,好似已经料到了他不会回来,只余下淡淡的、如晨雾一般的迷茫。 第三十四章 拥抱 方宜一眨眼,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她努力想压抑哭声,颤抖的尾音却暴露了她的无助和难过。 电话那头,郑淮明骤然慌乱,连声问:“方宜?你怎么了?方宜?” 方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胸腔中的情绪翻涌,竟一时止不住。从对面男人越来越急切的询问声中,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掐断了电话。 怔怔地望向窗外,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雾的朦胧是清冷的白色,笼罩着绵延的海岸线。方宜抹去脸上的眼泪,想平静一下心情再回病房。 方宜编辑了一条短信:我没事,你回北川吧。 但手机握在手里,屏幕亮了又暗,迟迟没有发出。或许是心底里还有一丝期待,又或是惧怕再一次失望…… 正在她纠结是否要按下发送时,身后楼梯间音乐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方宜!” 她闻声回头,只见郑淮明大步跑上来,满头是汗,脸色苍白,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紧张。 方宜刚想说话,却被猛地拥进一个紧密的怀抱—— 郑淮明俯身用力地抱住了她,他的气息瞬间将方宜包裹,她听得到他胸膛中因跑动而加速杂乱的心跳,感受到他在她耳畔急促不匀的呼吸声。 “你没事就好……” 这一刻,方宜顾不得什么前尘往事,更顾不上任何其他人。她肩膀不住地颤抖着,攥住了他的衣角,仿佛这个世界上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听到郑淮明的声音,触到他的体温,她才顷刻安下心。满腔的委屈彻底溃坝,眼泪再一次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 面对女孩的哭泣,郑淮明慌了神,微微离开这个拥抱,抬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 方宜眼眶通红,闷声质问道:“你不是走了吗?” “我……我听你哭了,怕出什么……”郑淮明声音嘶哑,无措地解释。 “北川到底有什么急事?你开车出去这么快就能回来?”方宜仰头注视着他,一边说,眼泪一边掉,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如此发泄过情绪了,尾音带着哭腔,“你又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郑淮明看方宜哭得难过,心疼得快要承受不住。他想说什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余濯的事应激般地落荒而逃。 郑淮明从未如此怨恨过自己,不住地低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走……” 方宜望向他眼底,那双平日深邃沉稳的眼眸里,是满溢的无措、懊悔和小心翼翼,还有更深处难以言说的爱意,对视的瞬间几乎要将她卷走吞下。 可她竟没有想要逃走的欲望…… 方宜能感觉到郑淮明抓着她肩膀的手在颤抖,明明只是跑了几步楼梯,初春寒凉的温度,他额角的汗却哗哗地往下滚。 联想到今日他的不告而别和最近发生的事,她有些担忧地蹙眉:“你没事吧?这两天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没事……”郑淮明笑了一下,但饶是他擅长伪装,此时的笑容也太过勉强,“最近医院比较忙,可能太累了……” 方宜逐渐在杂乱的思绪中抓住了什么:“那你为什么每次一遇到余濯的事,就这么反常?你做了这么多年医生,我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这样。” 走廊上无比寂静,清晨微凉潮湿的风钻进来,远处似乎有医护或是家属走动的声音。 听到她的话,郑淮明霎时如坠冰窟。 他以为自己已经掩饰过去,没想到,有些本能的、无法压抑的细枝末节还是被敏感的女孩觉察到。 可自己那些沉痛的、不可挽回的往事,永远都不能让她知道。 郑淮明眸光沉下去,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只是低微地反复道歉:“对不起……以后我不会了……” 方宜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力与气愤,推开了他的手:“郑淮明,你凭什么什么都不说,平白让周围的人被你牵连?” 过去也是,现在也是——她永远猜不透郑淮明在想什么,只能一次又一次站在原地,被动地等待着他的决定。 如今他在站在方宜面前,两个人温热的呼吸交融,他能轻易看透她,可她却看不到他在恐惧什么、躲避什么,仿佛所有空气都挤压过来,勒得人喘不上气…… 方宜吸了吸鼻子,泛滥的情绪过后,大脑逐渐冷静下来。她用力地摇摇头: “如果你再这样,就别来找我。你什么都不说,回来有什么意义?” “不是……不是的。”郑淮明艰难地提起一口气,拉住方宜的手,却被她缓慢坚决地挣脱开。 见他事到如今依旧没有想说清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只是含糊不清的敷衍,方宜彻底失望,抬步转身要走。 郑淮明心里空得厉害,伸手死死地拉住她。他太了解她,如果今天就这样离开,她可能真的不会再给他见面的机会。 他的掌心潮湿、冰冷,指尖不住地发抖,手背青筋暴起,却只抓住了方宜的衣袖,不敢触碰到她:“我真的没事……” 方宜注视郑淮明晦暗低沉的眼睛,听着他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着“什么都没有”,一阵阵寒凉从脊背升起,她终于明白自己无能为力改变他。 郑淮明之于她,靠近是本能,悸动是瞬间,但痛苦和迷茫却永无止境。这个男人就像拥有最好伪装的毒药,她尝到的每一丝极致的甜蜜,都要用更多的疼痛来偿还…… 走廊上似乎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碧海医院不少医生和护士都认识他们,方宜不想让别人看见,有些恼怒地想挣脱开。 但郑淮明的力气大得出奇,她竟怎么都扯不开——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略带惊讶的呼唤:“方宜?” 这声音太过熟悉。 方宜震惊地回头,只见沈望站在几步之遥的转角,直直地看过来。 目光聚焦的瞬间,他笑意僵在了脸上。楼梯的阴影中,方宜眼眶发红,脸上有未干的泪痕。而她身边的男人几乎将她笼在怀里,一手抓住她的袖口,沉沉的目光极具占有欲…… 看上去仿佛恋人间的争吵,实在是暧昧至极。 “沈望……”方(ttnk)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手稍一用力,就脱开郑淮明的禁锢,朝沈望跑去。 这轻巧急切的几步,像一根钉子扎在郑淮明的心脏上。他收回手,缓缓直起身。 沈望内心同样翻江倒海,面上却是平静。他故意无视郑淮明的存在,只对方宜笑了笑:“我有点担心你,提案会让副导和佩佩去了。” 方宜挽住沈望的胳膊,点了点头,没有再看郑淮明一眼。 她站到了沈望身边,只余郑淮明伫立于阴沉之中。他的视线定定落在方宜身上,刚刚还在他怀中哭泣委屈的女孩,现在是连一个目光也吝于再给他了。 明明有几个瞬间,她的颤抖,她的哽咽,她的担忧……郑淮明能感觉到方宜还爱他,这种矛盾感让他窒息,咬紧牙关才忍下想要将她拉回到自己身旁的冲动。 方宜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对沈望说:“你一路上累了吧,我先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不饿,苗月今天怎么样?” 突然,郑淮明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上前半步,不知何时挺直了腰身,眼里泛着礼貌的笑意,又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他微笑道: “你们请便,我有急事,要先回北川了。” 说完,郑淮明未等回应,大步流星与方宜擦肩而过。 走廊再次恢复宁静,窗外晨雾散去,阳光拨开阴霾,照在坑坑洼洼的花纹瓷砖上。整个空间亮堂起来,光晕斑驳,可方宜却不觉得暖和,也忘记了回答沈望的问题。 “谢谢……”她松下了挽着他的手。 臂弯空下来,沈望略有失落:“怎么一大早吵成这样?因为余濯的事吗?” 方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因为余濯吗?好像是由余濯而起的,却不仅仅关于他。她不想在沈望面前提太多郑淮明的事,只点了点头。 “去陪你吃点东西吧?”方宜强颜欢笑道。 “行。”沈望听出她不想再说,岔开了话题。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医院往海边走去。 一路上聊得很轻快,方宜也多次露出笑容,可沈望心中始终有股说不清的滋味,淡淡的忧愁和哀伤在心头萦绕。 刚刚方宜在楼梯边回头时的眼神,一双微红的杏眼中,有怨恨、有不满、有失望,那么生动鲜活,直直地撞到了沈望的心里。 她会对另一个男人气愤,却从未对他有过任何激烈的情绪。她只会对他笑,说没关系,说你很好,说谢谢你…… 这一刻,沈望隐约感觉到,那或许不是因为方宜的偏爱,而是因为她对他不曾有过期待、计较和在乎。 不到中午,北川传来消息,电视台提案会顺利通过。这意味着不仅纪录片会获得更好的宣传机会,后期也会增加一笔客观的经费。 伴随着谢佩佩的欢呼和尖叫,方宜持续低落的心情终于略所好转,与沈望相视一笑。 大部分拍摄素材已经妥当,需要等待第一轮专题片初稿的审片结果。沈望有了空闲时间,在碧海一待就是三天。 他一如既往地对方宜体贴入微,除了工作时间,便是陪苗月玩耍,还主动包揽了一日三餐。 方宜也提起精神,积极地回应他。可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望话里话外地总是提起郑淮明。 但自从那日清晨碧海医院一别,整整三天,郑淮明都再没发来消息。 第三十五章 血迹 方宜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说不在乎他是假的。两个人共担风雨多年,她信任他的能力,赞赏他的才华,但这种在乎又该归于何处呢? 她垂下头,双颊微红。 沈望目睹了方宜表情的变化,心中波澜四起。他想拉住她的手,指尖紧了紧,却只扶住她手边洗碗台的边缘,骨节微微发白。 “我承认……面对郑淮明,我不够自信。”他的声音沉下去,近乎直白地剖析道,“我不认为我没有他好,相反,我觉得我比他更好、更适合你,方宜。但我能感觉到,他对于你来说不一样……” “我知道郑淮明是你的初恋,他救过你,大学最美好的时光也都是他陪你度过……”说到这里,沈望苦笑了一下,喉结微微滚动,却还是坚定地抬眼直视方宜的眼睛,“但他伤害过你,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 “你最近很久没有大笑过了,方宜,你太受他的影响了。”他轻声说,“我明白你没法忘记他,但你可以选择将他放在过去……未来是什么样的,还是由你选择的,不是吗?” 这句话触动了方宜,就像之前的那枚戒指,给了她重新走回到阳光中的希望。她知道沈望说的是对的,自从回国,自己的情绪一直被郑淮明所牵动…… 沈望眉目硬朗,长期的工作与奔波让他眼底有一种特殊的韧劲,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此时,这双眼睛注视着方宜,饱含着更深的情意,和些许罕见的紧张、犹豫,甚至是示弱。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喜欢上我。但有时候……我也会害怕,会吃醋,会难过。方宜,能不能多给我一点安全感?” 她没见过他这样的目光,是那样青涩、柔软。心弦忽而轻轻颤动,即使沈望没有明说,可方宜也明白他的意思。 距离刚来碧海,清晨他在海边的告白,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方宜有些后悔,她忙于陪伴苗月,将心思放在一个飘忽不定的男人身上,却疏忽了真正爱自己、真诚对待自己的人。 “对不起,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她眼里有泪光闪烁。 方宜的话给了沈望勇气,他上前一步,抬手覆上她的手。 他的体温更高,加之激动和紧张,掌心的炽热传递过来,仿佛能将所有冰冷融化。 方宜的指尖有些颤抖,但没有将手移开,接受着他的温度。她的目光清澈、诚恳: “最近的事太多、太乱了,我不想在仓促之中决定我们的关系。” “但我保证,我真的从来没有觉得郑淮明比你好,你比他更真诚、更踏实……我想和你再好好地相处,想多了解你一点。” “真的吗?”沈望欣喜若狂。 “真的。”方宜很认真地点头,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真挚的脸庞,心中暗暗决定要好好珍惜他,“等余濯的事……不,就到月底,我一定会给你答案,可以吗?” 两个人的目光相触,温热的气息氤氲。 “当然可以,我会一直等你。” 沈望心思热切,连忙抢过方宜手里的碗:“你快去休息一会儿吧,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累。” 方宜笑了,他的模样就像得到了心上人应允的高中生一样。她擦干净手没有走,靠在墙边,和他闲聊着。 如此一番直接的对话过后,方宜是有些难为情的,但看着沈望挽起袖子,忙前忙后的背影,心里也是暖暖的。 然而,就在他们收拾好厨房,准备回屋陪苗月看电视时,医院却传来消息:余濯不见了。 护士在电话里火急火燎:“他也没来找你们吗?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还在病房。” “哪些地方找过了?”方宜二话不说穿上外套,往门口跑去。 突然,听筒里传来一阵嘈杂,像是被人接了过去。 “方宜,是我。”熟悉的男声,语气不容置疑,“医院和家里都找过了,你先去海边看看,我马上到。” 郑淮明似乎在跑动,微微喘着气。 方宜愣住了,他居然在碧海? 她还未答话,沈望从屋里追出来:“晚上冷,你把围巾戴上。” 方宜接过围巾,再将手机放到耳旁,对面只剩下了“嘟嘟嘟”的断线声。 来不及迟疑,沈望开着车带方宜沿着海边寻找,但夜色漆黑,在漫长的海岸线上想找到一个少年何其容易? 一个多小时后,两个人一无所获,驶向碧海医院。 沈望让方宜先行上楼,自己去地库停车。可她刚一下车,就见接连两辆救护车发出尖锐的警报,飞速驶近急诊大楼。 她的脚步被定住了,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救护车后门打开,医护人员鱼贯而出,一边将担架床推进急诊,一边和医生简短地汇报。 嘈杂中,“意外坠楼、青少年、颅骨受伤、找不到家属”的词汇夹杂着涌入方宜的耳朵,春夜的寒风唰地吹透了她的脊背,浑身冰冷。眼看担架已经推到手术电梯前,她顾不上其他,抬脚追了上去。 相隔十几米,遥遥看到那担架床一路滴下来的鲜血,方宜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甚至有些畏惧去看床上血肉模糊的身影。 突然,有人用力地将她拉住,紧紧地带到了怀里。 方宜下意识地挣扎,下一秒,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别看。” 郑淮明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禁锢住她的动作。这一句话,方宜却真的本能听话,再没有用力。 担架床上的少年满脸的血已经染湿了床单,几乎看不清面容。郑淮明说明情况,得到急救医生的允许后,走近一步辨认。 眼前一片漆黑,男人的掌心覆住她的双眼,咚咚咚的心跳声更为明显。 方宜哑声问:“是不是……是不是……” 后面的几个字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半晌,只听郑淮明说:“不是。” 方宜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被郑淮明眼疾手快地扶住,坐到急诊走廊的长椅上。她惊魂未定,抚着胸口缓出一口气,才来得及抬眼看这个不应该出现在碧海的男人。 只几日没见,郑淮明却像是瘦了,下颌棱角分明,连一点柔软都消失不见。他瞳孔依旧漆黑,藏在一副薄薄的细边眼镜后,深不见底。 “别担心。”郑淮明伫立一旁,淡淡道,“他妹妹还没死,他不会轻易寻短见的。” 方宜本就焦急,听他左一句“死”,右一句“短见”,更是心烦: “我知道你不待见余濯,但也没必要在这里添乱!” 郑淮明轻声道:“你就这样想我。” 方宜不欲与他口舌之争,冷冷看他一眼,低头继续给护士打电话。 这时,余伟也接到有青少年意外坠楼的消息,从急诊室大门冲进来,他满脸大汗喊道:“在哪里?我儿子在哪里!” 方宜连忙上前:“不是!不是余濯!余濯还没有找到。” 余伟听到这句话,竟是双膝一弯,就跪在了满是脏污的瓷砖地上。一旁的护士将他扶起,他才回过神来,气愤道:“这个小兔崽子!这个节骨眼还给我闹脾气!等我找到他,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深夜的急诊人来人往,幼童的哭闹,手术室前家属们争执、推搡着……在余伟的咒骂声中,沈望匆匆赶到,余濯的下落依旧毫无头绪。 “你再想想,余濯还有可能会去哪里?”方宜问余伟。 可余伟平日多是在码头工作,对儿子知之甚少,除了家、医院、码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望启发道:“对,或者有没有和他妈妈相关的地方?” 话音刚落,方宜脑海猛地闪过一个地方:“碧海中学,车祸就是在碧海中学门口发生的!” 十分钟后,一行人赶到碧海第四中学,保卫处在校园里打着手电筒寻找,调出监控一分一秒地查看。果然,天色将黑时,看到余濯从紧闭的西门垫着砖块翻墙而入。 可他的身影很快没入操场旁的树丛,不见轨迹。 “天台。”黑暗的监控室里,郑淮明冷不丁道,“这里有没有天台?” 方宜心中一紧:“你不是说他不会寻短见吗?” “如果天台足够高……”郑淮明目光微凌,“可以直接看到发生车祸的那个路口。” 碧海第四中学教学楼,七楼,天台上。夜色浓稠如墨,凌晨的温度骤降,高处寒风刺骨。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西面的边缘,安静地注视着不远处车水马龙的路口。 听到身后的铁门被“砰”地推开,余濯震惊地回头,只见每个人脸上都无比焦灼。 “郑医生……方老师……爸?!”他从地上爬起来,有些胆怯地紧紧抓着栏杆,“对不起,你……你们别过来!” 只见少年的脚边就是几十米高的悬空,方宜的心也跟着悬起来,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望率先安抚道:“余濯!别干傻事,你妹妹还有救活的可能!” “你先过来再说。”一名护士也招呼道。 方宜知道,这个时候最不能激起余濯的情绪,不然可能会酿成大错。 然而,一个不留神,余伟直接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 “不可以!”郑淮明伸手去阻拦,可他站得太远,抓了个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激动的余伟要发怒时,这个刚经历了丧妻之痛的中年男人竟伸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接着,又是一巴掌—— “爸!”余濯一惊,朝父亲扑过去。他走得太急,脚下被天台的钢管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又连滚带爬地拦住余伟的动作,“不要……” 第三十六章 毒药 郑淮明下楼后,就再没有上来。 石台上那一抹血色让方宜心有余悸,明明是父子诉说衷肠的欣慰场面,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不敢想,一个人得有多用力,才会生生将手指抓破…… 可直到将余伟父子安全送上救护车,郑淮明才姗姗来迟。春寒料峭,他只穿了单薄的一件黑色夹克,双手插在衣服两侧的口袋中。 “你不是去喝水了?”方宜没忍住问道。 郑淮明和医护叮嘱了几句,救护车发动驶离,他才淡淡回道:“车上没水,我去买了一瓶。” 他两手空空,一手扶在车框上,稍稍用力,夜色中看不太出是否有伤口。 方宜皱眉:“水呢?” “喝完扔了。”郑淮明眼帘微垂,身姿也不似平时挺拔,肩膀微微弯着,神情是显而易见的疲倦。 听他的回答如此敷衍,方宜也懒得再追问,拉开越野车的车门兀自坐进了副驾驶。 这时,沈望走过来说:“郑医生,今天这么晚了,就和我们回院子住吧。” “我回医院就好。”郑淮明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身。他就站在副驾驶车门口,手垂下的瞬间,方宜清晰地看到,他左手微微蜷曲,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沾染了暗红色的血渍。 数条细小的、被粗粝石子磨破的伤口,连简单的处理都没有,脏污和灰尘嵌在伤口里,看得人触目惊心。 沈望固执地邀请:“没事的,这里去医院还不如回去来得近。” 方宜抬眼,通过半开的车窗,只见郑淮明面上平静,下颌微微紧绷,没有说话。 她降下车窗:“走吧,再晚回去该把苗月吵醒了。” 郑淮明偏头看着方宜,后者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半晌,却听他沉沉应了一声,拉开后排车门坐了上来。 一路上都是沈望在说话,当着郑淮明的面,他刻意和方宜聊起在法国时的同学。 “那个城堡真的很不错,他们发了录像给我,等周末的时候再看吧。真是好久没联系了。” 有两个玩得不错的朋友在图卢兹办了婚礼,不过也已经是一周前的事。 方宜不想拂了沈望的面子,故作轻松地聊了几句,目光却透过后视镜看向后排隐入黑暗中的男人。 上车后,无论沈望说什么,郑淮明都再未开口,只是目光失神地望向窗外的黑夜,肩膀倾斜,有些无力地倚靠着车门。此时刚过十点,这条碧海市的主干道上车辆来往不息,无数车灯飞速闪过,照得他脸色愈发寒白。 方宜很少见郑淮明如此直白地显露倦怠,他向来看重体面,在外人面前不会轻易失态,尤其还是在沈望面前…… 回到院子,郑淮明只礼貌客气了两句,便无视沈望的更多暗示,回身走进次卧。 那木门轻轻地合上,也将一切都关在了门外。 沈望稍稍有些泄气:“我……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了?” 方宜安抚道:“没关系,我们俩的事和他无关,你心里不用有负担的。” 这一夜,方宜再一次和沈望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心境却和之前大有不同。已经答应了要给他一个答案,便再无法当做只是普通同事间的共枕。 她清晰地意识到,这和多少次工作中他们共睡一张床榻、患难时靠在一起都不一样…… 不知为何,也许是拿来凑数的羽绒被太厚,盖得有些闷热。方宜辗转了几回,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 窗帘未拉严,春夜的月光清浅,柔和地落在窗框上。夜里万籁俱寂,她望着窗外零星的绿芽发呆,忽而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 那“咚”的一声格外突兀,转瞬即逝。 可能是院子里的野猫撞了什么,之前也有过相似的事,但方宜又觉得这声音像是从次卧传来的…… 身旁是沈望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思索半晌,联想到今夜郑淮明异常的神情,一时涌起的担忧超过了其他,方宜还是轻轻起身,披了件外套出门。 视线越过被夜色笼罩的庭院,只见次卧的门半掩着,留出一条两指宽漆黑的缝。方宜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快步走去,伸手拉开了门。 屋内一片昏黑,方宜的眼睛不适应如此黑暗的环境,什么都看不见。 她走近几步,只听得寂静中男人一阵深深浅浅的喘息,时而急促,时而压抑,像砾石砸在她心口,激起无边的害怕。 这绝不是正常的呼吸声,更像是痛到了极点的忍耐。 “郑淮明……郑淮明?”方宜的心跳也不禁加快,慌得找不到灯的开关,伸手在墙上摸索。 可偌大的房间里,迟迟等不来郑淮明一句回应。 室外清浅的月光照进来,屋里的家具隐约透出影子。方宜视线终于聚焦的一瞬,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身血液唰地倒流。 床上空无一人,凌乱的床单上,薄被未曾展开,堆在床脚。床边破旧的地板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紧紧蜷缩,双手隐入衣料,脊背弓起,狼狈至极。一旁散落几板药片,床头柜抽屉半开。 方宜吓得说不出话来,扑向前去,想将郑淮明扶起来。 指尖一触碰到他的手臂,才发现他肌肉紧绷,整个人竟在漱漱地发颤。 方宜直觉他是胃病犯了,慌乱间只想先把人扶上床,拽他的手上稍一用力,却只听郑淮明一声闷哼,身体更用力地蜷缩起来,刹那连呼吸都停滞了。 昏暗中,他左手上移死死抓在大臂上,青筋暴起,那力道几乎要将骨头给捏碎。 “别……”郑淮明抖得说不出话,声音微不可闻,“别……动我……” “好,好,我不动你。”方宜连声应着,不敢再动半分,却是快要哭出来了。 郑淮明断断续续忍痛的呼吸声像一把利刀割在心脏上,听得令人崩溃。她跟着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眼前的人承受巨大的痛苦,却无计可施,只能干着急。 半晌,郑淮明终于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声音沙哑得不像样:“扶、扶我一把……” 方宜得到指令,连忙伸手给他借力。湿冷的手掌抓住她的手,郑淮明竟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手指紧缩了几次,才堪堪撑起上身。方宜生怕再次加剧他的痛苦,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手上却稳稳地架住他的左臂,给予一丝支撑。 郑淮明几乎是倒在床铺的瞬间,就再一次将自己蜷缩起来。他的衣领已经完全湿透,几近虚脱地微微喘息,却是自虐般地不去按压上腹,任由痉挛的器官肆虐。 黑暗中,他望着方宜的瞳孔漆黑、幽深,久久没有说话。 方宜被郑淮明这样的目光盯得发毛,起身想去开灯。他像猜到她要做什么,低哑道:“别开灯……你出去吧。” 方宜站起来把门关了,却没有走。房间没有拉窗帘,有微弱冷清的光透过窗子,她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这样的漆黑,能看到郑淮明湿淋淋的面孔和被咬破的嘴唇。 他的上衣褶皱不堪,发丝凌乱,深陷在床铺间,明明痛得浑身发抖,却固执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像是在和什么做着抵抗。 方宜俯视着郑淮明,心头也跟着潮湿,有细细密密的担忧和心疼,但更多的是,却是一种说不清的柔软情绪。在想好许多事情以后,她似乎有了一股直视他、面对他的力量,而不是被他牵着,屡屡陷入黑色的漩涡。 迎着他的视线,方宜忽然缓缓抬手,纤细的手指覆在了他的上腹。 郑淮明周身一颤,下意识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夹克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袖,透过衣料,方宜能感受到他肋骨间深凹的柔软中,有某个拳头大小的器官死死纠成一团,剧烈地痉挛着。 她轻声问:“疼成这样,为什么不叫人?如果不是我正好没睡呢?” 郑淮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没有说话,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轻微施压的重量引得他不住地颤栗,可郑淮明只是轻握着方宜的手腕,任由她的动作。 一整夜他躺在床上,脑海中不受控制出现的,是天台上那对父子相拥而泣的画面。两条血淋淋的人命,明明前几日余伟暴怒中抡起椅子砸向余濯的动作还历历在目,今日却是一句声泪俱下的“相依为命”。 几次痛得意识昏昏沉沉,许多早已褪色的回忆却不肯放过他,父亲通红的、布满皱纹的眼睛,和他颓然离开的背影…… 最后关于父亲的记忆,是他在产房外怀抱着一个呱呱坠地的女婴,随着响亮的哭声,那双早已枯萎年老的眼睛里,又一次有了一丝光亮。 郑淮明没有回答方宜,夜里呕吐过两次,漫长的凌迟已经抽干了他所有力气。他失神地望着她黑暗中的模样,她睡衣外披了一件宽大的外套,及腰的长发搭在肩头,显得那样温柔。发丝随着身体的前倾,有几缕滑落,触上他的手臂…… 一整夜饱受疼痛的折磨,郑淮明的意识已有几分涣散,目光却固执地望向她,低哑道:“为什么……那么轻易就原谅他?” 黑暗中,听起来那样迷茫和痛苦。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方宜听懂了。 她此刻终于隐约看到他所纠结的源头,心脏像被湿淋淋的大手紧攥,原来他也有如此无助的一面…… 方宜思索半晌,语气柔和:“因为有爱……父亲爱着妻子,也爱着自己的儿子,只有爱能抚平伤痛。事情已经发生了,恨又有什么用呢?” 郑淮明喃喃道:“但以后还会无数次想起……还会一次又一次地恨他,不是吗?一次又一次想起……” 第三十七章 氧气 身后是门诊的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中,世界好似突然静音。 一声“哥哥”让郑淮明愣住了,眼前小姑娘的面孔逐渐与另一张苍老的脸重合,一双清澈的圆眼,眼角轻微上扬,鼻尖小巧高挺,尤其是略紧张时轻抿嘴唇的神态,简直如出一辙。 上一次见面,她还是个怀抱里的婴孩。 仿佛全身的血液倒流,他指尖冷得没有知觉。 或许是郑淮明的面色太凝重,小姑娘打量着,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郑希小声问:“你……你是不是……” 气氛有些怪异,护士疑惑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郑主任,您看要不要送到保卫处?” 郑淮明淡淡道:“我认识她,你先去忙吧。” 护士松了一口气,赶忙离开。 郑淮明俯视着紫藤花架下的小姑娘,她生得白嫩,脸蛋圆圆的,初春的季节也穿着一身公主裙、连裤袜,细细的手腕上叠戴了两圈寺庙里求来的珠串。 孩子他见得多了,这一看就是被家里宝贝、甚至是娇生惯养的。 “你家里大人呢?” 他不相信,一个半大的小孩能一个人来医院。 郑希不回答,鼓起勇气问道:“哥哥,你能不能去看看爸爸?他、他很想你……” 她小手里捏了一张淡黄的便签,直往郑淮明手里塞。 郑淮明没有接,皱眉问:“谁教你这么说的?” 郑希明显紧张了,小手不安地搓着,目光开始向四周环视。 心下了然,郑淮明拿起手机,假装拨号,放到耳边:“小陈,这边有个孩子麻烦你送到保卫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门诊大厅走去。 果然,才走出三四步,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急切的女声:“淮明!” 郑淮明停下脚步,一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不动声色地将胸口的工作牌折下,镇定自若地转过身。 只见几步之遥,人群中走出一位优雅的中年女人。她长发挽成发髻,化着淡妆,耳垂上戴了两颗泛着温润光泽的珍珠。两鬓略有白发,但气质十分精致。 “淮明,你先别走。”邓霁云牵住郑希的小手,快步上前,“我是真的有事想找你谈谈,怕你不愿意见我,才让希希……” 门诊大厅附近人流如潮,也有不少熟悉的医护经过,郑淮明在院里人尽皆知,已有认识的同事探寻地朝这边看来。 郑淮明面若冰霜,他不屑于这种用小孩做诱饵的方式,但眼看邓霁云神色恳求,转身带路:“到我办公室说吧。” 上一次见面,是十多年前在广城。那时年轻的邓霁云喜诞幼女,郑淮明受邀参加了郑希的满月宴。那一年,他二十岁,距离弟弟去世、母亲离家不到两年,不惑之年的父亲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幸福的妻儿。 宴会上,父亲郑国廷笑得合不拢嘴,到处敬酒、发烟。亲朋好友的祝贺声是那么刺耳,郑淮明看着他满面春风的笑容,中途离席,此后十余年父子俩连一句新年客套的祝福都不曾有过,再无联系。 说不曾埋怨是假的,可年少的郑淮明就已经明白,逃离般扑向新生活的父亲,又怎会愿意再看到让他想起悲伤过往的儿子呢? 一路无言,进了办公室,郑淮明抬手打开热空调,又拿纸杯倒了两杯茶,靠在木质沙发上,静静等着她开口。行为虽是礼貌客气,浅蓝的医用口罩却未曾摘下,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在他强大的气场面前,邓霁云倒是略显得拘谨,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一别十年,竟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你爸现在在十院住院……有时间你去看看他吧。”邓霁云轻声道,“败血症,情况不太好。” 郑淮明面上平静,可骤然紧握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的震惊: “多久了?” “快半年了。”邓霁云从包里拿出一沓病例,递过去。 郑淮明接过,大致地翻看了一下,眉头愈发锁紧。 从广城医院,到北川十院。二院的血液病专科全国闻名,可病例显示,去年九月他们来到北川求医,就直接选择了整体医疗资源更弱的十院。 半晌,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女人,直截了当问:“是需要我帮他转到二院来吗?” 邓霁云没料到他的直白,微怔片刻,局促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听说二院的条件更好,但床位很难排到……” 郑淮明点头,起身到办公桌抽屉里拿了一张名片,搁在茶几上推过去:“等办好床位,我会联系你。” 薄薄的一张纸片,在承诺下有了不小的分量。 “谢谢。”邓霁云收好。 两个人的关系尴尬,名义上是继母,但一日也未曾同檐相处过。谈完正事,似乎就没有了再留的必要,邓霁云带着郑希起身告辞。 郑淮明客气地将人送到门口,只听邓霁云犹豫再三道:“淮明,接下来的话,是我自作主张的……我知道这些年来,国廷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你与他生疏也是情理之中。” 办公室的门半敞着,郑淮明的手拉着门把手,没有拉开,也没有关上,微微蹙眉等她的接下来话。但事实上,邓霁云开口时,他内心已经有了一丝预感。 邓霁云眼眶微红,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医生说,你爸已经到了要骨髓移植的地步,所有亲戚都试过了,没有匹配上的……国廷说没脸找你,但希希还小,我想……希望你考虑一下……” 郑淮明看到病历上败血症三个字时,就知道邓霁云能找到他,绝非只是转院这么单纯。 邓霁云身旁,小小的郑希紧拽着母亲的手,她并不明白大人之间的往事纠葛,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未曾谋面的“哥哥”。 “我知道了。”郑淮明温声说,没有太多表情,“我会考虑的。” 邓霁云感激地点点头,又低头对女儿道:“希希,跟……” 说到这儿,她语句微顿,称呼在嘴边掂量了一圈,今日种种让她有些不敢贸然跟眼前的男人套近乎:“跟郑医生说再见。” 郑希嗲声嗲气道:“再见。” 微微颔首,目送母女俩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郑淮明回身关上门,身形晃了晃,抬手落锁。 过于沉重的思绪在心口闷滞,他抬步想回到办公桌前,却感到一阵无力的眩晕,连几米的距离都难以支撑,扶着沙发坐下。 办公室里的空调这会儿才热起来,郑淮明单手解开衬衣领口的纽扣,仰靠在沙发上,身体微微下陷。 这几日情绪郁结,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上腹脆弱的器官从未消停过,此时更甚,他伸手直接按了下去,肩膀辗转着长吐出一口气。 父亲—— 郑淮明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想起他的面孔,他喜气洋洋,和邓霁云在满月宴上推杯换盏的笑脸还历历在目。十年了……他是否也苍老了? 在血液科见过不少败血症的患者,个个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生命已经几乎无法挽回地走向衰败…… 可记忆里的郑国廷是健康、高大的,在律所的工作体面光鲜、收入丰厚,能用肩膀撑起一家四口的一片天,从小别人都称赞他是一位好父亲、好丈夫。哪怕是父子最后的回忆里,郑国廷也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只有那双猩红疲态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怨恨。 他老了、病了,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郑淮明直直地望向天花板,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容。他还(ordg)以为,郑国廷瘟神似的躲避他,是后半辈子过上了怎样儿孙承欢的好日子…… 可眼眶却湿润了,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郑淮明颤抖着折下腰,想要更用力地将指骨抵进去前,脑海中蓦地响起某个女孩温柔的声音。 黑暗的温存中,她轻声说: “因为有爱……父亲爱着妻子,也爱着自己的儿子,只有爱能抚平伤痛。” “胃痉挛要慢慢揉开才会好,像你那样只会越来越糟糕。”你好好对待自己,我希望你好好的。” 郑淮明心头微动,艰难地回想方宜的动作,自己用指尖触上那团冷硬的器官,尝试轻柔地按揉。一下、又一下。 可他的手本就冰凉,力道随着疼痛不自觉地失控,竟是越揉越疼,好似肺腑都被揉碎搅在一起……寂静的办公室里,残碎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昏沉中,郑淮明冷汗涔涔,唇齿间低低地留恋着她的名字:“方宜……你说的,我为什么做不到……” 此刻,他是多么希望她在身边,哪怕只是握住他的手,传来一丝温暖。 可回应他的,终究只有一片寂静。 - 深夜,望江楼顶层包间里,一片热闹隆重。 先前郑淮明因苗月一事欠了老同事周海的人情,此番周海有事相求,一位退休老领导家中有病人想托人转到二院心外科开刀,设宴招待,还请了几位院里有交情的中层领导。于公于私,郑淮明都无法推脱。 席间,几杯白酒下肚,其他人皆是醉得脸颊微红,只有郑淮明一身板正的深灰西装,搁在桌上的手指微微紧攥,脸色是愈发苍白。 不知是谁提起心外科正在制作的宣传片,老领导乐呵道:“我早就听说这个项目了,不是还被市里电视台看中了嘛!好事,好事,这项目好像是小郑一手提拔的吧,现在年轻人真是大有可为!” 一众领导也是赞不绝口,郑淮明不动声色地扣上外套,挡住皱乱的衬衣,抬手倒了一杯酒。他谦虚一番,将功劳递话给院里的领导,仰头将酒咽下。 话说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老领导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第三十八章 崩断 深夜十一点,夜风清凉,出租车停在云锦嘉园门口,方宜踩着高跟鞋走进小区。 第一次院内审片会即将开始,她两天前就安顿好苗月回到北川,准备这至关重要的放映式。 傍晚从工作室下班,收到闺蜜的临时邀约,两个人去吃了一顿火锅,又喝着啤酒聊天、压马路到半夜。方宜许久没有这样心情舒畅了,浅咖色的长风衣开敞着,微醺的脚步尤其轻盈,准备回家洗个热水澡就睡觉。 风沙沙地吹动树叶,落下绰绰灰影。方宜走到楼栋口,忽见几步之遥的花坛边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清浅的月光下,郑淮明一身单薄的深灰色西装,衬衣领口解开了两颗,像是刚结束什么重要场合。他起身大步走来,身形少见地有些颓然,步伐不稳。 方宜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大脑一片空白,她都没有告诉过他自己回北川,这么晚他怎么会在这里? 可没等她开口,郑淮明竟是一把抱住了她,满身的酒气扑面而来,让她不自觉拧紧了眉。 男人身上一片寒意,没有丝毫温度,激得方宜不禁瑟缩挣扎。可郑淮明比她高太多,双臂牢牢地禁锢住她,一时间使人动弹不得。 “你喝酒了?” 郑淮明没有回答她,下巴顶在方宜的脖颈,温热的呼吸喷洒。他在楼下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忍不住吐了两回,痛得几次在冷风中意识模糊,全凭意志强撑下来。 可见到方宜的那一刻,对上她柔软的目光,所有打好的腹稿都灰飞烟灭,疼痛也都顿时消散,化作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他是如此贪恋这个拥抱,感受到女孩在臂弯间真实的温度,氧气才得以涌进胸腔…… 所有的爱意伴随着酒精的冲动,再也压抑不住。 “方宜……”郑淮明低声喃喃道,“我爱你……” 这句话犹如一支利箭重重射在方宜心口,一瞬间扎得支离破碎,让她喘不上气来。 深更半夜,前男友喝醉了堵在家门口说爱她?这算什么事啊? “郑淮明,你松开!”方宜用了些力气尝试挣脱。 手肘坚硬的骨头在她胡乱动作间撞在郑淮明的胸口,他本就难受得紧,闷哼了一声,高大的身影晃了晃。 抬手揪住衬衣,轻按住抵抗不适和反胃,他踉跄着后撤一步,眼眶猩红地注视着她。 男人的瞳孔漆黑,眸光中带着低顺、卑微的恳求,深处却藏着某种危险的暗流涌动: “你听我说,能……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方宜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颤,本能想逃,却被郑淮明抓住手腕。 他微微弯腰,与她平视,声音低哑道:“以前是我不好,我都弥补你……” 方宜对这几日医院发生的事全然不知,也未曾了解他日日辗转的思念与纠结,一时被郑淮明强烈的情绪所吓到:“你是不是喝醉了……你醒醒酒吧,我要回家了。” 回家? 那亮起的窗口后,是另一个人男人与她的家…… 郑淮明无疑被这个词刺激到了,步伐上前,目光在黑暗中极具压迫感,抓着她手的力气越来越大:“我很清醒,方宜……沈望能给你什么?我都加倍给你,你知道的,我能做到……我哪样比不上他?” 一句惊醒梦中人。 方宜这一刻才意识到他不是酒后胡言,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大半夜你发什么疯啊?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不需要你补偿我什么,你就让我好好地生活不行吗?” “不能没关系……”郑淮明的腰身一折再折,弓起的脊背颤抖,引着她的手探向自己的胃腹。那里痉挛的器官正在愈演愈烈,疼得眼前模糊,只剩手中抓住的最后一抹希望,郑淮明多么渴望她的温暖能将他拉出痛苦的深渊: “呃……上次我没学会,你帮帮我……好不好?” 方宜切实感受到他的痛苦,头皮直发麻,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住情绪,温声说:“这样,我陪你去医院,你的车停在哪里?我也喝了酒不能开车,我去找……代驾吧,好吗?” 她不想激怒他,刻意回避了沈望的名字。 “不去医院……我只想你陪我待一会儿。”郑淮明微微抬头,眸光湿润,姿态低到了极点。 方宜直觉他精神状态很差,提了一口气,半搀半架地将他扶到花坛边坐下。刚一挨到石坛,郑淮明就止不住地将身子蜷缩起来,漱漱发抖。 远处昏黄的路灯洒下淡淡的光,眼看无数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下,方宜替郑淮明擦去冷汗,不免心急,一手将他下滑的身子搂住,一手抓住他往上腹按下去的手:“你怎么疼成这样啊?你身体这样喝什么酒,工作重要还是命重要?” 郑淮明忍痛的呼吸都断成了几截,可久违地靠在方宜的怀里,是那么温暖、柔软,感受到她的紧张和在乎,竟是连痛觉都仿佛游离出了身体。 他闷闷地笑了:“你其实还是爱我的、在乎我的……你和他离婚好不好?你留在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听到这句话,方宜愣了一下,霎时气得浑身发抖,为刚刚自己心头涌起的心疼感到不值。 她关心他、理解他,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如此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在某个隐秘的角落,更有一丝莫名的气愤。郑淮明伤了她那么多次,她好不容易、几番艰难才终于决定走向全新的生活和爱情,获得一份健康的爱,他却想这个时候再一次毁掉她? 方宜的声音冷下来,面上从未如此冷静:“我给你打120送到二院,或者我打电话给周思衡,你自己选吧。” 郑淮明急切地抬头,死死抓住她拿出手机的手,呼吸急促,目光失神:“难道不是吗?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你只是在骗自己!没关系,没关系……不离婚也行,你爱我吧,爱我好不好?”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方宜简直晴天霹雳,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用力地将靠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唰地站起来。 过去他在她心里至少是一个正直的、顶天立地的男人。可他这番话,不仅作践自己,更羞辱了她的人格。 方宜咬牙切齿道:“郑淮明,你给我滚!” 郑淮明虚软的身体差点跌倒在地,撑住石坛边缘缓了半晌,才冷汗涔涔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愧疚:“方宜……” 他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说错了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春末的夜风寒凉,沙沙地吹动树叶。几罐啤酒的微醺早就被吹散,方宜只觉心里冷得彻骨,直直地看着郑淮明:“那你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 郑淮明低眉不语,他喉头滚了滚,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辩解。他不敢否认,甚至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有一刹那,他确实动了这样的心思。 哪怕……哪怕她有丈夫,只要能触摸到她的爱,和她在一起,身份、人格、尊严又算什么呢? 半晌,望着狼狈不堪的男人,方宜的嘴角忽然弯了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她的生活,那她为什么要让他好过? “郑淮明,你以为我拒绝你,是因为我结婚了吗?”方宜近乎残忍地轻笑。 深夜寒气逼人,女孩双手抱臂架在胸前,亭亭玉立。柔顺的长卷发披肩,暖光为她镀上一层细绒,温柔中带着一份凌冽。 “今天我就告诉你,我根本没和沈望结婚,那是骗你的。”方宜一字一句地说道,心已经冷到了极点,语气是那样平缓、波澜不惊,“其实我刚回国的时候,根本没和他在一起,是这几个月,我才渐渐爱上他了。” 郑淮明缓缓抬起头,睫毛湿淋淋的,眼神失焦,似乎没法理解她话里的含义:“你没结婚?” “对,所以我拒绝你,只是因为我再也不喜欢你、不爱你了,和其他人没有关系。”方宜深深地注视着他,为断绝他的幻想撒了一个谎,“但我现在已经和沈望在一起了,上个月我刚刚答应他。他真的很好,为人真诚、善良,能够给别人带来温暖……他和你、我是不一样的人,郑淮明,你懂吗?” 无数画面涌入脑海,半年前的手术室门口,手机微弱的光照在女孩的脸上,她神态自若说,在法国结的,太远了,就没请你们;深夜里在医院门口,她穿着沈望的外套,和他并肩轻快地笑着;刚到碧海,水龙头滋了满脸的水,她下意识帮沈望擦水,手却犹豫着没有抬起;再后来,厨房里,她亲昵自然地上手帮他卷起淋湿的袖口…… 所有模糊不清的情绪终于连点成线,郑淮明脑海中的一根弦骤然崩断—— 原来,那些他发觉她不爱沈望的瞬间并非错觉,他错过的也并非在法国的四年……心爱的女孩,是在自己在场的无数的日子,逐渐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郑淮明面如金纸,心脏犹如被一双大手揉捏紧攥,痛得呼吸不上来。他猛地回下身,不住地干呕着,但早就吐空的胃只是大力痉挛收缩,脊背抖得不像样。 他发黑的视线中,是方宜那双米色的高跟鞋,显得脚踝那么纤细,和记忆里她最常穿的白色板鞋重叠…… 大学时,方宜只有一双白鞋,穿得开了胶却永远刷得干干净净。郑淮明发了兼职的工资,给她买了一双当时十分流行的款式,她收到后却并不开心,非去柜台退掉,换成两双普通的白板鞋。 他犹记得,两个人穿上同款白鞋的时候,方宜的笑容那么纯粹:“那我们就是情侣款啦,走到哪里,大家都能看到!” 第三十九章 疏远 方宜冷眼看着他失魂落魄,心里忽然是快意的,原来不只她一个人在这段感情里痛苦不安。 “好啊,那你上楼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结婚?”她笑说,“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我喝醉了,说没有带钥匙?” 郑淮明不愿相信,硬是撑起一口气,摇摇晃晃地随方宜走进楼道,却第一次无法跟上她的步伐。 方宜走进电梯,没有伸手搀扶的意思,指尖轻按下开门键,静静地等着他走进轿厢。 电梯门缓缓关上,随着数字上升,郑淮明心底越来越空。此时他已经无力掩饰痛楚,倚靠着电梯一侧,粗重的呼吸声不绝于耳。 门再次打开时,面对熟悉的走廊,郑淮明竟是没有勇气走出去。 上一次……就是在这里,他明明看到了那串黑暗角落里的钥匙,却没有戳破她的谎言。 可他从未想过,是这个原因。 钥匙“咔哒”一声扭开,方宜自若地抬手开灯。 房间刹那明亮,入眼是宽敞的客厅,风格简约温馨,玄关处还摆着一支插满郁金香的花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不用脱鞋,请进。”方宜目光并不停留,直接领郑淮明走进卧室。 只见唯一的卧房中,单人床上只放了一个枕头,被褥略有凌乱地简单叠起,枕边放着一个可爱的小熊玩偶。一旁的书桌上摆着剪片子的电脑和耳机,同样只有一把椅子。 郑淮明抓着门框的指节泛白,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样男人的东西,无一不是女性独居的气息。 “不知道你要来,没收拾,还请你见谅。”方宜耸耸肩,微笑道,“你现在信了吗?我从来没和沈望结过婚。” 郑淮明闭了闭眼睛,唇色惨淡,怀着最后一丝执拗:“那你……怎么证明你和他在一起了?” 方宜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眼帘微抬:“我犯得着向你证明吗?你还不明白吗?我拒绝你,单纯是因为我爱上了别人,至于我和沈望的感情——就和你没关系了。以后请你离我远一点,别再徒增麻烦。” 郑淮明的眼神近乎绝望,如一汪冷潭,毫无生气。 他没有正面回复,几近客气地轻声问:“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吗?” “请便。” 方宜点头的瞬间,郑淮明已经踉跄着回身,大步迈进洗手间,抬手落了锁。 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黑。冷汗争先恐后地涌出,径直滴落在水池里,郑淮明撑住洗手台的边缘,一手大力地拉扯、揉捏着胸口的衬衣,氧气却怎么都无法进入胸腔。 上腹的疼痛愈演愈烈,他双手一齐按压进去,痛得恨不得直接昏死过去,不断地呕逆着,什么都吐不出来。 方宜今日的话打破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原来在他独自期待、自我折磨的时候,她早已经给他判了死刑。 哗哗的流水声中,郑淮明低低地笑了,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他活在这世上,不过是受人厌弃、怨恨。也怪他奢望太多,所求太多,竟幻想过自己能得到幸福。 痛到了极致,那瓷白色洗手台的尖角闯入视线,如恶魔般吸引着他。 郑淮明鬼使神差地弯下身,将上肋间最柔软的地方,发狠地顶了上去—— 坚硬的尖角深深地穿透,几乎触到了脊梁,从指尖到脚底,如触电般的电流闪过。一瞬间连痛觉都消失了,他眼前一黑,仿佛灵魂都被猝然抽走…… 然而,下一秒,疼痛就如潮水般加倍涌来,将他整个扑灭。郑淮明连一声痛吟都无法发出,哽在喉头,身体猛地瘫软下去。 胸腔里忽然涌起一股灼热,他狼狈地抓住洗手台,抵着胸口吐了出来。<(pnxm)br /> 这一口带走了闷滞,疼痛似乎也趋于麻木。郑淮明眼前明明灭灭,只见白色的水池中,漩涡卷起一抹鲜红…… 似乎早有预感,他用力低喘了几下,捧起冷水冲掉脸上的汗,也冲净嘴角的血迹。 自从郑淮明进洗手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分钟,里面除了哗哗的水声,再无其他声音。 方宜等在门口,报复的快意略微冷静下来后,心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愈发难安。她几次想抬手敲门,却又碍于情面,无法开口。 突然,卫生间的门从里打开,郑淮明抬步走了出来。 只见他脸色如纸一般惨白,发丝湿淋淋的,目光略有涣散,久久才聚焦在方宜脸上,却是笑了一下:“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方宜微微皱眉,打量着郑淮明。一码归一码,她觉得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好。 “能行吗?我叫周思衡来接你。” 郑淮明转身朝外走去,步伐比上来时稳得多: “没事,喝了点酒,吐了就好了。” 方宜眼见他确实有所好转,走出来这一路腰身挺直,也并未再抬手按着胃,半信半疑道:“那叫代驾吧,早点休息。” “放心,我自己就是医生,会照顾好自己的……”郑淮明白着脸笑了一下。 再多说,倒显得她过分关心了,搞不好又要引起误会。 方宜点点头,在男人出门后,轻轻关上了大门,也将所有纠缠、矛盾挡在门外。 客厅空空如也,归于寂静,只余温暖净白的光,照亮空旷。方宜紧绷的情绪瞬间坍塌,她蜷缩在沙发上,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明明已经决定好离开他,离开所有痛苦和纠结,明明迎接的将会是明亮温暖的爱,可又为什么会如此难过? - 自那天以后,郑淮明消失得彻底,方宜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半个月后的正式审片会上。 院内审片会有不少领导出席,办得隆重,特意选在行政楼顶楼的大礼堂。 方宜一进会场,就看到第一排靠左侧的桌子上,立着粉红的名牌:郑淮明。 不知为何,久违地看见这个名字,她心跳竟快了一拍。 正式开始前,方宜和沈望忙于与各界领导、媒体打招呼,时间如流水般飞逝。可直到会场暗下来,宣传片正式开播,那个位置依旧空着,准备好的茶水也已经凉透。 或许是有紧急手术,这对医生来说是常有的事…… 方宜在黑暗中找到座位,指尖微微交缠,将手中的讲稿都捏皱了,反复地折叠着。 “别紧张,李院长他们都已经给过审批意见了,只是走个形式。”沈望察觉到她的不安,温声安抚。 方宜点点头,努力平复这说不清的情绪:“嗯,一定没问题的。” 沈望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今天如果顺利的话,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在布兰卡订了位置。” 布兰卡是北川一家有名的景观西餐厅,位于市中心大厦的顶楼,非常私密、浪漫。或许知道的人不多,但方宜当年见证了周思衡和金晓秋求婚,就是在这里。 听到这家餐厅,方宜内心不由得“咯噔”一声,预感沈望是想借着这次审片会,对她说些什么。 几乎未经思考,她脱口而出:“下次吧,今天我早就和晓秋约好了,要跟她一起吃饭。” “好吧,那改天。”沈望略有失落,但也没有强求,试探道,“真可惜,这家餐厅很难订的。” 方宜没有接话,安静地注视着放映的屏幕。沈望余光看着她,垂下眼帘,也没有再开口。 一个小时后,字幕滚动,灯光亮起,会场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主持人简单介绍后,由方宜作为主创代表上台发言。她今日挽起长发,穿了一件杏色的小西装,里面搭浅粉的修身礼服裙,气质卓然,隆重又不失优雅。 在台中央站定,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来。方宜虽也经历过不少大场面,但电影节的颁奖台下大多是娱乐记者、同行,如今却是各路严肃的专家、教授,她不免有些紧张。 开口前,她照例微笑着环顾四周。 可就这不经意的一瞥,只见方才还空着的座位上,郑淮明已然落座。他一身白大褂,戴着一副细边眼镜,身材高大挺拔,双手交叠搁在桌上,表情平静,坐在一众年迈的领导之中,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斯文、泰然自若。 对视的一秒,方宜目光一颤,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手心微微发热,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落落大方地完成了近五分钟的发言阐释。 台下一片掌声,方宜看到后排的边缘,沈望朝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 主持人上台,到了请各位专家、领导提建议的环节。最先开口的是年近耋耄的李院长,他赞许地点评了影片中的几个病患案例,并就其中小女孩苗月的后续情况请方宜说明。 这是方宜早就准备好的内容,她自信地进行了分享。 接下来是几位科室的专家,李院长已经奠定了评价基础,专家们也都连声称赞,最多对几个细节提出了修改建议。 “那么有请我们心外科的郑主任发言,他作为几位病患的主治医生,这次全程参与了科室的拍摄,想必他对于宣传片有着更深的了解。” 方宜避无可避,强装镇定地看向郑淮明。 全场上百人的大厅,一瞬间好像静了音,只余她遥遥与他相对的这一幕。 郑淮明抬起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他声音清朗,慢条斯理地阐释了几位患者与拍摄间的过程。他说得不多,解读专业真诚、井井有条,在这样的场合恰如其分,放下话筒就响起一阵掌声。 他只对方宜抛出了一个非常简单、好回答的问题,话里话外也充满了对宣传片的认可,但偏偏目光从未看她。 第四十章 死灰 当夜,市中心的湘菜馆里,桌上摆满了红彤彤的菜盘,两瓶酒已经空了大半。 灯光橙黄柔和,方宜醉意朦胧。她斑驳的妆容还没来得及卸去,换下审片会上的小礼服,一身杏色卫衣,袖子挽到手肘,纤细的指间捏着一只玻璃酒杯,起身去倒酒。 酒瓶倾倒,眼看满溢,金晓秋忙拉住她的手,一边用眼神示意周思衡把酒拿远些:“好了,好了,少喝点。” 杯中透明的酒液摇晃,方宜没拿稳,洒了一手,却是笑意盈盈: “庆祝我……我们的审片会顺利结束!” 说完,她不等另两个人提杯,便仰头一饮而尽。 冰凉刺激的液体划过喉咙,方宜眉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来,手撑着下巴,脸颊通红:“再来一杯……庆祝我们……”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轻盈,连带着郁滞在胸口的那团情绪也淡化,她好久没觉得如此轻松,满腹的沉闷都随着酒精蒸发而去。 “你都庆祝一晚上了,不能再喝了!” 金晓秋伸手去抢酒杯,没料到方宜动作更快,孩子气地藏到身后。她精心打理过的长发此时散乱在肩头,更衬得眉眼弯弯:“不给!我还没喝尽兴呢!” 对面周思衡担忧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这么高兴的日子把自己灌成这样?” 金晓秋叹息道:“你才看出来?” 从坐下开始,方宜满桌爱吃的菜没动几口,酒却是一杯一杯地喝,越喝越高兴似的。可金晓秋和她做了这么多年的闺蜜,哪能感受不到她内心的郁闷。 “晓秋……你说,我为什么……”方宜话说到一半,忽然难受地弯下腰,揪紧了胸口的衣料。 金晓秋连忙拿来垃圾桶,安抚地替她顺后背:“别忍着,吐出来就好了……” 方宜的脊背颤了颤,什么都没吐出来,压下一阵反胃,偏头软靠在金晓秋肩上。 “喝口热茶缓一缓。”金晓秋心疼,倒茶递到她嘴边。 方宜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温热清淡的茶水咽下,总算舒服了一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金晓秋拿手背贴了贴方宜的脸颊,细腻的皮肤被过量酒精烧得火热滚烫,她睡梦中仍不适地皱着眉。除了大学时分手那一回,金晓秋还没见过好友为了什么事如此伤神过。 周思衡结完账回来,金晓秋不满地质问道: “你实话告诉我,这事是不是和老郑有关系?” “应该不会吧……”周思衡犹豫,之前他确实有过担心,可近期郑淮明在医院一切正常,他还以为他们的关系有所好转。 但以今日审片会的情形来看,两个人倒像是彻底划清界限了。 他脸上是藏不住事的,金晓秋看一眼就明了,误以为自己丈夫有意替好友隐瞒,气愤道:“你不说是不是?那我自己问他!” “哎,方宜都结婚了,你有什么事不……” 金晓秋一向是风风火火的,周思衡还没来得及阻拦,电话已经拨了出去。 “嘟嘟嘟——” 郑淮明接电话一向及时,这次待接听的机械声却持续了很久。 终于,在自动挂断前,屏幕转跳到了通话页面。 “喂?”对面的男声有些沙哑无力。 金晓秋还在气头上,强压怒火问:“老郑,你是不是和方方闹矛盾了?今天审片会上我就看出来了——你个大男人就不能大度一点吗?” “砰——” 电话那头忽然一阵噪声,像是手机撞在了坚硬的东西上,又掉在地上。金晓秋皱(ereu)眉将手机拿远了些。 “不好意思……”郑淮明的声音由远及近,轻咳了一声,“她……和你们说什么了?” 看个这个反应,金晓秋没好气道:“什么都没说,她今天下了审片会和我们吃饭,一直一个劲地喝酒,现在喝得烂醉。” “她现在怎么样?”