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鹰飞》 第一章 青城死士 晨。 久雪初晴,酷寒却使得长街上的积雪都结成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错,仿佛正等待着择人而噬。 可是街上却没有人,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紧地关着,密云低压,天地间竟似充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杀气。 没有风,连风都似被冻死。 童铜山拥着貂裘,坐在长街近头处的一张虎皮交椅上,面对着这条死寂的长街,心里觉得很满意。 因为他的命令早已被彻底执行。 他已将这条长街辟为战场,不出半个时辰,他就要以西城老杜火烫的血,来洗清这条街上冰冷的积雪。 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若有一个人敢走上这条长街,他就要砍断这只脚。 这是他的城市,无论谁都休想在他的地盘上插一脚。 西城老杜也休想。 除了卫八太爷外,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路。 数十条青衣劲装的大汉,束手肃立在他身后。 他身旁却还摆着两张同样的虎皮交椅,一个脸色惨白、满面傲气的年轻人,身上披着价值千金的紫貂,懒洋洋地靠在左面一张椅子上,用小指勾着柄镶着宝石的乌鞘长剑,不停地甩来甩去。 对他说来,这件事根本就很无聊,很无趣。 因为他要杀的并不是西城老杜这种人,这种人还不配他出手。 右面的一个人年纪更轻,正在用一柄雪亮的雁翎刀,修自己的指甲。 他显然尽量想作出从容镇定的样子来,但一张长满了青春痘的脸,却已因兴奋而发红。 童铜山很了解这年轻人的心怀。 他自己第一次被卫八太爷派出来执行任务时,也同样紧张的。 但是他也知道,这年轻人既然能在卫八太爷门下的十三太保中名列十二,手上的一柄雁翎刀,就必定不会令人失望。 紧闭着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一阵孩子的哭声,划破了天地间的寂静。 哭声刚响起,就停止,孩子的嘴巴显然已被大人们堵住。 一条皮毛已脱落的老狗,夹着尾巴,从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来,窜过长街。 那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少年,看着这条狗窜到街心,眼睛里仿佛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左手慢慢的伸入衣襟里,突又很快地挥出。 刀光一闪,狗已被钉死在街心,刀恰巧贯穿了它的咽喉,它的血流过雪地时,也同样是鲜红的。 童铜山精神一振,脱口而赞道:“好,十二弟好快的出手。”这少年显然也对自己的出手很满意,傲然道:“童老三既然已传令下去,无论是人是狗,只要敢闯到这里来,我段十二都要他的命。” 童铜山仰面大笑,说道:“有辛四弟和十二郎这样的少年豪杰在这里,莫说只有一个西城老杜,就算是十个,又何足惧?” 辛四却冷冷道:“只怕今日是轮不到我来出手。” 他小指上勾着的长剑突然停止晃动,童铜山的笑声也突然停顿。 古老而倾斜的长街另一头,已有一行人很快地走了过来。 一行二十六八个人,全都是黑短袄、扎脚裤,脚上薄底快靴,踏在冰雪上,“沙沙”地发响。 为首的一个人,浓眉大眼,满面精悍之色,正是西城第一条好汉,“大眼”老杜。 看到了这个人,童铜山的脸立刻绷紧,连瞳孔都似已收缩。 一个劲装佩剑少年从后面窜出来,一步窜到他身后,扶剑而立。 只听刀弦之声急响,后面的数十条青衣大汉,一个个都已弓上弦,刀出鞘,严阵而待。 杀气更浓,除了那一阵阵如刀锋磨擦的脚步声之外,天地间,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眼见对面这一行人已越走越近,谁知就在这时,街道旁一扇窄门突然被推开,十三四个白衣人鱼贯走了出来,迎上了西城老杜,其中一个人低低说了两句话,西城老杜竟一言不发,原地站住。 这一行白衣人都向童铜山走了过来,童铜山这才看出他们身上竟只穿着件白麻单衣,背后背着卷草席,手上提着根短杖,赤足穿着草鞋。 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里,这些人看来丝毫没有寒冷畏缩之色,只不过手脚都已冻得发青,脸也是铁青的,青中透白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竟像死人的脸一样,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怕。 走过那死狗旁边时,其中一人突然俯下身,解下背后的草席,卷起了这条死狗,用本来系草席的长绳捆起,挂在木仗上,再大步追上他的同伴。 段十二的脸色已变了,左手又慢慢地伸入怀里,似乎又要发刀。 童铜山却用眼色止住了他,压低声音道:“这些人看来都透着点古怪,我们不如先摸清他们的来意再说。” 段十二冷笑道:“就算他们现在看来有点古怪,变成死人后也不会有什么古怪了。” 他嘴里虽这么样说,毕竟还是没有出手。 童铜山却又沉声唤道:“童扬!” 身后那劲装佩剑的少年,立刻应声道:“在。” 童铜山道:“等一会你先去估量他们的武功,一不对就赶紧回来,千万莫死缠滥斗。” 童扬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扶剑道:“弟子明白!” 只见刚才说话的那白衣人一摆手,一行人竞全都在一丈外站住。 这人青渗渗的一张马脸,双眼狭长,颧骨高耸,一张大嘴不合的时候都已将咧到耳下,装束打扮虽然也跟别的人没什么两样,但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这些人之中的首领。 童铜山当然也已看出,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盯在这人身上,突然问道:“尊姓大名?” 这人道:“墨白。” 童铜山道:“哪里来的?” 墨白道:“青城。” 童铜山道:“来干什么?” 墨白冷冷道:“但望能够化干戈为王帛。” 童铜山突然纵声长笑,道:“原来朋友是想来劝架的。” 墨白道:“正是。” 童铜山道:“这场架就凭你也能劝得了么?” 墨白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连话都不说了。 童扬早已跃跃欲试,此刻一个箭步窜出去,厉声道:“要劝架也容易,只不过先得问问我掌中这柄剑答不答应。” 他一反手,“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墨白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后面却有个最瘦最小的白衣人窜了出来,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童扬皱眉道:“你这小鬼干什么?” 白衣童子的脸上居然也是冷冰冰的全无表情,淡淡道:“来问问你的这柄剑答不答应。” 童扬怒道:“就凭你?” 自衣童子道:“你是用剑的,我恰巧也是用剑的。” 宣扬突然也纵声狂笑,道:“好,我就先打发了你再说。”无声中,他掌中的剑已毒蛇般刺出,直刺这白衣童子的心口。 白衣童子双手一分,竟也从短棍中抽出了柄窄剑。 童扬一着“毒蛇吐信”刺过去,他居然不避不闪,连眼睛都没有霎一霎。 只听“哧”的一声,童扬手里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鲜血红花般飞溅而出时,他手里的剑,竟也刺出一着“毒蛇吐信”,刺入了童扬的心口。 突然间,所有的动作全都停顿,连呼吸都似乎已完全停顿。 刹那间,这一战已结束!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几乎不能相信世上真有这么样的人,真有这么样的事。 鲜血雨一般落下,雾一般消散。 雪地上已多了点点血花,鲜艳如红梅。 白衣童子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只不过一双眼睛阴恻恻死鱼般凸出,他还是看着童扬,眼睛里竞似还带着极冷酷的讥消之意。 童扬的脸却已完全扭曲变形,眼睛里更充满了惊讶、愤怒、恐惧。 他也不倌世上竞真的有这种人,这种事。 他死也不信! 他们就这样面面相对着站在那里,突然间,两个人的眼睛全都变得空洞、无神。 然后两个人就全倒了下去。 一个白衣人从后面慢慢地走出来,解下了背后的草席,卷起了死者的尸体,用系草席的长绳捆住,挂在短杖上,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脸上也仍然冷冰冰的全无表情,就和他的同伴刚才卷起那条死狗时完全一样。 狂风突起,从远方吹过来,风中还带着远山上的冰碴子。 童铜山身后的大汉们,却只觉得掌心在冒汗。 墨白凝视着重铜山,淡淡道:“阁下是否已肯化干戈为玉帛?” 段十二突然纵出去,厉声道:“你还得再问问我这柳刀……” 一个白衣人慢慢地从墨自身后走出来,道:“我来问。” 段十二道:“你也是用刀?” 这白衣人道:“正是。” 他的手一分,果然从短杖中抽出了一柄刀。 段十二这才看出,他们手里的短杖,有宽有窄,有圆有扁,里面藏的兵器显然都不同。 别人用的若是剑,他们就用剑来对付,别人用的若是刀,他们就也用刀。 段十二冷笑一声,道:“好,你先看这一刀。” 他身形半转,雁翎刀已带着劲风,急削这白衣人的左肩。 白衣人居然也不避不闪,掌中刀也以一着“立劈华山”,急削段十二的左肩。 但段十二的武功,却显然不是童扬能比得上的,他招式明明已用老,突然悬崖勒马,转身错步,刀锋反转,由八方藏刀式,突然变为倒打金钟,刀光如匹练般反撩白衣人的胸肋。 哪知白衣人也悬崖勒马,由八方藏刀式,变为倒打金钟! 他出手虽然慢了半着,但段十二若不变招,纵然能将对方立毙刀下,自己也万万避不开对方的这一刀! 白衣人不要命,他却还是要命的。 他一刀削出时,已先防到了这一着,突然清啸一声,振臂而起,凌空翻身,挥刀刺向白衣人的左颈。 这一着他以上凌下,占尽先机,白衣人全身都似已在他刀风笼罩下,非但无法变招,连闪避都无法闪避。 可怕的是,他根本也不想闪避。 段十二一刀砍在他颈上时,他的刀也已刺入了段十二的小腹! 三尺长的刀锋,完全都刺了进去,只剩下一截刀柄。 段十二狂吼一声,整个人就像是旗花火箭似的,直窜上两丈! 鲜血雨点般地落下来,点点全都落在这白衣人的身上。 他的一身白衣突然已被染红,但脸上却还是冷冰冰全无表情,直等段十二从半空中跌下来,他才倒下去。 对他来说,死,就像是回家一样,根本就不是件值得畏惧的事。 童铜山脸色已变了,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这算是什么武功?” 墨白淡淡道:“这本就不能算什么武功。” 童铜山怒道:“这算什么?” 墨白道:“这只能算一点教训。” 童铜山道:“教训?” 墨白道:“这教训告诉我们,你若一定要杀别人,别人也同样能杀你!” 辛四突然冷笑道:“只怕未必。” 他还是用小指勾着剑上的丝带,慢慢地走了出来,剑鞘拖在冰雪上,发出一阵阵刺耳的磨擦声。 可是他惨白的脸上,却似已有了光,眼睛里也在发着光,冷冷道:“我若要杀你时,你就休想杀得了我的。” 一个白衣人淡淡道:“只怕未必。” 他的话说完,人已到了辛四面前,身手显然比刚才两人快得多。 辛四道:“未必?” 白衣人道:“无论多辛辣狠毒的剑法,都有人可破的。” 辛四冷笑道:“杀人的剑法,就无人能破。” 白衣人道:“有一种人。” 辛四道:“哪种人?” 白衣人道:“不怕死的人!” 辛四道:“你就是不怕死的人?” 白衣人冷冷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辛四冷笑道:“你活着就是为了准备要死的么?” 白衣人道:“也许是的!” 辛囚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他的剑突然出鞘,刹那间已刺出七剑,剑风如破竹,剑光如闪电,只见满天剑影如花雨缤纷,令人根本就无法分辨他的出手方位。 白衣人也根本不想分辨,也不想闪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他早已准备要死的,对方的剑从什么地方刺过来,他根本就不在乎。 辛四七剑刺出,这白衣人竟连动都没有动,辛四的剑一发即收,七剑都被迫成了虚招,突然一滑步已到了白衣人背后。他已算准了这部位正是白衣人的死角,没有人能在死角中出手。 他要杀这个人,绝不给一点机会给这个人杀他。 这一招刺出,虚招已变成实招,剑光闪电般刺向白衣人的背脊。 只听“哧”的一声,剑锋已入肉!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在磨擦着对方的骨头,但就在这时,他赫然发现这一剑并没有刺上对方背脊,却刺上了对方胸膛。 就在他招式已用老的那一刹那间,白衣人竟突然转身,以胸膛迎上了他的剑锋。 没有人能想到这一着,无论谁也不会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抵挡剑锋。 坦白衣人竟以他自己作武器。 辛四的脸色变了,用力拔剑,剑锋显然已披对方的肋骨夹住。 他想撒手时,白衣人的剑已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就像是个温柔的少女,将一朵鲜花慢慢地插入瓶中一样,将剑锋慢慢地刺入他的胸膛。 他甚至连痛苦都没有感觉到,已觉得胸膛上一阵寒冷。 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全部冷透。 鲜血红花般溅射出来,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白衣人脸上是全无表情,辛四的脸却已因惊惧而扭曲变形。 他的剑法虽然比较高得多,出手虽然比白衣人快得多,但结果却是同样的。 这一战突然已结束。 童铜山霍然站起,又坐下,脸上已全无血色。 他并不是没有看过杀人,也不是没看过人被杀,但他却从未想到过,杀人竟是件如此惨烈、如此可怕的事。 杀人和被人杀都同样惨烈,同样可怕。 他突然觉得想吐。 墨白凝视着他,冷冷道:“你若要杀人,别人也同样能杀你,这教训你现在想必已该相信了。” 童铜山慢慢地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他根本已无话可说。 墨白道:“所以你也该明白,杀人和被杀,往往会同样痛苦。” 宣铜山承认,他已不能不承认。 墨白道:“那么你为何还要杀人?” 童铜山的双拳紧握,忽然道:“我只想明白,你们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墨白道:“不为什么!” 童铜山道:“你们不是老杜找来的?” 墨白道:“不是,我既不认得你,也不认得他!” 童铜山道:“但,你们却不惜为他而死。” 墨白道:“我们也不是为他而死的,我们死,只不过是想要别人活着而已。” 他看了看血泊中的尸体,又道:“这些人虽已死了,但却至少有三十个人可以因他们之死而活下去,何况,他们本来也不必死!” 童铜山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们真是由青城来的?” 墨白道:“你不信?” 童铜山实在不信,他只觉得这些人本该是从地狱中来的。 世上本不该有这种人。 墨白道:“你已答应?” 童铜山道:“答应什么?” 墨白道:“化干戈为玉帛。” 童铜山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就算答应也没有用。” 墨白道:“为什么?” 童铜山道:“因为,还有个人绝不答应。” 墨白道:“谁?” 童铜山道:“卫八太爷!” 墨白道:“你不妨叫他来找我。” 童铜山道:“到哪里去找?” 墨白冷淡的目光忽然眺望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长安城里,冷香园中的梅花,现在想必已开了……” 卫八太爷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像普通人一样,微笑着拍你的肩膀,说他自己认为得意的笑话。 但当他愤怒时,他却会变得和你认得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了。 他那张通常总是红光满面的脸,突然就会变得像是只饥饿而愤怒的狮子,眼睛里也会射出一种狮子般凌厉而可怕的光芒。 他看来简直已变成只怒狮,随时随刻都会将任何一个触怒他的人抓过来,撕成碎片,再一片片吞下去。现在正是他愤怒的时候。 童铜山皱着眉头,站在他面前,这威镇一方的武林大豪,现在却像是突然变成了只羔羊,连气都不敢喘。 卫八太爷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瞪着他,咬着牙道:“你说那婊子养的混蛋叫墨白?” 童铜山道:“是。” 卫八太爷道:“你说,他是从青城来的?” 童铜山道:“是。” 卫八太爷道:“除此之外,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童铜山的头垂得更低,道:“是。” 卫八太爷喉咙里发出怒狮般的低吼:“那婊子养的杀了我两个好徒弟,你却连他的来历都不知道,你还有脸来见我,我入死你的亲娘奶奶。” 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冲过来,一把揪住了童铜山的衣襟,一下子就撕成两半,接着又正正反反给了童铜山十六八个耳括子。 童铜山的嘴角已被打得不停地流血,但看来却一点愤怒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反而好像觉得很欢喜,很安心。 因为他知道卫八太爷打得越凶,骂得越凶,就表示还将他当做自己人。 只要卫八太爷还将他当做自己人,他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 卫八太爷若是对他客客气气,他今天就休想活着走出这屋子。 十六八个耳光打完,卫八太爷又给他肚子上添了一脚。 童铜山虽然已被打得一脸血,一头冷汗,却还是乖乖地站在那里,连动都不敢动。 卫八太爷总算喘了口气,瞪着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小四子他们是去帮你杀人的?” 童铜山道:“知道。” 卫八太爷道:“现在他们已被人弄死,你反而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童铜山道:“我不是个东西,可是我也不敢不回来。” 卫八太爷道:“你个王八蛋,你不敢不回来?你难道不会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也免得让我老人家看见生气。” 童铜山道:“我也知道你老人家会生气,所以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我都没话说,但若要我背着你老人家逃走,我死也不肯。” 卫八太爷瞪着他,突然大笑道:“好,有种!” 他伸手拥住了童铜山的肩,大声叫道:“你们大家看看,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你们全部该学学他,做错事怕什么?他***有谁这一辈子没做过错事,连我卫天鹏都做过错事,何况别人。” 他一笑,大厅里十来个人立刻全部松了一口气。 卫八太爷道:“你们有谁知道墨白那婊子养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虽然是问大家的,但他的眼睛却只盯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白白的脸,留着两撇小胡子,看来很斯文,也很和气。 不认得他的人,谁也看不出这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第一号最可怕的人物、黑自两道全都闻名丧胆的“铁锥子韩贞”。 他这人的确就像是铁锥子,无论你有多硬的壳,他都能把你钻出个大洞来。 但看起来他却绝对是个温和友善的人,脸上总是带着种安详的微笑,说话的声音缓慢而稳定。 他确定了没有别人回答这句活之后,才缓缓道:“多年前,有一家姓墨的人,为了避祸而隐居到青城山,墨白也许就是这一家的人。” 卫天鹏又笑了,脾睨四顾,大笑道:“我早就说过,天下的事,这小子好像没有一样不知道的。” 韩贞微笑道:“但我却也不知道他们的隐居处,只不过每隔三五年,他们自己却要出山一次。” 卫天鹏道:“出来干什么?” 韩贞道:“管闲事!” 卫八太爷的脸又沉了下去,他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韩贞道:“他们不能不管闲事,因为他们自称是墨翟的后代,墨家的后代,墨家的弟子,本就不能做一个独善其身的隐士。” 卫天鹏皱眉道:“墨翟又是什么东西?” 韩贞淡淡一晒道:“他不是东西,是个人。” 卫天鹏反而笑了,敢在他面前顶撞他的人并不多。 就像是大多数被称为“太爷”的人一样,偶尔他也喜欢有人来顶撞他。 韩贞道:“墨翟就是墨子,墨家的精神,就在乎急人之难,甚至不惜摩顶放踵、赴汤蹈火的,所以墨家的弟子,绝不能做隐士,只能做义士。” 卫天鹏又沉下了脸,道:“难道墨白那个王八蛋也是个义士?” 韩贞笑了笑,道:“义士也有很多种的。” 卫天鹏道:“哦!” 韩贞道:“有种义士,做的事看来虽冠冕堂皇,其实暗地里却别有企图。” 卫天鹏道:“这种义士好对付。” 韩贞道:“怎么对付?” 卫天鹏道:“宰一个少一个。” 韩贞道:“宰不得。” 卫天鹏道:“为什么宰不得?” 韩贞道:“义士就跟君子一样,无论真假,都宰不得的。” 卫天鹏居然大笑,道:“不错,你若宰了他们,就一定会有人说你是个不仁不义的小人。” 韩贞道:“所以他们宰不得。” 卫天鹏瞪眼道:“当然宰不得,谁说要宰他们,我就先宰了他!” 韩贞道:“何况,要宰他们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卫天鹏道:“那王八蛋难道真有两下子?” 韩贞道:“他本身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些死士。” 韩贞又道:“死士的意思,就是说这些人随时都在准备为他而死的。” 卫天鹏道:“那些人难道不要命?” 韩贞点点头道:“不要命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不要命的武功,就是最可怕的武功。” 卫天鹏在等着他解释。 韩贞道:“因为你杀他一刀,他同样可以杀你一刀。”卫天鹏显然对这解释还不满意。 韩贞道:“你的出手纵然比他炔,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因为你一刀砍下,他根本不想闪避,所以在你刀锋砍在他肉里那一瞬间,他已有足够的时间杀!” 卫天鹏突然走过去,用力一拍他肩头,道:“说得好!说得有理!” 韩贞看着他,已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仇敌,就是朋友。 我若杀不了你,就交你这个朋友。 这不但是卫天鹏的原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武林大豪共同的原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这原则无疑是绝对正确的。 韩贞道:“童老大说过,他们要到长安城去。” 卫天鹏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听说冷香园是个好地方,我也早就想去看看了。” 韩贞道:“冷香园占地千亩,种着万千梅花,现在正是梅花开得最艳的时候,所以……” 卫天鹏道:“所以怎么样?” 韩贞道:“既然要去,不如就索性将那地方全包下来。” 工天鹏道:“有理。” 韩贞道:“等墨白去了,我们就好好地请请他,让他看看卫八太爷的场面,他若不是呆子,以后想必就不会跟我们作对了!” 卫天鹏道:“他是不是呆子?” 韩贞道:“当然不是!” 卫天鹏拊掌大类,说道:“好,好主意。” 长廊里很安静,廊外也种着梅花。 童铜山和韩贞慢慢地走在长廊上,他们本就是老朋友,却已有多年未见。 风很冷,冷风中充满了梅花的香气。 童铜山忽然停下来,凝视着韩贞道:“有件事我总觉得奇怪。” 韩贞道:“什么事?” 童铜山道:“为什么只要你说出来的话,老爷子就认为是好主意?” 韩贞笑了笑,道:“因为那早就是他的主意,我只不过替他说出来而已。” 童铜山道:“既然是他的主意,为什么要你说出来?” 韩贞沉吟道:“你跟着老爷子已有多久?” 童铜山道:“也有十多年了。” 韩贞道:“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童铜山迟疑着道:“你看呢?” 韩贞道:“我想你一定认为他是个很粗野、很暴躁,从来也不懂得用心机的人。” 童铜山道:“他难道不是?” 韩贞道:“昔年中原八杰纵横天下,大家都认为最精明的就是刘三爷,最厉害的是李七爷,最糊涂的就是卫八爷。” 童铜山道:“我也听说过。” 韩贞笑了笑,道:“但现在最精明的刘三爷和最厉害的李七爷都已死了,最糊涂的卫八爷却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 童铜山笑了,他忽然已明白韩贞的意思。 只有会装糊涂、也肯装糊涂的人,才是真正最精明、最厉害的。 童铜山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装糊涂也不是容易事。” 韩贞道:“的确不是。” 童铜山道:“看来,你就是不会装糊涂。” 韩贞苦笑道:“现在我就算真的糊涂,也不能露出糊涂的样子来。” 童铜山道:“为什么?” 韩贞道:“因为糊涂人身旁,总得有个精明的人,现在我扮的就是这个精明的人。” 童铜山道:“所以只要你说出来的,老爷子就认为是好主意。” 韩贞道:“就算后来发现那并不是好主意,错的也是我,不是老爷子。” 童铜山道:“所以别人恨的也是你,不是老爷子。” 韩贞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现在也该明白,精明人为什么总是死得特别早了。” 童铜山忽然笑了笑,道:“但有种人一定死得比精明人还早。” 韩贞道:“哪种人?” 童铜山道:“跟老爷子作对的人。” 韩贞也笑了,道:“所以我一直都很同情这种人,他们要活着实在不容易。” 冯六慢慢地走过一条积雪的小径,远远看过去,已看见冷香园中那片灿烂如火焰的梅花。 “去将冷香园包下来,把本来住在那里的客人赶出去,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的,全都赶出去。” 这是卫八太爷的命令,也是卫八太爷发令的典型方法。 他只派你去做一件事,而且要你非成功不可。 至于你怎样去做,他就完全不管了,这件事有多少困难,他更不管。 所有的困难,都要你自己去克服,若你不能克服,就根本不配做卫八太爷门下的弟子。 冯六是受命而来的。 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非常谨慎。 他已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困难,全都仔细地想过一遍。 穿过这条积雪的小径,就是冷香园的门房,当值的管事,通常都在门房里,他希望这管事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都知道,卫八太爷的要求是绝不容拒绝的。 冷香园今天当值的管事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看来虽不太聪明,却也不笨。 “在下杨轩,公子无论是来赏花饮酒,还是想在这里流连几天,都只管吩咐。” 冯六的回答直接而简短:“我们要将这里全都包下来。” 杨轩显得很意外,却还是微笑着道:“这里一共有二十一个院子,十四座楼,七间大厅,二十八间花厅,两百多间客房,公子要全包下来?” 冯六道:“是的。” 杨轩沉吟着:“公子一共要来多少人?” 冯六道:“就算只来一个人,也要全包下来。” 杨轩沉下了脸,冷冷道:“那就得看来的是什么人了。” 冯六道:“是卫八太爷。” 杨轩动容道:“卫八太爷,保定府的卫八太爷?” 冯六点点头,心里觉得很满意,卫八太爷的名头,毕竟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杨轩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狡猾的笑意,说道:“卫八太爷的吩咐,在下本来不敢违背的,只不过……” 冯六道:“不过怎么样?” 杨轩道:“刚才也有位客官要将这地方包下来,而且出了一千两银子一天的高价,在下还没有答应,现在若是答应了公子,怎么去向那位客官交待?” 冯六皱了皱眉头,道:“那个人在哪里?” 杨轩没有回答,目光却从他肩头上看了过去。 冯六回过身,就看见了一张青中透白、完全没有表情的脸。 一个人就站在他身后的屋角里,身上穿着件很单薄的白麻衣衫,背后背着卷席,手里提着根短杖。 冯六刚才进来时,并没有看见这个人,现在这个人好像也没有看见他,一双冰冷冷、完全没有表情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视着远方。 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人,一切事,好像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他关心的仿佛只是远方虚无缥缈处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与安乐。 冯六只看了一眼,就转回身,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并不想看得太仔细,更不想跟这个人说话,他知道无论同这个人说什么,都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杨轩的眼睛里,还带着那种狡猾的笑意。 冯六微笑道:“你是做生意的?” 杨轩道:“在下本就是个生意人。” 冯六道:“做生意是为了什么?” 杨轩笑道:“当然是为了赚钱。” 冯六道:“好,我出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天,再给你一千两回扣。” 他知道和生意人谈交易,远比和一个不要命的人谈交易容易得多。在卫八太爷手下多年,他已学会如何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杨轩显然已被打动了,却听那白衣人冷冷道:“我出一千五百两,再加这个。” 冯六只觉得身后突然有冷森森的刀风掠过,忍不住回头。 白衣人已从短杖里抽出柄薄刀,反手一刀,竟在腿股间削下一片血淋淋的肉,慢慢地放在桌上,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竞似完全不觉得痛苦。 冯六看着他,已可感觉到眼角在不停地跳,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价钱我也出得起。” 白衣人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只看了他一眼,又凝视着远方。 冯六慢慢地抽出柄短刀,也在自己股间割下了一片。他割得很慢,很仔细,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向很仔细,肉割下虽然很痛苦,但卫八太爷的命令若无法完成,就一定会更痛苦。这一次他的判断和选择也同样正确,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两片血淋淋的肉放在桌上,杨轩已经软了下去。 白衣人又看了冯六一眼,突然挥刀,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冯六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已僵硬。他割过别人的耳朵,当时只觉得有种残酷的快意,但割自己的耳朵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本可挥刀杀了这白衣人,可是韩贞的话他也没有忘记。 ——你出手纵然比他快,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 谨慎的人,大多数都珍惜自己的性命。冯六是个谨慎的人,他慢慢地抬起头,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割得更慢,更仔细。 白衣人的肩上已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里,竞忽然露出残酷快意的表情,冯六的这只耳朵,就好像是他割下来的一样。 两只血淋淋的耳朵放在桌上,杨轩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白衣人望望冯六耳畔流下的鲜血,冷冷道:“这价钱你也出得起?” 他突然挥刀,向自己左腕上砍了下去。 冯六的心也已随他这一刀沉下。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吹过,风中仿佛带着种奇异的香气。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眼看过去,冯六只觉得自己从来也没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女人,她就像是被这阵风吹进来的。 白衣人看见她时,立刻就发觉自己握刀的手已被她托着。 她也正在微笑着,看着他,多么温柔而甜蜜,说话的声音同样甜蜜,“刀砍在肉上,是会疼的。” 白衣人冷冷道:“这不是你的肉。” 这美丽的女人柔声道:“虽然不是我的肉,我也一样会心疼。” 她春笋般的纤纤手指轻轻一指,就好像在为他的情人从瓶中摘下一朵鲜花。 白衣人就发觉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已到了她的手里。 百炼精钢的快刀,薄而锋利。 她十指纤纤,轻轻一拗,又仿佛在拗断花枝,只听“咔”的一声,这柄百炼精钢的快刀,竟已被她拗断了一截。 “何况,这地方我早已包下来了,你们又何必争来争去?” 她嘴里说着话,竟将拗断的那一截钢刀,用两根手指夹起,放在嘴里,慢慢地吞了下去。然后她美丽的脸上就露出种满意的表情,像是刚吞下一颗美味的糖果一样。 冯六怔住,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连白衣人的眼睛里也不禁露出惊吓之色。 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奇怪的事、这么可怕的武功?她难道就不怕刀锋割烂她的肠胃? 这美丽的女人却又将钢刀拗下一块,吞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微笑着道:“这把刀倒真不错,非但钢性很好,炼得也很纯,比我昨天吃的那把刀滋味好多了。” 冯六忍不住道:“你天天吃刀?” 这美丽的女人道:“吃得并不多,每天只吃三柄,刀剑也同猪肉一样,若是吃得大多了,肠胃会不舒服的。” 冯六直着眼睛看着她。他很少在美丽的女人面前失态,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法子控制自己。 这美丽的女人看着他,又道:“像你手里这把刀,就不太好吃了。” 冯六又忍不住道:“为什么?” 她笑了笑,淡淡道:“你这把刀以前杀的人大多了,血腥味太重。” 白衣人看着她,突然转过头,大步走了出去。他不怕死,可要他将一柄钢刀拗成一块块吞下去,他根本就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得到,这根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又笑了笑,道:“看来他已不想跟我争了,你呢?” 冯六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这美丽的女人又道:“男子汉大丈夫,无论跟女人争什么,就算争赢了,也不是件光荣的事,你说对不对?” 冯六终于叹了口气,道:“请教尊姓大名,在下回去也好交持。” 她也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是个丫头,你问出我的名字,也没有用。” 这个风华绝代、美艳照人,武功更深不可测的女人,竟只不过是个丫头。 她的主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你不妨回去转告卫八太爷,就说这地方已被南海娘子包下来了,他老人家若是有空,随时都可以请过来玩几天。” 冯六道:“南海娘子?” 这美丽的女人点点头,道:“南海娘子就是我的主人,”回去告诉卫八太爷,他一定知道的。” 第三章 摄魂** 第五章 飞狐杨天 门外冷雾凄迷,夜更深,风更冷。 卫天鹏迎着风长长吸了口气,忽然道:“韩贞。” 韩贞已跟过来,道:“在。” 卫天鹏道:“你知不知道那飘香别院在哪里?” 韩贞道:“我们现在就去?” 卫天鹏道:“先下手的为强,这句恬你该听说过的。” 韩贞道:“可是那叶开……” 卫天鹏道:“叶开怎么样?” 韩贞道:“叶开现在必定已有防备,我们现在若去跟他硬拼一场,不论谁胜谁负,双方都难免要有伤损,岂非让别人渔翁得利了。” 卫天鹏道:“谁说我们是要跟他去打架的?” 韩贞:“不是?” 卫天鹏道:“当然不是。” 他嘴角又露出了狐狸一样的微笑,悠然道:“我们是好意去向他通风报信,是跟他交朋友去的。” 韩贞的眼睛亮了,微笑着道:“因为小李探花昔日也对我们有恩,我们这次来并不是为了要算计他,而是为了报恩。” 卫天鹏道:“一点也不错。” 韩贞道:“南海娘子既然死了,别的人已不足为虑,我们一定要劝他乘这个好机会,先下手把那些对他有野心的人除去。” 卫天鹏道:“他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明白的。” 韩贞道:“何况他还有我们做他的后盾,他无论要杀什么人,我们都可以帮他提刀。” 卫天鹏大笑道:“好,你果然越来越懂事了,也不在我对你一番苦心。” 他们已走入了梅林,一阵阵春风吹过,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幽灵般的人影。 卫天鹏低喝道:“什么人?” “是我!” 这人垂着头走来,竟是西门十三。 卫天鹏沉下了脸,道:“谁叫你到这里来的?” 西门十三颔首道:“弟子有件要紧的事,要禀报你老人家。” 卫天鹏道:“什么事?” 西门十三走近几步,走得更近些,道:“我知道叶开……” 他声音实在太低,卫天鹏只好把耳朵凑过去。 他一生杀人无数,随时随地都在提防着别人杀他,但此时他却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最宠爱的这个徒弟手里,竟有把准备刺人他胸膛的刀。 两个人身子已凑在一起。 卫天鹏道:“有什么话炔说。” 西门十三道:“我要你死。” 听到这个“死”字,卫天鹏才吃了一惊,但闪避已来不及了。 他已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刺入了他的皮裘,刺在他胸膛上,他甚至已能感觉到死的滋味。 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西门十三突然惨呼着倒下。 他手里那柄杀人的刀,在夜色中闪着碧光,刀锋上已沾着血迹。 是卫天鹏的血。卫天鹏身子这才开始发抖,才真正感觉到死的恐慌。 西门十三仰面倒在雪地上,眼珠已突出,耳、鼻、眼、口中,突然同时有鲜血流出。 血竟是黑的。 卫天鹏转头去看韩贞,韩贞也已吓得呆住。 西门十三显然不是被他杀了的。 究竟是谁在暗中出手,救了卫天鹏这条命? 工天鹏已没空再想了,这梅林冷雾中,处处都仿佛隐藏着杀机。 他跺了跺脚,低声道:“快退出去。” 突听一人道:“你站着不能动,否则刀毒一发,就必死无疑了。” 声著清脆妩媚,一个人幽灵般地在雾中出现,赫然竞是铁姑。 卫天鹏愕然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铁姑点点头。 卫天鹏道:“叫他来杀我的也是你?” 铁姑又点点头。 只有被她摄心**所迷的人,才会做得出这种事。 工天鹏道:“你既然叫他来杀我,为什么又要来救我?” 铁姑苍白的脸上带着种无法描叙的表情,谁也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更猜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她看着卫天鹏的时候,眼睛里却仿佛有种很强烈的表情。 她本不是容易动感情的。 她几乎已没有感情。 卫天鹏看着她,眼睛忽然也露出种无法描叙的感情。忽然道:“你……你是她的女儿?” 铁姑点了点头。 卫天鹏倒退了两步,道:“那么你……你……你难道也是我的……” “女儿”这两个字他并没有说出来,他好像不敢说出来。 可是他不必说出来,别人也知道的。 铁姑居然并没有否认,目中的神色又变得很悲伤,忽然道:“她这一生中,只有你一个男人。” 卫天鹏后退了两步,身子突然又开始发抖。 ——南海娘子这一生中,居然只有他一个男人。 他心里也不知道是感动,是惊讶,还是悲伤。 铁姑的眼睛里似已有泪光,道:“所以我不能看着你死。” 她当然不能。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眼见着自己父亲死在别人刀下的。 ——难道她竟真的是我的亲生女儿? 卫天鹏几乎不相信,却已不能不信。 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女儿,谁知到了垂暮的晚年,竟忽然有了个女儿。 如此美丽,如此值得骄傲的女儿。 他看着她,眼睛里也不禁有了泪光,已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想叫人去杀了她韵。 血浓于水。 就连野兽也有亲情,何况是人! 卫天鹏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去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 可是他又不敢。 就在这时,梅林外忽然又有个人冲了进来,吃惊地看着他。 心姑也来了。 铁姑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不该来的。” 心姑用力咬着嘴唇,忽然大声道:“我为什么不该来……他既然是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祖父,为什么不能来看看他。” 卫天鹏又怔住。 原来他不但有了女儿,还有了孙女。 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热了,几乎已忍不住要大叫起来。 谁知就在这时,心姑突然反身出手,闪电般点了他胸前七处穴道。 韩贞本来一直在旁边看着,遇见这种事,他也只有在旁边看着。 看见心姑出手时,他想救已来不及了,谁知心姑竟又扶住了卫天鹏,道:“刀上已见了血,他想必已中了毒,你快抱起他跟我来。” 原来她出手是为了救人,韩贞叹了口气,今天他看见的和听见的这些事,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永远忘不了的。 他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奇秘的事。 佛堂里燃着香,香烟缭绕,仿佛梅林中的冷雾一样。 韩贞将卫天鹏放了下来,放在一张软榻上。 神案前摆着的几个蒲团上,坐着个云鬓高髻的锦衣少女,仿佛很美。 她重眉敛目,盘膝坐在那里,竟像是老僧入定一样。 这么多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居然不闻不问,好像根本没有看到。 但韩贞却忍不住要去看看她。 放着这么美的少女在面前,若是连看都不看,这个人一定不是个男人。 韩贞总算还是个男人。 他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他忽然发现这少女很像一个人,像丁麟。 纵横江湖的“风郎君”,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个女人? 韩贞当然不会相信这种事,但越看越像,这少*妇就算不是丁麟,也一定是丁麟的姐妹。 丁麟的人呢? 他若是已被铁姑她们杀了,他的姐妹又怎么能安心地坐在这里? 韩贞并不是个很好奇的人,一向不太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可是现在他实在觉得很奇怪,每个人都多多少少难免有点好奇心的。 韩贞毕竟还是个人。 铁姑和心姑已在为卫天鹏治伤疗毒,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 韩贞忍不住慢慢走过去,俏俏唤道:“丁麟。” 锦衣少女果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像是根本不认得这个人一样,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丁麟。” 韩贞又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锦衣少女道:“我是丁灵琳。” 丁灵琳! 这名字韩贞是听见过的……丁灵琳岂非就是叶开的情人? 她长得怎么会跟丁麟一模一样?她跟丁麟又有什么关系? 这锦衣少女又闭起了眼睛,连看都不再看他了。 铁姑却在看着他。 韩贞一回头,就触及了铁姑的目光。 比刀光还亮的目光。 韩贞强笑了笑,道:“他老人家想必已脱险了吧?” 铁姑点点头,忽然问道:“你看他是丁麟,还是丁灵琳?” 韩贞道:“我看不出。” 这倒不是假话,他的确看不出,也分不出。 铁姑道:“你应该看得出的,无论谁都该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韩贞道:“他现在的确是个女人,”铁姑道:“以前难道不是?” 韩贞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有点奇怪,丁麟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铁姑道:“你很关心他?” 韩贞摸了摸歪斜的鼻子,道:“他打歪了我的鼻子。” 铁姑道:“你想报复?” 韩贞道:“没有人能在打歪我鼻子之后,就一走了之的。” 铁姑道:“他能不能死?” 韩贞道:“他也不像很快就会死的人。” 铁姑道:“可是他偏偏已死了。” 韩贞道:“你是说,丁麟已死了?” 铁姑道:“不错。” 韩贞道:“但丁灵琳还活着。” 铁姑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徐徐道:“你已看了出来?” 韩贞又笑了笑,道:“我看不出,我是猜出来的。” 铁姑道:“你还猜出了什么?” 韩贞道:“叶开虽然是个很精明的人,但是对自己的老情人,总不会有什么戒备的。” 铁姑道:“说得好。” 韩贞道:“假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暗算叶开,再将上官小仙从他手里抢过来,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丁灵琳。” 铁姑道:“说得好。” 韩贞道:“只可惜丁灵琳是绝不会暗算叶开的,所以……)r铁姑道:“所以怎么样?” 韩贞道:“假如有个人长得跟丁灵琳很像,可以改扮成丁灵琳,那么这个人岂非就正是对付叶开的最好武器。” 铁姑道:“这个人若是男的呢?” 韩贞微笑道:“无论他是男是女都没关系。” 铁姑道:“哦?” 韩贞道:“据说南海娘子不但易容术妙绝天下,而且还有种手法能控制别人咽喉的肌肉,使他的声音也改变。” 铁姑冷冷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韩贞道:“这个人若是不听话,没关系,因为南海门还有种能控制别人心灵的摄魂**。” 铁姑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徐徐道:“据说江湖中人都叫你锥子。” 韩贞道:“不敢。” 铁姑道:“据说别人无论有多硬的壳,你都能把它锥开。” 韩贞道:“这只不过是传言而已。” 铁姑道:“可是这传说看来好像并不假。” 韩贞道:“我纵然还有点名堂,也是卫八太爷一手教出来的。” 铁姑冷笑道:“你用不着提醒我,我早就知道你是他最亲信的人。” 韩贞松了口气,道:“只要夫人明白这一点,我就放心了。” 铁姑道:“我既然让你到这里来,就没有再打算瞒着你。” 韩贞道:“多谢。” 