郑淮明有些急切。 金晓秋感觉到他的关心,顺势说道:“我们在市中心那家湘聚阁,你自己过来看吧。” 对面沉默了半晌: “我就……不过去了。” 金晓秋诧异:“什么?” 从大学开始,只要是方宜的事,他向来从不推辞。 “不是因为我……”郑淮明轻声说,语气近乎平静,“有可能是和沈望吵架了,你们早点送她回去吧。” 此话一出,金晓秋也愣了一下:“但是……” 方宜侧靠在金晓秋肩头,此时手机里男人的话也隐约传入她的耳畔。这个熟悉的声音,即使已经醉得意识朦胧,却还是本能地触动了她的内心。 前尘往事、今日种种,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烧得难受,方宜挣扎着想要起身:“不要……不行……” 金晓秋连忙扔下电话,伸手将方宜扶稳:“是不是不舒服?” 方宜将头埋在她怀里,紧紧地搂住,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微红的眼睛一眨,竟是哭了。 金晓秋急了,回抱住她:“你哭什么?哪里难受,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感受到好友的温暖,方宜用力地摇摇头,蹭得满脸都是眼泪,长发也糊在脸上,精致的妆容乱成一团。 所有的情绪都被酒精放大,她只是忍不住地委屈,为什么想要远离他,又无法直面他的冷漠和疏远?凭什么她没法痛痛快快地去爱、去恨呢? 手机屏幕上的通红时间依旧走着,周思衡将电话接过来,只能听到对面清浅的呼吸声。 他头痛无奈道:“老郑,现在……” 话音未落,郑淮明忽然艰难地打断:“你们先照顾好她,我……我现在过来。” 接着电话就被直接挂断。 不到三十分钟,一辆黑色轿车驶向市中心商业a区。夜风微凉,一片灯火通明,街边金晓秋半扶半架着方宜,远远看到熟悉的车牌,朝驾驶座上的人招招手。 方宜抱着她的胳膊,迷糊地撒娇:“好困,我想睡觉……” “快上车了,到家了就睡。” 可当轿车真的停在面前,方宜又往后拽着金晓秋,死活不肯往前一步。 金晓秋耐心劝道:“上车,我们回家睡觉。” 方宜平时性子随和,喝醉了却尤为固执,摇头就是不肯迈步。 马路上车流不息,郑淮明从后视镜关注着后方的情况,见一通拉拉扯扯,连忙利落地熄火下车。 回手关上车门,只见方宜拉着金晓秋的手,有些摇摇晃晃地往地上蹲,眼看就要跌倒。郑淮明大步上前,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将人稳稳地带到怀里。 方宜被紧紧禁锢住,下意识地挣扎。路边车来车往,不时有摩托车从狭长的通道轰鸣驶过,郑淮明任凭她动作,收紧手臂低声哄道:“先上车,好不好?” 这个怀抱太过可靠、熟悉,散发着冰凉的寒气,方宜醉得浑身发热,回身一把抱住了郑淮明。 女孩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郑淮明浑身霎时一僵,喉结难耐地滚了滚。 方宜脸颊红扑扑的,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迷蒙的水汽。她显然没有认出自己抱住的这个男人,反而撇了撇嘴,几分可怜地求助道: “不要……这是郑淮明的车,我不上他的车!” 理智与感情截然相反。 身体想要靠近这个怀抱,思维却守着最后一丝防线,叫嚣着远离。 郑淮明眼神暗下去,脸色微白:“为什么不想上他的车?” 方宜的脸贴在他脖颈,散落的发丝掠过耳垂,明明是那样暧昧的距离,朱红的唇齿间溜出一声不满:“因为我……讨厌他……” 听到这两句话,周思衡和金晓秋尴尬地伫立一旁,不敢上前半步,生怕说错话。 可郑淮明面不改色,只是眼帘微垂,一边温声说假话哄着,一边稍微施了些力气,将怀里的女孩稳稳送进后排座位。 车里已经提前开了暖风,一上车,郑淮明从副驾拿出一板药片和一个保温杯,递到后座金晓秋手上:“解酒的,给她吃两片。” 金晓秋接过来,保温杯里已经提前装了温水,她拆下两片解酒药,喂方宜吃下去。 其实,刚刚看到方宜连对郑淮明的车都那么抗拒,金晓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与爱相对的感情是恨、是逃避、是厌恶,唯独不是不在乎,恐怕她对郑淮明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洒脱…… 一路上车里一片沉默,方宜靠着金晓秋沉睡。轿车停入云锦嘉园,郑淮明丝毫没有犹豫,金晓秋没来得及拦,只见他弯腰抱起方宜,径直上楼。 金晓秋吓了一身冷汗,生怕沈望在家撞个迎面,急忙追上去。 可门一打开,里面却明显是一个独居女性的家。四处干净整洁,没有一件男性的家具用品,金晓秋跟进卧室,郑淮明已经将熟睡的女孩小心地放在床上,床上赫然也只有一床单人被、一个枕头。 郑淮明伸手给方宜盖上被子,目光触及她睡着时微红的脸颊、长长的睫毛。骨节分明的手指滞在半空片刻,还是忍不住轻轻用指尖将她站在脸侧的碎发拨开…… 做完这些,郑淮明缓缓抬眼,对上金晓秋站在门口视线的一刹那,瞳孔波澜不惊,宛如一泽不见底的深潭。 ——方宜根本没有和沈望住在一起。 金晓秋久久不能从震惊中缓过来:“你早就知道了?” “这件事,可能还是由她醒来和你解释比较好……”郑淮明走出卧室,淡淡道,“其他的我不方便做了,你留下今晚照看她吧,我会送老周回去。” 说完,郑淮明回身朝客厅走去。 第四十一章 回避 夜里凌晨一点,冷风萧瑟。居民楼间亮光寥寥,只有几盏路灯发出微弱的橙光。 郑淮明离开得太突然,周思衡追出去时,电梯间只剩下不断减小的数字。搭下一班电梯下楼,走出楼栋,遥遥望见郑淮明站在轿车旁的身影。 浓重的夜色中,茂密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穿着一件单薄的浅蓝的衬衣,一手撑在引擎盖上,微微弯了腰身,似乎抬手将什么东西送进嘴里。 周思衡预感不对劲,快步跑上前,抢过郑淮明手中欲收进口袋的东西。 光线昏暗,白色的塑料小瓶上,药名的三个字让周思衡顿时心口一紧。随着摇晃,药片撞击瓶壁,发出的声音极轻、极散。 周思衡旋开盖子,只见瓶里竟只余底下零星几片。 这是一种常见的中重度镇痛药,平时他开给手术后的病人都要再三斟酌,口服一次只少量开几片,可这一瓶少说也有几十片。 周思衡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骂了一句粗话:“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把这东西当糖豆吃?” 难怪自己近日再没在医院遇到他脸色难看,还天真地以为是他知道爱惜身体、认真调养了! 郑淮明自然明白这药的利害,被好友直接撞破,他面色霜白着,久久没有说话。 “你吃多长时间了?”周思衡上前一步,全然没有平日惯常的嬉皮笑脸,眼神严肃,“你实话告诉我。” 暗夜无星,深夜的寂静中,外边马路上时不时传来汽车飞驰的响声。周思衡身后的高层居民楼上,十一层卧室的灯光依旧亮着。 郑淮明没有正面回答,他胸膛重重地起伏着,额角有冷汗渗出,低声道:“我没事……我会自己控制的。” 明明已经扶着车门快要站不住,他却始终神色淡淡,甚至缓缓抬手,指尖微蜷,示意周思衡将药瓶还给他。 “你——” 见他依旧是这副回避的态度,周思衡气不打一处来,第一次理解了方宜为什么对眼前的人一次次矛盾、失望。 但认识这么多年,周思衡何尝不了解郑淮明的性格,满腔担忧纠结在一起,心机乱投医道: “其实我们都能看出来,方宜对你不是没感情的……她没有结婚,不是更好?就算是为了她,你能不能再别这样糟蹋身体?” 听到方宜的名字,郑淮明的眼神微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周思衡还不知道,他已经在失控的边缘说下了无法挽回的话,而比她没有结婚更残忍的,是她已经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这种镇痛药起效很快,痛觉神经被麻痹割断,仿佛血液都被凝固,身体只余下无边的麻木。 郑淮明沉默着拉开驾驶室,坐进黑暗里。 尽管他一再坚持自己能开车,周思衡还是强硬地叫了代驾,又将泛滥使用镇痛药物的害处背教科书似的讲了一遍,把最后几片药没收了去。 郑淮明顺从地点点头,看着好友担心急切的眼神,心里久违升起一股暖意。他明白,如果这世上还有真正关心他的人,周思衡一定是其中一个…… 轿车驶离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左侧居民楼的方向。 十一层唯一的那一盏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 第二天清晨,明晃晃的阳光钻过窗帘,方宜睁开眼,只感到头痛欲裂。 熟悉的环境和陈设昭示着她被送回了自己的卧室,断片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自己在市中心的街边,似乎很用力地搂住了一个人…… 方宜难受地按揉着太阳穴,试图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却不料重心不稳,手机直接“咚”一声摔在了地板上。 卧室门随之推开,金晓秋探头进来:“你醒了?” 不一会儿,她端了一杯蜂蜜水进来,坐在床边,又扣了两片解酒药:“先把这个吃了。” 方宜吃了药,有些茫然地低头抿着温热的甜水,那个夜风中清冷的身影,不时地萦绕在脑海。 是她的幻觉吧?他怎么可能会来? 方宜欲言又止,不知如何问起:“昨天晚上……是你们送我回来的?” “是郑淮明来了。”金晓秋一眼看穿她的踌躇,叹气道。 心跳有一拍的空滞,方宜拿着水杯的手一抖,水洒了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拿餐巾纸擦拭被单,内心却有一丝说不清的情绪氤氲。 她的无措和慌乱金晓秋尽收眼底,温声问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和沈望是假的了?” “我不是故意想瞒你们……”方宜的长发乱糟糟的,盘腿将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活像一只想要把自己藏起来的鸵鸟,只一双眼睛微微漾着水光。 她不是不想说,也曾多次有冲动想把一切向金晓秋倾诉,可太多事她自己内心也是一团糟。一切宛如一团被扯乱的毛线,越想用力拆解,越拽得生疼、缠得繁乱。 “我回国再遇到他,是因为沈望在二院做手术……” 思绪渐渐走远,方宜惊讶地发现,不过是大半年的时间,却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最初那一句赌气之言,竟是所有荒唐的始端…… 并非所有事都能说出口,可即使只是倾吐出一些情绪的轮廓,方宜说着说着,眼泪就不(xfos)自觉地掉下来,她抬手越是抹,越是满脸湿润。 “之前他来找我,说想让我离婚……我一冲动,就把假结婚的事告诉他了。” 那一夜的场景,方宜至今历历在目,还有那些难以启齿的话语,如阴湿的苔藓,缠绕着心底的盘根错节。 金晓秋轻声问:“你拒绝他了?” 埋藏了太久的情绪在一瞬间崩溃,方宜将脸埋在好友的颈窝,肩膀轻颤着,点了点头,呜咽道:“我们没可能了……” 这些天,许多次方宜曾在小区楼下见到那辆再熟悉不过的黑色轿车,可每一次她都狠下心无视,甚至刻意与工作结束送她回家的沈望谈笑风生……她能感觉到有一束目光注视着自己,于是更卖力地表演笑容。 可当她真的在审片会上触及到郑淮明柔和却不带任何温度的眼神,他穿白大褂的身影那样遥远,带风的步伐路过她,未曾留有一线目光…… 无数次回想起来,竟是后知后觉地心如刀割。 “方宜,你到底喜不喜欢他?”金晓秋轻轻拉开这个怀抱,拿纸巾擦去方宜脸上的眼泪,认真地注视着她,“你不用回答我,但这是你唯一要想清楚的一件事,其他的都不重要,你知道吗?” 方宜怔怔地望着金晓秋的脸,痛哭过后,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无数的风从中钻过。 怎么会不重要呢? 明明有更正确的选择摆在面前,怎么能明知面前是深渊还要往前一步? 郑淮明是她少时最纯粹的暗恋和执着,支撑着她从海城逃离家人来到北川;是她校园里最热烈真挚的爱情,燃烧了她所有青春和向往,却也让她从幸福的顶端坠空,摔得粉身碎骨…… 四年后,郑淮明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她以往的认知,露出许多她不曾见到的模样。 并非如表面上那样永远温柔、谦和,那层外壳频频碎裂,她从中窥见他的偏执、清高,触摸到他的痛苦、狼狈…… 一切是如此陌生,却又仿佛本就如根系扎在他的骨血里,只是她从前被爱情蒙住了双眼,未曾看透。 理智告诉她,选择和沈望在一起,她一定能走向一段幸福的、相敬如宾的婚姻,离开不幸家庭的诅咒。 她还喜欢郑淮明吗? 方宜垂下眼帘,指尖紧攥住那一团被水洇湿的被单。 ——她不应该,也不能喜欢他。 - 审片会结束,预告片和花絮正式开始制作,方宜逃似的离开了北川,回到碧海。 天气已经彻底入了初夏,空气愈发清新,海边玩耍的孩童也多了起来,整座小城焕发着生机。 直到沈望与她谈及新的工作项目,方宜才意识到,二院纪录片的项目已经进入了尾声。这也意味着,她和郑淮明的最后一丝联系即将走到尽头…… 由于二院项目的名声在外,他们接触到了一个不错的商业合作,是国内一家知名珠宝品牌的纪录宣传片。品牌想与一位贵州的传统手艺人拍摄一支短纪录片,配合新推出的系列珠宝发行宣传。 这是他们回国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商业项目,方宜很重视,亲自飞到南城谈了两次合作,双方接触下来意向都不错,即将签订合约。 可就在此时,她也接到了碧海医院的一通电话:苗月情况急转直下,再一次被送进了抢救室。 虽然从一开始,方宜早就知道了这无法逆转的结局,还是在病房外几次哭红了眼。 沈望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医生说了,本来她能坚持到夏天已经是奇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方宜愧疚道:“如果之前那段时间……我没有去贵州,能多陪陪她就好了……” 等苗月转入普通病房后,她每天都会推着轮椅,带苗月去街上转转,晒晒太阳。 这天傍晚,方宜推着苗月在社区广场上散步,路过一家装潢精致的西餐厅。苗月转头盯着玻璃窗,眼睛里难掩期待。 苗月平时一直很懂事,难得她表露出喜爱,方宜弯下腰笑说:“明天中午,哥哥姐姐带你来吃。” 谁知苗月摇摇头,天真道:“姐姐,今年我们也一起庆祝生日,好不好?” 方宜定睛一看,才发现靠窗的位置围坐着一家三口,一个十岁有余的小女孩头戴生日帽,对着一个五颜六色的水果生日蛋糕许愿,两旁的父母正饱含爱意地看向她。 第四十二章 绝望 午夜大雨倾盆,整座北川市被毫不留情地冲刷着。 住院部六楼,斑驳掉漆的“血液病专区”五个字笼在阴影中。阴冷的转角处,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大身影在黑暗中伫立。 整层楼沉静寂寥,唯有“哗哗”的雨声浇灌。 破旧的窗半敞未关,郑淮明薄薄的衣衫被雨星打得湿透,如同一座冰冷的雕塑,久久一动未动。细看他扶着窗沿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胸口的起伏微不可见。 六月二十四日。 他身份证上的生日。 还有不到四个小时天亮,可郑淮明第一次如此惧怕黎明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际线逐渐泛起一丝灰白,他的身体才突然动了动,颓然地弯下腰,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倒出几片仰头咽下。 随后,郑淮明稳步走向值班室,再出来时,手中已经拿着一个换药的托盘,其中躺着两三袋巴掌大的透明输液药。 昏暗狭窄的走廊,宛如一条通往地狱的甬道。他将胸口写有姓名的工作牌折下,径直走到尽头的病房前,伸手握住门把,轻轻旋开—— 打开房门的瞬间,细小微弱的痛吟声涌入耳畔,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六人间病房,黑暗中,只有两个床头灯发出暗淡的橙光。 未等郑淮明寻找,靠门第一张病床上的中年男人已直入视线。他早已见过太多人间惨状、看淡生死,却还是在触及那张熟悉的面孔时,心脏像被钝物锤击,一瞬间痛得喘不过气来。 被病痛折磨得太久,郑国廷的身体已薄如纸片般,在被褥间几乎看不出轮廓。他老了,又瘦弱下去,蜡黄凹陷的脸颊上布满瘀斑,再难分辨出年轻时英挺的五官眉眼…… 这时,郑国廷眼皮忽然掀了掀,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 许多败血症的病人因全身性疼痛,常常彻夜难眠,只能合上眼睛忍痛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郑淮明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他压抑住急促的呼吸,抬步上前,为郑国廷挂上新的输液袋。 如同对待每一个普通病人,不露出一点异常,他低声说:“如果有不舒服就按铃。” 郑国廷困难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随之发出闷闷的痛呼,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邓霁云闻声醒来,看到郑淮明浅蓝色口罩上的双眼时,她吃惊地张了张嘴。 郑淮明用一个沉重的眼神制止住邓霁云快要脱口而出的话,俯身将病床摇高,上手利落地拍背,帮助郑国廷将这一口痰排出来。 十年。 郑淮明从未想到,他再次见到郑国廷是这样的画面。 那个幼时记忆里将他扛在肩头、顶天立地的高大男人,那个在满月宴上意气风发、喜气洋洋的父亲…… 郑国廷平息了这一阵咳嗽,虚弱地喘着粗气,目光散乱地落在天花板上。 做完这一切,病房里闷滞的空气几乎让郑淮明窒息,他故作平静地嘱咐了几句,逃似的收起药盘,大步朝门口走去。 “医生……” 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郑淮明的脚步猛地停住,他转过头,视线与郑国廷遥遥相撞,心脏骤然停拍。 郑国廷毫无波澜的双眼掠过这位年轻医生的眉间,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两下。 他说:“骨头疼……能不能给我加……加一点止疼药……” 郑淮明微怔,随即巨大湿冷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掀翻,他压抑住错乱的呼吸,竟是没有再一次走近的勇气。 “等会护士会过来。”他留下这一句话,飞快地离开了病房。 邓霁云随后紧追出来时,可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 狭小阴湿的卫生间里,门扣从里被紧紧锁住。情绪瞬间崩断,郑淮明冷汗淋漓,再顾不得干净,双肘撑在满是灰尘污渍的洗手台上,脊背微微弓起,痛苦地喘息着。 好像有一团东西顶在胸口,生生堵住气管,他指尖紧攥衣领,用力地拉扯着。可直到衬衣的纽扣都被扯掉,氧气依旧无法吸入肺腑。 ——郑国廷没有认出他。 郑淮明目光涣散,嘴唇微微发紫,目光描摹着镜子中自己的脸。看来幼时旁人说的没错,与郑泽不同,他生来眉眼就与郑国廷、叶婉仪不像,又比郑泽大不少,以至于走在大街上曾被误认成亲戚家的侄儿。 可自己到底是多么陌生的面孔…… 他低低地笑了,倚靠在瓷砖墙面上,双手向下按压着胸腔。两肋间那个脆弱的器官同样翻涌着,镇痛药物麻痹了神经,却无法解开痉挛,指尖都能勾勒出那微微膨胀的轮廓。 余光中,那角落里的小窗映出清晨的雨雾…… 墓园快要开门了,郑淮明朦胧的意识里,这是唯一的念头。 ——唯独今天,他不能倒在这里。 郑淮明施力顶住那一团冷硬器官,毫无怜惜地生生按下去揉搅。 他漱漱发抖了一阵,终于俯身将昨夜吃的几口粥全部吐出来,胸口骤然一空。尚没能消化的食物掺杂着缕缕鲜红色的血丝,随着水流被冲走。 呼吸猛地畅通,如同溺水的人被救上堤岸,郑淮明滑坐在地上,终于剧烈地呛咳、粗喘着。 自从上一次呕血,几乎吃不进什么东西,每每强迫自己进食,呕吐后轻微的出血屡屡发生,他早习以为常…… 可这么多年,郑淮明第一次感到如此疲惫不堪,仿佛心脏都没有了跳动的力气。他不知道这一丝升起的日光,究竟是希望,还是绝境中最后的回光返照? - 大雨倾盆而下,雷声隆隆,北川郊区的墓园里一片肃穆冷清。 粗密的雨点冲刷着脚下的青石板,泛起浅浅的涟漪。草木在雨水的击打下摇晃着,小径显得格外泥泞不堪。 一排排墓碑中,唯有一个身影笼罩在雨中。 郑淮明没有撑伞,一身黑色西装,跪在一高一矮两个墓碑前。湿透的衬衣紧贴腰身,冷雨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淌过惨白的脸颊。 高一些的墓碑上写着,郑国廷之妻,叶婉仪。矮一些的,写着郑国廷、叶婉仪之子,郑泽。 这是郑淮明亲手为他们立的碑,多年前海城墓园面临搬迁,他未经郑国廷的同意,将母亲和弟弟的墓迁到了北川。 他自认对于家人来说,不是一个值得怀念的人。所以再立的墓碑上,并没有刻上他的名字。 郑淮明静静地注视着雨中的墓碑,看着雨水流入沟壑,淌入泥土。他认真细心地角落一些刚长出来的杂草除净,把碑上每一丝脏污擦去,动作轻柔、缓慢,一如少时抚摸着郑泽的头顶。 做完这些,他回身从脚边偌大的纸袋中提出一个塑料盒。 是一个包装精美的水果蛋糕,款式老旧,一层层奶油波浪围边,最上层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果,草莓、菠萝、青提…… 郑淮明解开粉色的丝带,将蛋糕搁在墓碑前,双膝跪地,用刀叉小心翼翼地切下两块,盛在纸盘中,放在叶婉仪和郑泽的墓前。 蛋糕被大雨打湿,纯白的奶油遇水融化,淅淅沥沥地流淌,沾湿了他的裤子。 随后,郑淮明又切下一块,拿起叉子,就着雨水送入口中。 吃了过量镇痛药的胃麻木地兀自搅动着。郑淮明默默地一口接着一口咽下,冷腻的奶油拌着雨水,刺激着食道。本能地反胃感涌上心头,他用力地按住胸口,唇色青白,却强压着不允许自己吐出来。 将最后一口奶油吃净,郑淮明拿起郑泽墓前的那一块,替他吃下。 满脸的潮湿,已分不清是雨还是冷汗,他痛得意识模糊,几次拿不住蛋糕翻倒在地上,又捡起来继续放进嘴里…… 直到最后一团奶油被雨水冲化,郑淮明深深地弯下腰,额头轻抵在郑泽冰凉的墓碑上。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喉咙间只剩微弱的气声,不断地喃喃重复着:“对不起……要是我能救爸……就好了……” 他从未想过不和郑国廷进行配型,做梦都希望能为这个家赎哪怕一点罪……只是所有过往的一切,都拖拽着他坠入黑暗。 意识逐渐抽离,郑淮明甚至感受不到冷和痛了,铺天盖地的大雨仿佛在代表这个世界温暖地拥抱着他,带走痛楚和愧疚。 郑泽去世时,郑淮明十八岁。 距离此时,刚好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二年…… 那一年,是海城少有异常炎热的夏天,未到七月,气温已节节攀升。在聒噪的蝉鸣中,高二最后一次模拟联考结束,郑淮明一举取得了全省第一的全科成绩,高高地位列红榜榜首。 可他却无心于讲台上班主任满脸笑容的表扬,周三傍晚还未放学,心思早就飘到了窗外。 今天是他十八岁生日。 郑泽刚刚做完心脏手术,郑淮明答应了他,放学要去医院和他一同庆祝生日。蛋糕早已买好,搁在家中的冰箱里。 身边响起一阵掌声,同学们的目光全部注视过来,郑淮明回过神来,笑着起身谦逊地鞠躬应下。 广播里传来一阵放学铃声,学校走廊上很快人头窜动,班主任宣布放学离开后,班里却迟迟没有人站起来。 郑淮明拿起书包起身,这时,班里忽然响起了生日快乐的歌曲—— 一个男生带头喊道:“班长,生日快乐!” 紧接着,班里的祝福声此起彼伏。靠门的劳动委员抬手关掉了灯,两名同学默契地跑到窗口拉上窗帘,炎炎夏日的阳光透过深红色的窗帘映进来,一片朦胧美好的昏暗。 郑淮明怔住了,一时呆在原地,只见后桌从讲台下端出一个生日蛋糕,窜动的火苗燃烧着,发出摇曳的光芒。 第四十三章 吐血 夜晚,碧海市同样笼罩在一片蒙蒙阴雨中。 院子里亮起一盏暖黄的灯,透着斜密的雨丝。明亮的卧室里,挂满了色彩鲜艳的气球,墙面也精心贴上“happy birthday”的充气字母,四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苗月一身漂亮的蕾丝公主裙,抱着娃娃坐在床上,即使已经困得好几次靠在床头睡着,还是强打着精神,盯紧门口的动静。 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 屋外夜风伴着雨,略有凉意。方宜双手抱臂,在卧室门口踱步着,心里不自觉有些焦躁。 今天她特意找李栩问了郑淮明的排班,得到他请了年假后,才选了一个合适的时间发去短信。哪知,一向手机不离身的人,六个多小时都没有回复。 就在方宜以为郑淮明故意无视消息时,他却发来短信简略地答应下来。 从四点收到短信,到深夜十一点,整整七个小时再无音讯。这一来一回,方宜的心犹如悬在房梁上,始终闷闷地堵着。就算五点从北川出发,九点、十点也该到了吧? 如今两个人的关系尴尬,方宜鼓足勇气打去电话询问,耳边响起的却是一句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也联系不上。 “苗月,郑医生可能是有工作耽搁了,我们先睡觉好不好?”方宜回屋哄着已经困意浓浓的小姑娘。 “我不困!”苗月执着地摇头,她是如此相信、崇拜着那个身穿白大褂的身影,“郑医生从来没有食言过,他一定会来的。” 方宜再三劝阻不成,长叹一口气,按揉着发酸的太阳穴,继续漫长煎熬的等待。 窗外的大雨砸在心口,宛如一个巨大的黑色深洞,将她的无数纷乱念头吞噬。方宜靠在窗边,频繁下滑刷新着同城新闻的页面,生怕出现高速事故的新闻…… 临近午夜,窗外忽有一道车灯划破雨幕—— 方宜连忙起身,撑伞朝院门口走去。她离开屋檐,才后知后觉雨下得这样大,雨星裹挟着冷风扑面。 打开院门,只见倾盆大雨中,遥遥走来一个黑色的身影。郑淮明罕见地穿着一件黑色衬衣,皮鞋踏进高低不平的水洼中,溅起浅浅的水花。 方宜静静地看着郑淮明走近,自从上次的不愉快后,两个人从未如此独处过。她抬手顺了顺长发,有些局促地往后退了一步,示意他进门。 男人在方宜跟前缓缓站定,伞檐微抬,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对上她的目光。 伞下,从头到脚皆是极为正式的黑色,被雨水打湿的衬衣紧贴宽厚的肩膀。郑淮明面上波澜不惊,下颌微微收紧、薄唇紧闭,全然不像是请年假休息或庆祝的神情。 昏暗的雨丝间,方宜有一丝愣怔。不知是否是错觉,短短半月余,她竟感觉他瘦了不少。 相对无言中,郑淮明低声开口:“你……找我什么事?” 他比她高不少,在黑夜中,带来微妙的压迫感。 方宜回过神来,错开他的视线,有些生疏道:“快进来吧,苗月还在等你!” 郑淮明微微蹙眉,似乎没能明白她话里的含义。可女孩已经飞快地转身朝院子里走去,慌乱的步伐间,石板地上的水花沾湿了纯白的裙摆。 眷恋的目光跟随着那道纤细清新的背影,郑淮明掩唇无力地低咳了几声,出气很轻,但每咳一下,肩膀都随之深深地颤动着。他抬手按了按胸口,挺直腰身,抬步跟了上去。 方宜停在卧室门外,手握在门把上,心中略有忐忑,像是在强调什么:“麻烦你生日这天还这么晚过来……这是苗月的心意,她准备了很多天。” 没等郑淮明反应,卧室门从里被拉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扑了上来,将他撞得踉跄了一步。 “郑医生!生日快乐!”苗月仰起纯真的笑脸,大眼睛扑闪扑闪道。 她递来一个眼神,方宜心领神会,按照排练的步骤,快步拿起柜子上的礼花筒,拉动拉环。 “砰——” 漫天金色的碎片飘落,在暖色调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唯映得郑淮明脸色无比苍白。 五颜六色的气球和贴纸映入眼帘,桌上摆着蛋糕和生日礼帽,四周的墙壁扭曲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朝他重重倒来。 郑淮明本能抓住了苗月的小手,不让她摔倒。 无数回忆中的画面交叠,欢笑声、噪声、哭喊声越过时空如潮水般涌入耳畔,心脏像被重重地紧攥碾压,一瞬间的痛感让他几近窒息。 苗月兴奋地介绍着桌上的蛋糕:“郑医生,这是我和姐姐一起亲手做的!” 手工蛋糕有些歪歪扭扭的,抹面也不够平整,却被精心贴上了不同的水果。圆圆的奶油上,用草莓酱画着一副简单的图画,两个高高的小人拉着一个小女孩,四周有太阳、草地和小鸟…… “这是我,这是郑医生,这是姐姐!”苗月指着图案,准备了一整天的话倾吐而出,“郑医生,我知道是你一直给我做手术、治病,谢谢你救了我!以后我也要当一个像你一样能治病救人的医生!姐姐说,想要当医生,我必须要乖乖养好身体才行。” “谢谢苗月……”郑淮明的声音低哑,他艰难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我很开心,你能给我过生日。” 他想勾起一个真诚的笑容,冷汗淋漓的身体却好似无法支配。 再次面对郑淮明,方宜内心有些紧张。唱完生日歌,她拿起小刀,递了过去,招呼道:“来,苗月,你和郑医生一起来切第一刀好不好?” 苗月也抬起头,期待地看着郑淮明。可站在对面的男人置若罔闻,神色淡然,视线落在蛋糕上,丝毫没有要抬手接去的意思。 方宜拿刀的手尴尬地停滞在空中,悻悻地收回。她勉强地笑了一下,拉过苗月的手:“今天郑医生过生日,那姐姐和你一起来给他切一块蛋糕吧!” (xmla)苗月欣喜地点点头,方宜握着她的小手,切下一小块蛋糕,放进纸盘里。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递过去,而是直接搁在了郑淮明面前的桌板上。 “谢谢。”他端起蛋糕,用叉子送入口中,“很好吃,这是苗月选的味道吗?” 苗月受到夸奖,自豪地笑着:“对!上次你说最喜欢草莓味,所以这是我用草莓酱和奶油调的,姐姐帮我一起做的!” 郑淮明点点头,才刚一吃完小小的一块蛋糕,就不动声色地落下这场生日派对的结语:“苗月,今天已经很晚了,早点去休息,好不好?要养好身体,以后才能成为一名好医生。” 没有想象中的欢快气氛,一切都是淡淡的。 为此准备了好几天的苗月有些失落,却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好。” 方宜站在一旁,咽下的蛋糕如同嚼蜡般无味,心口冰冷。 郑淮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见过他在满是生人的饭桌上用几句话就热闹气氛、将所有人都照顾得妥妥帖帖,也见过他在病床前耐心、温柔地安抚病患…… 可今夜,他始终神情默然,连多一个笑容都吝啬,敷衍着一个满心热情和善意的孩子。 方宜知道,自己和他闹了太多不愉快,他不愿搭理自己也是应该的,可苗月有什么错呢? “今晚我就……先回去了。” 哄苗月睡下后,郑淮明不曾看她,转身朝门外走去。 方宜愣了一下,关门追了出去,只见他拿起窗边的黑伞,正抬步走入雨幕。 一瞬的冲动促使她一把拉住了郑淮明的手腕,绕到他面前。 方宜蹙眉,直视着他低垂的眼睛,失望地质问道:“能不能别因为我们之间的事影响孩子?我知道你对我有气,但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对苗月?” 郑淮明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有雨星落在他额角滑落,高大的身影伫立原地,维持着这个动作,像是某种平静的僵持和抵抗。 昏暗的灯光下,只剩不绝的雨声。 方宜最惧怕郑淮明的沉默和疏远,这比争执、嘲讽、暴怒都让她坐立难安。她的眼眶不自觉有些湿了,强撑自尊着提高了声音:“郑淮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谁知,下一秒,方宜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带倒。 郑淮明紧紧拽着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几近失控地向前倒去。两个人重重地撞在了走廊阴冷潮湿的墙壁上,方宜被他整个圈住,强烈的冲击力依旧震得她生疼。 他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方宜……”郑淮明的脸颊紧贴着她的发丝,理智骤然溃败,几乎失声道,“别……别这样对我……” 明明自认能承受得住所有痛苦,可唯独她的误解失望,成了击溃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郑淮明不知道镇痛药的耐药性竟这样强,足足十几片连几个小时都没能坚持住…… 从走进房间开始,上腹剧烈的疼痛就几乎要将他全然吞没,整个人宛如浸泡在一片冰冷的深海中,丧失了所有感知,全凭着意志才没有倒在孩子面前。 感受到环住自己的身体在剧烈颤抖着,方宜倒吸了一口冷气:“郑淮明……你没事吧?” 可回答她的,是郑淮明骤然消散的重量。 他像是再也无法自抑,踉跄着跪倒在地上,深深折下腰。连一声痛吟都没能发出,埋头将双手顶入胃腹,俯下身狼狈地呕吐着。 方宜一声惊呼,扑过去扶住他颤栗的身体。 刚刚咽下的蛋糕如穿肠毒药,油腻的奶油未曾消化半分。随着肩膀不断抽动,郑淮明吐得越来越艰难,连胃液都无法吐出,依旧猛烈地呕逆着,几近虚脱。 第四十四章 手术 仿佛全身所有的血液都从口中涌出,郑淮明的脸色迅速衰败下去,一片霜白,在鲜红的映衬下愈发惨烈。 “你醒醒……” 害怕到了极点,方宜染血的手指不住发抖,轻拍他湿冷的脸颊。可怀中的男人早已没有了清醒的意识,双眼紧闭,随着胸口微弱的颤动,呕出更多的温热的血液…… 视线触及地上掉落的手机,方宜的理智有一丝回笼。腿软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她三两步爬过去将手机捡起,拨通急救电话,报上了小院的地址。 “他晚上胃疼得厉害,吐了一回,疼得喘不上气……然后就开始吐血,怎么都止不住……” 对面的医生迅速派车,远程吩咐道:“不要挂电话,救护车马上到——注意保持让患者平躺,保持呼吸道畅通,减少呛咳堵塞。” 方宜强忍着泪水,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敢贸然搬动,只能架起郑淮明的肩膀让他在石板地上躺平,用手臂抬高他的脖颈,微微偏向一侧,让呕出的血减少倒流…… 一分一秒都是如此漫长,直到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响起,医务人员将郑淮明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方宜紧绷的理智才骤然折断。 昏暗狭窄的救护车上,眼看医生利落地急救,检查仪器毫不留情地压进郑淮明的胃腹,引得昏迷中的人痛苦低吟,她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哗哗落下,却又不敢出声碍事,生生将嘴唇咬出了丝丝血腥。 “急性胃出血,这个出血量很有可能合并了穿孔,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出车的男医生绑上血压仪,一回头只见坐在角落的年轻女孩脸色煞白,简直快要无声地哭晕过去,连忙安抚道: “来,你过来把他手按住。” 听到这句话,方宜连忙扑过去,顾不得体面,跪在床前将郑淮明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他的五指冰凉,沾着斑驳的血迹,被她双手牢牢牵住。 护士拿笔飞快地填写病历,抬眼问道:“患者有没有其他的基础疾病或服药史?” 方宜噙着眼泪,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我不知道,他之前经常胃疼,好几次疼得很严重……” 短短十分钟的车程,方宜的心始终高悬着,刺耳的警报声在耳边回荡,宛如一把刀子在心头来回切割。 快到医院时,郑淮明短暂地醒过。缓缓地掀起眼帘,随着他虚弱的呼吸,氧气罩上泛起薄薄的血雾。 方宜回握住他的手,贴近拼命地呼唤,却又不敢大声:“你听得到吗?没事了……马上到医院了……” 像是某种回应,郑淮明的指尖在她手中微微转动,皮肤摩挲着。 只见他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方宜的脸,艰难地想说些什么,薄唇缓慢轻微地半张、闭合。 四周太过嘈杂,方宜听不清,努力靠得更近近,辨别着他的唇形。许久,她才明白郑淮明想说的话。 他昏沉中重复的一直只有两个字: “别走……” 方宜的眼眶猛地再次潮湿,她拼命地点头,在他耳边连声说道:“我在,我在,我不走……我一直都陪着你……” 很快,救护车停在急诊楼门口,郑淮明被推进手术室。 看着“手术中”三个红字亮起,方宜瘫坐在铁椅上,终于彻底哭了出来。 这一刻,方宜多么痛恨自己。明明郑淮明那么自尊要强的人,都几次三番表现出不适,她却在感情的漩涡中不敢面对心意,一次次忽视、逃避,甚至用“他自己就是医生”的幌子来麻痹自己。 记忆里郑淮明永远是无所不能的,是所有人的靠山。可她本该是那个哪怕所有人都依靠他,也永远记得他会累、会痛的人…… 漫漫长夜,方宜一身泥泞血迹,坐在手术室门口呆呆地注视着那一扇门。 将近四个小时后,门灯熄灭,一名年长的男医生走出了出来。方宜起身太急,差点摔倒,踉跄了几步扶住墙:“医生,他怎么样?” 男医生摘下口罩,表情严肃道:“手术很成功,已经推到监护室了。但他胃粘膜多处损伤、溃疡,这次的出血量和位置很危险,差一点就要做切除了,一定要引起重视。” 听到手术成功四个字,方宜极度担忧的神经一下子松懈,眼底泛起阵阵温热,疲倦的身子差点软下去。 “还有,我们发现他短时间服用过大量强效镇痛药物。”他眉头紧皱,目光带着审视,“这是一种剂量严控的处方药,患者是从哪里开到这么多的?” 方宜震惊:“他吃过什么药?” 见她眼里的疑惑不假,医生吩咐护士拿来手机搜索,调出一张图片: “这种药对身体损伤很大,只能在术后或者紧急情况下少量服用。一日两至三片最多了,但从他胃和血液里的残留来看,至少在一天内服用过十几片。” 方宜后怕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道: “他……他是心外科的医生,可能是……自己开的药。” 男医生难掩吃惊,转而无奈地摇了摇头。 医者却不自医,饮鸩止渴,是世上最荒唐的事。 护士拿笔上前,让方宜签下住院单,叮嘱道:“目前还不能探视,如果情况良好,二十四小时后会转入普通病房。麻醉至少要明天才能醒,家属先回去准备一下住院的东西吧。” 捏着几张薄薄的单据,方宜没有回家,给护工陈阿姨发过消息,一个人久久地坐在监护室外。尽管这里没有任何窗口可以看到里面的窗口,可一想到郑淮明就在里面,她心里不免好受一些。 第二天早上,周思衡和金晓秋接到电话赶来时,就看到了这让人担忧的一幕。 清晨的薄雾中,方宜衣衫上沾染着斑驳的血迹,长发散乱打结,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破旧狭长的走廊上。万籁俱寂,她也一动不动,神情寂寥默然、没有生气。 金晓秋跑过去,方宜闻声抬头,看见她的一瞬,眼里又一次聚满了泪水。 在好友的怀抱中,她无助地埋头流泪:“我身上都是他吐的血……人哪有那么多血啊……” 金晓秋红了眼,紧紧搂住方宜的肩膀。周思衡不忍细看她身上的血渍,站在两步之遥的地方,两手握拳,艰难地别过了头。 不久后,郑淮明终于被允许转入普通病房。可他始终没有醒来,陷入昏迷一连就是三天,靠着营养液输入身体,维持着生命的运转。 医生检查后说,他身体亏空得太厉害,能多休息一会儿,未免不是好事。 其间,方宜被金晓秋哄着回家洗过一次澡,换了一身衣服,就再也不肯离开病房半步,整日整夜守着病床上无知无觉的人,任谁来拉都没有用。 第四天深夜,方宜坐在郑淮明床边,望着输液袋里的药水一点一点滴下。冰冷的液体流入他手背的血管,连带着本就没有温度的手指更加寒凉,她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包裹,试图暖热一些。 接连几天的担忧和等待,早已让她深深疲惫透支。时钟滴答滴答地转动,方宜眼帘微垂,手臂一松,趴倒在床边陷入了浅眠。 心里仍有牵挂,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朦胧中,淡淡的晨光照了进来。意识到自己睡着了,方宜困倦地支起上身,转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牢牢牵住的双手一夜未曾松开,别扭的姿势让手腕几乎失去了知觉。 她掀起眼帘,本能地抬头望向输液架,幸好药水还没有滴空…… 下一秒,仿佛冥冥之中的某种感应,方宜的心骤然漏跳了一拍。她回过头,看向病床上的男人—— 只见郑淮明不知何时醒了,他没有说话,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正静静注视着她。 第四十五章 黯然 万籁俱寂,窗外黎明的微光落在郑淮明苍白的脸上,发丝乌黑,软软地陷在枕间,显得几分脆弱。可男人的神情毫无波澜,宛如一片沉寂的海洋。 方宜多怕是她的幻觉,视线相触,看到他清明的眼神,长久的担忧和焦急才涌上心头。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眼泪先盈满了眼眶。 “你感觉怎么样?”她强忍着眼泪,按下墙上的呼叫铃,急急地问道,“还疼不疼?” 方宜全然不知此时的自己看起来有多憔悴,眼眶通红,长发凌乱着,表情比哭还要难看。 女孩的表情紧紧牵动着郑淮明的心,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怕她吓坏了。 郑淮明想要开口,可几日未进滴水的喉咙极为干涩,稍稍一动,就如刀片般割裂。他看着方宜,轻轻摇了摇头,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我没事……” 可方宜哪里还信他的这句话,反而眼睛一眨,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来。 郑淮明心疼地想要安抚,身上的刀口却让他稍一动作就冷汗如雨,唯有动了动手指,想攥住那唯一的温暖。 感到一股微弱的力道将自己的手回握住,方宜目光下移,此时两个人的手还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紧紧交缠。 她这才回过神来,触电般地松开了手,独留郑淮明的指尖缓缓回缩。 “你渴不渴?”方宜慌乱地起身倒水。一旁的保温瓶里二十四小时备了热水,她心急地兑了一杯温水,怕太烫,送到嘴边试了一口温度。 嘴唇离开杯壁,她才顿感不妥,“我、我去洗一下杯子。” 她一转身,迎面碰上了前来的医生。 来的正是那日出救护车的年轻男医生,姓唐,约莫三十来岁。他带着一名护士走进来检查,目光扫过端着水杯的女孩,想起她这几天一天十几趟地往护士站跑,一边查看输液袋,一边笑道: “你终于醒了,再不醒,你女朋友要把我们护士站给踩平了。” 方宜脸上发烫,抱着水杯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看郑淮明的方向,支支吾吾道:“这个……我们不是……” “不是啥呀?这下终于你放心了吧?”唐医生笑嘻嘻道,他丝毫没有感到不对劲,利落地做了检查,跟护士叮嘱着,“等会再量一下血压,然后把血检的结果给我看一下。” 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个天天守在病床前掉眼泪的小姑娘是他爱人,那满眼的担心和害怕都快溢出来了。 只是唐医生一回头,对上身后男人的视线,清冷、沉静,竟没由来地有些发怵。 他才来碧海没两年,全然不知道郑淮明是谁,可这个男人即使病中躺在病床上,依旧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威压感,让他恍然觉得下一秒,就要被提问手术细节和用药标准…… “额……我们陈主任说,如果情况好转的话,过两天就能转院。”唐医生被这么看了一眼,结巴了一下,态度不自觉正经起来,“我记得是转到北川二院吧,我再和陈主任确认一下。” 转院是方宜联系的,她在郑淮明转入普通病房的那天就联系了李栩,托他找了消化内科的医生。对方一听说郑淮明在碧海病倒,立刻就安排了转院和床位,只等他情况允许长途运输。 二院无论是医疗条件,还是病房环境,都比碧海医院强得多。 谁知,郑淮明一听到“转院”二字,竟眉头一皱。可喉咙干涩,未等他说话,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顿时寒白下去。 方宜顾不上杯子喝过,连忙将床摇高,扶起他的肩膀,将温水喂到他嘴边。 郑淮明勉强咽下几口水,气息还未喘匀,声音沙哑微弱,语气却不容置疑: “不用转院,再住四天就出院吧。” 方宜愣住了,这人怎么才刚醒来,就说要出院了? “出院?”唐医生惊讶得合不上嘴,“怎么可能?你胃里出血点不止一个,如果不好好恢复,下一次可能就要切胃了!这种情况……” 可郑淮明不欲与他多说,只淡淡打断道:“其他事,我会和你们陈主任说的。” 唐医生吃了一个闭门羹,半句话噎回了肚子里,他哪里见过这样的病人?他求助地看了一眼工作多年的护士姐姐,只见对方冲他小幅度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再说。 “好吧,那……那你们好好休息”唐医生转而飞快地照例叮嘱道,“注意现在只能吃流食,温度不能太冷太烫,不然都会刺激胃粘膜,有事随时按铃。” 说完,他就赶忙走出了病房。 唐医生和护士一走,这间单人病房再次只剩下郑淮明和方宜两个人,空气瞬间陷入寂静。 方宜站在门前,手足无措地垂下眼帘,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毕竟两个人之前不愉快还历历在目,前些天郑淮明昏迷着,她尚顾不上那些。可此时他醒过来,两个人就又回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郑淮明靠在床头,抬眼注视着女孩哭过的脸,杏眼还是红彤彤的,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神情有些让人怜惜的拘谨。 他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主动打破沉默:“我想再喝点水。” 方宜终于找到事做,快步绕到床头,将温水再次喂到他嘴边。 郑淮明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用没有扎输液针的手轻轻扶住杯身。 “周思衡和晓秋昨天晚上还来过,今天值班,就又都回去了。”方宜低声问,“他们都很担心你……你为什么不想转回二院?” 她自然不知,二院住院部血液病的病房里,正躺着一个他不想遇上的人。 医生开的镇痛药剂量太小,随着意识清醒,已经产生耐药性的身体愈发难捱。 薄薄的被子下,郑淮明的手逐渐紧攥,手背紧绷,输液针逐渐回血。他怕再次吓到方宜,暗暗地强忍疼痛,神色平淡道: “他们太大惊小怪了,我没事,用不着这样折腾。” “这还叫没事?”方宜好几次回想起那夜他呕血的样子,都后怕得睡不着觉,到了郑淮明口中,却成了轻飘飘一句没事,不免有些激动,“那什么才叫有事?你对自己的身体能不能认真一点?” 她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话音遗落,便后悔自己说太重了。对一个刚刚才从术后昏迷中醒来的人,自己干嘛这么较真? 方宜担心的、顾虑的表情全都落在郑淮明眼里。他哑然失笑,心中竟有一丝贪恋温暖的苦涩。 任谁看到别人在面前吐血都没法无动于衷,又何况这个善良心软的女孩呢? 但他不愿利用她的同情,更怕自己会再一次被感情蒙蔽理智、无法自拔。 胸口猛然传来一阵刺痛,郑淮明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他强提了一口气,缓缓将水杯搁在床头柜上,刻意不掩饰道:“这两天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医生就够了……” 明晃晃是在赶人的意思。 方宜愣了一下,忽然有些委屈,自己眼巴巴地等了这么多天,他一醒来就赶自己走? 她咬了咬嘴唇,眼眶直发酸,明明尊严和体面都不允许她继续留在这里,可脚就是不听使唤,迈不动一步。 眼前黑蒙蒙的一片,几乎看不清东西,只靠意志支撑着不能在她面前倒下。郑淮明原以为,以方宜的性格,定是会转头就走,却始终没有看到关门声。 但他虚弱的身体再也没法强撑,一手抓住衣料,闷哼一声深深地折下腰下去。 郑淮明脸色猝然一白,剧烈地呛咳着。眼见他前一秒还在淡定赶人,后一秒却漱漱发抖,方宜吓得立刻按了铃扑上去,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 “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啊?”方宜庆幸自己还好没有赌气离开,无助地朝门外大喊,“医生!有没有医生在啊——” 片刻,一名医生和护士从门外冲了进来。然而,未等医生靠近病床,郑淮明肩头猛地一颤,深褐色的血液喷溅在洁白的被褥上。 方宜哪经得住这样的画面,害怕得一口气差点喘不匀:“医生……医生他又吐血了……” 这一口血吐出来,胸口的疼痛瞬间减轻。看到被子上不是鲜血,郑淮明知道不是二次出血。 他不再蜷缩,急促清浅地呼吸着,艰难地摇了摇头:“没事……方宜……” 男医生镇定地吩咐护士去拿药,稳稳的扶他靠在床头,做过简单的检查: “只是上一次胃里残留的血,没有大碍,吐出来就好了,人反而会舒服一点。” 方宜听到医生的话,才松下一口气,可某种拥堵在心间的情绪怎么也无法散去。 郑淮明自知又一次让她担心,缓缓抬起手,想要轻轻抓住她的手予以安抚。视线上移,越过女孩的肩头,他却看到了一个(yaku)遥遥站在病房外的熟悉身影。 沈望背着双肩包,风尘仆仆地伫立。 一切温存被拉回现实,郑淮明的神色黯淡下去,心口也跟着泛起一阵寒凉。 方宜感知到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回头,看到沈望时,她蓦地一愣。他怎么会在这里?沈望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进病房,只远远透过玻璃看进来。 郑淮明额角冷汗淋漓,抬眼轻轻地对她说:“去吧……别让他误会。” 方宜怔怔地看着他,两股力量在心中拉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郑淮明自顾自闭上眼睛,做出一副要休息的模样,不再说话。方宜一直等医生挂上新的药水,才走出病房。 碧海医院住院部年久失修,走廊十分狭窄昏暗。 第四十六章 笑意 珠宝活动进行得很顺利,这一次成功亮相,合作的事已是板上钉钉。结束和投资方的饭局,已是深夜。 两个人回到露天活动场地,和工作人员取走完成拷贝的视频素材,又将所有暂存的设备叫车送走。 偌大的展台已经拆得七七八八,只余一些骨架和座椅尚未清走。夜风拂面,饭局上小酌了几杯,方宜微醺地倚靠在一张红色长桌旁,抬头望着这繁华的城市。 市中心高楼林立,几乎将她包围。即使是深夜,绚丽的灯光也不曾熄灭,将漆黑的夜照得宛如白昼。 几个小时前还热闹非凡、人头攒动的场地上,如今已经全然寂寥下来。放眼看去,座椅东倒西歪,遍地彩条和宣传单,几米高的靓丽海报拆了一半,折角脱落在地上,一片萧瑟。 沈望弯腰将最后一台相机收好,拉上拉链,起身朝方宜走来。谈了许久的项目终于落地,他脸色微红,笑说:“如果这次出片顺利,之后会有更多类似的合作。” “咱们回国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能合作到这样的品牌……”方宜也笑,她迎风任它吹乱自己的长发,眼睛亮晶晶的,“十五号开拍……明天先找老刘他们开个短会,那边山路多,设备要留足余量提前运过去。” 夏夜略有清凉,方宜仍穿着上台时的礼服,浅粉方领修身长裙,露出白皙纤瘦的锁骨,一颗宝蓝色的水滴项链晶莹闪动,衬得她气质愈发妩媚、温柔。 沈望静静地注视着方宜,这些年来,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她看似柔美外表下,那股坚韧又不服输的力量。她就像缓缓流淌的水,第一眼不那么惊艳夺目,甚至会被忽视,却总能一点一滴汇聚成河流,乃至大海…… 方宜感受到他的目光,抬眼对上沈望的视线,那眼里的温度将她轻轻地灼了一下。 这些日子,许多感受越来越清晰地在心头涌现,她知道,有些话此时不得不说。 “沈望。” 方宜少有如此正式地轻轻唤道。 沈望愣了一下,随即淡淡地笑了,似乎预知到她即将说的话,依然认真地看着她。 “对不起。”方宜不忍与他对视,轻轻偏过头去,“之前你说的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能……不能……” 她不知如何措辞,才能用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倒是沈望先轻声打断了她,体贴将话接过去: “我知道了。” 那日在碧海医院,沈望远远看见她扑到郑淮明病床前的眼神,那双总是清澈灵动的眼睛一瞬通红,满溢着藏不住的担忧和脆弱,他就知道自己输了。 又或者是更早的时候,无数个在法国相处却没有燃起爱情火花的片刻……他只是不愿承认,总自欺欺人地想再努力一下。 可偏偏这世上,爱情不是努力就能得来。 沉默了半晌,沈望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还是放不下他,对吗?” 方宜的目光有一刻茫然,连轴转的几天,身体已经疲惫至极,但此时大脑却是无比地清醒。 “我不知道是不是放下了……”她眼里透着濛濛的水汽,粉唇轻抿,“但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只喜欢过他一个人。” 因为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纯粹的爱慕,所以一切其他感情都有了对比。 方宜原以为,那只是年少时的过分热烈。可那一夜,当郑淮明在靠在她怀中、满脸鲜血时,害怕失去他的恐惧和痛苦一瞬淹没了所有理智。 她终于明白,除却他,再没有任何人能牵住她的灵魂。 “对不起。”方宜抬眼,鼓起勇气对上沈望失落的眼神,简短的三个字,道尽了她内心的所有。 沈望敛去悲伤,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听她到敷衍的夸奖,或虚伪的祝福,他心里反而好受些。 他们之间还会像以前一样,是好搭档、好朋友,这都不必出口言说。 只有一个问题,过了今晚便没有机会再问。 沈望握着相机包的手指微微颤抖,那是他心底里的最后一丝希望: “如果我们没回国、没有遇到郑淮明,我们会有别的可能吗?” 夜风骤起,哗哗地吹过草地,无数薄薄的宣传单如雪花般飘起—— 方宜的长发随风散乱,却掩不住她晶莹、通透的眼睛。 她迟疑了一下,垂眼摇了摇头。 面对这个残忍的答案,沈望微怔,继而苦涩地弯了弯嘴角。他沉重地点点头,转身拿起相机包,朝黑夜的另一端走去。 方宜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有不忍,却始终伫立原地。 如果没有这一场重逢,多年后走出阴霾,远在异国他乡,出于陪伴和扶持,她或许真的可能与沈望恋爱、结婚……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她知道沈望真正需要的,也不是虚假的慰藉。 - 凌晨回到云锦嘉园的住所,方宜洗过澡疲倦地倒在床上,原以为会失眠,没料想很快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许是很多事不再压在心头,这一觉睡得尤为安然。方宜再次醒来,已是下午两点,一连睡了十多个小时,连日的疲乏一扫而空。 躺在柔软的被子里,空调凉爽,午后的阳光轻盈洒下,她竟少有地赖了一会儿床,才收拾东西驱车前往医院。 碧海医院仍有手续没办完,郑淮明的部分证件搁在心外办公室里,方宜找后勤办拿了备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 这间办公室她许久没来了,还与记忆中的差不多,总是没有烟火气的、冷冰冰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厚重的窗帘仍紧紧闭合着,阻挡了所有日光,屋里一片昏黑压抑。 方宜走到窗边,踮脚将窗帘大力拉开。夏日的阳光这才落满每一个角落,书桌、文件柜都笼上一层温暖的色泽。她满意地微笑,把玻璃窗也推开,将室内闷滞的空气全部透出去。 这下办公室总算敞亮起来,相比之前多了几分温度。 方宜找到证件,正走出办公室回身锁门,只见一名护士快步朝这边走过来:“哎,等一下,别锁!” 她定睛一看,是一张熟面孔,齐刘海、大眼睛——检验科的林护士。 两个人之前在拍摄时曾有几面之缘。 “喏,这是给郑主任的,他不在医院吗?”林护士费劲地从手中厚厚一沓报告单抽出一张,手一抖,差点所有单子都掉到地上。 方宜连忙帮她扶住,打开刚取的证件给她看:“这几天他都不在。你给我吧,我正要去给他送东西。” 林护士理好手中的单子,大大咧咧道:“也行,我们主任说结果之后也会发一份到他手机上。” 接过报告单,方宜回身锁好门,无意中瞄了一眼纸上的内容,手一下子顿住了。 这是一张骨髓配型的检查结果。 捐献者和患者双方的名字、资料除了性别都空着,一长串密密麻麻的数据下,最后一行赫然写着:不适配。 方宜脑海中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她连忙追上去。 幸好林护士还没有走远,正在走廊尽头等电梯,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假装不经意道:“这是郑主任的检查报告吗?怎么单子上都没有名字啊,会不会拿错了?” 林护士接过来看了一眼编号,耸耸肩道:“就是这张——哎,估计是托人来偷偷做检查的,我们见得多了,小三、私生子什么的……” 每个科室都有一些特殊的途径,血液科有些患者为了治疗,想要和有血缘的私生子女做配型,又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就托人花钱在检验科另外做检查。 “这……是什么意思?”方宜完全看不懂这些字母和数字,努力辨认着上面几行。 林护士是个热心肠,见她如此好学,一边等电梯,一边给她科普了几个数据。末了,她扫了一眼报告单,无奈道: “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病人病急乱投医,找身边的亲戚朋友做配型,这不是浪费医疗资源吗?直系三代之外基本没可能了,陌生人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还是在骨髓库登记排队的希望更大。” 方宜疑惑:“没有血缘关系医院也能给做配型吗?” <b(fkpx)r /> 林护士乐了,闲聊道:“这张不就是吗?这两个人一个点都没配上……除非是亲兄弟?不过全配不上的概率也挺低的。” 听了这句话,方宜捏着薄薄一张报告单,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之后,电梯缓缓下行,林护士又絮絮叨叨地抱怨了几句闹事的患者,方宜面上如常地应着,却没有一句真听了进去。 去工作室开了一个短会,回到家,她草草煮了些泡面,盯着锅子里沸腾的雾气出神,直到空气中飘着一股糊味,才一个激灵关掉了火。 这张报告单,大概率是别人托郑淮明帮忙检测的吧…… 可方宜又不禁多想,骨髓配型出结果大概是三周,这张报告单可能会和他有关吗? 郑淮明曾说过,父母早年都因车祸去世。那么林护士口中的“亲兄弟”,会是那个他从未提起过的、一家四口照片上的弟弟吗? 她倒掉泡面,从冰箱里拿了一个酸奶果腹,坐在沙发上拿手机浏览起骨髓配型相关的资料。 整整看到肩膀酸痛,方宜也没能查出什么有用的说法,有些失落地搁下手机。 如果说,检测结果也会发到郑淮明手机上,那他和血液科李主任的对话里会不会有前因后果? 昨夜一觉睡到下午,此时她一点都不困。脑海中,郑淮明的身影始终无法散去,许多过往的一幕幕接连浮现。 他穿着白大褂查房时安抚病人时耐心温柔的话语;他俯身为她点燃烟花棒时,映在火光中的侧脸;还有他替她擦药时,手指带着冰凉药膏触上后背时如电流般的触感…… 第四十七章 不舍 时间在夜色中缓缓流淌,正逢初夏,黎明将至。 整座临海小城尚未醒来,万籁俱寂,黑夜为两人镀上一层薄薄的朦胧与暧昧。 “山里蚊虫多,早晚温差大,我列了些药,你记得带上。”郑淮明叮嘱着,拿过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方宜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打开微信,看到他发来一条长长的药单。 除了常见的感冒药、退烧药、抗过敏药,还有一些不痛功效的皮肤用药,足足有十几样。 “这么多?”方宜哑然失笑,这些怕是全镇人都够用了。 她往下划,只见末行写着一长串中药材。 “艾叶,丁香,迷迭香,薄荷……”方宜疑惑地念出声,“这些是什么?” “我找中医科的朋友开的药包,挂在包上可以驱虫……”郑淮明想到什么,眉眼微微舒展,注视着她目光如流水般温柔,“你出发前还要回北川吧?有些药不好买,到时我整理好一起拿给你。” 他躺在病床上,还在为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做打算。 方宜心头不禁微微动容,泛起一股温热的暖意:“你还没恢复好,就别麻烦了。” “不麻烦,等你去贵山,我也早出院了。”郑淮明似乎对恢复情况很有把握。 “现在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念着他还在病中,方宜不想争论,也知道他决定的事别人很难左右。 “我不困。”郑淮明眉间略有倦意,却眷恋这难得的温存,望着几步之遥的女孩轻声道,“你过来坐吧。” 暖黄的灯光下,郑淮明一身蓝白色病号服,斜倚在床头。或许是因为身体还虚弱,此时他不似平日工作中那般凌冽强势,少有地显露出平静的柔软。 方宜抬步靠近,在他身旁坐下。 两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眼看快要五点,窗外已响起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叫,她才起身。方宜不记得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说说话了,心里竟有点恋恋不舍:“快天亮了,你再休息一会儿。” 这次郑淮明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回到院子给我发个信息。” “好。”方宜帮他换了一袋药水,伸手去拿搁在床头柜的手机时,指尖顿了一下。 她和郑淮明的手机都是黑色的,并排放着,而此时他正调整输液管的滴速,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方宜飞快地将郑淮明的手机揣进口袋:“那我先走了。” 来不及等他回应,手机在怀里灼灼地发烫,她抬脚要走。 “方宜。” 身后响起他清朗的声音。 方宜心跳微微加速,回过头去。 只见郑淮明看着她,眼泛笑意:“包没拿。” “忘了。”她舒了一口气,走回床边将手拎包拿上,“你好好休息。” 轻轻合上病房门,方宜几乎是小跑着穿过走廊,绕到电梯口,找了一处背光的阴影,拿出了郑淮明的手机。 屏幕亮起,三排数字出现在视线里。 ——请输入密码。 方宜暗叫不好,自己一时头脑发热,竟忘记了郑淮明的手机怎么可能不设密码? 不知道他何时会察觉手机拿错,她心急地试了几个,生日,不对,车牌号,不对,工作证前六位,不对。 