铁姑道:“这件事你现在是不是已完全明白了?” 韩贞道:“还有几点不明白。” 铁姑道:“你说。” 韩贞道:“夫人莫非早已算准了丁麟要到这里来?” 铁姑道:“不错,所以我早已准备好了,在这里等着他。” 韩贞道:“但夫人又怎知他一定会来?” 铁姑道:“有人告诉了我。” 韩贞道:“这个人是隆?” 铁姑道:“是个朋友。” 韩贞道:“是丁麟的朋友,还是夫人的朋友?” 铁姑道:“若不是丁麟的朋友,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 韩贞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朋友的确比仇敌还可怕。” 他忽又问道:“夫人以前见过丁灵琳没有?” 铁姑道:“没有。” 韩贞道:“那么夫人又怎知丁麟跟她长得很像?” 铁姑道:“据说他们本是双生兄妹。” 韩贞道:“哦!” 铁姑道:“他们那边的习俗,双胞胎生下来若是一男一女,其中一个就一定要送到外面去养。” 韩贞道:“这种习俗我们那边也有。” 铁姑道:“所以江湖中有很多人不知道,丁麟也是他们丁家的后代。” 韩贞道:“夫人又怎么会知道的?” 铁姑道:“是个朋友告诉我的。” 韩贞道:“还是刚才说的那个朋友?” 铁姑道:“不错。” 韩贞点了点头,道:“他既然是丁麟的好朋友,当然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铁姑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韩贞道:“是。” 铁姑道:“为什么?” 韩贞淡淡地一笑,道:“因为我不想跟他交朋友。” 铁姑目中也有了笑意,道:“你实在是个很精明的人。” 韩贞道:“而且是个锥子。” 铁姑道:“而且是有眼光的锥子。” 韩贞道:“鼻子虽然已被打歪了,幸好也还很灵。” 铁姑微笑道:“所以你若肯替我到一个地方去看看,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韩贞道:“但请吩咐。” 铁姑道:“你肯去?” 韩贞道:“夫人就算要我去赴汤蹈火,我也一样会去的。” 铁姑叹了口气,道:“难怪卫八太爷信任你,看来你果然是个够义气的人。” 韩贞道:“能得到夫人一句夸奖,韩贞死而无怨。” 铁姑嫣然一笑,道:“我并不想叫你去死,只不过要你到飘香别院去。韩贞道:“顺便也去看看那位只有七岁大的大美人。” 飘香别院飘着花香。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窗上有两个人的影子,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看不见珍珠兄弟。 雪地上却有柄折断了的剑,剑柄上的剑锋在灯下闪着光。 看来珍珠兄弟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好。 忽然间,窗户开了。 一个非常美的女人,手里抱着个泥娃娃,站在窗口。 她的脸白里透红,眼睛又圆又亮,红红的小嘴半张着,显得说不出的娇媚,说不出的天真。 她本身看来就像个泥娃娃。 可是她的身材却不像是个泥娃娃。 她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仿佛在发射着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热力。 孩子的脸,妇人的身材,这虽然很不相称,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组合,组合成一种美妙的诱惑,一种足以令大多数男人犯罪的诱惑。 要保护这么样的一个女人,实在不容易。 她身后还有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很英俊。 叶开显然也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只可惜他站得比较远。 韩贞虽然也看见了他,却看不清他的脸。 上官小仙手里抱着泥娃娃,嘴里轻轻地哼着首儿歌,声音也甜得很。 只听叶开道:“外面风很冷,你为什么还不关上窗子?” 上官小仙的嘴噘得更高,道:“宝宝太闷了,实在想透透风。” 叶开叹了口气,道:“宝宝已经睡了。” 上官小仙道:“可他偏偏不肯睡,宝宝精神还好得很。” 叶开苦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宝宝是个坏孩子。” 上官小仙立刻叫起来:“宝宝不是坏孩子,宝宝乖得很。” 她伸出一只又白又嫩的手,轻轻拍着怀里的泥娃娃,柔声道:“宝宝不要哭,他才是个坏人,宝宝不哭,妈妈喂奶给你吃。” 她竟真的要解开衣襟,喂奶给这泥娃娃吃了。 她的胸膛成熟而高耸。 韩贞远远地看着,心已跳了起来,跳得好快。 谁知就在这时,叶开却忽然赶过去,“砰”地关起了窗子。 只听上官小仙在窗子里吃吃地笑道:“你拉我干什么?你是不是也要吃奶?哼……” 佛堂里的香已燃尽了。 卫八太爷闭着眼躺在软榻上,脸色很红润,似已睡着。 铁姑听韩贞说完了,才说道:“窗子关上,你就回来了?” 韩贞苦笑道:“我总不能也进去抢着吃奶。” 铁姑眼中又露出笑意,道:“看起来你好像很羡慕叶开。” 韩贞叹了口气,道:“我也很同情他。” 铁姑道:“你同情他?” 韩贞道:“整天陪着这么样一个女人,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心姑忽然道:“她是不是很美?” 韩贞偷偷瞟了她一眼,道:“还算过得去。” 这不是老实话,但却是聪明话。 没有任何女人,愿意听着男人在自己面前夸奖另一个女人的。 心姑冷冷道:“听说白痴都长得很美的。” 韩贞道:“是。” 心姑忽又笑了,道:“幸好美人并非一定都是白痴。” 她自己当然也是个美人,非常美。 铁姑忽又问道:“在飘香别院里,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韩贞道:“我前前后后都看过了,好像没有别的人。” 铁姑道:“是好像没有,还是的确没有?” 韩贞想了想道:“的确没有。” 铁姑道:“也许有别的人已睡了呢?” 韩贞道:“别的屋子里都没有起火,这么冷的天,谁也不会在一个没有起火的屋子睡觉的。” 铁姑终于笑了笑,道:“看来你不但聪明,而且很细心。” 心姑忽然道:“只可惜鼻子歪了一点。” 铁姑瞪了她一眼,道:“你又不想嫁给他,你管人家鼻子歪不歪。” 心姑道:“鼻子歪的男人,也并不一定就是嫁不得的。” 铁姑又笑了,道:“小鬼,胡说八道的,也不怕人家听了笑话。” 韩贞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在跳,跳得很快。 这种可能他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不敢想而已。 她们是不是又想出个难题让他做了。 铁姑果然又在问他:“你武功是不是跟卫八太爷学的?” 韩贞道:“不是。” 他并不是卫天鹏的弟子,也不是“十三太保”中的一个。 铁姑道:“你用的兵刃就是锥子?” 韩贞道:“是。” 铁姑道:“我还没听说过江湖中有人用锥子做兵刃的。” 韩贞笑道:“那本是我随便找来用的。” 铁姑道:“锥子也有独门招式?” 韩贞道:“没有,但无论哪种兵刃的招式,都可以用锥子使出来。” 铁姑道:“听你这么说,你会的武功招式一定很不少。” 韩贞道:“只可惜杂而不精。” 心姑又“噗哧”一笑,道:“想不到你这个人居然也会假客气。” 韩贞的心跳得又快了。 铁姑道:“你跟着卫八太爷没有几年,就已成了他门下最得力的人,武功想必是不错。” 韩贞只有承认:“还算过得去。” 铁姑道:“所以我还想请你做一件事。” 韩贞道:“但请吩咐。” 铁姑道:“这件事越快越好,今天晚上又正好是下手的好机会。” 韩贞道:“是。” 铁姑道:“我想现在就要丁灵琳去动手。” 韩贞沉思着,道:“却不知叶开会不会认出她来?” 铁姑道:“绝不会的,就算她还有点破绽,在灯光下也看不出来。” 韩贞道:“但他们本是老情人,若是多看几眼,也许就……” 铁姑道:“我们怎么会给机会让他看清楚,只要他一让丁灵琳近他的身,大功也就告成。” 心姑笑道:“他出手本来就很快的,否则又怎能一拳打歪你的鼻子。” 韩贞只有苦笑,心里却是甜的。 铁姑道:“只不过,我们也不能不多加小心,以防万一,所以我想要你陪着他去。” 韩贞怔了怔,道:“我怎么能陪他去?” 铁姑道:“为什么不能?” 韩贞道:“我……算什么人呢?” 铁姑道:“算这里的管事,带他去找叶开,因为这地方丁灵琳没来过,当然不认得路。” 韩贞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夫人想得真周到。” 铁姑道:“若是想不周到,又怎么敢出手动叶开?” 韩贞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了。” 铁姑道:“担心什么?” 韩贞道:“担心叶开的飞刀。” 铁姑道:“你怕?” 韩贞苦笑道:“我只怕这位丁灵琳姑娘不能一出手就制他的死命,只所他还有机会出手。” 铁姑冷冷道:“莫忘记我也有刀,在我的刀下,没有人还能活得了。” 她忽然挥手,一柄刀“叮”的落在丁麟的面前。 一柄碧粼粼的刀。 丁麟立刻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柄刀。 铁姑道:“捡起这柄刀来,藏在衣袖里。” 丁麟果然就捡起刀,藏入袖套。 铁姑道:“现在你抬起头看看这个人。” 她指着韩贞。 丁麟就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韩贞。 铁姑道:“你认得这个人么?” 丁麟点点头。 铁姑道:“叶开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抛下了你,去找别的女人了,所以你看见他,就要用这柄刀杀了他,然后带那个女人回来。” 丁麟道:“我一定要杀了他,然后带那个女人回来。” 铁姑道:“你现在就去吧。” 丁麟道:“我现在就去。” 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茫然无知,又仿佛很痛苦。 铁姑道:“你为什么还不去?” 丁麟道:“我去。” 他嘴里虽然说去,却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功。 心姑叹了口气,道:“看来他对叶开真不错,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不忍心去杀他。” 铁姑冷笑道:“他会去的。” 她当然知道一个人的心灵纵然已受了控制,但你若要他去做一件他最不愿意的事,他的理智还是会作最后一番挣扎的。 这本是很正常的现象,所以她早已有了准备。 她忽然拍了拍掌。 旁边的一扇门竟立刻无风自开,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上穿着件狐皮袍子,外面还套着件蓝布罩衫,看来就像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这个人赫然竟是飞狐杨天! 丁麟的脸忽然间已因恐惧而扭曲,身子也开始不停地发抖。 杨天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胸口上竟赫然插着把刀,衣服上还带着血迹。 铁姑道:“你认得这个人么?” 丁麟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更恐惧。 他当然认得这个人,他的记忆并没有完全丧失。 铁姑道:“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你还记不记得是谁杀了他的?” 丁麟道:“是……是我。” 铁姑道:“他本来是你的好朋友,但你却杀了他。” 丁麟道:“是你要我去杀的。” ,铁姑道:“现在我要你去杀叶开,你去不去?” 丁麟道:“我……我去。” 铁姑道:“你现在就去。” 他果然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他的身子还在发抖。 铁姑道:“在门外等着,等韩贞带你去。” 丁麟道:“我在门外等着,等韩贞带我去,我一定要杀了叶开。” 等他走出门,铁姑才对韩贞笑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那好朋友是谁了吧?” 韩贞只有看着杨天苦笑。 铁姑道:“你不认得他?” 杨天忽然冷冷道:“他不认得我,他不想交我这个朋友。” 他一反手,拔下了插在胸口的刀,却只有刀柄。 只听“噗”的一声,一截刀锋自刀柄里弹了出来,用指尖一按,刀锋就又退入刀柄。 原来竟是把杀不死人的刀。 韩贞叹了口气,道:“世上既然有这种刀,就难怪会有你这种朋友了。” 铁姑道:“可是你最好记住,这种朋友,并不是没有用处的。” 穿过几百株梅花,又来到飘香别院。 丁麟一直静静地跟在韩贞身后,韩贞走一步,他就走一步。 韩贞忽然停下来。 丁麟也停了下来。 韩贞回过头,盯着他道:“你的朋友西门十三已死了。” 丁麟道:“西门十三已死了?” 韩贞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 丁麟道:“我不想知道他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 韩贞道:“但你若真是他的好朋友,就应该替他报仇。” 丁麟道:“我若真是他的好朋友,就应该替他报仇。” 你说一句话,他就跟你说一遍,但你永远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真的了解你的意思。 韩贞叹了口气,道:“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受人控制,我简直不相信。” 他用眼角瞟着丁麟,丁麟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韩贞又叹了口气,道:“前面有灯光的地方,就是飘香别院。” 丁麟道:“是。” 韩贞道:“你真的能忍心下手?” 丁麟道:“是。” 韩贞道:“其实你本来不必真杀了他的。” 丁麟道:“我不必?” 韩贞道:“你可以抱住他,点住他的穴道,让他动不了。” 韩贞又道:“那时我就会把那个坏女人带走,带得远远的,让她永远也看不见叶开。” 丁麟道:“让她永远也看不见叶开?” 韩贞道:“那么你以后就可以永远跟叶开厮守在一起了、”他看着丁麟,丁麟迷惘的眼睛里,果然像是发出了光。 韩贞道:“我说的这法子是不是很好?” 丁麟道:“以后我就可以永远跟叶开厮守在一起了?” 韩贞道:“不错,而且我还可以保证,以后永远再也没有人会来拆散你们。” 丁麟想了想,目中又露出恐惧之色,道:“可是我杀了杨天,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韩贞微笑道:“你并没有杀死他,他井没有死。” 丁麟道:“我明明杀了他。” 韩贞拿出了那柄他刚从地上捡起来的刀,道:“你是用这把刀杀了他的?” 丁麟道:“是。” 韩贞道:“但这柄刀却是杀不死人的,你看……” 他微笑着,反手将这柄刀向自己胸上刺了下去。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僵硬。 刚才他轻轻一按,刀锋就缩了回去。 但现在刀锋竟不肯回去了。 他轻轻一刺,刀锋竟已刺入了他的胸膛,刺得虽不深,却已见了血。 “见血封喉,必死无救。” 韩贞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从心口一直冷到了脚底。突听一人冷冷道:“你最好站着不要动,毒气一动就发,你就死定了。” 韩贞当然站着不敢动,他已听出了这是心姑的声音。 心姑果然已从梅林外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竟是杨天。 韩贞连腿都软了,勉强笑一笑,却偏偏笑不出。 心姑冷冷地看着他,道:“这把刀是魔刀,虽然杀不死别人,却杀得死你。” 杨天冷笑道:“世上既然有你这种人,就有这种刀。” 心姑嫣然道:“一点也不错,这种刀本就是专门为了对付他这种人的。” 韩贞咳声道:“我……我只不过……” 心姑沉下了脸,冷冷道:“你只不过是想出卖我们而已,所以你就得死。” 韩贞道:“但望姑娘看在卫八太爷面上,放过我这一次。” 心姑道:“你还想活下去?” 韩贞点点头,冷汗已滚滚而下。 心姑道:“那么你就乖乖地站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连头都不能点,等我高兴的时候,也许会来救你的。” 韩贞苦着脸道:“却不知姑娘什么时候会高兴?” 心姑悠然道:“这就难说了,通常我总是很高兴,可是一看见你这种人,我说不定又会忽然变得很生气。” 韩贞咬着牙,只恨不得一拳打碎她的鼻子。 只可惜他就算真有这种本事,他也不敢动,连指尖都不敢动。 心姑忽然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其实我本想嫁给你的,可惜你竟连一点考验都经不起,真叫我失望得很。” 她叹了口气,在韩贞脸上拧了一把,又正正反反给了他十来个耳刮子。韩贞简直已忍不住要吐血,却又只有忍受着。 心姑好像这才觉得满意了,回过头对杨天一笑,道:“现在你已可带这位丁姑娘走了。” 杨天道:“是。” 心姑微笑着,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决不会像他这么没良心的,是不是?” 杨天道:“我至少不会像他这么笨。” 韩贞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笨,简直恨不得自己一头撞死,丁麟看着他,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杨天拍了拍他的肩,道:“跟我来。” 丁麟就跟着他走了。 杨天走一步,丁麟就走一步,两个人很快地就已走出梅林。晚风中隐约传来一阵歌声,正是孩子们唱来哄娃娃的那种歌声。 雾更浓了。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杨天敲门。 “谁?” “在下杨轩,是这里的管事的。” “杨管事莫非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男人的声音,并不太客气。 无论谁听见半夜有人来敲门,都不会太客气的。 杨天道:“在下也知道时已不早,可是有位客人,一定急着要来见叶公子。” “要来找我?” “是位姓丁的姑娘,丁灵琳姑娘。” “开门的一定就是叶开。”杨天已告诉丁麟,丁麟正站在门口。 门里的灯光照出来,刚好照在他身上,一个穿着很随便、长得却很好看的年轻人刚拉开门,就怔往,脸上的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真的是你。” 丁麟垂下了头道:“真的是我。” 叶开大笑,大笑着跳出来,一把抱住了她:“你不生我气了?” 他也抱住了叶开,他的手已点上了叶开脑后的“太枕穴”。叶开惊呼,放手,吃惊地瞪着丁麟。 丁麟道:“你不该为了那个坏女人离开我的。” 叶开叹了口气,倒下。 第六章 七岁美人 叶开倒在地上。 这个大家认为江湖中最难对付的一个人,忽然就已倒下,动也动不了。 忽然间,这件事就已结束。 杨天在旁边看着,也显得很吃惊,他好像也想不到这件事竟结束得如此容易。 看来大家以前根本就不必那么紧张的。 丁麟垂首看着地上的叶开,脸上带着种迷惘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屋里冲出来,一个非常美的人,手里抱着个泥娃娃。 她看到了地上的叶开,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惊讶,忽然大叫:“你们打死了他,他是个好人,你们为什么要打死他?” 杨天忍不住问道:“你就是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点点头:“你打死了他,你一定是个坏人。” 丁麟忽然大叫:“你才是坏女人……” 他大叫着扑过去,仿佛要去掐断这女人的咽喉。 可是他的手却被拉住……被铁姑拉住。 “你的事已做完了,现在一定很累,为什么不去躺下睡一觉?” 声音还是那么神秘而优雅。 丁麟眼睛又发直,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累了,我要睡了。” 他竟真的躺了下去,就躺在门外的雪地上,就好像躺在张最舒服的床上一样。 上官小仙又吃惊地看着他,忽又大叫:“我不是坏女人,我是个乖孩子,你才是坏女人,所以你现在死了。” 铁姑柔声道:“不错,他才是个坏女人,叶开也是个坏男人。” 上官小仙道:“叶开是好人。” 铁姑道:“他不是好人,他一直不肯让你喂奶给宝宝吃,对不对?” 上官小仙想了想,道:“对,他一直不肯让我喂奶给宝宝吃。” 铁姑盯着她的眼睛道:“宝宝现在一定饿得要命。” 上官小仙道:“对,宝宝早就饿了,宝宝不哭,妈妈喂奶给你吃。” 她竟真的拉开了衣襟,露出了坚挺雪白的**。 杨天呼吸立刻停止,心跳却加快了三倍。 铁姑叹了口气,目中却有了笑意,道:“看来她简直连七岁部不到。” 心姑冷笑道:“那得看你看的是什么地方了。” 铁姑笑了”心姑道:“你看她对胸脯,我就不信她还没有碰过男人。” 她咬着嘴唇,眼睛里充满了嫉妒。 无论哪个女人,看见上官小仙的胸膛,都一定会嫉妒的。 铁姑已走到上官小仙身旁,搂住了她的肩,道:“你的宝宝好漂亮。” 上官小仙脸上立刻露出纯真甜美的笑容,道:“他本来就是个乖宝宝。” 铁姑道:“你让我抱抱好不好?”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可是你一定要小心点,不能抱得太紧,宝室怕疼。” 铁姑笑道:“我知道,我也有个宝宝。” 上官小仙又迟疑了半晌,终于将泥娃娃交给了她。 铁姑接过泥娃娃,忽然转身就跑。 上官小仙立刻大叫:“你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宝宝……你是个坏女人。” 铁姑在前面跑,她就在后面追。 两个人一前一后,很快就跑出去了。杨天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很惊奇,又好像很同情。 心姑蹬了她一眼,冷冷道:“喂奶的大姑娘已走了,你还在发什么呆?” 杨天勉强笑了笑,道:“我……我只不过觉得这件事好像太简单了。” 心姑道:“无论多用难的事,你只要事先计划好,动手时都会很简单的。” 杨天叹了口气,他不能不承认:“这件事计划得实在很好。” 心姑看着他、忽又嫣然一笑,道:“我的胸脯比她还好看得多,你信不信?” 杨天怔了怔,脸已涨红了,吃吃道:“我……我……” 心姑媚笑道:“以后我会让你看看的,那时你就相信了。” 杨天心跳得更快。 心姑道:“现在你先把这姓叶的弄回去。” 杨天道:“这丁……丁姑娘呢?” 心姑道:“他会跟我走的。” 她用力踢了丁麟一脚,又回头向杨天一笑,柔声道,“只要你肯做个乖孩子,妈妈以后也会喂奶给你吃。” 铁姑跑进了佛堂。 上官小仙也跟着追了进来:“把宝宝还给我,快还给我。” 铁姑道:“你乖乖地地坐下来,我就还给你。” 上官小仙立刻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铁姑道:“我还有几句话问你,你也要乖乖跟我说。” 上官小仙点点头。 铁姑道:“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小仙。” 铁姑道:“你爸爸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道:“我爸爸是个神仙,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铁姑道:“你妈妈呢?” 上官小仙道:“妈妈在睡觉。” 铁姑道:“在什么地方睡觉?” 上官小仙道:“在一个长长的木头盒子里睡觉,已睡了很久很久了。” 她脸上露出了悲哀之色,又道:“她说她很快就会醒的,可是她一直都没有醒。” 铁姑道:“你妈妈睡着了后,你就跟着谁了?” 上官小仙道:“我就跟一个会飞的叔叔,妈妈要我叫他飞叔叔。” 铁姑道:“然后呢?” 上官小仙道:“后来飞叔叔就去找叶开,叫我跟着他。” 铁姑目中露出满意之色,道:“那个飞叔叔一定对你很好。” 上官小仙道:“他很喜欢我,他对我很好,很好。” 铁姑道:“他是不是送了很多东西给你?” 上官小仙道:“他替我买新衣服穿,又替我买好东西吃哩。” 铁姑道:“还有一只手的叔叔呢,是不是也送了很多东西给你?” 上官小仙皱眉道:“一只手的叔叔?” 铁姑道:“你难道不记得他了?他身上穿着件黄衣服,样子看起来很凶的。” 上官小仙突然拍手笑道:“我想起来了,有一天他去找飞叔叔,看见了我,还带我去捉蝴蝶。” 铁姑道:“他没有送东西给你?” 上官小仙道:“没有。” 铁姑沉下了脸,道:“真的没有?” 上官小仙道:“真的。” 铁姑目光闪动,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什么话?” 上官小仙道:“有。” 铁姑立刻追问道:“他告诉你什么?” 上官小仙道:“他说有个地方,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要我长大了去拿。” 铁姑的眼睛又亮了,道:“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个地方在哪里?” 上官小仙点点头。 铁姑道:“你记住了么?” 上官小仙道:“他跟我说了好多好多遍,一定要我记住。” 铁姑笑了,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又聪明、又听话的乖孩子,只要你把他说的话告诉我,我就把宝宝还给你。” 上官小仙道:“可是那个叔叔说,叫我千万不能告诉别人的。” 铁姑道:“你告诉我没关系,我是他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不会怪你的。”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可是他说,只要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妈妈就永远不会醒了。” 铁姑又沉下脸,道:“你若不告诉我,我就把宝宝摔死。” 上官小仙的脸色变了,大叫道:“你不能摔死我的宝宝,他是个乖宝宝。” 铁姑冷冷道:“我知道他又乖又听话,可是只要我往地上一摔,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也没有人陪你玩了。” 上官小仙已经快哭了出来,流着泪道:“求求你……求求你……” 铁姑道:“求我也没有用的,除非你能把那地方告诉我。” 上官小仙道:“只要我告诉你,你就把宝宝还给我?” 铁姑道:“而且还帮你买好多好多新衣服穿,好多好多东西吃,”上官小仙道:“好,我告诉你,那地方就在……” 她还没有说出来,铁姑突又大声道:“等一等再说。”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铁姑冷笑,道:“因为这件事你只能告诉我一个人,千万不能让别人听见。” 只听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杨天已抱着叶开走进来。 心姑也同时走了进来,丁麟跟在后面。 铁姑沉着脸,厉声道:“谁叫你把他们带回来的?” 心姑道:“不带回来怎么办?” 铁姑道:“你难道不会杀了他们?” 心姑道:“两个人都杀?” 铁姑道:“你还想留下谁?” 心姑道:“现在就杀?” 铁姑道:“现在就杀!” 叶开蜷曲在地上,看来已经像是个死人,丁麟虽然还能站着,可是两眼发直,别人说要杀他,他却好像听不见。 心姑叹了口气,道:“这么好看的男人,我实在舍不得下手。” 杨天冷冷道:“我舍得。” 心姑瞟了他一眼,娇笑道:“你在吃醋。” 心姑道:“好,我给你刀。” “当”的一声,一柄刀落在地上。 杨天弯腰捡了起来,看着丁麟,冷笑道:“你杀了我一次,现在我也要杀你一次、这笔帐现在就可以结清了,用不着等到后来。” 丁麟看着他手里的刀,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杨天目中露出杀机,一刀刺了过去。 突听一人大喝道:“等一等。” 杨天缩回手,皱着眉回过头,才发现叫他等一等的人是卫天鹏。 卫天鹏不知什么时候已醒了,从软榻上慢慢地坐了起来。 铁姑皱眉道:“你为什么要他等一等?” 工天鹏道:“这两人你一定要杀?” 铁姑道:“非杀不可。” 卫夭鹏道:“就在这里杀?” 铁姑道:“就在这里。” 工天鹏道:“佛堂里也能杀人?” 铁姑道:“我们供的佛,本就是杀人的佛。” 卫天鹏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留下叶开的,可是这姓丁叭……” 铁姑道:“你想留下他?” 卫天鹏道:“现在他已无异是个废人,又何必还要他的命。” 杨天冷冷道:“卫八太爷莫非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想回去收房再养个儿子?” 卫天鹏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在我面前如此无礼?” 杨天道:“我只不过提醒你一声,也免得你失望。” 卫天鹏道:“失望?” 杨天道,“这位丁姑娘是不会养儿子的。” 卫天鹏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杨天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留下他的命?” 卫天鹏道:“等你到了我这种年纪,你就会知道,能不杀的人,还是不杀的好。” 他叹息着,慢慢道:“少年时杀人大多,等到老年时,就难免要后悔了。” 杨天冷笑道:“卫八太爷的心,几时变得这么较的?” 卫天鹏道:“刚才。” 杨天道:“刚才?” 卫天鹏叹道:“一个人知道自己有了儿女时,心情就会跟以前不同了。” 铁姑突然冷笑,道:“你有了儿女,你以为我真是你的女儿?” 卫天鹏愕然道:“你不是?” 铁姑冷笑道:“南海娘子这一生中,男人也不知有过多少个,儿女却偏偏连半个也没有。” 卫天鹏道:“你呢?” 铁姑道:“我不是你的女儿,也不是她的女儿。” 工天鹏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铁姑道:“天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卫天鹏突然变色,道:“你是魔教门下?” 心姑悠然道:“好叫卫八爷得知,她就是四大公主中的三公主。” 卫天鹏面上已无血色,连话都已说不出了。 铁姑道:“南海娘子是本教的叛徒,自认为已可与本教教主分庭抗礼,所以我就故意入她门下,先学她的魔功,用她教给我的功夫杀了她。” 心姑道:“这是本教中的‘以牙还牙,神龙无相**’。” 卫天鹏脸如死灰,喃喃道:“原来你不是我的女儿……原来我没有女儿……” 他反反复复他说着这两句话,竟似已变得痴呆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比砍他一刀还要令他痛苦。 心姑却又道:“我们刚才故意救你,只不过因为那时杀了你,对我们并没有好处。” 铁姑道:“但现在韩贞已知道我是你的女儿,父亲死了,家财自然是由女儿继承的。” 铁姑又道:“本教近年来人材辈出,重振雄风、唯我独尊的时候,也又快到了,所缺少的只不过是一些财力而已。” 心姑道:“但有了你和上官金虹的财富后,我们就已万事具备了。” 卫天鹏嘴里还是在反反复复他说着那两句话,突然大喝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铁姑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冷冷道:“杨天,现在你还不动手??” 杨天也已面无人色,魔教的可怕,他以前只不过听说而已,现在却已亲身体会到。 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柄碧绿碧绿的魔刀,第二次刺了出去。 丁麟动也不动地站着,既不知道躲避,也不知道闪避。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一声惨呼,凄厉的叫声,竟似好几个人同时发出来的。又像是无数条饿狼同时被人割断了咽喉,凄厉的呼声突然响起,又突然停止。 杨天的手一松,似已连刀都拿不稳了,心姑蓦地转身,拉开了门。 一个白衣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外,雪白的长袍上,溅满了梅花般的鲜血。背后背着卷草席,手里拿着根短棍。 墨白来了。 心姑非但面不改色,反而嫣然一笑,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站在门口呢?快请进来坐。” 墨白道:“站着就很好。” 心姑道:“你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站在这里看门的?” 墨白道:“我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上官小仙。” 心姑道:“真的不是?” 墨白道:“不是。” 心姑道:“听说在青城山里那地方,开销也很大,也很缺钱用。” 墨白道:“我们有来路。” 心姑眨了眨眼,媚笑道:“那么,难道是为了我来的?” 她本来一直冷如秋霜,仿佛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但现在却已变了,变成了任何男人都想侵犯一下的女人。 谁知墨白却是无动于衷,冷冷道:“我不是为了女人来的。” 心姑笑道:“不是为了女人,你……你喜欢男人?” 墨白道:“我是为了叶开来的。” 心姑道:“你喜欢他?” 墨白道:“我喜欢杀了他。” 心姑道:“你跟他有仇?” 墨白道:“有。” 心姑道,“他杀了你老子?还是抢了你老婆?” 墨自沉下脸,道:“我只希望你们能把他交给我带回去。” 心姑道:“我们本来就要杀了他的,你要动手,也无所谓,只不过……” 墨白道:“只不过怎样?” 心姑道:“我又怎知你是要杀他?说不定你是想救他呢?” 墨白沉吟着,道:“我可以当你们的面杀了他。” 铁姑道:“好,给他刀,让他下手。” 杨天一挥手,抛出手里的刀,“叮”的一声,落在墨白脚下。 墨白用脚尖勾起,伸手抄住,慢慢地走了进未,眼睛盯着地上的叶开,突然一刀刺出。 他的出手好快。 但这一刀却不是刺向叶开的,刀尖闪电般向铁姑刺了过去,铁站仿佛完全想不到他这一着,竞来不及闪避,墨白刀已刺上她心口,铁姑的脸色没有变,他的脸色反而变了。 他已感觉到这柄刀锋竟是活的,一刀刺中,刀锋竟缩了回来。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响,刀柄里竟射出三点寒星,打在墨白自己胸膛上。 他身子一震,眼珠子却似已凸了出来,冷冰冰的一张脸也已因惊讶恐惧而扭曲变形。 铁姑冷冷地看着他,道:“这是柄魔刀,魔刀不杀主人。” 原来刀丢在地上时,那“叮”的一声响,刀柄中的机簧已变了。 墨白的脸由白变红,忽然又变成死灰色,咬着牙道:“你杀了我无妨,我主人不会放过你的。” 铁姑皱眉道:“你还有主人……你的主人是谁?” 墨白喉咙里格格发响,却已说不出话来,忽然狂吼一声,向铁姑扑了过去。 铁姑动也不动。 墨自的手已掐上了她的咽喉,可是他自己却已先倒了下去。 铁姑叹了口气,道:“这里的人好像快要死光了吧?” 心姑道:“只剩下叶开和丁灵琳两个。” 杨天道:“我们为什么不让他们作一对同命鸳鸯?”心姑道:“你出手快些,他们现在也不能再活着受罪了。” 杨天忽然从自己袖子里抽出柄刀,一刀向叶开刺出:“这次我先杀他。” 突然间,又有一个人喝道:“等一等。” 这次叫他等一等的人,竟是铁姑。 杨天忍不住叫道:“为什么还要等一等?” 铁姑道:“墨白是为了他而来的,而且不惜冒着生命之险,要带他回去。” 心姑道:“他若真的跟叶开有仇,本来是可以在这里动手的。” 铁姑道:“只不过,看来他好像一定要将叶开带回去。” 心姑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铁姑道:“墨白不是呆子,他这样做当然有用意。” 心姑眼珠子转动着,道:“莫非叶开身上有什么秘密?” 铁姑道:“很可能。” 心姑笑道:“好,我先来搜一搜他。” 杨天道:“他是个男人,不如还是让我来动手的好。” 心姑瞪眼道:“男人为什么我就搜不得?我就喜欢搜男人的身,尤其是漂亮的男人。” 杨又咬了咬牙,闭上了嘴。 心姑又笑了笑,道:“你若吃醋,等会儿我也可以搜一搜你。” 她媚笑着,蹲下身,伸手去解叶开的衣襟。 可是她的手刚伸出去,突然惊呼了一声,缩回了手,就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铁姑皱眉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难道你从来没碰过男人?” 心姑满面惊讶之色,道:“但他却是个女人。” 铁姑动容道:“女人?你说叶开是个女人?” 心姑道:“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女人,胸脯好像比上官小仙还大。” 铁姑目光闪动,冷笑道:“丁灵琳是个男人,叶开反而是个女人,这件事情真有趣。” 心姑道:“简直越来越有趣了。” 铁姑沉着脸,道:“不管他是男是女先砍下他两只手再说。” 心姑一把夺过杨天手里的刀,一刀砍下。 第七章 要命娃娃 这把刀寒光四射,显然很锋利,要砍下一个人的手来,实在比刀切豆腐还容易。 谁知就在这时,本来连动也不能动的叶开,突然翻身,一脚踢向心姑的肚子。 心姑大惊,后退,恰好退在杨天面前。 杨天早已等着她了,右手闪电般点了她背后五处穴道,左手拦腰一把将她抱住。 铁姑的脸色变了。 杨天冷冷道:“你最好不要动,否则我就先杀了你这宝贝女儿。” 铁姑没有动。 她当然绝不是轻举妄动的人。 这时叶开已笑嘻嘻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笑得又美又甜。 铁姑忍不住道:“……你真的是个女人?” 叶开嫣然道:“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女人。” 铁姑道:“你不是叶开?” 这个“叶开”笑道:“叶开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男人,我怎么会是叶开。” 铁姑道:“你是谁?” “丁灵琳。” 铁姑愕然道:“你是丁灵琳?” “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丁灵琳。” 铁姑怔住。 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忽然被人咬了一口。 那个丁灵琳还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丁灵琳过去看他,笑道:“你一点也不像我嘛,我总要比你漂亮多了。” 她们实在一点也不像。 铁姑忍不住问道:“你若是丁灵琳,叶开呢?” 丁灵琳道:“叶开早就来了。” 铁姑愕然道:“他早就来了?” 丁灵琳道:“不但早就来了,而且一直都在你面前。” 铁姑道:“莫非是杨天?” 杨天笑道:“杨天就是杨天,不是叶开。” 铁姑几乎要疯了,忍不住大叫道:“叶开究竟是谁?” 只听一个人悠然道:“是我。” “究竟谁是叶开?” 丁麟道:“是我,我就是叶开。” 他脸上那种迷惘痴呆的表情,忽然完全不见了,眼睛也不再发直。 忽然间,他已完全变了个人。 铁姑看着他,脸上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了,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她整个人都已发硬,硬得像是块木头……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像是块木头。 她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这么吃惊过。 丁灵琳吃吃地笑着,从怀里掏块雪白的丝巾,抛给叶开,道:“快把你脸上这些胭脂擦干净,免得我看着恶心。” 叶开微笑道:“你恶心?但却偏偏有很多人认为我美极了。” 丁灵琳道:“美个屁。” 叶开道:“若是不美,怎么会有人认为我像丁灵琳。” 丁灵琳忍不住笑道:“我若真的像你这样子,我早就一头撞死了。” 叶开道:“我若真的像你这样子,你知道我会怎么样?” 丁灵琳挺起胸道:“我这样又有哪点不好。” 叶开道:“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胸挺得太高了些,所以才会被人家看破。” 丁灵琳的脸红了,忽然伸手去解心姑的衣襟。 心姑本来一直垂着头,好像奄奄一息的样子,此刻才忍不住大叫道:“你想干什么?” 丁灵琳道:“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你刚才要搜我的身,我现在也要搜搜你的身,我这人一向不吃亏的。” 杨天道:“要搜也该轮到我搜了。” 丁灵琳道:“但她是个女人。” 杨天道:“女人为什么我就拽不得,我就喜欢搜女人的身,尤其是漂亮女人。” 丁灵琳大笑,杨天也大笑。 他们有资格笑,因为他们做的这件事,实在是精彩绝伦。 铁姑看来却似已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上官小仙已从她手里抢回了泥娃娃:“宝宝乖,乖宝宝,妈妈再也不会让坏人抢走你了。” 这泥娃娃才是她关心的,别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管,她也不能管。 孩子们岂非总以为自己的幻想是真实的。 但铁姑的幻想却已成了泡影。 她本来以为所有的人都已人了她的圈套里,现在才知道原来她自己一直都在叶开的圈套里,她的幻想岂非也正如这白痴手里的泥娃娃一样? 她看着叶开,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现在才相信了。” 叶开道:“相信了什么?” 铁姑苦笑道:“相信你是天下最难缠、最可怕的一个人。” 叶开也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认,我的确不能算是个君子。” 铁姑道:“能承认自己不是个君子,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叶开道:“肯自己认输更不容易。” 铁姑道:“你早已知道我们这些人会在这里等着你了?” 叶开点点头。 铁姑道:“所以你就跟杨天商量好,叫他故意来投靠我,让我以为丁麟就是丁灵琳的兄弟,再帮着我出主意,要我将丁麟扮成丁灵琳?” 叶开笑道:“这本来就是个好主意,我知道你一定会接受的。” 铁姑道:“然后你再以丁麟的身份出现,故意让我抓住你?” 叶开道:“我本来就是丁麟。” 铁姑不懂,道:“你究竟是叶开?还是丁麟?” 叶开道:“叶开也就是丁麟。” 铁姑更不懂了。 叶开道:“丁麟只不过是我以前闯江湖的时候,用过的一个名字。” 铁姑终于懂了,苦笑道:“你一共究竟用过几个名字?” 叶开道:“不多。” 铁姑道:“你用过的名字,全都出名。” 叶开笑道:“我运气一向不错。” 铁姑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实在不该选中你这么样的一个人做对手的。” 丁灵琳嫣然道:“你选错了,我却没有选错。” 她看着叶开,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慕和尊敬。 铁姑道:“你难道根本就没有跟他吵翻?” 丁灵琳道:“谁说我没有,我跟他不知吵翻过多少次。” 她红着脸一笑,又道:“可是我们每次吵翻之后,不出三天,我就又想去找他了。” 铁姑叹道:“我本核早就想到的。” 丁灵琳道:“想到什么?” 铁姑道:“像他这样的男人并不多,我若是你,我也绝不会真的不理他。” 丁灵琳道:“所以我一定会好好地看着他,不让别人来打他的主意。” 她的笑容看来也变得有点像狐狸了。 铁姑又叹道:“不管怎么样,我连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扮成叶开。” 丁灵琳道:“叶开既然不在,总得有个人保护小仙的,用我来保护她,岂非再安全也没有了。” 她悠然接着道:“由你看着她,非但别人动不了她,叶开也动不了了。” 丁灵琳道:“叶开根本就不会打她的主意。” 铁姑道:“你好像很自信?” 丁灵琳道:“我一直都有自信,所以谁也休想来挑拨离间。” 铁姑只有苦笑着转向叶开:“我也想不到我的摄魂**,对你好像连一点用也没有。” 叶开道:“的确用处不大。”、铁姑道:“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 叶开道:“想到什么?” 铁姑道:“听说你的母亲,以前也是本教中的人,可是为了一个姓白的,二十年前就已叛教了。” 叶开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他显然不愿听别人提起这回事。 所以铁姑就偏偏要提:“魔教中有四大天王,四大公主,你母亲就是其中之一,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你本该叫我一声姑姑才对。” 叶开沉着脸,道:“你们要杀我,这当然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铁姑也沉下脸,道:“我不否认,本教的叛徒,没有一个能逃脱门规处治的。” 叶开道:“哦。” 铁姑道:“不但她本身要受门规处分,她的后代也一样,”叶开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铁姑道:“你说。” 叶开道:“家母早已不是你们魔教中人,和你们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铁姑冷冷道:“无论谁只要入了本教一天,就终生都是本教的人,这种关系永远也斩不断的。” 叶开淡淡道:“你既然是个聪明人,现在就不该说这种话的。” 铁姑道:“为什么?” 叶开道:“现在你好像只有等着我来处治你。” 铁姑道:“我说这些话不过要你明白,你的血里也有我们的血,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们随时都欢迎你。” 叶开道:“我会记着的。” 丁灵琳道:“可是他绝不会回去的。” 铁姑道:“那么你们两个人都要后悔的。” 叶开道:“哦?” 铁姑道:“本教这次在神山绝顶,重立宗王,再开教门,四大天王和四大公主的三项决议中,其中有一样就是要处治叛徒。” 叶开道:“所以你要我小心些?” 铁姑冷冷道:“五十年来,本教一共只有五个叛徒,如今已死了四个。” 叶开道:“再加上我就是五个。” 铁姑道:“不错。” 叶开道:“只可惜我好像已死了。” 铁姑道:“你逃过了第一次,未必还能逃过第二次,就算又逃过了第二次,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只要你不死,你就得时时刻刻地提防着,所以你就算活着也休想过一天安稳的日子。” 叶开道:“我知道了。” 秩姑道:“你不在乎?” 叶开道:“我很在乎,也很怕。” 铁姑道:“那么你现在就带着上官小仙跟我回去,将功抵罪。” 叶开笑了。 铁姑道:“我说的话并不好笑。” 叶开微笑着,道:“我也很怕狗咬我,难道我就该跟着狗去吃屎?” 丁灵琳吃吃地笑了,笑得弯下了腰。 铁姑的脸色却已铁青。 叶开道:“我早就知道你们要来对付我了,可是我这么样,却不是为了要对付你们。” 铁姑道:“哦?” 叶开淡淡笑道:“若是为了对付你们,我根本就不必费这么多事。” 铁姑冷笑道:“你当然知道卫天鹏和墨白也对付你,所以你故意先让我们得手,好教他们跟我火拼,等我们先自相残杀,你才好暗算于我。” 叶开叹了口气,道:“若是为对付卫天鹏和墨白,我更不必费这么大的事了。” 。 丁灵琳笑道:“他情愿扮成个女人,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铁姑忍不住道:“你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了要对付谁?” 叶开道:“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比你们加起来还要可怕得多。” 铁姑不住冷笑。 叶开道:“我们要到这里来,你们本来不会知道的。” 这一点铁姑倒不能不承认。 叶开道:“可是这个人却知道了,所以他故意将消息散布出去,让你们到这里来找我。” 铁姑道:“他也想让我们先跟你拼一场,他才渔翁得利。” 叶开道:“不错。!” 铁姑显然也已被打动,沉吟着道:“好几个月前,我们的确曾经接到一封无头信,信上说的,是你跟上官小仙的秘密,若不是这封信,我们根本就不会想到来打你的主意。” 叶开道:“你们接到了这么样一封信,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铁姑道:“因为他在那信上说,他是你的仇人,寄这封信给我们,为的只不过是要借我们的手,替他报仇。” 叶开叹道:“这倒也不能算不合理。” 