眼看还有两次就要锁住,她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串数字。 大学时,郑淮明的手机密码一直是他们相恋的日期,11月2日。 最后一次机会,方宜不抱希望地按入001102六个数字。 屏幕豁然解开,跳转进了手机桌面。 方宜愣住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四年多了,恐怕手机都换过不止一部,郑淮明居然一直没有更换锁屏密码。他每一次打开手机,都要一次又一次地输入这一串代表着他们爱情的数字。 时间紧迫,她来不及细想,飞快地点进微信,在列表里试了几个关键词,点进了血液科李主任的对话框,向上划着。 上一次聊天是今天早上,李主任似是很忙,没有发报告单,嘈杂中只用语音发来几句话,意思是:配型没有配上。 郑淮明简单地回了两句话以表感谢。 再往上,就没有了有用的信息,全是其他工作上的交流。 方宜急得满头是汗,终于在一个月前找到了一条孤零零的信息,躺在一来一回的对话记录中。 ——58床郑国廷。 没有寒暄或前言后语,看来他们是当面在说什么,郑淮明随手发去了备忘的关键信息。 郑国廷…… 这个名字映入眼帘,方宜眉头紧蹙,一时间竟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或听过。 这时,走廊尽头远远传来脚步声,她一回头,只见郑淮明扶着输液架朝她走来。 即使相隔十几米,手机屏幕的灯光在灰蒙蒙的天色中仍十分明显。方宜手一抖,手机差点摔落在地上,她眼疾手快地一层层退出了对话框,按熄屏幕。 输液架上还挂着几袋药水,郑淮明高大的身影有几分摇晃。 方宜心虚地跑过去:“你怎么下床了?” “没事的。”郑淮明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手机上,“手机……” “我刚发现。”方宜强装镇定,按亮了屏幕,语气有些快,“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的,发现解不开锁屏。” 按理说,就这几步哪用得着打电话,直接送回去就行了。 这话一说,方宜有些紧张地不敢看郑淮明的眼睛。 谁知,郑淮明丝毫没有怀疑,只是神色温和地点了点头,抬起的掌心中静静躺着一串淡绿的琉璃手串:“这个没有给你,想找你的时候发现手机拿错了。” 手串十分精巧,每一颗珠子深浅不一,色泽玲珑剔透,缠绕着几条漂亮的金线。 “这是?”方宜微怔。 “之前去求的,一直没来得及给你。”郑淮明拉过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替她戴上,“去贵山的时候戴上,可以保平安。” 微凉的触感在手腕上蔓延,大小正合适,青翠透亮的绿色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 “你不是医生吗,还信这个?”方宜笑了,清澈的视线望向他空空如也的手腕,顺势就要摘下来,“你怎么没给自己求一个?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要不还是你戴着吧?” 郑淮明按住她的手,摇摇头:“我不需要,给你求的,只能你戴。” “哦……谢谢。”方宜摸不着头脑,只好点点头收下。 忽然,郑淮明没头没尾地说道: “密码是001102。” 方宜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这个数字太过敏感而隐晦,有也只有她懂得,郑淮明却这样直白地告知她,像在隐隐透露着什么。方宜耳垂微微发烫,垂下眼帘不知怎么回应。 不过刚开完刀三天,郑淮明只是站了一会儿,额角已经微微渗出了冷汗,呼吸也略有急促,扶着输液架的手暗暗收紧。 方宜注意到他的不适,连忙要将他扶回病房:“你刚恢复一点,不能走动太多。” 郑淮明显然并不习惯如此被搀扶的姿态,有些抗拒地轻轻挣开了她的手。他眼神幽暗,沙哑道:“我没事,不至于这样。” 方宜知道他要强,只好缓缓地跟在身后,看他强撑着身体稳步朝病房走去。 几十米的路,等郑淮明坐回病床,衣领已是一片湿透。 方宜关切问:“要不要叫医生来看一下?” 郑淮明靠在床头,脸色苍白,闭了闭眼睛:“不用,没关系。” 见他态度总是如此强硬,方宜也不是滋味,便不再说话。 天边已泛起一缕曙光,窗外茂密的绿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她淡淡地道别,将手机物归原主后就要离开。 “方宜……”他忽然唤住她。 黎明的微光中,郑淮明幽深的目光深深注视着方宜的背影,仿佛虚无中急于抓住什么,声音略有暗哑: “你还会过来吗?” 其实,那琉璃手串不是他忘了给。而是她走后,望着昏暗空荡的病房,他不确定她是否还会再来,心里空落落的,才急急地不顾刀口追上去。 这不像是会从郑淮明这样一个自尊清高的男人口中听到的。 方宜眼眶略有潮湿,认真地点了点头:“会的。” 直到走出碧海医院,初夏的晨光将方宜笼罩。她慢步在海风清凉的堤岸,还在回味着临走前郑淮明那个问题。 明明很没有安全感,却又害怕在她面前暴露脆弱,矛盾得要命。 方宜轻轻抬手,光落在那漂亮的琉璃手串上,显得无比晶莹透亮。她竟忘了问,他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去求的这手串? - 一边忙于贵山拍摄的前期准备,一边照顾苗月,方宜忙得日夜颠倒,却还是抽出时间去了一趟二院。 这天她从电视台做完专访,到住院部时正是饭点。夕阳西下,不少家属在准备饭菜,走廊上人头攒动。 方宜心中始终急得那条信息——58床郑国廷。 如果需要骨髓移植,最大可能是在血液科或肿瘤科,她沿着六楼病房,一间、一间地找过去。 她找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看到一个擦肩而过的中年女人正盯着她看。 “方宜?” 一声试探的呼唤响起。 方宜回过头,面前站着一个气质淡雅的中年女人,丹凤眼、薄唇,嘴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尽管神情憔悴,长发依旧挽得一丝不苟。 这张脸逐渐与记忆中讲台上的身影重合。 “邓老师!”方宜惊喜地叫道,“怎么是你?” 邓霁云也难掩欣喜,她手中端着两个饭盒,慈祥地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你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了!” 第四十八章 漩涡 寂静苍白的楼道里,方宜话音未落,只见郑希的小手紧紧攥起来,有些紧张地往她肩头缩去。 “他、他……是郑医生。”郑希显然对这张照片上的男人有所畏惧,却又不是单纯的害怕,眼睛唰地一下就红了,支支吾吾道,“妈妈说只有他能救爸爸……” 隐隐的猜测直中靶心,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在方宜心中盘旋。 她抓住机会追问:“只有一家人才能捐骨髓,希希,所以郑医生是你哥哥,对吗?” “我没见过他!”郑希小脸崩得紧紧,抗拒道,“妈妈非要我叫他哥哥……说这样他才会救爸爸!” 小孩子并非什么都什么不懂,即使不明白成人世界里的爱恨情仇,也能感受到大人的情绪和意图。 眼看郑希满眼的眼泪又要落下来,方宜连忙安抚着:“没事的,希希,你不想喊就不喊,妈妈只是太着急了……” 回到办公室,她拿零食和动画片哄了好一阵,郑希才逐渐安稳下来,小小的身影缩在沙发里睡着了。 望着窗外摇曳的枝头,所有细碎的线索相连,展现出了一个令方宜心揪的现实—— 郑淮明被所有人寄希望于骨髓配型成功,但他事实上和父亲郑国廷并没有血缘关系。 而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人,就只有她,一个局外人。 此时,这张薄薄的检查单就捏在方宜手中,是那样灼热、滚烫,险些拿不住。 无数纷乱的画面仍在翻涌,这件事还有太多未知难以捉摸。 可她心里此时唯一的担忧是,以郑淮明此时病中的身体,能承受得住这个残忍的事实吗? - 夜里回碧海的路上,方宜接到了沈望的电话,贵山的拍摄因设备周转的原因,要提前开始,整个团队已经改签了机票,明天就从北川机场出发。 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恐怕明早凌晨就要出发。她本想叫司机调转车头,却还是放心不下医院里的那一抹身影,没有出声。 驶入市区,方宜直接去了医院,却得到郑淮明已经办理出院的消息。 那张病床上空空如也,房间里也没有了一件熟悉的物品。 从病倒到出院,就只在医院待了八天,和他之前的定论一样,分毫不差。 方宜想到自己是多担心才赶回来,一时间气恼于郑淮明的固执,不愿打电话去询问,闷头走回了院子。 时间刚过九点,海边上仍有些孩子在玩耍,海风中遥遥传来嬉戏与欢笑声。方宜推门进院子,木门隔绝了外边的声音,夏夜的庭院笼在一片静谧中。 远远和厨房里的护工陈阿姨打了个招呼,方宜习惯性地先轻轻推开卧室门,去看看苗月有没有睡觉。 然而,小屋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意外的身影映入眼帘。 郑淮明一身浅蓝衬衣,双臂交叠,竟是趴在床边睡着了。床边与墙壁的走道狭窄,一本故事书摊开散在手边,他高大的身子微微蜷缩,以一个略有别扭的姿势倚着小臂。 苗月盘腿坐在被褥间,抬头看到方宜,她用小手指了指郑淮明,笑嘻嘻地无声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方宜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轻手轻脚走近。 只见温暖的光照在郑淮明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睫毛微垂,投下淡淡阴影,看起来是那样安静、柔和。 郑淮明睡得极浅,不过她走动发出了细微的声音,他便皱了皱眉头,朦胧地睁开了双眼。 “方宜?” 比目光先一步聚焦的,是他轻弱暗哑的声音。 “是我。”还是吵醒了他,方宜叹气,“累的话就到床上睡吧,别着凉了。” “不累。”郑淮明撑着床边直起腰身,掩唇轻咳了两声,似有些懊恼,“怎么睡着了……” 苗月喜笑颜开,孩子气道:“郑医生才讲了一个故事就睡着啦!” “是吗,那你怎么不叫我?”郑淮明也笑了,宠溺地轻捏了下苗月的脸,又望向方宜,“这么晚回来,饿不饿?我叫陈阿姨煲了一点银耳羹给你留着。” 他注视着她的笑意清浅、温柔,只是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脸色仍有些苍白,眉眼间也略藏倦意。 方宜原本还在气郑淮明擅自出院,一路上酝酿了很多话想说教,可真见到了他,心里竟只剩下心疼和无奈。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下午在医院遇到邓霁云心绪繁乱,还没有来得及吃一口晚饭,她现在确实很饿。 郑淮明温声解释:“苗月说,你说好了今晚要给她讲睡前故事。” “你现在真的可以出院吗?”方宜忍不住担忧,“不是才没住几天?” “真的没事了,在家休息也是一样的。”郑淮明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别担心。” 方宜知道自己拗不过他,点了点头。 已经到了苗月平时入睡的时间,方宜耐下心将她哄睡,关掉台灯,刚一出门,微信群就接连来了十几条消息。 都是关于提前拍摄的工作调整,方宜一边回复群里的问题,一边私聊与沈望沟通确认,她来不及找地方坐下,站在走廊里专注地答复,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翻动。 余光中,郑淮明端着一只小碗走近:“趁热喝一点。” 方宜无心于其他,随口应了一声:“先放一下吧。” 昏黑的屋檐下,手机的亮光反射在脸上,照出女孩极其认真的眼神,时不时升起一丝笑意。郑淮明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方宜浑然不觉,没有留意到他的驻足。 “先尝一口吧?”他问。 郑淮明这一出声,方宜应声回过头,无意间往后退了一步,手机屏幕一晃而过,聊天的页面就这样撞进了男人眼中。 ——沈望。 大段的对话,只这几秒,对面仍有消息在飞快弹出。 郑淮明表情僵了僵,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方宜见他神色微变,才意识到屏幕上的内容怕是引起了误会:“我们去贵山的时间提前了,可能明天就要走了……” 像是解释,又不是一句解释。 在郑淮明眼中,她和沈望恐怕还在谈恋爱。方宜无比后悔那些情急之下的气话,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堵得发疼。 昏暗的廊檐下,郑淮明垂下眼帘,看不清神色。他点了点头,半晌没有说话。 贵山一去要半个月,明明是想要好好地和他道别,怎么就成了这样的局面? 方宜懊恼地摇摇头:“不是的,其实……” 谁知,郑淮明像是没有听到她脱口而出的词句,只是温和地转身:“那我先放回锅里温着,等你忙完再吃吧……” 他没有留给她再开口的余地,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走廊拐角。 沟通完工作上的消息,方宜放下手机,越过空荡荡的庭院,只见次卧的房门早已紧闭了。她心中空落落的,想起那一碗银耳羹走向厨房。 漆黑中,灶台上仍有几簇火苗燃烧。 单独一小碗银耳羹被细心地温在小火中,冒着丝丝热气,醇厚清透的汤汁中点缀只有枸杞,她不爱吃的红枣已经特意被人挑了去。 方宜拿勺子舀了一口,温润清香,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甜味,温暖了她空荡荡的胃。 这一夜,本就凌晨要走,短短几个小时里,方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睡。 面对郑淮明炽热的爱意,她怎么有脸将自己赌气的谎言说出口呢?他会不会对这样的她失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缓缓转向四点。团队正好有一名摄像师在碧海办事,已经约好半个小时后来接她一起去北川…… 想到即将半个月的分别,更舍不下还在病中的人,方宜站在满院的夜色中,手握行李箱,望向那扇木门。明明走到了门口,她还是忍不住折了回来。 方宜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落进来,依稀能看到床上沉睡的男人。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 她对自己说:如果他醒了,哪怕不要尊严和脸面,哪怕他会对她生气、失望,也一定要将那谎言解释清楚…… 方宜的脚步声并不轻,坚硬的鞋底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是她对自己宣战的勇气。 可床上的男人依旧双眼紧闭,呼吸平稳,似乎睡得很沉。 心脏砰砰地跳动着,方宜眷恋地注视着郑淮明的面容,目光如同细腻的抚摸,从他修长的眉眼、眼角的泪痣,到高挺的鼻梁、浅淡的薄唇……她几乎能想象他平日是如何温柔地看向她,清朗的声音是如何轻唤她的名字。 她承认,自己舍不得郑淮明。 在内心激烈的涌动中,鬼使神差地,方宜轻轻俯下身,一点、一点地靠近着男人的脸。 女孩温热的嘴唇触上了他眼角的泪痣,与冰凉的皮肤相触。方宜的手因紧张而紧紧攥起,指甲嵌入掌心,触电般激起轻微的颤栗。 不过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时隔多年,身心却像被潮水所包裹,泛起阵阵涟漪。 几秒后,方宜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有些发抖地直起身体。幸好郑淮明这些天过于疲惫,虚弱的身体仍陷在深深的睡梦中。 她呼吸急促地盯着郑淮明的脸,确认他毫无反应后,逃似的离开了房间。 木门露出一丝光线,又很快轻轻闭合,卧室里重回漆黑。 窗外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越来越远。 只见郑淮明缓缓睁开了眼睛,望向女孩离开的方向,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如同一个危险的漩涡。 第四十九章 眼泪 贵山多山地、丘陵,此次去拍摄的溪水镇历史悠久、民风淳朴,正位于大山腹地。这里丛林密布,气候极其潮湿,扛着设备没走几步,衣领就全湿透了。 景泰蓝的制作工艺十分复杂精巧,掐丝、点蓝、烧蓝、镀金,每一个步骤都由传承人夏老伯亲手完成。他年近六十,身材精瘦,从早到晚都埋头于工作,依然精神抖擞。 这倒是苦了拍摄团队,炎炎夏日,还有高温炉在烧,拍摄设备经常发出滴滴滴的过热警报。每半个小时,就要轮换着把设备移到空调房里降温。 傍晚正逢休息,大家躲在树荫下乘凉。田边远远走来一个年轻男人,手中端了两大盘西瓜,步履稳健。 那是夏老伯的儿子夏昭,皮肤黝黑,身材高挑而壮硕,穿着一件无袖的棉麻薄衫,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或许是因为有少数民族血统,他眉眼深邃、立体,颇有异域风情。 “来,大家辛苦了,吃些冰镇西瓜吧!”夏昭热情地招呼着。 他一人拿了两盘,有些不稳,方宜连忙站起来,接过一盘,帮忙分给同事们。 队里几个年轻的女孩脸都红了,待人走后,才激动地议论起来。 “好帅啊,没想到来山里还有这样的福利!” 谢佩佩也笑得眼睛都没了:“他切的西瓜都这么甜!” 一个制片余姐倒是有些惆怅:“但我觉得吧……还是上次二院那个心外科的医生更帅啊,要是能继续拍就好了。” 此话猝不及防,方宜呛了一口西瓜,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哪个医生啊?”这个女孩上次没参加二院的项目。 制片余姐打开手机,津津有味地翻起照片,两个头凑在一起:“怎么样?我觉得还是这种斯文的帅哥更好,一看就很可靠……” “那你要联系方式了吗?” “没敢啊,听说有人去要,直接被拒了。” “我怎么觉得还是夏昭帅呢,你看他那一身肌肉,感觉能单手把山里的狗熊揍趴下。” 沈望无奈打断:“你们不是来工作的吗?别天天看帅哥了。” 谢佩佩举着西瓜,意味深长地看了方宜和自家表哥一眼,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正想语出惊人,被沈望一眼瞪了回去。 “哼,老沈这你就不懂了吧!”余姐挑眉,一把拉住想走的方宜,“方老师,你见过郑医生的啊,你来评评理。” 那是一张郑淮明站在走廊上与患者说话的照片,他身穿白大褂,侧影挺拔而清冷。 临走前深夜那个吻还历历在目,此后近一周两人的联系就只停留在偶尔一通短信的问候上。 方宜一手西瓜汁,此时看到他的照片,耳朵唰一下红了,不置可否道:“额,我看都挺帅的……比较上相。” “好了,好了,余姐你快去看看机器冷了没。”沈望解围道,余姐嗷地一嗓子,赶紧跑回屋里找机器了。 方宜感激地看了沈望一眼,后者笑笑,又拿起一片西瓜。 相处一同往日好友般,没有尴尬和生疏,她知道,这是他们彼此之间这么多年的默契。 - 山林里清早雾蒙蒙的,泛着薄雾与水汽。夏老伯每日天刚亮,就会进山砍柴、取水,过着最原始朴素的生活。 山中路窄,也只使用一些移动设备,所以方宜只喊了几个必要的人上山,让沈望和劳累了许多天的其他同事能多睡一会儿。 夏昭熟悉山路,也跟着一起,时不时提醒大家:“这个季节山里蛇多,一定不要踏进很深的草丛和水洼。” 越往上走,树丛间的土路越窄,许多茂盛的树枝伸出来,紧贴着人的身体,蹭得皮肤生疼。方宜个子小,落在队伍的最末端,走得有些吃力。 忽然,脚踩进一个凹陷处,她踉跄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挥动着保持平衡。 只听“哗啦一声”,手腕上的琉璃手串被一根粗枝挂住,经她一用力,“瞬间被拽断了,碧绿透亮的珠子四散。 不过几秒,大半的珠子都掉了,方宜顾不上左腕刺痛,慌乱地俯身去捡。但小珠子滚落在小路上,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树丛,眼见几颗朝路边滚去,她伸手去够。 “别动!”夏昭一把拉住方宜,用力将她往里侧扯去。 “我的手串……” 她眼睁睁看着琉璃珠子掉下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个手串而已,有你的命重要?”夏昭表情严肃,皱眉喊道,“你知不知道这些树丛里面可能有十几米深?” 方宜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看似茂密结实的植被有多危险,心里不禁也后怕:“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 “你走我前面吧,别落下。” 夏昭叹了一口气,转头却见女孩蹲在地上,还在路间深深浅浅的落叶间摸索着,试图再多找到一颗琉璃珠子。那剩下断线的一半,被她宝贝地攥在掌心里。 长发扎成马尾辫,发梢散落在肩头,方宜轻咬着嘴唇,每找到一颗,清澈的眼底都是掩不住的欣喜,亮晶晶的。 夏昭看得有些出神。这些天的相处中,这个女孩虽年轻,却明显是团队的主心骨,稳重踏实、尽职尽责,再累再热都不喊一声苦,没人愿干的活也是她抢着去做…… 没想到,她坚韧平静的外表下,竟也会露出如此生动可爱的神态。 “怎么,这条手串很重要吗?”夏昭也蹲下帮她找。 这样的手串,很多寺庙里都有,他见得多了。珠子碧绿透金,虽是漂亮,却也没到成色罕见的程度。 方宜点点头,眼里泛起一丝柔和:“嗯,是很重要的人送我的。” 两个人一通好找,也不过又捡回两三颗。残余的珠子串在断裂的细绳上,堪堪撑满半串,显得十分可怜。 “走吧,找机会我再帮你寻一串相似的。”夏昭劝道。 方宜不想耽误工作行程,恋恋不舍地目光又寻了一圈,才将剩余的珠子放进口袋,跟了上去。不知为何,这断线的琉璃珠子让她心头颇有些不宁静…… 清晨的阳光越来越明媚,驱散了薄雾,增添几分炎热。早晨的拍摄很顺利,大家找了一块空地吃早餐。 前两日刚下过雨,山里到处是泥地,爱干净的都站着或蹲着,也有两个大大咧咧的席地而坐。 不远处有一个苔藓遍生的树桩,夏昭是个性子直率的人,表达好意的方式也很直接。他将薄外套脱下来,铺在上面,招呼道:“方老师,你坐吧。” 方宜笑笑,直接坐在了一旁地上:“没事,我不讲究。” 夏昭也没再坚持,将外套穿起来。 “方方姐,我怎么觉得这个夏大哥对你有点意思呢?之前他还给你送过蚊香呢。”谢佩佩凑过去,小声笑问,“我哥是不是又多了一个情敌?” “没有的事,人家就是比较热心。” 方宜自认早不是懵懂的少女了,怎会感受不到对方的态度?但她心里既已满满当当有了另一个人,便也不想留有任何余地。 短暂地休息了一下,整个团队继续上行,不到两个小时,计划的镜头就已经差不多拍完了。 最后一个镜头是夏老伯在山泉中取水,由于四周遮挡的枝叶较多,试了几个机位,画面都不太理想。 方宜绕了一圈,发现有一处角度还算恰当。但那个方向是一条浅浅的小溪,想要取到合适的焦距,只能站在水里拍。 跟来的摄像助理有些面露难色。 “我来吧。”方宜毫不犹豫,脱下了鞋袜,一脚踩进冰凉的水中。底下凹凸不平的小石子稍有些硌,她专注于手中的镜头,一点一点地后退。 “夏伯伯将脸朝我转一点,好——直接往前走。” 方宜清瘦的肩膀将十多斤的稳定器抗得极稳,缓缓地转动着画面。不知不觉,她已经踩到了小溪的边缘,丝毫没有意识到后边是一处茂盛的草丛。 夏昭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制片怕影响拍摄,按住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明朗的阳光,泉水潺潺,夏老伯怡然自得地哼着歌取水,整个画面十分自然、精巧。方宜满意地按下了暂停键,抬脚往回走去。 突然,她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随即,左脚踝处传来刹那尖锐的疼痛。 方宜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头只见一条细长翠绿的蛇从草丛中钻过,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那边的夏昭和谢佩佩都注意到不对劲,要涉水过来。她强忍心中的慌乱,摆摆手:“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夏昭按住谢佩佩,自己三两步跑过来,蹲下查看方宜的伤口。 纤细的脚踝处,两排细而深的点状牙印还在轻微出血。夏昭眉头紧皱,飞快地用手指挤压伤处,挤出不少鲜血。 不会是毒蛇吧……方宜看过不少报道,被蛇咬伤后死状尤为惨烈。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后知后觉地发抖,一瞬间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为了移动带来的血液循环,夏昭直接将方宜背到了平地上。 山区本就路途崎岖,更别提还在半山腰,去正规医院少说也要两个小时。 “有没有人有打火机?”夏昭用衬衣将她小腿处勒紧。 一个抽烟的男人连忙递过来:“我有。” 夏昭从小生在山区,多少了解蛇咬的处理,他按下打火机,瞬时窜起火苗:“会疼,忍一下。” 接着,他直接用外焰灼烧伤处,利用高温紧急缓解毒性。 霎时滚烫的剧痛从脚踝传来,方宜死死抓住谢佩佩的手,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硬是忍着没有哭出来。 “你有没有看到是什么样的蛇?”夏昭问。 方宜努力回想:“很鲜艳的绿色,细长的,钻得特别快……” 第五十章 眷恋 担惊受怕奔波了一整天,方宜这一觉睡得极沉。高烧后虚弱的身体好像一朵漂浮在空中的云,被郑淮明温暖踏实的怀抱包裹,才真正落了地。 熹微的曙光落入病房,为一切笼上一层薄薄的明亮。 方宜意识朦胧,才动了动指尖,就感到手指被人牢牢地回握住。 “还难不难受?”磁性温和的询问声在头顶响起。 方宜刚醒,一时间忘了今夕何夕,先映入眼帘的,是男人褶皱的浅蓝衬衣和结实宽厚的胸膛。她抬头,只见郑淮明半盖着薄被倚在床头,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触上视线的一刻,昨日所有的回忆涌入脑海。 脸颊还枕在郑淮明胸口,感觉到腰身紧贴着彼此,方宜全身的血液瞬时发烫:自己居然以这个姿势躺在他怀里睡了整整一夜…… 郑淮明见方宜埋着头久久不说话,担忧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说着,他就抬手要去摸她的额头。 “没有,没有不舒服!”方宜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她触电般地躲开,钻进了薄被中,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注射血清后的抗体反应是自限的,这会儿早已退烧了,又睡了安稳的一觉,方宜用神清气爽来形容自己也不为过。 可这下记忆更清晰了,昨夜……她居然抱着郑淮明哭哭啼啼、还说怕自己死了再也见不到他…… 没脸见人了……果然人在脆弱的时候不能乱说话,方宜羞耻得恨不得直接失忆算了,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郑淮明见她埋进被子里,眼里不自觉盈满了了然的笑意。他拉开一角,只见女孩捂着脸,露出一双害羞的眼睛,想看又不敢看他,一副可爱至极的情态。 轻盈的晨光中,他轻柔地拨开方宜的长发,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一吻充满呵护与怜惜,方宜惊讶地抬眼,撞进郑淮明深邃专注的眼眸,不加掩饰的爱意如溪水般潺潺流淌,看得她心头微颤。 方宜有了一丝回应的勇气,摸索着回牵住了他的指尖。 她手腕上空空如也,蓦地想起他送的琉璃手串,眼中染上一丝遗憾:“手串被我弄断了,好多珠子都掉到树丛里找不到了,好可惜啊……” 从口袋中摸出残余的一半,细线连着寥寥七八颗翠绿剔透的珠子,半吊在空中。 “不可惜……它断了,正说明它为你挡了一劫。”郑淮明接过它,在指腹中摩挲着,又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是不该这么迷信的?” 方宜也笑,坐起来对他平视: “你是从哪儿求来的?” 郑淮明笑倚在床头,摇了摇头:“不能说。” 方宜前倾着身子,故意一点一点贴近,指尖攀上他的衣领。郑淮明微微后仰着,手臂收紧,喉结不动声色地滚了滚,却不舍得移开目光。 “既然这么灵,你怎么不替自己求一串?” 逆光中,两个人鼻尖近在咫尺,气息交缠,她如瀑的长发垂落在他胸前。 郑淮明轻声答道:“做人是不能太贪心的……” 话音刚落,他再也忍不住,蓦地抬手,修长的手指勾住她的后颈,稍稍施了一点力气。方宜本就重心不稳,软倒进男人怀中。 他低头吻上她的鼻尖,一寸一寸下移,触上她温热的嘴唇。 这个吻迟来了太多年…… 此刻所有的过往爱恨都抛在脑后,世间只剩下彼此的气息交融,一点、一点地加深爱意。 身上完全使不上一点力,方宜被吻得被迫微微仰头。她羞涩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心尖涌动的柔情和眷恋,化作一池温热的潮水。 慢慢地,方宜摸索着用手掌撑住床面,生疏而真挚地回应着郑淮明唇齿间的温度…… - 夜幕降临,最后一丝橙红的夕阳在天边落尽。 正逢周末,离贵山中心医院不远的休闲广场上,已经摆起了夜市和小摊,缤纷的灯光亮起,不少居民和孩子饭后散步玩耍着,热闹极了。 镇上总是日落而息,方宜竟有些怀念这样人来人往的街头夜色,一个个摊位闲逛过去,目光在眼花缭乱的首饰、玩偶、小吃上流连。 郑淮明走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始终耐心地陪着:“再逛一会儿就回去吧,脚疼不疼?” “不疼,都休息一天了,才出来透透气呢。” 方宜订了明天一早的车票回镇上,拍摄进度很赶,她不想因为个人耽误整个团队的工作。郑淮明也还有手术,不能久留。 其实说脚踝一点都不疼是假的,可此时她尤为舍不得他,不想把独处的时间全花在医院里。 “好,那慢慢走。”郑淮明笑盈盈地看着她。 街市间灯火通明、人流不息,小贩叫买着,孩童穿梭嬉戏,烟火气十足。两个人一高一矮并肩而行,手臂挨得很近。 面前推来一辆卖糖葫芦的小车,迎着他们拨开人群。郑淮明往左让了半步,忽然轻柔而坚定地牵住了方宜的手,他的手宽大有力,紧紧地包裹住她的。 方宜怔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指尖轻轻收紧回应。 郑淮明的指腹略有粗糙,缓缓摩挲着她细腻的掌心,传来让人心痒的微热。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街上的嘈杂、笑闹都渐渐远去,仿佛只有夏夜的风声掠过耳畔…… 方宜心中漾起一丝甜蜜,他们这应该算是在一起了吧? 手一旦牵上,就默契地再也没有松开。 路过一处卖首饰的小铺,摆满了精致的手链、耳环、项链,在灯光的照射下,看得人眼花缭乱。 方宜停下脚步,本是随意看看的,目光却忽然定在一双对戒上。那是两枚素圈对戒,银灰色泛着温润的光泽,做工精细,简约大气。 不知为何,看到这枚戒指,她忽然就想到牵着自己的这只大手。郑淮明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如果他戴上这枚戒指,一定非常好看…… 这路边小铺,多是一些几十块的首饰,黑色的绒布间镶嵌了少说几十枚戒指。可郑淮明顺着女孩的视线,就是一眼明白了她在看哪一枚。 方宜出神的瞬间,郑淮明已经伸手将那对戒指取了下来。 “妹妹,喜欢就试戴一下吧!”看店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热情地推荐道,“对戒寓意着长长久久,你和你男朋友这么般配,戴这个正合适。” 还没有习惯两人骤然亲密的关系,“男朋友”这个词让方宜脸色微红,下意识地看向郑淮明。 “试试。”郑淮明笑了,牵过她的手,将戒指戴上。 虽只是廉价的装饰戒指,可微凉的戒圈划过指节,眼见郑淮明也自然地戴在无名指上,方宜的心中竟泛起一阵青涩的悸动。 她没有说话,眼里的喜欢却是掩饰不住的。 昏黄的彩灯下,看着女孩的侧脸,郑淮明目光中柔情似水化开,他不等她答复,直接利落地付了钱,抬手牵起方宜戴着戒指的那只手。 “我……我就是……” 感觉到心思被看穿,方宜耳垂泛红。这才一天不到就戴上了对戒,是不是有点太不矜持了? 走出几步,见她低着头支支吾吾,郑淮明思索片刻,眸底升起一丝自责。他刚刚一心想与她拥有一对戒指,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刚刚确定心意,怎能给心爱的女孩买一件路边摊的首饰? 他的指尖因心慌而稍稍松了力道,轻声说:“对不起,我一时冲动,应该带你去好好挑一件。这个不算,等回北川……” “算的。”方宜急急地打断他,脸颊红扑扑的,“不能不算!” 没想到郑淮明平日素来冷静理智,却会因这样一件小事愧疚多想。她竟有些心酸,双手牢牢握住他的手,直至十指交扣。 人来人往间,郑淮明突然停下脚步,深深地注视着方宜。正当她疑惑时,他俯身将她揽进了怀里,低声问道: “那等回北川……你还愿意和我再去挑一对吗?” 清凉的夜风驱散闷热,一切嘈杂都成了背景音。 方宜丝毫没有犹豫,笑着点了点头,像是某种更深、更郑重的承诺。 夜色愈浓,街市已灯火阑珊,方宜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吃着冰淇淋。不远处,只有一家卖糖水的铺子还开着,暖黄的灯光下,郑淮明正排队给她买红豆圆子冰。 望着他的高大背影,这一夜,方宜终于有了实感。心意相通,郑淮明终于不再是那个黑暗虚无中快要抓不住的影子,而是一个真实的、有温度的男人,会对她笑、会牵着她的手…… 方宜从未感到如此幸福,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哪怕当年突然被分手仍不知缘由,哪怕她知道他还有很多事埋在心里…… 这一刻,她还愿不顾一切地再爱他一次。 行人寥寥的街道上,远远地,郑淮明端着一碗红豆冰朝方宜走来,还未离近,眼里已满是笑意。方宜也朝他笑,等他一步一步靠近。 手机铃声隐隐传来,郑淮明放慢脚步,单手从口袋中拿出手机。然而,当他看清来电显示时,突然停在了原地。 方宜自然地起身走去,接过盛红豆冰的碗。 不知那头说了什么,却见郑淮明的表情霎时变了,脸色煞白。 久久的沉默后,他缓缓将手机从耳边放下,似乎想要走到长椅边,才一抬脚,竟是无法自持地踉跄了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方宜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仿佛无边的黑夜都向他涌来,郑淮明一时胸口钝痛,像被重锤击打,痛得喘不上气,连回应她一句话的力气都骤然消失,一步路都没法迈出。 第五十一章 不安 夜色中,街铺最后一盏灯骤然熄灭,陷入无边的黑暗。 半晌,郑淮明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眼中除了悲怆与痛苦,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压抑翻涌着。 方宜读不懂,却也能感受到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她轻轻反抓住他紧绷的手臂,安抚道:“先坐一下,我慢慢和你说,行不行?” 可郑淮明纹丝未动,伫立原地,风声裹挟着他错乱的呼吸,像一个正等待被审判的悲观者。 方宜终于还是顺从于他的固执,缓缓将事情的缘由简短说了一遍。从她在办公室意外碰到林护士送检查单,到她在血液科偶遇邓霁云、帮她照看女儿郑希…… 她都坦诚地讲了,除了那张判定没有血缘的基因结果,她直觉此时不是一个好的开口时机。 “你知道你很难过……”方宜伸手,顺着小臂下滑,攥住了郑淮明冰凉的指尖,给予他一丝支持。 听完这些话,郑淮明神色呆滞了几秒,像是劫后余生般,胸膛重重地起伏着。汗水肉眼可见地从他脸侧滑下来,浸湿了衣领。 即使是夏夜,贵山也没有热到这种程度。方宜担心地踮脚去擦他脸上的汗,触到一片湿冷:“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手却被郑淮明一把抓住,他颓然地俯身,抱住了方宜。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脖颈间,有些无力地解释道:“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母亲去世后,他很快再婚了……后来我们就再没有联系过……” 他大学曾经说过,双亲早就车祸离世了。 方宜自幼丧父,母亲再婚后多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自然懂得郑国廷再婚生子对郑淮明的打击有多大。但他还帮郑国廷转入二院、尝试配型,就说明绝不是毫无感情和留恋。 人生来就会渴求爱,第一课便是父母之爱。 方宜知道此时再多言语也是苍白的,她眼眶也不自觉湿润,轻顺他的肩膀:“我陪你回北川好不好?我陪陪你吧……” 纵使有再多工作要赶,她也放心不下郑淮明这样的状态一个人回北川。 一开始郑淮明没有同意,不想耽误她贵山的拍摄。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或许也是因为在茫茫痛苦中贪恋那一丝温暖,没有再说推拒的话。 三个多小时的飞机,起初郑淮明始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异常地沉默,像是已经无法分出一丝精力来应对外界的干扰。方宜体贴地没有打搅,只是轻轻牵住他的手,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 飞行平稳后,机舱灯光暗下。方宜这两天经历了太多波折,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时,身边的座椅上竟是空荡荡的。她左等右等,也不见郑淮明回来,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愈发担忧。 这时,一位空姐匆匆朝客舱后方走去,方宜连忙跟过去。 卫生间的门紧闭,悄无声息,提示灯却一直红着。 空姐礼貌地敲门,放缓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焦急:“先生,请问您需要帮助吗?先生?” 里面依旧没有人回声,只隐隐传来水龙头的哗哗声。方宜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是不是戴一副眼镜,穿蓝衬衫?” 空姐像找到了救星:“这位先生有什么基础疾病吗?他进去很久了,看着脸色不太好。” 一开始,她见这个男人相貌堂堂、气质斯文,多留意了几眼。可起飞短短一个小时,她至少见他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间去了三四趟,这一次更是十几分钟都没有出来。 “郑淮明?你没事吧?”方宜心脏漏跳了一拍,上前用力拍着门。久久听不到回应,她无措地晃了晃门锁,转头问空姐,“你们有没有胃药?” 空姐面露难色:“我去找找,国内航班不一定有备。” 话音刚落,提示灯突然转跳为绿色,门被从里拉开。郑淮明面如金纸,衬衣已经被淋漓的冷汗打湿,一手撑着门框,显然已经站不稳了。 “你怎么样?空姐去找胃药了,我先扶你回去坐一下。” 方宜的心揪得生疼,可刚一扶住他,就感到男人的重量难以自控地倒下来。要不是走道狭窄,她的肩膀顶住墙壁,恐怕两个人都要摔倒在地。 郑淮明靠在她身上,闭眼缓了缓神,攒出一口力气:“不用……我吃过药了,别担心,就是有点晕机……” 方宜哪里信这蹩脚的借口,她知道胃疼是情绪病,恐怕是郑国廷去世的消息太过突然,刺激到了他。 艰难地将郑淮明搀扶回座位,刚一坐下,他就紧紧地蜷缩起来,额头抵在前面的靠背上,低低地喘息。 空姐倒来一杯热水,担忧问:“需不需要在机上寻找医护人员?” “没事……我就是医生。”郑淮明无力地摇摇头,空姐再三询问是否需要紧急医疗或机场服务,他知道自己只是应激性疼痛,始终拒绝任何帮助。 见他说话都只剩气声,方宜连忙替他礼貌回绝:“谢谢,如果有需要我再过来吧,让他先休息一下。” 随着飞机遇气流颠簸,郑淮明身子压得越来越低,双手也深深没入上腹,呼吸是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忽深忽浅。可他始终不愿发出一声痛吟,眼神涣散低垂,只有暗暗施力的手泄露出愈演愈烈的疼痛。 入夜的飞机上一片寂静,郑淮明隐忍的呼吸声如刀子一般割在方宜心口,汩汩地流着血,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陪他上了飞机。 可这万里高空之上,没法输液,更找不到医院,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落地。眼见他难受辗转,方宜束手无策,心疼得红了眼眶,只能将自己的手探入他上腹间,试图轻轻按揉。 “你松一松,我帮你把痉挛揉开……”她轻声哄着,才堪堪将他用力的手隔开。 摸到那剧烈跳动的器官,方宜强忍住眼泪,一手轻柔地顺时针打圈,一手紧紧握住他潮湿的手掌。 胃里每一次痉挛,他手指都本能地收紧,一下、又一下,方宜的心也随着他每一次用力轻颤。 慢慢的,不知是她的按揉起了作用,还是已经疼得虚脱昏沉,郑淮明逐渐松下了力气,闭眼仰靠在椅背上,胸口微弱而平稳地起伏着。 终于熬到降落,这几乎是方宜坐过最漫长的一次行程。客舱椅背需要调直,系上安全带,耳畔中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轻微的失重和倾斜都被闷痛无限放大,郑淮明微微皱起了眉头。 方宜抚上他的侧脸,向自己肩膀揽去:“你靠着我吧,会舒服一点。” 这样无疑会好受些,可郑淮明只是倚靠了片刻,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姿势,还是逞强地直起了腰身:“快到了,没事……” 每一次病痛,方宜听到郑淮明口中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事”,哪怕疼得再厉害,只要不是难受到无法伪装,他永远都不会向自己表露半分。 可相爱不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彼此吗?但不知是否是太敏感,她总感到与郑淮明之间有一层薄薄的、摸不到的东西…… 随着飞机彻底落地,这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在方宜心头一闪而过。 深夜,出租车缓缓驶入金悦华庭。电梯停在二十一层,打开了密码锁,连灯都来不及开,方宜半扶半架将郑淮明弄进卧室,去厨房手忙脚乱地找药、烧热水。 客厅茶几上放着好几板药,都没有包装盒,方宜看不懂,只能都拿了跑进卧室:“你现在应该吃哪种?是不是……” 话到一半哽在喉头,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客厅的灯光斜斜照进一角。冰凉的木地板上,郑淮明高大的身子蜷缩着靠在床尾,一向整洁板正的衬衣早已皱乱得不成样子。他目光幽深,仿佛有一头困兽在牢笼里挣扎翻滚。 方宜再顾不上药和水,想将他扶起来:“地上太冷了,你会更疼的……” 然而,郑淮明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借力将方宜带倒在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 厨房遥遥传来热水沸腾的声音——男人紧实的双臂将人牢牢禁锢住,不余一点空隙,愈发收紧。 “方宜。”郑淮明埋头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反复确认她的存在。 在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中,方宜半跪在地上,一声声耐心地应着,抬手抚摸着他颤抖的脊背。 郑淮明无形中力气太大,肩胛骨传来阵阵刺痛,她胸腔里的空气也越来越少,只能小口地吸入氧气,却迟迟不忍挣脱。 她好像通过这种方式,真的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痛不堪言。 黑暗中,方宜忍不住哽咽:“郑淮明,我在,我一直都在……” - 第二天清晨,方宜从床上醒来。清爽的晨光中,身侧的床铺整洁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她微怔,下床推开房门,客厅餐桌上摆着几样她爱吃的早餐,却不见郑淮明的身影。 上前摸了一下,盛皮蛋瘦肉粥的碗早冷透了。 方宜晃了晃神,回卧室找到手机,微信里留有一条郑淮明的信息:别担心,临时有手术。早饭热一热再吃。 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可他们接近凌晨两点才落地北(boke)川机场。 偌大的客厅里,冷空调嗡嗡地运作着,落地窗外视野开阔,是北川市忙碌的清晨。明媚的光线照进这个由黑白灰组成的家,却无法添上半分烟火气。 方宜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久久才抬步走向厨房,将早饭一一温热。一边等着微波炉运作,她一边打通了沈望的电话,沟通接下来几天的拍摄计划和工作调整。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所有的悲欢离合也已丢弃在昨日。 郑淮明下了手术,傍晚才回到家。他身上是干净板正的新衬衣,身姿挺拔、神色如常,进门手提一袋新鲜蔬菜和零食,温和地笑了笑:“有几样你以前爱吃的零食没找到,就买了些别的。” 第五十二章 绝境 贵山,午后山里尤其炎热潮湿,稍微一动就一头汗。 好在室内开着冷空调,徐徐的凉风吹散闷滞。一上午的劳累,沈望他们七七八八地躺在房间里睡着了,只有方宜曲着腿,坐在角落里拿电脑看素材。 窗外阳光明媚、绿荫朗朗。 这几天,郑淮明去南大学术交流了,经常传来校园和实验室的照片。他似乎很忙,白天经常只有午休的时间能和方宜聊一会儿天。 所以方宜中午再困也不愿睡,对话框里短短几行字,比咖啡都好使得多。 最后一条信息停在二十分钟前,郑淮明说他要去开会了。 上百条素材躺在文件夹里,夏老伯细致的点蓝、烧蓝,各个机位都有。方宜一条条点开,选取合适的内容做标记。 正看得专注,手肘被人轻拉一下。 谢佩佩缩在她身边,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 方宜习惯性地抬腕看表,可表盘上的指针依旧停在五点。前两天,她不小心把表盘磕了一下,当时就不走针了。 贵山镇上没有合适的修表店,她也没时间去市里。 她只好看了一眼屏幕下方,轻声说:“一点半,还有一会儿呢。” 谢佩佩睁眼应了一声,打个哈欠:“我先去洗把脸……” 忽然,卧房门被打开一个小缝。夏昭探进头来,发现她没有午睡,放低声音道:“有你的快递。” 方宜疑惑,自己没有买任何东西。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廊上热浪滚滚,蝉鸣涌入耳畔。 “我今天去镇里,看到有你的名字,就一起拿回来了。”夏昭递给她一个巴掌大小的纸盒。 贵山运输不便,快递都是先到市里,一层层送下来,每家每户再去镇上拿。 撕去外壳,手中余下一只精美大气的浅粉首饰盒。看到这个包装,方宜的心不自觉快跳了两下。 轻轻打开盒盖,柔软的白丝绸间,静静躺着一只典雅的女士手表。 银白表盘精致小巧,镶嵌有几颗浅粉的钻石,金属表带泛着温润的光泽。这只表实在是太漂亮了,方宜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谢佩佩惊叹了一声:“方方姐,这表很贵吧,我之前还听法国的同学说过呢。” 方宜平时不太关注手表、时尚这些,可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和郑淮明常戴的那块表是同一个品牌。 她不过是随口提过一句,自己的表还没去修。 盛夏的阳光透过枝叶,投下斑驳碎影。只见女孩没有说话,眼里却亮晶晶的,满心的惊喜快要溢出来。 夏昭只一眼,就明白了这块表的来源。他笑了笑,往后退半步。 方宜将表戴在手腕上,来回欣赏,像是怎么都看不够。又拍下照片发过去,意料之中的,郑淮明没有立即回信,可她心里的欢欣久久压抑不住。 其实,她的手机里躺着一张去南大的机票。 这周末,如果所有素材按期送审,预计可以短暂休息几天。方宜本想等彻底定下日期再告诉郑淮明,但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让她也想给他一个惊喜。 - 伴着夕阳,飞机缓缓降落南市机场。 方宜顾不上休息,拖着行李箱直接打车到了南大校门口。 望着百年历史、恢弘大气的校门,正是下课时间,来往学生不断、谈笑风生。这样年轻的气息也感染了方宜,不自觉心头雀跃。 半个多月未见,想念已经暖融融地盈满心头。她特意在飞机上化了一个淡妆,脱下在山里灰扑扑的工作衫,换上干净漂亮的白裙子,只等扑进那个温暖踏实的怀抱。 方宜找了好几个角度,拍下一张自己和南大校门的合影,精心挑选一张,发给了郑淮明。 照片静静躺在对话框里,好久都没有回复。 她知道他忙,不急这几分钟。 想到很快就要见面,方宜脸上不禁挂上笑意,拿手机翻起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指尖在屏幕上不断下滑,将一家家店铺收藏——想必郑淮明没有时间研究这些,这几天她想带他吃遍附近的美食。 可直到日落西山,对面依旧没有回应。 眼见夜色越来越浓,方宜等得有些疲倦,手机也快要没电关机了。 如果是学术交流,应该在医学院有认识的人吧? 南大历史悠久、校园广阔,夜色中,古朴的层层建筑隐在茂盛树木里,石板路一眼望不到头。 方宜拖着行李箱,有些费力地一路往里寻着,轮子硌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发出持续的噪声。 晚间校园里四处是学生,年轻的女孩三三两两笑闹,远处篮球场传来意气风发的欢呼,还有牵着手散步的情侣…… 方宜瞧着,不自觉想到她和郑淮明大学时的模样,也是如此青涩、甜蜜。一个个夜晚散步聊天,一走两三个小时也不嫌累,每晚在宿舍楼下依依不舍,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 或许,今晚她也能牵着他的手,再一次走在校园的小路上…… 脸颊发热,方宜害羞地连忙止住思绪,自己怎么还和十几岁的小女孩似的? 可她迈出的脚步都轻盈几分,箱子也不觉得沉了。 足足十几分钟后,她才找到医学院的大楼。院门雅致、朱颜碧瓦,走进去便是一个明亮的大厅,由于已是七点多,学生寥寥。 方宜转了一圈,找到一处问询台,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在值班。 “北川二院这个月确实有来交流……”值班的女孩思索了一下,摇摇头,“但是我也没什么印象了,这个月全国各个医院的医生都有来参会的。” 可郑淮明不是那种轻易会淹没在人群中的人,方宜尝试着描述道:“这位男医生高高瘦瘦的,大概有一米八几,戴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接下来的话方宜有点不好意思说,耳朵微红,小声道:“反正他长得挺、挺帅的,你们校园网、表白墙上……可能会有他的照片……” 当年郑淮明在北川大学也是风云人物,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的各个角度偷拍照挂在论坛里。 方宜话音未落,值班的女孩了然地“啊”了一声。 “那我记得,是有这么一个医生!”她笑了,“你来得好巧啊,我刚刚还看到他了,应该是去图书馆了。” 值班的女孩往里指了指,大厅尽头有一扇玻璃门,远望门后是一排排书架。 “谢谢!”方宜感激道,生怕和郑淮明错过,连忙推着箱子往里走去。 医学院图书馆不大,自习区一眼就能看到头。 方宜在书架中穿梭,抬眼只见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半隐在拐角,身上的浅蓝衬衣是那样熟悉。 她心脏漏跳了一拍,欢欣雀跃地跑过去,想要一把抱住郑淮明。 可又顾及这是图书馆,也怕突然到访吓到他,方宜强忍住思念,从后边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轻声唤道:“郑淮明!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啊?你……” 男人闻声回头,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方宜愣住了,下一句“我好想你”卡在了喉咙口。 面前的男人也戴一副眼镜,却不是郑淮明,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浅棕的短发稍过眉间,五官清俊柔美,一双桃花眼狭长深邃,略带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方宜。 不怪值班的女孩认错,这个男人与郑淮明确实有几分相似。 方宜局促地道歉:“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许循远挑眉,心说现在的女孩搭讪又出了什么新方法? 见眼前小姑娘脸上的慌张和尴尬倒也不像是装的,他敷衍地应了一声“没关系”,转回头去。 但方宜一眼就看到了他脖子上挂的工作牌,隐隐有冠心病、学术交流会的字样。 “请问您也是北川市医院来参加学术交流的医生吗?”方宜不想放过机会,真诚问道,“我在找一位医生,他是二院来参会的……” 许循远转过身来,手执一本医学杂志没有说话,似在等她说下去。 方宜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说完:“他叫郑淮明,是心外科的医生,您认识吗?”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许循远的神情松动了几分: “你找他做什么?” 见他明显是认识郑淮明,方宜犹豫片刻,还是解释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他女朋友,你们今天有什么活动吗?我给他发消息,一直没回,而且我手机也快没电了。” 如今多说了几句话,许循远总觉得这个女孩有些面熟。他忆力超群、过目不忘,十六岁就考上了南城大学的少年班,极度确信自己见过这张脸。 朋友圈里的工作合照浮现脑海:“你是沈望的朋友?” 方宜错愕地点点头:“我叫方宜,是他的搭档。” “哦。”许循远似笑非笑,慢悠悠地打开手机,照出一张七岁女孩的先心病检查单,“沈望找我帮你看过手术方案,你还记得吗?” 方宜愣神的片刻,他接着说道: “郑淮明的女朋友,还用得着托我看病?” 十分钟后,方宜坐在了医学院路边的咖啡厅里。 听说她还没有吃晚饭,许循远拿自己的参会证刷了两份意面,一盘搁到她面前。 方宜受宠若惊:“谢谢你,上次谢谢你帮忙,应该是我请你才对!” 许循远神色平淡:“不用了,我们参会有餐补。” 手机连上电源,终于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微信很快弹出了消息,时间是十几分钟前,但也只有两条。 七点十四分。 郑淮明:你来南大了? 七点二十一分。 郑淮明:我不在学校,这几天跟研究员去镇上的实验园区了。我找朋友带你玩两天好不好? 第五十三章 昏迷 周身浸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极端的冰冷与灼热交替撕扯着,仿佛要将神志强行粉碎。 一股剧痛从胸口向上蔓延,郑淮明费力地辗转,本能地想要抵住痛处,身体却被牢牢禁锢住。耳畔的噪声被不断放大,他听见有人在呼喊着。 “按住他!” “加药,别废话,命重要!” 与疼痛的对抗间,忽有氧气争先恐后地冲入肺腑。紧接着,郑淮明的意识就再一次陷入昏沉,一切痛苦都逐渐遥遥远去…… 可就连昏迷都无法停歇,无数回忆如走马灯般流转—— 先是海城医院破旧狭窄的走廊,少年手中提着饭盒,气喘吁吁地跑向病房。 里面传来隔壁病床阿姨艳羡的赞叹:“婉仪,你可真是好福气啊!大儿子又考了全校第一吧,又这么懂事,每天都给小泽送饭、洗衣服,我做梦都求不来这样的儿子!” 他的手刚触上门把,只听叶婉仪带有笑意的声音传来: “哪有啊,成绩有什么用啊?这孩子性格不好,和我们都不亲!哪像我们小泽这么贴心,他比他哥哥聪明多了,如果能去上学,那是一学就会……” 无数张接近满分的试卷被随便看一眼就搁在桌上,反而是郑泽读一本课外名著都会被夸赞;家长会各科老师一遍遍赞许地念出他的名字,角落的座位却永远空着;学习之余努力做好每一件家务事,但上午老师拖堂,送饭晚了几分钟就会被责怪…… 青涩的少年茫然地站在走廊外。 每天晚饭后,是郑泽坐在沙发里与父母看电视、撒娇,他默默主动去洗碗、收拾厨房。他原以为做得够多、够好,终有一天能得到父母的认可和爱,却没想到因此成了母亲心中一个性格不好、不够亲近的孩子…… 画面一转,是郑国廷猩红绝望的双眼,儒雅的中年男人一夜白头,一拳狠狠砸在手术室门口的墙面上。 “你弟弟还在住院,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个时候还买这么贵的衣服!” “怎么死的不是你啊!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 忽而响起热烈的掌声,望眼是鲜艳的大红色,郑国廷一身笔挺西装喜气洋洋,搂着年轻温柔的妻子,举杯大笑:“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感谢各位来到爱女的满月宴!希希是我们的掌上明珠……” 再一推门,是冰冷的客厅。漫天灿黄粉紫的彩带,早已发臭的蛋糕搁在茶几上,腐烂融化的奶油滴下来,将“哥哥,生日快乐”四个字模糊。 然而突然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将他颤栗的身体拥入怀中。 大雨的荒山上,女孩发丝湿漉漉的,执意披一半外套在他肩头:“学长,我不冷!那我们一人穿一半吧?” 还有她笑意盈盈的眼眸,将微红的脸颊埋进他胸前:“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见到你就很高兴了,不需要你做什么其他的事!” “郑淮明,我好想你啊。” “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想买一个很高很高层的房子。还要有一大扇落地窗,晚上能看到整个北川最漂亮的夜景。” 大雪的校园中,她哭得满脸是泪: “郑淮明,为什么要分手?你明明很爱我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心口痛得快要窒息,他想要伸手抓住她,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朝反方向走去。 手机在口袋中震动,惨白的屏幕上,微信消息一条一条涌入。 “苗月病危了,医生说她最多只能坚持几天了。” “郑淮明,我好害怕,你请假过来陪陪我好不好?” “她也在等你。” “求求你。” 彻骨疼痛几乎将神经击碎,比意识先一步复苏的,是堵塞喉咙的闷滞。 入眼是昏黑的天花板,浓烈的消毒水气味让郑淮明本能地反胃,血腥气几乎是瞬间就涌上来。氧气罩脱落,他挣扎着想起身却无济于事,只能偏过头去,呛咳着呕出一口带着血丝的胃酸。 “别动!”盛文荣一把按住他输液的右手。 血丝染红了白床单,郑淮明艰难地喘息,试图汲取一丝氧气,胸膛重重地起伏着。额头两侧太阳穴剧痛,眼眶灼灼发烫,身上却冷得不住发抖。 作为医生,他直觉自己在发高烧。 氧气面罩重新覆上口鼻,薄薄的白雾忽深忽浅。半晌,郑淮明才缓过来一口气,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意识逐渐清晰,那条梦中的消息再次占据脑海。 收到苗月病危的消息后,郑淮明再也顾不上任何事,第一时间订了去碧海的车票。他知道这个小女孩对方宜来说有多重要,也清楚以她的病情,能坚持到夏天已经是奇迹。 这一次病危,恐怕真是最后的告别。 哪怕他再恐惧让方宜得知自己失声的情况,也舍不得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 四个多小时的北海高速,过去郑淮明一夜就能赶个来回。但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却无比难捱。 由于药物和针灸的过量刺激,他连续几天滴水难进,多次呕吐出血丝,一夜一夜痛得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 怕自己在路上坚持不住,更怕在这个关头吓到方宜,郑淮明临走前请求盛文荣开一针强效镇痛药。 可或许是近些日子他擅自用药过猛,身体亏空得严重,那一针静脉注射只推进去一半,他竟眼前一黑,陡然失去了意识。 “你现在除了发热,还有哪里疼?” 年近耋耄的老人眉头紧皱,面色严峻,利落地做了初步检查。 郑淮明无力地闭了闭眼,试图驱散眼前的黑雾,视线在病房里四处寻找着什么。终于,他看到了盛文荣身后墙上挂着的表。 窗外夜色浓重,秒针滴答、滴答地转动,时针已经指向数字九。 九点。他差不多睡了一个小时。 订的今晚最后一班去十一点的长途车,还赶得上。 郑淮明艰难地用力,撑住手臂想要坐起来。没想到才从昏迷中醒来的男人突然起身,盛文荣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情急之下喊道:“你要干什么!” 碧海。 猛地改变重心,心脏杂乱跳动着,郑淮明难耐地吞咽了两下,比划道:能不能帮我打车去车站? 盛文荣怒极,一向有涵养的老大夫骂道:坐车?你脑子烧坏了吧,你昏迷了整整三天,要是还想出门就死在外边吧! 病房门被狠狠摔上。 郑淮明愣住了,三天。 他呼吸愈发急促,不可置信地摸索着手机。屏幕怎么按都没有反应,早已没电关机了。 等连上充电线开机,无数的消息和未接来电雪花般闪现,震动个不停。 郑淮明瞳孔骤然一颤,抖得快要拿不住那薄薄的手机。 八十七通未接来电。 五十三条未读信息。 离此时最近的一条信息,是两个小时前。 周思衡:孩子走了。 周思衡:你到底去哪里了?看到了快联系我。 时间再往前,有金晓秋十几条越来越激动的怒骂指责,有沈望的质问,有学院领导的询问。 金晓秋:郑淮明,你要么就永远消失,不然我绝对掐死你。 金晓秋:你个王八蛋,方宜哭了两天你死去哪里了? 金晓秋:她这两天不吃不喝,身体都要熬坏了,什么工作有这么重要!至少要和她说一声吧! 消息不断下划,依旧没有看到方宜的名字,郑淮明的心越来越慌。 终于,那两个字映入眼帘。 点进对话框,最后一条是一天前。 方宜:我们结束了,这辈子别再见了。 郑淮明呆呆地看着这一行字,冷汗淋漓地从额角滚下,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 胃里翻搅的剧痛在脑海中炸开,他折下身子,漱漱发抖。 上划到读过的最后一条消息,满屏皆是刺眼的绿色。 三天前。 方宜:郑淮明,医生说苗月撑不过明天了,我好害怕…… 方宜:几点的航班?……苗月也在等你,她问我,郑医生为什么不来看她?她最喜欢你了,你下了飞机快过来吧。 两天前。 方宜:不是说今天的飞机吗?如果出了什么事,你至少跟我联系一下好吗? 方宜:我好难受,我好想你,你能不能抱抱我? 方宜:你个骗子。 一天前。 方宜:我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方宜:能不能别和四年前一样直接消失? 方宜:他们说你不会来了。 最后一条是凌晨三点,她说:我们结束了,这辈子别再见了。 郑淮明久久地看着这条消息,心脏宛如被一只大手挤压紧攥,一瞬间痛得止住了呼吸。已经分不清是胃里在疼、还是心口在疼,高大的男人蜷缩起来伏在床边颤栗不止。 苗月走了。 一切都晚了。他多么残忍,竟留她一个人在碧海,独自面对这场痛彻心扉的离别。 郑淮明狼狈地捡起手机,抖着手输入:对不起。 发出的瞬间,红色的感叹号亮起。 郑淮明又发出短信,打去电话,屏幕上弹出的提示文字昭示着——方宜已经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断绝了回复的可能。 亲自去见她。 这唯一的念头犹如勾住他意念的最后一根线,痛得麻木,郑淮明直接将输液针扯下。针头未输完的药水滴落在地,高烧中的眩晕让他几乎站不稳,脊背弓起、步步踉跄。 盛文荣是不可能再给他开药的,说不定还会强制他待在医院。 第五十四章 擦肩 将碧海的小院子清扫退租,搬运行李的小货车停在路口,发动机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方宜站在院门口,视线扫过这承载了大半年时光的地方。 曾每夜亮起温暖灯光、传出欢笑声的卧室,此时只余昏黑寂静;偌大的庭院少了那张围坐的小餐桌,显得几分空旷寂寥…… 廊檐上的露水缓缓滴落,渗入潮湿发霉的木纹。 方宜指尖微紧,用力地将院门闭合。“砰”一声,连同这里所有短暂的温馨、幸福、欢乐,全部落了锁。 回到北川后,她借口想独自休息,将好友们推回工作岗位,匆匆驱车赶往北郊。 那黑色伞面上的字始终萦绕,久久难散。 郑淮明生日那天,他罕见地请了年假,一整天都不知所踪,回到碧海后更是情绪低沉、直接病倒。 冥冥之中,方宜预感这把伞并不简单。 来到北郊墓园时,天色已黑,大门紧闭,看门的老人说什么都不允许方宜此时进园。 “麻烦您帮我看看,这把伞是不是这里借的?”她退而求此次,拿出那把黑伞。 耋耄老人接过伞,细看了一番:“是我们这儿的。” 方宜欣喜,连忙问道:“那您还记得借伞的人吗?六月二十四号,那阵子南边刮台风,一直在下大雨。大概是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三十来岁,戴副眼镜。” 老人没有打断,静静听她说完,才摇了摇头: “来我这儿借过伞的太多了。” 更何况已经过了那么久。 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方宜勉强笑了笑表示感激,将伞归还后,在附近找了家招待所住下。 北郊附近荒芜,连家像样的酒店都没有。但她操办葬礼、多日奔波,疲惫已经渗进了骨子里,没有心思再去找住所,就这样心事重重地在狭窄闷潮的床上合衣睡了一晚。 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郑淮明的样子。 他在火苗摇曳下忽明忽亮的侧脸;他温柔似水、深邃如潭的眼睛;他那双冰凉却有力的手,牢牢包裹住她的五指;还有更早的画面,十五岁那年,她在湍急窒息的江水中挣扎,头顶朦胧的水光越来越远,不断下沉中,忽有一股力量紧紧拽住她,将她托出水面。 她重获氧气,颤抖着呛咳,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年轻拍她的脊背,一遍又一遍说,没事了,没事了…… 方宜醒来时,胸口还留有窒息的幻觉,急促地轻喘。 天才刚蒙蒙亮,她感到脸上有些凉意,抬手一抹,才发现满是未干的泪水。 走进散发淡淡霉味的浴室,方宜望着斑驳镜面里自己红肿的眼睛,强打精神拿冷水洗了把脸,出门朝墓园走去。 清晨下了小雨,细雨绵绵中,方宜打着伞一块、一块墓碑地看。 北郊墓园算不上北川规模最大的几个墓园,却也有墓碑数万。白茫茫的天地间,方宜不知疲惫地寻找,裤脚打湿了,雨珠顺着碎发往下淌。可她就是不愿放弃,倔强地想要找到那个已经隐隐显露的答案。 直到夜幕缓缓降临,方宜还在打着手电筒,光圈掠过一块又一块墓碑。 眼前刻录的名字,都曾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终于,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郑国廷。 方宜手一抖,手电筒差点掉落在地。她顾不上满地雨水,半跪在青石板地上,凑近去看。 是一高一矮两个墓碑。 墓碑笼罩在细雨中,仍能看出常被人精心打理,表面没有一丝浑浊污垢,四周也丝毫未见杂草。 高一些的写着,郑国廷之妻,叶婉仪。另一座写着,郑国廷、叶婉仪之子,郑泽。 唯独没有郑淮明的名字。 方宜胸膛如被冰霜冻结,涩得闷痛。原来他那从未提及的弟弟早已去世,如今那张钱包里照片上的一家四口,唯有郑淮明一个人还活着。 视线缓缓向下,触及到生卒年月时,她目光猛地一颤。 六月二十四日。 叶婉仪和郑泽都死于他生日当天。 雨伞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上,方宜仿佛被重锤击中,震惊地久久无法缓神。 这可能是巧合吗? 回忆疯狂地挤入脑海,那天苗月满心欢喜地为郑淮明庆祝生日,他不远千里冒着大雨深夜赶来,自己却嫌他态度敷衍,耐不住心中怒火,找他吵架。 还记得郑淮明幽深瞳孔中的痛苦难安,他说:“方宜……你别这样对我……” 他倒在她怀里,艰难辗转着呕血,手指的温度越来越凉…… 沉重的夜色成了压垮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方宜跌坐在石板地上,深深将脸迈入掌心,蜷缩着痛哭。 悲怆几乎将她吞噬,自责与懊悔快要把心脏撕裂。 转而又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侵袭—— 郑淮明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将自己的伤痛和过往全部掩藏,任她无意中伤,任她痛得撕心裂肺。 她把他当做无话不说、全心依赖的爱人…… 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她? - 再次站在南大校门口,望着这生机勃勃的校园,方宜的心境全然不同。这里是郑淮明最后一次联络她的地方,也是唯一的线索。 许循远见到方宜时,几乎是吓了一跳。 短短半个月,那个雀跃期待、眼睛亮晶晶的年轻女孩已然憔悴得不像样。她瘦了许多,漂亮的杏眼里布满血丝、暗沉无光,只剩一丝固执和绝望: “郑淮明到底去哪儿了?” 许循远只能说:“我不清楚。”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方宜竟整日整夜地守在医学院的大厅里,寸步不离。 人少的时候,她就拿着电脑远程工作,人多的时候,她就看着每一个从门口经过的身影,哪怕是深夜也不离开,靠在沙发上浅眠。 学术会议依旧,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医生在此汇聚。 顶楼大型报告厅的大门每一次打开,都有数百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鱼贯而出。方宜始终只是望着,眼神偶尔会在许循远经过时微微亮起,看清面容后又黯淡下去。 第三天,许循远终于看不下去了:“你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 方宜抬起头,神情认真:“等到他回来,既然医院派他来参会,他不论去了哪里,总要回来。” 许循远垂眸,犹豫了一会儿,意味不明道:“我和他长得很像,是吗?” “背影有点像……”方宜点点头,忽而愣住了,茫然地对上他的视线。 “一名在职医生年假只有五天,病假事假需要有相关证明……二院的领导指名让他来交流,这几天每个会议都有他的签到记录,他就在这里。”许循远站在一步之遥,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孩,轻声说道,“如果不想他丢了工作,他只能在这里。” 暗示得再明显不过。 郑淮明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过南大,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编造的谎言。 他们是最亲密的人,紧握过十指,交换过呼吸,亲吻过唇齿……可此时记忆中那些她以为幸福真实的画面都开始扭曲变形,郑淮明深情的眼睛变得那样陌生。 方宜的脸色微白,盯着某一处虚空,久久没有说话。 许循远以为她可能会哭、会闹、会愤怒,他自认无法处理这样的女人,有些头疼地紧缩眉头,思索是否要喊某个女性朋友来帮忙。 然而,半晌后,方宜只是笑了笑,站起来对他说:“我知道了,谢谢你,许医生。” 她收拾电脑包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不忘将电源线缠好,放进内侧最小的隔断。 这样的冷静反而打了许循远一个措手不及。 “你……”他一时语塞,“你现在去哪儿?” 拉上拉链,方宜微微低头,抬手将凌乱的长发抓起来。她纤细的指尖在发丝间穿梭,利落地扎成一个马尾。 “我要回贵山工作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处理。”她神色坦然地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加个微信吧,许医生,回北川以后请你吃饭。” 临走时,顶楼传来一阵喧嚣。报告厅厚重的大门从内推开,又一场会议结束,白色的人潮从楼梯上蔓延。 这一次,方宜没有回头,背影坚定而决绝地消失在了医学院的门口。 她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一套干净衣服,将身上的旧衣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回贵山的飞机今日仅有一班了,是五个小时之后。 方宜吃过饭,又睡了一会儿,走出酒店时,外边雨已经停了,阴云中久违地露出一丝刺眼的阳光。她抬手,微微遮了遮。 突然,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周思衡。 “方宜,你快来南郊吧,我托朋友查到了,郑淮明的微信上一次登录是在这附近。”他的声音急(thvu)切、激动,“至少说明,他几天前还在这里。” 车水马龙的街角,方宜站在红绿灯下,静静听完他语无伦次的话。 “所以说,他还没死,是吗?” 她的冷静和尖锐瞬间冲散了对面的喜悦。 周思衡怔怔道:“他……” 方宜眼眶微红,仰起头,眨了眨眼,早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几天前,正是她在碧海为苗月办葬礼、哭得日夜不分的时候。 原来他就在北川,从未去过南市。 她所有的挂念、等待、寻找都成了笑话。 “你们去吧,我要回贵山工作了。”方宜嘴角微弯,眼底是掩不住的悲怆,“我说过,我和他已经结束了。” 绿灯亮起,她利落地挂掉电话,没有停留。 第五十五章 牙印 方宜走到窗边,依稀看到一抹浅蓝还守在门口。她利落地拉上窗帘,将最后一丝月光全然阻隔。 拿出电脑将素材导出,又洗了个澡,方宜坐在床边吹头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再次突然出现的男人。 吹风机的轰鸣声停止,却听门外隐隐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暗哑至极。 山区早晚温差大,入了夜又潮又冷,即使在屋里也不免感到凉意。方宜早就披上了外套,不禁想起那人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衫,眉头轻皱。 少说过了一个小时,郑淮明竟还没走。 那不断的咳嗽声穿过厚重的木门,钻进方宜耳畔,宛如虫蚁在细细啃食,让人坐立难安。她终于还是“啪”地一声丢下毛巾,一把拉开了卧房的门: “我没说清楚吗?你到底还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门一拉开,潮湿寒凉的夜风迎面吹来。方宜心里有气,只站在屋里半步的位置,并走出去。 余光中,郑淮明倚在墙边,正背对着她,脊背抵住门框,微微弓起。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方宜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却不自觉顿住。 他瘦了不少。 郑淮明本就身材高瘦,可过去明显是健康匀称的,身姿显露出一种坚实自然的美。如今短短一个月没见,却像是陡然清瘦下去,前倾的脊背间,隔着衬衣都能看见突出的肩胛骨,随着闷咳微微颤抖着。 方宜气闷,矛盾道: “你回去吧,冻感冒了跟我没关系,我现在不吃这一套了。” 郑淮明依旧没有回头,半靠在墙边,像是某种对峙。 方宜看得心烦,最后一丝耐心也快消耗殆尽。是他自己来找她,现在又装什么深沉? 她抬步径直走上前,声音也高了几度: “郑淮明,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然而,在方宜没有看到的角度,郑淮明咳得已是眼前一片明明灭灭,他一手抵着胸口,一手指尖紧扶住窗框,才堪堪稳住身形。四周的世界被尖锐的耳鸣所充斥,眩晕不止,自然听不到身后女孩的声音。 他垂眸暗暗懊悔,不该不顾盛文荣的劝阻强行出院,自己这副糟糕的身体竟连几个小时的奔波都难以承受,倒在这里怕是又会吓到她…… “郑淮明,你——” 刚想开口,视线触及郑淮明苍白的脸色,方宜也愣了一下,未说完的气话咽了大半。 一向挺拔如松的男人半靠在墙边,额角冷汗淋漓,边咳边喘。声音不大,可每一声咳嗽脊背都深深颤抖,像要把肺腑都吐出来。 “你怎么了?”方宜吓了一跳,伸手扶住他。 手指碰到手臂时,郑淮明却周身一抖,刹那抬起了头。 目光相对,女孩眼里盈盈的水光直直撞进他心口,仿佛全身的痛楚都骤然消失。 她出来了。 郑淮明深邃的双眼中满是痛楚,却迸发出一瞬的惊喜和眷恋,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拉住方宜,生怕这幻觉下一秒就会消失。 但胸腔中的刺痛更先一步苏醒,他指尖未来得及缩紧,就重重捂上了口唇,一声声咳得愈发声嘶力竭。 方宜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倒下。 郑淮明一抬手,左手手背上的滞留针随之露了出来,随着用力,有血丝从医用胶布间渗出来。 三楼走廊正对着风口,山里的夜风带着潮气,一阵吹来冷得渗骨,也吹动他单薄的衣袖。 方宜没料到他病突然成这样,一时本能的担忧压下了怨恨与气愤: “你能不能走得了?我给你找医生?” 她半搀半扶,尝试将郑淮明弄进屋里。可他身子骨都是软的,一米八几的个子全朝方宜压过来,两个人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在地。 床的距离太远,好不容易走到写字台的椅子旁,郑淮明伸手撑住椅背,脱力地靠上去。他瞬间半折下身子,微微蜷缩,几乎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大半夜的你生病了还来镇上干什么?这里医院比不上市里,能有个诊所还开门就不错!”方宜眉头紧皱,气郑淮明不顾身体,更气自己事到如今仍见不得他难受,竟还是心软了一回。 她下划着通讯录,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诊所电话,手腕却忽然被拉住。 郑淮明不知何时缓过来了些,眼神清明不少,脸上冷汗涔涔地注视着她,似乎看出她要做什么,嘴唇微动。 方宜知道他又要说没事,心里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冷言道:“你想死在我这儿,我还不同意!别把这里变成凶宅!” 原以为郑淮明多少会被刺痛,可面前的男人盯着她一开一合的嘴巴,眼里只有淡淡的茫然,似乎在分辨什么。 随即,方宜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记的画面。 郑淮明垂眼沉默了半晌,湿淋淋的眼眸中似有一丝失魂落魄的笑意。他艰难地抬手,靠近自己的耳朵,在空中停滞着,轻轻摇了摇头。 惨然失色的薄唇微张,上下开合,那熟悉的嘴型昭示着——他说,对不起。 可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 心脏骤然紧缩,方宜不可置信地看着郑淮明的脸,试图找出一丝玩笑的松动与破绽。但后者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目光饱含无奈与痛楚。 从院门到进屋,郑淮明确实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整个人冷冷地沉了下去,她的脑海被曾经周思衡艰涩的话语所贯穿,嗡嗡作响。 “他肯定没去南城大,因为我发现……他好像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了……” 无法轻易接受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方宜怔怔地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传来细微刺痛。 ——郑淮明听不见,也说不出声音。 他向来身居高位、清冷高傲,强大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惯性,让她简直难以将失声与郑淮明这三个字联系到一起。 比起听周思衡说,亲眼看到他脆弱落寞的表情,更让方宜心神俱碎。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怔怔地开口,意识到郑淮明听不见,拿出手机,打字递到他眼前。 郑淮明黯然接过手机,屏幕惨白的灯光映在他消瘦的脸上。 他犹豫了一下,诚实道:【送你去机场那天。】 短短七个字,方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距今整整一个多月。 从她到达贵山,他说手机坏了无法接听电话,到她去南市找他,他推托在保密单位工作……所有聊天间的甜蜜、去见他的雀跃,居然全是假的。 她欢喜、幸福,可屏幕对面的男人却在独自承受痛苦和焦灼。 【为什么会这样?】 【可能是因为回去的路上开车撞到护栏,损伤了听觉神经。】 郑淮明顿了一下,补充了四个字:【是暂时的。】 方宜目光微颤,努力压抑住内心的不平静: 【为什么不告诉我?】 郑淮明接过手机,修长的手指纷飞,生怕她不愿等待: 【我不想你担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来碧海,上车前病了,发了几天烧,醒来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 他将手机举到方宜面前,带着一丝恳求地摸索着覆上她的手,宽大的掌心湿冷,想抓紧,又不敢用力。 最后一个字后,输入的竖杠不停闪动。方宜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无数画面涌入脑海,男人看到漫天生日彩带时僵住的身形,郑国廷躺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球和瘀斑,邓霁云声嘶力竭的痛哭,接到死讯后他故作平静的神情,还有那一高一矮的两座墓碑,深深地刻着六月二十四日。 这段时间积压的怨恨与愤怒终于还是冲破了理智,方宜气得指尖直发抖,直接甩开了郑淮明的手。 想说的太多,方宜再顾不上打字,按下语音输入。 注视着那张她无数次想要亲吻、描摹,此时却无比陌生的脸,她失控道: 【真的是这样吗?那四年前你为什么失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母亲和弟弟都是在你生日那天去世的?你为什么说你没事让我走?你真的是怕我担心吗,那你现在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话音刚落,方宜瞬时泪如雨下。 她多么爱他、信任他、依赖他,可他呢? 晶莹的泪珠让郑淮明刹那慌了神,尤其是当他看到屏幕上的内容,瞳孔猛地一颤。 四年前。失声。生日。 她竟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上腹脆弱的器官几日前才做完手术,剧烈的情绪冲击下,几乎是瞬间就剧烈地抽动、痉挛。急痛猝不及防地上涌,郑淮明一声痛吟哽在胸口,眼前刹那一黑。 他断然施力深深地抵进胃腹,用坚硬的骨节狠狠地碾压、按揉,试图短暂地压制这不合时宜的翻搅。 只见男人折身一手深压进身体,肩膀不住颤抖,豆大的汗珠往下滚,还在急切地想要打字解释。方宜心痛得快要喘不上气了,却又恨得咬牙切齿。 此刻,所有解释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她也再不想听这个男人一句狡辩! 一口气堵在胸口,连带着这些天的担忧、焦急、痛苦,快要炸裂开来。 方宜气急,片刻都呆不下去了,她一把抢过郑淮明手中的手机,狠狠地摔向地面,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却听背后传来椅子轰然的倒地声—— 郑淮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起身,竟将她重重地抱住。爆发的力量太大,方宜被冲撞得一个踉跄,两个人重心失衡,“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脊背撞上冰凉冷硬的木地板,女孩的身体顺惯性压进柔软的肋间,郑淮明骤然感到腹部一阵撕裂般的刺痛,似是刀口又裂了…… 第五十六章 血管 那天之后,方宜回贵山为拍摄工作收尾,郑淮明真的再没有来找过她,甚至连信息都没有一条。 那句“我们结束了”再没有后续,她原本怕郑淮明死缠烂打来挽回,可这些天他真的毫无音讯、乖乖听话,她心里却总堵着一口莫名的情绪,上不去、也下不来。 好几次夜里做噩梦,方宜都梦到那晚郑淮明软倒在自己怀里的模样,冷汗淋漓、不省人事,浅蓝的衬衣全被鲜血染湿,怀里的温度随着血液流逝越来越冰凉…… 她连架都架不住他高大脱力的身子,一边哭得哆哆嗦嗦,一边拼了命地喊人。伸手尝试去够那被她摔碎屏幕的手机,可她一旦往前探身,靠在肩头的男人就往下栽去,怎么都扶不住…… 午夜梦回,方宜时常惊醒,那样的绝望与心碎勒住喉咙,久久不散。她只能喘息着坐在无边的漆黑中,徒然抹去眼角的潮湿。 贵山医院那边,一开始方宜是请了护工的,可住院办的周医生几次传来消息,说郑淮明很抵触被陌生人照顾。 她了解他的脾气,没再坚持,只是拜托周医生多多照顾。 每次方宜打电话过去,周医生不是说恢复得不错,就是说一切正常、不用担心。 但直到她抽空去了一趟医院,才发现情况大相径庭。 一大早在贵山结束第二期素材补拍,得了一天休息,方宜坐车赶到市里时已是午后。夏末山里天气多变,下了一场零星小雨,天色阴沉沉的。 医院路口站着一个卖花的老伯,推着一辆三轮车,依旧在雨中坚持。那满车鲜艳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为雨幕增添了几分盎然生机。方宜不免想起那惨白、灰蒙蒙的病房,下意识走上前去。 “小姑娘,是去看望病人吧?这几束康乃馨长得可漂亮,今早刚摘的!”老伯热情推荐道。 康乃馨淡粉,温馨、雅致。 可方宜的目光被那最后一束郁金香所吸引。那红色的花瓣瑰丽、热烈,如同一只只生动飞舞的蝴蝶,在雨珠中更显娇艳,充满了生机与力量…… 抱着一束红色的郁金香走进住院部,这一抹红与医院的灰暗对比强烈,一路上都有护士和家属侧目。方宜也不禁耳垂微红,脚步加快,心里是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然而,还未走到病房,就看到一名护士匆匆跑来,朝值班室里喊道:“周医生,三床再加一针西咪替丁,挂点葡萄糖吧,再这样吐下去不行啊!” 周医生从屋里大步走出来,迎面撞见方宜,他神色一愣,欲言又止。 她胸口“咯噔”一声,再顾不上寒暄,朝病房跑去。 病房开敞着,只见男人背对着门,正伏在病床边吐得厉害,清瘦的身体漱漱发抖,好几次快要栽倒下去。 方宜心中一颤,将那郁金香随手扔在桌边,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昏沉间,郑淮明感觉到熟悉的的气息靠近,不可置信地抬眼,触上了女孩的侧脸。她发丝上还沾有晶莹的水珠,一双翦水秋瞳担忧地注视着他,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听不见声音。 怕她担心,他本能地掩饰狼狈,抬手捂住嘴、撑起身坐直。骨节分明的手死死紧攥病床的栏杆,整个人靠在上面,却依旧压抑不住呕逆的冲动,弓起的脊背不停颤抖,什么都吐不出来。 方宜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揽过郑淮明的肩膀,想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借力。 没想到她只是碰到他的手臂,就明显感到怀中的人痛得一抖,呼吸明显一滞。 这时,周医生终于拿药冲进病房,他动作熟练地卷起郑淮明右臂的袖口,才刚露出一截露出手臂,方宜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暗红色的血管在他青白的小臂内侧蔓延,根根分明突起,皮肤几处鼓胀肿起,泛着不正常深紫,触目惊心。 周医生拿着注射器,愣是找不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扎针。他面色凝重,犹豫了一下还是狠心将药推了进去。 缓了几分钟,止吐镇痛的药水起了作用,郑淮明无力地靠在床头。他脸色苍白,眼睫湿淋淋的,陷在枕头间,不愿躺下,执意将病床摇起来坐直。 他抬不起手,视线始终追随着女孩的脸,用嘴型说道:你怎么来了。 方宜没有回答,垂眼上前轻轻拉起他的手臂。郑淮明不想让她再看,试图挣扎,但力气到底抵不过她。 皮肤像是一层透明的薄膜,露出里边异常肿起的血管。她指尖滞在空中,连碰一下的都不敢。方宜偏过头问周医生:“这是怎么了?过敏了吗?” 年轻的男医生看向郑淮明,表情犹豫,似乎在征询他的同意。 方宜眉头紧锁:“你实话告诉我。” “静脉炎,好几天了,有些药刺激性大,又输得太多……”周医生感受到病床上男人微凌的目光,连忙劝道,“你别太担心,等停药了会一些缓解的。” 可他再如何避重就轻,方宜自诩不是傻子,看一眼也知道血管肿成这样会多疼,更别提还有源源不断的药输进去,恐怕比刀在肉上刮好不了多少。 她眼眶顿时红了,强压内心翻涌的情绪,一字一句问道: “这就是……恢复得很好、一切正常?” 雨越来越大,窗子未关严,雨丝斜斜地打进来,潮湿了窗台。 周医生支支吾吾了半天,急得满头是汗,说不出个所以然。空气一时陷入凝滞,郑淮明摇摇头,艰难抬起肿痛的手臂,指尖轻摆,示意他先出去。 周医生如释重负,赶忙离开,不忘带上门。 病房门轻轻合上,方宜有些泄气地走到一旁坐下,全程没有再看郑淮明一眼。她被情绪冲昏了头脑,竟无意中为难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医生。 面对一个北川上级医院的领导,郑淮明有意隐瞒,周医生又哪有说实话的余地? 方宜的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那束漂亮的红色郁金香散乱在桌台,好几片花瓣都被压得没了形状,不复娇艳亮丽。 她忽然想起不知何时看过的一句话。 大红色的郁金香,象征着真挚的爱情。 方宜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起身将花拿了出去。 这时郑淮明才注意到那束被忽视的花,攥在她纤细的五指中,似是要扔掉。 他急切地想解释些什么,比如山里那么远、她工作那么忙,他不想徒增她担心;比如这些天他努力恢复、哪怕痛昏过去都没敢压一下未愈合的刀口;比如他心里有数,静脉炎只是急性无菌炎症…… 可郑淮明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手臂也难以抬起,连去够一下手机都没办法。他忽然无比厌弃自己这副糟糕的身体,除了是负担、累赘,一无是处。 眼睁睁地看着方宜转身离开病房,郑淮明徒然地闭上了眼睛,陷入昏黑。 雨声隆隆,明亮的值班室里,桌上摆着几袋热咖啡和点心。 方宜客气地递给周医生一杯,又分给一起值班的护士,婉言为刚才的质问道歉,感谢他和住院部的护士这些天的多加照顾。 一番话说得诚恳,倒是周医生不好意思极了,连连摆手。 周医生只有约莫二十七八岁,性格稍有腼腆青涩,工作却是一丝不苟。他拿出这几天住院的简答报告,一一耐心给方宜解释分析。 几个年轻的护士小声讨论着,不乏唏嘘感叹。 从值班室走出来,方宜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站在昏暗的走廊上,遥遥望着尽头的雨幕,那雨仿佛要将天地都洗刷干净。 他们说,郑淮明几乎是见过最听话的病人,哪怕是吃一口东西会反复吐到胃痉挛,也会为了养好身体一餐不落。每顿饭后都折磨到虚脱,可下一顿还会毫不犹豫地咽下去,直到今天早上才刚能喝进一点请粥。 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多的是怕难受不愿输药吃饭的,又吵又闹,甚至会折腾家属和医护。 刚缝合完那阵,郑淮明夜里经常高烧,消炎药输了刺激胃,不输又烧得厉害,每次他都平静地伸手扎针,后半夜却蜷缩在被子里闷头痛昏过去,幸好被值班护士发现。 后来引发静脉炎,输液就更为痛苦,护士说她见过静脉炎痛到哀嚎、将病床都掀翻了的。可郑淮明就从没皱过一下眉头,只硬忍着,生生把白床单都拽破了。 听完这些,方宜感觉有一双手快要将她心脏给抓碎了,小小的值班室闷得不透气,快要窒息。她只好找借口起身离开,直到走廊的雨丝打在脸上,才稍稍透出一口气。 这就是他让她知道的——恢复得很好,一切正常顺利。 方宜用力地抓了抓头发,深呼吸了几下,仍然没法将胸口的郁闷排出体外。 不知站了多久,心情才终于稍稍平复。经过值班室时,她脚步微顿,敲门轻声问道: “请问你们这儿有花瓶吗……或者硬一点的饮料瓶?” 回到病房时,郑淮明已经睡着了。或许是镇定药物的作用,他睡得很沉,苍白的脸陷在枕头中,呼吸难得平稳。 眉骨英挺修长,却微微皱着,输着液的手也不自主地用力紧攥。 方宜听周医生说,冰敷能镇痛消肿,虽然没法根治,也能好受一点。 她去要了两个冰袋,坐在床边,翻过郑淮明没输液的那只手臂,用冰袋给他敷着。 那平日里线条分明、结实有力的小臂上,脉络暗红发烫,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随着心跳泵血的频率,甚至能感觉到血管在肿胀着。 那一滴、一滴药水顺着血管流进身体,方宜不敢想这会有多痛,不自觉吸了吸鼻子。 冰袋有重量,如果彻底放在手臂上,会压迫血管。方宜就抬手悬空着,让冰袋轻轻落在皮肤上,每隔十分钟下移一点儿,周而复始。 第五十七章 留宿 郑淮明停薪留职的事,方宜是从金晓秋那听说的。 彼时她正站在乱哄哄的活动现场后台,身穿一袭淡紫礼服,准备上台。 一侧是万人瞩目的露天舞台,主持人洪亮激情的声音响起,掌声不断;一侧是昏暗忙碌的后台,化妆师大喊着谁拿了我的直板夹。 方宜站在这光影的交界处,手机屏幕上的字映入眼帘,一阵夜风刮来,她后知后觉有点冷。 然后她被流程推着上了台,又在掌声的簇拥下走下台阶,服装师赶紧给她披了一件外套。方宜顾不上换下礼服,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给金晓秋打去电话。 听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沉默了。 如果不去上那台手术,拖延时间的办法有的是,郑淮明或许不会被停职。 可这又像他一贯的作风。 他就是他。 方宜点开他的微信对话框,输入的横杠兀自闪烁。 可这些天郑淮明再未发来哪怕一条挽回的消息,难道他就这样默认他们分手了吗? 如果是这样…… 她垂眼,不自觉地绞紧指尖,一想到“分手”两个字,愣神间差点将上台前贴的甲片生生掰断。 那条信息,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 三天后,方宜终于结束连轴转的品牌活动。庆功宴上,她笑意盈盈、推杯换盏,也有几个瞬间被这热闹华丽的氛围所感染。 后半场基本没什么人还留在座位上,都在四处社交,沈望被万弘传媒的人围住,谈笑风生。 万弘传媒近两年发展态势极好,如果有机会合作,对他们是巨大的帮助。 方宜刚端起一杯酒,手机就在这时响起。 看到来电人是“邓霁云”,她有些意外,走出宴会厅,按下接听。 “方宜,你在忙吗?” 邓霁云的声音带着局促。 “没有,邓老师,您说。” “我之后想带希希回海城,本来说想九月正好跟着新学期读书,但转学一直办不下来……”邓霁云满是惆怅,“你在海城还有没有什么朋友能说得上话?” 方宜算了一下日子,距离开学已经没两周了。 “邓老师,现在办九月开学恐怕很赶了,试试让希希读完这个学期再转过去呢?” 然而接下来的一番话,让方宜久久难以平静。 原来为了给郑国廷治病,他们在广城的房子早就卖掉了。她没有工作和积蓄,只能回海城投奔亲戚家借住,如今好不容易在海城的教学机构找到一份临时工,又面临了郑希转学的难题。 昔日恩师如此小心翼翼地求助,方宜不免心酸,立马答应下来:“邓老师,你别急,我还有几个同学留在海城,我去想想办法” 邓霁云在电话那头千恩万谢,不知是已经吃过多少闭门羹。 挂掉电话,方宜就立马联系了几个老同学。 但介于邓霁云和郑希的户口和学区问题,得到的答复无一不是很难办、来不及。 方宜叹气,犹豫了很久,还是没给郑淮明发消息。 名义上的继母和妹妹,不怨恨就已经很难得,更别提帮忙了。而且如今他被停职,她也不想这个时候给他添堵。 下周二恰逢初中的朋友结婚,方宜决定亲自回一趟海城,说不定婚礼上老同学见面,能碰上什么转机。 - 飞机落地北川,已是傍晚。 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海城,方宜回云锦嘉园收拾行李,衣物整理到一半,才发现不少应季的衣物还在郑淮明家。 上次从贵山陪他回来,直接打车去的金悦华庭,就连行李箱都没拿走。 尤其是那条她准备穿去参加婚礼的裙子。 平日方宜拍摄工作多,扛着摄像机在外奔波,都是休闲运动装为主,适合正式场合的礼裙本就没几条。 方宜拿出手机,上次两个人的短信还停留在那句“我们结束了”。 她自诩不是个矫情的人,飞快输入一句“你在家吗,我来拿几件衣服”,发出去却是一个红色感叹号。 后知后觉,是自己早把他拉黑了。 方宜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起身去屋里换了身衣服,直接下楼开车往金悦华庭驶去。 既然郑淮明停职了,又在养病,这个时间应该在家吧? 如果不在家更好,她悄悄拿了东西走,还免得见面尴尬。 时间已过八点,夜色如墨。 站在二十一楼门口,方宜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毕竟,他们现在的关系还介于恋爱和分手之间,不清不楚。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抬手敲敲门。 意料之外的,久久没有人回应。 又敲了一次。 依旧寂静。 方宜暗暗松了一口气,利索地输入了密码,推门而入。 一片漆黑,她按下开关,客厅明亮起来。落地窗外是高楼林立、万家灯火。整个房子笼罩在寂静中,入眼单调的白色毫无人气,只有外边车水马龙的隐隐噪声,好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一双深蓝的男士拖鞋摆在门口。 看来郑淮明不在家,方宜关上门,弯腰从鞋柜里找上次穿过的一次性拖鞋。打开鞋柜,却见第一层赫然放着一双浅粉的女士拖鞋,还是崭新的,套着透明塑料包装。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拆开,光脚踩在了木地板上。 即使是夏天,地板也有些凉,方宜哆嗦了一下,往卧室走去。 之前留下的衣物都整整齐齐地挂进了衣柜,她坐在床边叠好收进行李箱,发现有些明显是重新洗过、熨过了,就连衬衫领口都没一个褶子,倒是方便了回海城直接穿。 只是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方宜收拾起来比想象得快,她蹲在空荡荡的客厅地上做最后的整理,心中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正当她起身去桌上倒水时,大门“咔哒”一声响了。 郑淮明推门而入,只见日日思念的女孩就站在餐桌旁,他眨了眨眼,瞳孔中满是掩不住的震惊和欣喜。 连大门都忘记合上,他怔怔地上前几步,无声喊着她的名字。 多日未见,方宜的目光竟一时也舍不得移开。郑淮明一身深灰色衬衫,笔直挺括,衬得他愈发沉稳、清冷。脸色虽不似常人红润,也终于不是煞白的,让人放心了些。 她环顾四周,刚想找手机打字说明来意,郑淮明已经换上拖鞋走过来。 然而,当他迈进客厅,地上的行李箱赫然映入眼帘。箱子开敞着,里面已经填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全是女孩落在这里的东西。 郑淮明愣了一下,那脸上的一点血色霎时褪尽。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她已等不及要理清最后一点瓜葛。 极端的悲怆瞬间将他吞噬,流入四肢百骸,胃里被刺激得猛然纠结,剧烈地收缩痉挛起来。连指尖都失去知觉,郑淮明晃了一下,顾不上疼痛,上前一把扳住方宜的肩膀。 方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骨头被捏得生疼,下意识想后退。 察觉到女孩细微的皱眉,郑淮明触电般地卸下手劲。 可一抬眼,方宜就撞进他幽黑的眼眸,是不见底的恐慌和痛苦。她一瞬失去了力气反抗,呆呆地看着他,快要被这漩涡给拽进去。 郑淮明拿出手机,修长的手指缓缓输入。 他比她高两头,又靠得如此近,几乎将她笼在阴影里。方宜敏锐地闻到男人身上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再次对上视线,郑淮明竟是唇角微弯,惨然地笑了一下。 【不用这个时候来,我不会纠缠的。】 看着这句莫名的话,方宜微怔,却也顷刻就明白他误会了。 他以为自己专挑了他不在家的时间,可她哪有他那么神通广大,连一个人出门的时间都能算准? 方宜用力地摇摇头,急切地抬手想要用手语沟通。可这时她才恨自己这几天太忙,只在手机上学了个三脚猫功夫,那零零碎碎几个词根本表达不清意思。 只能勉强比划着:我没,不走。 慌乱中也不知道比得对不对。 可郑淮明像是什么也听不进、看不进了,他目光失神,抓着她肩的手缓缓松下,颓然撑住了一旁的餐椅。 肩膀越来越低,他的眼神最终定格在她直接踩在木地板的脚上。 郑淮明抬头,额角冷汗涔涔,用口型说:等一下。 方宜不知他要做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见他回身步伐不稳地走向鞋柜,拿出那双崭新的浅粉拖鞋,撕开包装,弯腰搁在她脚边。 心中酸涩,她环顾四周,忘记了刚刚收拾行李将手机放到何处。 郑淮明又打了一行字:【能再送你一次吗?】 这下方宜彻底快哭了,又气又急,一把将他的手机抢下来。 【我要回海城参加同学婚礼,礼服忘在你家了。】 惨白的屏幕光照亮郑淮明的脸,他怔了怔,过了好几秒才点点头。 方宜垂下眼帘,绕过他朝卧室走去。出来时,手里就是那条浅杏色的礼服裙,材质特殊,压不得,只能最后放进箱子。 郑淮明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她身上,女孩却再不看他,自顾自整理东西。 他自知理亏,默默地回卧室帮她拿东西,蹲在一旁搭手。 可胃里的痉挛还是不停歇,紧绷的身体松驰下来反而更疼得厉害。郑淮明只走了几趟,就有些撑不住了,他扶着沙发坐下,缓了一会儿,从茶几下翻出一个小药瓶。 扭开瓶口,节制地往掌心倒出两颗。 附近没有水,正当他想干咽下去时,只见方宜不作声地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搁在茶几上。她脸上神色还是淡淡的,刚刚的不快却也明显消了些。 第五十八章 双刃 午后两点,夏末刺眼的阳光照亮城市,空气中的炎热加速流动着。 金悦华庭二十一楼,厚重的深色窗帘遮住正片落地窗,将光线全然遮挡,只留一线朦胧。客厅里一片昏黑沉寂,冷空调兀自运转,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液晶屏上显示,室内温度仅有十九度。 然而,颓然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大汗淋漓,肩颈上有几根细针扎入肌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线条分明的脊背上同样一片潮湿。 手肘撑住膝盖,郑淮明前倾身体,垂头闭眼忍耐,久久才呼出一口气来。 次卧的门半开着,三日前换了一半的床单仍耷拉在地上,被方宜起身时撞开的电脑椅歪斜。她用过的玻璃杯里,还剩一半水,搁在餐桌边缘。 一切都维持着那夜的狼藉,仿佛她只是刚刚了离开一会儿…… 修长的手指从银针垫上抽出一根,郑淮明拿指腹探了探穴位,下一秒,丝毫没有犹豫地用力扎了进去。 极深、极重。 比刺痛更为难熬的酸楚过电般冲过神经,他呼吸一滞,眸光刹那失神,手却违背本能地持续施力,试图找到那种记忆中的感觉…… 气息徒然地在喉咙处流转,郑淮明一次次尝试,几近虚脱。 为什么没有用?他痛苦地颤抖。 失焦的目光怔怔望向虚无,最后定格在餐桌边女孩喝过的玻璃杯上。杯口还残留着淡淡的、细腻的口红印,让人不自觉回忆起那个炽烈的、带着恨意的亲吻。 这些天郑淮明一个人时,总会反复看那些方宜出席活动的视频,场场不落。万众瞩目中,她一袭华丽礼裙、落落大方,说话间眼神是那样坚定,充满光亮,使他无法将视线移开哪怕一刻。 每当看到她如今明媚自信的模样,郑淮明无数次庆幸,自己当年无意中发现了那张推优意向表。 那是毕业前夕的初冬,十二月北川就已经下起了大雪。临近凌晨,偌大的自习教室里,只余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角落里复习小测。 一到冬天,几乎没有学生会去教学楼自习。简陋的教室没有空调,一入夜堪比冰窖。 宿舍里倒是暖和,但两个人都舍不得分开。 方宜握笔的指尖冻得通红,半缩在袖子里,写一会儿字就僵得发抖。郑淮明每隔一会儿就去换杯热水,将自己的手焐热了,再把她的手攥在掌心暖着。 十指相扣,轻轻摩挲。无言,却充满温柔。 学到十二点多,方宜困得睁不开眼,一眨眼,下巴就“咚”一声撞在书本上。 郑淮明顺势将她搂过来,靠进自己怀里:“先睡一下吧,等会送你回去。” 方宜迷迷糊糊地点点头,无意识蹭了蹭他的胳膊。女孩的脸软软的,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没过几秒就全然依赖地睡着了。 郑淮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眼带笑意瞧了一会儿,将自己的医学书合上,抽过她的高数书。他执笔帮她整理要点,一行、一行地写清解题步骤,不一会儿就写满了整张纸。 桌上再没纸张,方宜的书包就开敞着搁在抽屉里,自然地弯腰翻找新的草稿纸。 那张盖有学校公章的表格就在这时映入郑淮明眼帘,多少学生求之不得的文件,被女孩随手夹在了草稿本里。 外语学院推优交流意向表。 只有不到全院前百分之一的学生有机会拿到。 然而,娟秀的字迹已经签下:自愿放弃推优名额。 郑淮明眉头微皱,将那折了角的薄纸在桌上反复压平。 回宿舍的路上,他故作轻松,温声问起了这件事:“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直接放弃了?今年毕业我就能进医院拿工资了,你不用担心生活费的事。” 谁知,方宜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清浅的月光落进她单纯清澈的眼眸,略有不自然道: “我去不去法国没关系的,你刚进医院肯定很忙,我就去一家清闲一点的翻译所好了,还能多顾家一点……” 话音未落,她先脸红了。哪有女孩先说这种话的? 寂静的校园里,昏黄灯光将两个身影拉得很长。 郑淮明笑着弯腰亲了亲她的脸,神色却是极认真: “你以前不是说,很想出去看看吗?” “现在也没那么想去了!”方宜眼中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而且去法国很花钱的,你刚工作又拿不到多少工资,我不想你太辛苦了……我就是觉得,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啦。” 郑淮明若有所思,没再开口,只是牵紧了她的手。 怎么会不想去呢?正是对这个世界最好奇、向往的年纪,却因要打工赚学费,连北川之外的地方都没去过。 他早不止一次注意到,女孩每次路过国际交流处的宣传海报,目光都难掩流连羡慕。 第二天,郑淮明就称表格丢失,去交流处领取了新的意向表。行政沈老师和他相熟,又知道两人恋爱的关系,没有多想就盖章重新印了一份。 其实,郑淮明的账户里早就为两个人的未来存下一笔钱,虽然不够去法国交流,却也能先填补一些。 他知道方宜担心经济问题,于是认真筹划了接下来几年的薪资,还打电话咨询了助学贷款、就业补贴,写下详细的计划,列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郑淮明想预先做好一切准备,再郑重地向方宜求婚、领证,这样她也好安心、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法国学习。 他甚至悄悄去看了戒指。站在明亮的柜台前,一枚枚婚戒镶嵌在黑绒布中,那样漂亮、精美。 试戴时,微凉的戒圈划过无名指,郑淮明心中蓦地涌起一股温热的浪潮。 从小,家庭和婚姻对他来说只有无休止的压抑……在遇见这个温暖震颤的女孩之前,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如此向往与一个女孩的婚礼和承诺,如此愿望拥有一个小家。 走出店门时,外边突然下起了大雨,街头人群四窜。 郑淮明没有带伞,只好站在屋檐下等雨停。他发短信告诉方宜,外面下大雨了,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天色黑压压的,乌云滚滚,可郑淮明心里却是雀跃不减。 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完全陌生的号码,前缀是海城的拨号。 他疑惑地接起,对面一个粗犷的中年男人问道: “您好,这里是海城西山区派出所,你是叶婉仪女士的儿子吗?” 当夜,郑淮明赶回海城,在停尸台上亲眼见到了母亲的尸骨。 经过四年多的腐蚀,只剩一副白森森的干枯骨架,沾满脏兮兮的泥土和不知名植碎叶…… 那个他以为终于离开家庭桎梏、重获新生的叶婉仪,早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以开车坠崖的惨烈方式,死在了一片无人知晓的荒林,悄然腐烂。直到四年后的冬天,被一个砍林开荒的工人扫开落叶。 郑淮明出奇地冷静,签下死亡认定书,注销了母亲所有证件。 但从那天起,他时常愣神,断断续续的耳鸣和疼痛愈演愈烈。 直到某天清晨醒来,世界戛然静止—— 那个意气风发、万众瞩目的少年,彻底失去了声音,连同他的所有骄傲、自尊,和曾经一片光明的职业生涯。 高领毛衣下,是脖颈间一道又一道新旧交叠的渗血抓痕…… 客厅里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郑淮明深深埋下头。肩膀本能地紧绷,剧烈的颤抖中,扎针的位置开始冒出鲜红的血珠。 那是他最不愿,也最不敢回忆的一段往事,每每想起,心脏都像被一双大手撕扯得粉碎、反复碾压,痛不欲生。 如今,几乎相同的境遇再一次摆在眼前。 四年前的那次失声,持续了整整大半年。可这一次,他没有时间等了:二院整个科室没有一天停止运转,科主任的位子不可能长期空缺。 停薪留职,是器重他的老院长发话,才勉强争取来的。 对于一个无法正常从事医疗活动、恢复期未知的医生。 郑淮明再清楚不过,要不了半个月,甚至是一两周,院里一定会顶不住压力转为停职。 而他也会彻底沦为一个累赘、废人,一个心爱之人璀璨未来和事业之路上的绊脚石。 念及此刻,郑淮明脑海中的弦猝然崩断,捏着银针的指尖重重施力,竟发狠地将整根针深深推入肩头—— 尖锐的刺激席卷,男人漆黑的瞳孔猛地收缩震颤,呼吸瞬间折断,冷汗如雨。嘴唇间女孩咬破的旧伤再次渗出一股血腥味,他自虐般地感受这股腥涩,深深折下的身子久久无法直起。 为什么幸福于他而言只能是奢望? 回忆起那双小鹿般漂亮、坚韧的眼睛,郑淮明昏沉间第一次感到如此剧烈的恨意,不是对任何人,而是怨恨自己。 或许是没了年少的孤勇,或许是上一个四年漫漫长夜太过煎熬痛苦…… 事到如今,他竟还是自私地不想放手。 - 今年夏末尤为多雨,回北川的机票屡次被取消延误,方宜改定了高铁票。 新闻反复机械播报着:“近日,台风力美即将登陆东南沿海,成为今年来登陆我国的最强台风,预计带来强风和特大暴雨……” 列车在雨中高速飞驰,隆隆的雨声盖过了车厢里的嘈杂。方宜疲惫地靠在椅背里,心中是前所未来的复杂。 新娘柴惠上方宜初中时的同桌,也是关系最近的朋友。她从当地二本大学毕业后,考上了民政部门的编制。新郎正是隔壁班的男同学,读书时不熟,毕业后才经人介绍再续前缘。 第五十九章 暗流 台风前夕,天色压抑、暗沉。雨不大,风却吹弯了大树,残枝扑到窗玻璃上,碎叶漫天。 不一会儿,邓霁云带着郑希来了。 在方宜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一个优雅、精致的女人。如今也不例外,即使满眼憔悴,依旧化了淡妆,长发挽起,笑意温和。 稍许寒暄过后,菜端了上来。肠粉、虾饺、奶黄包,都是小孩子爱吃的。 郑希乖巧礼貌,即使小眼睛放光,也只用儿童筷子小心地夹起,甚至踮脚把盘子往方宜那推了推:“姐姐吃。” “以后我就带着希希回海城了,那里至少还有她外婆……”邓霁云轻抚孩子的头发,诚恳道,“方宜,这次真的谢谢你,不然我们真是没办法了。” 看着她眼角的皱纹,方宜不禁回想起那个站在破旧讲台前,年轻善良、对未来充满期许的女教师。每天,她都将乌黑长发梳得光亮,用不同色彩的发绳束起,桌边总放着一本精装的诗集。 她说,同学们,永远不要失去目标,每一天都值得你们认真去生活。 那明亮的眉眼与如今的邓霁云缓缓重叠…… “邓老师,如果过去不是您帮我,我也不可能今天走到北川。” 方宜停顿了一下,来这里前,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今天我也有些话想对您说……之前瞒着您,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这件事,但我渐渐发现,相比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琢磨,不如坦诚地说出来。” 邓霁云惊讶地抬头,对上了方宜平稳、温润的眸子。她让郑希去一旁的儿童乐园玩一会儿,待孩子走远后,十分郑重地点点头:“你说吧。” 方宜轻抬五指,只见那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灰色的素圈戒指。她微微攥拳,缓声道:“我和郑淮明,认识很多年了,我们在大学时就在一起了……” 邓霁云眼中闪过一刹深深的震惊,本能地垂下眼。 “我知道,他对于您来说很特殊……” 旧事被再次提起,邓霁云有些难堪:“方宜,你们之间的事,和我们——” “邓老师!”方宜打断她,坚定地说下去,“其实,这次转学是郑淮明帮忙办的。他不想让我告诉您,但我觉得,如果不说,以后一定会后悔。” 邓霁云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 “这件事有多难,您应该也清楚,凭我的能力根本做不到。”方宜放轻声音,柔声说,“是他知道了,主动去联系的……” 她翻出检查单的照片,推到邓霁云面前:“还有,他早就去做了移植配型,失败了。那段时间,他胃出血得很严重,是我替他拿的报告。” “因为是内部做的检查,没有登记名字,您可以不相信……但他真的去做了。” 窗外狂风大作,呼啸而过。餐厅里客人寥寥,桌上的菜早已凉了。 邓霁云喃喃问:“胃出血?他……他为什么……” 想到那段时间,郑淮明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模样,方宜眼角也不自觉潮湿: “您应该也感觉到了,郑淮明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他说,既然人已经去世了,就没必要再说这些了,不如让你们还有一个能怨恨的人,好过只剩下伤心和内疚……” “邓老师,其实今天告诉您这些,是我自作主张。我只是觉得……带着恨生活,人是没法真正幸福的。” 气氛陷入一片死寂,邓霁云呆呆地垂眸,捏着茶杯的手指泛红。 半晌,她忽然眉头轻拧,掩面哽咽。 远处玩耍的郑希察觉到母亲的悲伤,连忙跑过来,努力地拍着邓霁云的背,手足无措道:“妈妈,妈妈……” 邓霁云摇头,背过身去,肩头不住地耸动。过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打开随身的手拎包,翻动片刻,从最隐蔽的夹层中,取出了一张多次对折的信纸。 那纸张残破不堪,折起的边沿粘着一层脏灰。 “这是……我收拾国廷遗物时发现的……应当是他来北川治病后写的,压在抽屉最底下。”她难掩伤悲,“你知道的,当时我……还好没有烧掉。” 那时她恨透了郑淮明,曾经想过将它一烧了之。 邓霁云艰难地将信纸推过去: “麻烦你,转交给他。” 天边乌云笼罩,轰隆一声炸响闷雷,瞬间暴雨如注,哗哗地冲刷着大地。 吃完饭,方宜将邓霁云母女送上了出租车。回海城的高铁票是傍晚的,开学前受台风影响,将会连日大雨,她们必须在台风来临前离开北川。 那封薄薄的信,像有千斤重。 方宜顾不上回车里拿伞,一脚踩进街边水洼,冒雨跑向了那个屋檐下的身影。 那一夜的吻还历历在目,炽热的目光相触,两个人皆是如过电般微怔。 郑淮明没有料到她还愿意见自己,幽黑的瞳孔中难掩震惊。下一秒,看到女孩发丝上雨珠接连滚下,他慌忙抽出一张纸巾,想要为她擦拭。 方宜没有躲避,任郑淮明的指尖蹭过脸颊,而是拿出手机,输入一行字,递到他面前,目光灼灼。 【你帮忙的事,还有骨髓移植的事,我都告诉她了。】 郑淮明抬起的手滞仍在空中,眼里闪过片刻茫然。随即思绪就像湍急的河流被骤然冰冻,他张了张嘴,指尖的纸巾刹那被大力紧攥捏碎。 方宜猜到他想说什么,一把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凉得惊人,比雨水还要冰冷。 她凭着一股失而不再得的勇气,写道: 【你想让郑希怀着对哥哥的怨恨长大吗?你当年瞒着我突然提分手,你知道我在法国有多恨你吗?我一点都不好过!你这样不是真的对她们好!】 郑淮明脸色煞白,用力闭了闭眼,像是无力承受这话语,轻柔而决绝地挣脱她的手,背过身去。他宽阔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从口袋中摸索出一盒烟,打火机在指尖慌乱按下。 “啪嗒、啪嗒——” 狂风大作,微弱的火苗一次、又一次被吹灭。 忽然,一辆出租车在街边停下。车门打开,一把明黄色的伞在雨幕中撑开,郑希小小的身影跳下车,朝这边跑来。 脚步像被钉在原地,郑淮明默然看着她靠近。 碎步停在几步之遥,郑希仰起头,水灵灵的眼眸躲闪,有些胆怯地望向这个名义上的哥哥。 望着她局促的神情,郑淮明微怔,心口杂乱跳动着。郑希那清澈的一双圆眼、紧张时轻抿的嘴唇,与记忆里郑国廷的神色如出一辙,是那样熟悉。 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伫立,他俯视着这个小小的女孩,一时不知她要做什么,默然对峙着。 只见郑希小心翼翼地合起伞,咬了咬嘴唇,似乎鼓足了勇气—— 她踮起脚,飞快地将伞塞进郑淮明手中,转身淋雨跑回了车上。 郑淮明下意识地接住,诧异地抬头望去。大雨滂沱,开敞的车门里,邓霁云的目光穿透细密朦胧的雨丝,猛然对上了他的眼睛。 半晌,她微微颔首。 出租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渐渐在雨中悄然驶离,红色的尾灯彻底消失不见。 郑淮明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伞湿淋淋的,微凉雨珠顺着他的手滚落。一抹鲜亮的明黄色,在阴郁灰暗的空气中,像是一簇火苗,将他贸然烫了一下。 这把伞隔着疏远而体面的距离,隔着遥遥雨幕,带着某种释怀、歉意、告别,送到了他的手中,是那么轻巧,又那么沉重。 方宜走到他身边,此时此刻,全然忘记了两人之间的爱恨嗔痴……她握住郑淮明的手,轻轻摩挲。 这一次,他没有再躲开。 她从包里取出那张单薄的信纸,递到郑淮明手中: 【这是邓霁云托我转交给你的。】 【这是郑国廷的遗物,他来北川治病时写下的,一直压在抽屉底下。】 读完屏幕上的话,郑淮明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泛白。 他眼中深邃晦暗,翻涌着一阵难以捉摸的情绪,轻轻打开了这页纸。 那简陋的、折痕破碎的薄纸上,只有短短三行字—— 第一行的“郑淮明”三个字被反复划去,错开一行,写下:【儿子】二字。 【婉仪走的那天,托我好好照顾你。】 【爸爸没有脸再见你。】 病中沧桑的字迹歪歪斜斜,折角顿挫,力透纸背。纸面几处拱起,隐约有曾被濡湿的痕迹。 不足几十个字,郑淮明读完伫立原地,久久不语,纹丝不动。 大风裹挟着雨星吹透他的衬衣,将纸角刮得哗哗作响,男人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塑,站在灰暗的雨雾中。 方宜看不到纸上的内容,见他沉默,不免担心。她靠近了些,直到触上郑淮明的手臂,才发现即使隔着衣料,他的体温也格外滚烫,竟在无意识地颤栗。 抬眼,只见他双眼通红,神色是无法言喻的悲痛,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潮湿。 身体仿佛置身于一片云雾,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撕裂—— 所有的感官都抽离开来,郑淮明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团温暖的沼泽,恍惚中,远远看见了年轻时的父亲。 暖色的漩涡中,郑国廷的身形高大伟岸,眼里充满慈祥的笑意。他微微俯身,双手撑膝,笑看着年少的自己,说道: “这次出差错过了你的生日,是爸爸不对,爸爸给你买了模型飞机,你来看看喜不喜欢?” 另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快去拆呀,你不拆妈妈替你拆了啊?” 原来,这些年里,郑国廷对自己不只有恨。 第六十章 复合 大雨瓢泼、夜如浓墨,马路上汽车寥寥,街边的商店也都早早关门。 往日繁华热闹的北川市被按下暂停键,黑色轿车在孤雨中飞驰,溅起深深浅浅的水花,时间仿佛成了虚无。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清冽的车载香水气息,有些过于浓郁,似乎在掩盖若有似无的烟味。 方宜佯装小憩,靠在椅背上,用闭合的双眼将谈话的可能隔绝。 然而,近在咫尺的喘息仍钻进耳畔,时轻时重、隐忍压抑,让她恨不得将耳朵彻底堵上。 突然,轿车猛地急刹—— 车靠路边停住,轮胎与地面大力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方宜来不及反应,惯性前冲,被安全带勒得肩膀生疼。 郑淮明握着方向盘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只顾得上打开双闪灯,整个人就骤然折下去,另一只手瞬间捣入上腹。 驾驶座的空间有限,他侧背过身,额头抵在窗框上,脊背止不住地颤栗。 面上喜怒不形于色,可激烈的情绪已经快将他吞噬,如一把尖利的刀将五脏六腑捅得烂碎。 近在咫尺,方宜不是感觉不到郑淮明的痛苦,却还是偏过头不再看。 既然身体不好,就不该站在电视台外边吹风等她,再不济,以他的人脉、口才,想混进大厅还不是轻而易举? 他是不是赌她一定会心软? “这套不是每次都好用。”方宜闭了闭眼,狠心道,“你能不能别老拿自己的身体要挟我?” 男人的呼吸声瞬间停滞,半晌,才哆哆嗦嗦地叹出半口气: “没有……” 黑暗中,郑淮明悲哀地勾起唇角,发狠地拿骨节碾压那块冷硬的痉挛,疼得目光失神。所有痛感搅在一起,分不清是心脏还是那切去一角残破的胃。 他努力挽回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再赌她心疼? “爱人先爱己,你才出院多久,就敢这么折腾?又想进医院?”方宜责怪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关切,“你的药呢?” 郑淮明似乎疼得厉害,许久没有回应。 她自顾自地去翻副驾的储物格。一打开,里面十分凌乱,除了证件都是烟盒,还有三四个撕了包装的小药瓶。 方宜认得其中两个,一瓶是他常吃的解痉药,一瓶是止痛片。她将后者放回去,扭开解痉药倒出两片,目光触到车里冰凉的矿泉水,还是收回了手。 看到对面似乎还有一家便利店亮着灯,她叹了口气,去拉车门:“我去买瓶热水,等下换我来开吧。” “咔哒”一声。 把手上的红色显示灯亮起,方宜如何用力也打不开。 郑淮明竟将车门全都上了锁。 “别去,我没事。”缓过这一阵急痛,他抬起一张冷汗涔涔、惨白的脸,眼中难掩对她离开身边的恐惧。 方宜见他如此反应,嘲讽地笑了一下:“我不像你,会一声不吭地消失。” 郑淮明当然知道她在指什么,生涩地吞咽了两下,接过药片,直接仰头干咽下去。又倾身将四个药瓶全拿出来,各吃了几片。 方宜不知道其余两瓶是干什么的,视线顿了顿,没有阻拦。 窗外暴雨如注,水流哗哗地顺着玻璃淌下,远近灯光交织,模糊了整座城市。 郑淮明仰陷在椅背间,寂静的空间里只剩他时急时缓的呼吸声。过了约莫十几分钟,止疼药起效,他紧绷的肩颈才松下来。 “方宜……我们好好聊聊行吗?”郑淮明迫不及待想去拉方宜的手,嗓音暗哑,带着几分温柔,“我准备好了饭,你饿不饿?先回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皮肤相触的刹那,方宜抽回了手。 之前还要分房睡,现在倒是明里暗里邀请她去家里。 “我要回云锦嘉园。”方宜不作任何解释,干脆地拒绝,“你想说什么,就现在说吧。” 没想到她如此决绝,郑淮明黯淡地点了点头——至少她还愿意听他说。 上午电视台走廊里的那一番话、女孩的两个问题,在他心头如烙铁般滚了一整天。 “之前我失声的那段时间……被院方停薪留职了,可能你听金晓秋说了吧。”郑淮明正过身子,直视着方宜,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其实,这还是李院帮我争取的……最多半个月,就会面临停职、转岗……” 转到后勤、形状、医技这样无关紧要、边角料的部门。 方宜拧眉注视他,听着这些顾左右而言他的话,直接打断:“我知道。” “之前的事……对不起。”郑淮明艰难地开口道歉,为从贵山回来后的回避、犹豫,为之前那夜没追出去的吻,“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方宜,如果我再也恢复不了了……” 他不忍说下去,顿了顿: “你值得更好的人。” 大风吹得窗玻璃颤动,不远处,有灌木被连根拔起,在风的漩涡中纷飞。 其实,方宜早就猜到了郑淮明态度转变的原因。 