铁姑道:“经过我们查证后,发现他说的并不假,所以我们才决定动手。” 叶开道:“墨白、卫八太爷和欧阳城主,想必也因为接到了一封同样的信,所以才出手的。” 铁姑道:“现在我才想到,他写这封信,为的可能真是要利用我们来先跟你拼一场,然后他再来捡便宜。” 叶开苦笑道:“你总算想通了。” 铁姑道:“你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这封信?” 叶开道:“我连猜都猜不出。” 铁姑道:“你们的行动,他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你们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叶开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觉得他可怕。” 铁姑叹了口气,悠然道:“这么说来,我们也实在很想见见他了。” 叶开道:“我本来已算准你们得手之后,他一定就会出现的。” 铁姑道:“所以你一直在等着。” 叶开道:“我也很想看看他。” 铁姑道:“只可惜我们竟在无意中揭穿了你的秘密,所以你也等不下去了。” 叶开叹道:“你认为他现在已不肯来了?” 铁姑道:“看来是这样。”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好像不愿当面见我,否则又何必等到现在。” 铁姑道:“所以你现在就算再等下去,也没有用了。” 叶开承认。铁姑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还不走?” 叶开道:“迟早我总会走的。” 铁姑道:“你最好快走。” 叶开道:“哦!” 铁姑道:“带着你的两个女人一起走,我保证以后绝不再找你们。” 叶开也笑了,道:“你难道就叫我这么样一走了之?” 铁姑冷笑道:“你不走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杀了我?” 叶开微笑道:“魔教中的人,是不是杀不得的?” 铁姑冷笑道:“你若一定要和本教作对,我也并无所谓,只不过我也可以保证,无论谁和本教作对,都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这倒不假。” 铁姑道:“你若杀了本教中的一个人,我保证你们从此以后,再也休想过一天太平日子。” 叶开道:“我若放了你呢?” 铁姑道:“我刚才已答应过你,从此以后,你们无论到哪里去,本教中的人都绝不会再去找你。” 叶开沉吟着,道:“这条件好像还不坏。” 铁姑道:“所以你应该考虑考虑。” 叶开道:“可是你刚才还要我们跟着你回去的。” 铁姑道:“现在我已改变了主意。” 叶开道:“你的主意既然随时都会改变,我又怎么能相信你的话?” 铁姑道:“你只好相信。” 叶开又笑了。 铁姑道:“我提醒你,连李寻欢都不愿和本教作对,何况你。” 她冷笑着,又道:“莫忘记你还带着个只有七岁大的孩子,就算你能照顾自己,她若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你也一样不好交待的。” 叶开忍不住看了上官小仙一眼。 上官小仙正在轻轻抱着怀里的泥娃娃,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道:“宝宝已睡觉了,刚才你救了他,现在我可以让你抱他一下。” 叶开眨了眨眼,道:“他会不会把尿撒在我身上?” 上官小仙笑道:“宝宝不会的,宝宝又乖又听话。” 她竟然真的走过来,将泥娃娃交给了叶开。 叶开只有接过来,苦笑道:“我只抱一下就够了,我一向很容易知足。” 上官小仙拉迄了丁灵琳的手,笑道:“等他抱过了,你也可以抱一下。” 丁灵琳赶紧摇头,道:“我昨天已经抱过他了,这么开心的事,不能天天做的,就像吃糖一样,若是天天吃,就……”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脸色已变了,吃惊地瞪着上官小仙,失声道:“你……” 一个“你”刚说出来,她人已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只听那泥娃娃肚子里“波”的一响,叶开的脸色也变了,突然弯下腰去,就像是被人在肚子上重重打了一拳。 他的手已松开,手里泥娃娃跌在地上,“噗”的一声,跌得粉碎。 一件亮亮的东西从粉碎的泥娃娃肚子里滚出来,竟是个打造得极精巧的机簧暗器钢筒。 叶开双手接着肚子,满脸冷汗滚滚而落,想说话,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上官小仙噘着小嘴道:“你看你,摔破了我的宝宝,难怪你肚子要痛了。”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惊讶,突然大吼一声:“你……” 这个字没说完,他人也已倒下。 铁姑的脸色也变了,这变化实在连她都觉得大吃一惊。 只有杨天却还是面带着微笑,用一只手搂着心姑的腰。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又甜蜜,又娇媚,脸上那种痴痴呆呆的表情,已完全不见了。 铁姑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是你,原来是你。” 上官小仙娇笑道:“连你也想不到。” 铁姑道,“我实在连做梦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你也佩服我。” 铁姑苦笑道:“看来我想不佩服都很难。” 上官小仙拍手笑道:“想不到居然也有人佩服我,我简直开心死了。” 铁姑道:“叶开一定更佩服你。” 上官小仙道:“哦?” 铁姑道:“他一心一意地保护你,想不到你根本竟用不着他来保护,他一心想找出那个主谋要害你的人,想不到这个人就是你自己。” 她又叹了口气,道:“叶开呀叶开,你自以为聪明绝顶,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你连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上官小仙笑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么人的女儿?” 铁姑笑道:“我早就该想到的。” 她的确早就该想到的。 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又怎么会是个自痴。 曙色刚刚降临,灯光已暗淡下来。 上官小仙的眼睛却更亮,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她绝不是个白痴。 铁姑道:“他们都以为你是呆子,是白痴,却不知真正的臼痴并不是你,在你眼睛里看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白痴。” 上官小仙道:“不是白痴的男人还不多。” 铁姑道:“杨天不是。” 上官小仙道:“他当然不是。” 铁姑道:“只有他知道你的秘密。” 上官小仙用眼瞟着杨天,媚笑道:“一个女人至少总得找一个能使她依靠的男人,否则她岂不太寂寞了。” 铁姑冷笑道:“看来你并没有找错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实在不多。” 上官小仙笑得更甜,道:“我的眼光一向都不错。” 铁姑道:“那封信是你写的?还是他写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是他,他写的字比我漂亮多了。” 铁姑道:“你要我们到这里来,为了你找叶开拼命,等我们两败俱伤,你才好坐享其成。”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总觉得这世上的人太挤了,多死几个也没关系。” 铁姑叹道:“看来你这计划实在是天衣无缝,神出鬼没,难怪叶开上了你的当。” 上官小仙道:“要他上当,的确并不是件容易事。” 铁姑突然冷笑道:“只可惜你还是做锗了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铁姑冷冷道:“你不该把我们也拉进这圈浑水里的。” 上官小仙道:“哦?” 铁姑道:“我说过,无论谁要跟本教作对,都绝没有什么好处,你也不例外。” 上官小仙瞪着眼,道:“谁说我要跟你们作对的?我根本就没有这意思。” 铁姑道:“你真的没有?” 上官小仙道:“我当然没有。” 铁姑道:“可是你……” 上官小仙打断了她的话,道:“你知不知道你们的魔教最近跟一个人有了密约?” 铁姑的脸色又变了。 她当然知道,但她却想不出上官小仙怎么会知道的,这本是个极大的秘密。 上官小仙点了点头,又道:“你知不知道跟你们魔教订约的那个人是谁?” 铁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这个人难道就是你?” 上官小仙嫣然道:“其实你早就该想到的。” 铁姑苦笑道:“我还是连做梦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你至少总该知道,你们的魔教四大天王是多精明、多厉害的人。” 铁姑承认。 上官小仙道:“不是我们早已有了密约,他们又怎么会为了一封无头信而劳师动众!” 铁姑道:“他们难道早已知道那封信是你写的?” 上官小仙正色道:“这件事正是我们早就商量好了的,他怎么会不知道?” 铁姑也笑了,道:“你做的事,好像每件都是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我若不是这样一个人,你们的魔教又怎么肯跟我订攻守同盟的密约。” 心姑忍不住道:“我们既然是朋友,你为什么还不放了我?” 上官小仙笑道:“你看我,竟差点把你忘了。” 心姑也笑道:“只要你现在能想起来,就好。” 上官小仙道:“杨天,你为什么还不拍开这位姑娘的穴道?” 杨夭道:“是。” 他微笑着,一掌拍了下去。 心姑突然一声惨呼,一口鲜血随着惊呼声喷了出来。 身子突然软软地弯了下来,脊椎竟已被他一掌生生地拍断。 上官小仙皱眉道:“我只不过要你拍开她的穴道,谁叫你用这么大力气的。” 杨天道:“我岂非已经拍开了她的穴道?” 上官小仙道:“可是她也被你拍死了。” 杨天淡淡道:“我只管拍开她的穴道,她是死是活,我管不着。”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这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铁姑突然凌空翻身,想冲出去。 可是她的去路已被上官小仙挡住。 她咬了咬牙,一把拉下了自己的头发,抬腕抽出柄弯刀。刀光一闪,竟不是刺向上官小仙,反而向她自己的肩头刺了下去。 谁知上官小仙的衣袖里也飞出了条缎带,忽然间就像毒蛇般缠住了她的手。 “我想死也不行?”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你当然可以死,但我却不想死在你手里。” 铁姑道:“我并没有要杀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我知道,你只不过想用神刀化血、魔血**来对付我而已,你的血泼出来,我只要沾上一点,还不如被你一刀杀了反而痛快些。” 铁姑变色道:“你也知道魔血**?” 上官小仙道:“你们魔教的十大神功,我不知道的倒还不多。” 铁姑突然张嘴,像是要咬断自己的舌头。 可是她的下巴忽然也被缠住。 上官小仙的出手,竟仿佛比她的思想动得还快。 铁姑的全身都已冷透。 上官小仙叹道:“我说过,你们的十大魔功,在我面前是连一点用都没有的,我甚至可以表演一两种给你看看。” 她忽然放开了铁姑的下巴,夺下了那柄弯刀,送到自己嘴里,竟像是吃甘蔗一样,将这柄刀一截截咬断,吞了下去。 她又微笑着道:“你看,你们的嚼铁**,我岂非也一样能用。” 铁姑连眼珠子都似已因恐惧而凸出,惊声道:“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你自己应该知道的,为什么还要问我?” 铁姑道:“你既然是魔教的盟友,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毒手?” 上官小仙柔声道:“就因为我是魔教的盟友,所以才想不到我会对你们下毒手,所以我才可以放心杀了你们。” 她微笑着又道:“你自己也说过,我们的事,都是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突然出手,手里的半截弯刀,已刺入了铁姑的咽喉。 铁姑眼珠子立刻凸出,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出来,就已倒下。 上官小仙看着她倒下去,轻轻叹息道:“我从来也不觉得杀人是件愉快的事,为什么偏偏有很多人喜欢杀人呢?” 杨天微笑道:“因为这世上的人已大多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看来这世上也只有你才是我的知己。” 杨天道:“我本来就是条狐狸,会飞的狐狸。” 上官小仙笑道:“这外号起得倒真不错。” 杨天道:“一个人的名字会起错,外号却是绝不会错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那兄弟两个人却并不像珍珠,最多也只不过像两个土豆而已。” 杨天大笑。 上官小仙道:“现在他们人呢?” 杨天道:“刚才他们要我带他们到飘香别院去,我就将他们带进了棺材。” 上官小仙叹道:“可惜了两口棺材。” 杨天道:“然后我就把他们的断剑,放在飘香别院外的雪地上,故意让韩贞看见,别人才会认为他们是被叶开杀了的。” 上官小仙又笑道:“你果然是条狐狸。”杨天道:“他们若是真到了飘香别院,硬逼着冒牌叶开、丁灵琳出手,把戏岂非早就揭穿了?” 上官小仙道:“你千万莫小看了这位丁姑娘,她的功夫很不错。” 杨天笑了笑,道:“我从来也不敢小看任何女人的。” 上官小仙又问:“韩贞呢?” 杨天道:“他想必还站在那梅林里,等着心姑去救他。” 上官小仙道:“他想必已等得急死了。” 杨天笑道:“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雪地里,那滋味的确不好受。” 上官小仙眼波流动,道:“你为什么还不去解除他的痛苦?” 杨天道:“用不着我去,他自己迟早会替自己解决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让他少受点罪呢?一个人总该再做一两件好事的。” 杨天道:“你要我去?”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要你去,我喜欢常常做好事的人。” 杨天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规定自己,一天最多只杀一个人的,今天看样子却要破例了。” 第八章 金钱帮主 杨天走了,曙色已照进窗户。 上官小仙看着倒在地上的墨白、卫天鹏、心姑和铁姑,脸上又露出甜柔的微笑,喃喃道:“这地方看来的确宽敞多了……” 曙色照进窗户,这一夜虽然长,总算已过去。 上官小仙俯下身,轻轻摇着叶开的身子,柔声道:“天早已亮了,你这懒虫还不起来?” 叶开呻吟了一声,竟真的张开眼睛,茫然四下望了一眼,仿佛想挣扎着站起来,又跌倒,他全身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上官小仙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关怀,道:“你不舒服?” 叶开点点头,苦笑道:“我好像病了。” 上官小仙道:“什么病?” 叶开道:“笨病。” 上官小仙笑道:“笨也是病?” 叶开道:“不但是病,而且是种很厉害的病。” 上官小仙道:“嗯。” 叶开道:“你知不知狗熊他奶奶是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叶开道:“是笨死的。” 上官小仙笑道:“怎么会有笨死的人?” 叶开叹道:“我本来也不相信,现在才知道,这世上笨死的人好像并不少。” 上官小仙道:“你怕你自己也会笨死。” 叶开道:“我已经病得很厉害了。” 上官小仙叹道:“其实你并不笨,只不过心太软了一点而已。” 叶开苦笑道:“若是心不软,我怎么会替人家抱泥娃娃?” 上官小仙道:“那不是泥娃娃,那是我的好宝宝,乖宝宝。” 叶开道:“他好像并不乖,他会咬人。” 上官小仙也笑了,道:“但是他并不想真的咬死你,否则你用不着等到笨死已经被毒死了。” 叶开道:“你把它交给我的时候,已扭开了它肚子里的机簧?” 上官小仙道:“并没有完全扭开,只开了一半。” 叶开道:“等我看见丁灵琳倒下去,手上一用力,机簧完全开了。” 上官小仙笑道:“他虽然叮了你一下,可是你也报了仇。” 她指着地上破碎的泥娃娃道:“你看,它现在岂非已经被你摔死了。” 叶开没有看这泥娃娃。 若有好几个死人在旁边时,谁也不会去看泥娃娃的。 看着地上的尸身,叶开忍不住长叹道:“看来你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林仙儿的心毒,上官金虹的手狠,这两种优点你一个人就占全了。” 上官小仙微笑道:“你慢慢就会发现,我别的优点还很多。” 叶开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上官小仙道:“你问。” 叶开道:“你是不是人?” 上官小仙还是面不改色,微笑道:“当然是人,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叶开道:“只可惜我看你并不像是个人,人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要害我,我明白,因为你要报仇,因为我恰巧是小李探花的弟子。” 上官小仙笑道:“这真是巧得很。” 叶开道:“但这些人却跟你完全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们?” 上官小仙道:“因为一样东西。” 叶开道:“什么东西?” 上官小仙道:“你看这是什么?” 她果然拿出了一样东西,黄澄澄的,闪着金光。 叶开道:“这是一文钱。” 上官小仙道:“什么钱?” 叶开道:“金钱。” 上官小仙道:“你看不看得出钱上的字?” 叶开当然看得出,钱上有四个字。 “役鬼通神。” 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恰巧照在这枚金钱上。 上官小仙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道:“钱能役鬼,也能通神,你慢慢也会发现,这世上绝没有比钱再好的东西了。” 叶开已耸然动容,道:“这就是昔年金钱帮的标志?”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金钱帮是上官金虹创立的,我恰巧是上官金虹的女儿。” 叶开叹道:“真是太巧了。” 上官小仙道:“上官金虹虽然死了,我却还没有死。” 叶开道:“所以你要重振金钱帮?”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总不能眼看着金钱帮就此毁灭。” 叶开道:“这件事你已计划了很久?” 上官小仙道:“不但已计划了很久,而且计划得很好。” 叶开道:“连杨天都被你收买了?” 上官小仙道:“他本就是条狐狸,会飞的狐狸。” 叶开道:“不但会飞,而且还会咬人,专咬朋友。”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幸好我并不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上官小仙道:“是他的老板,是他的帮主。” 叶开动容道:“你已经是金钱帮的帮主?” 上官小仙悠然道:“父亲的事业,岂非总是由子女继承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除了杨天外,你的伙计还有多少?” 上官小仙道:“伙计不计其数,大伙计却只有六个。” 叶开道:“六个?” 上官小仙道:“金钱帮的规矩,本帮有两位护法,四大堂主。” 叶开道:“这规矩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因为这是刚订的规矩。” 叶开道:“是谁订的?” 上官小仙道:“我。” 叶开只有苦笑。 上官小仙道:“现在四大堂主我已找全了,杨天就是之一。” 叶开道:“还有三个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笑得很神秘,道:“你以后总会慢慢知道的。” 叶开道:“现在我猜不出?” 上官小仙道:“你连做梦都想不到。” 叶开叹了口气,道:“两大护法呢?” 上官小仙道:“两大护法等于是我的左右手,我当然不能马虎。” 叶开道:“所以你只找到一个。” 上官小仙笑得更神秘,道:“现在我正在找第二个。” 叶开道:“找谁?” 上官小仙道:“你。” 叶开大笑。 上官小仙道:“我并不是在说笑话,只要你答应,你就是金钱帮的第一护法。” 叶开笑道:“我若答应,你肯相信?” 上官小仙也叹了口气,道:“我不相信。” 她凝视着叶开,叹息着又道:“你看来实在不像是个能让女人相信的男人。” 叶开道:“那么我们这交易岂非根本就谈不成?” 上官小仙叹着:“所以这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叶开道:“所以你只好杀了我。” 上官小仙道:“我并不着急。” 叶开道:“我着急。” 上官小仙道:“你急什么?” 叶开道:“万一我忽然又有了力气,一下子跳起来把你抓住,糊里糊涂把你当泥娃娃摔破了,岂非很不好意思?” 上官小仙笑道:“那实在很不好意思,幸好你不会忽然有力气的。”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中的针上虽然没有毒,却有迷药。” 叶开道:“迷药?” 上官小仙道:“一种能让人浑身软绵绵的迷药,只有一口气喝下五斤酒去,才能解得开。” 叶开笑道:“这种药一定是酒鬼做出来的,恰巧我也是个酒鬼。” 上官小仙道:“不巧的是,这附近连一两酒都没有。” 叶开的笑又变成苦笑,道:“你实在不是个好主人,酒也不为客人准备一点。” 上官小仙眼波流动,媚笑道:“你应该知道,我一向只喂奶给别人吃的。” 叶开道:“可惜我不是泥娃娃。” 上官小仙笑道:“谁说你不是?我以后就要把你当做我的泥娃娃。” 她笑得虽甜,叶开心里却已发冷。 要是真做了这个女人的泥娃娃,那种滋味一定比死还难受。就在这时,他看见杨天走了进来。 杨天的脸色很难看,看来就像是个嫉妒的丈夫。 上官小仙皱着眉回过头,立刻又嫣然一笑,道:“你看来并不像刚杀过人的样子,你杀过人之后,总是很开心的。” 杨天沉着脸,道:“我实在没法子开心。” 上官小仙:“为什么?” 杨天道:“因为我没有人可杀。’上官小仙道:“人呢?” 杨天道:“人不见了。” 人不见了! 上官小仙又皱起了眉道:“你是说,韩贞不见了?”杨天道:“是。” 上官小仙道:“他整个人都不见了?” 杨天道:“完完全全的不见了,连一根骨头都没有留下来。” 上官小仙道:“难道他忽然被个大怪物吞了下去?” 杨天道:“他是自己走的。” 上官小仙道:“你查过了雪地上的脚印?” 杨天道:“查过三遍。” 上官小仙道:“脚印是往什么地方去的?” 杨天道:“出了梅林,脚印忽然不见了。”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到附近找过?” 杨天道:“找过三遍。” 上官小仙道:“你找不到?” 杨天道:“连一根骨头都找不到。” 上官小仙道:“地上有没有别人的脚印?” 杨天道:“还是只有刚才几个人的脚印。” 上官小仙道:“只有心姑、丁麟、我们的脚印?” 杨天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也不可能是被别人杀了再架走的?” 杨天道:“绝不可能。” 在地上留下脚印的人,现在都绝不可能到那里去杀人。上官小仙沉吟着道:“他中了毒,只要一走动,立刻就可毒发致命。” 杨天道:“这不错。”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们本来都以为他绝不敢走动的。” 杨天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可是他现在却已走了。” 杨天道:“不错。” 上官小仙忽然叹了口气,道:“但我们却错了,我们全都看错了他。” 杨天同意。 上官小仙叹道:“原来他才是所有的这些人里面,最不好对付的一个。” 杨天也同意。 上官小仙目光闪动,道:“他想必早已看穿这件事有溪跷,所以故意假装中毒,让别人不防备他,他才好全身而退。” 杨天道:“他的外号叫锥子。” 上官小仙道:“一个人的外号,是绝不会错的。” 杨天道:“所以无论你外面有多么厚的壳,他都能锥出洞来。” 上官小仙沉吟着,徐徐道:“对付这种人,只有两个法子。” 杨天在听着。 上官小仙道:“若不能把他拉过来做我们的朋友,就得赶快杀了他。” 杨天道:“可惜他现在已走了。” 上官小仙道:“世上绝没有一个人,能突然一下子完全消失的。” 杨天道:“但是我却找不到他。”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找不到他,并不表示别人电找不到他。” 她走过去拍了拍杨天的肩,微笑着道:“莫忘记还有我哩。” 杨天道:“你要去找?” 上官小仙柔声道:“你乖乖地陪小叶在这里等着,我带糖糖回来给你们吃。” 杨天坐下来,坐在叶开对面。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看来真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叶开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她说她要带糖回来给我们吃。” 杨天道:“嗯。” 叶开苦笑道:“自从三岁以后,我就没有吃过糖了。” 杨天道:“哦。” 叶开道:“现在我只想喝点酒。” 杨天道:“你若不喝酒,那才是怪事。” 叶开笑道:“你的确很了解我,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 杨天冷冷道:“像我这样的朋友,你幸好还有几个。” 叶开道:“不管你怎么样对我,我们毕竟还是老朋友,朋友跟酒一样,都是老的好。” 杨天道:“你真的这么想喝酒?” 叶开叹道:“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杨天承认:“无论谁遇着你这种事,心情都不会好的。” 叶开道:“心情不好的人,总是想喝点酒的。” 杨天也同意:“除了喝酒外,你的确已没什么事好做的了。” 叶开道:“所以你若看在我们是老朋友的份上,就该弄点酒给我。” 杨天考虑着忽然站起来,道:“好,我去替你找酒,你最好乖乖地在这里等着,莫要想逃走。” 叶开看着他走出去,眼睛已亮了起来。 人,总是有人性的。 他对这人性忽然又充满了希望,又觉得杨天这个人并不能算太杨天居然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大铜壶,份量好像很重。 壶里的酒就算没有装满,至少也有五六斤。 叶开喝酒一向很快的,他已决定,等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之后,也绝不向杨天报复。 一个人若是还肯去替他的老朋友找酒喝,这个人总算还不是无可救药的。 杨天道:“你没有逃。” 叶开笑道:“因为我知道逃不了的。” 杨天道:“很好。” 他把铜壶摆在地上。 叶开连站都站不起来,道:“你不能送过来?” “我跟你还是距离远一点好。” 叶开叹了口气,只好挣扎着爬过来,凑着嘴去喝了一口。 只喝了一口。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这不是酒。” 杨天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道:“我们也不是朋友。” 叶开道:“你……你为什么骗我?” 杨天道:“因为我想看看你在地上爬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叶开连指尖都已冷透,简直恨不得一下子扑过去,把这壶冷水,全都灌在他脖子里。 杨天冷笑道:“这只不过是壶水而已,我没有灌一壶尿来给你喝,已经是你的运气了。”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会如此恨我?” 杨天道:“我一向不喜欢泥娃娃。” 叶开忽然明白了,道:“你在吃醋?” 他吃惊地看着杨天:“你难道真的喜欢上官小仙?你难道还不明白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杨无眼内的肌肉在跳动,紧握着双拳,一字字道:“我只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杨天的脸发青,厉声道:“只要你再开口说一个字,我就打掉你的满嘴牙齿。” 嘴里若是没有牙齿,那滋味也不好受的。 叶开只有叹息。 他忽然发现,无论多聪明的男人若是真喜欢上一个女人时,他在这个女人面前立刻就会变成呆子。 现在该怎么办呢?一点办法也没有,无论谁到了这种时候,都只有等着。 等死? 叶开只觉满嘴发苦,他现在真的想喝酒了。 杨天慢慢地站起来,推开窗子。窗外的风好冷。 杨天长长地吸了口气,突听一个人在身后冷冷道:“你在找我?” 第九章 嵩阳铁剑 韩贞! 锥子竟已到了他的身后。 杨天没有回头,身子陡然拔起,凌空翻身,贴在屋顶上。 他没有看见韩贞。 门外却又有一个人的声音传进来:“好轻功,果然不愧是飞狐。” 这又是韩贞的声音。 杨天一翻腕,从腰畔拿下了条银光闪闪的练子枪,在屋顶上滑出一丈,贴着堵壁滑下,滑到门后,突然挥枪冲出。 门外也没有人。 只听身后一个人道:“我在这里。” 韩贞竟已从外面绕过来,自窗外一掠而入,又到了他身后。 杨天反手挥枪,一条软兵刃竞被他抖得笔直,直刺韩贞咽喉。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在这条练子枪上至少已有二十年的功夫。 谁知韩贞的武功,竟远比他想象中的还可怕十倍。 突然出手,就已抄住了他的枪尖。 杨天想不到这人的出手竟如此快,猛一挫腕,全力夺枪。 韩贞的手竟又突然松开。 杨天重心骤失,踉跄后退。 韩贞已闪电般地扑了过来,一伸手,就已点了他前胸的大穴。 叶开叹了口气,他也实在想不到,这个被他一拳打扁了鼻子的人,竟有这么高的武功。 “砰”的,杨天已重重地跌在地上,韩贞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回身拉住叶开,沉声道:“你还能不能站起来?” 叶开摇摇头,苦笑道:“你真是来救我的?” 韩贞沉着脸没开口,拦腰把他抄了起来,道:“你先跟我走。” 叶开道:“还有丁灵琳。” 韩贞皱了皱眉道:“你还要带她走?” 叶开叹了口气,道:“刚才还有人说,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太软。” 韩贞冷冷道:“现在你的腿也很软。” 叶开道:“幸好小丁只不过是被点了穴道,你只要拍开她的穴道就行了。” 他赶紧又笑了笑,接着道:“只不过你出手千万不能像杨天那么重,我并不想要个死老婆。” 地室里阴暗潮湿,而且冷得要命。 幸好屋角还有张木板床,床上居然还有条棉被。 叶开倒在床上,才长长吐出口气,他知道自己不必做人家的泥娃娃了。 丁灵琳用力搓着手,道:“这地方好冷。” 韩贞道:“冷比不冷好。”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韩贞道:“因为你总算还活着,死人就不会觉得冷了。” 丁灵琳叹了口气,凄然笑道:“不管怎么样,能活着总是不坏的。”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实在不坏。” 他看着韩贞,忽然问道:“你的鼻子怎么样了?” 韩贞道:“还在疼。” 叶开苦笑道:“我的鼻子若还在痛时,我就绝不会去救那个打扁我鼻子的人。” 韩贞道:“也许我的心比你还软。” 叶开道:“幸好你的心并不坏。” 他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韩贞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见过很多当地的武林高手,都可以算是一等一的高手,那其中武功最高的一个你知不知道是谁?” 韩贞道:“是我!” 叶开又笑了,道:“你好像并不太谦虚。” 韩贞道:“我一向很坦白。” 叶开道:“所以我奇怪。” 叶开摇摇头,又道:“奇怪的事很多。” 韩贞道:“你可以一件件他说。” 丁灵琳已走过去,依偎在叶开身旁,握着叶开的手,她也在听着。 叶开笑了笑,道:“听说你中了一动就死的毒,现在你动了,却还活着。” 韩贞道:“无论什么毒,都有解药。” 叶开道:“连魔教的毒你也能解?” 韩贞道:“我还活着。” 叶开道:“所以我在奇怪。” 韩贞道:“奇怪我还能活着?” 叶开道:“奇怪你活得并不好。” 韩贞道:“我活得为什么不好?” 叶开道:“像你这样的人,本该活得更好些的。” 韩贞沉吟着,道:“你是说,我本不该在卫大鹏门下讨饭吃的?” 叶开道:“不错。” 他微笑着,又道:“卫天鹏并不是个很好的主人,你本不该如此委屈自己,更不应该站在那里挨我一拳的。” 韩贞沉默着,似在考虑有些话他是不是应该说出来。 叶开道:“你挨我那一拳,显然是因为你不愿在别人面前显露你的武功。” 韩贞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有原因。” 叶开道:“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原因。” 韩贞道:“我在避仇。” 叶开道:“避仇?” 韩贞道:“我的仇家绝对想不到我会避在卫天鹏家里做食客。” 叶开道:“你本来的名字不是韩贞?” 韩贞道:“不是。” 叶开道:“你的仇家是谁?” 韩贞道:“是个很可怕的人。” 叶开叹道:“我想得到,连你这种人都在躲避他,他当然可怕。” 韩贞道:“那么你也该想到,我为什么要救你了。” 叶开道:“你想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对付你的仇家。” 韩贞道:“我知道你是个很有用的朋友,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叶开笑了笑,道:“我也不想太谦虚。” 韩贞道:“一个恩怨分明的人,为了报那救命之恩,往往什么事都肯做的。” 叶开道:“那么你现在至少应该告诉我,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韩贞道:“以后我当然会告诉你,现在……” 他突然改变话题,道:“你受的伤好像并不重,怎么连站都站不起来?” 叶开道:“因为我还没有喝酒。” 韩贞道:“现在你想喝酒?” 叶开微笑道:“喝了酒之后,我的心也许会更软,腿却绝不会软了。” 韩贞道:“酒能治你的伤?” 叶开笑道:“我受的伤很特别。” 丁灵琳忍不住插口笑道:“我相信有很多人,一定都愿意受你这种伤的。” 韩贞道:“好,我去替你找。” 叶开道:“酒不能少。” 丁灵琳笑道:“下酒菜也不能少,最好再找套男人衣服来,我实在看不惯他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 韩贞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的样子好像也跟他差不多。” 丁灵琳脸红了,她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穿的是套男人衣服。 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的,只能看得见别人的错,却忘了自己的。 韩贞已走了,这地方只有一扇门,上面也是冷香园里的一处别院,韩贞认为上官小仙绝对想不到他们还在冷香园,叶开也同意。 越是明显的地方,人们反而越不会留意,这也正是人类的弱点之一。 丁灵琳叹道:“除了我们两个人外,只有上宫小仙知道我们的行动,我们本该想到消息是她故意泄漏出去的,这本是件很明显的事。” 叶开苦笑:“也许就因为太明显了,所以我们才想不到。” 丁灵琳道:“我们也应该想到,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若是白痴,天下的人都应该是白痴了。” 叶开道:“她一定把我们看成白痴。” 丁灵琳道:“看来她好像比她爹娘还厉害。” 叶开叹道:“上官金虹大专横,林仙儿太软弱,这两种毛病她却没有。” 丁灵琳道:“但她还有弱点的。”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她若没有弱点我们怎么能到这里来。” 叶开道:“她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低估了韩贞。” 丁灵琳道:“我不喜欢这个人。” 叶开道:“不喜欢韩贞?” 丁灵琳道:“嗯。”“叶开笑了笑,道:“他也并没要你喜欢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睛,道:“这也许只因为他知道我快要做你老婆了。” 叶开好像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丁灵琳笑道:“你说你不想要个死老婆,我现在并没有死。”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的耳朵倒还真长。” 丁灵琳道:“我当时虽然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你们说的话,我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开道:“哦。” 丁灵琳嘟起嘴,道:“那个人要喂你吃奶的时候,我真恨不得咬她一口。” 叶开叹道:“老实说,我也很想咬她一口。” 丁灵琳又笑了,忽然抱住了叶开的脖子,轻轻道:“老实说,你准备在什么时候娶我?” 叶开道:“在你不吃醋的时候。” 丁灵琳笑道:“傻瓜,女人若不吃醋,就不是女人了,这道理你都不懂。” 突听一人冷冷道:“他不懂,他只会杀人。” 地室的门在上面,声音就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韩贞走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将这扇门从里面拴起,现在再想去拴,已来不及了。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个人走了下来。 丁灵琳先吃了一惊,又嘘了口气,来的不是上官小仙,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来的是个男人。 是个无论谁都不愿见到的那种男人……无论谁都不愿遇见僵尸的。 这个人看来就像是个僵尸,脸是死灰色的,颧骨高耸,鹰鼻阔口,好像连一丝肉都没有,眼睛里却闪动着一种惨碧的光。 他的身材很高,身上穿着件绣满了黑牡丹的鲜红长袍。袖子也很长,盖住了一双手。 无论谁看见这么样一个人,都难免要大吃一惊的,丁灵琳却反而松了口气。 97 她想说这个人至少还比上官小仙好看些。 在她眼中,这世上简直已没有比上官小仙更可怕的人了。 叶开看着这个人走下来,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看到这个人走路的姿态,就知道丁灵琳绝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他自己现在却连丁灵琳都比不上,就算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可以一拳把他打倒。 丁灵琳却已跳起来,大声道:“你凭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闯进了人家屋里来,你懂不懂规矩?” 这人冷冷道:“我不懂,我也只懂杀人,但我却比不上你。” 叶开苦笑道:“你太客气了。” 这人道:“刚才我已数了一遍,这地方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一共死了八十三个人。” 墨家的弟子,铁姑的门下和冷香园中的管事们,竟已没有一个活的。 这人阴侧恻地笑道:“一夜中就杀了八十三个人,好大的手笔,好大的气魄。” 叶开道:“你以为人都是我杀的?” 这人道:“我只知道他们都死了,你却还活着。” 叶开道:“活着的并不止我一个。” 这人道:“只有你一个。” 叶开道:“你没有看见别的人?” 这人道:“没有。”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上官小仙呢?” 这人道:“我正想问你们,她在哪里?” 丁灵琳道:“我们怎么会知道她在哪里?我们也在躲着她。” 这人笑了。 丁灵琳不喜欢这种笑,没有人喜欢这种笑。 这人阴恻恻地笑道:“她本是跟着你们的,你们却在躲着她?” 叶开的心在往下沉,他已知道这件事的确很难解释。 丁灵琳却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大声道:“不错,她是跟我们来的,那只不过因为我们上了她的当。” 这人冷笑。 丁灵琳道:“人都是她杀的。” 这人冷笑着打断她的话,道:“她为什么不连你们也一起杀了?” 丁灵琳道:“因为韩贞将我们救了出来。” 这人道:“韩贞呢?” 丁灵琳道:“找酒去了。” 这人道:“这种时候,你们还想喝酒,他还肯去替你找酒?” 丁灵琳道:“你不信?” 这人道:“上官小仙杀人的时候,你们都在旁边看着?” 丁灵琳道:“因为我也被她点了穴道。” 这人道:“你呢?” 他问的是叶开,丁灵琳却摇头道:“他也中了暗算,全身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 说到这里,她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这人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瞪着叶开,阴森森地道:“你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叶开只有苦笑。 他忽然发现,要女人不多嘴,简直要比骆驼穿过针眼还困难。 这人盯着他,一字字道:“你若真的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就杀了你。” 丁灵琳大喝一声,扑了过来。 她的武功并不弱,此刻夺命金铃虽不在身上,但这全力一击,也不是别人能轻易招架的。 谁知这人长袖一挥,竟将她人挥了过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这人的手已从长袖中伸出,闪电般向叶开的咽喉抓了过去。 这只手竟是红的。血红! 红魔手! 无论谁只要被红魔手一抓,都必死无疑。叶开并不想死,也不敢招架,只有用尽全身力气,想往后退。 忽然间,他居然已凌空飞起。 他的力气竟又忽然来了,往后一退,人已飞起,贴着墙壁滑了上去。 红魔手并没有乘势追击,只冷冷地看着他,冷笑道:“你说你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力气是从哪里未的?” 时开苦笑道:“我也不懂。” 这是实话,是句没有人会相信的实话。 只听门外一个人冷冷道:“你是不是只懂得杀人?” 这次来的人也不是上官小仙,而是个高大的黑衣人,身后背着柄长剑。 剑是黑的,衣服是黑的,脸也是黯黑的,一双漆黑的眸子闪闪发光。 他本来是个很高大的人,却并不显得臃肿。 他整个看来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鹰,矫健、剽悍,充满了野性的动力。 红魔手抬起头,看见了他背后的长剑,瞳孔突然收缩。 黑衣人发亮的眼睛,也正在盯着那只血红的手……仿佛那并不是只有血有肉的手。 你只有在噩梦中才能看见这么样一只手。 黑衣人的瞳孔也在收缩,一字字道:“你是伊夜哭?” 伊夜哭点点头,缓缓道:“青魔日哭,赤魔夜哭,天地皆哭,日月不出。” 伊夜哭淡淡道:“我知道你。” 黑衣人道:“哦?” 伊夜哭道:“你是嵩阳郭家的人。” 黑衣人道:“郭定。” 伊夜哭冷冷道:“嵩阳铁剑,杀人无算,只怕还比不上这个人。” 郭定道:“叶开?” 伊夜哭道:“想不到你也知道他。” 郭定冷冷道:“一夜之间,连伤八十三条人命,这并不容易。” 伊夜哭道,“但他一口否认。” 郭定冷笑。 伊夜哭道:“据他说杀人的凶手是上官小仙。” 郭定道:“上官小仙是个白痴,世上没有杀人的白痴。” 伊夜哭道:“你不信?” 郭定道:“不信。” 伊夜哭道:“他说他自己险些死在上官小仙手里,只怕他已全无丝毫力气。” 郭定道:“他看来并不像中了暗算的人。” 伊夜哭道:“你不信?” 郭定道:“不信。” 伊夜哭道:“他说他现在还活着,只不过因为韩贞救了他。,郭定道:“据我所知,韩贞才是中了暗算的人。” 伊夜哭道:“他说韩贞此刻不在这里,是替他打酒去了。” 郭定道:“现在好像并不是喝酒的时候。” 伊夜哭道:“他说的话你完全不信?” 郭定道:“完全不信。” 伊夜哭道:“我也不信。” 叶开叹了口气,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实在很难令人相信。 丁灵琳忽然道:“你们知道韩贞受了暗算,知道上官小仙是跟我们来的?” 郭定凝视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丁灵琳道:“这些事是谁告诉你们的?” 郭定道:“一个侥幸未死的人。”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郭定道:“他是我的朋友。” ili 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你有这么样的朋友,真是走运了。” 伊夜哭道:“他虽然不是我的朋友,他的话我也相信。” 丁灵琳道:“为什么?” 伊夜哭道:“事实俱在,我不能不信。” 丁灵琳道:“什么事实?” 伊夜哭道:“你们杀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藏起了上官小仙,准备以后嫁祸给别人,金钱帮的宝藏岂非就已稳稳地落入你们手里?” 丁灵琳脸色变了。 她忽然也发觉,这推测实在不能算不合理。 郭定还在凝视着她,深深道:“你说的话若有人证明,我也相信。” 丁灵琳眼睛亮了,道:“我们说的话,幸好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 郭定道:“韩贞?” 了灵琳道:“不错。” 郭定道:“他去替你们找酒去了?” 丁灵琳道:“不错。” 郭定道:“既然只不过是去找酒,当然很快就会回来。” 丁灵琳道:“你最好等他回未。” 郭定道:“好,我们等。” 伊夜哭道:“你真的要等?” 郭定道:“我已说过。” 伊夜哭道:“等他们的帮手来,将我们也一起杀了?” 郭定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是你,我是我,并不是我们。” 伊夜哭盯着他,目光阴森如鬼火,冷冷道:“你莫非还不曾与我为伍?” 郭定冷笑,冷笑的意思也是默认。 伊夜哭道:“昔年嵩阳铁剑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四,的确可以算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只可惜……” 他沉着脸道:“只可惜你并不是郭嵩阳,郭嵩阳的尸首只怕早已化成灰了。” 郭定黑黝黝的脸,忽然变得铁青。 伊夜哭冷冷道:“死人就是死人,所有的死人都一样,莫忘记大剑客死了,尸身也跟别人一样会腐烂发臭的。” 郭定紧握双拳,一字字道:“你最好莫要忘记一件事。” 伊夜哭道:“什么事?” 郭定厉声道:“郭嵩阳虽死了,嵩阳铁剑却没有死。” 伊夜哭冷笑道:“嵩阳铁剑难道还想带着这杀人的凶手来对付我?” 郭定不说话了。 伊夜哭道:“郭嵩阳是死在刑无命剑下的,刑无命的剑法,传自上官金虹。” 郭定的拳又握紧。 伊夜哭道:“你若是郭家的好子孙,就该与我联手,除了叶开,找出上官小仙,再从上官金虹手上的武功秘笈中,找出他们剑法中的瑕疵,与刑无命决一胜负,为郭嵩阳死后的英灵出一口气。” 他看来虽然孤僻古怪,但说出来的话却极有煽动力。 郭定已不禁耸然动容。 伊夜哭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悠然道:“你的意思如何?” 郭定道:“很好。” 伊夜哭道:“你已答应?” 郭定道:“嗯。” 伊夜哭大笑道:“只要你我联手,别说区区一个叶开,放眼天下,又有谁能与我们较一日之短长?” 郭定一翻手腕,又握住了剑柄。 伊夜哭的笑声骤然停顿,盯着叶开阴测恻地道:“这地方别无退路,看来今日你已死定了。” 第十章 群鹰飞起 清晨,晴。 凤却比昨夜更冷,雪溶的时候,总是比下雪时还冷的。 现在雪已将溶,东方已有阳光照射,照着灿烂的梅林。 地室中却仍是阴沉的。 丁灵琳已走过来,依偎在叶开身旁。 叶开静静地站着,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动,眼睛里竟似还带着种奇怪的笑意。 伊夜哭盯着他的手,沉声道:“你对付他,我杀了这女人再来助你。” 郭定道:“嗯。” 伊夜哭道:“小心他的飞刀。” 郭定道:“你也得小心,小心我的剑。” 伊夜哭愕然道:“小心你的剑?” 郭定道:“嗯!” 突然间,剑光一闪,他的剑已出手,闪电般向伊夜哭刺了过去。 剑光并不像闪电。剑是乌黑的,井没有什么光华,但森寒的剑气却比闪电更慑人。 这就是嵩阳铁剑。 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嵩阳铁匈。 剑一出鞘,伊夜哭就觉得有股慑人的剑气,逼到了他的眉睫。 他大惊,暴怒,狂吼一声,红魔手已血箭般飞了出去。 昔年青魔手在兵器谱中排名第九,其实它的威力并不在排名第六的鞭神蛇鞭、排名第七的金刚铁拐之下,只不过因为这件兵器太邪,所以百晓生故意抑低了它。 红魔手制作得比青魔手更精巧,招式也更怪异毒辣。 兵器也如世上很多别的事一样,总是在不停地进化着的。 只见一道鲜红色的光芒闪动,夹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郭定冷笑,后退两步,突然长啸一声,冲天飞起,铁剑竟已化做了一道乌黑的长虹。 他的人带剑竟已似合而为一。 这正是嵩阳铁剑的杀手,几乎已接近无坚不摧。 只听“叮”的一响,红魔手已被这一剑击碎,碎成了无数片,看来就如满天血雨。 郭定长啸不绝,凌空倒翻,长虹一剑化做无数点光影。 满天血雨立刻被压了下去,伊夜哭也已在剑气笼罩下。 他无论向任何方向闪避,都已避不开了。 就在这时,啸声突绝,剑气顿收,郭定身形落下时,铁剑已入鞘。 伊夜哭的手垂落,整个人都似已呆住了,阴森怪异的脸上,汗落如雨。 郭定冷冷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要和我联手,你还不配。” 伊夜哭咬了咬牙:“你为何不索性一剑杀了我?” 郭定道:“你也不配。” 伊夜哭道:“你要怎么样?” 郭定道:“要你滚。” 伊夜哭突又阴恻恻地笑了,道:“我若走了,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他并没有逃。 他慢慢地走过郭定面前,慢慢地走了出去。 碎裂了的红魔手落在地上,也像是一滴滴鲜血。 郭定转过身面对叶开。 叶开在微笑。 郭定沉着脸道:“你很沉得住气。”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你不怕我跟他联手对付你?”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道:“知道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嵩阳铁剑是好人,绝不会跟那种人联手做任何事的。” 郭定凝视着他,但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徐徐道:“郭嵩阳是我的长兄。” 叶开微笑道:“果然是有其兄,必有其弟。” 郭定道:“他英雄一世,竟不幸死在刑无命手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那也正是小李探花生平最大的憾事。” 嵩阳铁剑与小李飞刀惺惺相借,由互相尊重的敌人,变成了互相尊重的朋友,他们一生互相尊重,郭嵩阳为了替李寻欢赴约,才死在刑无命的剑下,那虽然是一段恨事,却也是一段佳话。 郭定道:“伊夜哭并没有说错,我此来的确是为了上官金虹的秘笈。”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道:“所以我还是要等韩贞。”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道:“你的话,我本不该相信,我姑且相信你,只因为你是李寻欢唯一的传人。” 叶开叹道:“他老人家并没有真的将我收为弟子,他的武功我也未得十一。” 郭定道:“但他却将他的飞刀绝技传给了你。” 叶开没有否认。 郭定道:“家兄在世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小李飞刀一较高下。”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黯然道:“兴云庄外,枫林一战,他终于败在小李飞刀之下。” 叶开道:“他并没有败。” 郭定又叹道:“他败了,败就是败。” 叶开道:“但那一战却被天下武林中人认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战。” 那一战李寻欢本有三次机会可致郭嵩阳死命,却都未出手。到后来李寻欢刀钝刃折,郭嵩阳说不定已可致他于死地,但郭嵩阳非但也未出手,反而心甘情愿的认败服输了。 叶开道:“像他们那样,才真正是男子汉大丈夫,才真正无愧于英雄本色。” 郭定道:“只不过无论如何,嵩阳铁剑总算是败在小李飞刀之下。” 叶开只有沉默,他已不能再说什么。 郭定看着他,目中突然又有精光暴射,冷笑道:“据说近日来又有人重作兵器谱,已将你的飞刀,评为天下第一。” 叶开苦笑,他也听过这句话。 自从他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天,他就已知道他有麻烦要来了,武林好汉们,绝没有任何人会心甘情愿被列在别人之下的。 就凭这一句话,已足够引起无数凶杀,无数血战。 郭定道:“所以无论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此事过后我还是要一较胜负,看一看今日的嵩阳铁剑,是不是不在飞刀之下。” 叶开还是只有苦笑。 丁灵琳却忍不住道:“你最好明白一体事。” 郭定在听着。 丁灵琳道:“他的刀被评为天下第一,是因为他的刀救过很多人,并不是因为杀人。” 郭定道:“我也听说过。” 丁灵琳道:“所以你若要胜过他,就该去救人,不该去杀人。” 郭定沉着脸,冷冷道:“我若杀了他,就已胜过他。” 丁灵琳叹道:“你错了,你就算真的能杀了他,也不能胜过他的。” 郭定冷笑。 冷笑的意思,有时也是否认。 丁灵琳也忍不住笑道:“你莫以为你胜了红魔手,就已很了不起,红魔手虽然比青魔手更要恶毒灵巧,却还是比不上青魔手的。” 郭定道:“哦?” 丁灵琳道:“因为伊夜哭这个人既没有气魄,也没有人性。” 郭定道:“哦?” 丁灵琳道:“他看来虽然是孤高骄傲,其实却是个花言巧语、偷机取巧的人,就凭这一点他已经比不上青魔手了。” 郭定看着她,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道:“古往今来,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是特立独行,不受影响的人,一个人若连自己独特的个性都没有,又怎么能练得出独特的武功来?” 郭定忽然冷冷道:“你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只可惜你的话太多了。” 他背转身,面对着墙,竞连看都不再看丁灵琳一眼。 丁灵琳却笑了,道:“看来这人倒真是有个性的人。” 叶开微笑道:“他的确是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只可惜他却有点不明是非,不知好歹,居然将杨天那种人当作了朋友。”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岂不也曾将杨天当做朋友?” 丁灵琳道:“所以你现在才会这么倒霉。” 郭定本来似已决心不听他们说的话,此刻忽又回过头,道:“杨天不是个好朋友。” 叶开不能不承认:“他不是。” 郭定道:“他出卖了你们?” 叶开也不能否认。 郭定道:“他和上官小仙串通,出卖了你们?” 丁灵琳道:“他好像已被上官小仙迷住了。” 郭定道:“但你们本来也是要保护上官小仙的,除去你们,对上官小仙也没有好处。” 丁灵琳道:“她要重振金钱帮,杨天已做了金钱帮的堂主。” 郭定道:“所以她要除去所有可能跟金钱帮作对的人。” 了灵琳叹道:“你总算明白了。” 郭定道:“金钱帮要是再度兴起,我也一定会跟他们作对的。” 丁灵琳道:“所以他约你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意。” 郭定道:“现在我已来了,她们为什么不对我下手?难道早已知道你们会被韩贞救走?故意要我来对付你们?难道韩贞也是金钱帮的人,故意将你们救出来对付我?” 丁灵琳说不出来了。 她想的并没有这么多,现在才想到,这并非没有可能。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韩贞总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郭定道:“他有理由救你们?” 叶开道:“有。” 郭定道:“他是不是也有理由出卖你们?” 叶开道:“我不愿这么样想。” 郭定道:“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叶开苦笑道:“有人这么说过。” 郭定道:“韩贞若是你们的朋友,现在就早已该回来的。” 叶开道:“并不是每个地方都能找到酒的。” 郭定道:“据我所知,这地方应该有个酒窖。” 叶开道:“也许上官小仙已将那酒窖毁了。”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只有酒才可以解我的毒。” 郭定道:“你现在并没有喝酒,但你中的毒也已解了。” 叶开也说不出话来了。 郭定冷冷地说道:“用酒来解毒,不但荒谬透顶,而且处处矛盾,就连三岁的孩子,只怕都不会相信的。” 叶开不想辩白,也不能辩白。 郭定看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居然相信了。” 丁灵琳的眼睛亮了起来,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 郭定又沉下了脸,道:“也许就因为我不是个明白人,所以我才会相信。” 丁灵琳道:“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你后悔的。” 郭定冷冷道:“但你若找不到上官小仙、杨天和韩贞,我却一定会要你们后悔的。” 丁灵琳道:“用不着你说,我们也一定要找到他们。” 郭定道:“我给你们三十六个时辰去找。”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接着翼道:“三天之后我还会回到这里来找你们,为了你们自己好,我希望你们能找到那些人。” 丁灵琳道:“有三天功夫,想必已足够了。” 郭定已走出去,忽又回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们。” 丁灵琳道:“我们在听。” 郭定道:“要找你们算帐的人,并不只我一个,就算我相信你们的话,别人也绝不会相信的,所以这两天你们最好小心。” 叶开忍不住问道:“除了你和伊夜哭外,还有些什么人?” 郭定沉吟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去猎过狐?” 叶开点点头。 郭定目光似已到了遥远处,徐徐道:“猎狐最好的时候,通常是在九月。” 丁灵琳道:“九月?” 郭定道:“那时秋高气爽,辽阔的原野上,只要有一只狐狸出现,就会有无数只苍鹰飞起,只要有鹰飞起,那只狐狸就死定了。”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现在并不是九月。” 郭定徐徐道:“但现在却是猎狐的时候,已有群鹰飞起……” 他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已看到无数只矫健的苍鹰,在长安城上的天空中飞翔。” 丁灵琳终于明白:“难道我们就是那只狐狸?” 郭定没有再说话。 他头也不回地走上石阶,走了出去。 丁灵琳目送着他走出去,痴痴地怔了半晌,喃喃道:“这人究竟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我们的仇敌?” 叶开没有回答,他仿佛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这个人却不能算是个坏人。” 叶开道:“的确不能。” 丁灵琳道:“他不但很正直,而且还很有趣。” 叶开笑了笑,道:“他看来也很喜欢你。” 了灵琳道:“他喜欢我?”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男人若是喜欢上一个女人,他看到这个女人时,眼睛里的表情都会不一样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你在吃醋了。” 她笑得就像是第一朵在春风中开放的百合:“我喜欢吃醋的男人,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吃醋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并不想吃醋,只想吃一只炖得很烂的大蹄膀。” 丁灵琳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咬着嘴唇道:“还有呢?” 叶开道:“还有一大盆水,一张又软又干净的床……” 他看着她,眼睛里也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呻吟般叹了口气,轻轻道:“你想的事为什么会跟我一样?” 叶开微笑道:“因为我们已很久没有见面了,是不是?” 丁灵琳的脸突然红了,忽然跳起来咬了他一口:“你实在不是好东西,我咬死你……” 床很软,也很干净。 叶开躺在床上,他还没有被咬死,可是看起来也并不像很快活的样子。 丁灵琳伏在他胸膛上。 他的胸膛宽阔而坚实。 屋子里很温暖,就像是春天一样,盆里的火还很旺。 在这么温暖的屋子里,一个人是不必穿大多衣服的。 两个人更不必。 丁灵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轻轻道:“我们还没有成亲,本不该这样子的。” 叶开道:“嗯。” 丁灵琳梦吃般低语道:“我总觉得这样子是不道德的,我总觉得我们好像犯了罪一样,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每次都没法子拒绝你。” 叶开道:“我知道。” 丁灵琳道:“你知道?” 叶开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爱怜的笑意,深深道:“你没有拒绝我,只因为你比我更喜欢做这种犯罪的事。” 丁灵琳的脸又红了,用力咬着他的耳朵,恨恨道:“你这个坏人,你还知道什么?” 突听一人道:“他还知道杀人。” 这声音清脆娇美,而且还仿佛带着种孩子般的天真。 是上官小仙。 “我们没有去找她,她反而找上门来了。” 丁灵琳爬了起来。 她当然没有真的爬起来,她想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少了点东西。 就在这时,从里面拴着的门,忽然开了,上官小仙甜甜地微笑着,姗姗地走了进来,手里居然又抱着个泥娃娃,一双眼睛不停地在两个人脸上打转。 这次丁灵琳实在是真的想将这双眼珠子挖出来了。 上官小仙摇着头,吃吃地笑道:“你们做这种事的时候,本该用张桌子把门顶上的,你们总该知道,要从外面挑开里面的门闩,并不困难。” 丁灵琳恨声道:“谁想到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闯进来。” 上官小仙笑道:“我不要脸,你们呢?天还没黑就这样子了,你们羞不羞?” 丁灵琳的脸红了,赶紧改变话题,大声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去我你。” 上官小仙道:“是你们偷偷溜了,为什么又要找我?” 丁灵琳道:“你自己做事,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头上?” 上官小仙悠然道:“又不是我赖你们的,人家要认为是,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你承认是你杀的。” 上官小仙道:“我承认。”她笑了笑又道:“不过我只在你们面前承认,若有别人在,我就不承认了。” 丁灵琳怒道:“不承认就杀了你。” 上官小仙笑道:“你若真的杀了我,就更糟了,这件事就更变得死无对证,你们就算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了。” 丁灵琳咬了咬牙,冷笑道:“我们总有法子叫你承认的。” 上官小仙道:“哦?我想听听你们有什么法子?” 了灵琳道:“你若不承认,我就挖出你这双眼珠子来,看你还敢不敢赖。” 上官小仙道:“你是准备现在挖,还是在别人面前挖呢?” 她微笑着,悠然道:“现在我根本就承认了,你们根本不必逼我,若是等到别人在旁边时,每个人都知道我只不过是个白痴,只会抱着泥娃娃喂奶,你们就算真的忍心对我下这种毒手,别人也不会答应的。” 丁灵琳气得脸都青了,却偏偏想不出法子来对付她。 上官小仙柔声道:“所以你们既不能杀我,也不能逼我,就算把我抓住,也一样连半点用都没有。” 丁灵琳恨恨道:“你考虑得很周到。” 上官小仙道:“若是没有考虑周到,又怎么会敢来。” 丁灵琳已气得快疯了,忍不住打了叶开一拳,道:“你怎么不说话?”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没有话说。” 上官小仙嫣然道:“毕竟还是你聪明,还是你想得开。” 叶开道:“而且我也很放心。” 上官小仙道:“放心?” 叶开道:“现在我们虽然没法子对付你,你也不会对付我们的。”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还要逼着我们跟别人拼命。” 上官小仙笑道:“一点也不错,郭定、伊夜哭他们,都是很难对付的人,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你这样的好帮手,帮着我去对付他们,我又怎舍得让你死。” 丁灵琳又忍不住道:“所以你才故意让韩贞救我们走?” 上官小仙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丁灵琳道:“难道韩贞也是你手下的人?”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丁灵琳冷笑道:“你这么样说,我反而知道他不是了。” 上官小仙道:“随便你怎样想都行。、丁灵琳道:“所以只要我们找到他,就可以证明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上官小仙道:“别人会相信那样的话?”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看你才真的只不过是个七岁大的孩子,韩贞若是真能揭穿我的秘密,我又怎么会让你们找到他。” 丁灵琳变色道:“莫非你也把他杀了?” 上官小仙并没有否认,悠然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除非我自己肯在别人面前承认,否则你们就只有背着这冤名了。” 丁灵琳咬着牙,恨恨道:“好狠毒的女人。” 上官小仙淡淡道:“背着这样的冤名,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现在长安城里,至少有十六八个人想要你们的脑袋,所以……” 叶开终于开口道:“所以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就赶快想个法子,让我承认呀。” 叶开道:“你肯?” 上官小仙道:“别人反正迟早总要知道金钱帮主是谁的。” 叶开叹道:“只可惜他们大概要等我死了之后才会知道。”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叶开道:“难道你肯先告诉他们?”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先死也无妨。” 叶开道:“你要我答应什么?” 上官小仙道:“答应嫁给我。” 叶开怔了怔,道:“你要谁嫁给你?” 上官小仙道:“要你。” 叶开笑了。 上官小仙道:“你笑什么,男人可以娶老婆,女人难道就不能娶个老公?”她居然没有笑,板着脸又说道:“何况,我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以我的身份就算娶个十个八个老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叶开好像已有点笑不出了。 上官小仙道:“我本来是想要你做第一护法的,却又不能信任你,所以只好勉强要你做老公了,老公我总可以管得你的。” 丁灵琳脸已气得通红,冷笑道:“你不必勉强,他已经嫁给了我,根本就轮不到你。” 上官小仙笑了笑,悠然道:“莫忘记男人也一样可以改嫁的。”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死也不会让他嫁给你。”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冷冷道:“那么你就只好去死了。” 丁灵琳又用力打了叶开一拳,恨恨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巴?” 叶开道:“我正在考虑。”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你在考虑,考虑什么?” 叶开道:“我在考虑应该怎样把她扔出去。” 丁灵琳的闷气立刻平了,展颜笑道:“你的确应该再考虑考虑。” 上官小仙叹道:“生意不成仁义在,你就是不答应,也不该这样对我的,我至少总是你的客人。” 了灵琳道:“我们并没有请你来。” 上官小仙道:“但我却已经来了。” 丁灵琳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这里不但有最好的厨子,还有最舒服的床,我恰巧又知道你们都是喜欢享受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既然是客人,就该做些客人的样子出来。” 上官小仙道:“客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丁灵琳道:“你至少应该先出去,让我们好好来迎接你。” 她现在火气已消了,忽然又变得机灵了起来。 上官小仙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丁灵琳道:“你应该明白了。” 上官小仙道:“我转过身去,不看你们行不行?” 丁灵琳恨得牙痒痒的,但人家硬是不肯出去,她也没法子。 幸好上官小仙已真的转过了身,面对着墙,悠然道:“我真奇怪,在这种天气里,你们居然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丁灵琳没有开口,也没空开口。 上官小仙道:“听说你以前身上总是挂着很多铁铃铛的,若是不摘下来,岂非更好玩。” 丁灵琳本就在后悔,她身上若戴着那些要命的金铃,早已将上官小仙头上打出好几个洞来了。 就在这时,上官小仙突然大叫了一声,就好像忽然见到了鬼一样,撞破窗户,窜了出去,手里的泥娃娃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丁灵琳也叫了起来,道:“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她走。”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叶开也已窜出窗子。 女人穿衣服总是慢些的,等她穿好衣服时,上官小仙早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叶开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本来并不想太出名,所以他初人江湖时,用好几个名字。 但世界上的事往往也很奇怪,不想出名的人,反而偏偏会出名。 他用过的名字几乎都已很有名了,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当然还是风郎君。因为他的轻功实在很高,有人甚至认为他的飞刀还比不上小李探花,但轻功却已不在任何人之下。 还有的人甚至认为,近八十年来,武林中轻功最高的一个人就是他。 可是他居然没有追到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一出了那屋子,就好像忽然奇迹般消失了。 叶开追出了很远,却连她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现在已是黄昏。 黄昏的风更冷,叶开并不想像傻子一样站在露天里喝西北风。 既然迫不到,就只有先回去再说。”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近来对丁灵琳已越来越热心。 他从原来的路退回去,刚才被撞破的窗户,被冷风吹得“噗鲁噗鲁”的直响。 他正想接近窗户,忽然怔住了,这屋子里竟然变得热闹起来了。 第十一章 东海玉箫 小小的一间屋子,当中竟有了**个人,几乎全都是女人,而且全都是很年轻、很美艳的少女,却又偏偏全部穿着道装。 哪里来的这么多女道士? 叶开几乎已认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丁灵琳却还在屋子里。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眼里充满了惊讶之色,不但惊讶,竟然还有些恐惧。 她身后站着两个女道人,前面还有五个,但她的眼睛,却盯在一个男人身上。 一个老人,一个老道人。 他就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身上穿着件锦乡道袍,银丝般的头发,挽成了个道士髻,斜插着根晶莹圆润的箫。 他的年纪至少也应该在六十以上,但脸色却是红润的,连一条皱纹都找不到,一双眼睛也仍然黑白分明,炯炯有光。 纵然是坐在那里,她也看得出他身材仍然是笔挺的,绝没有丝毫龙钟老态,领下银丝般的长髯飘拂,修得干净而整齐。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过装饰如此艳丽、如此注意仪表的道人。 丁灵琳已看见他,她仿佛想叫,却没有叫出来。 她竟然已被人点住了穴道。 叶开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个屋子的风水真不错,客人刚走了一个,又来了八个,”这锦袍银须的老道人也正在盯着他,沉声道:“你就是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树叶的叶,开心的开,”道人道:“风郎君也是你?” 叶开道:“有时候是的。” 道人沉着脸冷冷道:“近年来,江湖中果然是人才辈出,一夜间连伤八十三条人命的好汉,昔日贫道连一个都未曾遇见过。” 叶开道:“我也没见过。” 道人厉声道:“你在贫道面前,说话也敢如此轻薄。” 叶开笑了笑道:“道长若是看不惯轻薄的人,为何要到轻薄人的屋里来?” 道人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知道。” 道人道:“贫道玉箫。” 叶开道:“东海玉箫?” 道人道:“正是。”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实在应该大吃一惊的,只可惜我今天吃惊的次数已大多了。” 东海玉箫!,无论谁听见这名字,本都该大吃一惊。 昔日百晓生作兵器谱,东海玉箫名列第十,这玉箫道入,也正是当年武林十大高手中,除了小李探花外硕果仅存的一个人。 据说他游踪常在海外,叶开实在想不到他居然也到了这里。 玉箫道人沉声道:“贫道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你想必也该知道。” 叶开道:“我不知道。” 玉箫道人道:“看来你并不像如此愚蠢的人。” 叶开道:“可是我会装傻。” 那些年轻女道人们,本已在偷偷地看着他,现在又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王箫道人脸色又变了,冷冷道:“你本该装死的。” 叶开道:“为什么?” 玉箫道人道:“贫道不杀死人。” 叶开道:“活的你都杀了?” 玉箫道人道:“只杀想死的人。” 叶开道:“幸好我并不想死。” 玉箫道人道:“一个人若想好好地活着,在贫道面前就该说实话。” 叶开道:“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玉箫道人道:“这泥娃娃是谁的?” 叶开道:“是上官小仙的。” 玉箫道人:“她本在这屋子里?” 叶开道:“她是我第一个客人。” 玉萧道人道:“现在她人呢?” 叶开道:“不知道。” 玉箫道人冷冷道:“她刚才还在这里,现在你就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叶开道:“现在你还在这里,等一会你要到哪里去,我也不会知道。” 玉箫道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生命如此可贵,为什么偏偏有人一定想死?” 他忽然抽出了腰带上那根晶莹圆润的白玉萧。 昔年的兵器谱上东海玉箫名列第十,玉箫道人武功渊博,据说身兼十三家之长,掌中这根玉箫,既可打穴,也可作剑甲,箫管中还藏着极厉害的暗器。 叶开本以为他已准备出手了。 谁知玉箫道人还是坐着没动,反而轻抚箫管,吹奏了起来。 他的箫声开始时很轻柔,就仿佛自云下、青山上,一缕清泉缓缓流过,令人心里充满了宁静和欢乐。 然后他箫声渐渐低沉,将人引人了另一个更美丽的梦境中。 在这个梦境里既没有忧虑和痛苦,更没有愤怒与争杀。无论准听到箫声,都绝不会再想到那种卑鄙险恶的事。 但就在这时,玉箫道人自己却做了件很卑鄙险恶的事。 他的箫管中竟突然飞出了三点寒星,急打叶开的前胸。 是丧门钉一类的暗器,来势急如闪电。 在这种优美和平的乐声中,又有谁会提防别人恶毒的暗算? 可是叶开却好像早就在防备着。 无论多恶毒的暗器,到了他面前,就好像已变得连一点用都没有。 因为他有一种奇特的方法来接暗器,他手上竞似有种奇异的吸引力。 他的手一招,三点寒星就无影无踪。 难道这就是武林中早已绝传的内功“万流归宗”? 玉萧道人脸色已有些变了。 叶开却微笑着道:“再吹下去,莫要停,我喜欢听吹箫。” 玉萧道人果然没有停,可是箫声却变了,变得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挑逗力,就像是有个思春的少女在春闺里辗转反侧,不断呻吟。 男人心里最原始的一种**是什么?两个距离叶开最近的女道人,正在看着他媚笑,笑容中也充满了挑逗力。 叶开不能不去看她们,他发现自己竟好像忽然变成了个第一次看见**女人的少年。 在他想象中,她们竟似已变成完全**的一一雪白的胸膛,纤细的腰,修长的腿。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已不由自主在开始变化,这种**本就是任何男人部无法控制的。 她们笑得更媚,媚眼如丝。 她似的腰肢扭动,仿佛正在邀请。 又有谁还能离开她们正在扭曲炫耀着的地方? 又有谁还能注意到别的事? 另两个女道人,竟已架起了丁灵琳,在向外退。 此时此刻,若是别的男人,一定不会注意到她们的。 但叶开不是别的男人。 叶开就是叶开! 他的眼睛仿佛还在盯着那扭动的腰肢,他人却已掠起。 忽然间,箫声停顿。 一根晶莹圆润的玉萧,已斜斜点了过来,急打他腰上的麻腰穴。 这是判官的招式,认穴、打穴快。 这时判官笔已变成了剑,剑走轻灵,已将叶开的身形围住。 叶开眼看着丁灵琳被人带走,竞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他若是再去为丁灵琳忧虑担心,他自己就随时都可能被击倒。 他的身形突然停顿,完全停顿,竟像是一只旋转不息的陀螺,突然被钉死在地上。 高手决战中,绝没有任何人会做这种事的。 玉萧道人身经百战,各式各样的对手都遇见过,却也从未见过这种事。 他的玉箫一着击出,也突然停顿。 他猜不透叶开的用意。 但他却已看出叶开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聪明的人绝不会突然做出太愚蠢的事,这其中难道又有阴谋?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没有意思。” 玉箫道人道:“没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叶开道:“没有意思就是没有意思。” 玉箫道人道:“你想死?” 叶开道:“不想。” 玉箫道人道:“你莫非不知刚才那一瞬间,我已可让你死十次。” 叶开道:“我知道。” 他笑了笑,淡淡道:“可是我也知道,我一停下,你也会停下来的。” 玉箫道人:“我若不停呢?” 叶开道:“那么我现在就已死了十次。” 玉箫道人的脸色突然苍白,他显然已在后悔,只可惜现在后悔已迟,这种机会一错过,是永远不会再来的。 叶开道:“我停下来,也因为我现在没有把握能胜你。”玉箫道人冷笑。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的心已乱,你身旁又有这么多漂亮的帮手,无论谁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人架走,心都会乱的。” 王箫道人冷笑道:“你倒很坦白。” 叶开道:“我不想骗你,也骗不过你,你当然也知道我的心已乱了。” 玉箫道人道:“心乱了就得死。” 叶开道:“你真的有把握杀我?” 玉箫道人没有开口,他没有把握,因为这少年武功之精奇超脱,应变之机警奇诡,竟是他生平所遇的对手中,最令人难测的一个。 何况他还有刀,飞刀! 叶开的飞刀还没有出手,玉箫道人当然并不想逼着他出手。 叶开淡淡道:“你我迟早总难免要一战的,但却不在今夜。” 王箫道人道:“在什么时候?” 叶开道:“在我心不乱的时候,在我有把握胜你的时候。” 玉箫道人冷笑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为什么要等到那天?” 叶开道:“因为你非等不可。” 玉箫道人道:“哦?” 叶开道:“现在你就算能杀我,也不会出手的,因为你真正想要的是上官小仙。” 玉箫道人不能否认。 叶开道:“现在你就算杀了我,也得不到小官小仙。所以你绑走了丁灵琳,想要我用上官小仙来换她的生命。” 玉箫道人突然长长叹息道:“你果然不笨。” 叶开道:“我也不说谎。” 玉箫道人道:“哦?” 叶开道:“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上官小仙在哪里。” 玉箫道人冷冷道:“那么我也不知道丁灵琳在哪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可以想法子去找。” 玉箫道人道:“十二个时辰?” 叶开道:“可以。” 玉箫道人点点头,道:“明天此刻,你若还不把上官小仙交给我、你今生就再也休想见到丁灵琳。” 他慢慢地接着道:“金环无情,飞刀有情,铁剑好名,玉箫好色,这句话你总听说过。” 叶开当然听说过。 玉箫道人道:“丁灵琳是个好看的女人,我是个好色的男人,所以你最好赶快找到上宫小仙,否则……”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意思无论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玉箫道人已走了,带着他年轻而美丽的女弟子们一起走了。 “明日此刻我再来。” 十二个时辰。 谁能有把握在十二个时辰中找到上官小仙?谁能有把握在短短的一天中找到狐狸般狡猾、蝮蛇般阴毒的女人? 叶开也没有把握。 可是,铁剑好名,玉箫好色。又有谁能放心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呆在一个好色的男人身旁? 夜色降临,叶开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他没有燃灯,他连动都懒得动。 屋子里仿佛还留着丁灵琳身上的香气,黑暗中仿佛又出现了她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 要怎么样才能救出她?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上官小仙? 叶开竞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里很静,是很适于思索的地方,他的反应本极快,思想本极灵活。 但现在他的头脑似乎变成了块木头。 这时外面静悄悄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嚣闹的人声,好像一下子有很多人拥了进来。 大家议论纷纷,谈论的竟是郭定。 “嵩阳铁剑的兄弟,果然是名不虚传。” “南宫兄弟本不该找他比剑的。” “可是南官兄弟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子弟,怎么受得了他那种轻视。” “尤其是南官远,不但有一身家传的武功,而且还是啸云剑客的入室弟子,剑法之高,据说已可算是当今江湖中的七大高手之一。” “所以这一战大家本来都看好南官远的,郭定毕竟是个初出道的人。” “据我所知,吉祥茶馆里却有很多人以十博一,赌南宫胜。” “早知如此,我也该赌一下子的。” “那时你敢赌郭定胜?” “有谁想得到,像南宫远这么有名的剑客,竟连郭定十招都接不住。” “嵩阳铁剑,果然真霸道,尤其是他那最后一招‘天地俱焚’,我敢打赌,江湖中能接得下他这一招的人,绝不会超过五个。” “这一下嵩阳铁剑郭定可真是出足了风头,连那几个平日眼高于顶的镖局老总,都抢着要作东,请他去喝酒。” “现在他已经是城里最出风头的人,莫说镖局里的人要请他喝酒,连我都想请请他,能跟这种人喝杯酒,我面子也有光采。” “现在他若想去找女人,我敢保证,一定有很多女人情愿倒贴。” “他虽然不能算是个小白脸,倒真有点黑里俏。” “听说皮肤黑的人,对女人都有一手。” “皮肤黑的女人,那地方也……” 下面说的话竟越来越不像话了。 叶开没有再听下去。 刚才外面那么静,原来是因为人们都赶着去看郭定和南宫远的决战了。若是在平时,叶开也会去看看。 他知道南宫远这个人,也确实知道这个人剑法得过真传。 近年来,他一直都是在江湖中很露锋芒的人,但现在他的光芒显然已被郭定抢尽。 郭定现在想必一定很愉快。 少年成名,本就是人生中最令人愉快的几件事之一。 叶开了解这种感觉,可是他并不羡慕。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喝两杯酒,酒虽然会麻痹人的头脑,一时也可以令人的头脑清醒。 他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没有人注意他,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只有赢家才是人们注意的对象。 他现在却是个输家。 窄巷的尽头,有家小小的酒铺,连招牌都已被油烟熏黑。 屋子里灯光昏暗,一个没精打采的伙计,正坐在小炭炉旁烤火。 客人也只有一个,背对着门,坐在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独自喝着闷酒。 他想必也跟叶开一样,是个输家,是个失意的人。 若是在平时,叶开说不定会过去,找他喝两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但现在他却宁愿孤独。 伙计没精打采地走过来,替他摆了双筷子,上面还带着霉点的竹筷子。 可是叶开不在乎。 “要点什么?” “酒,五斤酒,随便什么酒都行。” “不切点卤菜?” “有现成的,就给我来一点。” 这客人看来并不挑剔,伙计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位客人切了个小拼盘,我就给你照样未一碟怎么样?” “行。” 那位客人显然也不挑剔。 一个失意的人,又还能挑剔什么呢? 酒还没有来,叶开就静静地等着,他本不期望这种地方会有什么殷勤的招待。 那边的客人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他,此刻却突然道:“我这里有酒,为什么不过来先喝一杯?” 这声音很熟,这人是谁? 叶开回过头,这人淡淡地又道:“其实你应该过来敬我一杯的,你欠我的情。” “是你。” 叶开终于听出了他的声音。 这个在小酒铺里独自喝着闷酒的失意者,竞是现在这城里的风云人物郭定。 郭定终于回过头,淡淡地一笑,道:“你想不到是我?” 叶开的确想不到。 他走过去,坐下,看着郭定,道:“你本不该在这里的。”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种地方,本只有我这种人才会来。” 郭定道:“哦?” 叶开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成了这里最出风头的人?” 郭定冷冷道:“就因为我刺了南官远一剑?” 叶开道:“能战胜南官远,并不是件容易事。” 郭定冷笑。 叶开看着他,道:“现在城里也不知有多少大人物在抢着要请你喝酒,你为什么反而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 郭定没有回答,却替他倒了杯酒,道:“你说得大多,喝得太少。” 叶开举杯一饮而尽。 郭定也在看着他,忽然道:“你以前有没有战胜过?” “当然有。” 郭定:“你战胜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很多大人物要抢着请你喝酒?”叶开道:“是。” 郭定道:“你不去?” 叶开道:“不去。” 郭定笑了,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之意,又喝了杯酒,才徐徐道:“以前我总是想战胜别人,压倒别人,可是现在……” 叶开道:“现在怎么样?” 郭定凝视着手里的空杯,道:“现在我才知道,胜利的滋味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好。” 他忽然将手里的空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道:“你看这是什么?” 叶开道:“这是个空酒杯。” 郭定道:“一个人战胜了之后,有时也会忽然变得像这空酒杯中的酒一样,突然变空了。这种感觉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叶开能了解这种无法形容的空虚和寂寞,他也曾体验过。他没有再说什么,替郭定倒满了空杯,微笑道:“你也说得大多。喝得太少。” 郭定举杯。 叶开微笑着,又道:“无论如何,胜利的滋味至少总比失败好。” 寒风在窗外呼啸。 小炭炉里的火将熄灭,那没精打采的伙计,将脖子缩在破棉袄里,似已快睡着了。 在如此寒夜里,只有家才是温暖的。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你们的家在哪里?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去? 混浊的酒,冷得发苦,可是冷酒喝下肚子里后,也会变成一团火。 已喝了几杯?谁去记它?谁记得清? 叶开满满地倒了一杯,很快地喝了下去。 他想醉?想逃避? 若是遇见了一些无法解决、无可亲何的事,又有谁不想大醉一场? 郭定看着他,道:“我本来只想一个人在这里大醉一场,却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叶开道:“你想不到我会到这种地方来喝酒?” 郭定道:“我想不到你会一个人来。” 叶开又干了一杯,忽然笑了笑,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他笑得很苦。 郭定不懂:“你自己也想不到?”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你知不知道东海玉箫?” 郭定当然知道,说道:“可是我没有见过他。” 叶开道:“我见过。” 东海玉箫已有很多年未曾在江湖中出现过,郭定忍不住问:“你几时见过他?” 叶开道:“刚才。” 郭定的眼睛里突然发出光:“你们已交过手?”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你也胜了他?所以你才到这里来喝酒?” 叶开道:“我没有胜,也没有败。” 郭定又不懂。 在他的思想中两人只要一交上手,就一定要分出胜负。 叶开道:“我们虽然已交手,却没有继续下去。”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不想败给他。” 郭定道:“你没有把握胜他?” 叶开道:“没有。” 郭定道:“你己看出他的武功比你高?” 叶开笑了笑道:“他的武功很渊博,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不能精纯。” 郭定道:“你本来可以胜他的?” 叶开并不否认。 郭定道:“可是今天你却没有把握胜他?” 叶开道:“完全没有。”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的心很乱。” 郭定道:“你看来并不像时常会心乱的人。” 叶开道:“我本来就不是时常会心乱的人,可是今天……” 郭定突然明白:“难道那位丁姑娘已落入玉箫手里?” 叶开点点头,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郭定也干了一杯,又一杯,“铁剑好名,玉箫好色。” 这句话他当然听说过。 他突然夺过叶开的酒杯,大声道:“今天你绝不能喝醉。” 叶开苦笑。 郭定道:“你一定要想法子赶快将她救出来。” 叶开道:“我想不出法子。” 郭定道:“玉箫想怎么样?” 叶开道:“他要我用上官小仙去将她换回来。” 郭定道:“你不肯?” 叶开道:“我肯,可是我找不到上官小仙。” 郭定道:“你也不知道她庄哪里?”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 郭定道:“她真的不是传说中那样的白痴?”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也被她骗过了,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遇见过比她更狡猾、更可怕的人。” 郭定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徐徐道:“这些话本不能相信的。” 叶开道:“我明白。” 郭定道:“可是现在我相信了。” 叶开也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我本不愿将这件事告诉你,可是现在我却说了出来。” 他并没有去看郭定。 郭定也不再看他。 他们竞仿佛在尽量避免接触到对方的目光。 他们都不是那种喜欢将自己情感流露出来,让别人知道的人。 难道他们都生怕自己的情感一时激动,会流下泪来? 但友情这件事,本就不是用眼睛看的。他们虽然不去看,友情却已在他们心里撒下了种籽生出了根。 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 一个人往往会在最奇侄的时候,最奇怪的地方,和一个最想不到的人交成朋友,甚至连他门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感是怎么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定忽然道:“上官小仙虽然找不到,但东海玉箫却一定可以找到。” 叶开在听着。 郭定道:“他是个喜欢享受的人,这城里的好地方却不多。” 叶开道:“最好的地方本来是冷香园,但现在却已只冷不香了。” 郭定道:“但他还是很可能会住在那里,据说他无论到哪里,都一向有很多随从的人。” 叶开笑道:“就算他在那里又如何?” “他在那里,丁姑娘也就在那里。” 叶开道:“你要我去救她?” 郭定道:“你不去。” 叶开苦笑道:“我现在的心更乱,更没有把握胜他。” 郭定道:“我难道不是人?” 叶开霍然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 郭定道:“我难道不能跟你一起去?” 叶开道:“可是……可是丁灵琳还在他手里。” 郭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投鼠忌器,怕他用丁姑娘来对付你,怕他伤害了丁姑娘。”