但当她切实听到他这些话时,心脏还是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轻笑了一下,可笑意不达眼底: “郑淮明,所以……如果失声的是我,或者说,如果哪天我缺胳膊少腿、生了病,你就会立刻扔下我,是吗?” “不可能!”郑淮明瞳仁轻颤,急切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会离开你?”方宜的尾音因愤怒微微发抖,“你这是在羞辱我吗?你从心底就看不起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他手足无措,胸腔大幅度地起伏。 胃里的疼痛一瞬炸开,一声短促的闷哼卡在喉咙口。郑淮明生生忍下这剧痛,狠狠抓住变速杆,用力到指尖痉挛。 “我……我不是不相信。”他恨不得伸手将那器官掏出身体,唯独惧怕失去这唯一解释的机会,“你不会走的,我知道……是我不想拖累你……” “拖累”两个字尖锐地涌入耳鼓,事到如今,他才终于将真心话说了出来。 方宜看着眼前男人诚恳、焦灼的面孔,冷汗从他英挺的眉骨落下,划过那张英俊、斯文的脸。 从青涩意气,到成熟稳重,无数泛黄的回忆翻涌。 方宜哽咽了,眼睛干涩得刺痛:“毕业那年,你和我分手……也是因为你失声了对吗?你怕拖累我,把我送去法国,又让姚春华以学校的名义资助我一大笔生活费。” 她将拖累两个字念得极重。 郑淮明愣住了,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见到他失魂落魄的表情,方宜就明白自己说的丝毫不差:“你每次困难的时候就把我推开,等好了又来找我,你把我当什么?” 她缓缓抬手,指尖触上郑淮明湿冷的皮肤,描摹着他的五官。屈辱、怨恨、愤然,几乎是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郑淮明,在你心里,我就是爱你这份光鲜的、该死的工作,爱你健康的身体,爱你照顾我……” 方宜注视着他,神色是那样平静,一眨眼,泪水却滚滚而落。她轻笑,一字一句说下去,“爱你的身份地位,爱你这张脸……是吗?” 轰鸣的暴雨将世界隔绝,灯光昏黄,女孩晶莹的泪珠闪动,灼烧着他的心。 可郑淮明深不见底的眼波中,是一片比虚无更深的迷茫,徒然地垂下,连一个反驳的词语都寻不到。 方宜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手里有一把剪刀,她一定将这个男人的胸膛直接破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在跳动! 她一把扯下领口,用力到布料变形。 那白皙的锁骨下,是一道足足十几厘米长、狰狞的疤痕,暗红陈旧,宛如一条丑陋的蜈蚣。 在郑淮明震惊的目光中,方宜拽着他冰凉的手,触上这块皮肤。 “毕业前,有一次我在学校看见,去追你的时候从楼梯上滚下来……我就看着你头也没回地走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不去回想那段往事,“你知道我在法国的时候有多绝望吗?你知道我是这么认识沈望的吗?” “那年冬天,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一闭眼就会想起你。我只能喝醉了,才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为什么你要和我分手,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哪里做得不好?” “有一天夜里我喝得太难受了,找不到回宿舍的路。图卢兹晚上有零下十多度,如果不是沈望路过时好心,我早就冻死了!” “你自以为是地把我扔下,以为我在乎你的前途的时候……”方宜满脸泪痕,声声如泣,“你有没有想过,我有多痛苦……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有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郑淮明颤抖着手,轻轻触上这道疤痕,连移动半分的力气都没有了。凸起的痕迹、暗沉的血色,整整四年都无法消去…… 女孩的话字字泣血,他脸色越来越青白,心脏像是被撕裂开来,痛到抽搐麻木。 “对不起……”郑淮明再说不出其他的话,只是反复低微地道着歉。 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去牵她,一只手攀上胸口,无意识地撕扯着锁骨下的衣料,指骨作响,几近拽碎。 明明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可他还是自私地不想放手,抓住、又或者是坠下去,只在一念之间。 理智、尊严都已经被踩得稀烂,郑淮明喃喃道: “是我错了,方宜……给我一个机会弥补你,好不好?” 方宜注视着他的溃不成军,泪流满面。 然而,终于将那些多年堵在心间的话说出来,她内心却是无比的平静,仿佛一弯再掀不起波浪的海湾。 第六十一章 倒刺 不再是年少青涩的大学生,对于两个成年人来说,这个提议合情合理。 从那天起,郑淮明再来接方宜下班,总是心照不宣地开回金悦华庭。几天后,恰逢月底,她退租彻底搬了家。 将衣服一件件整理挂入衣柜,色彩温和明亮的长裙、牛仔裤,与男人黑白灰的衬衣紧贴。柜子里散发一阵淡淡的清香,那和郑淮明身上的气息很像…… 仅一个小小的举动,方宜微红了脸。 大学时,也曾听说室友和男朋友出去过夜。那是窥探成人世界的隐秘缝隙,大家总凑在宿舍一起小声地讨论着、笑着,薄薄飘起的窗纱下,震惊、兴奋、好奇掺杂在一起。 方宜也被不止一次问过,面对朋友神秘的笑意,她总是先红透了脸,生怕摆手慢了一秒: “我们还是学生呢。” 可着急的否认和回避中,又隐隐有一丝少女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期待。 然而,那些羞于说出口的心思似乎是多余的。 搬到金悦华庭大半个月,最多只是相拥着入睡,止于一次次眷恋到极致的亲吻。好几次已经吻得朦胧不清、难舍难分,触到郑淮明剧烈起伏的胸膛,方宜揪着他的衣角埋下头,紧张地等待着下一个动作。 可男人只是留恋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抬手温柔地掩上被子,转身走入浴室。 明明好几个瞬间,从郑淮明滚烫的鼻息、颤抖的指尖中,她都能感觉到他快要溃堤的爱意…… 哗哗的水声中,方宜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茫然。 - 十月秋,依旧阴雨茫茫。许多人都说,这是近十年最多雨的一个秋天。 方宜午后照例去导演室开会,结束后她和沈望被李副导单独留了下来。 短期拍摄合作顺利,节目组想要和他们的团队签订长期合约,不仅限于片头短片的拍摄,还深入到整个节目的现场录制当中。 “合约期一年,是和电视台签。如果《健康医学说》的节目出现问题,也会保证你们转到台下其他节目。”李副导拿出合同,笑盈盈地递给他们,“你们可以考虑一下,最好下周末之前能给我们一个答复。” 不是项目制合同,而是直接和电视台签合约,这是多少团队做梦都拿不到的认可。 可揣着这张份厚厚的“黄金保障”,方宜心头像被一团棉花堵着。明明该开心的,听着同事们欢呼庆祝,她始终没有想象得喜悦。 余姐已经在招呼大家晚上去聚餐,沈望悄悄将方宜拉到门外。 “你是怎么想的?”他问。 方宜笑了笑:“挺好的,相当于端上电视台的饭碗了。” 这是他们回国前想都没敢想的。 沈望冷不丁问:“你知道今年电影节的金奖作品是谁吗?” 方宜愣了一下:“已经出来了?” “上周的颁奖礼。”他说,“那天晚上我们在加班录节目。” 不想扫大家的兴,方宜回到屋里,还是高兴地与大家庆祝,接过热腾腾的咖啡,一起讨论聚餐的地点。 往年每年她都会准时观看电影节颁奖礼,然后将获奖的影片如饥似渴地看完,与沈望、谢佩佩喝着啤酒彻夜长谈…… 她走到角落,远离热闹和喧嚣,拿出手机想查一查获奖名单。 一打开屏幕,却见三个周思衡的未接电话。 开会的时候手机静音了。 周思衡是很少直接联系方宜的,要是有什么事也是通过金晓秋传达的多。 方宜猜是有要紧事,连忙回了过去。 回拨却许久没人接,等待声持续在耳边回响。 正在方宜想挂掉回个微信时,电话突然接通了。 “我刚刚在开会,什么……” 周思衡打断了她,声音焦急而犹豫: “你下午能请假吗?刚刚老郑胃疼得厉害,我现在把他送回家,但我等会还有门诊。” 方宜心里“咯噔”一下:“家里有药吗?你们现在到哪儿了?” “刚进小区,在医院开过……” 周思衡话音未落,听筒压过几声嘈杂,被人抢了过去。 接着,熟悉的、略有沙哑男声传来: “你忙吧……我没……” 后半句话彻底没了声音,“哐当”一下,手机砸在地上。 听着周思衡隐约的喊声,方宜的心跳霎时乱了节奏。她不知道以郑淮明的性格,得有多难受才会愿意放下工作休息。 又叫了几声,没有人回应,方宜索性挂断电话。她回屋拿了包,和同事简单说明情况,就往金悦华庭赶。 下车冲进楼栋,电梯上的数字缓缓上升,她从没觉得二十一层如此漫长。 等方宜输入密码推门而入,已经急得满身汗。 周思衡应声从卧室走出来,匆忙将桌上的工作证揣进外套:“还好你能请假,我真得回医院了。” “他怎么样了?”方宜毫不掩饰担心,脱了鞋光脚就往里走。 周思衡愣了一下,拦住她小声问:“你们真和好了?” 刚刚他进屋,见家里明显添了不少女性日常用品,还不太敢相信。 方宜点点头:“吃过药了?” “在医院挂了水,药也吃过了。”周思衡叮嘱,“今天别让他回医院上班了。” 方宜走进卧室,只见郑淮明背对着侧躺在床上,被子下的身影仍微微蜷缩。窗外雨还未停,绵绵的雨丝打在玻璃上,屋里没开灯,一切都是黯淡。 就连被子也是简约的灰色菱格,显得他愈发孤独、沉寂。 怕惊扰他浅眠,方宜没有出声,走近了才发现郑淮明没有睡着。他侧脸陷在枕头间,半阖着眼,冷汗涔涔,像是在忍痛。 看见方宜,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与眷恋,刚想说话,脸色却白了几分,整个人肌肉猝然紧绷。 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郑淮明在发抖,方宜心疼得要命,半跪下来,将手伸进去。果然,摸到他双手都抵在上腹,又湿又冷。 “不是挂过水了吗?怎么还疼?” 她心中酸涩,这些天好几次半夜迷迷糊糊中,都听见他压低声音接电话。简短几句后,身旁的重量便空了,卧室的门打开又合上,很快又是大门关上。 一觉睡到清早,方宜醒来,另一侧也总是冰凉的,不知已经离开多久。 “是不是前几天就不舒服了,怎么没听你说?” “还好……没多疼了。” 郑淮明摸索着攥住她的手,竟是挣扎着要坐起来。方宜好言劝了几句,还是拗不过,只能扶他靠在床头。 本来心里就乱,见他如此逞强,她话里难免带了气: “我看我还是不回来的好,你还能多躺一会儿。” 郑淮明微怔,垂下目光:“是没必要回来的,耽误你工作了吧……” 方宜蹙眉,她丢下工作、这么着急忙慌的,还不是因为担心他? 倒像她多此一举了。 方宜直接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郑淮明掌心中的温暖一空,下意识指尖往前,却没能再抓住。 她没再说话,起身时,看见他右手背上仍贴着输液的透明胶布。 女孩转身出去了,卧室的门轻轻关闭,也挡住了郑淮明懊悔、不舍的眼神。 可心疼还是真的,方宜并没有走,坐在沙发里劝自己不要和病人怄气—— 先是在购物软件上下单了两套暖色的双人床品。一套淡粉色、一套浅蓝色。又扎起长发,走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一股小米粥的清香蔓延整个客厅。 分出一小碗粥,方宜试了试温度,端进卧室里。郑淮明似是没想到她还会回来,惊讶地望着女孩走近。 方宜坐在床边,神色温和:“吃点粥吧,空着胃药水刺激更大。” 她舀了一勺,绕过他抬起的手,径直送到他嘴边。 郑淮明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眉眼: “我……自己来吧。” 方宜不答,坚持由她来喂,大有不吃就不放的意思。 虽有些不习惯,郑淮明还是就着她的手,咽下了这口热粥。 温热从喉咙一直流进胃里,将冰凉的肺腑都融化了几分。他从未被这样悉心照顾过,心口安帖而踏实地一下、又一下跳动着…… 小米粥再清淡不过,可郑淮明也只吃得下几口。 方宜喂过去,他还是会张嘴,但肉眼可见他吞咽得越来越艰难,额头上也又染一层薄汗。 心里因刚刚的事别扭,见郑淮明吃得辛苦仍不说话,她更是赌气地一勺、一勺递过去,想看看他吃到几时能喊停。 一碗小米粥眼看要见底,郑淮明难受得厉害,咽下一口,连呼吸都沉重几分。 方宜还是高估了自己狠心,不舍得再喂,重重地将小碗搁到床头柜上。 白瓷底与木头相撞,清脆的一声—— “吃不下了会不会用嘴说?” 她声音不大,语气甚至是柔和的,却让郑淮明没由来地心慌。 看不见地方,他只能用手抵御不断下坠的疼痛,努力维持表面太平: “你煮的,我不想……浪费。” 此言不假,郑淮明是真舍不得剩下,这女孩第一次亲手给他煮的粥。 更深处,病中难免脆弱,他也有些和自己对抗的消极意味,不想承认这身体连几口粥都喝不下。 方宜将勺子扔进碗里,淡淡道:“我请假回家,是因为我真的很担心你,这是我的事,你不用有负担。” 一口一(twgx)个“你”、“我”,将两个人分得再清楚不过。 郑淮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急切地想要弥补: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能回来看我,我真的特别高兴。” 第六十二章 患失 三个小时后落地渝市,方宜开机,微信里并没有想象中接连的消息。 只有几个工作群上亮着红点,将郑淮明的头像挤到了后列。 方宜还点开看了一眼,文字确实止于那一句:晚饭回家吃吗? 有点说不清的失落,沈望叫了好几声她才回神。 “先去现场看一眼,布置的道具提前跟老张说好,他去找人弄。” 手机塞进包,方宜将心思专注于工作:“行。” 在舞台现场忙碌,一下午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天边染上暮色,又逐渐彻底漆黑。 这次影视节规模很大,投资方更是一线知名品牌,出手阔绰。不仅是出席嘉宾,就连随行工作人员都一起安排在五星级凯月酒店。 和主办方顺完流程,酒店专门派车来接,这豪华的待遇让谢佩佩瞠目结舌,急忙让方宜掐她一把: “我们居然也有车接送?那我们以前背着设备骑共享单车是怎么回事?” “今晚的酒店是不是有泳池?我好像没带泳衣!” “听说这次影视节要来好多明星,李影后也会来!” 一上车,谢佩佩就和余姐叽叽喳喳起来。 沈望哑然失笑:“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玩的,还想游泳?晚上去一楼开会——佩佩,你可不准要签名,别给我丢人!” 方宜坐在谢佩佩旁边,此时被她当成了救命稻草。 “你看我哥又凶我,我就装作影迷要个签名都不行。” 方宜打开微信,已经早过了晚饭点,可郑淮明再没了声音。 她心不在焉道:“嗯……要签名有损我们的专业性。” 窗外,陌生的城市灯火向后席卷。谢佩佩见得不到支持,瘪着嘴去找陈哥撒娇了。 方宜回了几个微信,将额头靠在冰凉的玻璃上。兜兜转转,又翻回了郑淮明的那一条。 不回也不知道再发?还是又上手术去了? 突然,消息在眼前跳了出来。 郑淮明:【是不是还在忙?我有个手术,排骨放在冰箱里了,你回来热一热再吃。】 郑淮明:【图片】【图片】 方宜立即点开,只见是一大盘糖醋排骨,包了保鲜膜,搁在冰箱冷藏室第二层。 还有两个菜,依稀是她爱吃的地三鲜,和清炒生菜。 黑漆漆的车厢里,屏幕光线照在方宜脸上,是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弯了嘴角。一整天的疲惫好似也消散了,倒是增添几分无奈—— 怎么这么迟钝,连她是在赌气都看不出。 谢佩佩凑过来:“方方姐,你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方宜连忙把屏幕扣上了,清清嗓子:“你刚刚说想要谁的签名?” “李影后啊,我喜欢她很多年了!” “我有个认识的朋友在艺人经纪那边,我帮你问问。” 谢佩佩喜上眉梢,熊抱住她:“我真的太爱你了!” 后排许循远幽幽道:“不是说有损专业形象?” “又不是冲上去要,托人签一个怎么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看了谁的微信。”许循远也不是故意的,刚好座椅中间有条缝。屏幕那么亮,他一抬眼就看见了。 方宜挣脱谢佩佩的熊抱,咬牙切齿地回过身:“要你管——再说了,你怎么乱看别人手机?” 女孩半跪在座位上,双手搭着椅背。虽是表情略有不满,眉眼间还是笑的,可见心情非常之好。 大巴行驶间,窗外斑驳的光影闪烁,她眼睛亮晶晶的,好不生动可爱。 许循远愣了一下,忽然,大巴向右转弯。 方宜没扶稳,差点一个踉跄。 “哎,你小心点。”许循远本能站起来,一把拉住她胳膊。 方宜短袖外搭了件薄薄的防晒衣,可他指尖还是感觉到了衣料下的纤细的手腕—— 许循远松开手,掩饰脸上的不自然道: “我视力好不行?而且不就是那个姓郑的消息吗,遮遮掩掩的,还以为是你是什么大明星在搞地下恋情!”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大半个车厢的人听清。 方宜张了张嘴,出人意料地没有反驳。谢佩佩藏不住事,下意识飞快地瞥了沈望一眼。 许循远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没继续说话。 倒是沈望自然而然地将话接了过去:“快到酒店了,这会儿二楼还有晚餐,大家去吃点,八点半会议室集合。” 凯月酒店恢弘大气、金碧辉煌,足有三十多层,矗立在夜色中。由于住了不少品牌方邀请的明星,活动期间安保非常严格,每个人都得凭工作牌和身份证进入。 与谢佩佩的兴奋劲儿不同,方宜内心没什么波澜。毕竟这些年在外风风雨雨,国外皇家的庄园住过,货车的茅草堆也睡过。 方宜和谢佩佩住一间房,她回房洗了澡,下楼到餐吧吃碗了宵夜,便拿着笔记本电脑往会议室去。 郑淮明发完那一条,就又没了下文。 方宜意料他在医院没时间看手机,可直到深夜开完会,过去四五个小时,依旧没进新消息。 他真不关心她为什么不回消息? 还是太放心她肯定是在工作? 第二天开工前,方宜才迟迟收到了郑淮明的第三条消息。 【听晓秋说你去渝市了,注意休息,工作别太累。】 【哪天回来,我去机场接你?】 也不问她为什么不回复。 方宜心中对上次的事还有不满,看到这两行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甚至能想象到,如果郑淮明站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样的表情说着这些话。肯定又是笑意温和地、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地注视着她…… 就像大学时他们闹矛盾,郑淮明面上就没生过一次气。 方宜把手机揣进口袋里,决定再也不回他。 影视节第一天是开幕式,傍晚现场热闹非凡、明星云集。拍摄任务不重,方宜和沈望沟通好流程后,就坐在角落里候场。 不一会儿,正式拉开帷幕。硕大的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掌声和尖叫声震耳欲聋。 各个电视台的获奖节目轮番登台,不乏许多业内知名的导演、制片人,看得方宜也不禁热血沸腾。 “接下来,有请纪录片频道年度最佳节目——《穿越千年》!” 方宜惊喜,和沈望对视一眼,一同用力鼓起掌。 《穿越千年》是一部以历史人物为主线的考古纪录片,由于题材严肃、小众,算不上热门。可它叙事流畅、巧妙,考古挖掘部分严谨,将历史科普与历史人文结合得极好,方宜看过不止一遍。 没想到,《穿越千年》竟打败了几部脍炙人口的纪录片,一举拿下最佳。 看着主创一一登台,纪录片的画面在万众瞩目中播放,方宜竟有些热泪盈眶。 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不是坐在这台下守着摄像机,而是带着引以为傲的作品站在台上…… 直到开幕式结束,方宜依旧沉浸在刚刚的感动中,久久余音绕梁。 回酒店的路上,大家似乎也都受到感染,沈望讲起当年在安纳西拍摄的回忆,引得阵阵欢笑。方宜也跟着笑,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盈。 明天的拍摄是重中之重,在大堂简单地开了一个小会,沈望带陈哥去找制片,其他几人一起乘电梯上楼。 谢佩佩摇着方宜的胳膊,撒娇说:“我们睡前再去吃餐吧的提拉米苏吧,我都饿了。” 方宜点头:“那先回房把包放下吧。” 许循远幽幽道:“这么晚吃甜品,对身体负担很大,还容易长胖。” 方宜笑着捂住谢佩佩的耳朵: “别听他的,他是治心脏的,管不了这么多。” “对牙也不好,老了牙都掉光。” 十三层“叮”的一声到了,团队房间都安排在同一层,大家笑闹着从电梯走出来。 走廊宽敞华丽,铺着厚厚的毛绒地毯,幽静怡人。一连轴转了一整天,回到这温暖舒适的室内,方宜也不禁想要赶紧洗个澡、躺到床上休息一会儿。 拐过转角,一道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昏暗柔和的灯光下,几步之遥,只见郑淮明长身玉立,伫立在房门边。他深灰的衬衣领口解开两颗纽扣,袖口挽至手肘,带着风尘仆仆。 方宜简直以为自己眼花了,直到听见谢佩佩的惊呼,才意识到不是自己在做梦。 面对这位不速之客,其他人面面相觑。 “郑淮明……”她怔怔唤道,“你……你怎么……” 空气中有股若有似无的酒气。 郑淮明没有回答,只轻轻颔首,算是和其他同事打了个招呼。他嘴角带着礼貌的微笑,却有几分勉强。 北川距离渝市几千公里,坐飞机也要三个半小时。 他的突然到来,实在让方宜措手不及。 半晌,她回过神来,抱歉地和同事们解释了几句,走上前去。 身后,许循远的视线定在郑淮明身上,略有深意地笑了笑,转身刷卡开门。其他人也各自回了房间,谢佩佩跟着方宜就要走,被余姐一把拉回。 “我和……” 余姐将傻傻的小姑娘拽住,意味深长:“听话,今晚跟姐睡一间。” 最后一扇门关上,走廊里再次陷入寂静,方宜越走近,萦绕鼻尖的酒气就越重。 郑淮明始终沉默,注视着她的情绪幽深晦暗,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全然吞没。 方宜已经隐隐猜到了郑淮明出现的原因,却不敢相信,他会因为自己不回消息就有这么大反应。 动容之余,还有一股强烈的不安涌起——(mnnu) “你喝酒了?”她轻声问。 高大的身影笼在阴影里,见他还是不做声,方宜从包里掏出房卡。 第六十三章 清晰 会客室的木门被李栩轻轻带上,偌大的房间瞬间陷入寂静。 冷白的墙,一张长方的红木桌摆在中央,四角摆放深绿的植被。 郑淮明径直在桌对面坐下,挺拔的肩膀后靠,镇定从容,锐利的目光透过薄薄镜片,落在池秀梅身上。 池秀梅不自觉被震慑住,局促地站在门口,扯了扯短一截的袖子。 取下白大褂别着的签字笔,在修长的指尖转动两下,郑淮明淡淡道:“请坐。” 这一声像下了特赦,池秀梅连忙拖动椅子,椅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面前这个男人胸前没有戴工作牌,看不出深浅。池秀梅掩饰不安,虚张声势问道:“你是这里的领导?你能把我女儿的电话给我?” “我姓郑,是这次纪录片项目的负责人。”郑淮明不置可否,“方宜去出差了,您有什么需求可以告诉我。” 池秀梅胡搅蛮缠了几句,见他态度平和却丝毫不松口,只好将事情原委全盘托出。 按她所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从七零八落的叙述中,郑淮明听懂了几分:家中原在海城乡下有一处老房子,如今卖了,政府还补贴了一笔钱。池秀梅是特意赶来北川给大女儿送钱来的。 “感谢平时领导的照顾啊。”池秀梅蜡黄的脸上堆着笑,“这孩子上大学以后,就一个人过了,我这都没怎么管……家里条件也不好,我好不容易把她妹妹给拉扯大,这下终于有机会能弥补一下了。” 得知池秀梅是一个人来北川,尚无住所。郑淮明叫来下属,替她安排了医院附近的酒店。 将人送走后,他坐在会客室里,眉头紧皱,指尖轻轻叩击着台面。 在医院工作这些年,郑淮明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一眼就看出池秀梅的动机绝不止“送钱”这么简单。 拿出手机,在方宜的对话框上停留了半晌,那小猫抱着摄像机的可爱头像,让他神色柔和了片刻。 指尖轻滑退出,郑淮明打通了另一则电话: “老陈,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人,查一查她近十年都在哪里定居……” “还有她在全国范围内的所有就医记录。” - 方宜听说池秀梅到北川找她,几乎是一结束工作就坐飞机赶了回来。 坐进黑色轿车,连日的疲惫总算缓解片刻,她接过郑淮明递来的热拿铁,垂头轻抿了一口。 “累了吧,先回家休息一下?”郑淮明体贴道,“洗个热水澡,吃点东西,晚上再去也不迟。” 方宜轻摇头,坚定道:“现在就去吧。” 回来的飞机上,伴随着千里高空的微微眩晕和嘈杂,池秀梅的面容早在她脑海中已不太清晰,唯有那辆驶向遥远山峦的火车还历历在目…… 二十分钟后,方宜站在酒店走廊上,面对着眼前这道薄薄的房门,竟有些近乡情怯。 无论往事如何,池秀梅毕竟是她这世上唯一的近亲。 海城一别,已有近十年——说不喜悦、期待是假的,却有更多难以言喻的晦暗情绪占据心头。 郑淮明静静地陪在方宜身后半步,适时地抚了抚她的肩膀。 抬手轻叩,片刻房门从里面打开。 池秀梅苍老的面孔映入眼帘,年过半百,岁月在她松垮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宛如一道道干涸的河流。一双浑浊的眸子在看到方宜的那一刻,才蓦地亮了一下。 “小宜!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池秀梅一把拉住方宜的手,粗糙的指纹摩挲着,“听说你去出差了?累不累?” 母亲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方宜有些无措,只笑了笑。 一句“妈”堵在喉咙口,竟是喊不出来。 池秀梅拉她进屋,正要关门,往后一瞥,就看见了站在身后的高大男人。她视线在方宜和郑淮明之间打了个来回,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声:“你们领导怎么也……” 郑淮明没有说话,却稳稳抬手挡住了即将合上的门,侧身迈进屋里。 这意味再明显不过。 池秀梅也不傻,没有哪个领导会帮着又订酒店、又接送的。这人看着气度不凡、位高权重,她心里乐开了花,却生出有几分忌惮。 “小宜,前些年妈带着初月去珠城,没想到那亲戚不肯帮我们,害得我们只能一边打工,一边住在工地里……”池秀梅说起以前的不容易,眼里满是泪花,“当时我自顾不暇,一直想联系你来着,今年才刚刚把(oyae)债还清……” 方宜摸着她满是厚茧子的手指,多年各处打零工、风吹日晒,让她确实比同龄女人看着还要衰老几分,心中不免酸涩。 “你别怪妈,当年你能考上北川,妈知道你肯定有能力……不像你妹妹,她才那么小,要不是跟我走,就只能生生饿死了。”池秀梅哽咽,一边抹泪,一边用余光瞧着站在后边的男人,声音放轻了些。 郑淮明却像看不懂她的暗示,将拎来的果篮搁在地上,丝毫没有要退远的意思。 池秀梅悻悻地垂头拉方宜在沙发上坐下。 “去年初月也毕业了,在一家琴行工作,日子总算好一点了。”她絮絮叨叨着些家长里短,说了好一会儿,才切入正题,“前年你太姥姥去世,家里海城乡下那套房子卖了一笔钱,之前是妈忽略了你……这钱本该有你的一份。” 来的路上,方宜已经大致听了这事,并不惊讶。 这位远房的太姥姥她并未见过,内心也难起波澜。 挡住池秀梅塞给她的银行卡,方宜略有生疏地说:“现在我赚的钱够自己花,这些钱您和初月留着吧。” “妈知道你现在有出息了,这四万块钱虽然不多,但你一定要拿着!” “初月刚工作,现在需要用钱的地方多。” “你就听妈的话,好好拿着。” 两个人来回推了半天,说来说去都是车轱辘话,方宜只能先收进包里。 到了晚饭时间,郑淮明在附近一家广式酒楼提前订了包间。一桌菜点得丰盛、周到,池秀梅笑得合不拢嘴,一直拉着方宜讲话,从过去家里老房子的花园,念到她读初中时的趣事。 方宜心中五味杂陈,笑着一一应了,入口的佳肴却是如同嚼蜡。 郑淮明始终很少开口,不动声色地添茶、布菜。 快结束时,他出去接了两通电话,再进包房时,脸色变得有些僵硬。 “是不是医院有事?”借着添茶,方宜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没事。”郑淮明淡淡道。 将池秀梅送回酒店,回家后,方宜先去洗了个澡。 等郑淮明从浴室里出来时,就见她抱膝坐在沙发角落,长发散着扑在手臂间,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连头发也顾不上擦,上前将人搂在怀里。 刚刚洗过热水澡,郑淮明身上尚有温热的水汽,带着沐浴露清冽的香气,将方宜包裹,她不自觉将头往他肩颈靠了靠。 郑淮明的掌心掠过她的脸颊:“其他的你别担心,我有一个做旅游的学妹,周末让她陪你们在北川好好逛逛。” “嗯。”方宜闷闷地点点头。 池秀梅是说想在北川留几天逛逛,这要求不过分,却让她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时隔十年再次见到母亲,方宜惊讶于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也因此隐隐愧疚。 “你说……”方宜有些迷茫,清澈的眼眸中映出一丝惆怅,“这么多年了,她为什么……” 郑淮明不自然地垂下目光,犹豫了半晌,还是偏过头轻轻吻她,安抚道: “别多想,可能就是年纪大了,想借着房子的事再见见你。” 唇齿相依,方宜不愿否认,她很喜欢郑淮明的亲吻。这样的安慰极其受用,须臾就已经忘却了当下的烦恼,沉溺在这个温柔的吻里。 两个人潮湿的气息相融,方宜闭眼仰头迎合,指尖渐渐抓紧郑淮明的衣角。 已经决定了要在他最爱的时候分手,可她还是愿意去享受此刻的温存。 - 第二天清晨,郑淮明开车送方宜到电视台门口。 “那晚上我直接去海悦餐厅等你。”她倾身,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 看着扎马尾辫的身影下车彻底消失在翼闸后,瞳孔中最后一抹柔软褪去,郑淮明抬手关掉车载音乐,昏暗的驾驶座骤然安静下来。 二十分钟后,二院门诊三楼。狭长的走廊尽头,挂着“超声室”的门牌外,郑淮明一身白大褂,戴着口罩并不言语。 护士小陈礼貌指引:“池阿姨,您里边请。” 池秀梅看清那三个字后,土黄的面色霎时难看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站在门口就是不肯进去,外边还有几个排队的病人,纷纷不满地抱怨。 “方宜工作忙,昨天见面看您脸色不好,我就自作主张了……现在中老年人每年体检是很必要的,可以排查一些基础疾病。”郑淮明温声说,“脸色蜡黄,带有褐色沉淀,掌根呈粉色斑块,很有可能是肝代谢的问题,保险起见,还是做一个检查比较好。” 池秀梅握紧拳头,气愤得满脸通红:“我做什么检查!我又没病,大清早的故意晦气我是不是!” 见委婉的劝告无用,郑淮明慢条斯理地从口袋中拿出一沓打印病例,翻阅道: “六年前,您在珠城得过一次病毒性肝炎,入院五周,逐渐发展成肝硬化;一个月前,刚在珠城八院做过一次腹腔穿刺引流……二院的肝病科还是不错的,借这个机会复查一下,对您的身体有好处。” 这话无疑是拿针扎在池秀梅身上,戳破了她所有拙劣心思。中年女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跟小陈进了超声室。 第六十四章 落锁 这一夜太过漫长,方宜坐在急救室门外,等到手脚冰凉、呆滞麻木。 池秀梅急性腹水感染,长期患病身体虚弱,术后引发高烧,转进病房观察。郑淮明回来时,身边跟了个男医生,年纪不大,但严谨认真,将注意事项叮嘱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还要有拍摄日程,方宜只在住院部陪了一会儿。 回程的车上,城市天际的另一边隐隐泛白,灰暗的街道间,晨起的小贩已经亮起灯。出租车里一片寂静,广播里机械的女声响着,提示今明两天北川市将迎来一次大降温,受冷空气和寒潮影响,今年整个北方预计将迎来近二十年最早的初雪。 ——也同样会是最漫长的冬季。 路边席卷的树木不知何时已经掉光了枝叶,或许是更早,在上一次台风时就已经卷落了大半。方宜后知后觉,秋天已经要结束了。 身旁的男人半靠在阴影中,黎明的光亮若隐若现,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郑淮明久久不说话,也并不作辩解,像是在等待她的裁决。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那几张检查单方宜看了,也从何初月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郑淮明打算瞒着她将池秀梅转回珠城的医院,掩去利用与算计,营造出一副慈母千里寻亲、弥补少时遗憾的戏码。 方宜突然觉得很无力,铺天盖地的失望将她掩埋,一次次的重蹈覆辙,让她连与他争吵的欲望都全然丧失。 他们享受着亲吻和陪伴,生活中的所有小事郑淮明都会迁就她、照顾她,营造出一副爱情亲密的假象。 可一旦遇到大事,郑淮明永远有自己的一套解决方法,其中不包括和她共同商量,甚至没有知情权。 两个人沉默着上了楼,直到方宜卸下拎包转身进屋,郑淮明像是有些焦急,拉住她的胳膊:“对不起,我只是怕你难过,你妈妈好不容易来北川找你……这件事我没有准备不告诉你……” 方宜停下脚步,轻声问:“什么时候?” 等池秀梅哪天死了以后,还是更晚。 郑淮明顿了顿,声音低哑下去,实话说道:“等转院回珠城以后。” 方宜站在客厅中央,环视着这个屋子。原本黑白灰的色调中,沙发间放着两个浅黄的柔软抱枕,茶几上浅粉的水杯里还余半杯橙汁,遥控器框里是几包没吃完夹起的零食……这里已经慢慢地染上了她的色彩,一点、一点的侵入。 可他的心呢,她回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方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正走进去过。 “够了。”她无力地叹息,触及那苍白的脸色,念及他还病着,不欲争吵,“我只希望你记得,我是一个成年人,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有自己的选择权。” 方宜冷静道:“从小生活了十几年,我比你更了解我妈……你这样做,我不会感激,反而觉得在你心里我很愚蠢、很软弱。” 一步之遥,郑淮明注视着她失望、哀伤的表情,心头微微震颤。 或许,这一次他真的错了……他盲目想要保护的这个女孩,远远比他想象得坚强、镇定。 “对不起……” 郑淮明喃喃道,巨大的心慌将他吞噬,可这一句道歉已经说过无数次,此时显得那样单薄。 方宜点点头,没有再多作回应,神色寞然地看了一眼表。 已经早上六点了。 夜里又是输液,又是等手术,两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更别提郑淮明还犯着胃病,此时已是面如金纸,叫人看着都心揪。 “你今天上午没班,再去睡一会儿吧。”她温声劝道。 郑淮明见方宜神情稍缓,心中那根弦却始终无法松弛,有些不安地看着她往卧室走去。 背影渐远,却不是主卧的方向—— “我就在次卧睡一下。”方宜回避了他的视线,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不容商量,“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十点还有拍摄,免得起床吵醒你。” 郑淮明微怔,一句“没关系,我……”还未讲完,已被关门声挡在外面。 他呆呆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跳忽然乱了节奏,整个人像忽然从高空坠下,失去了所有感知。 踉跄着上前想要挽回,郑淮明拉下门把,慌乱扳动了几下,却无法推开。 从里面上了锁。 就像她伤透了的、斑驳的心。 - 寒潮降临,一夜席卷这座北方的城市。前个周末温暖的阳光像是一场幻觉,满地落叶被暗沉干燥的风彻底清扫。 清晨五点过半,医院还笼罩在清冷的薄雾中,空气中泛着潮湿,人迹寥寥。 郑淮明刚下手术,换去白大褂,一身黑色夹克,从侧门独自走出急诊楼。 这个点食堂已经开始供应早餐,他脚步微停,犹豫了一下。但只是想到那些汤汤水水,就已经开始反胃,实在吃不下一口,还是匆匆路过。 靠近门诊楼,远远地,树下一团杂乱的色彩映入眼帘。细看是一窝刚出生(savw)的小猫,大多是玳瑁、橘色、白色相间的,胎毛尚未褪去,足有五六只,嗷嗷待哺地躺在杂草当中。 四周没有母猫的身影,郑淮明想起办公室还有些喂猫的吃食,刚起身,就碰上楼里保洁的阿婆。 “郑医生,最近挺忙吧,好久没见您了——这窝小的生得真不是时候,前两天那母猫在门口马路上被撞死了。”李阿婆眉头紧皱,叹息道,“马上降温了,冬天一来,估计挺不过去。” 郑淮明在院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见谁都笑眯眯的,从运器械的大爷,到保安室的门卫、浇花的阿姨,都愿意和他打招呼。李阿婆也不例外,之前他有时在这喂猫,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看着最多两个月。” “是啊,您看那一只,眼看就要断气了。”李阿婆指过去,那缩在最里面的一只最为虚弱,比其他几只都要小一圈,哆哆嗦嗦的,看着连叫唤都快没力气了,“郑医生,您不如抱一只回去养着玩吧,这小野猫不比那些个有品种的难伺候,给口饭都能养活,还亲人得很。” 郑淮明笑了笑,没说话。 他回办公室取了些猫粮和奶粉,掺热水泡软。有强壮的几只扑腾着爬起来,凑过来吃,余那两只体弱的,挣扎着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半蹲在路边,浅蓝的医用口罩上方,露出一双深邃淡然的眼睛。平日拿手术刀的一双手轻柔地抓起小猫脖颈,一一用针管喂进去。 “您弄得可真细致。”李阿婆笑,“反正我看您经常来,应该还是喜欢的吧?带回去养着多好。” 郑淮明眼里的笑意淡了些:“平时太忙了,没时间养。” 李阿婆乐了:“哎呀,你们文化人讲究多!养这个要什么时间啊,我在老家养过好几窝呢,给点粮就自己到处窜,还能逮老鼠嘞!” 甚至没有考虑片刻,郑淮明摇了摇头。 医院附近流浪猫多,他平时只是顺路添些粮水,不忍它们受苦而已。 但眼下没两天气温就快跌破个位数,若是扔在这儿,定是没有活路。 郑淮明找来纸箱,垫了两层毯子,给侧门熟识的保安塞了两包烟,将它们搁在门卫室暖气旁边。他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李栩,叫他散到各个科室的群里。 做完这些,他点了根烟,和保安寒暄了几句,身影径直消失在路口。 - 周末傍晚飘起了零星细雨,初冬的风阴冷,不少路人已经戴起围巾。 巷子的二层小楼里,工作室所有人罕见地到齐了,但氛围不同以往的欢乐随性,显得有些压抑。 “所以……”方宜站在台前,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诚恳而坚定地将话说完,“请大家回去考虑一下,这并不代表我们的团队要分开……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展,以后两个组分线运行。” 作为负责人之一,沈望接过话筒,也简单地总结了两句。 会议结束,大家第一次并非笑闹着散场。看着屋里渐渐空荡,方宜内心五味杂陈,沈望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早点做决断是好的,你知道的,我会跟你边走。” 其实,在正式宣布前,方宜已经单独和不少同事聊过后续的发展。她不愿以个人想法一刀切、阻断其他同事的前程,所以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分成两组的办法。 像摄像的陈哥、李哥,他们年长、经验丰富,肯定能挑起电视台这边的大梁,而像余姐、谢佩佩,都是纪录片专业出身,更愿意走创作道路。 但这次团队内分组,注定纪录片这边会有摄像的流失,需要加入新鲜血液,也代表着需要未来长期的磨合…… 沈望走后,夜幕降临,方宜一个人呆呆地趴在工作室台面上,侧头望着窗外华灯初上。 她不想回家。 自从上次和郑淮明闹了别扭,她每天回家得越来越晚,不是在工作室加班,就是去医院看池秀梅,夜里回到家洗完澡就上床睡觉。 郑淮明似乎也很忙,好几次见他神色疲惫,即使是十一二点进门,有时客厅的灯也是黑的。 有一天夜里,方宜半夜口渴,摸黑去厨房倒水,正巧撞上郑淮明开门。她闻声探头,却见他进屋后扶着鞋柜,身形久久不动。 那沉寂漫长,足足一两分钟,郑淮明背对着她,在黑暗中微微弯下脊背。 方宜本睡得迷迷糊糊,但这么长时间,也意识到不太对劲,踩着拖鞋上前询问。摸到他的手背,是不正常的发烫。 “你发烧了?”她惊呼,下意识去探他额头。 郑淮明直起身子,轻轻挡开方宜的手,嗓音嘶哑低沉:“换季有点感冒,吃过药了,不碍事……” 第六十五章 灰败 穿过缭乱的灯光和纷乱的人群,初冬的夜风迎面吹来,冷得彻骨。 回去的出租车上,夜晚市中心拥堵,两个路口走走停停。 车里又开着暖气,有些闷热。没过几分钟,方宜就皱起眉头,有些难捱地在郑淮明怀中辗转。昏昏沉沉间,额角冒出碎汗。 郑淮明连忙打开了一点窗,让空气流通,一边抬手替她顺着后背,一边心疼地低声哄着: “喝点水缓一缓,快到了……”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被方宜关在了心门之外。可又是那么无力,好像所有努力都南辕北辙。 她在门里独自痛苦,他在门外束手无策。 出租车好不容易在金悦华庭停下,郑淮明尽量平稳地将女孩抱起来,走进电梯。可随着轿厢上行,方宜忽然呜咽起来,不停地推着他的肩膀。 郑淮明心焦,眼见她呼吸有些沉重,急得连声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可她不回应,半晌才低低地念着: “郑淮明……” 以为方宜难受想吐,郑淮明大步朝家门走去。心中慌乱,他六位密码输错了两次,“滴滴滴”的警示声在寂静的楼道中回荡。 他懊恼道:“马上,马上到家了……” 感受到怀中人安静下来,郑淮明焦急地偏过头去,却见方宜伏在他肩头,竟在无声地哭泣。一颗颗泪珠滴落,随着眼睫颤动,簌簌而下…… 她眉间拧紧,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其难过的事。手指揪住他的衣服,肩头克制地颤动着,委屈到了极点,喃喃道: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是不是只有分开才会好过一点?” 郑淮明不可置信地僵在了原地,像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寒冷透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动作的力气。 方宜竟已经想过了“分开”这个词。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抖着手去开门:“你喝醉了……” 大门在身后闭合,客厅里一片漆黑。方宜用力摇头,埋在他肩头哭得愈发伤心。郑淮明没法走出哪怕一步,用尽了所有力气将她抱紧,鼻尖在发间摩挲: “这次是我错了,我会改的……答应我,除了分手,什么都行……” 谁知,听到“分手”两个字,方宜忽然用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他。 “不分手!”她执意远离郑淮明的怀抱,一双潮湿通红的眼睛迷蒙,泛着一层水雾,挣扎道,“不分手……你都不知道我……我多难过,凭什么分手……” 方宜哭得满脸泪痕,所有挤压的委屈顺着醉意倾吐而出: “你知道你爱的人突然提分手是什么感觉吗?” “你感受过被人欺骗、隐瞒是什么滋味吗?他还口口声声是为了你好……你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郑淮明对上她痛苦的目光,心脏霎时像被一只大手揉捏挤压,每一寸呼吸都像小刀划过般尖锐,割得鲜血淋漓。 月余前,她不过是消失了两天不回消息,他就已经急得快要崩溃,追去渝市。 郑淮明不敢细思,曾经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会有多伤心才会远走法国、四年不回,更不敢想,苗月去世时,她是怎么一个人撑着办完葬礼,怀着怎样的心情发出那句“这辈子再也不见”。 一直以来,是他的自以为是、固执自傲,毁掉了他们之间的信任和爱。 郑淮明弯腰将方宜深深拥进怀里,痛到无法承受,他面上冷汗涔涔,幽黑的瞳孔一片虚无: “我知道……对不起……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不知道。”方宜哽咽,挣脱不开男人的怀抱,她拼了命地用拳头捶下去,“你要是知道……这次就不会又背着我去找我妈……” 女孩喝醉了,失控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用力砸在郑淮明背上。 这一拳、一拳,是她痛过的…… 他毫不阻拦,生生地捱着,脊背连着胸腔阵阵钝痛,浑身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方宜力竭地趴在郑淮明怀里抽泣。 他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爱你……” 然而,方宜温热的指尖摸索着触上他冰凉发颤的嘴唇,带着哭腔控诉道:“郑淮明,你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 郑淮明张了张嘴,半晌竟连一句辩驳自证的话都说不出来。 方宜捧着他的脸,轻轻地靠过去吻了一下。她自嘲地弯了嘴角,晶莹的瞳孔中泛起一丝悲哀和不甘:“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没爱过我。但我觉得,爱不会让人这么痛苦……” 近在咫尺,气息交融。郑淮明怔怔地注视着方宜的脸。 ——爱是什么? 无数熟悉的面孔在脑海中浮现交叠,郑国廷苍老绝望的眼睛,叶婉仪一袭红裙消失的背影,郑泽天真灿烂的笑容,邓霁云蒙蒙雨幕中告别的颔首…… 苗月一声声稚嫩的“郑医生”,还有天台上,余濯和余伟相拥而泣的身影…… 爱是那件奖学金换来却被扔下的白毛衣,是那块夏日里腐烂的水果生日蛋糕,是力透纸背的一句:爸没脸再见你。 是悔恨,是内疚,是自责。 在方宜哭泣的质问声中,除了与她相恋的那日子,郑淮明一时竟无法找到一丝关于爱的美好回忆。 他也把这些痛苦,顺着“爱”这个原本幸福的字,一并带给了他爱的人…… 浓稠的夜色像是千斤重,快要压断他的脊梁。空气忽而变得稀薄,郑淮明眼前一片模糊,无论胸膛如何用力起伏,都无法吸入一丝氧气,整个人蓦地苍白下去。 他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喃喃地反复念着:“别放弃我……” 像是对方宜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上一次,你问我是不是后悔和你复合……” 方宜靠在郑淮明颈侧,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昏昏沉沉间,灼热的泪水又一次掉下来,“我以为在一起会没那么难过……我以为我能强大到高高兴兴地爱你,再毫不犹豫地走掉,让你知道我有多痛苦……” “我高估自己了……我后悔了……” 明明想好了要报复他,却一次次心软、一次次难过,比彻底分开还要煎熬。 方宜哭得精疲力尽,然而直到彻底昏睡过去,双手都紧紧地环着郑淮明的脖颈,没有松开。 压抑的黑暗中,郑淮明像是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墙半跪下去。膝盖重重落地,他本能护住怀中的女孩,肩膀撞在冰凉坚硬的墙面上。 原来……他在她心中早已判了死刑。 涣散的目光在虚空中停滞,郑淮明艰难地喘息了几下,脸色骤然灰败。 他还有挽回的机会吗? 身后仿佛是无底的深渊,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踩在碎石滚落的边缘,只需一步坠空。 - 黎明天色灰暗,窗帘一夜未合,阴天黯淡的晨光照进客厅,隐隐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嗡嗡的手机震动声响起。 侧蜷在沙发上的男人眉头微皱,半晌缓缓地掀开眼帘,又不适地合上。反复几次,瞳孔中才勉强聚起一丝神志,徒然地动了动手指。 昨夜郑淮明照顾方宜吃药睡下后,忍不住去卫生间吐了几回。这两天本就没正经咽下去什么食物,空荡荡的胃腹应激抽搐不止,吐到最后连胆汁和胃液都呕不出来,整个人伏在洗手台上倒不过气,脱力地往瓷砖地上滑。 一片黑暗中,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短暂地失去过意识,最后头重脚轻地回到客厅,连次卧都没力气走近,就合衣倒在了沙发上。 头痛欲裂—— 郑淮明艰难地吞咽了两下,像有针扎在太阳穴里搅动。好在一夜过去,解痉药起了效果,胃里的痉挛平息下去,只余骨子里散不开的钝痛,像将骨头都打碎了重新拼接。 手机屏幕上,六点半的闹钟不停地响着,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五六分钟。 他就着茶几上的冷水,摸出两片药吃下去,迷茫失焦的目光在客厅里扫视一圈,忽而闪过一丝慌乱。他踉跄地起身,推开了卧室的门。 蓬松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女孩睡着的眼睛,如蝶翼般长长的睫毛低垂,呼吸平稳而悠长。方宜睡得很沉,长发如海藻般散乱,几缕扑在了被枕头挤压的侧脸上。 上大学时,她趴在桌上睡着也像这样,柔软的脸颊被手臂挤得圆圆的,很可爱,像某种毫无防备的小动物…… 郑淮明眷恋注视着,心中的荒芜因这片刻回忆而有了一丝温度。直到体力不支地眩晕,他才深深地合了合眼—— 不想放手……哪怕只是幻觉,他竟也奢望再温存一会儿。 想抬手帮她理一下头发,他苍白的指尖犹豫了片刻,还是怕打扰,起身带上门离开。 门诊八点半开始,郑淮明到办公室换上白大褂,翻阅完住院部送来的报告单,距离开诊还有将近一个小时。 若是平时,他最多撕开文件柜里冷硬的切片面包,或是什么也不吃。但昨夜种种在脑海中浮现,郑淮明起身去了食堂,久违地喝下半碗小米粥。 温热浓稠的粥划过食管,坠进残破的胃里,几乎是瞬间就引起了阵阵不适。 不想这副身体再成为累赘,他手执瓷白的勺子,捏得骨节泛青,强迫自己不能立即吐出来。 可即使掌心按进去反复按揉着,不到十分钟,还是尽数吐在洗手池里…… 走出食堂后,郑淮明站在路边,一连抽尽两根烟,才暂时压下胸口的翻涌。 一转头,远远看见门卫室旁李阿婆的身影,她脚边放着一个熟悉的纸箱。 “郑医生,早啊。”李阿婆招呼着,“之前你发的还挺管用,每天都有人来看。” 第六十六章 分手 雨刷器飞快地来回摆动着,车门合上,将震耳欲聋的雨声隔绝在外。 “李医生,不好意思,耽误你下班了吧。”方宜抱歉地笑笑,“其实没事的,他不应该特意麻烦你。” 这于情于理都是私事,哪有让下属加班的。 夜里车少,李栩转动方向盘,轿车掉头驶入空旷的马路。 “没事的,郑主任平时特别照顾我们,帮他我是心甘情愿的。”他不在意地笑了笑,爽朗道,“方老师,要是累了你就睡一会,千万别和我客气。” 车里空调温度刚好,缓缓驱散冬夜的寒意。 明明是几个小时刚坐过的位置,方宜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对味道特别敏感,方才车窗降下来时,那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的确是从车里散发的。 但坐进来以后,又闻不太出来了。 方宜试探问:“你有没有觉得车里有股味道?” “啊,有吗?”李栩诧异,说着抬手闻了闻袖口,讪笑道,“是不是因为我刚刚查完房没换衣服就来了?不过今天也没弄太脏……” 再追问下去,好像太较真了。 方宜笑了一下,一语带过:“没什么,可能是刚刚开会旁边的人抽烟了。” 回到金悦华庭,客厅是意料之中的一片漆黑。 短短一天之间,电视台工作的疲累,医院争吵的悲伤痛苦,签约合同的喜悦,还有面对郑淮明那种深深的无力、纠结,如同蛛丝全部缠绕在一起,将方宜紧紧地包裹,透不过气来。 她连灯都没有力气去开,脱去高跟鞋,磨得酸痛的脚掌直接踩在了冰凉的木地板上。 “喵。” 一声柔软的叫声响起。 浅浅的月光下,一只毛茸茸的团子从沙发处蹒跚而来。 方宜蹲下来,将小猫抱了起来,拢进怀里。它依赖地蹭了蹭她的脸颊,那一丝紧贴的温暖直达心底,泛着酸涩。 一滴眼泪悄然滑落,隐入黑暗。 - 池秀梅出院后,在酒店休整了两日,何初月借了轮椅,陪她去市区逛了逛。 临近月末,连连降温,天气预报说,近日会迎来北川二十年来最早的一次初雪。可雪迟迟没有落下,反而是风裹着湿冷的水汽,跌破了零度。 方宜抽空去了一趟市区,池秀梅始终挂着脸,她全当做没有看见,刷卡给母亲添了两件入冬的衣裳。 回珠城的票定在周日中午,池秀梅刚开过刀,不适合坐飞机,订了一间高级软卧。 周六晚上,方宜加完班从工作室出来,一想到家里那针落地都有回响的寂静,心里实在闷得难受,打车又去了莱特小调。 喝了两杯,沉浸在嘈杂充实的音乐和人群中,整个人暖融融的,她才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或许是不想面对第二天的送别,方宜一直在酒吧待到凌晨一点半才回金悦华庭。 一进家门,鞋柜旁摆了两三个礼盒袋,都是适合术后病人的滋补保养品。只见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惨白小灯,郑淮明支着额头,一个人静静坐在沙发的角落。 光线昏暗,隐隐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如雕塑般一动未动。 方宜弯腰拖鞋,鞋跟轻轻嗑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男人才如梦初醒般地抬眼。外衣还没换下,深灰的圆领毛衣下,是他上班常穿的黑色西裤。 郑淮明肩膀沉了沉,似乎用了一点力气,才撑着扶手缓缓站起来。 “之前很多医院没有在线病例。”他呼吸声有些重,顿了顿,“这是从第一次入院开始的报告,带给周主任……会有用的。” 文件夹递到面前,方宜没有接,注视着他半笼在阴影中的脸。 “转院的事,谢谢你。”她有些压力道,“你平时已经很忙了,不必做到这样……还有这些礼盒,你拿回去吧。” “她是你母亲……”郑淮明指尖滞在空中,半晌,缓缓搁在了桌上,“不麻烦。” 两个人走近,女孩身上散发的酒气越来越明显,掺杂着酒吧纷乱的香水味,逐渐涌进他混沌的意识。 郑淮明薄唇张了张,但像怕她厌烦,关心的话咽进干涩的喉咙。 反而是方宜的目光停住,落在了他青筋分明的手背上——皮肤上两道明显发红的凹陷,像是久贴医用胶布过敏的痕迹,中间还有一个很狭小的针孔。 “你去挂水了?”方宜眉头微蹙,脱口而出。 郑淮明目光略有失焦,缓缓低头看了一眼手背,声音像被粗砺的石头磨过:“没事……下午有点低血糖,挂了一点……葡萄糖。” 他说着,下意识将手收回。 可本就是撑在鞋柜上才稳住身形,郑淮明动作稍急,眩晕和心悸一齐上涌,整个人霎时脱力,失去了重心。 上一秒还在说话的男人,突然迎面软倒下来。方宜来不及惊呼,一把将他扶住,焦急唤道:“郑淮明?你怎么了?” 心跳杂乱得过分,郑淮明想要回应,可稍一张口,心脏就像要从嘴里呛出来,顶得恶心欲呕。冷汗唰地湿透了脊背,他浑身轻颤,身子不断地往下滑,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药的副作用太强了。他后悔下门诊时打了一支,胸闷到没法站起来,才会在沙发上昏沉到这个点,在她面前失态…… 方宜哪里撑得住他一米八几的个子,勉强半架住,摇摇晃晃地快要一起栽倒。 终于,感受到她的慌乱,郑淮明努力抽出一丝神志,抬手抵住了墙面。他不敢将全身重量压在女孩身上,提着一口气,艰难地飘了几步,失力倒进了柔软的沙发。 “你怎么回事,到底哪里不舒服?” 方宜摸上他的手,冰得没有一丝温度,全是渗出的冷汗。 郑淮明靠在沙发里,心脏抽动过速,呼吸始终无法通畅,头难耐地不断后仰,肩头辗转。不敢让她看出端倪,想要揪住胸口衣领的手指陷进沙发布里,无声地死死地紧攥又松开,几乎生生将布抓碎。 见他一反常态地没有摁着胃,额头也是冰冷的,方宜一时不知如何能帮上忙。 凌晨一点半。不是胃疼,也没有发烧,可眼前的男人已经难受到意识模糊,嘴唇都咬破了。 她心揪到气愤:“你病了还做什么病例,还不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休息一下会死是不是?” 摸出手机,已经将急救电话输入,一只手用力将手机按了下去。 “低血糖……”郑淮明偏过头,双眼无力地半阖,“给我……冲一杯……” 他没说完,但方宜已经起身冲进了厨房,倒杯热水,又舀了白砂糖搅进去。 郑淮明抖得拿不稳杯子,就着她的手喝下小半杯,合眼缓了一会儿,脸上稍稍有了血色。 方宜记忆里,大学室友犯过低血糖,就是像这样一时难受到快昏倒,喝点糖水又能很快好转。 “一天低血糖两次,郑淮明,你再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她将水杯重重搁在茶几上,随着水洒湿了手指,后面半句没了说下去的欲望。 他自己就是医生,她操心有什么用? 最后一点醉意也彻底消散了,方宜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郑淮明,轻声问: “能走吗?我扶你进去躺着吧。” “你先睡吧……”他仍有些虚弱,胸口微微起伏,“我没事了。” 方宜点点头,正要走开,却见沙发边地上有什么东西的反光。定睛一看,像是一片很窄的药板。 她弯腰去捡,那药长得很奇怪,不同于常见药每板八粒、十粒,巴掌大的铝箔板上,只有两颗而已。 刚触上边角,郑淮明先一步扑过去从她手里抽走,力气很大,说是抢也不为过。 “盐酸”两个字一闪而过,药板锋利的边角划过指腹,方宜疼得一缩:“嘶——” 柔软的皮肤上,一道浅浅的口子瞬间渗血。 “对不起……”郑淮明没料到会伤到她,无措地拉过她的手想要查看。 方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实在是气闷,直接将手抽走,转身进了屋。 躺在床上,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始终无法入睡,指尖的刺痛在黑夜中突突跳着。 脑海中不停闪过郑淮明满脸冷汗的侧脸,不像失去力气的虚软,倒像是喘不上气——低血糖真能难受成这样吗? 方宜爬起来,打开手机给金晓秋发去信息: 【郑淮明在吃一种药,很奇怪,一板只有两颗。】 【开头是盐酸什么什么的,名字特别长。】 金晓秋大概在值夜班,立即回了一个很无奈的表情包: 【不能是别的字吗?你知不知道盐酸开头的药有多少?】 【什么类型的药也看不出来吗?有没有胃药?】 【太多了,抗生素、降压药、降心率、抗过敏……是不是盐酸雷尼替丁?这是胃药。】 方宜无力地搓了搓眉骨。 有可能,但她上网搜了几个包装的图片,冥冥之中总觉得不像是这种药。 凌晨三点多,在倦意的侵袭下,方宜握着手机迷迷糊糊睡着了。 - 第二天中午,方宜去酒店接池秀梅时,郑淮明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 远远望见那抹挺拔的身影,她心里是说不出的烦闷。其实她已经在网上提前订了车,但比起尴尬的相处,方宜更不愿在池秀梅面前和郑淮明闹得不愉快。 进了高铁站,在高级软卧的候车室安顿好,距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 或许是走到这一步没了回转余地,池秀梅终于不再闹腾,拉过方宜的手叮嘱,慈祥道:“小宜,在北川好好的,工作不要太累……” 第六十七章 祈祷 手术室门前瓷白的地面上,鲜红血滴被担架床的轮子和脚步踩乱,沿着走廊,深深浅浅、一片斑驳。 那是刚刚推进去时,郑淮明随着颠簸无意识呕出的血。无菌铺单浸透了,顺着边角一路淌下来。 轻飘飘的信纸散落,染红了边角。 心口像被重物锤到粉碎,方宜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闭口不提、轻描淡写的“双亲去世”,竟是如此痛苦到惨烈的一段过往…… 将家庭所有不幸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愧疚、自责、后悔于一次次深夜蚕食着这个男人的血肉。 方宜回想起那日的车站提分手,自己那一句脱口而出的“你太自私了”,想起郑淮明紧抱着她剧烈颤栗的肩膀,她痛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明明直到只剩下一具空壳,还在努力善待别人—— 他救人无数,却没能救得了自己。 那副光鲜亮丽、温柔至极的外表下,内心早已千疮百孔,还是强撑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想去爱她。 方宜泪流满面,因过度的悲伤而缺氧,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她咬破了唇角,满嘴的血腥气,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着:“我不知道……对不起……” 要是她知道他很痛就好了,要是她早一步察觉他已经一步步陷入绝望的深渊就好了…… 这一刻,浑身沾满了鲜血,方宜心里没有怨、也没法恨了。 ——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去爱。 无论是继父何志华的暴怒和抽打,还是池秀梅那永远躲在厨房油烟机后的臃肿身影……面对爱人的隐瞒和回避,她本能地与之对抗,甚至用违心的狠话来自我保护,伤人伤己。 突然,手术室的打开了。 李栩从里面走出来,他的手术服上全是连片血迹,深浅交叠,看着极其惨烈。 所有人紧张的目光都盯向他,方宜心脏漏跳了一拍,不知哪来的力气先一步冲上去:“李医生,他怎么样了?” 她眼中满是猩红血丝,碎发因泪水胡乱沾在脸侧,憔悴不堪。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面对过无数悲痛家属的医生,李栩第一次没有了说话的勇气。他不敢直视她,艰难摇了摇头: “做……做好心理准备……” 他手上的,是第三张病危通知书。 郑淮明胃穿孔的位置很不好,不得不进行部分切除。可他失血量太大,身体已经亏空得不成样子,还产生极强的耐药性,切到一半大出血就引发严重的心律失常,血压一度降到濒危值,又一次心脏骤停。 若是再有第三次,恐怕再顶尖的医生都回天乏术。 然而,躺在手术台上的男人根本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志,一次次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他都在往下坠。 听完这句话,方宜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脊背止不住抽动。她手抖到拿不住笔,两次掉落在地上,最终还是金晓秋握着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把名字签上。 周思衡背过身去,平日惯会嬉皮笑脸的人拳头紧攥,用力到骨节爆发出“咔咔”的响声,随即一拳重砸在墙面上,深深地埋下了头。 金晓秋掏出工作卡,红着眼就要里冲:“让我进去!” “周主任和陈主任都在里面,你进去干什么?”周思衡一把拉住她,声音竟有些抖,“晓秋……晓秋,你冷静一点……” 随着李栩最后一线衣角在手术室门后消失,一直呆站的方宜忽然踉跄着扑了上去。 大门厚重肃白,无比冰冷。 