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但你却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郭定道:“他一定以为你现在正急着找上官小仙,一定想不到你会去找他的,所以他就一定不会有警戒。” 叶开道:“不错。” 郭定道:“何况,他更不会想到我们已成了朋友。” 朋友! 这是多么温暖、多么神圣的两个字。 这两个字竟真的从这个骄傲冷酷的年轻人嘴里说了出来。 叶开还能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 他什么都不再悦,他已站了起来,猛然用力握住了郭定的肩。 “我们走。”“走!” 第十二章 冷夜离魂 冷香园。 夜冷,梅香,人踪已杳。 梅林里籁籁的响,是风?还是昨天在死在这里的冤魂? “你一直都没有再见到韩贞?” “没有。” “那么他说不定还在这里。” 叶开叹道:“我只希望找到的不是他的尸体。” 那些人的尸体呢? 找不到。 听涛楼上下,连血迹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是谁替他们收尸的呢? “卫天鹏他们的尸体昨夜还在这里。” “是谁替他们收了尸?” 没有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刚隔夜的冰雹,晚上又结成了冰。 风刮在脸上,已不像是凤,而像是刀。 寒梅在冷香中却更香。 “你看见灯火没有?” “没有。” “玉箫难道不在这里?” 突然间,结了冰的小径上,竟似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如此寒夜,有谁会在雪径上独行?莫非是那些人的鬼魂? 鬼魂又如何有脚步声? 还是没有灯光,无星,无月。 黑暗中仿佛出现了条人影,正慢慢地走出了梅林中的小径。 他走得很慢,还不时在东张西望,竟似在寻找着什么。 如此寒冷的深夜里,在这无人的梅林中,他寻找的是什么? 走得近了,才听出他嘴里竞一直在喃喃自语:“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叶开几乎忍不住叫了出来:“韩贞!” 这个人竟赫然真的是韩贞。 难道他居然还在替叶开找酒? 雪光反映,照上了他的脸,他的脸上竟赫然全是血,且也结成了冰。 叶开只觉得胸中一阵气血上涌,立刻从他隐藏的小石后冲了出去,冲到韩贞面前,一把握住了韩贞的肩。 韩贞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酒呢?……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酒?” 他竟已不认得叶开,可还在为叶开找酒。 他的脸竟已几乎完全破碎妞曲,竟像是个已被人一脚踩烂了的硬壳果。 叶开不忍再看:“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这是谁下的毒手?” 韩贞似乎想笑,却笑不出,嘴里还是喃喃地在问:“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叶开的心,也好像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郭定就在身后,忍不住道:“他就是韩贞?” 叶开点点头。 郭定也不禁叹息,道:“看来他是在替你找酒的时候,被人痛殴了一顿,打得他连记忆都丧失。” 叶开用力握紧双拳,黯然道:“不过他还记得替我找酒。” 郭定叹道:“看来他也是个好朋友,”叶开恨声道:“只可惜我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否则……” 郭定道:“我想这绝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哦?” 郭定道:“一个女人,绝不会有这么重的手。” 韩贞实在被打得太惨,不但脸已破碎扭曲,连肋骨都已陷落下去,至少断了六七根。他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在这种冰天雪地里他怎么还没有冻死? 叶开想问,但韩贞却已甩脱他的手:“放开我,我要去找酒。” 除了这件事外,他已记不得别的。 叶开叹了口气,柔声道:“好,我带你去找酒。” 这句话说完,他已点了韩贞的睡穴,将韩贞拦腰托了起来。 郭定道:“只要能安安静静地睡一天,他也许会清醒的。” 叶开叹道:“但愿如此。” 屋子里有床,也有灯。 叶开将韩贞放在床上,道:“你有没有火熠子?” 郭定已燃起灯,灯光照在韩贞脸上,更惨不忍睹。 叶开虽不忍看,却不能不看,他一定要查出这是谁下的毒手。 他虽然是个不愿记住别人仇恨的人,但这次的情况却不同。 若不是为了替他找酒,韩贞又怎么会落得这么惨。 为了这样的朋友,无论什么事他都应该做。 郭定也在凝视着韩贞的脸,道:“这不是铁器打的。” 叶开点点头,若是被铁器打伤,伤痕也可以看得出。 郭定道:“难道有这么重的手法?” 叶开道:“韩贞的武功并不弱,能一拳打到他的脸,这样的人并不多。”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一拳打在韩贞脸上,但是那次的伤痕却比现在轻得多,显然这人的手不但比他重,手上一定还有别的功夫。 解开衣襟,肋骨断了五根。 如此寒天,韩贞穿的衣服当然也很厚。 郭定皱眉道:“隔着这么厚的衣服,还能一拳打断他五根肋骨,这种人实在不多。” 叶开道:“而且这只是硬伤,并没有内伤。” 若不是衣服上没有铁器的痕迹,无论谁都会认为这是被一柄铁锤打伤的。 郭定道:“难道这人的手竟跟铁锤一样硬?” 叶开道:“看他的伤痕,也不像是被铁砂掌一类的功夫打伤的。” 郭定点点头道:“若是那一类的掌力,必定会震伤内腑。” 叶开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功夫?” 郭定道:“你迟早……”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无言的寒风中,竟突然传来了一阵凄凉的箫声。 东海玉萧! 郭定一翻手,已扇灭了灯光:“他果然在这里。” 叶开道:“你能不能在这里替我……” 郭定立刻打断他的话:“韩贞已睡着,用不着我在这里看守,你却不能一个人去。” 这就是友情,友情就是了解和关切。 叶开看着韩贞道:“可是他……” 郭定又打断了他的话道:“现在他的死活对别人已没有影响,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可是你……” 他没有再说下,也不必说下去。 叶开只觉得胸中的血又热了,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话有道理。 “好,我们走。” 凄凉的箫声,在寒夜中听来,令人的心都碎了。 箫声是从梅林外传来的。 梅林外的假山旁,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条朦胧的人影,那人正在吹箫。 叶开他们从后面悄悄地绕了过去,他们的行动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吹箫的人还在吹箫,箫声似在颤抖。 叶开忽然发现这并不是“东海玉箫”的箫声,再走近些,又发现这人身上虽穿着道袍,腰肢却很纤细,竟是个女道人。 就在这时,箫声突然停顿,吹箫的女道人,竟似在低低哭泣。 叶开迟疑着,终于走过去,轻轻咳嗽了一声,这女道人却似突然被抽了一鞭子,全身都颤抖起来,哀声道:“我吹……我绝不敢再停下来了。” 叶开道:“可是我并没有要你不停地吹下去。” 女道人回过头,看见他,虽然也吃了一惊,却又仿佛松了口气道:“是你。” 她认得叶开,叶开也认得她。 她就是玉箫道人的女弟子中,长得最媚的一个。 叶开忍不住问:“你怎么会一个人到这里吹箫?” 女道人道:“是……是别人逼我来的。” “是谁?” “是个蒙着脸的人。” “他为什么要逼你到这里吹箫?” “我也不知道,他逼我到这里来,叫我一直吹,否则他就要脱光我的衣服,把我吊在这里。” “你怎么会落在他手里的?” “那时我正……正在后面,只有我一个人,想不到他竟突然闯了进来。” 叶开当然知道“后面”是什么意思,女孩子方便时,当然也只有一个人,这种事她当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叶开却又问道:“那时你究竟在什么地方?” “就在吉祥栈后面那院子。” 吉祥栈就是叶开住的那客栈,那里不但有最好的厨子,也有最舒服的床。 喜欢享受的人当然会住在那里。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们就在我后面的院子里,我却到这里来找。” 女道人紧紧闭着嘴,死也不开口了,她知道自己已说漏了嘴,现在就算不开口,也已来不及。 叶开道:“有句话我要问你,你也可以不说。” 女道人闭着嘴。 叶开道:“但你若不说,我就将你留在这里让那个蒙面人再来找你。” 女道人脸上立刻露出恐惧之色,抢着道:“我说。” 叶开道:“你们带走的那丁姑娘,是不是也在那院子里?” 女道人虽然还是不开口,却已等于默认。 叶开道:“喂,我们不妨做个交易,你带我去找她,我就送你回去。” 女道人没有拒绝,她对那蒙面人的恐惧,已远比她对任何事的恐惧都深。 她死也不愿留在这里。 那蒙面人是谁?为什么要逼着她到这里来吹箫? 难道他已知道叶开到这里来找玉箫,所以特地用这法子来指点叶开一条明路。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不是另有目的? 这些问题,叶开当然都不能解释,他忍不住又问:“那蒙面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是人,简直是个鬼,恶鬼。”想起了这个人,她的身子又开始发抖。 显然这个人一出手就制住了她,她已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可是东海玉箫的女弟子,武功也绝不会太差。 叶开看着郭定,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现在虽不是九月,但却已有群鹰飞起,而且全都飞到了这里。” 被褥还是凌乱的,枕上也许还有着丁灵琳的发丝。 一回到这里,叶开的心就开始隐隐发痛——她现在怎么样了,东海玉箫会不会… … 叶开连想都不敢想。郭定看着床上凌乱的被褥,眼里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他没有再看第二眼,他的心仿佛也在隐隐发痛。 现在他总算已完全明白了叶开和丁灵琳的关系。 韩贞已被放到床上,睡得仍很沉。睡觉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事情。 那女道人低垂着头,站在屋角,苍白的脸上,总算已有了些血色。 东海玉箫的女弟子都很美,她尤其美。 她美得和丁灵琳不同,不但美,而且媚,她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 无论谁看见她黄昏时在萧声中款摆腰肢、媚眼如丝的神情都难免会心动的。 叶开看了她一眼道:“坐。” 女道人慢慢地摇了摇头,忽然道:“现在我可不可以回去?” 叶开道:“不可以。” 女道人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你们若想利用我来挟胁玉箫道人,你们就错了。” 叶开道:“哦?” 女道人道:“你们就算当着他的面前杀了我,他也不会关心的。” 她眉眼仿佛带着种幽怨之色,轻轻地接着道:“我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关心过任何人。” 郭定凝视着她,忽然道:“我们若在你面前杀了他呢?” 女道人道:“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她说得很干脆,连考虑都没有考虑。 郭定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回去?” 女道人道:“因为我……我……” 叶开明白她的意思。 她一定要回去,只因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叶开并不是个心肠很硬的人,忽然问:“贵姓?” “我姓崔。” “崔?” “崔……崔玉真。” 叶开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坐下来,难道怕这椅子会咬人?” 崔玉真也忍不住笑了,她发现自己在笑的时候,美丽的脸上立刻露出红霞。 叶开看见她随着箫声扭动腰肢的时候,本以为她是个忘记了羞耻的女人。 现在他才发现她还是保留着一份少女的娇羞和纯真。 只不过,无论谁在不得已的时候,都难免会作出一些令别人觉得可耻、自己也会后悔的事。 有时人就像是一只被蒙着眼睛推磨的驴子,生活就像是一条鞭子。 当鞭子抽到你背上时,你只有往前走,虽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叶开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若不愿回去,就可以不必回去。” 崔玉真又垂下头:“可是我……” 叶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这世界很大,你慢慢就会发现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 崔玉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叶开道:‘你也不必帮我们去找丁姑娘,只要告诉我们她在哪里就行了。”崔玉真迟疑着,终于道:“就在后面的那个院子里。” 叶开等着她说下去。 崔玉真道:“那个院子很大,一共好像有十三四间房,丁姑娘就被锁在最后面的一间偏房里,窗台的外面摆着三盆腊梅。” 叶开道:“有没有人在那里看守她?” 崔玉真道:“只有一个人在里面陪她,因为她还不能走动,玉箫道人也不怕她会跑。” 叶开道:“玉箫道人睡在哪里?” 崔玉真道:“他晚上很少睡的。” 叶开道:“不睡在干什么?” 崔玉真咬紧牙,没有回答,但脸上又露出那种悲愤幽怨之色。 她不必再说了。 “玉箫好色”,他现在应该已有七十岁,看起来却远比实际的年纪轻。 他有很多美丽而年轻的女弟子。 他晚上在干什么,叶开当然已可猜得出来。 郭定面上已现出怒容,忽然道:“你们是不是被他所逼,才跟着他的?” 崔玉真摇摇头,怅然道:“我们本来都是贫苦人家的子女。” 郭定道:“你们都是被他来买来的?”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眼泪已流下面颊。 郭定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冷道:“就算没有丁姑娘这件事,我也绝不会放过他的。” 叶开道:“可是现在……” 郭定道:“我知道,现在我们当然要先救出丁姑娘再说。” 崔玉真忽然又道:“他晚上虽然不睡,可是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一定要睡三个时辰。” 现在距离天亮至少还有半个多时辰,冬天的夜总是比较长。 叶开看了看天色道:“好,我们等。” 床上韩贞忽然翻了个身,发出梦吃——叶开点了他穴道,用的力量并不大。 他仿佛还在说:“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反反复复说了几遍后,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大叫道:“姓吕的我认得你,你好狠。” 这句话说完,他又倒下,满头都是冷汗。 叶开动容道:“姓吕的?” 郭定道:“看来打伤他的那个人一定姓吕。” 叶开沉思着,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什么姓吕的高手?” 郭定道:“近年来好像只有一个。” 叶开道:“吕迪?” 郭定道:“不错,‘白衣剑客’吕迪。” 叶开道:“你见过他出手?” 郭定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虽然是‘银戟温侯’吕风先的堂侄。练的却是武当剑法,武当是内家正宗,绝不会……” 叶开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说他是谁的侄子?” 郭定道:“吕凤先银戟温侯,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五。”叶开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了光,道:“吕凤先,我怎会忘了这个人。” 郭定道:“你认为是他么?” 叶开道:“银乾温侯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五,在别人已是件很值得荣耀的事,可是在他看来,却是种耻辱。” 郭定了解这种心情,有很多人都不能忍受屈居人下的。 叶开道:“但他也知道百晓生绝不会错,所以他毁了自己的银戟,练成了另一种可怕的武功。” 郭定道:“什么武功?” 叶开道:“他的手!” 郭定的眼睛也亮了。 叶开道:“据说他已将他的手练成钢铁般坚硬锋利。” 郭定道:“你是听谁说的?” 叶开道:“一个曾经亲眼看过他那只手的人,一个绝不会看错的人。” 郭定道:“小李探花?” 叶开点点头,道:“世上若有一个人能赤手将韩贞打成这样子,这个人就一定是吕凤先。”郭定道:“可是他多年前就已失踪了。”叶开冷笑道:“连死了的人都可能复活,何况是失踪了的人。”郭定道:“你认为他也已到了这里?” 叶开道:“你说过,现在虽不是九月,却是猎狐的时候。” 郭定的眼睛里闪着光道:“吕凤先无疑也是只鹰。” 叶开道:“也许他已可算是群鹰中最可怕的一只鹰。” 郭定道:“他若真的来了,你要找他?” 叶开望着床上的韩贞,紧紧闭住了嘴。 他已不必再开口。 郭定的眼睛更亮,却仿佛凝视着远方,喃喃道:“能与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五的人决一胜负,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叶开道:“但这却不是你的事。” 郭定道:“不是?” 叶开的表情很严肃,道:“绝不是。” 郭定笑了笑,接着道:“不必怕我抢你的生意,韩贞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叶开终于也笑了笑,道:“这句话我希望你最好莫要忘记。” 郭定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道:“你最好也莫要忘记一件事。” 他凝视着叶开,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想看见你被人打得像韩贞这样子。” 叶开忽然转过身,推开了窗户。 窗外冷风如刀,但他的心却是热的,就像是刚喝下满满一杯醇酒。 远方的空谷,本是一片黑暗,此刻却已刚刚变成了灰白色。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鸡啼。 “是最后面靠左的一间屋子,窗台外面还摆着三盆腊梅。” 第十四章 夺命飞刀 有种人你想找他的时候,打破头也找不到,你不想见他的时候,他却偏偏会忽然出现在你的眼前。 上官小仙好像就是这种人。 她一只手捧着肚子,一只手指着叶开,吃吃地笑道:“你占了人家的屋子,又占了人家的床,人家回来,什么话都不说,只不过叫你让开,你都不肯,这未免太不像话了吧。” 话没有说完,她已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 叶开反而沉住了气。现在他总算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女人不但是条狐狸,简直是个鬼,简直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 崔玉真吃惊地看着她,忍不住问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道:“她不是人。” 上官小仙笑道:“对了,我本来就不是人,我是个活神仙,无论你藏到什么地方去,我还是一找就找到。” 叶开并没有问她是怎么找到的。 她显然一直都在暗中盯着叶开,就像是个鬼影子一样。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倒真没有想到,道士姑娘会把你弄到这么样一个地方,要不是她急着替你去抓药,这次我真的差点找不到你了。” 她走过去,拿起床头的空药碗嗅了嗅,又笑道:“只可惜她实在不能算是个好大夫,这种药你就算喝八百斤下去,也一样没有用。” 崔玉真已气得满脸通红,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你能治好他的伤?”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是个好大夫,可是我却替他请了一个最好的大夫来。” 刚才那个愤怒的丈夫,现在已连一点火气都没有了,正看着他们微笑。 上官小仙道:“这位就是昔年妙手神医的唯一传人‘妙手郎中’华子清,你见多识广,想必一定知道他的。” 叶开的确知道。 华家父子的确都是江湖中有名的神医,医治外伤,更有独门的传授。 可是这父子两人都有同样的毛病,偷病人。 他们根本不需要去偷的,可是他们天生的喜欢偷,无论什么都偷。 去找他们治伤医病的人,往往会披他们偷得干干净净。“妙手”这两个字,就是这样来的。 叶开笑了笑,道:“想不到阁下非但医道高明,而且还很会做戏。” 华子清也笑了笑,道:“这点你就不懂了,要学偷,就一定要学会做戏。” “为什么?” 华子清道:“因为你一定要学会扮成各式各样的人,才能到各地方去偷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微笑着又道:“譬如说,你若要到庙里去偷经,就一定得扮成和尚,若要去偷窑子,就一定要扮成嫖客。” 叶开道:“你若要到大字号的店家去偷,就一定得先扮成大老板的样子去踩道。” 华子清抚掌道:“阁下当真是举一反三,一点就透,若要学这一行,我敢保证不出三个月,就可以成为专家。” 上官小仙嫣然道:“他现在就已经是个专家,所以你去替他治伤的时候,最好小心点,否则你说不定反而会被他给偷得干干净净。” 华子清笑道:“我偷人家已偷了几十年,能被别人偷一次,倒也有趣。”他微笑着走过去,又道:“只要刀上没有毒,我也敢保证,不出三天,阁下就又可以去杀人了。” 崔玉真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华子清道:“还等什么?” 崔王真道:“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来替他治伤的?” 上宫小仙打断她的话,冷冷道:“现在我若要杀他,简直比吃豆腐还容易,我何必费这么大的事?” 崔王真冷笑。 上官小仙道,“你不信?” 崔王真还是在冷笑。 上官小仙身子突然轻飘飘飞起,就像是一朵云一样,飘过了他们的头顶,崔玉真只觉得突然有只冰冷的手伸迸了被窝,在她的胸膛上轻轻捏了一把,再看上官小仙又已轻飘飘地飞了回去,站在原来的地方,笑嘻嘻地看着她:“听说东海玉箫会采补,可是你身上倒还很结实,看来你对付男人想必也很有一套。” 崔玉真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气得几乎已经快哭了出来。 上官小仙悠然道:“这本是女人值得骄傲的事,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几时有空,说不定我也要跟你学两手。” 崔王真的脸色已发白,她知道这女人是在存心侮辱她,可是她只有忍受。为什么人们总是要为已经过去了的事,付出痛苦的代价呢? 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让别人觉得痛苦,自己才感觉到快乐?崔玉真泪已流下,上官小仙脸上却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叶开忽然道:“滚出去。” 上官小仙好像吃了一惊:“你叫谁滚出去?”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道:“我好心好意请了人来替你治伤,你却叫我滚出去。” 叶开寒着脸,道:“不错,我叫你滚出去?” 上官小仙脸色也有点变了,冷笑道:“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你?” 叶开道:“你以为你真的能杀我?”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信?” 叶开道:“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叶开道:“这件事。” 他的手慢慢地从被下伸出,手里赫然有柄刀,三寸七分长的刀,飞刀! 薄而利的刀锋,在灯下闪闪发光。上官小仙的脸似已被刀光映成了铁青色,华子清的脸似已发绿。小李飞刀!这就是从小李探花一脉相传下来的飞刀!这就是从不虚发的飞刀,江湖中无论多可怕的高手,都从来也没有人能躲过这出手一刀。叶开冷冷道:“我本来不愿杀人的,可是你最好莫要逼我。”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现在还能杀人?” 叶开道:“你想试试?” 上官小仙也不敢去试。 没有人敢!没有人敢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来作这几乎已输定了的孤注一掷。 上官小仙长长吸了口气,勉强笑道:“难道你不想你的伤快好?” 叶开道:“我只想要你滚出去。”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我不会滚,我走出去行不行?” 她真的说走就走,华子清当然走得更快,走到门口,她却突又回头,道:“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 叶开道:“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你想不想知道那位丁姑娘现在的下落?” 叶开不说话了,他当然想知道。 上官小仙道:“她现在正和郭定在一起,和你们一样,也睡在一张床上。” 叶开冷笑道:“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明知没有用的。”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不信他们会做这种事?” 叶开当然不信。 上官小仙悠然道:“他们本来也许会对你很忠实的,可是,假如丁姑娘也冷得要命,郭定也像这位道士姑娘一样好心呢?假如丁姑娘身上有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中了什么毒,郭定为了救她,是不是会替她吮出来呢?” 叶开的脸色也变了。 上官小仙又露出胜利的微笑,挽起华子清的手,笑道,“他对我虽然无情,我却不能对他无义,留下一包药给他,我们走。” 这次她总算真的走了。 叶开本已坐起来,现在忽然倒了下去。 崔玉真出声道:“你……你怎样了?”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将我的刀放在枕下,幸好她没有试。” 崔玉真道:“你刚才根本无力伤她。” 叶开看着手里的刀,脸上表情变得很严肃,道:“这把刀并不是只用手就可以发出去的。要用全身所有的精神和力量,才能发出一刀,可是我现在……” 他现在已连说话都觉得很吃力。 崔玉真看着他,泪又流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赶她走的,可是你何必为了我冒这种险……我本就是个活该受侮辱的人。” 叶开柔声道:“没有人应该受侮辱;也没有人有权侮辱别人。”他的声音虽温柔,却很坚决:“他老人家传授我这柄刀,只是为了要我让天下的人都明白这道理,而且莫要忘记。” 崔玉真的眼睛也亮了,缓缓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叶开目光遥视在远方,带着种说不出的孤寂之色:“他自己常说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可是他做的事,却是绝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的。” 这也正是李寻欢的伟大之处,所以不管他在什么地方,都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灯光已渐渐微弱,灯油似已将枯。 崔玉真忽然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叶开道:“你担心她会将我的下落告诉别人,你担心她还会再回来?” 崔玉真道:“嗯!” 叶开道:“她不会这样做的,她只希望我的伤快好。” 崔玉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要我去替她对付别人。” 崔玉真还是不懂。 叶开道:“那天她故意将玉箫引去找我,为的就是要我跟他火并,她还希望我去替她杀郭定,杀伊夜哭,杀所有可能会挡住路的人。” 崔玉真道:“可是,她也无法知道,你绝不会去替她杀人的。” 叶开苦笑道:“只要我们拼起来,无论谁胜谁负,她都可以渔翁得利。” 叶开点点头又道:“所以她并不希望我受伤,更不希望这么快就死。” 崔玉真只觉得手脚冰冷,她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阴险恶毒的女人。 叶开目中带着深思之色,忽然又道:“所以有件事我更想不通。” 崔玉真道:“什么事?” 叶开沉吟着,道:“逼着你到冷香院去吹箫的那个人,可能就是玉箫派去的。” 崔玉真愕然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叶开道:“因为他早已知道你是个本性很善良的人,早已知道你对他不满,已经想离开他了。” 崔玉真垂下头,轻轻道:“最近我的确总在想法子避着他。” 叶开道:“他也知道我一定会到冷香院去找,所以他故意要你在那里等,故意让你将丁灵琳的下落透露给我。” 崔玉真又不懂了:“难道他故意想要你去将丁姑娘救出来?” 叶开点点头,道,“因为他已用摄心术一类的邪法,控制了丁灵琳,叫丁灵琳一看见我就杀了我。” 崔玉真动容道:“不错,所以他故意在那屋子的窗外,摆了三盆腊梅,为的就是让你容易找到。” 叶开道:“但他为了怕我疑心,所以也不能让我有容易得手的机会。” 崔玉真道,“所以他又故意弄了那么多玄虚,让你永远想不到这一点。” 叶开道:“他将丁灵琳劫走,根本就不是为了上官小仙,而是为了要我的命。” 崔玉真咬着牙恨恨道:“我以前实在不知道他也是个这么阴险恶毒的人。” 叶开道:“但他却绝不是金钱帮的人,因为上官小仙并不想要我死,也并不知道他用的这一着,所以我有些想不通。” 崔玉真道:“想不通什么?” 叶开道:“想不通他怎么也会摄心术这一类邪法的。” 崔玉真道:“会这种邪术的人很少?” 叶开道:“会的人并不少,可是真正精通的人却没有几个,其中大多数是魔教中的人。” 崔王真动容道:“魔教?” 叶开道:“你也听说过?” 崔玉真道:“我始终以为那只不过是传说而已,想不到这世上竟真的有魔教。” 叶开道:“你没有听玉箫谈起过魔教?” 崔玉真道:“没有。” 叶开道:“你跟着他已有多久?” 崔玉真垂下眼帘,道:“快两年了。” 她脸上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悲痛憎恶之色,这两年来她想必就像生活在地狱里一样。 叶开等她情绪刚刚平定,才问:“这两年来他平时都在什么地方?” 崔玉真道:“他有条很大的海船,平时他都在船上,但每隔一两个月,都会找个海口停泊,补充粮食和清水。” 她想了想,接着道:“可是几个月前,他却在一个没有人的荒岛上停留了六七天,却没有带别的人去,也不许我们下船。” 叶开的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铁姑说的话:“…这次本教在神山聚合,另选教宗,重开教门,新任的四大天王和公主……” 崔玉真道:“你在想什么?” 叶开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本就在怀疑,却一直不敢相信。” 崔玉真道:“怀疑什么?” 叶开道:“怀疑玉箫也人了魔教,而且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崔玉真的脸色苍白,忽然握住他的手,道:“你的伤口疼不疼?” 叶开点点头。 崔玉真道:“据说魔教用的刀都有毒。” 叶开道,“不错!” 崔玉真道:“刀上若有毒,你的伤口竟只有痛?” 刀上若有毒,就不会觉得痛苦,只会觉得麻木。 叶开笑道:“刀上就是有毒,也毒不死我。” 崔玉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是个奇怪的人,我的血里有种抗毒之力,尤其可以消减魔教的毒。” 崔玉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道:“这是天生的?” 叶开摇摇头,道:“是最近才有的。” 崔玉真道:“怎么会有的?” 叶开道:“我的母亲,昔年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崔玉真更吃惊,忍不住问:“现在呢?” 叶开笑了笑,道:“现在她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老妇人,正在一个宁静的地方,安享她的余年,希望她的儿子能时常回去看看她。” 崔玉真道:“可是你却很少回去?” 叶开道:“因为她还有个儿子在陪着她。”他的目光仿佛又在慈祥地凝视着远方,徐徐道:“这个儿子虽不是她亲生的,却比我这个亲生的儿子更孝顺。” 崔玉真道:“他长得也跟你一样?’叶开微笑道:“他跟我不一样,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但却比我好看,废话也没有我这么多,我希望以后能常见到他。” 崔玉真嫣然道:“我也希望能见到他,他既然是你的兄弟,那么一定也是个很好的人。” 她心里忽然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忍不住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叶开说出了他的名字:“傅红雪!” 华子清留下的药有两包,一包内服,一包外敷。内服的药性很平和,仿佛还有镇静的功效,所以叶开睡得很沉,他醒来觉得很愉快,因为他伤口的痛苦似已减轻了很多,而且门外又飘来了熬粥的香气。 崔玉真想必正在厨房里替他熬粥,阳光照在窗户上,风很轻,今天想必是个很好的天气。 叶开几乎已将所有的烦恼全都忘了,大声道:“粥煮好了没有,快添三大碗给我。” “来了。” 门帘忽然掀起,一大碗粥平空飞了进来,“砰”的打在墙上,叶开怔住,满满的鸡粥慢慢流下,有个人冷笑着,忽然在门口出现。 伊夜哭。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绣满了黑牡丹的鲜红长袍,看来还是像个僵尸。 叶开忽然对他笑了笑,道:“早。” 伊夜哭冷冷道:“你醒得虽不早,倒真巧。” 叶开道:“哦?” 伊夜哭道:“你若再迟醒片刻,只怕就永远也不会醒了。” 叶开又笑了笑,道:“你来得虽不巧,倒真早。” 伊夜哭冷冷道:“早起的雀儿吃食,晚起的雀儿吃屎,我若非起得早,又怎么会凑巧看见那个背叛了师门的女叛徒。” 叶开叹道:“看来起得太早也不是好事,她若非起得早,又怎么会撞见鬼?” 伊夜哭道:“那只怪你。” 叶开道:“怪我?” 伊夜哭道:“她若非已被你迷住了,又怎么会一大早就起来,溜回那客栈去替你打听韩贞的消息?” 叶开的心沉了下来,昨天晚上,他问过崔玉真。她当真不知道韩贞怎么样了,她看见叶开受伤,只顾着带叶开赶快逃走,哪里还顾得了别人。 叶开虽没再问,也没有责备她,可是心里却不免有点惭愧,有点难受,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韩贞。 所以崔玉真心里也很难受。叶开看得出,却想不到他说一句话,她就会不顾一切,去为他做任何事。 伊夜哭道:“她算准玉箫一定已走了,却想不到我居然还留在那里。”叶开忍不住问道:“那天晚上他没有杀了你?” 伊夜哭道:“你以为他真要杀了我?” 叶开道:“不是真的?” 伊夜哭道:“我们只不过是在做戏,特地做给你看的,好让你有机会去救人。” 叶开道:“那时你们已发现我在外面?” 伊夜哭道:“你们一进了那院子,他就已知道。”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倒低估了他。” 伊夜哭道:“他已低估了你,他认为你已死定了。” 叶开道:“你呢?” 伊夜哭道:“我知道要你这种人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叶开道:“这次你总算没有看错。” 伊夜哭道:“但现在你若不将上官小仙交出来,还是死定了一。” 叶开叹道:“这次你看错了。” 伊夜哭道:“你最好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伊夜哭道:“我喜欢杀人。” 叶开道:“这是实话。” 伊夜哭道:“我最想杀的就是你!” 叶开道:“这也是实话。” 伊夜哭道:“所以你若不赶快将上官小仙交出来,我绝不会再等的,我宁可不要她,也要杀了你。” 叶开道:“你最好也明白一件事。” 伊夜哭道:“我也让你说。” 叶开道:“我不喜欢杀人,但你这种人却是例外。” 伊夜哭冷笑道:“现在你能杀得了我?” 叶开道:“我不能,它能。”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三寸七分长的刀,飞刀。伊夜哭看着这柄刀,瞳孔立刻收缩。 他当然知道这就是小李探花一脉相传的飞刀,从不虚发的飞刀。 叶开道:“我只希望你莫要逼我杀你。” 他每次出手之前,都要说这句话。 因为这柄刀并非是用手发出来的,要发这柄刀,就得使出全身的精神和力量,刀一发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伊夜哭道盯着这柄刀,徐徐道,“我认得这柄刀。” 叶开道:“认得最好。” 伊夜哭道:“只可惜你不是小李探花。” 叶开道:“我不是。” 伊夜哭道:“你现在只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废物,你这把刀连条狗都杀不死。” 叶开道:“这柄刀不杀狗,只杀人。” 伊夜哭大笑道:“我倒要试试它能不能杀得死我。” 他人已掠起,向叶开扑了过去。他原有一双专破暗器的手,但这柄刀不是暗器。 这柄刀几乎也已不是刀,而是一种无坚不摧、不可抗拒的力量。 刀光一闪,伊夜哭的身子突然在空中扭曲、跌下。他没有呼喊,也没有挣扎,突然间就像是空麻袋般软瘫在地上。 他的咽喉上已多了一柄刀。 飞刀!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飞刀。 第十七章 柔情蜜意 第十九章 甘为情死 第二一章 鸿宾客栈 叶开真的走了。 上官小仙居然没有留他,只不过挽住他的手,一直送他到街头。 无论谁看到他们,都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珠联壁合,很理想的一对。但他们究竟是情人?是朋友?还是冤家对头?这只怕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上官小仙很沉默,显得心事重重。叶开这一走,是不是还可能回到她身边来?他们还有没有相聚的时候? 未来的事,又有谁能知道?谁敢预测? 叶开忽然道:“我想了很久,却还是想不出碟儿布和布达拉天王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幽幽地一笑,道:“既然想不出,又何必去想?” 叶开道:“我不能不想。” 上官小仙轻轻叹道:“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去想一些他本不该想的事。” 叶开不敢回答这句话,也不回答。 他只有沉默,沉默了很久,却又忍不住道:“我想,‘碟儿布’天王一定是个很有智谋的人,‘布达拉’天王一定很孤高骄傲。” 上官小仙点点头:“魔教中取的名字,当然绝不会是没有道理的。” 叶开道:“以你看,现在长安城里最有智慧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是你!” 上官小仙接道:“只有智者,才有慧剑。” ——只有你的慧剑,才能斩断我要缠住你的情丝。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未,叶开当然能了解。 他在苦笑:“大智若愚,真正的聪明人,看起来也许像个呆子。”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长安城里,看来像呆子的人阎不少,真正的呆子也不少。” 叶开道:“你认为最骄傲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只有最骄傲的人,才会拒绝别人的真情好意。” 她说的“别人”当然就是她自己。 ——难道她对叶开真的有一番真情? 叶开转过头,遥视着远方的一朵白云,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白云般悠闲自在,无拘无束? 每个人心里岂非都有把锁链? 上官小仙忽然又问道:“除了你之外,也许还有一两个人。”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吕迪、郭定。” 叶开道:“他们当然都绝不是魔教中的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出身好,家世好,所以就不会入魔教?” 叶开道:“我只不过觉得他们都没有魔教门下的那种邪气。”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么样,‘碟儿市’和‘布拉达’都已在长安城,也许就是你最想不到的两、人,因为他们的行踪一向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这才真正是魔教最邪的地方。” 叶开叹了口气,也不禁露出优虑之色。 魔教门下,不到绝对必要时,是永远也不会露出形迹来的,往往要等到已死在他们手里时,才能看出他们的真面目。 他们这次到长安来,真正要找的对象是谁? 是上官小仙?还是叶开? 叶开勉强笑道:“只要他们的确已到了长安城,我迟早总会找到他们的。” 上官小仙道:“因为,今天你一定要先到鸿宾客栈去喝酒。”她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针尖般的笑意:“因为你若不去,有很多人都会伤心的!” 但叶开却没有到鸿宾客栈去,直到黄昏前,他还没有在鸿宾客栈出现过。 大年初一,午后。 今天上午时,天气居然很晴朗,蓝夭白云,阳光照耀,大地已有了春色。 郭定的气色看来也好得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句已说了几千几百年的话,多多少少总是有些道理的。 丁灵琳正捧着碗参汤,在一口一口地喂他。 他们一直很少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更不知是甜? 是酸?是苦? 人生岂非本就是这样子的。 命运的安排,既然没有人能反抗,那么他们又何必? 丁灵琳也扫“起了精神,露出了笑脸,看来就像是这冬天的阳光一样。郭定想多看她几眼,又不敢,只有垂着头看着她一双白生生的手,忽然道:“这人参是不是很贵?” 丁灵琳点点头。 郭定道:“我们能买得起?” 了灵琳道:“买不起。” 郭定道:“那么你是……” 丁灵琳突然一笑,道:“这是我赊来的,因为我想今天一定有很多人会送礼来,长安城里,一定有很多人要来看看我们,喝两杯我们的喜酒,这些人一定都不会是很小气的人。” 郭定迟疑着,道:“我们的事,已经有很多人知道?”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叫掌柜的替我们准备了十二桌喜酒。” 郭定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她,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其实你本不必这么做的,我……” 丁灵琳没有让他说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你只要打起精神来,赶快把伤养好,千万不要让我做寡妇。” 郭定也笑了,笑得虽辛酸,却也带有几分甜蜜。 不管怎么样,他都已下了决心,要好好照顾这个可爱的女人,照顾她一辈子。 就凭这点决心,他已不会死。 一个人自己心生的斗志,往往比任何药都有效。 老掌枢的忽然在门外呼唤:“丁姑娘,你已该出来打扮打扮了,我也找人来替郭公子洗洗澡换衣裳。” 丁灵琳拍了拍郭定的手,推门走出去,看着这善良的老人,忍不住轻轻叹道:“你真是个好人。”原来这世界上还是到处都有好人的。 老掌柜微笑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只盼望今年大家都过得顺遂,大家都开心。” 他是个好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愿望,可是他的愿望是不是能实现? 丁灵琳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软,泪珠已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来。她振作精神,勉强笑了笑,忽然问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人送了礼来?” 老掌柜笑道:“送礼的人可真不少,我已把送来的礼都记了帐,丁姑娘是不是想去看看?” 丁灵琳很想去看看。 她已想到一定会有很多奇怪的人,送一些奇怪的礼物来。 丁灵琳想到了很多事,却还是没有想到,第一个送礼的人,竟是“飞狐”杨天! 帐簿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杨天:礼品四色。珠花一对,碧玉镯一双,赤金头面全套;纯金古钱四十枚,共重四百两。” 纯金古钱,这意思显然是说,他的礼是代表金钱帮送的,也就是代表上官小仙送的。 丁灵琳握紧双拳,心里不禁在冷笑。她希望上官小仙晚上不喝喜酒。 吕迪居然也送了礼来,是和八方镖局的杜同一起送来的,除了礼品四包外,还有“极品伤药一瓶”。 丁灵琳又不禁冷笑。 她已决心不用这瓶药,不管吕迪是不是真的好意,她都不能冒这种险。 还有些人的名字,丁灵琳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太清了,这些人好像都是丁家的世家旧友。 丁家本就是武林的世家,故旧满天下,其中当然也有很多人到了长安。 可是丁家的人呢?这个也曾在武林中显赫一时的家族,如今已变成什么样子? 丁灵琳连想都不敢想。 她继续看下去,又看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崔玉贞。 她居然还没有死。 这些日子来,她为什么一下都没有出现过?她是不是也已知道叶开的死讯? 老掌柜在旁边微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丁姑娘在长安城里竟有这么多朋友,今天晚上,想必一定热闹得很。” 他们的喜事看来确实已轰动了长安。 丁灵琳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名人一那是不是因为叶开? 她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无论如何,她今天绝不能去想叶开,至少今天……今天绝不想。 她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心忽然沉了下去。 “南官浪,字画一卷。” 她知道这名字,也知道这个人。 每个世家大族中,都必定会有一两个特别凶狠恶毒的人。 南宫浪就是“南官世家”中最可怕的人。 他是个声名狼藉的大盗,是南官世家的不肖子弟,但他却也是南官远的嫡亲叔叔。 南官远已伤在郭定剑下,南宫浪忽然在这里出现,是为了什么?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看过这人送来的字画没有?” 