她拼了命地拍打、抓挠着,指腹上的血迹蹭出一道道交叠短痕,失控哭道: “郑淮明……求求你……” 可惜隔着层层门卡,这声音不能传进那焦灼的手术间,更没法进入她心心念念爱人的耳畔。 “求求你……郑淮明,再坚持一下,再撑一会儿……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方宜绝望地哭喊,嘶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身子脱力地顺着大门滑落,“我不要其他人……除了你,我不要别人……” “手术中”三个鲜红的字始终亮着。 方宜的悲怆如泣如诉,让现场的好友都没法、也不敢去劝,生怕触伤了她心中那岌岌可危的线。 金晓秋半跪在地上,托住她颤抖的肩膀,忍不住偏过头去哽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气氛越来越压抑。 方宜不断哀求着,祈祷上天能再给她一次机会见到他,一遍又一遍地求他再坚持一会儿。 她不敢想——那穿着白大褂、永远对她笑得温柔、宠溺的男人,那几个小时前还真切站在雪中将她紧紧搂住的怀抱,那一次又一次触上唇角的柔软眷恋,真的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十八岁在海城河水中将她托起、浑身湿透的少年,二十五岁站在北川校园樱花树下意气风发、爽朗温润的恋人,还有三十一岁西装革履、沉稳斯文,无数次深情注视着她的爱人……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历历在目。 第四张病危通知书递出来的时候,她情绪彻底崩溃了。 “郑淮明……你要是死了,我下个月就结婚!”方宜声嘶力竭,用力锤着墙壁,任周思衡和金晓秋两个人都拉不住。一拳又一拳下去,她纤细的指节上充满了淤血,“我说到做到……立刻结婚,彻底把你忘了!” 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恐惧地捂住自己的嘴。 “我永远都不结婚……我把你的骨灰放在客厅里,守着你过一辈子……”她泪流满面,几近虚脱,喃喃道,“郑淮明,你听见了吗……你要是敢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幸福,我长命百岁、孤独终老……” 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女孩越来越低哑的哭喊。 所有人心如刀割,却又都无能为力。 从凌晨时分,到天际泛白,整整六个小时过去。方宜哭得昏昏沉沉,连抽噎的力气都没有了,软靠在金晓秋怀里发抖。 或许神明(pjjw)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后半夜没有再递出病危通知书。 六点刚过,“手术中”的灯骤然灭去。 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医生缓缓走出来。贴着额头的手术帽边缘早已湿透,他接下口罩,露出一张历经艰辛后疲惫至极的脸。 “这次穿孔太严重,失血量过多,又切除了一半胃才止住。”周主任表情凝重,简明扼要道,“现在情况很危险,只能先转到重症监护室观察。” 几年前这名优秀的医生进入二院,待人谦逊温和,工作能力极强,又认真负责。他是亲眼看着郑淮明如何一步步走上来,坐上二院历史上最年轻科主任的位置。 如今却无声地躺在病床上,九死一生。 如果不是他刚好值班在医院,整个北川市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人救回来。 周主任叹息:“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之后的二十四小时……情况不容乐观,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 目光扫视一圈,除了两位本院的医生,最终落在那个悲恸到簌簌发抖的年轻女孩身上。他见过她,月余前在行政楼走廊上,当时似乎在和郑淮明争执什么。 周主任终究还是不忍道:“他现在没有求生欲,家属找机会多和他说说话吧……生死就算是一瞬间,哪怕是昏迷中的病人,有时家属的声音也能拉上一把。” 经过一夜精神上起起伏伏的折磨,方宜的思维已经有些迟钝。 ——做好心理准备。 短短六个字,多么残忍。 在这个世界她唯一的爱人身上,一晚上听见了两次。 什么意思? 悲痛交加,头痛欲裂。四肢都已经失去了知觉,方宜苍白的嘴唇抖了抖,想问什么叫“能不能挺过去”,想问什么是“不容乐观”,还想问什么时候能进去看郑淮明哪怕一眼。 然而,短促的气息在喉头流过,她还未能念出声音,整个人就眼前一黑,如同抽断了筋骨软倒,瞬间失去了意识。 - 一片黑暗眩晕中,有什么在拉扯着身体。 右臂刺痛发麻,方宜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感到极致的困倦,连抬起肩膀都做不到,但冥冥之中,心慌和急切又催促着她醒来。 方宜艰难地掀开眼帘,发现自己置身于朦胧的晨光中。 薄薄的雾气弥漫,四周是熟悉的单人病房。她趴在病床边,一抬眼,撞进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 万籁俱寂,窗外的微光落在郑淮明的脸上。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偏过头静静注视着她。 那目光极其温柔地抚过她眉眼,带着深深的爱意。 “郑淮明……” 视线相触,一股暖流滚过四肢百骸,方宜怔怔地唤他的名字。 她轻轻伸手,想要触摸他苍白的脸颊,可指尖像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无法抬起。 心中涌起猛烈的恐慌感,方宜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他,距离却越来越遥远…… 白雾越来越重,男人清俊的面容忽然消失不见,卷入了朦胧的漩涡。 胸口刀割似的翻搅,方宜呼吸越来越急促,奋不顾身地纵身去追—— “郑淮明!” 空气推搡着涌入肺腑,方宜猛然睁开眼睛,是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 那股窒息感依旧没有散去,她惊慌地想要坐起来,却因无力而重重摔回了病床上。 “别动!”金晓秋一把按住她输液的右手,“你吓死我了!你现在感觉好一点没有?” 手术室。胃穿孔。医院。 神志瞬间回笼,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方宜急切问道:“郑淮明呢?他怎么样了?” 说着,她就挣扎着要从病床上爬起来。 “他还在重症监护室!没事……他没事……”金晓秋心疼地扶住她,“你别急,还没到能探望的时间,你再躺一会儿,好不好?” 第六十八章 镇定 方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出重症监护室的。 窗外大雪纷飞,她呆呆地蜷缩在走廊边角的地面上。 时间陷入了虚无,面前病人家属和医护来来往往,在这个充满悲欢离合的地方,最多只有陌生人瞥她一眼,漠然走过。 郑淮明那虚弱飘忽的三个字,反复在她脑海中盘旋。 不值得。不值得。 他早已被绝望和痛苦吞噬,失去生的意志,放任自己坠入无底的深渊。 方宜想哭,可悲伤到了极点,神经突突地跳着,连痛哭都没有力气了。 她双臂紧紧地环住自己的膝盖,用力到指尖发红,仿佛昨夜的大雪中,她环住了郑淮明俯身浸满寒意的肩膀。 想起他那句颤抖的“你有没有后悔遇见我?”,灼热急促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一遍一遍焦灼的呢喃“不要回答”…… 上楼后他强撑着惨白的脸色,两次低微地恳求:“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 这一刻,方宜终于懂得,她所爱的人一直以来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和绝望。 太晚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看见了金晓秋忧虑疲惫的眼睛。 “暂时稳定了。” 金晓秋眉头微拧,浅蓝医用口罩的上沿,有被泪水濡湿的痕迹。她嘴唇无力地张了两次,还是艰难地说道: “这两天……我把值班室腾出来给你住,别……别离开医院……” 值班室在住院部十楼,距离重症监护室从连廊过来不到五分钟。 方宜呆呆地看着金晓秋,一时连呼吸都被扼住,似乎不敢相信她在说什么,希望是自己理解错了含义。 然而,金晓秋沉默着,极缓地摇了一下头。 郑淮明情况很不好,如果真的撑不下去……从理智上说,她怕方宜错过最后一面,留下一生的遗憾。 但从情感上来说,她太明白这句话有多么残忍。 “晓秋……你是不是在骗我……”方宜不敢置信地直发抖,连站都站不起来,哆哆嗦嗦地拽住好友白大褂的一角,哽咽道,“不要……晓秋……我不住,我不住……” 金晓秋的心同样在滴血,她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方宜拉进自己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方宜,你要相信他……” 狭长的走廊上,两个身影紧紧依偎,淹没在众生喧嚣中。 雪越下越大,沉沉地压向整座无辜的城市,也同样重重落满了每个人心头。 - 郑淮明刚经过一次抢救,当天没有再允许方宜进去探视。 她哪也不愿去,在门口走廊上守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方宜终于再次见到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郑淮明仍深陷昏迷,被冷汗浸湿的碎发陷在枕头间,整个人无知无觉,唯有胸膛随着氧气的流入微微起伏。 郑淮明左侧的病服被挽到上臂,导管针头深深扎进他手肘内侧的血管,药水正缓缓流入。针头四周泛着大片淤紫,在苍白的皮肤间尤为惨烈。 方宜的视线缓缓向下,落在他被束缚在病床栏杆的手腕上。 削瘦的腕骨突起,上下两寸尽是数不清的血瘀和伤痕,青紫交叠,触目惊心。不知道郑淮明痛到什么程度、多用力地挣扎,才会被本就宽软的医用约束带勒成这样。 没有人告诉方宜他经历了什么,可她只一眼,就眉头一酸,忍不住落了泪。 那只曾无数次稳稳牵住她、骨节分明的手,如今下垂着搭在床边,方宜小心翼翼地触上去,是比金属栏杆还要渗人的冰冷。她不敢用力,只能轻轻用自己温热的手指覆上去,一点、一点地暖着。 可源源不断冰凉的药和血输进来,男人二十四小时内多次失血到危险值,从掌心到指尖都僵硬寒凉到了极点,方宜无论如何都暖不热。 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钟时间,相见的每一秒都那么宝贵。 方宜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不许哭:“郑淮明,十五年前你第一次见我,就从江里把我拉上来,救了我一命……你还记得我当时的样子吗?我才十五岁,在读初中,那时候我很瘦很小,扎一个马尾辫……” “你应该不记得了,当时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吧……不记得也好,当时我从水里爬出来的样子肯定一点不好看……” 四周全是监护设备规律的“滴滴”声,一片死寂。 她声音不停发颤:“你怎么那么好啊,你又不认识我,就敢跳进那么深的水里……” “后来我追着你到大学,才发现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方宜还是忍不住咬着嘴唇哭了,“可你怎么不对自己好一点?你怎么能唯独对自己这么残忍……以后我对你好,千倍万倍地还给你,好不好……” 她潸然落泪:“我没想过要真的和你分开……要是知道你那么难过,我不会说那些话的……我只有你了,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平时郑淮明看见她掉一滴眼泪都会心疼地手足无措,第一次,躺在病床上昏迷着的男人没有、也无法对她的哭泣做出任何回应。 然而,一旁心率检测仪上,闪烁的数字却忽然上升。 方宜心头一颤,紧攥住郑淮明的指尖:“你能听见是不是?你真的能听见……” “在贵山的时候,你答应我要重新买一对戒指,等你醒来,我们一起去挑好不好?……”她又自顾自说了好多话,将回忆的点点滴滴串联,只求他能多听见哪怕一丝自己的声音。 眼看时间已经要到了,方宜实在是不舍离开,眼眶通红着,目光眷恋地描摹过郑淮明深邃的眉眼。她那么希望,此时他能睁开眼看看自己…… 忽然,她俯下身,一个小心翼翼的吻,隔着薄薄的口罩,落在他眼角的泪痣上。 相触的瞬间,她心间像有电流穿过—— 方宜轻轻眨眼,一滴滚烫的泪水落下来,染湿了郑淮明苍白的侧脸: “不要放弃……就算是为了我,不要放弃……” 郑淮明静静地躺着,往日强大可靠、挺拔如松的男人从未显得那样单薄、脆弱。 这一次,监护设备上的数字再没有了回应。 探视的时间结束,一名陌生的男医生走过来,将方宜请出去。她留恋地一步一回头,他的面容终究彻底隐在了沉重的仪器之间。 从此以后,方宜每天都会陪在病床边和郑淮明说话,即使探视结束,也固执地在病房外守了一夜又一夜。 郑淮明再没有在她面前醒过,作为回应的,只有他深陷昏迷的寂静。 但也是从这天起,郑淮明的各项指标奇迹般地没有再恶化下去。 李栩说,他醒得少或许是件好事,至少说明他不再一次次反复受困于剧烈的刺激和疼痛。对于这具千(uodb)疮百孔的身体来说,是机能自我恢复的基础。 七天后,郑淮明情况稳定,得以转出重症监护室,住进了住院部顶楼的单人病房。 为了尽快促进自主调节,周主任酌情撤去了部分体外输液和循环仪器,但这也意味着在恢复初期,他的身体会承受更大负担。 不到一天,郑淮明疼醒了三次,却又没有真正清醒过。他在昏迷中剧烈挣扎,生生将手上的约束带扯断,整个人侧蜷起来,意识不清地簌簌发抖。 方宜来不及拉住他瞬间抵进上腹的手,刀口撕裂渗血,心率和血压发出刺耳的警报。 她眼睁睁地看着医生强行将郑淮明按住肩膀展平,一次次徒然地增加止疼药和镇定剂。冷汗湿透了他里外的衣服,可没长好的刀口不能泡着,只能再重新清创、包扎,满病床的斑驳血迹,触目惊心。 这么多年从没有说过一句疼的男人,胸腔中传出一声声支离破碎的闷哼。 哪怕说是心脏一次次撕碎再黏合也不为过,后来方宜心疼得不敢多看一眼,背过身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指甲在皮肤划出了一条一条血口子。 她在病房里支了一张小床,依旧寸步不离地陪着。但当沈望提出转交工作时,方宜没有犹豫地拒绝了,她揽去了团队中所有线上剪辑和资料整理的工作,一边守着,一边用笔记本电脑办公。 很多个深夜,黑暗沉寂的病房里,只有监护设备闪烁的红点,和她不断点击鼠标的声音。 不想因为个人原因,拖累了其他同事,另一方面,方宜也怕自己一闲下来,就会无法自抑地胡思乱想、担忧害怕。 郑淮明再一次意识清明,是在转出监护室三天后的傍晚。 飞雪的笼罩中,不到五点,天色已然暗沉下去。病房里没有开灯,灰蒙蒙的一片。 黑暗混沌中,剧烈的疼痛涌入四肢百骸,拉扯着郑淮明的神志。没有哪里是不疼的,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仿佛一把尖刃在每一寸神经上反复切割,将他在地狱中磋磨,无法解脱。 就在痛苦中来回挣扎,陷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泥潭中时,他隐隐听见了一个女孩急切的呼喊。 “郑淮明……你忍一忍,我叫医生了,医生马上就到……” “你别吓我……怎么疼得这么厉害,早上已经加过一次止痛泵了,不能再加了……” 意识翻搅,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能辨别出她在哭,哭得如此焦灼、如此担忧。 眼帘像有千斤重,任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力气掀开。 可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越来越伤心,郑淮明攒尽全身的力气,喉咙深处梗塞着发出一声低吟,极为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第六十九章 在乎 女孩清秀的面容近在咫尺,轻盈柔和的香水气息,裹挟着冬夜的寒气,是那样让人眷恋。 视线忽明忽暗,郑淮明失神注视着,不愿移开。一整天心口漫无边际的恐慌猛然崩断,心跳声震耳欲聋,他指尖一软,整个人脱力地朝前跌去。 “郑淮明!” 方宜吓得惊呼,一把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按响了传呼铃。 郑淮明尚有意识,却一时连坐都坐不住了,身体直往下滑。她连忙帮他扶稳氧气面罩,调大的流速,手触上男人的衣料,贴在脊背上是一片完全浸透了的湿冷。 她心焦极了——昨晚人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天不见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几十秒时间,李栩就带护士冲了进来,几乎没做什么检查,就直接推下去两针。 不知打的是什么药,但郑淮明明显不再发抖了。湿淋淋的碎发陷在枕头里,他嘴唇微不可见地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 方宜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你”字,见他说得实在费力,下意识安抚道: “我一直在这里,你别说了,先睡一会儿。” 谁知听见这句话,郑淮明竟真的不再坚持,顺从着药物作用,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等他完全安稳下来,方宜急忙将李栩拉到病房外:“李医生,之前情况不是好些了吗?今天他怎么又拿面罩吸氧了?” 李栩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谈及私事,为难道:“方老师,郑主任身体经不住这样下去……就算是有什么矛盾,你也别不来医院……” 方宜不明所以:“什么矛盾?” “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来,郑主任他……” 听到这句话,方宜愣了一下,这才忽然意识到,这是郑淮明真正清醒后,她第一次白天没有待在医院陪他。 以前她也不是没有外出过,但那时他还在昏迷中,时醒时睡的。 “主任今天吃什么吐什么,中午突然心律失常,只能再用面罩吸氧……”李栩心有余悸,见方宜一脸担忧,倾吐而出,“镇定剂超量打了好几次,但药效过去,他一清醒就喘不上气,吸氧都没用,晚上越来越严重了。” 方宜听得心揪,难怪刚刚看到郑淮明哪怕紧扣着氧气面罩,仍是难受至极的样子。 “今天……我不是故意不来。”她怅然若失,“是确实有工作外出,刚刚才回来。” 回到病房,方宜搬了椅子,坐在床边,静静注视着昏睡过去的男人。 这些天好好养着,郑淮明脸上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血色,如今又全然惨白下去。即使睡着,他眉头依旧微蹙,面罩上薄雾起伏,手紧攥着,像是仍旧不安。 方宜心酸地红了眼,将被子替他拢好。 镇定剂的药效平时至少能维持一个小时,可郑淮明才安睡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渐渐清醒。 他幽黑的瞳孔尚未聚焦,就挣扎着四处环视,生怕刚刚是一场幻觉似的,闪过一丝慌乱。视线触及方宜的面庞,眸光才骤然一颤。 “别乱动。” 她声音那样轻柔、温婉,让郑淮明霎时怔住。 与此同时,温暖纤细的指尖触上来,牢牢握住他不住发抖的手背。 郑淮明浑身僵硬,盯着方宜温柔的眼神,仿佛不敢相信此情此景。所有知觉都冲向心口,他薄唇张了张,呼吸急促起来。 “还难受吗?” 她前倾上身,用另一只手调整了制氧机的流速。氧气缓缓加大涌入肺腑,郑淮明肩头微微难忍地辗转,满额冷汗涔涔,目光却一刻不舍移开。 方宜不说话了,什么都不做,安静地坐在床边,扣住他冰凉的手指,安抚地缓缓摩挲。 就这样缓了一会儿,郑淮明呼吸才逐渐平稳,脱力地半阖下眼帘。 “今天我去聋哑学校开会了,有些资料落在家,所以早上直接从家里去的。”方宜温声解释,“没有生你的气,五点多才散会,我立刻就过来了。” 郑淮明不言,目光沉沉地落在虚无的某一处。 她轻轻叹气,知道和这个男人委婉是没用的: “明明这么在乎,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问我?” 一片静谧中,郑淮明不再看她,方才那片刻流露出惊慌和爱意的裂缝合上了,又缩回那个冷硬冰凉的外壳里。 手指施力,似乎想要从她掌心中抽出来,却被紧攥住没办法动弹半分。 “回去工作吧……”他吐字仍有些困难,无力道,“不需要你……留在这里。” 郑淮明兀自合上眼,惨淡的唇紧抿,明显摆出不欲多言的疏远气场。 可来来回回只有这几句话,连赶人都不舍得说出伤人的词句。 方宜第一次如此心疼这个男人的口是心非。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刚刚无法呼吸、情难自抑时,盯着她的目光有多么灼热眷恋,哪怕难受得失焦迷离,都不愿多眨一下眼。 她吸了吸鼻子,心间一片湿漉漉的,像浸满了冰凉的露水。 “别一个人胡思乱想,就像以前我推开你那么多次,你都没有放弃……”方宜嘴角微弯,柔和道,“我也不会走的,无论你说多少次。” 说完,她声音轻下去,楚楚可怜: “不过你也别总是这样对我……我会伤心的。” “你舍得我伤心吗?” 那撒娇似的尾音轻扬,像一根轻盈的羽毛扫在心头。 郑淮明垂下的睫毛颤了颤,指尖不自禁微蜷,如雕塑般冷硬的盔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可理智还是强压过了情感的浪潮,他双眼紧闭,装作没有听见,唯有愈发沉重的呼吸暴露出内心的不宁静。 方宜见状,倒真有点委屈了。 她轻哼一声,松开他的手,起身坐进沙发,将笔记本电脑打开,开始自顾自地办公。 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作响,好一阵过去,病床上的男人依旧沉默。 文件柜上隔着前天金晓秋拿来的水果,满满一袋,蓝莓、橘子、草莓、苹果……方宜翻了翻,目光落在那圆润的红苹果上。 她掏出一只,去洗手间冲了冲,故意走到床边,背对着郑淮明坐下。 “听李栩说你今天没怎么吃东西?”方宜从抽屉里取出白瓷的水果刀,温声说,“我给你削点苹果吃吧。” 周主任也建议,可以渐渐开始吃一些好消化的水果,补充维生素。 回应的依旧是寂静,可方宜也没有要等郑淮明答应的意思,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削皮。她从小也非十指不沾阳春水,刀锋触上果皮,旋转着灵巧地削出薄薄一层,掉进垃圾筐里。 突然,刀尖因惯性错开,她肩膀一抖,忍痛地发出“嘶——”的抽气声。 陶瓷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下一秒,未等方宜反应,小臂已经被一股力量拉住—— 刚刚还连呼吸都费劲的男人,竟然猛地用手肘撑住床板,摘掉氧气罩,侧身挣扎着从平躺的姿势坐了起来。 郑淮明关心则乱,一把牵住她的手腕,拽到自己跟前查看。 可他起身动作太猛,一时眩晕无法聚焦,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额角冷汗瞬间渗出来: “割到……哪里了?” 那陶瓷刀最是锋利,轻则一道深进肉里的口子,重则要清创缝针。 郑淮明眉头紧皱,眸中难掩焦急,但不知是不是他视线慌得厉害,女孩白皙纤细的手指上,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 大手又潮又冷,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发抖。 方宜也愣住了,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连忙开口:“没有,没有伤到我……” 视线相触,郑淮明眸中划过一瞬错愕,直直坠进女孩清澈瞳孔中逐渐融化的笑意里。 “骗你的。” 方宜笑了,露出小猫似的狡黠,那样可爱。 她将手抽出来,正反翻了两下给他看,确实连一道划痕都没有。 郑淮明怔怔地看呆了,翻涌的紧张一时没法停息。半晌,他才肩膀卸力,疲倦地重重呼出一口气,无奈唤了声: “方宜……” 眼见他身体不住地前倾,像是真有些坐不住了,她连忙扶他躺下。 方宜其实本来只是灵光一闪,想诈一句关心而已。 如今看着郑淮明清俊苍白的眉眼,她心间却涌起了一股温热的暖流,整颗心都随之柔软下去,快要化作一滩水了。 “你不是说不在乎我吗?”她凑上前,笃定道,“郑淮明……你就只有嘴硬。” 刚刚过于猛烈地起身,就连正常人也难免心跳加速,更别提一个大病未愈、一整天都在吸氧的人。 郑淮明止不住喘息,虚弱地陷在枕头里,青筋直跳,一时有些缓不过来。刚刚的一切历历在目,他已经再没有余地可以辩驳,却又不愿、也不能承认。 他只有艰难地偏过头,躲开女孩炙热的视线,用沉默掩饰自己的心虚。 只见星星点点的冷汗渗出来,顺着他碎发和脖颈流下来,片刻就浸湿了枕套。 方宜回身走进洗手间,回到病床边时拿了温热过的湿巾,氤氲着丝缕热气。 室外是零下的鹅毛大雪,病房里开着热空调,窗玻璃上凝结出薄薄一层水珠。 进门时就脱去的大衣里,方宜穿着一件杏色的修身针织衫,雪白柔美的锁骨下,勾勒出纤细修长的腰线。 她慢慢俯身,目光似水柔情,掠过郑淮明深邃的眉间。 将热湿巾攥进掌心,轻柔地触上他冰凉的皮肤,刻意缓慢地一寸、一寸移动,拭去细密的冷汗。从高挺的鼻梁,到没有血色的薄唇,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向下…… 女孩细腻的指腹也随之轻轻刮过,带来一阵无法抵抗的酥麻。 第七十章 害怕 一月中旬,北川市气温一度跌破零下十度,大雪掩盖了整座城市。 年关将至,随着各色节庆晚会上线,电视台工作越来越忙碌。人手紧缺,方宜也不得不参与应急协调。 但自从那天以后,只要出门超过二十分钟,她都会跟郑淮明说清自己的去处。 “我去电视台开个会,两个小时就回来……哦,也有可能要两个半小时,不过我会回来陪你吃晚饭的。”方宜拉上羽绒服拉链,将长发拢出来,瞥了一眼还在看病历的男人,“你今天只能再工作二十分钟,我会叫李栩给我发微信。” 俨然一副认准他会听话的语气。 郑淮明轻搁下手中的病历,眉间似有些无奈: “不用……” 雪天路滑,注意安全,不用为了晚饭特意赶回来。 谁知,两个字还没落完,方宜就打断了他,轻哼一声:“郑淮明,以后把‘不’这个字,从你字典里删掉,我对这个字过敏!” 嘴上不饶人,一双漂亮的杏眼却漾着一汪柔软的水,睫毛忽闪着,极其亲昵地轻抚了一下他的侧脸。 指尖从耳侧下滑,蹭到下颌,轻轻扫过。 郑淮明蹙眉,却也没躲,抿唇默许了她像在抚摸某种小动物的动作。 方宜眸中有笑意泛起,自从发现这个看起来冷峻沉稳的男人其实很吃这一套,她就喜欢上了这种方式—— 只不过昨天好像太过娴熟了,病房里还站着李栩和陈医生,她说完话几乎是本能地摸了一把郑淮明的脸。 后者已经意识到了外人在场,可仍没有动,垂下眼帘,任她随意摩挲了两下。 直到感受到背后的目光,方宜才反应过来。一回头,只见他们脸上是来不及收回的震惊和石化…… 出了病房,李栩悄悄冲她眨眼:“方老师,原来世界上还有人能治住郑主任……我代表二院整个心外科感谢你。” 只是,方宜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仗着他的爱,所以显得很容易…… 养了几天,郑淮明这几天面色稍好些,吸氧的时间短了。可他下颌还是削瘦的,没见长一点肉。 即使是有她在旁边陪着,他也只能吃得下一点清淡饭菜,有时刚搁下勺子就吐空了胃,靠挂营养液维持体力……这样哪里养得好身体? 方宜心疼,用指甲在他冰凉的皮肤上刮了一下,故意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 “等我回来吃饭,不然你又要偷工减料……” 这一次,郑淮明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眼中是沉沉的、深不见底的墨色。 他捏着病历的手松了些,低声说:“慢点开车。” 方宜笑了——她明白,要完全让郑淮明重新完全依赖自己,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这个速度她已经很满意了。 周末时雪停了,可寒风依旧凛冽。 方宜在电视台和医院间来回跑了两天,疲惫让寒冷钻了空子,周日一大早就咳嗽不停,骨子里也透着酸软无力。 吃过午饭,沈望拍外景回来,一眼就发现方宜精神不济,窝在监视器后面昏昏欲睡: “是不是感冒了?你回去休息吧,下午的工作我来看着。” 方宜确实觉得头有些晕,去茶水间冲了一杯感冒药喝下,走之前不忘嘱咐剩余的工作。 “行了,我在你还不放心?”沈望担心,“要不要我送你?” “没事,我打个车就行了。” 下午时间很紧,方宜执意没让他送,拦了辆出租车径直驶向了二院的方向。 尽管郑淮明这几天恢复得好些,她心里多多少少还是记挂着,哪怕身体不舒服,也总想待在他身边才安心。 裹紧围巾走进医院,远远只见住院部侧门围了好多人,午后刺眼的阳光下,警车红蓝顶灯闪烁,一片嘈杂。 人群的间隙中,有几个民警拉起了白线。 “唉,这个月第二个了吧……太可惜了。” “年纪轻轻的……” 来往者议论纷纷,方宜隐隐捕捉到几个词,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种比思维更快的本能,源自骨髓里的心慌,顺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 她脚步乱了拍,拨开围观者往里走。 “肺癌也不是不能治啊,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我听说上有老、下有小的,这次烧伤才检查出来,不想拖累家里人。” 花坛的土地上,已经盖上了一层蓝色塑料布。 民警驱赶着:“散开、散开!不要看了,不要拍照!” 寒冷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方宜怔怔地呆了几秒,后知后觉手指有点发抖。 或许是因为感冒,呼吸有些闷滞。她转过身,一边走远,一边松开了围巾,直到脖颈间的包裹感完全消失,风涌入领口。 直到走近病房,室内外温差大,方宜感到嗓子痒痒的,又开始咳嗽。 咳了几声,反而将心神拉扯回来,她从包里掏出一只医用口罩戴上,推门而入。 冬日晌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洋洋洒洒地落进来。近日来少有的晴朗,薄薄一层,泛着橙黄温暖的色调。 只一眼,看见了靠在病床上看笔记本电脑的男人,方宜眼眶还是一下子潮湿了。 郑淮明闻声抬头,划着操控板的指尖顿住:“怎么中午回来了?” 方宜侧过身,避开他的视线,脱掉羽绒服挂在架子上,闷闷地答非所问:“嗯……回来一趟,你吃饭了吗?” 女孩的声音有些嘶哑,长发随意地挽起来,碎发间一闪而过微垂的双眼竟有些红。 郑淮明敏锐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合上了电脑屏幕,遥遥唤道: “方宜?” 她不答,转身走进卫生间,传来水龙头哗哗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方宜走出来,掩唇咳嗽了几声,神色怏怏。 “是不是感冒了?”郑淮明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她,担忧道,“你过来。” 方宜站在原地不动,抬手将口罩拉严:“可能着凉了……别传染给你。” “过来,我看看。” 郑淮明有些着急地重复了一遍,不容置疑。 见她还是停在几步之遥,他眉头紧皱,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又放轻了所以道:“离我近一点……没事的。” 方宜浅蓝色口罩上的眼睛眨了眨,蝶翼般的睫毛沾有一点凉意。 眼见郑淮明要撑着身子下床,她才犹豫着,踱步上前…… 不是不想靠近。 只是……离他近一些,她又有点想哭。 方宜缓缓在床边坐下,未坐稳,一只冰冷的大手就覆上了她的额头。 稍微有一点热,但又仿佛是郑淮明的手太冷了。他又试了试自己额间的温度,打开抽屉找温度计。 “没发烧……”说话间,她又忍不住低咳,“喝过药了,就是有点咳嗽。” 似乎很难受,女孩眼眶淡红,抬手无力地掩住口罩,却又就是不肯直视他。 郑淮明皱眉注视着她,深邃的眼中满是探寻和心疼,暗潮涌动: “还有哪里不舒服?” 方宜软绵绵道:“头晕……” “你先躺一会儿,我让李栩过来给你化验一下,看看什么原因引起的……”郑淮明急切说着去拿手机。 他的意思是,让她在沙发上躺着休息一下。 方宜低着头不说话,太阳穴有些酸疼,昏昏沉沉的,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明明在电视台还能撑着正常工作,也没觉得多难受,可一见到郑淮明,筋骨都像被抽断了一样。 余光里,是他结实宽阔的胸膛,和骨节分明的手…… 她忽然一寸都不舍离开他。 方宜撒娇似的,又有点委屈:“头好晕……” 她靠着病床边缘,微微抬腿,侧身就这样缓缓贴着栏杆躺下来。 郑淮明微怔,眼见女孩的肩膀半悬空在床边,下意识地扶住,往里面带了带。 单人病床本就狭窄,躺下两个人是很勉强的,更别提他一米八几的身高……两个人近在咫尺,衣角相触。 方宜发丝被蹭乱了,缠绕在一起。她纤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细看之下,竟是哭了。 一眨眼,一两颗泪珠落下来,洇湿了口罩的边沿。 眼睛红彤彤的,睫毛无力地下垂,投下淡淡的阴影,是那样脆弱。 郑淮明心疼得无以复加,从未如此痛恨自己无法代她受苦,所有的理智都瞬间被搅成稀碎,忍不住将方宜一把揽进了自己怀里。 掌心拢住那颤动的肩膀,轻轻摩挲,怕她气闷,另一只手想要替她摘下口罩。 方宜轻轻摇头,挡住郑淮明的手,闷声道:“不要……会传染的。” “我不怕。” 郑淮明用了一点力气,轻柔解开她耳后的细绳。 清新的空气涌入口鼻,病房里温度高,方宜掩着口罩的脸颊上渗出薄薄细汗,和泪水混在一起,被他略有粗糙的指腹轻轻抹去。 两个人紧紧相贴,郑淮明的小臂用力将方宜搂紧。她全然笼罩在男人熟悉的气息中,是那样安心、踏实,仿佛被卷入了一个温暖的漩涡。 方宜无比后怕,当时在手术室外面等的几夜,她多少次和上天祈祷,以为再也无法和他相拥…… 本就感冒虚弱,头昏脑涨,刚刚在楼下的心慌和害怕一齐涌了上来,忍不住抽泣。 感受到怀中人哭得伤心,郑淮明心急如焚,直觉感冒不至于让她如此难熬,低声哄道: “到底发生什么了?方宜……你跟我说。” 委屈是最怕人问的,听到他温柔的声音,方宜哭得更厉害了,揪住郑淮明胸口的衣料,眼泪簌簌而下: 第七十一章 柔软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唯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 冷风吹疼了泪痕,方宜怔怔地眨了眨眼,半晌才反应过来,踉跄着扑进郑淮明怀里。 那寒凉的怀抱如此真实,短短一天经历了这么多事,再次见到他,她心间仿佛融化作了一汪水,那么眷恋、又那么后怕…… 方宜努力克制,但一开口就哭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你身体刚好,怎么能跑这么远啊?又严重了怎么办?” 伞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郑淮明双手将人紧紧拥住,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安抚道: “我没事,出院那么多天,早好了……” 可话音未落,他就忍不住轻咳,胸腔深处发出闷闷的共振,即使努力压抑,方宜紧贴着也听得一清二楚。 “谁说好了的?” 她急忙摘下自己的围巾,替郑淮明戴上,又拿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发觉是凉的才放下心来。 郑淮明俯身,任方宜的手在自己额上试温,目光却直直注视着她难掩憔悴难过的眼睛。 “为什么回海城?”他轻声顿了顿,“是不是……和我有关?” 方宜的手瞬间滞住,惊讶于这个男人如此准确的直觉,转而坚定地牵住他的手:“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十分钟后,两个人坐在酒店房间里,温暖明亮。 窗外雪色纷纷,浓稠的黑夜笼罩。热闹的鞭炮声时远时近,伴随着温馨的笑闹。 明明是他们都生在海城,长在海城,如今回来,却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在这座最熟悉的城市,只能像匆匆旅客一般住在酒店。 方宜烧好热水,看着郑淮明将该吃的药一一服下,从包最内侧的夹层里,取出了一张折叠的报告。 郑淮明没有主动问,只是搁下水杯,静静坐等她做好准备、愿意开口。 四目相对,触及那沉稳温和的眼眸,方宜的心忽然彻底平静下来,所有先前的那一点不安、踌躇都消散在玻璃般清澈无边的湖面上。 “对不起,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她打开那张半年前的骨髓移植配型报告单,递给郑淮明,“那天我去你办公室,正好遇上护士来送报告……” 方宜缓缓地叙述着,事无巨细,从那张报告单开始,到对遗书的内容产生怀疑,再到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郑淮明久久不语,薄唇轻抿着,直视着她的目光渐渐垂下去。 “李桂兰的猜测……这么多年过去,有可能也留不下什么痕迹了。”她哽咽了,紧握住郑淮明的手,试图给他一丝力量和支持,“虽然我知道,要再次面对这件事,你一定会很痛苦……可我觉得不能不告诉你……” 寂静的雪夜,唯有风呼啸冲撞着玻璃。 郑淮明始终没有追问,也没有回答,仿佛只是将这些话听下去,就已经花光了所有力气。他眉眼平静,如同一片深沉无底的海洋,身体却紧绷着,微不可见地轻轻颤抖。 “要不要再查下去,我尊重你的选择。”方宜盈满水光的眼眸认真地注视着他,无比郑重地说,“但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陪着你……” 或许将往事查清是正确的选择,可她切身体会过郑淮明的痛彻心扉,不愿再用话语给他哪怕一点点压力。 方宜前倾上身,极其温柔地将男人颤栗的肩膀拢进怀里,就像他无数次对她做的那样。她将脸颊轻轻靠上去,像是在安抚一个脆弱的孩子,从上至下抚摸着他的脊背: “郑淮明,你不会再孤单了,这辈子、下辈子……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如果他不愿再触碰那片溃烂的伤疤,她也下定决心,慢慢将他心中那片荒芜用篱笆围起来,悉心浇水、翻土……不期望能长出什么样漂亮的花朵,唯独愿他不再轻视、伤害自己。 雪落无声,寂静中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颤抖逐渐平静下来,方宜听见郑淮明沙哑的声音说:“好……我们一起去。” 他的小臂缓缓抬起,环在她的腰上,开始回应这个温暖的拥抱,一点、一点收紧。 方宜眼眶再一次潮湿,她轻轻重复着他的话:“好,我们一起去……” 两个人就这样久久依偎着,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松开。 - 海城市儿童福利院坐落于城北郊区,几年前刚刚翻新过,两座四五层高的小楼,中间是一片操场。 郑淮明出生年份前后,郑国廷有过一个为弃婴案打官司的记录,如果想要通过人情关系抱养,这家福利院的可能性最大。 两个人收到消息赶来时,恰逢日落。昨夜薄薄的雪已经化了,几个孩子在门口踢球玩耍,欢笑声不断。 值班的陈老师约莫六十来岁,满是皱纹的脸上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温和慈祥。联系的老同学已经提前打过招呼,她耐心地询问了一些问题,带他们走进办公楼。 路上沉默,方宜有些不安,牵着郑淮明的手不自觉攥得越来越紧。 她悄悄注意着他的神情,哪怕只是咳嗽一声,都明显紧张。 郑淮明笑了一下,轻柔松开她用力到发红的指尖,转而十指相扣:“放心,我没事……” 档案室在二楼,朝南,夕阳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满是纸张油墨的气息。 陈老师让他们在会客区稍作等待,背影消失在档案架后。过了十多分钟,她取出一册老旧破损的塑料夹搁在桌上。 三十多年前的登记簿,泛黄缺角的纸张上,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 “前后五年的记录都在这里了,有些孩子如果是被遗弃的,年龄可能会不太准确。” 有些纸张连接处已经断页,陈老师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动。 那时还没有条件拍照,一页页手写的字迹早已模糊褪色,穿越漫长的时间,呈现在他们眼前。 郑淮明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对于福利院没有任何回忆,至少在五岁之前,甚至更早就离开了这里。加之这里不少孩子都是由于疾病或先天残疾被弃养,范围一再缩小。 突然,一页右下角的信息引起了注意。 这是一个送来时年仅六个月的男孩,一岁时就被登记领养。 方宜屏息,盯着陈老师的手指将档案翻到背面—— 领养人的名字后,写的是完全陌生的两个字,包括电话、住址、身份证…… 她失落地垂下眼,却感到身旁的呼吸声骤然加重。 郑淮明脸上全然褪去了血色,纵使夕阳的暖光将他笼罩,也无法增添半分温度。 “电话……”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嘶哑到了极点。 横线上,与手机号并排的,还有一串短些的号码。 当年或许是为了联系,所有虚假的信息中,这串真实号码被阴差阳错地记录下来——那是郑泽出生前,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老房子里时家中的固定电话。 短短八个数字…… 也是郑淮明童年时,叶婉仪教他背下的第一个电话号码,数十年过去,依旧烂熟于心。 迟来多年的真相就在眼前,方宜顾不上内心涌满的酸楚,担忧地望向他。 然而,郑淮明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那几行字,他名义上父亲年轻时留下的笔迹,像是要把它们深深地记住。 男人鸦羽般的睫毛轻垂,除了那略有紊乱的呼吸,他依旧神色温和,仿佛是一个旁观的局外人。 礼貌地道过谢,他们离开办公楼时,正遇上几个孩子在走廊上嬉闹。 “陈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包饺子啊!” 小女孩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期待。 “什么时候能放烟花?” “去年是你点的火,今年该我啦!陈老师,今年轮到我了!” 孩子们的笑声在回荡,其中一个胆大活泼的男孩好奇地瞧着两个陌生面孔: “你们是来陪我们过年的吗?” “姐姐,你会包饺子吗?” 陈老师笑着解释:“平时偶尔会有义工过来,他们特别喜欢。” 这时天色已经稍暗下来,泛着淡淡的蓝色。郑淮明挺拔的身影侧立,神色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你们是专门从北川来的吧,这个点回去要赶不上年夜饭了。”陈老师慈爱道,“要是方便的话,可以留在这儿和孩子们一起吃。” 时间已经临近六点,就算现在立即赶到高铁站,搭最近的一班高铁,回到北川也要半夜了。 方宜此时才意识,今晚是阖家团圆的除夕夜。这两天经历了太多,她本以为郑淮明会想静一静,却听他温声问:“你愿意吗?” 她有些意外,点了点头。 对面一楼大厅里明亮热闹,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唯一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春晚的前序准备节目,几张小圆桌上正在准备包饺子,四周围满了孩子,小到五六岁,大到十多岁都有。细看他们当中有缺少半截小腿的,有面容异常的,甚至有眼球混沌、无法视物的…… 可这样的不幸对于他们来说,是每一天都要经历的。 没有父母和家人心疼,左裤腿空荡荡的小女孩看着不过七八岁,瘦瘦小小,却熟练地自己拄拐,手里还端着蘸饺子皮的水盆;双目失明的小男孩大些,他摸索着桌上的馅料,一边包饺子,一边听着节目声响,脸上还挂着笑容。 他们一进门,就被热情的孩子团团围住。 “哥哥,我来教你包饺子,我会包小兔子……” “我的这个圆,你看,馅都要塞不下啦!” 第七十二章 过敏 【番外1-蜜月篇】 蜜月旅行选在了初夏,聋哑学校的纪录片告一段落,方宜刚好有半个月的空闲。 周六傍晚时分,两个人静静地依偎在沙发上。 方宜一身浅蓝色真丝睡衣,头枕着郑淮明结实的肩膀,在网上找蜜月旅行攻略。花花绿绿的图片和文字下滑,她看得津津有味。 郑淮明刚洗过澡,发丝仍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洗发水草木的清香。他目光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文件,略有一丝潮意的手指却自然地抚上方宜的脖颈。 指尖一路往上,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最后停在她耳朵上,微凉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打着圈。 方宜的思绪被这痒痒的触感打断了,像有羽毛在心间反复掠过,一阵阵酥麻。 可他像不知道这有多撩人,甚至不自觉地轻挠着。 她脸红,结婚两个月还在对合法丈夫心动,这是正常的吗? 两个人虽是早领了证,可从深冬彻底和好,距今不过两三个月,倒像是恋人的热恋期…… 远处夕阳都还没落下,春末温暖的阳光照亮客厅。 大、大白天的……她等会儿还有个线上会要开。 方宜实在难耐,手指缓缓上移扣住他的,阻止这个动作继续下去。 郑淮明见她神情颇不自在,恍然意识到原因,轻轻笑了,将人搂得更紧些。 方宜羞涩地轻咳一声,岔开话题: “我看了好多攻略……我觉得还是落地巴黎的行程最好。” 蜜月旅行,她打算带郑淮明从巴黎开始,一路游玩南下。 从埃菲尔铁塔、凡尔赛宫,一路经过圣米尔歇山、卢瓦尔河谷,最后从她生活了四年的图卢兹,靠近阿尔卑斯山脉…… 那是她二十三岁初到法国时,见过最美丽的风景,每一个地方,她都想带他再看一遍。 方宜越说越兴奋,不禁谈起当年的回忆: “最后一站去安纳西好不好?当年我们拍纪录片时在那边一处民宿借住,那里正面对着翡翠湖,特别漂亮……我还答应了老板娘,以后有机会一定再去看她。” 郑淮明搁下手机,眉眼带笑,认真地听她讲述。 一口气将行程规划了一遍,方宜从他怀里支起身子,兴致勃勃问:“你觉得怎么样?” “我想和你一起去你生活过、有很多回忆的地方看看……”郑淮明目光柔和,轻声说,“但像巴黎、圣米尔歇山这些景点,你没必要专门陪我再去一次……” “这次旅行,我们一起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吧。” 最后,他们商量了许久,将目的地定在了瑞士。 方宜在法读书时,就曾很向往去瑞士,可那边物价和交通费高昂,当时只是学生的她尚无法负担。 这条线路很巧妙,飞机直接落地图卢兹,朝东一路到安纳西,再从瑞法边境直接进入日内瓦。 方宜的留法签证还没有过期,郑淮明单独约时间去办了签证。回来后,他特意将护照搁压进了书桌抽屉所有文件下面。 事实上,他不是第一次去法国—— 三年前,方宜交流期结束、决定留法读研的那一年冬天,他曾一个人去图卢兹找过她。那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她不知道,他如今也不再愿她知道…… 七月初,北川艳阳高照、酷暑难耐。 两个人落地图卢兹机场时,一下飞机,就迎来一阵清凉舒爽的风。这里是温带气候,夏季气温普遍不高,温暖干燥,十分宜人。 飞机上空调冷,方宜在短袖外套了件藕粉色的防晒服,长发挽成一个丸子头,碎发被蹭得掉下来。她脖子上还套着睡枕,机场自动门一开,就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方宜一点都不疲累似的,笑着回头道: “快点,快点——我闻到这里熟悉的空气了!” 郑淮明眉间略有倦意,可瞧着她可爱的模样还是不禁笑了,拖着两个行李箱跟上去。 图卢兹也被誉为“玫瑰之城”,富有年代感的街道两侧,是一眼不见底的欧式红砖建筑。 明朗的阳光洒下,十六世纪的方砖院墙上,紫色的九重葛从铁艺阳台倾泻而下,在石板路投出锯齿状的花影。 这座城市充满了回忆,方宜仅仅离开了一年半,可这段时间过分跌宕,又像是分别了很久。 漫步在校园小路,恢弘古老的图书馆,绿荫小路开满野花,年轻朝气的学生们来来往往……两个人走过许多角落,方宜一一兴致勃勃地介绍。 郑淮明拎包,笑盈盈地看着她的眉眼弯弯的样子,洁白的裙摆绽放着花瓣的形状。 晚上,他们在加龙河畔看了日落。 鸽群低掠过巴洛克式的拱桥,粉紫色的日暮中,两岸灯光璀璨夺目,摩天轮隐在火烧云间,闪烁着光彩。岸边人流熙攘,三三两两地谈笑、驻足,摇滚乐声从远处传来。 四周多是五官立体深邃的欧洲人,只有他们两个亚洲面孔。 方宜倚靠在围栏边,手中的啤酒罐轻晃,微醺地笑了: “周末晚上我们常在聚这儿喝啤酒,就像现在这样。” 暮色笼在郑淮明身上,一身笔挺的深蓝衬衣,温文尔雅,开敞的领口随风飘动。他视垂下,望着远方波光粼粼的河面。 “和朋友?” 这样迷人的地方,她和别人已经有过了很多美好的回忆。 或许,那个人也在…… 方宜没有意识到他的不自然,笑答道: “对啊,班里的同学。当时只有我一个中国人,一开始我谁也不认识,口语也不好,只会读写,还是一个韩国的女生带我一起玩,才认识了好多朋友……” “我们班上还有一个印法混血的男生,公共课就坐在我前面。他性格很外向,法语口音特别好玩,还每天都踊跃地跟老师互动。” “他一说话大家就都笑,但他一都不在乎……我内心其实特别感激他,正是因为有他鼓励,我才敢开口回答老师的问题……” 郑淮明听着,心中不自觉有些酸涩,那原本的一点点醋意被完全淹没了。 这些如今听来风轻云淡的趣事,当年初来异国他乡的女孩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而他……却没在她身边。 方宜还沉浸在讲述中,突然被一股力量拢进怀中。 郑淮明从背后抱住她,缓缓俯身,将下巴抵进了她的颈窝。 此时正是岸边最热闹的时候,左右都有不少人,一对外国夫妻也在小酌,笑着偏头看了他们一眼。 郑淮明表达感情一直是内敛的,很少会在大庭广众下面前亲昵。 方宜微怔:“怎么了?” “没什么……你说吧。”他温热的气息在耳垂喷洒,嗓音低沉,“我……就想抱抱你。” 碎发蹭过来,有点痒痒的。 其实……她不讨厌这样。 方宜笑:“这么多人呢。” 郑淮明丝毫未动,环在她胸前的小臂微微收紧,也带了一点笑意: “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们……” 加龙河畔的日落中,夜风吹拂。 在异国的街头,两个人肆意地拥抱了很久、很久。 - 第三天,抵达安纳西时,刚过晌午。 夏日的阳光将安纳西湖淬成一块流动的翡翠,清透得能看见深水跃动的鱼群。 “据说这是欧洲最清澈的一片湖。”方宜眼眸中是比湖泊更晶莹的笑意,“这里有很多极限运动,我们来拜访一位七十岁还在玩滑翔伞的老爷爷,我当时还体验了一下,从那边的山上跳下来……” “结果回去的时候没赶上大部队,我和……”她顿了一下,把沈望两个字吞下去,改口道,“我们在路上搭了一辆大卡车,跟满车的西瓜坐了一路。” 郑淮明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一瞬的不自然,依旧微笑着。 那双真挚清澈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时不时询问细节,让人根本没法不沉浸其中。 方宜讲得眉飞色舞,不一会儿口渴了,未等说,冰镇的果汁已经扭开盖子递到她面前。 “太凉了,慢点喝。”他温柔道。 清凉的苹果汁沁人心脾,方宜抿了一口,笑着贴上去吻他一下。 唇齿间都是甜甜的味道…… 两个人沿湖走了一会儿,码头近在对岸,便先将行李寄存,去坐了早就预约好的游艇。 游艇行驶在翠绿的湖泊间,翻涌出大片的白色浪花,好不惬意。 船上人不多,还算宽敞,大家都围在栏杆旁赏景。 方宜兴致勃勃地拍了几张照片,回头却见郑淮明靠在甲板旁沉默着,眉头微蹙,神色有些怏怏的。 “你是不是不舒服?” 正午烈日,照得他薄唇愈发苍白。 郑淮明摆摆手,勉强对她笑了一下: “没事……可能有点晕船,你去玩吧,我坐一会儿就好。” 游艇体验感沉浸,在水中也比大船也更颠簸。 虽是这样说,可下一秒,船头遇到浪花,重重地颠簸了一下。郑淮明脸色也蓦地一变,抬手掩唇,微微弯下腰去。 方宜急了,连忙将摇摇晃晃地他扶到屋檐下坐着。 阴影遮去了直射的阳光,稍微好受一些,但郑淮明靠了一会儿,还是难受得厉害。船身每遇一次浪,他眉头就克制地拧紧一次,看得方宜也跟着心疼。 其实他平日晕船没这么严重。 也许是因为时差还没倒好,又或许是为了攒这次旅行的假期,他连加了一周班,直到出行前夜还在医院忙了一个通宵…… “真的没事……”郑淮明不想扫了她的兴,转换话题道,“我坐在这里给你拍几张照吧,别浪费了……这么好看的裙子。” 第七十三章 心疼 午夜寂静,“哐哐哐”的砸门声十分刺耳。 弗兰妮睡眼惺忪地打开门,霎时被方宜的模样吓了一跳。 只见她双眼噙着泪水,满是惊慌,声音都在抖: “附近哪里有医院?!快点,快点……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弗兰妮连忙将自己丈夫叫醒,跑上楼查看情况。 不到几分钟时间,郑淮明情况急转直下。被褥皱乱,高大的身子蜷缩着虚卧在床沿,他似乎是难受得想要翻下床,却连挪一下身体都做不到。 男人纸白的侧脸冷汗如雨,眼看连呼吸都要没有一点气力。 “去医院!”弗兰妮毫不犹豫地去找车钥匙,“来不及了,先开车去镇上的诊所!” 方宜急得眼眶通红,一声又一声喊着他,试图用自己纤瘦的身体将郑淮明架起来。 可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哪里是她扶得住的。 幸好弗兰妮的丈夫在,一个健硕的南法本地人。他二话不多将郑淮明背起来,下楼时尚有一丝费力,若是只有方宜和弗兰妮在,根本弄不动这样一个无知无觉的男人。 别墅在湖区深处,中午他们开车来的时候,沿山路开了很近。 即使是镇上最近的小诊所,也要少说十几分钟。 弗兰妮的丈夫将油门踩到最大,吉普车在凌晨的湖边公路上飞驰着。 偌大的车内寂静而焦灼,唯有发动机轰隆隆的声响回荡。 后排座位间,郑淮明神志时有时无,整个人已经软在方宜怀里,坐都坐不住。可他一躺下压迫气管,呼吸就窘迫得更厉害,混沌中坐卧难安。 方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掌心托住他的头,撑起后颈的位置靠在自己大腿上,让他的呼吸道畅通一些。 “郑淮明,不能睡……别睡,你看看我……” 方宜忍着满腔的心慌和恐惧,轻拍着他灼热的侧脸。 唯一的念头,就是怕他彻底昏迷过去。 郑淮明的意识浮浮沉沉,胸口有一团火在烧,不断胀大,将心脏和肺叶都挤得无法收缩…… 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每一下颠簸都是极大的折磨,氧气断断续续地哽在喉咙口,像被一张不透气的保鲜膜牢牢封住,窒息和濒死感快要将他完全吞没。 可他能感觉到方宜那熟悉的气息,她就在他身边。 微凉的指尖在他脸上摩挲,似乎有隐约的喊声,叫他不要睡、再坚持一下…… 她是不是害怕得流眼泪了? 自己又让她担心了…… 郑淮明竭力想动一动手指回应她,告诉她自己没事、不要害怕…… 可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做到,再也支撑不住,陷进无底的黑暗中。 - 浓稠的夜色中,诊所寂寥的灯光远远亮着。 吉普车一脚油门,挤进狭窄的小巷停在门口。 已经提前打过电话,里面两位医生冲出来,将昏迷中的郑淮明转移到担架床上,径直推进急救室。 诊所不大,远比不上正规医院。夜里空荡荡的,墙面斑驳掉漆,几间简陋的诊室映入眼帘。但急性药物过敏连一分钟都耽搁不得,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急救室里灯光惨白,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 一名白人医生和一名护士前后忙碌着,初步诊断郑淮明是严重的急性过敏反应,已经出现了全身性荨麻疹、呼吸困难,甚至是喉头水肿的症状。 还有许多生涩的法语医学类单词,方宜听不懂,只能从简单的词句中分辨出意思。 眼看他嘴唇已经开始发绀,整个人彻底虚软下去。医生不敢耽误片刻,立即给他注射了肾上腺素,连上呼吸机辅助吸氧。 “病人今天吃过什么药或者食物?有没有药物过敏史?” “晕船药!”方宜急切道,“我先生半年前做过胃穿孔手术,用药一直很注意,今天在湖上晕船,工作人员给了他一颗晕船药。” “你还记得具体是哪种吗?” “拿来的时候没有盒子,很小一个白色圆片,大概这么大——”方宜懊悔自己没有多看一眼名字,“中间印着一个c,一板大概有十几颗!” 医生皱眉,和身边的护士低语了几句,后者匆匆出去拿了注射液。 两针推下去,郑淮明渐渐转醒有了意识。但这比完全昏死过去难受得多,他根本无法平躺下去,挣扎着伏在床边呕吐呛咳,呼吸面罩屡次脱落。 医生不得不强行按住他,挂上生理盐水补液,防止出现脱水和低钾症。 画面一度惨烈狼狈,方宜不禁回想起半年前他吐血抢救时的样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长发乱糟糟地贴着她满是泪迹的脸颊,哭得瑟瑟发抖,出来时急得连鞋都没穿,光脚踩在冰凉的瓷砖地上。 弗兰妮看着都心疼,想将她拽出急救室。 可方宜不愿走,像是怕一回身病床上的男人会消失不见似的,执拗地站在原地。 弗兰妮只好去为她找了双拖鞋,安抚地抱了抱她的肩。 幸好,急性过敏治疗对症。 十几分钟过去,郑淮明的症状逐渐稳定下来,被推进了输液观察室。 方宜紧跟过去,医生一走,就连忙紧握住他扎针的右手。 郑淮明陷在病床间,脸色霜白发青,已经被折磨得毫无力气。双目紧闭着,鸦羽般的眼睫不断颤动,十分艰难地掀开了眼帘。 他目光有些涣散,湿淋淋的,虚弱到连想看看她都十分吃力。 方宜鼻尖一酸,差点就又要不争气地哭了,强忍住眼泪,将自己的脸凑过去: “我在这儿。” 郑淮明缓缓闭了下眼,白到近乎透明的唇掀了掀,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 可努力了半晌,没能咬出半个字,冷汗先又渗了出来。 “别说话……” 方宜红着眼,手指怜惜地抚上他退烧后湿冷的脸颊。 她一时不舍得移开,就这样轻轻地摩挲。 “医生说没事了,就是要再观察一下……” “我就在这里,你安心睡一会儿,好不好?” 氧气面罩上泛起薄薄的一层白雾,听见方宜温柔的声音,郑淮明呼吸平缓下去,竟真的不再执着于开口讲话。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迷离的眸光渐渐暗下去,终于陷入昏睡。 弗兰妮和丈夫走后,方宜就这样独自在床边守了一整夜。 药水一滴、一滴地掉进输液管,再缓缓流进郑淮明冰凉的血管。 他浅浅地呼吸着,胸膛起伏那样微不可见,她后怕地时不时去摸他的脉搏,感受到那规律的跳动,才稍稍放心一些…… 后来她索性与他十指相扣,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尽管郑淮明毫无知觉地睡着,方宜依旧不肯松开半分。 她总觉得……他一定能感受到自己。 不到六点钟,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金色的阳光划破雾霭沉沉,落在翠绿的安纳西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街头依旧沉静,唯有云雀在枝头清脆地鸣叫着。 郑淮明终究睡不安稳,不到四个小时就朦胧醒来。 思绪尚有些混沌,逐渐清晰的视线中,是他最眷恋想念的那张脸。 心蓦地安稳下去。 她在…… “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还疼?” 方宜小鹿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心疼和担忧像柔软的湖水一般流淌。 好在短暂的睡眠也能补充些体力,郑淮明已有了说话的力气,可喉咙一整夜被反上来的胃酸刺激,气流掠过,带起一阵刺痛和咳嗽。 他闷闷地咳了咳,嗓子嘶哑得说不出话。 方宜去接了杯温水,将床头缓缓摇起来。 过敏反应引起血压降低,上身突然抬升,郑淮明眼前一阵晕眩,呼吸有些急促,喉结艰难地滚了滚。 方宜也发现他难受,急忙不敢再动床头的角度。 郑淮明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就着她的手,抿下一点温水。 这时,医生也发现他醒了,拿着病例过来准备检查。 他目光下移,轻轻落在方宜身上——她长发散乱在肩头,只穿着一件极其单薄的睡衣。 安纳西处于湖区,早晚温差大,深夜里不过十几度。室内没风,可单穿一件衣服哪里够? 医生翻了翻记录:“后半夜还吐吗?现在有哪里不舒服?” 方宜接过话:“没有吐了,他一直睡着……您会英语吗?他法语不太好。” 医生点点头,换了英语问。 郑淮明极缓地摇了摇头,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方宜以为他哪里不适,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担心地等他开口。 谁知,郑淮明望着医生的方向,低哑无力道: “麻烦你给她……拿件衣服……或者,毯子……”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如砂石磨过般暗哑。 方宜心头一颤,昏迷了一夜的人,醒来第一句话竟是让她穿件衣服。 “我不冷……” 她下意识反驳。 但怎么会不冷呢,医生护士都穿着两件,郑淮明躺在病床上,盖着一层薄被都觉得有些寒凉。 只是她心里惦记着他,连指尖冻得冰冷都没察觉。 医生写病历的笔尖顿了下,抬头喊护士拿一条毯子。 诊所一直备着给病人用的毯子,消过毒、绒面的,方宜道谢接过来。 她急于询问病情,但感到郑淮明仍注视着自己,只好先把毯子披上。 暖和的绒毯消去寒气,她后知后觉,之前是真的有些冷。 “医生,他刚刚好像有些头晕……”方宜伸手搭了搭郑淮明的额头,“两个小时前还有点低烧,现在好了。” 第七十四章 依偎 七月初的日内瓦湖仿佛一块被阳光熔化的蓝宝石。 远处标志性的喷泉绽放着,水柱足足有上百米,在湛蓝的天空中,水汽氤氲出一道短短的彩虹。 从医院出来,两个人漫步湖边,与花钟合影,又买了冰淇淋吃。 出发去萨莱夫山看日落时,已接近傍晚五点。 日内瓦天黑得晚,这个时间正好够抵达提前约好的山顶景观餐厅。今天天气晴朗,夕阳一定很美,从那里刚好能俯瞰整个老城区,浪漫而梦幻,是方宜这次旅途十分期待的地方。 红灯。 她脚踩刹车,越野车缓缓在街口停下。 一只浑身漆黑、尾翼有两条白纹的小鸟停在邮筒上,翅膀扑了扑,憨态可掬。 “你看,那只小鸟好可爱,它……” 方宜笑着转过头,声音却忽然停住。 副驾驶上,郑淮明斜靠着椅背,竟是已经睡着了。 他抵在玻璃上,双臂抱在胸口,宽阔的肩膀向内蜷缩,以一个看起来就很不舒服的姿势昏睡过去。 夏日刺眼的阳光照在男人略显苍白疲倦的脸上,眼睫垂着,薄唇轻抿。 