老掌柜摇摇头,道:“丁姑娘若是想看看,我现在就可以去拿出来。” 丁灵琳当然也很想看看。 画卷已展开,上面只画着两个人。 一个人手握长剑,站在一对红烛前,剑上还在滴着血。 他身上的衣着剑饰,都画得很生动,但一张脸却是空白的。 这个人竟没有脸。 另一个人已倒在他剑下,身上穿的,赫然竞是郭定的打扮。 丁灵琳脸色已变了。 南宫浪的意思已很明显,他是来替南宫远复仇的,他今天晚上就要郭定死在他的剑下,死在喜堂里的那对龙凤花烛前。 郭定已受了重伤,已没有反抗之力。 老掌柜的也已看出她的恐惧,急着要将这卷画收起来,忽听外面有人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问话的是个黄袍黑发的中年人,身上的长袍盖膝,黄得发亮,黄得像是金子,一张脸却是阴惨惨的,全无表情。 就这么样一个人,看来已经很奇秘诡异,更奇怪的是,他身后还有三个人,装束神情居然也跟他完全一模一样。 老掌柜心里虽然有点发毛,却不能不打起笑脸:“小号正是鸿宾。” 黄衣人道:“郭定郭公子和了灵琳丁姑娘的喜事,是不是就在这里?” “正是在这里。” 老掌柜偷偷看了丁灵琳一眼,丁灵琳脸上也带着很惊奇的表情。 显然也不认得这四个人。 她既然没有反应,老掌柜只有搭汕着间道,“客官是来找郭公子的?” 黄衣人道:“不是。” “是来送礼的?” “也不是。” 老掌柜勉强赔笑,道:“不送礼也一样可以喝喜酒,四位就请后面坐,先请用茶。” 黄衣道:“我们不喝茶,也不是来喝喜酒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你们莫非想来看新娘子?” 黄衣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新娘子?”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你们假如要看,现在就可看了。” 黄衣人翻了翻白眼,道:“我们要来看的并不是新娘‘氏”丁灵琳道:“你们来看什么?” 黄衣人道:“来看看今天晚上有没有敢到这里来惹是生非的人。”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假如有呢?” 黄衣人冷冷道:“不能有,也不会有。” 了灵琳道:“为什么?” 黄衣人道:“因为我们已奉命保护这里的安全,保护新人平平安安地迸洞房。” 丁灵琳道:“有你们在这里,就不会再有人来惹是生非?” 黄衣人道“若是有一个人敢来,长安城里今夜就要多一个死人。” 丁灵琳道:“若有一百个人敢来,长安城里就要多一百个死人?” 黄衣人道:“多一百零四个。” 这句话已说得很明白,他们四人显然不是一百个人的放手,可是来的人也休想活着回去。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而来的?” 黄衣人一句话也不再说,板着脸,一个跟着一个,走进了摆喜酒的大厅。 然后四个人就分成四个方向,动也不动地站在四个角落里。 老掌柜的也不禁吐出口气,还没有开口,突然外面已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这次来的,竟是个鹑衣百结、披头散发的乞丐,还背着只破破烂烂的大麻袋。 他当然不会是来送礼的,世上只有要钱要食的乞丐,从来也没有送礼的乞丐。 老掌柜皱了皱眉,道:“你来得大早了,现在还没有到发赏的时候。” 这乞丐却冷笑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讨赏的?” 老掌柜怔了怔道:“你不是?” 乞丐冷冷道:“你就算把这客栈送给我,我也未必会要,”乞丐的口气倒不小。 老掌柜苦笑道:“难道你也是米喝喜酒的?” “不是。” “你来干什么?” “来送礼。” 像送礼的不送,不像送礼来的,反而送来了。 老掌柜叹了口气道:“礼物在哪里?” “就在这里。” 乞丐将背上的破麻袋往柜台上一,掷,十几颗晶莹圆润的珍珠,的溜溜从麻袋里滚了出来。 老掌柜怔住。 丁灵琳也吃了一惊。 就只这十几颗珍珠,已价值不菲,她虽然生长在豪富之家,却也很少见到过。 谁知麻袋里的东西还不止这些,一打开麻袋,满屋都是珠光宝气,珍珠、玛瑙、猫儿眼、祖母绿,奇珍异宝,数也数不清,也不知有多少。 老掌柜已张大了眼睛,连嘴都合不拢来,他连做梦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珠宝。 乞丐道:“这些都是送给丁姑娘添妆的,你好生收下。” 老掌柜倒抽了口凉气,赔笑道:“大爷高姓?” 乞丐冷冷道:“我不是大爷,我是个穷要饭的。” 他身子一转,人已到了门外,身手之快,江湖中也不多见。 丁灵琳想拦住他,已来不及了,再赶出去,街上人来人往,却已看不见乞丐的影子。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送如此重的礼? 老掌柜忽然道:“这里还有张拜帖。” 鲜红的拜帖,上面写着:郭公子、丁姑娘大喜!碟儿布、多布甲、布达拉、班索巴那同贺。 丁灵琳又怔住。 老掌柜道:“丁姑娘也不认得他们四位?” 丁灵琳苦笑道:“非但不认得,连这四个名字都没听过。” 像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听过的人确实不多。 老掌柜皱眉道:“姑娘着连他们的名字都未听过,他们怎么会送如此重的礼?”丁灵琳也想不通。 老掌柜只好笑了笑,道:“不管怎样,人家送礼来,总是好意。” 了灵琳叹了口气,还没有开口,外面居然又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完全同样的一句话,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三个人。 前两次来的人,已经是怪人,这次来的人却更奇怪。 如此严寒天气,这个人身上居然只穿着件蓝衫,头上却戴顶形式奇古的高帽,蜡黄的脸,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看来仿佛大病初愈,却又偏偏一点都不怕冷。 他左手拿着把雨伞,右手提着口箱子,雨伞很破旧,箱子却很好看,看来非革非木,虽不知用什么做的,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是口很值钱、也很特别的箱予,手把上甚至镶着碧玉。 他身上穿的虽单薄,气派却很大,两眼上翻,冷冷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郭的在办喜事?” 老掌柜点点头,看着他手里的箱子,试探着问:“客官是来送礼的?” “不是。” “是来喝喜酒的?” “也不是。” 老掌柜只有苦笑,连问都没法子再问下去了。 丁灵琳却忽然问道:“你就是南官浪?” 蓝衣人冷笑,道:“南官浪算什么东西。” 丁灵琳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他的确不是个东西。” 蓝衣人道:“我是东西。” 丁灵琳怔了怔,自己说自己是“东西”的人,她也是从来没见过。 蓝衣人板着脸,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我正想间。” 蓝衣人道:“我是礼物,”丁灵琳道:“你姓李?” 蓝衣人道:“不是姓李,是礼物,”丁灵琳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个人的确像是个怪物。怪物她倒见过,可是一个会说话、会走路的“怪物”,她简直连听都没听过。 蓝衣人道:“你就是丁灵琳?” 丁灵琳点点头。 蓝衣人道:“所以有人送我来做贺礼,你懂不懂?” 丁灵琳还是不懂,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有人把你当做礼物送给我?” 蓝衣人叹口气,说道:“你总算懂了。” 丁灵琳道:“我不懂。” 蓝衣人皱眉道:“还不懂?” 丁灵琳苦笑道:“我要你这么样一个礼物于什么?” 蓝衣人道:“当然有用。” 丁灵琳道:“有什么用?” 蓝衣人道:“我能救人的命。” 丁灵琳道:“救谁的命?” 蓝衣人道:“救你老公郭定。” 丁灵琳动容道:“你能救得了他?” 蓝衣人冷冷道:“我若救不了他,天下就绝没有第二个人还能救得了他。” 丁灵琳看着他奇异的装束,蜡黄的脸,看着他左手的雨伞,右手的箱下。 她的脸忽然间因兴奋而发红。 蓝衣人沉着脸道:“我不是来给你看的,也不喜欢你盯着我看。” 丁灵琳眼睛里发着光,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蓝衣人道:“我是谁?” 丁灵琳道:“你姓葛,你就是‘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葛病。” 蓝衣人道:“你见过葛病?” 丁灵琳道:“我没有见过,可是我听叶开谈起过。” 蓝衣人道:“哦?” 丁灵琳道:“他说葛病从小就多病,而且没有人能治得了他的病,所以他就想法子自己治,到后来竟成了天下第一神医,连阎王都管不了他,因为死人也常常被他救活。” 蓝衣人突然又冷笑,道:“叶开又算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他不是东西,他是你的朋友,我知道……” 她忽然过去,用力握住蓝衣人的手,喘息着道:“是不是叶开叫你来的?他是不是还没有死?” 蓝衣人冷冷道:“你找错人了。” 丁灵琳道:“我没有。” 蓝衣人道:“你是新娘子,你应该去找你的老公,为什么拉住我?” 他话里显然还有深意。 ——你既然已嫁给了郭定,就不该再拉住我,也不该再找叶开。 丁灵琳的手慢慢松开,垂下,头也垂下,黯然道:“也许我真的找错人了。” 蓝衣人道:“但我却没有找错。” 刁一灵琳道:“你……你要找郭定?” 蓝衣人点点头,道:“你若不想做寡妇,就赶快带我去。” 珠宝还堆在柜台上,蓝衣人一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门外的冷风,却偏偏要将那张血红的拜帖吹到他脚下。 他也没有去捡,只不过低头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也已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道:“这是谁送来的?” 丁灵琳道:“是个乞丐。” 蓝衣人道:“什么样的乞丐?” 丁灵琳迟疑着,她没有弄清楚,她的心太乱。 老掌柜总算还比较清醒冷静,道:“是个年纪不太大的乞丐,总是喜欢翻白眼,说起话来,总像是要找人吵架。” 丁灵琳也想起了一件:“他的身法很快,而且很奇怪。” 蓝衣人道:“哪点奇怪?” 丁灵琳道,“他身子打转的时候,就像是个陀螺一样。” 蓝衣人沉着脸,过了很久,忽然又问道:“这些珠宝里,是不是有块上面刻着四个妖魔的玉牌?” “有的。” 老掌柜很快就找了出来,上面刻着的,是四个魔神,一个手执智磐,一个手执法杖,一个手托山峰,还有一个手里竟托着个**的女人。蓝衣人看着这块玉牌,瞳孔似在收缩。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蓝衣人没有回答,却在冷笑。 郭定居然已能站起来。这蓝衣人的神通,竟似真的连阎王都没法子管。可是丁灵琳要谢他的时候,就发现他已不见了,丁灵琳也没法子去找他。她已穿上了新娘子的吉服,老掌柜请来的喜娘,正在替她抹最后一点胭脂。 客人们已到了很多,其中是不是有他们的熟人?杨天和吕迪是不是已来了?丁灵琳完全不知道。她现在当然不能再出去东张西望,她坐在床沿,全身似已完全僵硬。 外面乐声悠扬,一个喜娘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悄悄道:“客人已快坐满了,新郎倌也已经在等着拜天地,新娘子也该出去了。” 丁灵琳没有动。 ——葛病是不是叶开找来的?叶开是不是还没有死? 她的心在绞痛。 在外面等着的若是叶开,她早已像燕子般飞了出去。 一一一叶开呢? 丁灵琳勉强忍耐着,控制着自己,现在绝不能让眼泪滚下来。这本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郭定是个好人,也是条男子汉,对她的感情,也许比叶开更深厚真挚。 叶开对她总是忽冷忽热,吊儿郎当的样子。何况,郭定还救了她的命,为了报恩而嫁的女人,她并不是第一个。她在安慰自己,劝自己,可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要问自己,“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问题永远也没有人能回答的。 乐声渐急,外面已有人来催了。丁灵琳终于站起来,仿佛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起来。喜娘用红中蒙住了她的脸,两个人扶着她。 慢慢地走了出去。走过长廊,走过院子,大厅里吵得很,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只可惜其中偏偏少了一种她最想听的声音——叶开的笑声。 现在无论叶开是不是还活着,都已不重要了。 她已走到郭定身旁,已听见了喜官在大声道:“一拜天地。” 喜娘们正准备扶着她拜下去,突听一声惊呼,一阵衣袂带风声来到她面前。 南官浪? 丁灵琳立刻想起了那幅画,想起了画上那个没有脸的人,那柄滴着血的剑。她再也顾不了别的,忽然抬起手,掀起了蒙在脸上的红中。她立刻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佩剑、脸色惨白、就像是幽灵般突然出现的人。这人就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提着檀木匣子。守在四角的黄衣人已准备转过来,郭定的脸上也已变了颜色。 丁灵琳忽然冷笑,道:“南官浪,我就知道你会未的。” 黑衣人摇摇头,道:“我不是南宫浪。” 丁灵琳道:“你不是?” 黑衣人道:“我是来送礼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送礼?” 黑衣人道:“虽然送得迟了些,总比不送好。” 丁灵琳看着他手里提着的檀木匣子,道:“这就是你送来的礼?” 黑衣人点点头,一只手托起木匣,一只手掀开盖子。站在丁灵琳旁边的喜娘忽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她已看见了匣子里装的是什么,这黑衣人送来的礼物,竟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是谁的人头? 龙凤花烛高燃,是红的,鲜红。血也是红的,还没有干。丁灵琳的脸却已惨白。 黑衣人看着她,淡淡道:“你若认为我送的礼有恶意,你就错了。” 丁灵琳冷笑道:“这难道还是好意?” 黑衣人道:“非但是好意,而且我可以保证,今天来的客人里,绝没有任何人送的礼比我这份礼更贵重。” 丁灵琳道:“哦?” 黑衣人指着匣子里的人头,道:“因为这个人若是不死,两位今天只怕就很难平平安安地过你们的洞房花烛夜。” 丁灵琳道:“这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是个一心要来取你们颈上人头的人。” 丁灵琳耸然失声,道:“是南宫浪?” 黑衣人道:“不错,就是他。”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是谁?” 黑衣人道:“本来也是南官浪的仇人。” 丁灵琳道:“现在呢?” 黑衣人道:“现在是个已送过了礼,正等着要喝喜酒的客人。”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没有什么话可以再问。 大厅中拥挤着各式各样的人,人丛里突然有个针一般尖锐的声音冷冷道:“戴着人皮面具来喝喜酒,只怕很不方便。” 黑衣人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瞳孔却已突然收缩,厉声道:“什么人?” 那声音冷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的,我却知道你就是南官浪。” 黑衣人突然出手,连匣子带人头,一起向丁灵琳脸上摔了过去,背后的剑已出鞘。 剑光一闪,直刺郭定胸膛。 这变化实在太快,他的出手更快。 郭定能站着已很勉强,哪里还能避得开他这闪电般的一剑。 丁灵琳也只有看着。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迎面摔过来,无论谁都会吃一惊的。 等她躲过去时,剑锋距离郭定的胸膛已不及一尺。 她手里纵然有夺命的金镖,也未必来得及出手,何况新娘子身上,当然绝不会带着凶器。 ——没有脸的人,滴着血的剑。 眼看着那幅图画已将变为真实,眼看着郭定已将死在他剑下。 这世上几乎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又有刀光一闪。 雪亮的刀光,比闪电还快,比闪电还亮,仿佛是从左边的窗外射人的。 刀光一亮起,丁灵琳已穿窗而出,抛下满堂的宾客,抛下了剑锋下的郭定。 抛下了一切! 因为她知道这一刀必定能救得了郭定!必定能击退这黑衣人! 这是救命的刀!已救过无数人的命! 她知道,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发出这一刀。 只有一个人! 她绝不能让这个人就这么样一走了之,她就算死,也要再看一看这个人。 第二三章 吹笛的人 没有人。死人活人都没有。 有的灯火已残,有的灯光已灭,冷清清的客栈,冷清清的院子。 尸体虽然已被搬走,院子还是充满了血腥气,晚风更冷得可以令人血液凝结。 那吹笛的人呢? 缥缥缈缈的笛声,听来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他们在屋里时,笛声仿佛就在院子里,他们到了院子里,笛声却又在墙外。 墙外的夜色浓如墨。 他们掠过积雪的墙头,无边的夜色中,只有一·盏孤灯,闪烁如鬼火。 灯下仿佛有条幽灵般的人影,仿佛正在吹笛。 这个人是谁? 是不是刚才那个吹笛人?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孤灯下吹笛?莫非是特地在等他们? 如此黑夜,他还孤零零地留在这里等他们,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也只有一个人能回答。 孤灯悬在一根枯枝上随风摇晃。 丁灵琳看过这种灯笼,是鸿宾客栈在晚上迎客用的灯笼。 但她却看不清这个人。 她想冲过去,葛病已拉住了她,她可以感觉到这老人的手心全是冷汗。 一个人年纪越大,越接近死亡的时候,为什么反而越怕死? 丁灵琳咬着嘴唇,压低声音,道:“你不妨先回客栈,我一个人过去看看。” 葛病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是在为自己担心,而是在为她。 “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不过……”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一定要过去看看。” 笛声突然停顿,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现在为什么还不来?” 声音尖锐,比尖针还刺耳。 丁灵琳手心也出了冷汗。 她听过这声音。 无论谁听过这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也忘不了。 这个人难道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葛病脸色已变了,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孤灯下有人在冷笑:“你为什么不过来看看我是什么人?” 丁灵琳当然要过去。 她纵然明知道一过去就必死无疑,也非过去看看不可。 但葛病却还是在紧紧握着她的手,抢着道:“我迟早总会知道你是谁的,我并不着急。” 丁灵琳道:“我着急。” 她突然回身一撞,一个时拳打在葛病肋骨上,她人已冲过去。 灯光却忽然灭了。 寒风吹过大地,大地一片黑暗。 可是丁灵琳已冲到这个人面前,已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一张苍白而扭曲的脸,一双充满了惊吓恐惧的眼睛,眼睛已凸出,正死鱼般瞪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看过这张脸,看过这个人。 这正是那个痴痴地站在血泊中,已被吓疯了的吹笛人;也正是喜堂中唯一还活着的人。 难道他就是杀人的凶手? 丁灵琳握紧双拳,忽然发觉一滴鲜血正慢慢从他眼角沁出,流过他苍白的脸。 寒风吹过,她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已是个死人。 死人怎么会说话? 死人怎么会吹舀? 死人绝不会说话,更不会吹笛。 他手里根本没有笛。 刚才的笛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丁灵琳一步步向后退,刚退出两步,突然间,一只手伸出来,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而僵硬。 死人怎么还能出手? 丁灵琳的手也已冰冷,几乎又要晕了过去。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发现这只手是从死人身子后面伸出来的。 但这只手实在太冷,比死人的手还冷。 不但冷,而且硬,比铁还硬。 这实在不像是活人的手,丁灵琳用尽全身力气,也挣不脱。 死人身后又传出了那比针尖还细的声音:“你是不是真的想看看我是谁?” 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被咬出血来。 “你若知道我是谁,你就得死。”他的手更用力:“现在你还想不想看我?” 丁灵琳突然用力点头。 一个人若是活到她这种情况,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盯着这个人的手,这只手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金属般发着光。 他的衣袖是藏青色的,上面绣着青色的山峰。 “布达拉”天王。 孤峰。 丁灵琳的心也在发冷。 她甚至希望自己遇着的是鬼。 在江湖中人心里,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实在比厉鬼还可怕。 她不怕死。 可是她也知道,一个人若是落入魔教手里,那遭遇也一定比死更可怕。 她从这个人的手看到衣袖,再慢慢地往上看……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死人般苍白冷漠的脸。 在丁灵琳眼中看来,这张脸已比死人更可怕。她终于忍不住地大叫:“是你?” “你想不到是我?” “你……你就是布达拉?” “不错,我就是布达拉,就是孤峰之王,高不可攀,孤立云霄的山峰,无论谁看到了我的真面目,都只有两条路可走。” 两条路?除了死路外,居然还有条别的路?“你并不是非死不可的,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就是我们的人,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永远活下去?”丁灵琳突然冷笑:“我至少已看过七八个你们魔教的人,像野猫一样被人割下了脑袋。” “他们就算死,也死得愉快。” “愉快?有什么愉快?” “因为杀他们的人,都已付出代价。” 想到喜堂中的血泊和尸体,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虽然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可是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无论你是死是活,都没有人敢欺负你。” 丁灵琳又用力咬住了嘴唇,这句话的确已打动了她。 最近她受到委屈实在大多。 孤峰天王看着她,兀鹰般的眼睛里,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死,没有人真的想死。” 丁灵琳垂下了头。 她还年轻,还没有真正享受过人生,为什么一定要死? 一个受尽了委屈和折磨的女孩子,有机会去折磨折磨别人,岂非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这诱惑实在太大。 能拒绝这种诱惑的女孩子,世上本就不多,何况丁灵琳本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孤峰天王当然知道这一点,淡淡道:“你不妨考虑考虑,只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两件事。” 丁灵琳在听着。 孤峰天王道:“要入我们的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能有这么样一个机会,实在是你的运气。” 他慢慢地接着道:“只因为现在正是本教重开教门,另立教宗的时候,你错过这次机会,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丁灵琳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拜在你的门下?” 孤峰天王傲然道:“能拜在我的门下,也是你的运气。” 丁灵琳道,“我是不是对你有用?” 孤峰天王没有否认。 丁灵琳道:“我对你有什么用?” 孤峰天王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现在……” 孤峰天王打断了她的话:“你对我有用,我对你更有用,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互相利用,你有能够被人利用的价值,所以才能活下去。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 丁灵琳迟疑着,道:“你说你还要提醒我一件事?” 孤峰天王道:“你不必等葛病来救你,他绝不会救你的,他也不敢。” 丁灵琳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孤峰天王道:“因为他也是本教中的弟子,多年前就已入教。” 丁灵琳怔住。 孤峰天王道:“你不信?” 丁灵琳实在不信。 她认得葛病虽不久,可是她对这个人一向都很尊敬。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叶开的朋友,是个极孤高、极有才能的人。 她绝不相信叶开的朋友,会是个脸上一直戴着伪善面具的卑鄙小人。 可是葛病已走过来。垂着手,站在孤峰天王身旁,就像是奴才站在主人身旁一样。 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 孤峰天王冷冷道:“现在你信不信?” 丁灵琳虽然已不能不信,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葛病:“你真的是魔教门下?” 葛病居然承认。 丁灵琳握紧双拳,冷冷道:“我还以为你一直都在关心我,帮着我,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想不到你竟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葛病的脸上全无表情,就像是已变成了个聋子。 丁灵琳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不但尊敬你的医道,也尊敬你是个君子,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 孤峰天王道:“加入本教,本不是自甘堕落。” 丁灵琳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你赶快杀了我吧。” 孤峰天王道:“你己决定?” 丁灵琳道:“不错。” 孤峰天王道:“你宁愿死?” 了灵琳道:“是的。” 孤峰天王也不禁显得很惊讶:“为什么?”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因为我现在已知道,无论谁只要一人了你们的教,都会变成个见不得人的卑鄙小人。” 孤峰天王的瞳孔在收缩,缓缓道:“你不想再考虑考虑?” 丁灵琳断然道:“我已不必再考虑。” 孤峰天王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道:“葛病。” 葛病道:“在。” 孤峰天王道:“她这条命,好像是你刚救回来的。”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不妨再把她这条命拿走。” 葛病道:“是。” 他慢慢地放下万宝箱,右手的乾坤伞,已向丁灵琳眉心点了过去。 万宝箱是救人的,乾坤伞却是杀人的。 他杀人的动作快而准确,完全不像是个老人出手,他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一个人身上有些什么地方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眉心之间就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没有人能受得了他这一击,可是丁灵琳没有闪避,反而冷笑着迎了上去,她知道已无法闪避。 她的手腕还被握在孤峰天王钢铁般的手里。 乾坤伞的铁尖,已闪电般到了她眼前,她看见寒光在闪动,忽然又听见“崩”的一声轻响,就仿佛有两根钢针撞击。 接下去的事,就快得使她连看都看不清。 她只感觉到孤峰天王的手突然松开,突然凌空跃起翻身,她还仿佛看见孤峰天王身子跃起时,伸手在葛病背上一拍,这一招快如闪电,她实在也没有看清楚。 她唯一看清楚的事,是孤峰天王已走了,葛病已倒了下去,但她却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实在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色更深,风更冷,那破旧的灯笼,还在枯枝上摇晃,吹笛人的尸身还在枯枝上摇晃。 孤峰天王却已消失在黑暗中。 葛病正伏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就有一股鲜血溅出。 风吹过他背上时,他背上的衣服突然有一片被风吹成了灰,露出了一个掌印。 鲜红的掌印。 了灵琳从来也没看见这么可怕的掌力,但却已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活着,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只因为葛病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救了她。 他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她,而葛病自己现在却已命如游丝,这种救命的恩情,也像是一根针,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无论是悲伤也好,是感激也好,一种感情只要太强烈,就会变得像尖针般刺人。 她蹲下来,抱住了葛病。 她的心在刺痛,胃在收缩,但却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这个救命的恩人。 她的眼泪已滴在他身上。 葛病喘息着,总算忍住了咳嗽,忽然道:“快……快打开我的箱子。” 丁灵琳立刻抓起了箱子,打开。 葛病道:“里面是不是有个黑色的木瓶?” 里面是有的。 丁灵琳刚找出来,葛病就抢过去,咬断瓶颈,把一瓶药全都倒在嘴里。 然后他的喘息才渐渐平息。 丁灵琳也松了口气。 “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连阎王都没法管的人,当然下会死、他既然能救别人的命,当然也能救自己。 可是葛病的脸色还是那么可怕,连眼睛里的神采都已消失。 现在他的脸色绝不比那吹笛人的脸色好看多少。 丁灵琳又不禁为他忧虑:“我扶你回客栈去好不好?” 葛病点点头,刚站起来,又跌倒,又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丁灵琳咬紧牙,恨恨道:“他为什么要如此狠心,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葛病忽然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对他也下了毒手。” 丁灵琳不懂,他根本没有看见葛病向孤峰天王出手。 葛病道:“你看看我的伞。” 丁灵琳看见了。 葛病道:“你看看伞柄。” 丁灵琳这才发现,伞柄是空的,顶端还有个尖针般大的洞。 她终于明白:“这里面藏着暗器?” 葛病在笑,痛苦却使得他的笑看来比哭还令人悲伤:“这里不但有暗器,而且是很毒的暗器。” 他的乾坤伞,本就是杀人的。 “我对你出手时,伞柄正对着他。” 丁灵琳完全明白:“你用伞尖刺我时,伞柄里的暗器就射了出来。” 葛病点点头,仿佛想大笑:“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对他出手的,他毕竟还是上了我的当。” 丁灵琳眼睛亮了:“他已中了你的暗器?” 葛病又点点头,道:“所以他的掌力虽可怕,我们也不必怕他了。” 喜堂里灯光阴森而黯淡,可是鸿宾客栈里,已只剩下这地方还有灯光。 所以丁灵琳只有把葛病带到这里来,这里虽没有床,却有桌子。 地上的血渍已于了,她从帐房里找来几条棉被,垫在葛病身下。 他的脸色还是很可怕,只要一咳嗽,嘴角还是有血丝沁出。 幸好他还有个救命的万宝箱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痛苦表情,忍不住问:“箱子里还有没有别的药可以让你吃了舒服些?” 葛病摇摇头,苦笑道:“救命的药有很多种,可是真正能救命的药,通常却只有一种。” 丁灵琳也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己救了你自己的命。” 葛病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仿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丁灵琳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因为你实在是个好人。” 葛病又笑了。 丁灵琳却情愿他不要笑,他的笑容连看的人都觉得痛苦。 冷风如刀。 丁灵琳已将门窗全都关了起来,刀锋般的冷风,却还是一阵阵从门缝窗里刺进来。 她忽然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想喝酒?” 丁灵琳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已看见屋角里摆着几坛酒。 她搬来一坛,拍碎了封泥。 酒很香。丁灵琳嗅到了酒香,心里却忽然一阵刺痛,这本是她的喜酒,现在呢? 酒虽香,她又怎么能忍心喝下去。 她想起了郭定,想起了叶开,想起了为叶开去打酒的韩贞。 ——她当然还不知道韩贞并没有死。 她只知道,若不是她刺了叶开那一刀,韩贞就不会死,她也知道,若不是魔教的邪法,她死也不会刺叶开那一刀。 “魔教……”她忍不住问道:“像你这种人,怎么会人魔教的?” 葛病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就因为我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人魔教。”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是。” “我想不通。”丁灵琳也只有苦笑:“我实在想不通。” 葛病道:“这也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可是我知道你绝不是他们那种狠毒的小人。” 葛病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学医,本是为了救我自己,因为我发现世上的名医们,十个中有九个是蠢才。” 丁灵琳道:“我知道。” 葛病道:“可是到了后来,我学医已不是为了救自己,也不是为了救人。” 丁灵琳道:“你是为了什么?” 葛病道:“到后来我学医,只因为我已经完全入了魔。” 无论做什么事,若是太沉迷,都会入魔的。 “所以你就入魔教?” 葛病道:“魔教中虽然有很多可怕的杀人邪术,却也有很多神奇的救命秘方,譬如说,他们的摄魂**,若是用得很正确,在疗伤治病时,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疗效。”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无论什么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若是用得正确,砒霜也是救命的良药。” “可是他们的摄魂**,对治病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还是不懂。 葛病道:“医者意也,这句话你懂不懂?” “不懂。” “这就是说,一个人自己的意志力是否坚强,往往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他这种解释不但深奥,而且新鲜,他也知道丁灵琳一定还是听不懂的。 所以他又解释:“这也就是说,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丁灵琳终于懂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了个很好的例子,她想起了郭定,若不是她激发了郭定求生的意志,用不着等魔教的人下手,他就早已死了。 她的心又在刺痛,忍不住捧起了酒坛子,喝了一大口。 葛病忽然道:“让我也喝一口。” 丁灵琳道:“你的伤这么重,还能喝酒?” 葛病笑了笑,道:“既然喝不喝都是一样,为什么不喝?”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 “为什么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你刚才吃的药难道没有效?” 葛病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丁灵琳忽然发现他苍白的脸,已变得通红滚热,就像是有火焰燃烧着一样。 刚才那瓶药,显然并不能救他的命,只不过暂时提住了他一口气而已。 看着他越来越可怕的脸色,丁灵琳的眼泪又急得流了下来:“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葛病闭上眼睛:“我说过,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并不怕死,一点也不怕。 丁灵琳忽然明白,刚才他担心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她。 这想法也像一根针刺入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这种恩惠和感葛病忽又笑了笑,道:“我也说过,我对医道已入了魔,所以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因为我对任何人都不关心。” 可是他对丁灵琳却是关心的。 她知道,她看得出,但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已是个老人,他们之间的年纪实在相差大多,当然不会有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感情。 他关心她,也许只不过像父亲对儿女的那种关心一样。 可是葛病已睁开眼睛,正在凝视着她。 他的脸更红,眼睛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这种火焰已使得他失去了平时的冷漠与镇定。 他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 丁灵琳竟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目光,竞不敢再去看他。 葛病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我已是个老头子,我们的年纪实在相差大多了,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问下去。 丁灵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已明白了他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爱别人的权利。 老人也和年轻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有时他们的情感甚至比年轻人更真挚,更深刻,因为他们已了解这种感情的可贵,因为他们对这种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还没有得到时,已唯恐它会失去。 可是葛病毕竟不是平凡的人,毕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所以他只叹息了一声,淡淡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必为我担心,我刚才还说过,我既然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的死活跟别人根本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跟我有关系——丁灵琳心里被刺得更深。 若不是为她,他根本不会死:若不是因为他,她早已死了;他的死活,怎么会跟她没有关系,她怎么能看着他死?可是她又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呢? ——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这些话仿佛忽然又在丁灵琳耳边响起,她知道他现在并不想活下去,他已是个老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甚至连心里的感情,都不敢对人说出来。 你若是他,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葛病的眼睛又阖起,忽然道:“你走吧……快走……” “你为什么要我走?”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看见我死时的样子。” 葛病的身子已开始痉挛,显然在勉强控制自己:“所以你一定要走。”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左手握住了右手,就像生怕自己的决心会改变一样的。 “我不走!”她忽然大声道:“绝不走。” “为什么?” 丁灵琳的手握得更用力:“因为我要嫁给你。” 葛病霍然张开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嫁给你,一定要嫁给你。”她真的又下了决心。 在这一瞬间,她已忘记了郭定,忘了叶开,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这一瞬间,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给一只猪,一条狗,她也会毫不考虑就答应。她本就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顾一切的。别人欺负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你只要对她有一点好处,她就会永远记在心里。 她做的事也许很糊涂,甚至很荒谬,但她却绝对是个可爱的人,因为她有一颗绝对善良的心。 “你要嫁给我?”葛病在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辛酸,三分感激,还有三分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分不清,他不是个十分清楚的人。 丁灵琳跳起来,她忽然发现这里唯一亮着的灯火,就是那对龙凤花烛。这本是为她和郭定而准备的,就在这对龙凤花烛前,郭定穿着一身新郎的吉服,倒了下去。 现在,这对花烛还没有燃尽,她却已要嫁给另外一个人。 若是别人要做这种事,无论谁都会认为这个人是个荒唐无情的疯子。可是丁灵琳不是别人,无论谁对她都只有怜悯和同情,因为她这么做,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不是报复,而是牺牲,她不惜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为的只要报答别人对她的恩情,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救葛病。 这法子当然并不一定有效,这种想法也很荒谬幼稚。可是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去救别人,那么她做的事无论多荒唐,多幼稚,都值得尊敬。 因为这种牺牲才是真正的牺牲,才是别人既不肯做、也做不到的。 第二四章 悲欢离合 花烛已将燃尽,烛泪还未干。 烛泪一定要等到蜡烛己成灰时才会干,蜡烛宁愿自己被烧成灰。 也只为了照亮别人。 这种做法岂非也很愚蠢? 但人们若是肯多做几件这种愚蠢的事,这世界岂非更辉煌灿烂? 丁灵琳扶起葛病,站在花烛前,柔声道:“现在我就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终生依靠你,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葛病看着她,一双灰黯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光采,脸上的笑容,也已变得安详恬静。 丁灵琳泪痕未干的脸上,也已露出了微笑。 她知道他已能活下去。 现在他已有了家,有了亲人,他已不能死。 她含着泪笑道:“这里虽然没有喜官,但我们却一样还是可以拜天地,只要我们两个人愿意,有没有别人做见证都一样。” 这并不是儿戏,更不算荒唐,因为她的确是真心诚意的。 葛病慢漫地点了点头,目中带着种异样的光采看着她,看着面前的花烛。 能和自己喜爱的女子结合,岂非正是每个男人最大的愿望。 他微笑着:“我这一生中,一直都在盼望能有这么样一天……我本来以为我永远不会有这么样一天了,可是现在……” 现在他终于达成了他的愿望。 他的语声也变得安详而恬静,可是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倒了下去。 死亡下得比闪电还快,忽然就击倒了他。 他完全不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黎明前总是一大最黑暗的时候。 丁灵琳己跪下,跪在葛病,的尸体前,眼泪就像是泉水般涌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同一对花烛前,就在同一天晚上,已有两个准备跟他结合的男人倒了下去。 这打击实在太大。 也许他们本就要死的,因为她,他们也许反而死得更快。 可是她自己却己不能不这么想。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样的女人,只能为别人带来灾祸和死亡。 郭定死了,葛病死了,叶开也几乎死在她的刀下。 她自己却偏偏还活着。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界上?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每个她认得的人,竟都可能是魔教中的人,从铁姑开始,到玉箫道人,葛病,还有那冷酷如恶魔的孤峰天王,每个人都是她想不到的。 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她可信赖的? 只有叶开!可是叶开又在何处? 酒还在她身旁,烈酒喝下去时,就像是喝下了一团火。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叶开你说过,只要等一切事解决,你就会来找我,现在什么事都完了,你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 她放声大叫,忽然将手里的酒坛子用力砸出去,砸得粉碎,烈酒鲜血般流在地上。 桌上已将燃尽的龙凤花烛也被震倒了,落在地上,立刻将地上的烈酒燃烧了起来。 火也是无情的,甚至比死亡更无情,甚至比死亡来得更快。 这种猛烈的火势,又有谁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但丁灵琳却还是痴痴地跪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看着火焰燃烧,她心里忽然泛起种残酷的快意。 她要看着这种火焰燃烧,把所有的一切全都烧光,她己不再有什么留恋。 毁灭岂非也是种发泄? 她需要发泄。她想毁灭。 木板隔成的厅堂,转眼问就已被火焰吞没,所有的一切事,现在真的已全都解决了。 可是叶开呢? 叶开。你为什么还不来? 烈火照红了大地苍穹时,黎明终于来了。 叶开却还是没有来。 叶开醉了。 他一向很少醉,从来也没有人能灌醉他,唯一能灌醉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很想灌醉自己。 喝醉酒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尤其第二天早上更不愉快——这一点他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可是昨天晚上,他却硬是把自己灌醉,醉得人事不省。 因为他毕竟不是圣人。 知道自己的情人正在拜天地,新郎官却不是自己,又有谁还能保持清清醒醒,高高兴兴地在街上逛来逛去? 所以他逛到第一个卖酒的地方时,就停了下来,停了一个多时辰。 可是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醉。 一一这地方的酒好像太淡了,好像兑了水。 所以他又逛到第二个卖酒的地方,用一种不稳定的脚步逛了进去。 这次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已记不清了,以后是不是到过第三个地方?他更记不清了。 他唯一记得的事,是把一个带着婊子去喝酒的上流氓头上打了个洞。 那个洞究竟有多大?他也已完全不记得。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睡在一条死弄中的垃圾堆里。 又脏又臭的垃圾堆,连野狗都绝不肯在这种地方睡一下子。 他可以保证这绝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他一向没有睡在垃圾堆里的习惯。 ——定是那个头上有洞的上流氓,找了人来报仇,先揍了他一顿,再把他抛到这里来。 他不久就证实了这件事。 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不但头痛欲裂,而且全身都发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头才能把他打成这样子,他还没有学会打人前就已先学会挨打的。 然后他又发现头疼并不是完全因为酒醉,他头上也多了个洞。 无论谁若是发现自己被人抛在垃圾堆里,被整得一塌糊涂,都兔不了要很生气,很难受的。 ——偶而能被人痛揍,岂非也是件蛮有趣的事。 何况,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条斜街,就像长安城里大多数街道一样,古老而陈旧。 街对面有家小酒馆,门口挂着个很大的酒葫芦,是铁铸的。 叶开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这小酒铺里。 酒铺后面,好像就是个“暗门子”,那上流氓带出来的,就是这暗门子里的女人。 从这里往左转,再转过两条街,就是鸿宾客栈。 叶开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不会到鸿宾客栈去了,那里的伤心事实在大多。 现在应该到哪里去?应该做些什么事?叶开连想都没有想。 他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去想,现在他脑子里还是昏沉沉的。 他只知道绝不能往左边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着新衣服,脸上都带着喜气,一见面就作揖,不停他说:“恭喜”,叶开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别的人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事呢? ——带着孩子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压岁钱,然后再回家,准备些金果元宝,等着别人来拜年,把压岁钱再还给别人的孩子。 这一天大家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吵架、生气。 可是既没有家、又没有朋友的异乡浪子,在这一天又该干什么? 叶开在街上逛来逛去,东张西望,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什么都没有去想,也许只在想一件事。 丁灵琳现在正干什么? 他本来已决定,永远再也不想她了,但却不知为了什么,他这昏沉沉的脑袋里,想来想去,偏偏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刚才还决定,绝不再到鸿宾客栈去,可是现在一拾起头,就发现自己还是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鸿宾客栈那块高高挂着的金字招牌,只看见一大堆人,围在那里,有的在窃窃私议,有的在摇头叹息,甚至还有些人正在那里抱着头放声大哭着。 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开忍不住逛了过去,挤进人丛,然后他整个人就忽然变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 长安城里气派最大的鸿宾客栈,现在竞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鸿宾客栈昨夜的惨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为昨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在呆在家里的,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就算有人,也是些已赌得头昏脑胀的人,谁也不会逛到客栈里去。 呆在家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赌钱,更不会关心到外面的事。 老掌柜请去喝喜酒的,大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光棍,没有人关心的光棍。 就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才会发生那些特别的事。 这并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发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这里是什么则。候走水的?” “不知道。” “昨天夜里我在赌叶子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知道。”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来喝喜酒的人,怎么连一个都不在?” “不知道。” “那对新人呢?” “不知道。” 这地方虽然已被烧成了瓦砾,却连一个人的骸骨都没有。 “这里的老掌柜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简直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别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对新人居然也不在这洞房里,连老掌柜都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越说越奇:“难道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栈被烧光,那老掌柜总该回来看看的。 叶开知道没有鬼,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活见鬼的事。但这件事情却真的好像遇见了鬼,他就是把脑袋打出了个洞来,也还是想不通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大块木头,一块又冷又硬的木头。 这里究竟怎么起的火? 丁灵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问出他们的行踪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就在这时,人丛里忽然有个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只柔美而秀气的手——一只女人的手。 是谁在拉他? 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抬起头,拉他的人已转过身,往人丛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乌黑的凤氅,长发垂落,用一枚玉环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看不出。 他只好跟着她走出人群,看着她轻盈的体态,他心里忽然泛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希望她是丁灵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灵琳,两人相见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有什么话说? 抛若不是丁灵琳,会是谁呢?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他知道无论她是不是丁灵琳,都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他。她慢慢地在前面走,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走过了这条长街,忽然转入条横巷。 巷子很窄。 叶开追过去时,只看见她的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窄门里。 门是虚掩着的。 从外面看起来,这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家,门外的雪积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没有打扫。 叶开走到门口,心就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地方是他来过的,现在他用不着走进去,也知道她是谁了。 崔玉真。 这户人家正是她带叶开来养过伤的地方。 想起了那两天中的事,叶开心里又涌起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却不知是欢喜?是怅惘?还是失望? 欢喜的是崔玉真还活着。 怅惘的是往事已成过去,旧梦已无处追寻。 失望的是什么呢? 难道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盼望着她就是丁灵琳? 旧梦并不是完全无处追寻,至少在这寒冬清晨的冷风里,还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凤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小而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郁郁的香气。 叶开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着一碗芳香扑鼻的热粥,由她一双柔美而秀气的手捧给他。 谁知粥竟是从门外飞进来的。 他没有看见她柔美的手,看见的却是一只杀人的血手。 从那天开始,他就从未再见过她,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他和丁灵琳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却觉得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又有谁能预测? 叶开叹息着,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都依然无恙。 甚至连屋角的阳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样。 叶开也不知是人已虚弱,还是心在发软,走进去,躺在床上。 枕上竟仿佛也还留着发香。 无论如何,那两天平静安适的日子,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没有遇着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这里陪着她?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蜜而温柔的微笑。 这正是那天早上叶开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只不过现在距离那天早上,已不知又过了多少大,又发生了多少事。 现在的情况纵然还是和那天早上一样,但彼此的心情却已不一样。 世上又有谁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时光?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叶开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她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 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的,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叶开只喝了人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厉害。” 叶开又勉强笑了笑,道:“醉得简直就像是条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叶开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来我还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慢慢地开始叙说往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着回到玉箫道人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许我出来。” 叶开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我本来这一辈子已完了,我实在想不到那恶魔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大。” “玉箫道人一死,你就到这里来?” 崔玉真道:“姐妹们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都恨不得飞得远远的,每个人分了他一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她没有走,因为她忘不了叶开,所以又重到这里,想找回一点昔日的旧梦。 这句话她用不着说,叶开也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耽了一整天,既个想出去,也睡不着。”她在笑,笑得却很辛酸:“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叶开心里又何尝不是酸酸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个很无情的人,实在没有想到过要重回这里。 “直到昨天早上,我听到了外面的爆竹声,才想起已经是大年勿一一。”她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想一个人再闷在屋子里,又饿得发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面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刚出去,就听见个很可怕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听说丁姑娘要成亲了。”叶开笑得很勉强:“这消息并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头:“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她要嫁的人是你。” 一个女孩子,若是听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要娶亲的消息,当然会认为这消息可怕得很:叶开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过这种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叹息。 “我听见丁姑娘要嫁的人,是个受了伤的人,我更以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着头道:“那时我听罢虽然难受,却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就买了份礼,送到鸿宾客栈去。” 叶开苦笑。 他也送了份礼去,一份很特别的礼。 知道丁灵琳的婚讯后,他就决心要想法子将郭定的伤治好。 可惜他自己没有治伤的本事,所以他就在一夜间,来回赶了七百里路,把葛病找来。 崔玉真咬着嘴唇,又道:“可是到了晚上,我又不敢去喝喜酒了。” “你不敢?”叶开忍不住问道:“你怕什么?” “我……我忽然又怕见到你。” “那时你还不知道新郎官并不是我?’”我还不知道。”崔玉真幽幽他说道:“所以我又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一个人买了点酒,躲在这里喝,我想,我也可以算是在喝你们的喜酒了。” 叶开看着她,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世上居然还有个这么样的女孩子,对他有这么样的感情。 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叶开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我若知道你在这里,我一定来陪你。” 崔玉真终于嫣然一笑,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喝了一点酒后,又忍不住想去看看你了。” “你去了没有?” “我迟疑了很久,反反复复地拿不定主意,我既怕看见你们后会受不了,可是就这么样永不相见,我也不甘心。” 叶开也了解这种心情,世上也许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种心情。” 崔玉真道:“到最后我终于拿定主意。” “什么主意?” “我就算不去喝你们的喜酒,也得在外面偷偷地看你一眼。” “你去了?” 崔玉真点点头道:“昨天是大年初一,到了晚上,街上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我在街上逛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从客栈后面溜了进去,一进去我就知道不对了。” 叶开道:“什么地方不对?” 崔玉真道:“那么大的客栈里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非但一点也不像有人在办喜事,就是办丧事的人家,也没有那么静。” 叶开也听出不对了,立刻问道:“我知道去喝喜酒的人不少,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崔玉真道:“我找到了办喜事的那个大厅,从窗口往里面一看……”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受了极度惊吓的表情,就好像又看到了当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景。 叶开的心也在往下沉,忍不住又问道:“你看见了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我……”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过了很久,才能说出话来:“我只看见喜堂里到处全是血,全是死人,竟连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叶开怔住,整个人仿佛忽然又沉人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当时我还以为你也在里面,所以我立刻就不顾一切冲了进去。” 她轻轻吐出口气,接着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丁姑娘要嫁的人并不是你。” “你……你看见了那个新郎官?”叶开的声音也在发抖:“他也死了?” 崔玉真点了点头,黯然道:“他死得很惨。” “丁灵琳呢?”叶开虽然不敢问,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是不是也……” 崔玉真道:“她没有死,当时她根本不在那喜堂里。” 叶开也不禁吐出口气,却又不禁觉得奇怪,他和丁灵琳分手之唇,难道她竟没有回去? 郭定他们又是怎么死的?是谁下的毒手:当时在喜堂中的人并不少,能下得了这种毒手的人并不多。 崔玉真道:“当时我虽然又吃惊,又害怕,可是看见你不在里面,我总算松了口气。” 叶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四个黄衣人的尸体?” 崔玉真道:“我没有注意别人,也不敢仔细去看。”她想了想,又道:“那些尸体里面,好像是有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 叶开皱起眉:“他们若是也死了,凶手会是谁呢?” 崔玉真道:“我也想不透,世上怎会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当时我只想赶快离开那地方,谁知我刚想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夜行人的衣袂带风声。” 她接着又道:“因为那地方实在太静,所以我听得很清楚,来的人非但身法都很快,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叶开动容道:“莫非是那些凶手又回来了?” 崔玉真道:“当时我也这么想,所以吓得连走都不敢走了,更不敢留在那里,让他们看见,幸好我还有点武功,情急之下,武功好像反而比平时好了些,居然一跳就跳起来很高。” 叶开道,“你是不是跳上了大厅里的那根横梁?” 崔玉真点点头,道:“我躲在上面,连气都不敢喘,却又忍不住想往下面看看。” 叶开道:“你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我看见了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从外面一窜进来,立刻就将地上的死人,一个个抛出了窗外,窗外好像有人在用东西接着,不到片刻,屋子里的死人居然全都被他们搬空了。” 叶开的脸已发青:“你看清楚他们身上穿的是黄衣服?” 崔玉真道:“我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们的衣服黄得很特别,在灯光下看起来,就好像有金光在闪动着一样。” 叶开握紧双拳:道:“果然是他们下的毒手。”崔玉真道:“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他们杀人。” 叶开冷冷道:“人若不是他们杀的,他们为什么要替别人收尸?” 崔玉真道:“他们杀了人后,难道还想毁尸灭迹?” 叶开恨恨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本就是金钱帮的一贯作风。” 崔玉真道:“金钱帮?……金钱帮又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他们不是人。” 崔玉真看着他脸上的愤怒之色,也不敢再问下去,迟疑了半晌终于道:“后来我又看见了丁姑娘。” 叶开失声道:“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崔玉真道:“就在那里。” 叶开道:“她又回去了?” 崔玉真道:“那些黄衣人把尸体搬空之后,她就去了。” 叶开道:“那时你还没有走?” 崔玉真道:“那时候我整个人都已吓得发软,在大梁上耽了半天,刚喘过一口气,他们就来了。” 叶开道:“他们?她不是一个人去的?” 崔玉真道:“去的有两个人。” 叶开道:“还有个人是谁?” 崔玉真道:“是个奇形怪状的老头子,半夜里手里还拿着把雨伞。” 叶开恍然,道:“是葛病。” 崔玉真道:“你认得他?” 叶开道:“不但认得,而且还是老朋友。” 崔玉真又不禁叹了口气。道:“那么现在你的老朋友又少了一个。” 叶开变色道:“他也死了?” 崔玉真黯然道:“死得也很惨。” 叶开道:“是谁杀了他?是谁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他们看见尸身被搬空,也觉得很意外,可是他们并没有停留,也没有发现梁上还有别人在。” 叶开道:“后来呢?” 崔玉真道:“他们一走,我就溜了下去,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吹笛子,他们听了这笛声,也赶了回来,在院子里看了看,就越墙而出。” 叶开道:“你呢?” 崔玉真道:“我没有跟过去,只不过躲在墙头往外面看。” 叶开道:“你又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外面一棵树上,好像挂着盏灯笼,下面还站着个人。” 叶开道:“是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楚,幸好当时四下一点声音都没有,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我倒全都听见了。” 叶开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崔玉真道:“丁姑娘过去后,好像惊叫了一声,然后就问那个人,是不是布……” 叶开动容道:“布达拉?” 崔玉真立刻点头,道:“不错,布达拉,丁姑娘说的就是这三个字。” 叶开立刻追问:“那个人怎么说?” 崔玉真道:“他承认了,还说自己是座很高的山峰。” 叶开道:“孤峰天玉。” 崔玉真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葛病就是死在他手里的?崔玉真道:“葛老先生是为了救丁姑娘,才被他掌力所伤,可是他也中了葛老先生的暗器,我听葛老先生告诉丁姑娘,那是种很厉害的暗器。” 她叹了口气,道:“可是他的掌力更可怕,葛老先生只被他轻轻拍了一掌,就已无救了。” 叶开又怔住。 他了解葛病的武功,也了解葛病的医道。以这种武功和医道,就算有人能击伤他,他自己也能救得了自己的。 叶开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竞有如此可怕的掌力,竟能一掌就拍散葛病的魂魄。 “可是我亲眼看见葛老先生倒下去的,就倒在第一个新郎官倒下去的地方。” 她话中显然还有话一一除了第一个新郎官,难道还会有第二个? 这件事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 可是叶开却想到了,他了解丁灵琳,就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所以崔玉真说出了她所看见的事,叶开并不觉得意外。 意外的反而是崔玉真。她本来以为无论谁听见这种事,都难免有些特别的反应。 但叶开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她一定会这么样做的。” 崔玉真忍不住道:“你不怪她?” 叶开摇摇头,道:“你若是她,我相信你一定也会这么样做的,因为你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你们都宁愿牺牲自己,也不忍看着别人受苦。”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因为他心里只有爱和关切,并没有嫉妒和埋怨。 崔玉真当然知道那是对谁的爱和关切。 她忍不住也轻轻叹了一声,垂下头,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我…” 叶开没有再让她说下去,已急着问道:“你走的时候,她还留在火窟里?” 崔王真点点头,勉强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她现在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叶开道:“因为火窟里并没有她的尸骨?” 崔玉真道:“也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叶开转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表情。 窗外阳光灿烂,晴天仿佛已将来临。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推开窗户,喃喃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总算已确定了两件事。” 崔玉真在听着。 叶开道:“不管那布达拉天王是什么人,现在他一定已受了重伤,我已不难找到他。” 崔玉真道:“你一定要去找他?”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我还要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崔王真道:“找谁?” 叶开道:“去找那杀人的凶手。” 崔玉真又咬起了嘴唇,道:“你……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我现在就要去,你……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他的心并不太硬,他的声音已嘶哑。 崔玉真垂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用不着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我不会在这里等你的。” 她的声音也已嘶哑颤抖。 叶开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又问道:“为什么?”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一字字道:“因为我不是她,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就只这一句话,已令她的心都碎了。 叶开的心里也在刺痛,“你要到哪里去?” “我有很多地方可去,我也早就想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将来……”她勉强忍住了眼泪,作出了笑脸:“我说不定会找个老实的男人,嫁给他,替他生很多很多儿子,也说不定会开个小酒店,做一个当炉卖酒的老板娘……” 她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说一个字,一片又碎成千千万万片。 叶开笑道:“到那时我一定会到你的酒店里去大醉一场。” 他在笑,他不能不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停下来,眼泪就会流下。 崔玉真微笑道:“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替你再熬一锅鸡粥,有燕窝的鸡粥。” 她也在笑。可是她笑的时候,眼泪已滴下面颊…… 阳光灿烂。 叶开大步走在阳光下。他脸上虽然还有泪,可是他知道眼泪就和鲜血一样,在阳光下很快就会干的。 第二五章 惊魂一刀 泪已干了,血也已干了。 泪痕是看不见的,可是鲜血留下来的痕迹,却一定用血泪才洗得清。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叶开一向都是在用“宽恕”来代替报仇,他的刀一向不是杀人的刀,但是现在他的心,竞也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他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可笑的小木偶,一直都被人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提在手里。 他不愿再被人这么样愚弄下去,更不愿再受人利用;没有人愿意做木偶的,无论谁的容忍都有限度,叶开也一样。 积雪的大地,正在阳光下露出光秃秃的黄土。长安城外的大路上,泥泞已干,却还是看不见赶路的人。 没有人愿意在大年初二这一天赶路。 只有叶开。 他找了辆车,却找不到赶车的人。 可是他不在乎,他就躺在这辆载煤的大板车上,任凭拉车的驴子沿着大路往前走。 车上的煤碴子,刺得他全身都在发痛,可是他也不在乎。 拉车的驴子走得居然不慢,后面没有人用鞭子抽它,它走得反而比平时更带劲。 驴子本就是这种脾气的。 奇怪的是,这世上有很多人的脾气,也跟驴子完全一样。 叶开居然去买了包花生,躺在车上慢慢地剥着,剥一颗抛起来,才用嘴接住,慢慢地咀嚼。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也许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在杀人前,一定要吃几颗花生的路小佳。 只可惜没有酒,他忘了买酒。 大醉之后,第二天能喝几杯“还魂酒”,人立刻就会觉得舒服些。 他想到酒的时候,就看见一角青布酒旗,从前面路旁的枯林里斜斜挑出。 就算在大年初二,也并不是绝对没有人想赚钱的。 叶开笑了,喃喃自语:“看来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好了。” 想喝酒的时候,立刻就可以有酒,这种运气确实不错。 他跳起来,将驴车赶入了道旁,慢慢地走入那积雪的枣树林。 树林中果然有个小小的酒亭,还有七八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酒亭外,直着眼睛,张着嘴,就好像一堆泥人。 其中有一个人,头上用白布包住,一看见叶开走了过来,脸上就露出了惊骇之色。 叶开却笑了。 他认得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一定要找他拼刀的土流氓。 “土豹子,土大哥。” 叶开忽然想起了别人称呼他的名字,微笑着走过去,道:“土大哥,你的酒也醒了?” 土豹于脸色发青,想点点头,可是脖子却似已发硬,整个人都好像硬得像于泥巴。 不但是他,其他的六七个人也一样。 叶开微笑道:“挨揍的人没有害怕,揍人的人为什么反而害怕了?是不是我的骨头太硬,把各位的手打痛了?那就实在抱歉得很。” 他没有猜错,这些人的手果然都又青又肿。 一个人的武功若是能练到叶开这样子,纵然在烂醉如泥的时候,也一样有防身自卫的本能。 叶开笑道:“可是各位用不着害怕,我并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能在垃圾堆上睡一晚上,也是蛮有趣的事,我正想好好的谢谢你们。” 他拍了拍土豹子的肩,道:“来,让我清你们喝两杯。” 土豹子脸上的表情却更恐惧。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土豹子终于道:“老大,我们已知道你有种,只不过我们怕的倒不是你。” 叶开怔住。 弄了半天,人家怕的原来并不是他。 叶开苦笑道:“你们怕的是什么?” 土豹子道:“我们只怕你把我们头上的东西碰下来,我们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叶开这才发现,这些人的头顶上,全部端端正正的摆着一枚铜钱。 铜钱在太阳下闪着光,就像是黄金一样。 “金钱帮。” 土豹子吐出口气,道:“你既然也知金钱帮的规矩,我就放心了。” 叶开眨了眨眼,道:“什么规矩?” 其实他当然知道金钱帮的规矩。 这枚铜钱,就是他们的信符,他们若是把铜钱放在你头上,你就连一动都不能动了。 土豹子道:“你真的不知道?只要你把我们头上的铜钱碰下来,我们就得死,你也得死,我们大家就全都是死路一条。” 叶开又笑了,摇着头,笑道:“哪有这么大的规矩?我不信。” 他忽然伸出手,把土豹子头上的铜钱拿了下来,喃喃道:“这一文钱不知道能不能买杯酒喝。” 土豹子却已骇傻了,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两条腿都已发软,忽然一下子就跪了下去。 叶开却好像没看见,又道:“一文钱想必不够买酒的,还好这里还有。” 他身子忽然掠起,落下来时,六七个人头上的铜钱,就全已都到了他手里。 这些人都骇傻了,他们这一辈子,从来也没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土豹子忽然跪在地上大叫:“这是他干的,完全不关我们的事。” 叶开微笑:“这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 他拈起颗花生,放在土豹子手里:“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土豹子当然不知道。 叶开道:“这意思就是说,你们现在已可以站起来去喝酒了,随便到哪里去都行,金钱帮的人若敢去找你们的麻烦,就叫他们来找花生帮的帮主,就说花生帮的帮主,已接下了这档子事。” 土豹子忍不住问道:“花……花生帮的帮主是谁?” 叶开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就是我。” 土豹子也怔住了。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很好,那么我们现在要我的就是你。” 冷冰冰的声音,冷冰冰的口气。 这个人也是冷冰冰的,蜡黄的脸,鹞眼鹰鼻,脸上有条很深的刀疤,使得他看来更是满脸杀气。 叶开却没有去看他的脸——叶开注意的,只不过是他的衣裳。 一身很扎眼的黄衣裳,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黄金一样。 他就在酒亭的石阶上,还有三个人站在他身旁,穿的也都是同样的衣裳。 叶开又在笑,道:“你们身上这套衣裳倒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脱下来给我,我正好拿去给我那条驴于穿上。” 黄衣人瞪着他,瞳孔已收缩,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本帮的规矩?” 叶开道:“刚才听说。” 黄衣人道:“四十年来,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敢触犯过本帮的规矩,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叶开道:“你说为什么?” 黄衣人道:“只因为无论谁敢触犯本帮的规矩,就必死无疑。” 另一个黄衣人冷笑道:“无论你是花生帮的帮主也好,是爪子帮的帮主也好,都一样必死无疑。” 叶开叹了口气,道:“可是无论什么规矩,迟早总是要人犯一犯的,也就好像处*女迟早得嫁男人一样。” 黄衣人对望了一眼,沉着脸,一步步走下台阶,走过来。 四个人的脚步都很沉稳,尤其是那脸带刀疤的大汉,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一双手青筋暴现,显然是内功很深的武林高手。 叶开看着他的手,忽然道:“阁下莫非是练过大鹰爪功的?”黄衣人冷笑。 叶开道:“看阁下脸上这条刀疤,莫非就是淮西的‘铁面鹰’?” 黄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不错。”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知不知道郭定是什么人?” 铁面鹰道:“好像听说过。” 叶开道:“他是我的朋友。” 铁面鹰道:“是你的朋友又如何?” 叶开道:“你知不知道花生帮的规矩?” 铁面鹰道:“什么规矩?” 叶开道:“花生帮的规矩,就是不许别人杀我的朋友,否则……” 铁面鹰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道:“就是这样!” 他忽然出手,挥拳痛击铁面鹰的脸。 铁面鹰并不是无名之辈,也不是无能之辈,他不但在淮西一带的名头极响,在江湖中也可以算是一等一的好手。 因为他的确有真功夫。 他的鹰爪功,的确得过“鹰爪王”门下的真传,昔年在兵器谱上列名的“淮西大刀”,虽然一刀砍在他脸上,居然没有砍死他,淮西大刀反而死在他的鹰爪功下,“铣面鹰”这名字,也正是因此而来。 鹰爪快,鹰眼也快。可是等他看到叶开挥拳,拳头已痛击在他鼻梁正中。 他并不觉得痛。要能感觉到痛苦,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他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阵黑暗,忽然有无数颗金星,从眼前扩张。 他并没有立刻倒下去,直等到已飞出去一丈多远,撞在酒亭的门框上,他才倒下去。 他也没有听见自己脸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可是别的人却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开看着他碎裂的脸,淡淡道:“原来他并不是真的铁面,原来他的脸也一样可以打烂的。” 另外的三个黄衣人咬着牙,连看都没回头去看他们的同伴。 寒光闪动着,三个人已同时亮出了兵刃,一把刀,一口剑,一对判官笔。 三个人四件兵刃,忽然间已全都向叶开身上招呼了过去。 两招过后,叶开已发现这些人中武功最好的,并不是铁面鹰,也不是用判官笔的老者,而是个使剑的年轻人。 他的剑法迅急而犀利,变化很多,他用的剑也是精品。 十三招过后,叶开还是没有出手。 他一出手就绝不落空。 现在他已出手,只听一声惊呼,一阵肋骨折断声,接着“格”的一响。用判官笔的老者已被点住穴道,使刀的大汉手抱肋骨,倒在地上,一柄刀已被折断成两段。 只有使剑的年轻人没有倒下,但脸上却已骇得全无血色。 叶开随手将两截断刀甩掉,忽然问这年轻人:“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折断他的刀?” 年轻人摇头。 叶开淡淡道:“因他出手太阴毒,像他这种人,根本不配用刀。” 年轻人紧握他的剑,忍不住问道:“你也用刀?” 叶开点点头。 世上也许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刀,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刀的价值。 “我对刀一向很尊敬。”叶开道:“你若不尊敬你的刀,就根本不配用刀,你若尊敬你的刀,用的时候就应该特别谨慎。” 年轻人看着他,眼睛里不禁露出惊异之色。 他已看出叶开不是个平凡的人,平凡的人绝对说不出这种道理。 他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我姓叶,叫叶开。” 年轻人脸色又变了:“叶开!” “不错,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年轻人突然一个大翻身,凌空掠起,往亭外窜了出去。 可是他的脚刚点地,就忽然听见急风一响,刀光一闪。 闪电般的刀光,已从他头顶飞过,飞出五六丈,余势未歇,“夺”的一声钉在一棵树上,刀锋入木,直没至柄。 年轻人一惊,停步,头发已披散下来,束发的金环,已被削断。 他全身却已僵硬。 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刀。 飞刀! 刀柄犹在震颤。 叶开走过去,拔出来,手腕一翻,刀已不见。 年轻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你真的是叶开?” “我本来就是叶开。” 年轻人苦笑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叶开笑了笑,忽然反问:“你是不是金坛段先生的门下?” 年轻人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微笑道:“铁面鹰刚才岂非也说过,我的眼力一向不错。” 年轻人承认:“阁下实在是好眼力。” 叶开又问:“你是段先生第几个弟于?” “第三个。” “你姓什么?” “姓时,时铭。” “你有没有赶过驴车?” “没有。” “我也知道你没有。” 叶开淡淡地笑道:“可是无论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 “带我去见你们上官帮主,无论她在哪里,都得带我找到她。” 叶开又坐上了那载煤的驴车,躺下去,甚至连眼睛都已闭起。 他知道这年轻人不会想逃走,也不会不听话的,无论谁看见了他的飞刀,都绝不会再做出愚蠢的事来。 时铭果然已在赶着驴本上路,这的确是他平生第一次。 有人在后面鞭策,驴子反而走得比刚才慢了。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等花生落进他的嘴,他忽然道:“听说金坛段先生,是个最讲究饮食衣着的人。” 时铭道:“嗯!” 叶开道:“听说他收的弟子,也全都是出身很好的世家子。” 时铭道:“嗯!” 叶开道:“你也是?” 时铭道:“嗯!” 他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叶开却偏偏要谈下去。 “你不愿我提起这件事,是不是也觉得不好意思?” 时铭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不好意思?” 叶开道:“因为你也知道,以你的师门和家世,本不该在金钱帮里做奴才的。” 