方宜微怔,连信号灯已经变绿都没有意识到。 后车按了一下喇叭,她才连忙踩下油门,车也随之重重一晃。 可即使是这样,郑淮明依旧没醒,眉间微微蹙了一下,呼吸再一次缓下去。 他睡眠有多浅,方宜是知道的。 别说是坐车,就连平时自己半夜再轻手轻脚地下床,黑暗中,他都会轻轻叫一声她的名字,等她应了才会继续睡去。 方宜心尖一酸,他是有多累多难受才会在这么颠簸的车上睡着? 上车前,她居然信了郑淮明口中的“我没事,就是有点饿,早点出发去餐厅吧。” 她拉下遮阳板,为他挡住傍晚斜照的阳光。 阴影笼住他的侧脸,慢慢的,那拧紧的眉心稍稍松了些。 方宜丝毫没有犹豫,在下一个路口调转了车头,朝酒店的方向驶去。 酒店位于日内瓦的市中心,紧邻湖滨大道,背靠最繁华的商业街区之一。典型的欧洲建筑风格,庄重而典雅,外墙装点着精致的浮雕和花纹,两扇气派的铜制旋转门缓缓转动。 车刚一停进门廊,就有侍应生上前招待。 方宜降下车窗,示意他先不要出声。 偏过头,只见郑淮明仍陷在沉睡中,脸上是化不开的倦意。 她忽有些后悔,他难得休息,不应该这么快去酒店,在路边停一会儿也是好的…… 可如今后面随时来车,方宜只好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心疼道: “醒醒……上楼回房间再睡吧。” 郑淮明肩头动了动,半晌,才缓缓掀开眼帘。高大的身子宛如一部年久失修的机器,有些艰难地从座椅里直起来。 “到了吗……”他嗓音沙哑,朦胧的目光渐渐聚焦,顿了顿,“这是哪里?” 方宜柔声说:“我们到酒店了,不急,你缓一缓……回房间再睡。” 郑淮明环顾四周,困倦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明白过来。 他内疚叹道:“萨莱夫山……你不是一直想去……” “我累了。”方宜打断,轻声撒娇,“一步路都走不动了。” 郑淮明哪里不懂她的小心思,还是惦念着那她从旅途开始就挂在嘴边的日落餐厅。 他望了下天色,浅蓝的地平线那头,已有一丝橙红色升起: “现在开过去……半个小时,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方宜按住他的手,眨眨眼道,“但是我听说,这家酒店顶楼也有一个很漂亮的餐厅,现在去时间正好。” 她亮晶晶的眼睛里是清澈的水光,漾着淡淡的笑意。 郑淮明垂眸笑了,那份柔软和温暖,快要从心间流淌出来。 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情况,点了点头。 - 日内瓦老城区几乎没有高楼,又地势较高,酒店顶层十一楼的景观餐厅,已经足以眺望远近城市风光。 精致的方桌上插着两枝娇艳的玫瑰。 方宜拒绝了侍应生推荐的招牌菜,接过菜单,先给郑淮明点了一份清淡的海鲜粥。 “我就要一份炙烤鳟鱼和酥皮汤。” 侍应生记下,刚要走,郑淮明将他拦住,重新拿过餐单。 他十分认真地翻看:“再加一份黄油焗牛排,奶酪板烧,特色土豆饼……” “我哪吃得完这么多?” “再要一份招牌通心粉。”郑淮明合上餐单,微笑说,“这家菜量不大,既然来了,就每样尝一尝。” 落地窗外,暮色从阿尔卑斯山脉中漫出来,淡粉晚霞给琉璃般的湖面染上一丝粼粼波光。 佳肴一道一道呈上。 黄油焗牛排是最好吃的,外壳酥脆、肉质鲜美,一口咬下去是浓郁的香气。 郑淮明手执勺子,轻轻搅动着海鲜粥,笑看方宜吃得津津有味,两颊塞得鼓鼓的。 “你尝一点,真的很好吃。” 她切下很小一角,递到他面前。 牛肉柔嫩,纹理中浸满充盈的黄油汁。可这油腻的肉对于他来说,哪怕小小一块,都是难以承受的负担。 郑淮明笑了笑,委婉地摇摇头:“你多吃点……” 方宜了然,不再给他夹菜。 这一幕不禁让她想起,去年冬天,他们在布兰卡餐厅的那顿晚餐。 后来方宜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很多次想起那他病倒前的最后一顿饭……那时他恐怕已经病得很重,饭桌上却依旧为了不扫兴,将她推荐的冷食全数咽下。 眼前郑淮明笑着的模样,和曾经他那张苍白的脸逐渐重合,方宜不禁有些难过。 当时她是有多迟钝? 思绪飘远,她切牛排的动作慢下来,眸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低沉。 对面郑淮明看在眼里,误会了女孩的失落(aamd),愧疚道: “不知道我们走之前……还能不能再订上那家餐厅,山顶还有一家咖啡店,明晚我们去吃点甜品,好不好?” 说着,他换了叉子去扎那块牛排:“这么好吃吗,我尝尝……” 方宜回过神,连忙阻止:“我没有不高兴,你不许吃!” 见郑淮明对自己如此观察入微,她心里有点酸涩: “我只是想到了之前的事,上一次在布兰卡……” 郑淮明的动作一滞,轻轻将叉子搁在盘边,唇角弯了弯: “那些早都过去了。” 方宜眼角有点红: “我确实想去萨莱夫山,想和你分享好吃的……但前提是你也由衷地开心。” “和你在一起,我做什么都很开心——” “那不一样。”她眼角有点红,“你明明就是在勉强自己身体。” “你以后不许逞强,吃不下、累了都直接跟我说……你难受,我会更心疼的……” 郑淮明注视着她认真的眼神,眸光微微潮湿。 他郑重地,轻声答道:“好。” 日落斜斜地照进来,吊灯尚未点亮,霞光落在郑淮明身上,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目光也如这晚霞一般温柔流淌,静静望着她。 此时,两个人面对面而坐,一切都是这样踏实、温暖。 “我觉得这里比萨莱夫山好,要好一万倍。”方宜不禁笑了,“你就乖乖喝粥吧,这些好吃的全是我的!” 郑淮明弯了唇角,牵过她的手,指尖轻轻在掌心挠了挠。 意味深长道:“我也是。” 你的。 - 夜里,方宜拒绝了他再出去逛逛的提议,强行将人扣在酒店房间休息。 等她洗完澡出来,只见郑淮明斜靠在床头,已经疲倦得睡着了。 虽说过敏反应已经消退了,可当时又疼又吐、呼吸不畅,折腾了一整夜,对身体的损伤不可能很快修复。更别提还在异国他乡,每天跑着景点,哪能真正休息得好? 方宜无比庆幸自己下午回酒店的决定,轻轻上前,将郑淮明扶进被子里,替他掩好被角,关掉了大灯。 手机屏幕亮着,停在和李栩的对话框里。 她粗略看了一眼,是科里审批的事,并不紧急,便留言道:【我是方宜,他已经睡了,明天再说吧。】 李栩回得很快:【好的方老师!】 还加了一个小松鼠的敬礼可爱表情包。 方宜也想回复个表情包,打开输入栏,才发现连一个都没有添加。 她哑然失笑,确实记不起他有发过什么表情,每次都是有事说事,基本不闲聊。 郑淮明的对话记录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干净有条理,会将事情讲得很清楚。 温和细致,但没有语气词,难免让人感到很难靠近。 方宜退出对话框,微信主页的搜索框映入眼帘。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趁这个机会,可以看看他的聊天记录。 中午在日内瓦医院,郑淮明一番流畅的法语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什么时候将法语学到这种程度,又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只要搜一搜,应该会有痕迹吧…… 方宜犹豫了一下,指尖悬在空中,不自觉地望向郑淮明熟睡的面孔。 酒店七层,房间里是黑漆漆的,映着外边日内瓦老城区的人间烟火。 没有高楼大厦,街边蔓延的欧式古老建筑亮着暖色调的光,深深浅浅,典雅与现代的气息在这座城市完美融合。 月光落在郑淮明静谧的侧脸上。 他平时总是气场很强的,即使不说话也令人无法忽视。此时陷入沉静,长长的睫毛垂着,呼吸平稳悠长,这丝毫不设防的姿态平添了几分柔软。 第七十五章 温暖 晴朗的阳光直射在雪地上,白得刺眼。 方宜抬手遮挡眼帘,指缝中仍有光线溢出,她眯了眯眼睛,望向那更远处蜿蜒的雪原。 “把这个戴上会好一点。”郑淮明递来墨镜。 “你怎么什么都有?”她笑却不接,孩子气道,“不戴,我想亲眼看。” 顶峰的瑞士国旗是最热门的打卡点,红白相间的旗帜高高飘扬在风中,前面已经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伍。 他们在四周拍了几张照片,也站到了队尾,随着人流一点一点往前。 等着也是无聊,郑淮明随口讲起瑞士的历史,从联邦诞生,到国际公认的永久中立国…… 方宜听得津津有味:“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来之前看了一点,就记下了。” 这次在瑞士旅行的攻略,大到飞机酒店,小到每一个交通工具,都是郑淮明忙里抽闲安排好的。 “这里自从建立联邦起,就没有发生过战争,所以我们看到的所有景色,和几百年前都是一样的……” 突然,前面一个小男孩加入了对话:“瑞士的首都是苏黎世!” 竟也是中国人。 郑淮明笑说:“首都在伯尔尼,就在这附近。” 小男孩约莫六七岁,机灵的大眼睛转了转:“什么?我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不是有日内瓦、苏黎世、琉森吗?” “苏黎世确实是瑞士最大的城市。”郑淮明耐心地解释,用最通俗的话讲,“但一方面,伯尔尼是历史非常悠久的古城,另一方面,这个国家很讲究各个城市功能性的平衡,比如苏黎世和日内瓦都以经济贸易著称,还有一些旅游业发达,所以都没有选作首都。” 小男孩活泼可爱,是暑假由外公外婆带着来旅游。他十分自来熟,又对历史很感兴趣。 方宜站在一旁,笑看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 郑淮明弯下腰,十分细致地和他讨论着,丝毫没有因为对方只是个小孩就敷衍搪塞。 他神情专注,面露温柔之色。一句、一句,有问有答。 背后是湛蓝晴空,映着白茫茫的雪色。 方宜注视着男人的侧影,不自觉弯了眉眼,心中动容。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郑淮明回过头,正探寻地望向她。 四目相对,方宜脱口而出:“我觉得……你应该会是个好爸爸。” 他瞬间笑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直勾勾看着她:“是吗?” 被这么一瞧,方宜脸一下子红透。 自己一定是高原反应缺氧了,不然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谁说要和他生孩子了! “哎呀,不是……”她羞得不敢直视他,“我是说……你对小孩还挺好的。” 郑淮明揽过她的肩,笑意不减: “医院里的小孩都挺喜欢我的,当爸爸……应该还不错。” 方宜见他还提,嗔怪道:“你快排好队……” 这时,小男孩遥遥喊道:“叔叔,叔叔,你能不能给我和外公外婆拍一张!” “好。” 郑淮明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应声前去帮忙拍照。 十分钟后,他们也在“欧洲之巅”的旗帜前留下一张漂亮的合影。 回到室内观光厅,方宜兴致勃勃地选了好几枚冰箱贴,对比着:“哪个好看?” 一个是少女峰的缆车,一个是有黄金列车的雪顶。 身边有个小姑娘也在看冰箱贴,她母亲走过来,嫌弃道:“这东西哪里值这么多钱?回去网上买一个不是一样吗?” 小姑娘看了看沉默的父亲,悻悻地放了回去。 “都好看,都买。”郑淮明视而不见,温声道,“再挑一个吧,送给周思衡他家。” 方宜面露纠结:“他们说得好像也没错……” “纪念品的价值本来就不是冰箱贴本身,是你以后每次看到它,都能想起来在这里美好的回忆。”他将两个都接过,笑说,“我们一路将它带回去,它就是一枚坐过飞机的冰箱贴。” 几个纪念品而已,高兴是买不来的。 “你说得有道理!”方宜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彻底没了顾虑,“那再买一对钥匙扣,我们一人一个。” 坐缆车下山时,恰好排在后面的是一个旅行团。 空位富裕,工作人员便让两个人单独坐了一节。 偌大的轿厢里十分宽敞,四面都是剔透的玻璃,缆车缓缓下行,经过雪线,便完全置身于阿尔卑斯山的一片绿意中。 方宜被眼前美景吸引,趴在玻璃上:“这是不是网上说的梦幻山坡?简直像一幅油画一样……” 万丈高空下,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和森林,绿得不真实,好似铺满一整块碧绿的丝绒布。其间大大小小的木屋散落,牛羊成群,宛如童话世界一般美丽。 四周静谧,是独属于两个人的空间。 郑淮明忽然唤了声她的名字:“方宜……” “嗯?” 她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撞进他极其柔和的目光里。 “刚刚在山上人太多……” 他笑了笑:“我真的想过,以后我们会不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没想到他又提起这件事,方宜轻轻地应了声,内心像被一根羽毛掠过,酥酥痒痒的。 郑淮明看出她的害羞,将人紧紧搂进怀里。 “但你才开始回国发展,即使请人照顾,要孩子……也至少有一年会很影响你的工作。” “我知道你有追求,所以不想任何事影响你的选择。” “以后你什么时候愿意,我都尊重你的想法。” 郑淮明一字一句说得很郑重,明显早就认真考虑过这件事。 方宜听得微怔,与其说刚结婚,两个人彻底和好也不过几个月,她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完全没想过这些。 “我……我其实还没考虑过那么多呢。” 但一想到和他拥有一个温暖完整的家,她心里也暖暖的。 “多吗?”郑淮明轻笑,“我还想过更多。” “还有什么?” 她眨眨眼,想抬头看看他的表情,却被牢牢禁锢在怀里。 “还有……”他磁性的声音中染上一丝笑意,“现在家里那辆车不合适,应该换一辆后排宽敞、适合装宝宝座椅的……后备箱也要大一些,放得下更多东西。” “如果是一个孩子,家里的次卧可以改成儿童房,两个孩子……书房就太小了,得在他们长大前换一个房子。如果你喜欢这个小区,后面那栋就有更大的户型,但视野会稍微差一点。” 方宜靠在郑淮明怀里,侧脸贴着他的胸口,好像能听见心脏重重跳动着的声音…… “最好不是新房,装修有气味不健康,楼上楼下装修也会很吵。” “金悦华庭的学区还可以,但初中就不是特别好了……我还去看过东城区,离你工作室近些,有一个近几年的别墅区。如果你喜欢有院子的房子,可以请人种一些花草……” “还能养一条小狗。”她笑起来,从他怀里钻出来,戳戳他的脸颊,嗔怪道,“你想得好美啊!谁说同意和你生两个孩子了?” 语气里尽是撒娇。 反正轿厢里没有别人,方宜肆意地移了移,整个坐在他腿上。 她抬手勾住郑淮明的脖子,盯着他开玩笑道: “那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三个、四个呢?” “我养得起。”他勾起唇角,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但是不行……对你身体不好。” 这个人怎么好意思答得一本正经!? 方宜轻哼,玩闹地径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下,以表惩罚:“你还真敢想啊?” 郑淮明笑了,低头吻吻她的脸: “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正午金黄的阳光落在成片的松树林上,溪流在山涧中流淌。两个人笑着、闹着,仿佛世界都静止在这幸福的一刻。 远望见一大片积木似的红顶小房子,方宜惊喜地拿出手机拍照。 然而,在她背后,郑淮明垂下了目光,敛去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 最后那些是玩笑话了,可除此之外,他是真的认真考虑过…… ——他真的想太多了吗? 可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这些虚无美好的未来,在那些与她相隔万里、毫无希望的日子里,支撑他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甚至勾勒过画面的每一个细节—— 他坐在儿童房的小板凳上,执笔教孩子写算术题,抬眼就能看到客厅里,她穿着藕粉色的睡衣,抱着玩偶盘腿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洗过的长发散在肩上,她看得专注,用叉子咬着自己切好的水果…… 那是他绝望时想过最虚幻的一幕。 直到后来真的和方宜结婚…… 她毛茸茸的脑袋枕在自己臂弯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笑出声。郑淮明才意识到,还好当年在天台上没有迈出那一步。 真正的幸福……远超他能想象到的一切。 - 从因特拉肯到伯尔尼,最后一站,他们从如诗如画的苏黎世起飞。 这一次旅程足足两周,郑淮明用完了所有年假和婚假,回国后连时差都没有倒,第二天就马不停蹄地回医院上班。 长途航班哪能不累? 方宜困得睁不开眼,窝在松软的被子里,本能拉住了身旁男人的手。 她呢喃道:“别去上班了……” 卧室里冷空调开得很足,郑淮明声音将她手塞回被窝,又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声音温和: “你再睡一会儿。” 方宜揉了揉眼睛,只见他正利落地套上衬衫,低头从下至上系着纽扣。 第七十六章 贪恋 【往事篇】 一四年六月。 阳光明媚,春末的图卢兹洋溢着热情的金色,为欧式红砖墙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 图书馆掩在郁郁葱葱的树间,半敞的铁窗上爬满了风情的紫藤花。正是午后时光,在这国际化的校园里,一切都美好闲适。 各色学生三三两两经过,远处几个穿着篮球衣的男孩肩搭背,来往单车不断穿梭,时不时响起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从机场坐公共交通三番转站,郑淮明凭着生疏的法语问路,一上午过去,连艺术学院的大楼都没有找到。 而此时,上午课程结束,恰逢午休时间,道路上学生越来越多。 自然随性的法国女孩穿着连衣裙,双眼碧蓝有神;北欧男生高大白皙,鼻梁尤为高挺立体,气质内敛;印度留学生一身艳丽的民族服饰,棕黑色的脸上充满热情与活力;年长的教授笑容亲切,在学生堆中谈笑风生…… 只有他是格格不入的。 来之前,一想到能再次见到她,喜悦冲淡了郑淮明心中的不安和情怯。 他终于摆脱了失声的困扰,并且突出重围、顺利考进了北川市顶尖的二院。 这里工资不菲,福利待遇好,加上各种伙食、交通、夜班、项目的补助津贴,又是跟着知名教授学习,不出意外他未来的收入更会十分可观。 他终于……有能力给她一个有保障的、踏实的未来。 任何方法,只要求得她的原谅,尊严、脸面都可以不要,哪怕是从心口生剜一块肉下来,他都愿意做。 可飞跃万里,从巴黎转机,一路见识到这个广阔世界的真正样貌。 那些周围人津津乐道的所谓稳定待遇、福利津贴,简直是渺小到无法言喻。 真正站在图卢兹校园里的这一刻,郑淮明彻底失了神。 对于一个靠勤工俭学挣学费,过去二十多年从未出过国门的穷学生来说,眼前的一切无非是巨大的冲击。 不断有人和郑淮明擦肩而过,这张英俊而苍白的亚洲面孔上,流露着几分茫然。 长途飞机近二十个小时,他始终激动得吃不下、睡不着,直到轮子落地的那一瞬间,指尖都在轻轻发着抖。 出了机场他也没有休息片刻,换了身衣服就直奔这里。 情绪翻涌,加之奔波太过劳累,刺眼的阳光照射下,一阵尖锐的耳鸣声响起,霎时穿透了他脆弱的耳膜。 郑淮明脚下都是虚的,踉跄了一下,扶住路边的邮筒。 低头忍耐了许久,耳畔才渐渐恢复正常。 在盛文荣那针灸和药物治疗了几个月,失声的状况已经基本消失,可阵发性的疼痛仍屡次发生。 “你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见他脸色太差,一位路过的男学生上前关心。 “谢谢……”郑淮明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 等人走后,他找到一处长椅坐下,拿出手机。 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无疑大海捞针——法国大学不配备学生宿舍,都是学生自己在外租房住,他连能去哪里等都不知道。 之前郑淮明主动为学校国际交流部沈老师帮忙,在搭建在法留学生信息库时,认识的一个加拿大华裔里奥。 里奥恰好与她在同一个班级。 电话即将拨出去,手指却又轻颤着悬在了空中…… 郑淮明这次来法国,从办签证、调休假开始,足足花费了几个月,绝不是冲动。 可直到出行前一天,他都没有列一条计划,订一家酒店,甚至没有提前联系里奥…… 又或者说,是不敢。 这种剧烈的情怯就像一张巨大的蛛丝网,将他牢牢包裹,窒息到无法动弹,哪怕一点点波澜都能将他完全击碎。 郑淮明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按下了通话。 对面很快接了起来: “嗨,郑,电话怎么显示的是法国?你来法国了?” 里奥是一个十分活泼外向的小伙子,从小在加拿大上学,中文不太好,却很乐于尝试。 郑淮明含糊其辞:“对,我在图卢兹。” 里奥热情似火:“你待几天?是来出差,还是来玩?一个人吗,我带你去旅旅游?” “我和我朋友在一起,只路过待一天,就不麻烦你了。”他无心闲聊,托词道,“最近要写一个报道,沈老师叫我……找一个学生……” “方宜……你认识吗?是不是在你们班?” 自从分手,她的名字成了所有人的禁忌。 唇齿相碰,久违地再次念出这两个字,郑淮明心尖不由一抖。 “噢,认识啊!一个很可爱的中国女孩!”里奥说,“你找她?你没有她的电话吗,我给你?” “谢谢,她……她怎么样?”郑淮明改口,“我的意思是,她适合做交流生的报道人物吗?” 这番话实则漏洞百出,好在里奥中文不佳,听得一知半解。 “当然适合!她是交流生里唯一一个考上研究生的,这可太厉害了!她还拿了一个学校的奖,我们古板的老头都愿意把她留到工作室里!” 里奥哈哈大笑,开玩笑道: “而且她很漂亮,充满东方气质的……怎么说——美人?好多男生追她!拍照片完全可以当做报道的封面!” 郑淮明怔怔地听着,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光斑不断闪烁。 电话那头背景有些嘈杂: “对了,我们刚刚下课不久!你去艺术楼那个方向,说不定还能碰到她。” 挂掉电话,四周的所有风声、鸟鸣、谈笑都成了虚无。 明明是六月春末,正午的阳光直射,郑淮明却无端感到寒意,从心脏跳动的地方辐射开来,流进每一根血管。 她考取了研究生?准备留在导师的工作室? 时间的流逝失去知觉,他呆呆望着来来往往的学生。面前似乎是通向食堂或校门的主干道,络绎不绝的人流经过。 突然,人群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刹那抓住了郑淮明的视线。 明明只是一闪而过,冥冥之中,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的巧合?又或者,是上天想要惩罚他过去的错误。 斑驳的绿荫下,栗色的长卷发随风飘动,海藻般蓬松地落在肩头。 上身是亮粉的修身短袖,两侧细了蝴蝶结,勾勒出纤瘦流畅的腰线;一条卡其色高腰短裙,露出笔直修长的腿…… 她简直不像从前那个羞涩的小城女孩了,在南法风情的渲染下,气质蜕变得时尚自信、落落大方,完全融入了这座城市。 而与她并肩而行的,是一个高大健硕、金发碧眼的法国男生。 两个人说着什么,她笑得十分开心。 方宜没有背包,手里只拿了手机和饮料,而法国男生背着一个牛仔布书包,手中还提一只沉甸甸的手拎袋。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万分登对。 眼看他们快要消失在视线里,郑淮明做了一件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事,他完全没有思考地站了起来,如幽灵一般的,隐在人流中远远跟在身后…… 他这辈子都没有走过这么长的一段路。 她扭开汽水喝,偏过头对着那个男生笑,走路时漫天金色的阳光落下来,美好得宛如一副不真实的画卷。 整整一年,郑淮明没有见过她鲜活的样子,即使心口疼得几近痉挛,依旧不舍得移开片刻目光…… 走了一会儿,他们走向一家校内的汉堡店。 正是午饭时间,店内已经坐满了,很多学生坐在店门口搭的凉棚和长椅上,或者三三两两地站着一边吃、一边聊天。 方宜接下法国男生手中的背包,坐在一处长椅上占位。 几分钟后,男生端着两套汉堡和冰可乐出来,杯壁上挂满了冷凝水,他还细心地帮她垫上一张纸巾。 郑淮明隐在对面一楼的窗户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说笑。 这个角度,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看清她的正脸…… 那汉堡很大,方宜双手捧着,一口、一口地塞进嘴里,两颊鼓鼓的,吃得很香。来法将近一年,她好像瘦了一点,袖口露出的小臂盈盈一握,叠戴着几条色彩鲜艳的玻璃手串,衬得手腕更加白皙、纤细。 她剪了很可爱的齐刘海,睫毛长长,眼睛还像以前那样灵动、清澈,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用明眸皓齿来形容最是恰当…… 只可惜,不是对他。 以后……或许也不会是他了。 方宜整个人都沉浸在美好的阳光中,而他藏在屋檐的阴影里,自虐般地看着,直到嘴里泛起一股腥甜的味道。 他已将嘴唇咬得血肉模糊,却连痛都感觉不到。 那个善良坚韧的女孩曾受尽了辛苦,终于从一个南方的小县城,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这里,见到了更绚丽的世界,拥有了更大的舞台。 考取研究生,留在南法工作,和一个旗鼓相当的男人组成幸福的家庭,就此完全改变人生的命运…… 他已经用分手将她深深伤了一次,又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纠缠? 十分钟后,方宜吃完午餐,和法国男生一起朝更远的方向走去,倩丽的背影渐渐消失,可郑淮明已经没有了再追上去的力气。 不知站了多久,或许是下午上课的时间到了,汉堡店人越来越少。 他走上前,买了一份与她相同的汉堡套餐,缓缓在她刚刚坐过的长椅上坐下。 烤得滋滋冒油的牛肉饼,夹在柔软的燕麦面包里,西红柿、洋葱、芝士,散发着浓郁的黄油香气。 可乐里漂浮着剔透的冰块,在烈日下是最清凉舒爽的饮品。 第七十七章 天台 黑暗中,置身于一片虚无,失去了时间与空间的感知。 那是一种轻飘飘的、失去痛苦感受的虚无。 许多回忆走马灯般地旋转,她笑起来眸中的盈盈水光,她饱满红润的嘴唇,她的手牵住时是暖暖的、指尖在他掌心里轻挠…… “怎么能不吃饭呢?做实验再忙也要吃啊,我们去南门那家咖喱饭好不好?” “我好想你啊,十分钟?十分钟也很久了好不好……” “我看见你高兴,才不是因为你拿了奶茶呢,我高兴——只是因为见到你!” “因为我喜欢你嘛,我喜欢的是你。” 然而,片刻的逃脱也是奢望—— 疼痛渐渐从四面八方涌来,右侧太阳穴后方最为强烈,针扎一般地跳着。 郑淮明感受着知觉的回笼,有晃动的光亮映在眼皮上,他闻到了病房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 可他不愿睁开双眼,自欺欺人地就这样静静平躺着,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窗外有吹动树叶的风声,有盛夏聒噪的蝉鸣,遥遥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 醒来又如何,不醒来又如何呢? 直到同事再一次来换药,郑淮明才不得不掀开眼帘,漆黑的眸子里泛起一丝歉意:“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想勉强撑起上身,却被同事担忧地牢牢按住: “你最近太累了吧,别担心,教授批了假,说让你好好休息几天。” 从同事心惊肉跳地描述中,他才知道,自己当时毫无征兆地倒下去,一头撞在铁皮柜子角上,鲜血顿时流了一地。 偏偏他脸色纸白、不省人事,怎么叫都没有反应,将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送到急诊室后,医生判断不是磕伤了头部,只是低血糖加上过度疲劳晕厥。他右耳上方被撞出一条深深的血口子,缝了五针。 “差两寸伤的就是眼睛!你快把我们吓死了!” 本是件后怕的事,可郑淮明听着,毫无血色的唇轻抿,目光空洞洞的。 最后才勾了勾唇角,淡淡附和:“幸好……” ——像是在听别人的事。 教授批了几天假,从前高烧都要坚持的人,罕见地没有拒绝。 郑淮明躺在床上,很少坐起来。窗帘有时关着,有时半敞,取决于上一个来探望的同事是白天还是黑夜。 伤了头,又不是伤了腿。 周思衡发愁:“你是不是还头晕?我叫主任再开个片子看看吧。” 他轻声说:“有一点……不过没事。” 来来回回就是这几句话,再问不出别的。 住在病房里,三餐都由医院统一配送。病患餐为了营养实惠,菜色难免单一,周思衡时常特意多打一份员工食堂的菜过来,和他一起吃。 郑淮明手执筷子,吃得斯文矜贵,每一餐都饭盒见底。 可周思衡分明觉得,他日渐清减下去,连病号服在肩上都快挂不住了。 直到一日中午,周思衡走到楼下才想起来,工作证落在了病房。找回去时,他一推门就听见了卫生间里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过了十分钟都不到,只见郑淮明单薄的身子折在洗手台上,吐得十分辛苦,连病房里进了人都没能发现。 周思衡霎时明白了一切,冲过去架住他下滑的身体,从未如此心慌过: “老郑……你到底怎么了?” 水龙头哗哗作响,郑淮明苍白的脖颈埋下去,碎发都被冷汗浸湿,露出的半截下颌线紧绷,肩膀止不住地在颤。 周思衡的心一点一点下坠,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去法国……是不是发生什么了?你回来以后不对劲……” 回应他的,唯有忽深忽浅的呛咳声。 周思衡焦灼万分,回去后寝食难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金晓秋联系一下方宜,问问情况。 可当年确实是郑淮明提的分手,身边朋友都有目共睹,他如今哪有这个脸再去询问呢? - 夏夜,一片漆黑中,唯有手机屏幕的灯光照亮男人的侧脸。 郑淮明蜷在病床上,发送出一条回复教授论文指导的邮件,呆呆地盯着那“已发送”的页面。 突然,微信的群消息一连串弹地跳出来。 他点开,是06级北川大学在法交流群。帮忙搭建在法留学生信息库时,姚老师将他拉进了这个群,已经沉寂已久。 【你们听说了吗,托尔街旁边那个学生公寓出事了!】 【我朋友圈也有很多人转,太吓人了,我之前还去看过呢,不是说大门就有密码锁吗,没想到这么不安全。】 【受伤的是不是咱们的学妹啊,哪一级的,08还是09……】 【08法语系的吧,我和她还一起上过选修课。】 郑淮明的瞳孔猛然一缩。 【转发消息】 【图片】 一条长长的对话被折叠转发近群聊。 在充满感叹号和语气词的叙述中,事件的轮廓被大致勾勒出来。 昨天夜里,一个法语系交流的女孩从学校结伴回公寓。经过繁华的托尔街时,被一名外籍男子持刀尾随,一路跟进公寓电梯,女孩发现后想逃跑,与男子挣扎间被刀割伤。 幸好中途停靠其他楼层,被一群要上楼开派对的年轻人阻止,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08级法语系,这一年去图卢兹留学的学生,据他所知…… 手抖得快要拿不稳手机,他从床上坐起来,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冷了下去。 打开通讯录,下划到里奥的电话,再顾不得什么,立即拨了出去。 “嘟嘟嘟——” 等待接通的十几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郑淮明屏住了呼吸,生怕心脏直接会破开胸膛跳出来。 滴一声,国际长途被接起。 “嗨,郑,今天怎么突然给我来电?你们那不是深夜……” 郑淮明一时怕得发不出声音,嗓子干涩得快要开裂。 “里奥……你……” 再顾不上什么寒暄客套,他嘴唇都在上下打颤,语无伦次道: “托尔街学生公寓,受伤的学生叫什么?是不是……是不是……” 他喘不上气,那两个字哽在收缩的喉咙口。 “你也听说这件事了?”里奥用蹩脚的中文,念出一个陌生的名字,“你认识吗?好像是你们学校的,真的太吓人了,还好当时……” 里奥再絮絮叨叨说着什么,郑淮明听不清了。 “不是……方宜?” 几乎将整个人吞噬的恐惧中,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对了那几个字。 “不是啊,不过她好像也住在那个公寓。” 挂掉里奥的电话,郑淮明深深弓下腰,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他后怕到几度干呕,捂着嘴用力地喘息,想要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却怎么都做不到。 过激的紧张无法排解,从指尖到心脏全都如过电般发麻,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不是她,不是她。 可她也无数次经过那条街道走回公寓…… 他不敢想,朝夕相处的同学遭此一劫,处在异国他乡的她又会有多害怕? 里奥刚刚的话在耳畔回旋。 “学校附近好点的公寓都太贵了,远了又不方便……主要还是便宜啊,我们班好多同学都住在那里!” “安全?法国不像你们那里,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我们这里市中心也很乱的!” “谁跟你说她有男朋友的?她一直单身啊,一个人住在公寓里。” “唉,他们现在都不敢再住了,打算要搬出来呢。”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 凌晨两点,法国刚好是晚饭后的时间,郑淮明立即联系了做法国留学生意的学长,请他帮忙推荐一个安全的住处。 学长也听说了此事,告诉他学校对面确实有既安全又便捷的公寓,他认识那里的老板,也是华裔,对中国留学生很友好。 可价格不低,不是普通学生能负担得起的,相比之前的房租将近多出一倍。 “另一半房租和中介费我来付。”郑淮明诚恳道,“你能不能先去办理,再用急于转租的理由低价给她……” 学长无奈:“就算是再急,也不会有人把那么贵的房子低价租出去。” “差一点的房型……楼层不能太低,不安全,顶楼呢?让老板告诉她这里下雨漏水……”一向理智、有条理的他第一次无措,“你们那有没有什么留学生租房补贴的政策?我去和交流处的老师沟通一下,假装让她填表、申请……” “不管用什么方法,麻烦你让她相信这里便宜是真的……还有,不要告诉她是我……” 学长沉默了一会儿:“你为什么要绕那么大的圈子帮她?” 他苦涩道:“她不会接受的,我……我曾经有愧于她,拜托你……” “生意我没有不做的道理,我可以帮你这个忙。”学长叹气,“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你还是应该亲自告诉她。” 折腾了一整夜,放下电话,郑淮明久久默然,望向凌晨五点窗外的蒙蒙亮的天空。 城市天际线上另一头,已泛着薄薄的早霞。 远处的高架上,仍偶有车灯闪过,近处的居民楼间,只剩寥寥星点。 被冷汗浸湿的衣领仍有些潮,那种心有余悸的恐惧仍在心间泛滥…… 直到天色完全亮起,郑淮明站了起来,将玻璃窗缓缓推开,清新的空入瞬间涌入这个闭塞的小房间。 一想到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受了这样的委屈,甚至以后还会面对更多不定因素,他就无比心慌。 第七十八章 苦涩 在一次觥筹交错的饭局上,郑淮明捕捉到了三言两语。市里有一个创新试点的宣传项目,李院长很感兴趣,但审批还需要通过层层关卡,落实的难度很大…… 一开始,院里持犹豫态度的人多,全新的宣传形式,一切都是未知的,谁都不敢当这出头鸟。 半年后,项目正式落定。 令所有人惊讶的,是二院的心外科成为了试点拍摄科室。 心外科科主任郑淮明做事一向沉稳保守,却罕见地多次大会上自荐,谁也不知道他背后做了多少努力,让这项目从众多提案中脱颖而出,最终获得了一众领导的赏识和认可。 - 那年春天,金悦华庭的房子也正式交付,开始装修。 这是一处西城区少有的商品房高层小区,当时郑淮明来看房时,一眼就看中了这二十一层的广阔视野,落地的玻璃窗外毫无遮挡,能够远眺整座城市的景色。 夜里,只见一望无际的夜色中,大厦林立、灯火辉煌,将远近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 “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想买一个很高很高层的房子。”记忆里年少的她笑着说,“还要有一大扇落地窗,晚上能看到整个北川最漂亮的夜景。” 如今的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骑单车载着她去做兼职的少年。 自从成为二院历史上最年轻的科主任,郑淮明工作尤为繁忙、日夜颠倒,将值班室住成了家。 他对装修没有太多想法,只提了两个要求。 一是,要保留一整面的玻璃落地窗,无论用多贵的玻璃和工艺,不能有拼接和缝隙。 二是,家里所有的浴室的洗手台、花洒,厨房的灶台、置物架,都按照一米六五女性的身高来度量。 设计师解释:“这样您用起来会没那么舒适,如果是家庭房,一般来说我们都是……” “按照我说的做吧。”他温和地打断。 “您这么体贴,妻子一定很幸福吧。” 郑淮明苦涩地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有时深夜下了班,他会一个人站在装修了一半的房子里。墙面粉刷了一半,瓷砖堆砌在角落里,蔓延着刺鼻的气味。 他只是静静地伫立,不敢多想什么,闭上眼睛,置身于这渗人的死寂中。 - 很快,干燥的风卷走金黄的落叶,又逢一年秋。 郑淮明得到了她回国的消息,那晚,他彻夜难眠,站在落地窗前,抽尽一支又一支烟。 面谈时有两次机会,宣传科邀请他到场。 他犹豫再三,都拒绝了。 怕她见到自己会拒绝这个项目,已经等了四年,郑淮明心中紧绷住一根弦,生怕再出半点差错,哪怕一步之差他都承受不起了。 而那过分的谨慎背后,更隐隐有一丝情怯与恐惧。 院方最终敲定了在月底签合同,届时双方会正式见面。 然而,这场重逢来得比他想象中早得多—— 一夜凌晨,郑淮明下了手术,顺路去给周主任送一份财务文件,恰逢高架发生连环车祸,大厅里一片喧闹狼藉。 这对于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抬手将浅蓝的口罩拉上,稳步穿过狭窄的走廊。 那一抹纤瘦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顿时停住了脚步,心跳如鼓,迸发着浑身的血液涌向头顶。 乌黑的长卷发随意散落,她一身浅棕色风衣,衬出高挑的身形,转过身来,却露出浅粉色家居服的衣领。 他面上风轻云淡,自然地寒暄,垂在白大褂侧缝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方宜未施粉黛,清秀的眉头微蹙。 “合格的前任就该像死了一样。” …… 她朱唇轻启:“是,我是他妻子。” …… 她笑意盈盈:“你知道去年的电影节青苗奖吗?我们一起拿了最佳纪录片,不过他是总导演。” 那双曾经满含爱意注视他的、小鹿般漂亮的眼睛里,是对另一个男人的骄傲和信任。 她守候在手术室门口,以妻子的名义签下了手术知情同意书。 郑淮明霎时像迎面被巨石砸中,痛得无法自抑,全身的骨头都碎裂城一截、一截,碾得粉碎…… “哦,如果你是想问,是不是在我们恋爱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微笑,“当然没有,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法国。我可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事。” 这一刻,猛烈的冲击下,他竟感觉不到悲伤,反而被无措与茫然淹没。 她结婚了。 她早已爱上了别人,许下终生,再与他无关。 惨白的灯光在眼前剧烈晃动。 不知是哪里在疼,从心口到上腹,钻心的疼痛蔓延到每一根神经末梢,郑淮明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勉强维持住最后的体面。 “我去给你拿一个冰袋……” 他落荒而逃,短短几步路,全靠意志强撑着直起腰身,大步流星。 身体比情绪先一步作出了真实的反应。 连走回办公室都做不到,他唯一的念头,是不能倒在她面前…… 郑淮明踉踉跄跄地撞进消防通道,沉重的铁门在身后闭合。 什么东西在耳边轰地炸响,他眼前一黑,整个人陡然软了下去,跌倒在冰冷的瓷砖地上。 胃里就像吞进了无数片碎玻璃渣,随着剧烈抽动,尖锐的棱角将五脏六腑都磨烂穿透…… 灭顶的疼痛和濒死感将他吞没,扼住喉咙,啃噬到连骨头都不剩。 男人狼狈地伏在地上,意识不清地反复辗转,身体仍在本能自救,像一条缺氧的鱼在岸边垂死挣扎。 好几个瞬间,他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可同事隐隐的喊叫仍在耳边响起,忽远忽近,他没法回应,也不想再抓住什么。 “郑淮明,醒醒!能听到我说话吗?” 张医生扑过去检查,只见他脸色青白到了极点,疼到浑身肌肉痉挛僵直,发抖的嘴唇止不住地倒抽着气。 半阖的瞳孔没有一丝活气,已经有了扩散的征兆。 “不行!休克了,快送急诊!” 白大褂皱乱得不成样子,两个男医生都架不住郑淮明脱力下坠的身体。 他冷汗淋漓的头垂着,喉咙口发出细碎的喘息,随着轻微的颠簸带来的剧烈眩晕,终于指尖一软,彻底昏厥过去。 …… 将这漫长的四年讲述完,柔和的黎明光线已穿过云层,浅浅照亮整座城市。 郑淮明已经尽量地轻描淡写,略过许多细节,可怀里的人还是听哭了。 方宜靠在他结实的肩头,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碎发沾在泪痕上,眼睛通红,像一只可怜的小花猫。 他抚过她的长发,艰涩道: “对不起……我不应该从里奥的朋友圈观察你的照片……” “刚回国的时候,我更不应该用纪录片的事,让你和沈望为难……我……” 郑淮明尾音有些颤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他真已经嫉妒到发狂,又对自己恨之入骨,痛到所有行为都变了形…… 再次提起往事,他眸中闪过一抹痛色,深深地闭了闭眼: “当时你怨恨我……是应该的。” 方宜听着心里愈发酸涩,细细密密地泛着疼。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她一定不会选择在那个夜晚,赌气说出那一句“我结婚了”。 可惜,那时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她还不懂。 此时所有言语都是那样苍白,方宜撑着沙发凑上去,仰头用吻截断他自责心碎的低语。 眼泪落进唇齿间,这是一个略带苦涩的吻。 唇瓣柔软相依,她难过到了极点,轻咬下去,又不舍地轻轻摩挲。 郑淮明任由她啃咬发泄,修长的手指隐入发丝间,拢住她后颈,轻柔地带进自己怀里。 末了,两个人额头相抵,温热微喘的气息交缠。 方宜目光湿漉漉的,注视着他近在咫尺清俊的眉眼。她不敢细思,曾有过那么多个瞬间,若是走错一步,她都将永远地失去他。 一想到这儿,她就后怕得不能自已。 “要是我回头就好了,怎么会没有看见你呢……” 如今听他说起,她竟丝毫想不起来那天的事。 对自己来说,那只是一个下课后和同学顺路一起吃饭的普通午后,却成了他无数个午夜惊醒的梦魇。 郑淮明轻叹:“如果当时我去见你,你会……原谅我吗?” 方宜微怔,轻咬住嘴唇。 如果是刚去法国那两个月,她孤独又无助,哪怕心里再怨恨,都还会哭着扑进他怀里。可郑淮明恢复身体追来时,已经是第二年春天。 那时她已经熬过了最初的痛苦,哪怕跌跌撞撞,也坚韧地重新站了起来。 平心而论,她恐怕……至少不会轻易接受他的挽回。 但长期异国的两个人,相隔万里,又有多少机会能将这伤痕缝合呢? “所以……这都是命运安排好的。”郑淮明勉强弯了弯唇角,抬手为她擦去泪迹,“现在……刚刚好。” 方宜哽咽,胡乱抹掉眼泪:“那你决定来法国以后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哪怕让晓秋透露一点呢?” 他垂下眼帘,胸膛起伏得有些重,语气充满了自责:“那时我太瞻前顾后、自以为是,觉得只有将一切都安排妥当才有资格再来见你……” 她愣了一下,心疼地俯身紧紧搂住他。 “我没有在责怪你!”方宜喃喃道,“我只是想,如果能联系上我……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她温柔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入耳畔。 第七十九章 温泉 夜里十一点多,卧室里亮着暖白的灯光。 方宜趴在柔软的大床上,专注地刷着手机。她刚洗过澡,夏天嫌热,长发只吹了半干,发尖还是潮的,海藻般随性搭在背上。 屏幕上显示着“养胃食物大全”,南瓜、山药、燕麦、桂圆…… 她将菜肴的做法一一点了收藏,抬眼看见时钟已经走过十一点半,翻了个身,轻轻叹气。 身旁的位置空荡荡的,郑淮明还没回来。 她真的很想发个帖子在线求助:医生老公天天忙工作没时间回家怎么办? 最近,两名一线医生病假,科里缺人手,忙得脚不沾地。郑淮明快一周没在十一点前下班了,有时等方宜第二天睡醒,手边的被子都没有动过的痕迹。 有一天方宜半夜去厨房倒水喝,一推开门,竟看到他合衣侧倚在沙发上睡着了。那么爱干净的人,连鞋都没脱,大概本来只想坐着休息片刻,却累得就这样睡过去。 她心疼坏了,从那天起,就默默坚持等他回家才睡下。 忽然,客厅里传来一声很轻的开锁声。 方宜欣喜地翻身下床,踩着拖鞋跑出去。 偌大寂静的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小灯。一片昏暗中,郑淮明没像以前那样主动伸手将她搂进怀里,而是手撑着鞋柜,微微垂下头,整个人静静地僵着,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靠近。 初秋的天气,他穿了件深灰色的薄风衣,露出白衬衣的领子。 方宜担心:“是不是胃又难受了?” 她去摸他抵在墙上的手,温度冰凉,被夜里的寒气浸透了。 郑淮明没想到她会迎出来,闻声微怔。只见卧室半敞的门透出暖光,她穿着浅粉真丝睡裙,柔顺的长发散在肩头,满眼温柔地望着自己。 他心也跟着软了,强撑着直起腰,轻声问:“怎么还没睡?不用等我……” 方宜不答,将借力他扶到沙发上。果然一坐下,他就难耐地前倾身子,双肘撑在膝盖上,指尖用力紧绷,忍得艰难才没按进上腹。 她跑去接了杯热水,又掰出两颗胃药,喂他吃下。 缓了一半晌,待郑淮明疲倦的眉间稍舒展一些,她才将人小心地搀扶起来。 他浑身没力气:“我去次卧睡……你……明天还要上班。” 方宜语气柔和却坚定:“你必须在我旁边,如果半夜疼得厉害,我还能发现……” 郑淮明垂眸点了点头,却还是坚持去浴室冲了个澡,才换了睡衣躺下。 趁他洗澡的时间,她去厨房将电饭煲里温着的银耳羹盛了出来。用了十分漂亮的瓷碗,她知道他吃不下太多,只舀了小半碗。 刺眼的大灯关去了,余下床头暖黄的台灯。 那是她最近才换的,暖融融的光线映在郑淮明略有苍白的侧脸上。他肩膀半倚靠床头,微微着阖眼,仍在等她。 “没吃晚饭吧,垫垫胃再睡。” 他没否认,乖顺地就着她的手,将银耳羹喝下去。 透白的银耳间藏着颗颗鲜红枸杞,口感清甜绵密,热乎乎的,瞬间熨平了寒意。 “你熬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半成品,但我特意加了一些山药和桂圆,盛大夫说对胃好。” 郑淮明弯了弯唇角,声音有点嘶哑: “那就好,别太累着你……” 他眉间仍不适地微蹙,明显还疼着,勉强喝了几勺,就轻轻摇摇头。 方宜搁下碗,坐进被子里,摸索着探过去,指尖挤开他搭在上腹的手。 尽管喝了热汤,那肋间微微凹陷的地方依旧冰凉,隔着皮肤都能感觉到那团器官像打了一个死结,在微微痉挛。 每拧一下,郑淮明的呼吸也跟着颤一下。 他的大手覆上来,掌心又潮又冷,止不住地施力往下压。 她心揪:“这么疼,怎么不说?” “还好……”他哑声安抚,却有些难耐地皱了眉。 跟曾经一次次疼到辗转昏迷、吐血相比,这点疼确实算不得什么…… 方宜心疼道:“你别动,我来……” 痉挛不揉开只会越来越疼,光靠胃药治标不治本。 她温暖的指腹轻轻打圈,试图一点点揉散那冷硬的一团。 这个过程并不好受,一开始,郑淮明显然有些吃不住,细碎的呼吸声忽深忽浅,忍不住轻抓着她的手腕…… 他难受得厉害,却还是甘愿将最柔软脆弱的地方交给她,露出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方宜轻声说:“下次再疼,你应该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医院接你。” 郑淮明紧闭着眼,微蜷下高大的身子,额头抵在她肩上,半晌应不出话来。 见迟迟没有效果,她心急,手下揉得重了些,他呼吸顿时错乱了: “轻……轻一点。” 这一声带着颤音,也在她心里扎了一下。 “好,我轻点……你别绷着,放松……” 方宜眼眶有些潮湿,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这个向来自尊又习惯强撑的男人,如今竟能靠在自己身上,念出这样示弱柔软的话来…… 原来没有人天生就愿意逞强,只是感觉不到爱,才会将脆弱全都藏起来。 渐渐地,她明显感觉到那团纠结的器官安静下来,郑淮明呼吸也渐渐平复,松开了握着她手腕的指尖。 他沙哑道:“最近……太忙了,没时间陪你……” 方宜轻叹,他太敏锐了,连自己那一点点失落都清晰洞察。 “没关系的,你别有负担。” 她想得很明白,自己既然喜欢他的工作认真负责,就要包容他将时间花在患者身上;就像她享受着他的温柔体贴,就要好好呵护他那份敏感和不安。 方宜不想说那些“身体比工作更重要”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郑淮明肩上和心里的担子,她比谁都更清楚。 “你好好工作,我都支持你……但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太心疼,好不好?” 男人的下巴在她颈窝中蹭了蹭,像是在乖顺答应,又像是在隐晦地撒娇,总之不像是平日里他穿着白大褂斯文清冷的样子。 这种反差让人心尖痒痒的—— 方宜没忍住,怜惜地抚了抚他的脸,刚想放下,却被牢牢抓住。 指尖交缠,慢慢地十指相扣。 久违的片刻温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剩起伏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郑淮明才轻轻问:“下个周末,你应该出差回来了吧?” “差不多,可能是周四晚上的飞机。” “医院的工会旅游分好几批,其他时间都不太合适……”他解释,“老周和晓秋也选下周末。” 她不明所以:“要去两天?” 郑淮明轻笑:“可以带家属……” “真的?” “嗯……去山里泡温泉,想不想去?” 方宜惊喜:“想去!” 他牵紧他的手,温热的鼻息在耳畔萦绕: “那说好了,我去和同事调班。” 她点点头,猜想道:“什么样的温泉?山里露天的那种?” “我之前也没去过。” 方宜的思绪有点飘远了,如果都是医院里的同事,第一次以家属的身份出现,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除了晓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她问着,郑淮明却没有了回应的声音。 一偏头,只见他靠在她肩上,鸦羽般的睫毛下垂轻颤,呼吸声悠长,竟是这样静静睡着了。 至少,应该是不疼了。 方宜弯了嘴角,凑过去吻了一下他的侧脸,不忍心将他喊醒,很小心地扶他躺下。 挨到枕头时,郑淮明还是醒了。 他倦意地掀了掀眼帘,迷迷糊糊间本能地将她一把搂过,拉进怀里。 她不再动了,顺从地埋进他的臂弯。 “晚安。” - 温泉之旅前一周,方宜刚好在外地有一个商业拍摄,连着熬了两个大夜,才赶在周五前结束。 落地北川机场后,郑淮明开车来接她。 许久没见到面,她快想死他了。本想晚上温存一会儿,谁知实在太困,听着浴室里他洗澡的哗哗水声,她靠在床上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大天亮,还是郑淮明将她叫醒,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要准备出发。 方宜后悔地哼道:“昨晚怎么睡着了……” 行李箱已经提前收拾好,搁在门口。 郑淮明将烤好的面包和煎蛋端上桌,笑说:“等会儿车程长,到车上再睡,你再去看看,我有没有少带东西?” 她坐在床边,光脚勾着拖鞋:“就两天,还要带什么呀?” 突然,一样东西闪过脑海,印着小狗毛球的拖鞋“啪嗒”一声掉在木地板上。 等郑淮明回厨房热牛奶,方宜连忙爬起来,关上门,打开了衣柜。 宽敞的三开门衣柜里,一半是他冷色系的衬衫和外套,一半是她色彩柔软明亮的衣裙,最左侧的棉麻收纳盒里,整齐装着一些贴身衣物。 她有时随性,将衣服乱丢,反而是他习惯整洁,有空就将衣物一一收拾好。 所以……是不可能藏在这里的。 方宜蹲下来,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叠着一些不常用的毛巾和被套。 只见枕套下露出一角黑色蕾丝的边缘…… 她咽了咽口水,心跳竟有点快。 这个快递还是郑淮明亲手拿进屋的,和其他两条新买的裙子一起……她差点就在客厅拆开了,还好他没注意到,当时她连试都没敢试,飞快地塞进了衣柜的抽屉。 后来忘了退,也没机会穿…… 第八十章 婚戒 在二院医生队伍里,郑淮明一直是“高岭之花”的存在。 长身玉立,戴一副细边眼镜,气质沉稳又斯文,又是心外科史上最年轻、传奇的科主任。 往年每进一批新规培医生,都会小姑娘暗戳戳地打听他,但得到师兄师姐的回答一律是“没可能”、“别想”、“没用”。 即便如此,仍有仰慕者明里暗里搭话、送吃的,甚至“不小心”绊倒,将茶水泼在他身上。 这位郑主任对待后辈温柔体贴、严谨负责,微笑起来如沐春风,一直位列口碑榜前排。 可他与人相处总有条透明的边界线,想多跨半步,都被挡得严严实实,总能拒绝得委婉又明白,还不叫人难堪。 因此,这样的风波最多持续十天半个月,任何念想就都会被打消得干干净净,心外科办公室门口恢复宁静。 但今年情况发生了扭转—— 郑淮明无名指上那枚银圈婚戒,明晃晃地闪到了所有人的眼睛。 大多数医生日常工作中,是很少戴首饰的,尤其是手上。频繁洗手消毒麻烦不说,经常摘戴也很容易丢。 查房、坐门诊、开会,哪怕是去食堂吃饭,戒指从不离手。手术前就摘了放进个人储物柜,手术后换便服时立即戴上。 这下好了,住院部的阿姨妈妈也省了那一句“郑医生,你有没有女朋友啊,我有一个……”的开场白。 不过时间长了,大家都对到底是谁拿下了赫赫有名的郑主任这件事好奇得不得了。 方宜在医院拍摄过一段时间,但只在心外科涉足得多,当时他们也还没有复合,没什么知道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上次温泉之旅少数几个其他科的同事见了她,这下薄纱半遮,就更让大众猜测纷纷。 不止一个人提议:“让我们见见嘛!” 郑淮明都只笑笑,不正面回答。 宝贝还是藏着的好。 可群众的八卦之心哪里是能搪塞的—— 这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恰好心外和神内、口腔的几个同事围坐一张长桌。郑淮明搁下餐盘,照例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点进置顶那只抱着摄像机的小猫头像,立即发了过去。 食堂吵吵嚷嚷的,其他同事一边吃,一边闲聊着。唯独他没动筷,眼中泛起一丝笑意,专注地打着字,仿佛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慢条斯理的动作中,无名指上的戒指泛着温润的金属光泽。 神经内科的徐主任瞥过来,玩笑的语气中带有一点羡慕:“哎呦,我们有家室的老郑就是幸福,吃饭都要和老婆报备。” 这下,全桌八九个人全看了过来。 郑淮明抬眼笑了笑,没否认。 “上次我怎么错过了呢,本来要选那周末去的——小刘都怪你,让我帮你值班,结果错失了见师娘的机会!”年轻的规培医生叹气,“你们真没拍照片啊,让我也一睹师娘的真容……” “听说特别漂亮啊。” “真的吗,我就说郑主任之前连我们院花都不多看一眼,原来……” 郑淮明刚想开口,只听李栩搁下筷子骄傲道:“你们这些俗人,我们方老师哪里只是漂亮,那是不仅漂亮,性格又好,还特别厉害,拿了好几个电影节的大奖呢!” 饭桌上立刻赞叹声一片。 “之前咱院那个纪录片就是方老师拍的呀,上个月还在电视台纪实频道黄金档播,你们赶紧回去多看两遍!”李栩如数家珍,“还有那个最近很火的珠宝品牌……” 郑淮明没有说话,但手执筷子,微微弯了唇角。 饭后,几个同事一起走回心外。 他打开办公室门,转头喊住了李栩: “之前不是说,下周五调班去看演唱会?” 李栩愣了一下,点点头。 但没有同事恰好有空和他调班。 郑淮明淡淡道:“去吧,我正好在科里有事。” 说完,他没再多解释,径直坐进办公室,合上了门。 李栩受宠若惊地站在原地,喜不自胜。 什么?他的演唱会有戏了? 虽然郑淮明脸上还是惯常风轻云淡的,但他还是察觉到,领导似乎心情很不错。 - 方宜丝毫不知道医院里发生的这些事。 晚上,她侧倚在郑淮明怀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百无聊赖地玩着他的手指。 她喜欢这样,将他的大手捏在指尖把玩,顺着骨节一寸、一寸地摩挲,有点凉凉的,很舒服。 郑淮明任她动作,从十指相扣,到指腹反复摸索掌纹,温热的小手有点心不在焉,却也不舍得放下。 视线落在热闹的综艺节目上,方宜看得(wcdc)认真。刚洗过的长发搭在肩上,露出半截白皙的侧脸,弧度有一点圆圆的,像只可爱的小兔子。 看来,最近他烧的饭菜不错,终于养胖了一点点。 郑淮明单手撕开零食包装,取出山楂条,喂进她嘴里。 方宜下意识地张了嘴,咬下去是酸酸甜甜的,脸颊鼓鼓道: “晚上我不吃零食了!最近都胖了好几斤!” 他笑,伸手轻捏了一下她软软的脸:“哪里胖?” “就是胖了……都是你每天三个菜喂的,以后晚上我要出去散步!” “想吃路边哪家烧烤?我看看往哪散步比较好。” 说着,山楂条又往她嘴里送。 方宜轻哼,咬了一下他的手指:“没跟你开玩笑!” “嗯……那让我看看,胖了没有?” 郑淮明敛了玩味的微笑,几分正经地托住她的下巴,认真地瞧了瞧。 她顺从地偏过头,嘟嘴道:“你看看?” 迎着他专注的目光,她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忐忑的——就三斤,应该不太明显吧? 女孩长长的睫毛轻颤,水灵灵的眼中似有半分紧张,郑淮明看得心都化了,趁她反应不及,俯身吻上了那红润的嘴唇。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唇瓣蜻蜓点水地相碰。 这个吻猝不及防,方宜眼眸轻颤。 她惊讶的神情也可爱,郑淮明笑了,指腹带着她刚刚咬过的一点湿润,在她脸上轻轻摩挲。 他正色道:“一点都没胖,明天我再做糖醋小排……” 方宜被骗得亲了一下,有点不服气,从郑淮明怀里爬起来,光着脚跪在沙发上,反客为主地捧住他的脸。 “真的?你再仔细看看!” 他往后靠着,陷在沙发里。她这样比他略高一点,故意身子前倾,慢慢靠过去。 长发从耳侧滑落,轻扫在他的脖颈上。 四目相对,方宜睫毛忽闪忽闪,已经准备好了撩拨一下就跑。 郑淮明微微仰头,已了然那小心思,但还是任她胡作非为…… 在唇角即将碰到的那一刻—— 他突然一把搂住她的腰,将人施巧劲儿往怀里一带。 方宜膝盖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根本没有着力点。她惊呼一声,失去重心,整个人软软地跌进了男人怀里。 撩人不成,反而“投怀送抱”。 “你干嘛……”她羞恼,更有点气急败坏。 郑淮明揽住她的腰,就是不让起身,声音里藏了笑意: “刚刚没看清,要再试一下才知道……” 方宜自知斗不过他,趁机环紧他的脖颈,闭上眼,埋头耍赖道: “嗯……我已经睡着了……” 刚刚洗过澡,洗发水的清香萦绕。 电视机里的欢笑成为背景音,演的是什么没人在意了。 - 十一月末,枯黄的落叶带来初冬第一丝凉意。郑淮明赴莲城参加学术会议,方宜接了一档电视台纪实栏目的民生采访。 第三期采访的是一位在街角卖熟食的老婆婆。 店面不大,只有几平,缩在老街一角,但各处收拾得很干净,调料整齐地装在塑料瓶里,没有一点油污。 酱牛肉、卤鸡爪、烧鸡、凉菜应有尽有……已经卖了几十年,是街坊邻里都习惯了口味的家常菜。 然而,这里很快要进行街道改造,所有小店门脸都要重新装修、整改。老婆婆年近耋耄,小病缠身经不起折腾,决定就此关店。 “但只要还没拆一天,我就还卖一天!”她满脸皱纹,真诚地笑道。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老婆婆还邀请大家一起品尝。 末了,她颤颤巍巍地走出柜台,引着摄像机往街后边走。 “其实我身体早就不好了,该休息休息……但这里拆了,我最不放心它们……” 绕到小店后边,方宜十分惊讶,闭塞的巷角里竟是别有洞天。 几米高的围墙间,用铁皮搭了一间简陋的棚子,塞满大大小小的纸箱,脚边是好几个装满猫粮的塑料小碗。 两只猫趴在纸箱旁小憩,视线上移,围墙缩着一只小黑猫,再往右,窗台上还有两只……这么一小块地方,竟足足有七八只猫。 老婆婆说,总共少说有二十几只,很多白天都去附近玩了。她从开店起,就开始喂养附近的流浪猫,每天剩下的熟食,全都成了它们的美味佳肴。 “请你们帮忙宣传宣传,希望有好心人能领养它们……”她艰难地弯下腰,从角落里拖出一个纸箱,沈望连忙上前帮忙。 纸箱里,竟是四五只刚断奶不久的小猫,蜷缩在布团里嘤嘤地叫着。 一只白色的母猫蹲在一旁,有些警惕地瞧着这些不速之客。 “我捡回来的时候,它已经怀啦,只能生下来……”老婆婆怜惜地摸了摸,“看看,多好的小猫,马上要冬天了,如果扔在这里,好多都会冻死。” 第八十一章 小猫 郑淮明从莲城回来那天夜里,北川下了小雪,方宜特意去机场接他。 她坐在出站口,有些不安地翻着相册里小猫的照片。 虽然谢佩佩他们都劝说,直接抱回家给他一个惊喜,可她还是想和他先商量一下,尊重他的想法。 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我在等行李了,马上出来。】 十五分钟后,在出站口涌出的人流中,方宜一眼望见了那个风尘仆仆的高大身影。 郑淮明远远走过来,笑着放下行李箱,朝她微微张开双臂。 什么都不用多说,方宜小跑过去扑进他怀里,撞了个满怀。 这次出差时间不短,足足一周半。她真是很想念,眷恋地在他臂弯中蹭了蹭,舍不得放手。 她仰起头,有点委屈道:“明天应该不上班吧?” 郑淮明弯了弯唇:“当然,在家陪你……” 她轻笑:“这还差不多,不然我真要去投诉了……让医院把我老公还给我……” 结婚一年有余,方宜很少说出这两个字,只有在撒娇,或是某些含泪求饶的时候才会喊他“老公”…… 此时这自然的一声,尾音软软的,郑淮明听得骨头都酥了,不禁将她紧紧搂住,低头吻了吻。 虽是站在角落,可机场人来人往,还是有不少路人的目光无意扫过,或是略有停留。 方宜有点脸红,轻轻挣扎:“好啦……好多人呢……” 可他的手臂牢牢禁锢,纹丝不动。 她眨眨眼:“回家吧?我困了……” 郑淮明凑到耳边,低声问:“困了……那回家直接睡觉了?” “你说什么呢!” 方宜连忙转头,看四周没人才放下心。可还是耳朵直发烫,这大庭广众的…… 以前以为他是正人君子,可婚后他是愈发不正经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我是说,还带了点心……回家尝尝再睡。”他漆黑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笑意,“你在想的是什么?” 方宜这才发现,黑色的登机箱上,还搁着一个纸袋装的点心盒,上面印着繁复精致的花纹。 她羞恼地掐了他一下:“这是什么?” 郑淮明恋恋不舍地松开,顺势牵过她的手,往车库的方向走去。 “上次你说很好吃的蛋黄酥和绿豆糕,这次店里新出了时令的点心盒,还有桂花糕、豌豆黄……我都买了一点。” “老街那家?”方宜惊讶,“那么远……” 这是莲城一家老字号糕点,位于市中心老街,和他们参加学术会议的北郊校区离得很远,几乎要横跨整座城市。而且门庭若市,排队的人很多,来回少说要一个下午。 可他这次又那么忙,好几次打视频时都是夜里才吃上饭。 “不是很远,正好有空。” 他说得轻描淡写,抬手宠爱地摸了摸她的脸。 回家的路上,是郑淮明开的车。 方宜坐在副驾驶,拆开点心盒。典型的江南点心,包装精美,印花薄纸下是漂亮的十六宫格,每一格都不同样式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她咬了一口绿豆糕,绵软细腻,甜得很清新。 趁等红灯,自然地将剩下半块喂到他嘴里。 郑淮明对甜食不感兴趣,但是她喂的,他也尝出一点甜滋味。 九点刚过,黑色轿车穿过热闹的市区街头,商厦和行人向后席卷,一片灯火辉煌。 他转过头,只见方宜抱着那盒开敞的点心,放在膝盖上,吃了一块就不再动作,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前方出神。 “就吃一块?”他问,“箱子里还有一盒。” “哦……那我再吃一个。”她后知后觉,捏起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好吃……” 可脸上的笑意是淡淡的,像是有心事。 “怎么了?”郑淮明关心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方宜指尖一滞,微微低下头,手中的点心搁回纸盒。 还是这么敏锐,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坦诚直言:“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从那天去民生采访开始说起,方宜做了一点铺垫,但讲到老婆婆的卤煮店后面收养了很多流浪猫时,郑淮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像是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们……要不要收留它?”她小心地措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养它好不好……” 郑淮明久久沉默。 方宜忐忑地偏过头,余光中,他薄唇轻抿着,目视前方。 街道两侧暖黄的路灯倒映在男人脸上,忽明忽暗,透着一丝隐隐的紧绷,让人看不清神色。 “好。”他忽然轻声说,“我们……先一起去看看吧。” 她点点头,却也不知道这句“好”和“先去看看”,是答应还是考虑。 那些往事留下过伤痕,她心中踌躇,便也没有再细问。 这一夜,郑淮明比以往都要留恋亲吻。 他拥着她不停地吻,连一丝氧气都不放过,像是害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方宜能感觉到他内心的跌宕,于是更用力地环紧他的脖颈,指尖轻颤,予以最踏实的回应。 末了,郑淮明将头埋进她的颈窝,呼吸起伏剧烈,鼻息那样滚烫。 方宜抬手,指腹从潮湿的碎发间往下滑,轻轻摩挲他脊背凸起的骨头,一寸、一寸温柔地抚过。 他表达情绪总是很克制隐忍的,可这一次,她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低沉。 她心疼道:“如果你难受……我们就不去。” 郑淮明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勾住她的手指,十指交缠得越来越紧。 - 第二天大清早,郑淮明就被科里一个电话叫走了。 傍晚回来时,他没有上楼,将车停在了楼栋口。 方宜坐进副驾驶时,发现后座上搁着一个崭新的猫包,还有两袋适合老年人吃的补品。她心领神会,在导航上输入了卤煮店的地址。 小猫十分亲人,一见到郑淮明,两只透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喵”地叫了一声,就往他裤腿边蹭。老婆婆都说,它像是早就认识他们一样,很有缘分。 日落时分,两个人将小猫接回了家。 小猫刚断奶没多久,只有两个多月,身体还很虚弱。郑淮明带它去医院打疫苗、做体检,又和方宜一起去新买了很多猫咪用品,给它在沙发旁边搭了一个漂亮的木头猫窝。 那猫窝上用线挂着一个白色小毛球,小猫很喜欢玩,扑来扑去。 它爪子尖,将毛球勾住,一天能将毛球拽掉好几次。 郑淮明耐心地一次次把毛球重新挂上,掉了,再挂…… 方宜觉得,他大概是喜欢这只小猫的。 可她又从来没有见过他和小猫玩耍…… 每天都繁琐地泡羊奶、喂食、洗碗,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厌其烦地挂上小毛球,他是一个绝对尽职尽责的主人,却极少伸手摸摸小猫的头,也没有提过取名字的事。 吃晚饭时闲聊,郑淮明的目光忽然顿住,越过她的肩膀朝后看去。 方宜回头,只见小猫躺在地板上,信赖地翻出了肚子,露出最柔软的地方,像是在撒娇。 他眼中划过一丝黯淡,又很快敛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一个冬季到来。 在精心的照料下,小猫长得很快,橘白相间的毛发愈发光泽,也越来越长。它性子很活泼,灵气十足,常常在家里上蹿下跳。 让人惊讶的是,幼猫时期眼睛上的蓝膜渐渐褪去,它一只眼睛露出了浅黄,另一只眼睛竟一直保留着晶莹的蓝色。 郑淮明不放心,带去医院检查,却得知它眼睛没有问题,是非常罕见的异色瞳。 橘猫的眼睛大多是黄色、绿色的,蓝色本就少见,更别提一蓝、一黄的双色。 那天夜里,方宜凌晨醒来,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却发觉身边的床铺是空的。黑暗中,从门缝里倾斜出客厅丝缕光亮,她随手披上件外套,推门走出去。 寂静的客厅里,郑淮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单薄的侧影映在落地窗外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单…… 小猫竟躺在他腿上,毛茸茸的额头蹭他的手背,再用鼻尖闻一闻。 方宜微怔,这熟悉的动作让有些画面渐渐重叠。 郑淮明注意到了她的靠近,却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抚过小猫的鼻尖。 小猫是通体橘白的长毛,额角偏偏有一撮显眼的褐色,那只浅蓝的眼睛里泛着亮晶晶的光。 忽然,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道:“是不是……它回来了?” 方宜喉头有些酸涩,伸手摸了摸它。 柔和的光照在他侧脸上,眼睫低垂,勾勒出淡淡的阴影。 沉寂半晌,他脸色苍白,尾音有些颤:“它是不是原谅我了?” 回忆汹涌而来,伴随着那些悲痛的记忆碎片,仿佛又一次闻到了去年寒冬里风雪的凌冽气息…… 方宜眼眶一下子红了,甚至有些忍不住想要落泪。 原来他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只是将愧疚和难过深埋在心底…… 她轻跪在沙发上,俯身从侧面抱住了他,将男人那平日里坚实可靠的肩膀拢进怀里,试图温暖那刺骨的寒意。 额头抵在他耳侧,她哽咽道:“不会……它不会怪你的……” 方宜不知道这世上是否真的有生命轮回,这一刻,她却希望那是真的: “你看它的眼睛……我听说小猫在天上,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能选择一一点点来世的样子……它应该(well)已经很努力了……” 第八十二章 怀孕 小猫年年渐渐长大,长成了一只虎头虎脑的长毛橘猫。 一蓝一黄两只大眼睛晶莹通透,很有灵性,方宜走到哪里,它都摇着尾巴跟前跟后。 这下每晚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时,郑淮明怀里又多了一只小毛团。 周末晚上,方宜看电视剧看得投入,一抬眼,才发现郑淮明睡着了。他头轻轻靠在沙发上,睫毛微垂,显然已经倦得厉害,搂着自己手却没有松开半分。 耳朵贴在他胸膛,隔着柔软的衣料,能听见心脏一下、一下平稳有力的跳动声。 视线下移,年年也蜷缩在两个人中间睡得很香,似乎嫌灯光太亮,小小的爪子捂住眼睛,可爱极了。 窗外是大雪纷飞,而她靠在心爱之人踏实的臂弯里,小猫熟睡……这一刻的静谧是那样美好、幸福。 方宜凑过去,悄悄仰头吻了郑淮明一下。嘴唇碰上他的侧脸,心中霎时被温暖所填满。 这是婚后第三年的冬天,她渐渐有些想要和他拥有一个自己的宝宝。 那段时间,恰逢金晓秋家小朋友的百日宴。两个人带着礼物前去参加,看见那白里透红、胖乎乎的小宝宝,方宜心都化了,忍不住拽紧了郑淮明的手。 她知道他一直很喜欢小朋友,无论是在医院还是外边聚餐、旅行,每次他都会弯下腰很耐心地陪着玩,目光里满是温柔。 两个人从小都在变形的爱中艰难成长,一路走过很多曲折,或许正是这份相同的缺失,更吸引着他们对幸福家庭的向往…… 这份心照不宣,早就藏在无数次对视的柔软目光中。 可从百日宴回来,郑淮明一直都没有提这件事。 他这个人哪里都好,唯独心思太重,方宜除了确定他很爱自己,有时也会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终于,某夜情动时,她轻轻抓住了他去拆小盒子的手。 纤细指尖软软的,勾着他潮湿微凉的大手,稍微用了一点力…… 郑淮明的眼眸幽深滚烫,压抑不住地喘息着,带有几分探寻地停住。 方宜揪着衣角,羞涩地埋下头不敢看他: “你……你想不想……有个宝宝?” 怀里的人媚眼如丝,脸颊红红的,话音刚落,郑淮明脑子里的弦轰然断了。 他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最后一丝理智压抑住溃堤的冲动,攥住了她身下的床单,用力到几近穿破,单手抖着继续去拆。 方宜委屈巴巴地抓住他的手阻止,小声唤道: “你……你怎么想的?” 郑淮明闭了闭眼,呼吸声越来越重。 说了这样的话又让现在他停,她怕是要自己死…… “想……”他的嗓音如被砂纸磨过般粗砺,哑声道,“但这件事我们要慎重考虑……” 方宜迷离的眸光闪烁,直接伸手将那小盒子推远,“啪嗒”一声,从被角滑下床掉在了地板上。 他就是考虑得太多、缺乏冲动。 接着,红润的嘴唇轻咬,她抬手环着他结实的肩膀,轻轻勒紧—— 郑淮明此刻哪里经得住这般,肌肉线条瞬间紧绷,倒吸了一口气:“别……别动……” 方宜得意地轻哼:“不是说想吗?” 男人炙热的目光犹如黑夜猛兽,快要活活将她生吞。这一刻,竟还能克制地将她放开,作势要下床去捡…… 她稍有不满,一把勾住他的脖子阻止: “一次而已……你就这么有自信?” 温热细腻的皮肤紧贴,萦绕着馨香的气息…… 郑淮明忍得快疯了,血液不断上涌,喉结都在颤栗。方宜偏偏不松手,凑上去在那吻了一下,故意小猫似的用舌尖舔了舔。 湿漉漉的触感划过,他顿时失神地闷哼了一声。 “不行……”他认输了,再抵御不住任何的撩拨,只能反手将人紧抱禁锢,埋头在她颈间,“乖……求你……这么重要的事,不能有闪失……” 方宜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听到“求你”两个字从这个平日清冷斯文的男人口中说出,顿时心尖像水一样融化了。 她满意地咬了一下郑淮明红透的耳垂,缓缓放开了他的脖颈。 指尖稍一松,下一秒,就被他汹涌的吻所侵略…… 这一夜,一开始撩人的是她,最后哭不出声的也是她。 脑海中“宝宝”两个字回旋着,郑淮明忍不住一再失控,恨不得将她完全占有吞下…… 床单、被套、枕头……满屋子狼藉,方宜软软地趴在他怀里抽泣,眼角红彤彤的。连动动手指都没力气,任他抱着自己去洗澡、吹头发,再陷进次卧柔软干燥的床上。 眼看郑淮明要去客厅,她轻轻拽住他垂下的手:“干嘛去?” 他哄道:“我先去收拾一下。” “明天再说……”她嘟嘴。 “我还没洗澡”他勾唇,“不是去收拾房间。” “哦……”方宜闷闷地把头缩进被子。 她都忘了,他刚刚只顾得上先抱着自己洗。 “很快。” 郑淮明笑了,伸手进来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脸。 浴室水声哗哗地响了一会儿,他果然很快就回来了。 掀开被子,沐浴露清香的气息笼罩,方宜枕进他的臂弯,小声道:“我说的是真的,我们顺其自然吧……” 郑淮明微怔,无奈地笑:“哪有这么简单?有很多事情要提前……” “哪里难?”她打断他的思虑,直率道,“你就是考虑太多了……你就说,你想不想要?” (muab) 他沉默了半晌,将她搂紧了些,轻声说:“想……很想。” 很多次在路上遇到一家三口,他都忍不住驻足远望,想象着有一天和她会有这样的温暖。 “那不就行了?” 方宜抬手,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像平时摸年年那样。 郑淮明笑了,牵住她的手:“嗯……我会努力的。” 他为什么总能面不改色地说些让人面红心跳的话? 方宜脸红,下意识想将手抽开。 没想到男人将手握得更紧,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她,几分郑重道:“我是说各方面……我都会努力做好的。” 从各项检查到膳食调理,早睡早起、定期运动,这只是郑淮明事无巨细的开始…… 很快,方宜就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我会努力的”。 后来她实在受不了了,揪着他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讨商量: “还是顺其自然吧……好不好?” 郑淮明哪里会放人,低哑的声音中掺了一丝笑意:“没法后悔了,得快点……” - 初春是柳絮飘扬的季节,气温渐渐升高。小区里的海棠花全开了,粉白相映,生机勃勃。 连着下了两天淅淅沥沥的小雨,潮气重,方宜没由来地感到有些闷。 中午在工作室开完会,谢佩佩买了常去的那家凉面,她只吃了两口就搁了筷子。 “方方姐,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可能有点累。”她揉了揉太阳穴,“昨天改稿子到半夜。” 吃完饭,方宜趴在桌上小憩了半个小时,醒来后精神果然好多了,便没有多在意,下午还去了电视台。 晚上回到家刚过六点,一推门,菜肴的香气弥漫。年年从厨房翘着尾巴出来,在她鞋边蹭来蹭去。 “真乖。” 方宜抱起小猫,来不及洗手,先朝厨房走去。 郑淮明昨夜值了班,今天在家休息。他一身柔软的深蓝休闲服,挂着印有可爱小黑猫图案围裙,整个人温柔又居家,简直和平时在医院清冷干练的气质截然相反。 小猫轻盈地从她怀里跳上灶台,“喵喵”地撒着娇。 “给年年喂个猫条吧,它一直叫,应该是饿了。” “早上不是喂过两根了?”方宜从背后抱住郑淮明,侧脸抵在他后背上,笑道,“它是馋了,你老是纵容它,小猫不能吃这么多零食……” 吃过晚饭,她去洗了个热水澡,将一天的疲惫和倦意冲去,像往常一样靠在他怀里看电视。 以前方宜没有总看电视的习惯,最多是用手机看看剧,时不时用手指拖动进度条,很方便。但结婚以后,每晚的电视时间变得越来越习惯。 两个人静静依偎在一起,这样温馨的时刻,看的到底是什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洗完澡有些热,方宜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真丝睡衣,枕着郑淮明的胳膊,一边吃零食,一边将黄金档连续剧看得津津有味。 年年也凑热闹,蜷缩在她脚边,两只小眼睛紧盯着发出声音的屏幕,不知道看懂没有。 郑淮明搂着她,或许是职业病,他对温度极其敏感,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两日怀中的人比以往要温暖一些。 他掌心下移,贴了贴她的腰,不像是错觉。 一个念头飞快地在脑海中划过,他指尖一滞,起身朝卧室走去。 方宜看得正入迷,抬了抬眼:“你干嘛去?” “等我一下。” 郑淮明进了屋,一分钟后,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走出来,在她身旁坐下。 方宜顺势重新躺回他怀里,丝毫没有注意他拿了什么。 谁知,他下一秒就将电视按了暂停。 她下意识去抢遥控器:“关键情节,你别关呀……” 郑淮明攥住她的手,笑道:“试试。” 方宜对上他略带笑意的眼睛,才发现他手里是一盒验孕棒。 她诧异:“哪、哪来的?” “当然要早一点做好准备。”他笑,手臂直接钻进她腿弯,将人整个抱起来,走向卫生间,“我算了一下,你这个月是不是还没有……” 第八十三章 输液 孕期受身体影响,情绪有起伏是很正常的反应。 平时在家,几乎方宜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她心血来潮说年年是条小狗,郑淮明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立马想办法教小猫怎么“汪汪”叫。 但即使如此,他偶尔也会有接不住招的时候。 比如平时每晚郑淮明都会亲手帮她擦精油。这是产科同事特意推荐的,用手搓热了涂在身上按摩,不止有助于皮肤,还能促进血液循环、安神助眠。 突然有一天,方宜就不愿意了,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怎么都不许他碰。 郑淮明耐心地哄,从精油的好处讲起,到抱来年年讨她开心,最后无计可施地叹气,钻进被子里将人搂住:“为什么不想擦?你告诉我好不好?” “也没有……很明显,不要……” 方宜小声说,才不到三个月,小腹微微隆起,基本看不出什么,远没有到需要日日呵护的地步。 “要早一点开始,效果才会更好。”他温柔道,“而且我给你按摩一下腿和腰,也会舒服一点。” 她闷闷地不说话,也不转身看他,捂在被子里的耳朵微红。 真实的原因方宜说不出口。 郑淮明每次都把厚厚的精油涂在掌心,双手搓得很热,再给她全身按摩。从上腹到腰际,再一寸、一寸滑到小腿上,按得力度适中,每一处都照顾得周全…… 那双修长、指腹微微粗糙的手,带着草药的清香,在她皮肤上来回按揉……偏偏还开着灯,他目光专注、认真地来回游移,经常惹得她浑身发烫。 但更过分的事情是不能做的,郑淮明太谨慎,亲都不许多亲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要保持稳定。 稳定是稳定了,她身心都不愉悦,难免有小脾气。 方宜哼道:“就不要……等五个月以后再说。” “要提前……你就躺着拿平板看剧,我给你擦。”郑淮明轻柔地把被子移开一角,托住她的肩膀将人往自己怀里带。 她受不住他软磨硬泡,妥协了:“那我自己擦……” 郑淮明愣住,没想到症结不在精油,倒是在他了? 他一下子笑了,拥过去抱紧她,无奈问:“什么意思?不许我擦,是不是?” 气息轻洒在耳垂,有点痒痒的。 方宜不承认:“谁这么说啦?” 郑淮明的手钻进去搂她的腰,很轻地掐了一下,笑说:“哪里我是不能摸的?你说说看?” “哪里都不许……”她翻过身,软软地推他的手,没料到两个人挨得这么近,一瞬间四目相对,鼻尖差点贴在一起。 郑淮明注视着她水灵灵的眼睛,长而卷的睫毛轻颤,视线再往下,是微微张的红唇。不等她反应,他低头吻了上去。 哄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亲一下,不行,就再亲一下。 男人的吻带了一点讨好的意思,小心翼翼地摩挲。唇瓣不舍地分开后,那双幽深清澈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好像年年每次犯了错后的眼神。 让人不得不心软,方宜的唇角忍不住弯了一点。 她环住他的脖子,又亲上去。 自从查出怀孕后,两个人一直亲密得很克制。此时埋在被子里紧紧相贴,唇齿交缠,鼻息愈发温热、急促,浑身的血液都跟着往心脏迸发。 方宜轻咬着郑淮明的唇角,手指故意从他的胸膛往下滑,不知深浅地胡乱在他坚实有力的腹部摸索。 她也要让他尝尝被撩拨的滋味…… 那灵巧的指尖轻叩,简直瞬间勾起了他深处压抑的冲动,血液如过电般沸腾。 郑淮明闷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艰难地拉开了些许距离。他火热的眸光涣散,显然已经有点控制不住,哑声道:“乖,我去洗澡……” 方宜的红唇还湿润着,刚洗完澡,从耳垂到脚尖都是热的,贴在他微凉的皮肤上最是舒服,此刻却被强行分开,本能不悦—— 好不容易温存一会儿,还没过够瘾就要结束了? 她不满地舔了舔嘴唇:“谁说不许亲的?哪个医生说的……” 自从怀孕以来,他总是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她早就听厌了。 郑淮明牢牢禁锢住她的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哑然失笑道:“没有,但是不能……” “那不就行了?” 方宜眨眨眼,在他怀里轻轻挣扎,想要继续。 郑淮明喉结滚了滚,怀里的小祖宗还在乱蹭,每动一下,他的呼吸都错乱几分。 不是不能亲,只是……她低估了自己对他的吸引力。 再亲下去,怕是真要出问题。 他受不了了,埋头抵在她发间,尾音有点颤:“方宜,我没你想得那么……能控制得住……” 磁性低沉的嗓音软到了极致,只恳求她别再乱动。 这话一说,方宜心里更热得要命,如果她有小猫的尾巴,一定已经忍不住地缠在了他身上。 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她也要先亲够再说。 方宜狡黠地笑了,伸手往下探去…… 郑淮明哪里经得住,倒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勉强挤出两个字:“别闹——” 谁知,她凑上去亲了亲,指尖轻挠,暗示道:“我……帮你?” 这温软的几个字掠过耳畔,他漆黑的瞳孔中已是理智再无法压制的汹涌,托住她的后颈,深深地吻上去: “别后悔……” 方宜想点头,但已完全沦陷在他温柔的攻势中,无法自拔。 …… 最后两个人十指相扣紧攥,男人的声音如被砂石磨过,早就暗哑得不成样子: “帮我……” 高大的身子微微弓起,全然臣服的姿态和语气,一次又一次轻叹着她的名字。 最后,郑淮明从未有过地倦到说不出话来,肌肉线条分明的肩颈上渗着一层薄汗,下巴抵在她颈间粗喘。 平时到这个时候,方宜早就被欺负得精疲力竭,这还是第一次瞧到他情动失控的模样。 她轻轻抚摸上他的脸颊,他缓缓掀开眼帘,潮湿的眼眸中满是深沉的爱意,宛如一片无底的汪洋。 “还擦不擦精油?”方宜故意逗他,探手将小瓶子往他手里塞。 “明天……” 她得意:“可你不是说每天都必须擦?” “方宜……”郑淮明彻底服输,闷声笑着将人完全搂住,“今晚饶了我吧……嗯?” 相拥着一夜安眠,精油终究是少擦了一天。 - 孕期各种常规检查少不了,郑淮明本想托人找全市最好的妇产医院,被方宜拦下。 “那边去一趟要一个小时,多累呀……”她劝道,“二院又近又方便,而且也很好呀。” 他思虑得更多:“这里医生都认识我,你每次过来会不会有压力?” 方宜轻松道:“怎么啦?我们不是合法的吗?” 郑淮明闻言笑了,点点头:“那也好,认识的医生更放心。” 半个月后做超声检查,产科的徐主任笑道:“是双胞胎,小郑,你们夫妻俩有福气呀!” 方宜惊喜地望向郑淮明,他也笑了,温柔地牵住了她的手:“在检查呢,小心……” 走出门诊大楼,她期待地幻想:“你说,什么时候能看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呢?虽然出生前不让查,但你是医生,应该看一眼就知道了吧?” 郑淮明却没有她想得那样万分喜悦,温声道: “一个已经很难受了,你会很辛苦的……” 方宜笑着捏捏他的脸:“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讨厌的人!这么好的消息,快笑一个!” 他弯了唇角,低头怜惜地吻了吻她的头发。 从那天起,更多专业书籍堆在了卧室书桌上,每一本都认真贴上标签、写了笔记。 妇产科的同事都被郑淮明事无巨细地问遍了,做什么按摩、怎么搭配保健品、什么时候胎教、怀双胞胎应该注意什么…… 家里还新添了一个专门的小冰箱,用来放方宜吃的熟食,避免污染。 她平时随性,以前维生素都是想起来才吃一颗,一年都吃不完一瓶。如今好多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她都说不上来作用,全靠郑淮明每晚一一分装进小药盒,督促她按时、按量地吃。 小猫年年尚且是自由的,但食碗、猫砂盆和玩具这些有可能产生细菌的都按时消毒,且暂时转移到了次卧,不给她一点碰到的机会。 别说做家务,下楼更是连垃圾都不让拎。 方宜觉得自己好像一夜成了个小朋友,还是珍贵稀有、一级保护的那种。 厨房里有油烟,郑淮明不许她进,晚餐前她只好趴在餐桌上,下巴垫着手臂,乖乖地等。 小猫趴在一旁,和她大眼瞪小眼。 不一会儿,三菜一汤就端了上来,番茄炖牛腩、白灼虾、清炒芦笋、海带排骨汤,道道清爽不油腻,营养搭配均衡。 “我晚上值班,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郑淮明去厨房取汤勺,给她盛了一碗排骨汤,搁下时身形忽然晃了晃。 他撑住桌面闭了闭眼,眉间是明显的倦意。 方宜吓了一跳,刚要起身去扶。他先摇了摇头,将人按在椅子上,低声解释:“没事……昨天没睡好。” 她担心道:“你最近太累了,今天请假休息一下吧。” 三个月以后她反应不明显了,胃口也好得多,郑淮明更是在饭菜上花了心思,只为让她吃得有营养一点。 眼前这碗汤还放了玉米、山药和莲藕,几乎没有漂油星,清澈透亮,最好的几块排骨都在她碗里。 吃得太丰盛,又不让受累,这些天方宜觉得自己脸蛋圆了一圈。 第八十四章 体温 郑淮明有些急,轻拉住她的手腕往自己怀里带: “方宜……你转过来看看我。” 他低哑的嗓音中,是无法掩饰的疼惜和爱意。 方宜越听,心里越难受,默然咬紧嘴唇。每次回想起三年前那段在医院守着他生死不明的日子,她心里仍会一阵一阵地疼。 “别生气,是我不对……” 感觉到那冰凉无力的指节搭在自己手腕上,她吸了吸鼻子,缓缓转过身: “青菜粥你能喝得下吗?还是煮南瓜粥吧。” 以往生病,甜粥他会好入口一些。 见她神色舒展一些,郑淮明才稍松了一口气:“好……那就南瓜粥,削皮的时候小心一点,别把手——” 脱口而出的叮嘱,被方宜抬起的不悦眼神止住。 他弯了弯苍白的唇角:“那……我等你。” 方宜点点头,替他将被角掩好,又重新加了一点温水,才掩门去厨房。她动作轻柔,微垂的目光却始终不与他对视,长长的睫毛敛去黯然。 打开冰箱,凉意扑面而来,里面的食材并不多。 为了蔬菜新鲜,经常是吃一点、买一点,郑淮明几乎每两天都会去一趟超市。 方宜搜寻了很久,连酸奶都挪开,才在保鲜区找到一小节南瓜。 他确实将自己照顾得太好……这几个月她连冰箱里的蔬菜放在哪、有哪些都不知道。 她叹气,心里又酸又涩,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些。 将保鲜膜揭开,用水冲净,方宜利落地拿削皮刀将南瓜削好,切成小块。小锅烧上水,沸腾后下小米,忽然想到储物柜里还有一些养胃的燕麦,踮起脚翻找。 柜口被瓶瓶罐罐挡住,全是郑淮明买来对孕期好的干货,红枣、枸杞、阿胶、坚果……其他的都被堵在后面,很久没拿出来过。 她一一取出来,摸索着记忆里那半包燕麦。 油烟机发出嗡嗡的响声,小火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将小米慢慢煮软。 方宜找得专注,丝毫没有听见靠近的脚步声。 突然,她从背后被拥入一个微凉的怀抱。 “别……别生我气……” 郑淮明的下巴抵在她颈侧,气息仍有些不匀,低哑地示弱。 他力气不济,下床走过来已是踉踉跄跄。高大的身子微微下沉,将两个人之间的空隙全然填满。 方宜断然没想到他会追来厨房,明明刚连才坐起来都费劲: “你、你怎么……” 她想转过身,却被郑淮明牢牢抱住,动弹不得。那种万分熟悉的、清冽的气息将她包裹。 “我会改的……听你的,我会尽量放松一点,慢慢改……”他诚恳低语,虚弱的声音在她耳畔入水流淌,带着一点轻颤,“别生我的气……” 方宜微怔,望着小锅里渐渐粘稠的小米粥出神,心尖跟着软了几分。她抬手覆上他环绕的大手,触及皆是一片潮冷。 “是我太焦虑了……我怕、怕照顾不好你……” 郑淮明的吐字越来越轻,明显有些撑不住,身子脱力地往下坠。他还顾忌着不能压到她,扶住洗手池想借力,却差点一头栽倒下去。 方宜吓了一跳,连忙抱住他的肩:“先别说了,去沙发上坐一下!” 她赶紧把火关掉,半扶半架住他,将人弄到客厅。 一挨到沙发,郑淮明就忍不住蜷缩起来,惨白的面色比早上还要难看几分,紧皱着眉,睫毛颤抖,眼皮挣扎着半晌都掀不开。 可他还在摸索着去牵住她的手,像是怕她又生气离开。 “病成这样还下什么床!”方宜又心疼又气恼,“我马上煮好粥不就进来了?” “嗯……”郑淮明从起伏的胸腔里发出一声低弱的回应,薄唇紧紧地抿着,眩晕得难以再说出什么。 他肩膀抵在沙发柔软的布料里辗转,冷汗渗了满额,许久都动不了。 看着他久久没法自行缓解,方宜着急地给周思衡发去微信,得到可以口服参片的答复,她想起厨房就有,连忙去拿。 她才刚一起身,手腕却被很轻地拽住。 “别走……” 郑淮明像是怕她生气离开,很艰难地抬起头。他意识有点混沌,眼中雾蒙蒙的,但感到身旁的沙发一轻,心里霎时空了。 “我不走,我去找参片,很快就回来。” 方宜解释,顾不上再哄人,轻轻扳开他的手,去厨房拿了参片回来。小小的一包,本来是他和其他药材一起买来为她炖汤的。 眼看他脸色越来越差,她取出两片喂到嘴边,急切道:“把这个含着,能好受一点!” 郑淮明能听得清她说的话,可血液供氧不足,他心跳杂乱如鼓,一声声在耳边炸开,仿佛一张开嘴,心脏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泛白的嘴唇动了动,仍旧没法予以回应。 方宜喂不进药,急得快哭了,两只手捧上他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放松……你把参片吃了,我就不生气。” 她用指腹安抚他因眩晕而过分紧绷的下颌,一寸、一寸地按揉。 “嗯……” 郑淮明意识混沌中,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艰难地轻喘了两下,唇瓣微微张开。 方宜连忙将参片压进他舌下,又扳过他的肩膀,让他倚靠着自己。她很轻柔地摩挲着男人的后背:“别动,靠一会儿缓缓……” 郑淮明半躺在她坏里,鸦羽般的眼睫微垂,湿淋淋的,含着参片久久寂静。 微苦的甘草气息在口中弥漫,渐渐抚平胸口的闷滞。过了一会儿,他呼吸趋于平稳,手指也不再麻木发抖,缓缓动了动。 “好多了……”他闭了闭眼,稍稍直起身来。 方宜顾不得找纸巾,用自己的袖口轻轻替他擦去冷汗,见他面色确实有了缓和,心才略微放下来些。 她后怕地眼眶微红:“我还会真生你气吗……又难受成这样,你是不是要心疼死我才算数?” 郑淮明懊悔,他到底是太高估身体情况,竟连卧室到厨房这几步路都走不成。刚下床时还好,没走几步却头晕得厉害。 其实,在她去煮粥这一会儿,他一个人想了很多。 “我确实……太焦虑了,这样反而成了负担……”他没有再苍白地道歉,而是将心中的话一一坦诚说出,嘶哑道,“你……你其实不需要这么过度的……保护。” 郑淮明注视着眼前的爱人,她及腰的长发散落在肩头,晶莹的杏眼中满是担忧,鼻尖也红红的。 她身材娇小,却向来坚韧,像有无限的力量。她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人闯到法国,开辟一片自己的事业,工作时光脚下得了沼泽地,扛着十几斤的相机追车,会为了一个项目奔走,哪怕处处碰壁也永不言弃…… 又怎么会娇气到怀了孕连一点水都沾不得呢? 说到底是自己固执。 面对她,他好像永远学不会如何松弛有度,总是用力到变形,将两个人都勒疼才后知后觉。 “方宜……可我……”郑淮明侧身将她抱住,双臂渐渐缩紧,仿佛只有这样才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存在。他顿了顿,似乎鼓足了勇气,颤颤巍巍道,“我真的很怕有任何……疏忽,我甚至想过,希望你没怀他们……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也很好……” 他在医院看过太多人世间的无常,也正因此,心中像有一个空落落的黑洞,怎么也填不满。 常常半夜惊醒,他要确认她呼吸悠长、睡得很熟,才能松下一口气继续睡去。 听到他的这番话,方宜全然愣住了。 如果不是郑淮明亲口告诉她,她可能永远也想不到,他会一个人思虑了这么多。 方宜惊讶:“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的……”郑淮明合上眼,将头深埋进她颈侧,凸出的颈骨在微微发抖。 喘息声忽深忽浅,闻着她脖颈间馨香熟悉的气息,他才感觉好受一点,“有时候我在电视台车库里等……我就在想电梯会不会出故障,想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会不会不舒服,就想立刻上去找你……想每一刻都看着你……” 方宜隐约心慌——他所担忧的这些事和程度,似乎已经超过了对妻子的记挂。她牵过他的手握紧,微微脱开这个怀抱,与他对视。 郑淮明罕见地神色十分颓然,乌黑的碎发被冷汗打湿,映得脸色更白,薄薄镜片下的眼角泛着干涩的深红。 她心头微颤,注视着他认真道:“你看着我……这种想法你以前就有吗?还是在我怀孕以后才这样想?” “以前会想你……”他轻声道,“但不会这么害怕……” 只见郑淮明的手指陷在沙发里,用力地攥了攥,缓缓松开,又急急地重复道:“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想的。” “我没有怪你!”方宜心尖像被掐了一下,疼得直颤,眨了眨眼才没落下泪,“我怀孕了,又是两个宝宝,你很紧张……但是你其实心里也知道,这些事不会真的发生,对不对?” 他低垂目光沉默着,没有说话。 方宜轻叹,跪坐在沙发上,将这个此时无比脆弱的男人重新拥进怀里: “未来的事确实没有人能说得准……你还记得三年前华达商厦的火灾吗?那么多幸福的家庭……他们走进商场时,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还有那些正常走在路上遭遇车祸、只是去吃饭却食物中毒的人……” “我明白,怀孕这件事放大了你内心的不安……但如果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就忽视当下的美好,这样是不值当的。” 第八十五章 安心 金黄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又被深秋微凉的风卷走。 宝宝顺利出生在十一月末,五年前他们重逢的季节。 一儿一女,名字是郑淮明和方宜早就商量一起取的,哥哥叫郑嘉安,妹妹叫方嘉念。 “嘉是美好的意思。”方宜坐在沙发上,笑着解释,“只希望他们能幸福、平安,长大以后相互牵挂、陪伴……” 金晓秋抱着小宝宝,满心欢喜道:“妹妹的眼睛越来越像你,太漂亮了。” 浅粉色的襁褓中,嘉念一双小眼睛圆溜溜的,又黑又亮,好奇地张望着这个世界。周思衡拿带小玩具逗她,被铃铛的声音吸引,她粉嫩的小手指动了动,笑着想抓。 “吃点水果。” 郑淮明手里端了一盘水果,从厨房走出来。印着红色波点的盘子里,装着切好去皮的橙子、猕猴桃、草莓,他搁到茶几上,自然地用牙签取了一块橙子,喂到方宜嘴里。 她吃得脸颊圆圆,顺势搂住他的胳膊:“两个宝宝的鼻子更像他……” 郑淮明也笑了,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眼里满是宠爱。 金晓秋看着好友如此幸福的神情,不禁也笑了:“你家老郑现在真成超级奶爸了,我看从进门起他就没坐下过。” 这短短半个小时,郑淮明又是换尿布、晾衣服,又是准备水果,宝宝一哭,方宜刚要穿拖鞋下沙发,他已经大步走过去抱起来哄睡。 两个可爱的婴儿车上,绑着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从上衣到袜子,都是款式精致、干净整洁散发着香气的,一看就收拾得极其用心。 从出院到月子中心,再到满月回家住,如今宝宝出生四个多月了,方宜没亲自动手洗过一次孩子的衣服。 但生完宝宝后身体的虚弱和不适,不是任何人能代替的。 方宜睡不好会头疼,半夜中途一旦完全醒来,就很难再入睡了。偏偏两个宝宝还小,夜里容易饿,一夜要起来两三次。 频繁醒来更容易头疼,好几次她难受得掉眼泪。 郑淮明心疼地把人搂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哄,用大拇指轻轻地给她揉太阳穴。 这是他从中医科专门去学的,再熏上草药香。略有粗糙的指腹在额角缓缓按揉,加之靠在他怀里的安全感,方宜真的能缓解一点疼。 郑淮明温声细语:“我问过徐主任了,月份差不多了,早点给他们换奶粉吧。” “可是晓秋家的宝宝都喂到七个月,多健康呀……”她低落。 “现在奶粉营养都很好,早两三个月换也没事的,这样也轻松一些。” 头还是一阵阵地疼,这样日夜颠倒的,方宜情绪难免敏感,微微挣扎着坐起来:“那以后我自己起来就行了……” 郑淮明微怔:“我不累,是不想你老是起来……” “哦。”方宜嘟着嘴,应了声就不说话了。 屋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小灯,映出她眼角红红的,还挂着泪珠。 郑淮明本来刚醒,脑子还有一点迷糊,愣了几十秒才反应过来,不禁无奈地笑了:“换奶粉也是我来喂,怎么会是怕麻烦呢?” 方宜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下,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郑淮明俯身一把将她重新揽进怀里,牢牢地抱住,柔声问:“还疼不疼?” 他的声音里难掩疲惫沙哑,语气却还是那么温柔。 方宜的脸颊蹭在他胸口,顿时觉得自己太无理取闹了,眼泪彻底刹不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你白天工作那么辛苦了,晚上还要陪我熬夜……” 他已经做得那么多,她还耍小性子不高兴。 她揪住他的衣角,情绪泛滥,哽咽道:“我不该这样说……我明明知道你有多爱我,还总是跟你闹脾气……” 前天因为他加班没来得及回家吃饭,上周因为他只顾着先给宝宝换衣服,进门没先来抱她……似乎理由都不是很充分。 但当时那一刻,她心头真的空落落的。 郑淮明听她这么自责,心都快碎了,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低头吻了吻:“你头疼又睡不好,心里肯定容易难受,都是正常的。别哭,不要紧的,都怪我帮不上忙……” 方宜吸了吸鼻子,揪紧了他的衣领。 “我最了解你了,肯定是特别难受……” 她委屈巴巴道:“嗯。” 眼眸里还泛着水光,朦朦胧胧的,长长的睫毛轻颤。 “那我再帮你揉一揉,好不好?” 郑淮明低沉的嗓音中带了一点笑意,躺下将她直接拥进怀里,把被子掩好。 那有力的指腹重新触上太阳穴,规律地按揉着,方宜枕在他的臂弯里,是那样踏实和安心。 她小声呢喃:“好疼……” “我知道。”郑淮明只恨自己没法代替,怜惜地搂紧,“乖,闭上眼睛,睡着了就不疼了。” 方宜点点头,乖乖地合上眼,在他柔和的安抚下,额角的刺痛渐渐舒缓,不知何时沉沉地睡了过去。 - 生宝宝期间,方宜暂时把所有工作都转到了线上,在家就能兼顾休息和工作,但郑淮明的陪产假只有十天,每天的工作仍不能落下。 尤其是遇到上夜班的日子,即使尽量和同事换班,也有实在调不开的时候。 临近过年,医院里人手紧,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 吃完晚饭,方宜就抱着毛茸茸的沙发枕头,有点舍不得了。她发现生完宝宝自己越来越依赖郑淮明了,虽然如今宝宝已经完全换成了奶粉,他夜班时都会请阿姨留宿帮忙,但一想到晚上要一个人睡觉,心里仍然不舍。 “不许走……你又要去上班了。”她可怜巴巴地拽着他的手。 “现在七点,我十点才走。” 郑淮明刚洗过碗,手还是湿的,就被她拉着坐到沙发上。 “你不在家我睡不着。”方宜眨眨眼,“要么我当你的小尾巴,跟你去医院吧?” 他笑,揉了揉她的长发:“那我陪你睡了再走,明天你一醒来,我又在家里了。” 她故意撒娇,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软软的脸贴上来:“哪有这么早睡啊?我不管——那你现在就补偿我,让我好好抱一会儿。” 温热的呼吸深深浅浅,郑淮明最是吃她这一套的,心都快化了,柔软的发丝缠在他的手臂上,酥酥痒痒的。 两个宝宝都在婴儿车里安静地熟睡,夜色的客厅里一片静谧,他不禁侧过头和她依偎。 过了一会儿,她靠着一直没动,像是睡着了。 可郑淮明刚想去拿条毯子,就听方宜轻哼:“别动……再抱一下。” 他笑,任她抱住:“等会给你洗好头发再走?” 她点点头。 五年前回国时,方宜的头发刚过胸口两寸,如今已经留到了及腰。一头乌黑光泽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散落在肩上,显得温婉动人。 许多人在怀孕时都会剪成短发,方便清洗打理,她也提过,但郑淮明没同意,只说你喜欢长头发就留着,不需要为了宝宝勉强自己。 从怀孕五个月,到生完宝宝休养,每两天一次,都是他给她洗的头发。 就连医院的护士和月嫂都感叹,很少见到准妈妈还留着这么漂亮的长头发。 家里专门买了能躺下洗头的椅子,怀孕时宝宝汲取营养,发尾容易分叉,郑淮明怕她伤心,光是各种护发素和精油就摆了半层化妆台。 “九点阿姨就该来了,现在去洗好不好?”他轻挠她的掌心。 方宜不舍得放开,就是这样静静地抱着也觉(cunm)得幸福: “不要嘛……今天不洗了,我就这样抱到你去上班。” 郑淮明笑了,直接拦腰将她抱起来:“等阿姨来你又不好意思了。” 方宜不喜欢在外人面前亲昵,上次被阿姨看到他给自己洗头,脸都红透了。 她自然地环住他的脖子:“哪有宝宝都四个月了还洗的?” 郑淮明低头亲了一下:“我愿意给你洗,一直洗到八十岁……” 方宜蹭了蹭,嘟嘴道:“如果我被你宠坏了怎么办?以后都不想自己洗头了。” “嗯……”他忍笑,“不是已经宠坏了?” “才没有呢!”她在他怀里晃着小腿。 浴室的门轻轻掩上,磨砂玻璃渐渐变得雾气蒙蒙。 - 宝宝半岁多时,方宜的工作室接到了一个市级的宣传片项目,要去南方广城出差半个月。 这个项目来之不易,她想去现场工作,但一去便是十几天……自从有了宝宝,她从来没有离开家过这么长时间。 “只要你觉得身体能适应,就去吧。”郑淮明温声劝道,“宝宝有我,上班的时候让阿姨在家里住几天就行了。” 宝宝刚洗过澡,正趴在床上玩耍。嘉安已经能坐了,粉嘟嘟的小脸上带笑,咿咿呀呀地去抓逗猫棒,年年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用毛茸茸的额头蹭他的脚丫。 郑淮明抱着嘉念,正耐心地哄她吃辅食,儿童专用的小勺子里是新鲜的苹果泥。她吃得很努力,嘴角沾上不少,他用棉柔纸轻轻地擦去,眉眼间满是温柔。 方宜靠在床边,注视着他哄宝宝的模样,不自觉笑了。 原来和爱的人一起养大宝宝,是这么幸福的事。 她手拿逗猫棒,缓缓晃着,有些纠结道:“可我走这么久,宝宝会不会想我啊?上次去医院打疫苗的时候,好多妈妈都是辞职在家的……” 郑淮明没有说话,将嘉念放回婴儿车里,在床边坐下,牵过她的手。 “宝宝确实可能会想你……”他认真地说,“但如果你很重视这次工作,就应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先是自己,才是他们的妈妈,我支持你去。” 第八十六章 一生 转眼间,两个宝宝已经到了读幼儿园的年纪。 也是这一年,郑淮明的研究团队在先心病领域取得了重要成果,报道一度登上省级报纸头版;方宜领衔拍摄的社会人文纪录片拿下电影节大奖,站上了那个她曾经仰望的颁奖台。 虽然工作忙碌,在孩子的教育和陪伴上,郑淮明一直亲力亲为。 最让方宜意外的是,那么溺爱她和小猫的男人,对于宝宝却是实打实的严格、有原则。 撒娇这一招是不好用的,哪怕嘉念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爸爸,委屈地嘟着嘴说“走不动了,抱抱”。 郑淮明只会温声说:“坐下休息一会儿,要和哥哥一起自己走回家。” 喂饭更是不可能的,哪怕两个宝宝拿不稳勺子,吃得乱七八糟,米饭和菜汁掉在衣服上。他也不容方宜上手喂,宁愿饭后收拾桌子、洗衣服,也认真地督促他们自己一口、一口地把饭菜送到嘴里。 面对宝宝,郑淮明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语气温柔但坚定的三个字:“不可以。” 比起爸爸,妈妈就好说话得多,还会偷偷给他们藏吃的。 这也导致嘉安和嘉念每次想吃零食、看动画片,都会先跑到方宜这里软磨硬泡。 今天下午,郑淮明带他们去小区游乐园玩的时候,周晓冬分享了他爸爸出差带回来的进口巧克力。两个小家伙一连吃过好几块,勾起了小馋虫,回家又想吃。 但嘉安上周才去看过牙医,医生说不许再吃这么多甜食。 “今天你们已经吃过好几块了,余额已经用完啦。”方宜揉揉他的小脸,“再吃牙齿都被小虫吃掉了。” 可五六岁的小孩哪里讲道理,哼哼唧唧地抱着妈妈。 “再吃一点点嘛……”嘉念眨眨眼,白嫩的脸蛋像能掐出水,小手扒着她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撒娇。 方宜被萌得受不了,直接妥协了:“那只能再吃一块哦,妈妈去给你买偷一点。” 怕他们乱吃,巧克力和糖果都被收在了书柜最高的那一层。 郑淮明坐在书桌前看书,先是听到了门口的窃窃私语,然后木门推开了一小缝,方宜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 他假装没看到,静静地翻页。 但显然,想悄悄偷走是不可能的了。 突然,暖暖的呼吸自脖颈处贴上来,她搂住他的脖子,晃来晃去道:“巧克力……巧克力……” 像是在冲圣诞树许愿一样。 郑淮明嘴角不禁弯了,明知故问:“什么巧克力?” “我想吃巧克力。”方宜说着就去打开书柜,演技拙劣地自言自语道,“哎呀,几天没吃了,还有点想吃点甜的……” 他没给她继续表演的机会,放下书,拉着手腕一把将人拽进怀里,忍笑道: “是谁想吃?” 方宜眼见被识破,讪讪地笑了:“我也想吃……” 初夏的季节,她穿了一套浅粉色的真丝睡衣,坐在他大腿上,露出白皙笔直的腿,脚腾空着,轻轻摇晃。 郑淮明搂住了她的腰,往自己胸口带了带:“那我看着你吃完了再出去。” 薄薄的细边镜片下,深邃的眼里是毫不遮掩的笑意。 “讨厌……”方宜嗔怪,身体却很诚实地贴上来,面对面抱住他,“小孩子想吃巧克力很正常啊,我小时候也很爱吃甜食的,你看我的牙都好好的!” “嗯……但他们下午真的已经吃过至少五六块了,老周还拿了好多给我。” 她嘟嘴道:“是他去德国买的?你怎么不告诉我,我也想吃!” “我进门问你了,当时你在看剧,说不许打扰你欣赏帅哥……” 郑淮明轻笑,怀里抱着人,有点艰难地倾身打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板,拆出一块送到她嘴里。 甜甜的,很丝滑醇厚的香味。 “哪有人比我老公帅呀……”方宜美滋滋地蹭了蹭他。 “给我尝尝。” 他凑过去吻她,轻而易举地撬开软软的嘴唇,品味到了夹杂着可可香的清甜。 本来就只吃了一小块,还被卷走不少。 方宜轻推他:“你不是吃过了嘛……还抢我的。” “这样吃更甜。” 郑淮明笑了,桌上半翻开的专业书已经没了吸引力,燥夏的午后,腿上的温度更让人心思飘忽。他用了巧劲儿,很轻地一拉,就将方宜全然拥进了怀里,肌肤相贴。 大手悄然摸上她的腰,微凉的触感,痒痒的。 方宜轻哼:“巧克力都给你吃了,光天化日不许耍流氓……” “嗯?”他忍俊不禁,伸手挠她痒痒,“那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的——” 两个人笑作一团,夏天穿得清凉,这蹭来蹭去的,体温节节攀升…… 方宜耳朵有点红,伸手取下了郑淮明的眼镜。不戴眼镜的他少了几分斯文,露出高挺的鼻梁和性感的泪痣,让人忍不住打破这禁欲的氛围。 目光相触,化不开的爱意蔓延,郑淮明也自然地托住了她的腰。 她舔了舔嘴唇,慢慢靠上去…… “咔哒”一声,木门被打开了。 两个小脑袋一高一矮,从门缝里凑进来。 嘉念看到爸爸抱着妈妈,兴奋道:“我也要爸爸举高高!” 方宜松了一口气,还好孩子小,什么都不懂。 亲热被打断,郑淮明意犹未尽地松开她,将人放到地上,弯腰对宝宝张开手臂:“来吧,你们也有。” 嘉安和嘉念都最喜欢玩这个,一时间把巧克力抛到了九霄云外,开心地往爸爸怀里扑来。 他手臂结实有力,高高地将女儿举过头顶,笑着转了好几圈。 “我也要!”嘉安期待道。 于是方宜弯下腰,也抱起来他。虽然举不到很高,也能勉强转起圈,嘉安在她怀里咯咯地笑起来。 忽然,郑淮明半蹲下来,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环住她的腰,把她连着儿子稳稳地端了起来。 双脚腾空,方宜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随即搂紧他的脖子,笑得合不拢嘴。 这一刻,他抱起来的,是他的全世界。 郑淮明笑问:“爸爸的力气大不大?” “大!” “爸爸最厉害了!” “比超人还厉害!” 两个小家伙稚嫩的童声中,是满满的崇拜和欢喜。 午后的阳光轻柔,将一切覆上一层绒绒的暖光。方宜和郑淮明对视了一眼,无比幸福地笑起来。 嘉安和嘉念的玩儿心被勾了起来,缠着他又是骑脖子,又是转圈圈的,卧室里充斥着尖叫和笑声,不绝于耳。 等终于玩累了,一家四口躺倒在柔软的大床上。 嘉念手脚并用,爬到爸爸妈妈中间,而嘉念枕在方宜的手臂上,小手指玩着她长长的头发。 闭上双眼,灿烂的阳光落在眼皮上,是暖暖的,很舒服…… 方宜沉浸在此刻的美好中,再次掀开眼帘时,宝宝都睡着了。而郑淮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平躺的姿势支起身,正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她望着他,抿唇笑了。 郑淮明凑过来,轻轻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方宜瞄了一眼睡着的宝宝,干脆拉住,反将他扑在床上,眉眼弯弯地亲了下去。 - 晚上还不到九点,郑淮明就已经督促宝宝去刷牙洗漱了。 他向来坚持培养他们的自理能力,从上幼儿园起,就只偶尔帮忙,在小事上绝不溺爱。 对着镜子,嘉安手指上戴着长颈鹿儿童小牙刷,一板一眼地认真刷牙,满嘴都是洁白的小泡泡。 妹妹就没那么乖了,踩着小板凳,眨巴眨巴眼睛,有点心不在焉,含糊不清道:“爸爸……我还想看动画片。” “乖乖刷牙,明天早上还要上幼儿园。”郑淮明伸手摆正她的小脑袋。 刷牙、洗脸、擦香香,就到了进被窝听故事的时间。 比两个宝宝先上床的是方宜,她抱着年年,已经早早等在了儿童床的被窝里。嘉安先擦完脸,迈着小步子爬上床,钻到她怀里。 不到两分钟,嘉念也来了,十分自觉地到柜子里拿了故事书。刚学会数数,她认真地对着页角翻了好半天,找到昨天讲过的那一页。 最后进来的是郑淮明,他换上一身睡衣,刚洗过的头发蓬松服帖,整个人显得十分柔软温和。 在床边坐下,将嘉念半搂进怀里,他打开故事书:“今天爸爸把小兔子的故事讲完就睡觉,好不好?” “好!”嘉安点点头,“要从大灰狼到森林里开始讲。” 床头,只有一盏圆圆的地球小灯亮着,昏暗而温馨的儿童卧室里,被子上边露出三个整齐的小脑袋,聚精会神地听郑淮明讲故事。 “小兔子听说大灰狼要来了,赶紧回家告诉妈妈,让她快一点加固院子的栅栏……” 低沉磁性的声音回荡,缓缓地读着。 两个宝宝都乖乖地闭上了眼睛,方宜悄悄伸手摸过去,勾住郑淮明的衣角拽了拽。 中午还有些事……没来得及做完。 他弯了唇角,讲故事的声音没停。 没一会儿,宝宝的呼吸声越来越平稳,明显是睡熟了。 方宜对他眨眨眼,张开双臂,撒娇要抱。 郑淮明笑了,将小灯关掉,绕到另一侧,将人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来,轻轻走出了儿童房。 掩上门,她顺势环住了他的脖子,小声说:“该轮到哄我睡觉了吧?” “嗯……就睡觉了?”他玩味道。 方宜蹭了蹭他,知故问:“那你还想干嘛?” 郑淮明笑而不语,抱着她回到主卧,回身关门、落锁,动作一气呵成。 意味不言而喻。 他倾身逐渐靠近,就在嘴唇快要相触时,客厅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什么落地的声音。 方宜抬手捂住他的嘴:“是不是宝宝醒了?” 他摇头:“应该是年年的声音……” 她紧张,软软道:“不行,你去看看……” 又一次被打断,郑淮明无奈地笑,重新打开门。果然,是小猫从桌上跳下来了,正蹲在小碗旁吃粮。 儿童房一片寂静,丝毫没有动静。 他关上门,再一次扭上锁,笑问:“放心了?” 家里太热闹,也有了一丝幸福的烦恼。自从宝宝长大,每次都要把他们哄睡,才能…… 方宜脸颊红红的,灵动的杏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她纤柔的指尖抬起,捏住了他的眼镜镜框,缓缓摘下来…… 交错的气息如同细腻丝绸轻轻划过,在心头荡漾出一圈涟漪。 她主动靠上去,轻吻住了他温润的唇瓣,小猫似的寸寸轻咬。 细细密密的酥痒蔓延,郑淮明被撩拨得血液滚烫,再经不住这浅尝辄止的试探,抱着她倒进身后柔软的大床,一手托住后颈,猛烈反攻。 撬开牙关,唇齿相缠,他的吻温柔却不留有一丝余地。 方宜被吻得微微后仰,双手紧环住他的脖子,享受着此刻的亲昵温存…… 气息灼热错乱,再斯文的男人情动之下也失去了理智,一次又一次地将氧气掠夺殆尽。 喘息的间隙,相视的目光已经化成了一汪水。 他摘去眼镜,眼神愈发深邃,饱含着炙热的爱意,反手扣紧了她的手腕。 方宜眼眸微红带泪,轻声的呜咽被堵在一个又一个深吻之中。 发丝被薄汗浸湿,最后她没有了一点反抗的力气,任由自己沉沦在爱人的呢喃中,予取予夺。 身体和灵魂都契合到了极致,郑淮明的吻虔诚地轻落在她眉心。 而她朦朦胧胧间,本能紧贴他坚实的胸膛,那里是心脏跳动的位置,也是最安心的地方。 - 随着嘉安和嘉念长大,原先次卧和书房改建的儿童房不够用了。 研究过许多教育书籍,郑淮明认为以后上了小学,学习应该有正式的书桌,坚持要给孩子分别打造卧室和学习区。况且虽是兄妹,也应男女有别,不合适再同住一间。 这年冬天,他们一起去看了很多房子,有距离上学近的高层,有三层小别墅,也有远郊的新房…… 但最终,方宜还是决定留在金悦华庭,选了另一栋楼更大的四室两厅户型。 同样是二十一层的大平层,就连客厅的布局都很像。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落在两个人的肩上。 “还选一样的?”郑淮明笑问,“上次我们看的那栋别墅,你不是很喜欢吗?” 还带一个几十坪的小院子,可以种花种草,很漂亮。 当时方宜是有点心动的,拉着中介问了很多问题。 “别墅太空了,还是这样更有家的感觉,我随时都能看到你。”她牵过他的手,“而且……这里有很多我们的回忆。” 在那棵枝头盛满雪的银杏树下,他无数次等待过她、拥抱过她。 也是在这里,她曾差一点失去他。 回忆有幸福、欢乐,也有痛苦和眼泪,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们之间无法分割的过去。 方宜不舍得离开。 只一个眼神,彼此的心思就早已明了。 - 交房后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设计和装修。 两个人工作都很忙,每个周末却还是会尽量抽出时间,一起走遍了北川市所有的家具市场,商量新家每一个细节。 “我们家有两个宝宝,厨房的所有柜子都要做圆角的。”方宜逐一和设计师讨论着方案,“还有灶台下面,我想直接做一个嵌入式的洗碗机……” 郑淮明注视着她认真的神色,不禁笑了。 很多年前,他曾一个人幻想着和她的生活,装修了一个家。那个房子就像他离开她的人生一样,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没有一点烟火气,连一根合适给电脑充电的插座都找不到…… 如今,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而是他们一起设计共同的家。 “这两个衣柜哪个好?” 方宜摇了摇他的手臂。 郑淮明回过神来,笑了笑:“你选吧,都好。” 一个是三开门,一个是推拉式移门。 “不许敷衍我,你快说喜欢哪个?”方宜嘟嘴,“移门更方便一点,但是三开门更美观。” 其实,是真的哪个都好。 只要能和她的衣服摆在一起,郑淮明无所谓是什么样的衣柜门。 “那这个吧。”他指了指三开门,轻声笑说,“反正衣服……也是我收拾。” 方宜忍笑:“也是……那就这个。” 定制厨房的台面时,设计师翻出了之前在家里量好的尺寸。 “还是按照这个高度吗?”设计师思索了一下,“现在很少这样做了,一般是按照男性的身高,这样双方用着都合适一些。” 方宜诧异:“之前的台面是多高?” “是按照适合您的身高做的。” 她微怔,还未开口,就听郑淮明毫不犹豫道:“还是按照之前的高度。” 离开家装公司时,正是黄昏,两个人挽着手走在街道上,人来人往。 方宜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可是……那间房子不是我回国前早就装修好的吗?” 如果不是设计师点明,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家中的厨房自己用着总是那么顺手。 如今回想起来,记忆里,他许多在厨房烧饭的画面,确实是微微弯了腰的。 “嗯……”郑淮明眸光微暗,含糊道,“早就装好了的。” 她在法国时,他就已经将他们的未来全部考虑在内了。 方宜心中有些酸涩:“那如果……” 郑淮明忽然牵紧了她的手,轻声说:“我不知道……没有如果,我们现在很幸福,不是吗?” 他的声音略低了几分,过去了这么多年,重提往事,竟有一丝艰难。 已经幸福到……不敢回想那时痛苦的自己了。 行至路口,信号灯转红,金色的夕阳落在沉默的男人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方宜眼眶有了一丝湿润:“怎么之前都不告诉我?” “你已经在我身边了……”郑淮明停下脚步,于喧闹的街头将她拥入怀中,“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方宜仰起脸,认真道,“因为……我真的很爱你。” 他笑了,点点头:“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红灯跳绿,身旁的人熙熙攘攘,擦肩而过。 他们久久伫立,任世界喧嚣。 - 第二年夏天,嘉安和嘉念即将幼儿园大班毕业了,可方宜还没送他们去过几次幼儿园。 工作性质特殊,她难免经常开会、剪片子到半夜,早上根本起不来。所以一直是郑淮明叫宝宝起床、洗漱,再开车送到学校去。 初夏这天早上,她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没搂到熟悉的温度。 不满地掀开眼帘,屋里光线昏暗,身旁的床铺是空空的。 客厅隐约传来郑淮明慢条斯理的叮嘱声,还有宝宝稚嫩的喊叫。 方宜打了个哈欠,才六点半……她留恋了一会儿他枕头的余温,穿着真丝睡裙起身下床,拉开了卧室门。 只见初夏清晨的阳光明媚,照亮了宽敞的客厅。他身穿着浅蓝色衬衫,宽阔的肩膀衬出挺拔,袖子随性地挽到手肘,正耐心地弯腰给嘉念扎头发。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女儿的发丝间穿梭,细致地绑上头绳,将小兔子发饰扭到合适的位置。 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历经岁月,郑淮明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那样深邃、温柔。 方宜看了多少年,依旧每一次都感到心动。 小姑娘一身可爱的连衣裙,乖乖地让爸爸扎双马尾,一双大大的眼睛,瞳仁又黑又亮,睫毛长长的,撒娇时眨巴眨巴,任谁看了都受不了。 而嘉安已经迈着小碎步,跑到沙发上努力背起自己和妹妹的小书包。他完美地遗传了郑淮明立体的眉骨和鼻梁,才六岁多走在路上就有陌生的阿姨妈妈夸他是个小帅哥了。 如此温馨的画面,年年也来凑热闹,在她脚边绕来绕去。 方宜靠在门框上,心坎里软软的,不禁撒娇道:“老公……你等会儿还回来吧?” “嗯,今天调休。” 郑淮明抬眼,见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笑着走过来一把将人抱起来,放到沙发上。 她环住他的脖子不肯放手了,贴着他的脸颊乱蹭:“陪我睡觉吧,又不上班,这么大早起来干嘛……让阿姨去送,好不好?” “乖乖在家等我。”郑淮明任她耍赖,却舍不得去摘她的胳膊,“真的快迟到了……等会儿想吃什么,我买回来。” “嗯……”方宜思考道,“小笼包,甜豆浆,锅贴,馄饨,粢饭团……” “吃得了这么多?” “都想吃……”她轻笑,终于肯松开他,“吃不了的归你吃!” 郑淮明揉了一下她的长发,转身去收拾桌上的手拎包,里面是今天两个宝宝彩排毕业典礼的道具和服装。 嘉安和嘉念已经学会了自己穿袜子、穿鞋、检查书包,才一小会儿功夫,就已经利索地站在了门口。 难怪幼儿园老师总是夸他们自理能力强,方宜自豪地看着自家两个宝贝。 “真乖,去上学吧,晚上爸爸给你们做好吃的。” “念念过来,妈妈给你把蝴蝶结重新系一下。” 郑淮明带着宝宝出门,不忘回头说:“我很快回来。” 等大门轻轻关上,客厅里又变得空空荡荡的。 方宜踩着拖鞋扑回床上,有点后悔刚刚没一起去送宝宝上学。 床铺依旧是软软的,但少了另一个人的温度,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她干脆坐在床上玩起了手机,和晓秋聊天。 过了好长时间,客厅大门终于又“咔哒”一声响了。 方宜连忙钻进被窝,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意料之中的,郑淮明很快推门而入。 见她缩在被窝里,乌黑的长发散乱,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自己。 他笑着弯腰:“困不困?怎么不睡了?” 等人靠近,方宜扑过去一把环住了他的腰,软软道:“困……好困,但是没有你,我睡不着嘛……” “乖,衣服还没换呢。” “我不管……独守空房这么久,快陪我睡个回笼觉。”她笑盈盈的,直把郑淮明往床上拽,“好困哦……” 晨光熹微,在床单上落下斑驳的碎影。 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初夏清晨的气息,香香的。 方宜抱紧了,像个小树袋熊一样不撒手,腻歪道:“好不好嘛……” 温温软软的皮肤贴着,郑淮明实在是太吃这一套,心尖都跟着融化了,膝盖一弯,就被她拉倒在了床上。 衬衣彻底被蹭得皱乱不堪,但也顾不上这些了。 “好,睡吧。”他眉眼带笑,躺下闭上了眼睛。 方宜哪肯乖乖睡觉,指尖不安分地攀上他衣领的扣子。 刚解开一颗,就被一只大手牢牢锁住。 郑淮明没睁眼,故作正经,唇角却微弯了小小的弧度:“睡觉。” 她直接凑过去,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这下他彻底忍不住笑了,翻身起来把她拥进怀里。 方宜扑腾了几下,撒娇道:“饿了……” 郑淮明宠爱地替她拨开碎发,指腹从眼角,轻轻刮过耳廓: “那起来吃早饭?小笼包和锅贴在桌上,我去热一热。” 可她不放,光滑白皙的小腿勾住他的腰:“不想起床……你抱我去刷牙,然后拿进来吃嘛……” 郑淮明笑:“这样我怎么抱你?” 方宜嘟嘴:“怎么这么没原则?昨天还不让宝宝在床上吃东西。” “才发现?”他轻吻了一下她的唇,“对你……没有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