时铭的脸又涨红,道:“我不是奴才。” 叶开道:“我也知道你投入金钱帮,本是为了想摆脱你的家世,自己做一番事业出来,每个年轻人大都会这么想的。”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可是你现在做的,却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红着脸道:“这是因为你。” 叶开道:“不错,这是我叫你做的,但是往别人头上摆铜钱,难道这不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闭上了嘴。 叶开道:“何况,我叫你做这种事,只因为你本已是金钱帮的奴才,否则我情愿爬在地上做驴子,让你骑在我身上。” 时铭的脸更红,目中却已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叶开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发出那一刀?” 时铭迟疑着,慢慢道:“我也听说过,你的刀不是杀人的,而是救人的。” 叶开道:“不错,我发出那一刀,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在金钱帮里,也一样做不出大事来的。” 时铭咬着牙,道:“那只因为我的武功……” 叶开打断了他的话,道:“一个人是不是受人尊敬,和他的武功并没有关系,你做的若是光明正大的事,就绝没有人会看不起你,我的刀也绝不会飞到你头上去。” 他叹了口气,又道:“否则我纵然不杀你,迟早也一定有别人会杀你的。” 时铭又闭上了嘴。 现在他已明白叶开的意思,叶开也知道他不是个愚蠢的人。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来,等着它落下。 他知道这颗花生既然已抛起,就一定会落下来的。 驴车已驰入了街道,——和长安城里完全同样的一条街道。 只不过这条街的鸿宾客栈,并没有被烧成一片瓦砾。 看着鸿宾客栈的金字牌在太阳下闪着光,叶开心里又不禁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看见一个死人又复活了一样。事实上,他的确也看见过死人复活。 人生中有些事,的确就像是梦境,是真是假,本就很少有人能分得清。 叶开心里在叹息,脸上却带着微笑,他知道街上的人都在看着他。 现在正是中午,街上的人并不多,也正如长安城里的情况一样,大多数人都留在家里吃饭。 可是在街上走动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看来都很紧张,就像是已知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里都有了种说不出的预兆。 叶开也知道这里就要有件大事发生了,他还知道这件大事就是他造成的。 现在他已到了这里,他已不准备像上次那样,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驴车又在鸿宾客栈外停下,叶开一走进去,就看见上官小仙正坐在柜台里,正在翻着本帐簿。 她看来的确像是个老板娘的样子,只不过比大多数老板娘都漂亮得多。 听见了叶开的脚步声,她立刻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正在等着你。” 叶开站在柜台前,看着她,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忽然又觉得一阵刺痛。 无论她是真是假,她对他总算不错。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的那几天,也是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他实在不希望他们会变成仇敌,无论怎么看,上官小仙都绝不像是他的仇敌。 她笑得温柔而妩媚,就像是个刚看见老板回来的老板娘:“我已替你准备了几样你喜欢吃的菜,现在想必就快开饭了。” 叶开冷冷道:“我不是来吃饭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无论谁都要吃饭的,你也一样不能例外。” 叶开并不想跟她争辩,也没争辩,他忽然问道:“你在算帐?” “嗯。” “是不是在算你昨天晚上杀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就算杀了人,也不会记在帐簿上。” “帐簿记的是什么?” “这是本礼簿。”上官小仙道:“上面记着很多奇怪的人,送了很多奇怪的礼。” 叶开道:“送给你的?”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我还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她忽然又笑道:“你要不要我把上面记的念给你听听?” 叶开没有拒绝。 上官小仙道:“崔玉真,送的是一只老母鸡,一斤燕窝;南宫浪,送的是一幅画;叶开,送的是活人一个。” 叶开脸色变了,他当然已知道这是谁的礼薄。 上官小仙吃吃地笑着道:“崔玉真为什么要送鸡呢?难道她以为新郎官是你,想让你煮一锅鸡粥,在洞房里吃宵夜?” 她不让叶开说话,又笑道:“这上面最奇怪的一份礼,恐怕就是你送的了,可是最贵重的一份礼,你一定猜不出是谁送的。” 叶开忍不住问:“是谁?” “是四个人。” 上官小仙慢慢地念出了四个名字:“碟儿布,多尔甲,布达拉,班察巴那。” 叶开脸色又变了:“他们送的是什么?” “是一袋珠宝,里面还有一块玉牌。” 上官小仙又道:“就是这块玉牌。” 她已从柜台里将那上面刻着四个天魔的玉牌拿了出来。她显然也早就准备让叶开看的,玉牌晶莹而美丽,上面刻着的天魔,却令叶开触目惊心。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知不知道这玉牌是什么意思?” 叶开不知道。 “这是复仇玉牌。”上官小仙道:“魔教的大天王复仇时,一定会有这种玉牌出现。” 叶开紧握双拳:“他们是不是为玉箫道人复仇?”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那袋珠宝,就是他们买命的钱。” “为什么是买命的钱?” “四大天王在杀人之前,一定要先将那些人的命买过来,因为他们不愿欠来生的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他们送的珠宝实在不少,杀的人也实在不少。” 叶开忍不住问道:“杀人的难道是他们?”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你就算是呆子,也该看出杀人的是谁了。” 叶开道:“但收尸的却是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杀人是坏事,收尸却是做的好事。”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替他们收尸?”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想查出一件事来。” 叶开追问:“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我要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收了他们的尸也没有用。” 上官小仙道:“有用。” 叶开道:“有用?” 上官小仙道:“我算准他们当时一定也在那喜堂里。” 叶开承认,他们若不在那喜堂里,又怎么能出手杀人。 上官小仙道:“所以当时喜堂里若有一百个人,死的一定只有九十八个。” 叶开道:“没有死的两个,一定就是多尔甲和布达拉。”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并不是呆子。” 叶开道:“所以你就将死尸全收回来,看看死的是些什么人?死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但你却还是查不出,那没有死的两个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就把礼簿也拿来了,看看送礼的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送礼的人并不一定会去喝喜酒,去喝喜酒的人,并不一定送了礼。”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总可以看出一点头绪来,我也不是呆子。” 叶开道:“你看出来了?”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你一来,我的心就乱了,怎么还看得下去?” 她站起来,走出柜台,忽然又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叶开只好让她问。 上官小仙道:“人是不是都要吃饭的?”叶开也只好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是不是人?” 叶开也只有承认。 上官小仙拉起他的手,嫣然道:“那我们现在就该吃饭去。” 叶开在吃饭。他自己一到了上官小仙面前,就好像忽然真的变成了个呆子。 可是他肚子实在很空,走了半天路,胃口也开了,不坐下吃饭倒也没什么,一坐下来,拿起了筷子,就很难再放下来。 何况这些菜也的确都对他的口味,尤其是一样又酸又辣的豆腐乳,不但开胃,而且醒酒。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没有替你准备酒,因为我知道你肚子是空的,吃完了饭,我再陪你喝。” 无论谁来看,无论怎么样看,她都是个又温柔、又体贴的女人,一个男人若是遇着了这种女人,应该怎么办呢?叶开已拿定了主意——不理她,就算她能说出一朵花来,也不理她。 上官小仙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怨我,不该把你留在这里,否则丁姑娘就绝不会嫁给郭定的,她若不嫁给郭定,也机不会在那天晚上有那些事发生了。” 这正是叶开心里想说的话,自己还没有说,上官小仙反而先替他说了出来。 “但是你也应替我想想,我也是个女人,并不是妖怪。”她幽幽地接着道:“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时,总会忍不住想要留住他的,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一样。” 叶开在冷笑,但是他心里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爱并没有错,也不是罪恶。 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错都没有。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当然就绝不会希望他赶快走的。这一点也没有人能说她错了。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已被她打动,立刻站起来,道:“你的话说完了没有?”上官小仙道:“还没有。” 叶开道:“我的饭却已吃完了。” 上官小仙道:“你不想喝酒?” 叶开道:“不想。”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想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自己会去找。” 上官小仙道:“你就算真的能找出来,又怎么样?难道你一个人就能对付整个魔教?” 她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魔教中有多少门人子弟?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大力量?” 叶开知道魔教的可怕,很少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也应该知道,要对付魔教只有一种法子。” 叶开忍不住问:“什么法子?” 上官小仙脸上温柔的笑容已消失,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种逼人的光彩。 现在她已不再是个温柔而体贴的老板娘,而是威震江湖的金钱帮帮主。 她凝视着叶开,缓缓道:“放眼天下,能和魔教对抗的,只有我们金钱帮。”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经过多年来的筹划准备,现在金钱帮无论人力物力,都已达到巅峰。”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少林、武当、昆仑、点苍、华山,每一个门派中,现在都已有我们的人……”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所以你现在又想收买我?” “不是收买。”上官小仙道:“只不过你若要对付魔教,就只有和金钱帮联手。” 叶开冷笑道:“你是不是又要我做你们金钱帮的护法?”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将帮主让给你做。”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如此牺牲?”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眼波又变得春水般温柔,轻轻道:“一个女人为了她真正喜欢的男人,本来就不惜牺牲一切的,何况……” 叶开道:“何况魔教本来就是你们的对头?” 上官小仙道:“非但是我们的对头,而且是誓不两立的对头,尤其是最近……” 叶开道:“最近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最近我就算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我。” 叶开知道这不是谎话,金钱帮和魔教最近都准备重振声威,称霸江湖,他们之间的冲突,当然会越来越尖锐。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实在是他的好机会,他虽然并不想做渔翁,但至少可以乘这个机会,做很多他早已想做、也早已该做的事。 上官小仙又道:“你的情况也一样,现在四大天王中,已有两个人到了长安,为的绝不止是要对付金钱帮,也是为了要对付你。” 叶开道:“所以就算我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一样不会放过我的。” 上官小仙道:“他们是你的对头,我至少还是你的朋友,所以你应该和我们联合起来的。” 叶开已坐下。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心里也许会认为我是想利用你。” 叶开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就算我是在利用你,你岂非也可以同样利用我,乘这个机会,将魔教消灭?” i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女人。” 上官小仙道:“我是不是已经说动了你?” 叶开苦笑道:“好像是的。” 上官小仙又笑了,笑容又变得温柔而妩媚:“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已应该喝杯酒?” 叶开叹道:“现在我只奇怪一件事。” 上官小仙眨着眼,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要我做的事,我为什么总是没法子拒绝?” 第二六章 风流寡妇 酒已摆上来,醉人的却不是酒,而是上官小仙。 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眼泪,她的每一样都足以令男人沉醉。 叶开是不是又醉了?他毕竟也是个男人,而且并不是他自己想象中那么无情的男人。他甚至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被她的温柔沉醉?她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女人中的女人,这种女人本就是男人无法抗拒的。 她也许没有丁灵琳的明艳,也没有崔玉真的娇弱,可是她远比她们更了解男人,更懂得捉住一个男人的心。叶开的心是不是已被她捉住? “你醉了没有?” “现在虽然还没有醉,迟早总是会醉的。” “你准备醉?” “只要一开始喝,就准备醉。” “所以我若有话说,就得乘你还没有醉的时候说。” “一点也不错。” “这帐簿你已看过?” “看过。” “你看出了什么?” “我只看出金钱帮的出手,好像还没有魔教大方。” 上官小仙笑了:“金钱帮不想买别人的命,所以也用不着送太重的礼。” 叶开凝视着杯中的酒,缓缓道:“也许你早已看出来,无论送多重的礼,他们都收不到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真的能看出来,也许就会多送些了。”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无论送了多少,现在都已收回来。” 叶开也笑了:“你看出了什么?”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轻轻道:“我看出你实在是个很多情的人。”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绝不会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魔教中全都是无情人。” 叶开苦笑道:“这一点你现在才看出来?” 上官小仙嫣然道:“现在看出来还不迟。” 叶开道:“你以前难道怀疑我?” 上官小仙承认,道:“因为够资格做魔教天王的人实在不多。” 叶开道:“除了我之外,长安城里还有几个人够资格?” 上官小仙道:“最多四五个。” 叶开道:“第一个当然是吕迪。”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韩贞当然也算一个。” 上官小仙道:“当然。”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难道已忘了你那个老朋友?” 叶开道:“杨天?” 上官小仙笑道:“不会飞的狐狸已经够可怕了。何况会飞的。” 叶开道:“他岂非是你的亲信?”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亲信。” 她抬起头,凝视着叶开:“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可惜……” 叶开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却不信任你,也许我唯一不能信任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我并不怪你,可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错了的。” 叶开没有争辩,微笑着改变话题,道:“吕迪、韩贞、杨天,加起来只有三个。” 上官小仙道:“还有一个人也很可疑。”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一个昨天才到长安的人。” 叶开道:“你认得他?” 上官小仙道:“不认得。” 叶开道:“你知道他是谁?”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叶开又笑了。 上官小仙的表情却很严肃。道:“但我却知道他一定有资格做魔教的天王。”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派出去打听他行踪来历的人,都已不见了。” 叶开不懂:“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上官小仙道:“不见了的意思,就是那些人出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甚至连消息都没有,我再派人出去找,我的人也没有回来。” 叶开道:“你一共派出去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一共三次,第一次两个,第二次四个,第三次六个。” 叶开道:“加起来一共是十二个。” 上官小仙道:“而且是十二个好手,最后一次那六个,更是好手中的好手。” 叶开道:“这些好手全部不见了?”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十二个人出去了之后,就立刻无影无踪,就好像忽然从地上消失了一样。”叶开道:“他们就算是十二个木头人,要找个地方把他们藏起来,也不是件容易事。” 上官,小仙叹道:“所以我才认为那个人很可能比吕迪他们更可怕。” 叶开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道:“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官小仙道:“我只知道他是昨天才出现的,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他身上穿得却很单薄,头上居然还带着顶大草帽。”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叶开道:“你难道连他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派人去打听。”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知道的事也并不大多。”上官小仙道:“你知道的难道比我多?” 叶开道:“只多一点。” “你还知道什么?” 叶开道:“我至少已有点线索,可以找得到布达拉。” 上官小仙道:“孤峰天王?”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道:“你已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他的手上功夫厉害,而且已受了重伤。” 上官小仙眼睛亮了,道:“手上功夫最厉害的是吕迪,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受了重伤?” 叶开道:“要查出这一点并不难。”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去找他?” 叶开道:“你反对?” 上官小仙摇摇头,道:“我只不过……” 叶开笑了笑,替她说了下去:“只不过怕我也像那些人一样忽然不见。” 上官小仙也笑了,看着他甜甜地笑着道:“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又不见了,我……” 这次叶开没有替她说下去,也没有让她说下去,忽然起来,道:“所以我最好还是乘没有醉的时候赶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道:“我要我的人,不止吕迪一个,杨天和韩贞的手上功夫也不错。” 上官小仙道:“莫忘记还有那个冬天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这个人在哪里?”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大相国寺后面,还有个十方竹林寺?” 叶开点点头,道:“听说那里的素斋很不错。” 上官小仙道:“他昨天晚上就住在那里。”叶开道:“杨天呢?” 上官小仙道:“你要先去找他?” 叶开笑了笑,道:“莫忘记他是我的老朋友。”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是他的老朋友,就该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 叶开道:“女人。” 上官小仙道:“哪种女人?” 叶开道:“寡妇。” 上官小仙微笑道:“这条街跟长安城里的那条街完全一样。” 叶开道:“这条街上也有个王寡妇豆腐店?” 上官小仙笑道:“这条街上的王寡妇也是个很风流的寡妇。” 叶开故意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杨天已经先去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你现在赶着去也没有用,为什么不先到隔壁的茶馆里去看看?” 叶开道:“茶馆里有什么好看的?” 上官小仙道:“有个很好看的锥子。” 叶开微笑着走出去,道:“我只希望这锥子莫要把我锥出个大洞来。” 无论多好看的锥子,若是锥到你身上时,你就不会觉得它好看了。 韩贞既不是个很好看的锥子,也不能算是个很好看的人,无论谁的鼻子被人打扁了之后,都不会很好看的。可是他今天气色看来倒不错,不但红光满面,而且精神抖擞。无论谁都看出他绝不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 他看见叶开,立刻就站起来,微笑着招呼:“坐下来喝杯茶如何?” 叶开摇摇头。 韩贞道:“来喝杯酒?” 叶开又摇摇头。 韩贞道:“这里的点心也不错,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现在我唯一想吃的,只有豆腐。” 王寡妇豆腐店卖的并不是生豆腐,是那种一块块煮熟了的,煮得上面已有了一个个峰窝般小洞的老豆腐,王寡妇却不老,豆腐是煮老了的好吃,人却是半老的风流。 半老的徐娘,卖熟透了的老豆腐,生意当然不错。只可惜这里并不是长安城,王寡妇穿着一身黑缎子的小棉袄,满头黑漆漆的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更显得一张清水鸭蛋脸白里透红,红里透白,她看来一点也不老,简直比嫩豆腐还要嫩得多。 最要命的,却还是她那双眼睛,小小的,弯弯的,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弯新月,又像是个钩子,好像一下子就会把你的魂勾走。 现在她这双眼睛正上下膘着叶开,嫣然道:“客官的们腐上要用什么作料?” 叶开道:“我不吃豆腐。” 王寡妇道:“这豆腐不好?” 叶开道:“这豆腐好极了,我也很想吃两块,只可惜我不敢。” 王寡妇笑得更媚,道:“这么大一个大男人,连豆腐都不敢吃?” 叶开叹了口气,道:“别人的豆腐我敢吃,你的豆腐我却不敢吃。” 王寡妇忽然不笑了,冷冷道:“你是来找杨天的?” 叶开点点头,道:“他在不在?” 王寡妇用一根水葱般的手指往后面点了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叶开一眼。 有很多女人只喜欢有野心的男人,你若对她没有野心,她对你也不会有兴趣。 叶开笑了,他微笑着走进去,忽又回过头,笑道:“其实我的胆子也并不是一直都这么小的。” 王寡妇又瞪了他一眼,咬着嘴唇道:“今天你的胆子为什么特别小?” 叶开恨恨道:“因为我不想被狐狸咬一口。” 杨天看来并不像是条会咬人的狐狸,无论多可怕的人,在洗澡的时候,都会变得和善些的。杨天正在洗澡,他泡在一大盆热水里,尽量放松了四肢,看来有点像是条懒洋洋的水獭。他的皮肤也像是水獭般光滑,全身上下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叶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杨天看着他,微笑道:“好朋友见面,你为什么要叹气?” 叶开道:“因为你没有受伤。” 杨天道:“我受伤了,你才高兴?”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因为我想吃豆腐。” 杨天大笑,道:“现在我正在洗澡,岂非正是你的好机会?” 叶开道:“是什么好机会?” 杨天道:“现在随便你在外面干什么,我总不能赤条条地跑出去。” 叶开道:“只可惜朋友妻,不可戏。” 杨天道:“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后戏。” 叶开叹道:“只可惜你还没有死。” 杨天道:“那么我们现在是朋友?” 叶开道:“本来不是的,现在又是了。” 杨天盯着他,眼睛里渐渐发出了光,刀锋般的光。冷冷道:“你也来下水?” 叶开道:“你想不到?” 杨天道:“你为什么要下水?” 叶开笑了笑,道:“你不该问我的,你自己岂非也泡在水里?” 杨天道:“那只因为我已出下去。” 叶开道:“若有人来拉你一把呢?” 杨天道:“谁肯拉我?” 叶开道:“我。” 他果然伸出了手。 杨天却没有接过去,淡淡道:“出去太冷,还是水里暖和。” 叶开道:“无论多暖和的水,总有冷的时候。” 杨天道:“那么你就该乘早跳出去。” 叶开又笑了笑道:“你是在劝我,还是在赶我走?” 杨天道:“你看呢?” 叶开道:“你是不是嫌水里的人已大多,太挤?” 杨天冷笑,道:“走不走都随便你,只不过我们总算还是朋友,有句话我不能不说。” 叶开道:“你说。” 杨天道:“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为什么?” 杨天闭上了眼睛,不再开口。 叶开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他?” 杨天还是不开口,水很热,热气腾腾,就好像是雾一样。 叶开忽然又笑了笑,道:“你的确还是泡在水里的好,从这么热的水里出来,一定会着凉。” 叶开已走了。 杨天却还是闭着眼睛泡在水里,等到水的热气消散时,才看出他的脸色惨白,就好像真的已没有力气站起来,可是,水已快凉了,他已不能不站起来,水从他的肩头流下,水里竟带着血丝,血是从哪里来的?王寡妇已悄悄地走进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怜惜。 杨天站起来时,惨自的脸竞已因痛苦而扭曲,嘎声道:“外面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王寡妇摇摇头,忽然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为什么怕人看见?” 杨天咬咬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从肩头上撕下一层皮。一层和他皮肤同样颜色的薄皮,他撕下来,鲜血就流满了他的胸膛…… 一辆大车停在路口,上官小仙倚在轮上等着。她看见叶开走过来时,被阳光晒得发红的笑脸更美如春花。你只要看见她,就会觉得春天已不远了。 叶开心里在叹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别人描述林仙儿的话。 ——个仙子般美丽的女人,却专门引诱男人下地狱。 这旬话若用来形容上宫小仙,是不是也同样恰当? 上官小仙在等着问:“你已找到了他们?” “嗯。”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受伤?” “没有。” 叶开叹了口气道:“至少我看不出。” “所以他们都不会是孤峰。” 叶开点点头。他的确没有看出杨天的伤口,贴在杨天肩上的那层皮在水中看来,就跟肉色完全一样,他也想不到一个受了伤的人,还会泡在水里。 上‘言小仙道:“只不过,就算他们没有受伤,也并不能证明他们不是魔教中的人。” 叶开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但你却已不准备再追查下去?” 叶开道:“他们是你的人,要追查下去,也是你的事。”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已准备走?” 叶开笑了笑,道:“你岂非也早就替我准备好一辆马车?”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却有些幽怨:“那只因为我也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 叶开跳上马车,忽然又道:“杨天刚才劝了我一句话。” 上‘自小仙道:“什么话?” 叶开道:“他劝我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道:“那么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 叶开道:“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别人劝你的话,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听?” 叶开闭上车门,却又从窗子里伸出头,微笑道:“因为我这人一向部有种病。” 上官小仙道:“什么病?” 叶开道,“笨病。” 马车扬起了一片沙尘。车已远,上官小仙脸上却还带着甜蜜的微笑。因为叶开的头还伸在窗子外面,看着她。她微笑着,扬起手里的丝中。就在她的手臂抬起时,她的笑容忽然消失,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也突然变得惨白,只可惜这时叶开已转过山坳,看不见了。 第二七章 寒夜黑星 禅院里清静而幽雅,因为院子里有竹。 竹林。 有竹林的院子,总是会令人觉得分外幽雅的。 尤其是在黄昏时,风吹着竹叶,声音听来就仿佛是海浪。 叶开正徘徊在竹林前。 “我若早知道长安城里还有个这么幽静的地方,我也会住在这里的。” 他叹息着道:“这地方的人好像是不大多,”他并不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这句话他是对苦竹说的。 苦竹就是十方竹林寺的知客僧。 他人如其名,清瘦如竹,虽无肉,却不俗,他正在微笑着争辩:“小寺的施主虽不多,也不太少。” 叶开笑了。 从外面到这里,他还没有看见一个进香随喜的人,院子里的禅房山,寂无人声。 苦竹道:“这七间禅房都是客房,本来并不是空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昨天晚上之前,还有几位施主住在这里,都是很风雅的人。” 叶开道:“现在呢?” 苦竹叹了口气,道:“现在都已到了大相国寺。” 叶开道:“他们都是昨天晚上走的?” 苦竹点点头,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一来,别的人就全部走了。” 叶开道:“是他赶走的?” 苦竹苦笑道:“他并没有赶人走,可是他一来,别人就没法子再住下去。” 叶开道:“为什么?” 苦竹又叹了口气,清癯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叶开的话,却沉吟着道:“我带你到他房里去看看,你就会明白。” 禅房里四壁萧然,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桌椅,也没有床。 这么大一间禅房里,只有两根钉子,一根钉在左面的墙上,一根钉在对面。 叶开又不禁在笑。 现在他的确已明白,别人为什么没法子在这里住下去了。 “就连我也一样住不下去。” 他微笑着道:“我不是苍蝇,也不是蜻蜓,总不能睡在一根钉子上。” 苦竹道:“这里有两根钉子。” 叶开道:“两根钉子和一根钉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 苦竹道:“有分别。” 叶开道:“我却看不出分别在哪里?” 苦竹道:“但你却应该想得到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两根钉子,就可以挂条绳子。” 叶开还是不懂:“绳子有什么用?” 苦竹道:“绳子上可以挂衣服,也可以睡人。” 叶开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晚上就睡在绳子上?” 苦竹道:“而且是条很细的绳子。” 叶开怔住。 一个人若是喜欢睡在绳了上,那不但脾气古怪,武功也一定很古怪。 苦竹道:“这屋子里本来不是空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这里本来不但有桌有床,还有很多壁虎。” 叶开道:“桌椅是他要搬出去的?” 苦竹道:“不错。” 叶开道:“壁虎呢?” “苦竹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道:“壁虎全都被他吃了。” 叶开又怔住。 这个人不但喜欢在冬天戴草帽,喜欢睡在绳子上,还喜欢吃壁虎。 这么古怪的人,连叶开都从未看见过。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和苦竹同样的表情,苦笑道:“看来他的食量好像并不大,吃几条壁虎,居然就能吃炮了。” 苦竹道:“除了壁虎外,他当然还吃别的。” 叶开道:“吃什么?” 苦竹道:“住在这里的施主们,一到晚上,通常都很少出去走动。” 叶开道:“哦?” 苦竹道:“因为外面有蛇,毒蛇。” 叶开愕然道:“蛇也被他吃光了?”苦竹道:“除了蛇之外,还有蜈蚣。” 叶开苦笑道:“原来他的食量并不小。” 苦竹道:“所以我已经开始在担心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苦竹叹了口气,道:“这里的壁虎和毒蛇若是全部被他吃光了,那时他吃什么?” 叶开忍不住笑道:“你难道怕他吃你?” 苦竹叹息着,还没有开口,突听一个人冷冷道:“人,有时我也吃,却很少吃和尚。” 风在吹,日已沉,黄昏时的禅院,岂非总是会显得分外寂寞寒冷。 这禅院里非但寒冷,而且还仿佛有种说不出的肃杀诡异之意。 因为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戴草帽的人。 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里,他居然还穿着件很单薄的白葛麻衣,头上的草帽形状更奇怪,看来就像是个捕鱼的竹篓了。 他戴得很低,几乎已将脸全都掩住,只露出一张薄薄的嘴。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闭得很紧,就像是刀刻成的。 叶开忽然笑了。 越是别人笑不出的时候,他反而是偏偏要笑。 他微笑着道:“你是很少吃和尚?还是从来不吃?” 戴草帽的白衣人冷冷道:“我通常只吃一种人。” 叶开道:“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人。” 叶开苦笑道:“这世上的确有种人就像毒蛇一样,你若不想披他吃掉,就要先把他吃下去。” “可是真正该死的人并不多。” “的确不多。” 叶开道:“那么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些比较容易找到的东西?” 自衣人道:“你吃什么?” 叶开道:“我吃猪肉,也吃牛肉,尤其是红烧肉,小葱炒牛肉丝也不错。” 白衣人忽道:“张三是个恶毒狡猾的小人,李四是个诚实刻苦的君子,这两人若是一定要你杀一个,你杀谁?” 叶开道:“张三。” 自衣人道:“现在你杀的却是李四。” 叶开道:“我已杀了李四?” 白衣人点点头。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应该知道,他就在你的肚子里。” 叶开不懂,这白衣人说的话,实在有点颠三倒四,莫名其妙。 白衣人冷笑道:“毒的是蛇,不是牛,你杀的却是牛,杀了它后,还将它的尸骸葬在肚子里。” 叶开只觉得胃里发酵,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他肚子里的确还有牛肉,今天中午他吃的牛肉一定还没有完全消化。 可是下次假如再有人请他吃牛肉时,他一定难咽下去了。 白衣人的眼睛在草帽里盯着他,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的话听来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白衣人道:“这道理你从来没有听过?” 叶开笑道:“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把牛的尸骸葬在肚里,这种话真亏他怎么想得出来。 白衣人道:“看来你虽然不是诚实刻苦的君子,却也不是恶毒卑鄙的小人。” 叶开道:“你看得出?” 白衣人道:“就因为我看得出,所以你现在还活着。” 叶开道:“你呢?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笑了笑,道:“你当然并不是真的姓白。”白衣人承认。 叶开道:“你是从青城来的。” 白衣人也没有否认。 叶开盯着他,慢慢道:“据说青城山里,有位高人,名字叫墨九星。” 白衣人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知道的事好像还不少。” 叶开微笑道:“虽然不太多,倒也不太少。” 白衣人道:“只可惜应该知道的事,你反而不知道。”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多尔甲是谁?” 叶开道:“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布达位是谁?”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知道的事确实也不算多。”白衣人道:“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叶开道:“我能见得到他们?” 白衣人道:“只要你愿意在这里等,就一定能见得到。” 叶开的眼睛亮了。 他当然愿意在这里等,“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白衣人道:“你用不着等三天三夜,你来得正巧。” 叶开精神一振,道:“难道他们今天也会到这里来?” 白衣人冷冷道:“你既然愿意等,就不必多问,你若不愿等,也没有人留你。” 叶开立刻闭上了嘴,眼睛却张得更大了。 他本来就不是多嘴的人。 白衣人忽然道:“和尚本不该多嘴的。” 苦竹垂下了头。 白衣人道:“你这和尚说的话却太多。” 苦竹也闭上了嘴,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白衣人道:“和尚不但要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闭上嘴,也该懂得在什么时候闭上眼睛。” 苦竹立刻闭上眼睛,摸索着走出去。 叶开忍不住笑道:“看来他的确是个懂事的和尚。” 白衣人道:“真正不懂事的和尚只有一种。” 叶开道:“哪种?”白衣人道:“该死的和尚。” 叶开又笑了,道:“从你眼里看来,天下的人好像一共只有两种。” 白衣人道:“本来就只有两种,一种不该死,一种该死。” 叶开道:“今天晚上要来的是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一种。” 夜。 白衣人用一个很小的木瓶子,在地上洒了一层银色的粉未,就像是灰尘一样。 可是等到星光升起的时候,这些灰尘也开始在闪动着银光。 叶开笑道:“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准备将这院子吃下去,所以先在上面洒点胡椒?” 白衣人冷冷道:“你的话说得大多。”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也笑得大多。” 叶开笑道:“那只因我已看出了一件事。” 白衣人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看得出你并不是个冷酷的人,有时你心里也想笑一笑,只不过总勉强忍住而已。” 白衣人道:“我为什么要勉强忍住?” 叶开道:“因为你想叫人怕你。” 白衣人转过身,推开了窗户,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叶开笑道:“你若肯让我看看你的脸,我一定还可以看出很多事来的。” 白衣人霍然回头,掀起了草帽。 他的脸本来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但却比别人多了九颗星。 九颗漆黑的星。 在冬天的晚上看来,天上的疏星总是分外遥远,分外明亮。 这白衣人脸上的星却更黑冷,更亮。 九颗星在他脸上排列成一种奇异而诡秘的图案,每颗星都钉子般地钉在肉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是在自己惩罚自己?” 白衣人居然点点头,道:“每个人都有罪。” 叶开道:“你也不例外?” 白衣人道:“我也是人。” 叶开道:“你的罪是什么?” 白衣人道:“我只恨不能杀尽这世上恶毒卑鄙的个人。” 叶开叹道:“这并不能算是你的罪,你受的惩罚未免太重了些。” 白衣人道,“若是逼见罪更重的人,这九颗星就是杀人的利器。” 叶开道:“杀人的利器?”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摇摇头,苦笑道:“我也连想都没有想到。” 白衣人又用草帽掩住了脸,冷冷道:“能看到我这张脸的人就不多,能活着的更少。” 叶开道:“你脸上本来是不是只有五颗星?” 白衣人道:“因为世上的罪人越来越多,我的罪也越来越重。” 叶开道:“所以墨五星变成了墨九星。” 白衣人道:“现在已没有墨五星,只有墨九星。” 叶开道:“这就难怪她会弄错了。” 墨九星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笑了笑,道:“你猜不出?” 墨九星道:“是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你也知道她?” 墨九星冷笑。 叶开遭:“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墨九星道:“这次我是来杀人的,杀三个人。” 叶开道:“她也是其中之一?” 墨九星道:“她本来是的。” 叶开道:“现在呢?” 墨九星道:“现在我才发现,这世上比她更该死的人还有很多。” 叶开道:“最该死的是哪几个?” 墨九星道:“多尔甲和布达拉。”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要杀这两个人,只怕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我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慢慢地接着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只要还有一个活在世上,我就绝不回青城。” 叶开道:“可是你就是杀了他们两个,也还有两个活着。” 墨九星道:“没有了。” 叶开道:“怎么没有了?” 墨九星道:“班察巴那已死在郭定手里。” 叶开道:“碟儿布呢?” 墨九星忽然从身上拿出块玉牌,抛给了叶开。晶莹无瑕的玉牌上,刻着个手执智慧之磐的魔神。 “这就是碟儿布的护身符,他活着的时候,总是随身带着的。” “现在怎全会到了你身上?” 墨九星冷冷道:“因为他已是个死人。” 叶开动容道:“是你杀了他?” 墨九星点点头。 叶开道:“你在哪里遇见他的?” 墨九星道:“长安城外。” 叶开道:“他也下了魔山?” 墨九星道:“他们的魔山本就在虚无缥缈间,他们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魔山。” 叶开道:“所以现在他们的魔山就在长安城?” 墨九星道:“他们的人若不死,九九八十一天之内,这长安城就要变成座魔城。” 叶开失声道:“魔城?” 墨九星道:“魔城中也有两种人。” 叶开道:“哪两种人?” 墨九星道:“一种是他们魔教的弟子,还有一种是死人。” 叶开吐出口气,道:“幸好他们的秘密已被你发现了。” 墨九星傲然道:“对我说来,这世上根本没有秘密。” 叶开叹道:“你知道的事确实不少。” 墨九星承认。 叶开道:“我只奇怪,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的,你本是个不出山的隐士。” 墨九星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墨家的精神并不是出世的,而是入世的,为了急人之难,墨家子弟一向不借摩顶放睡,刀斧加身。”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露出尊敬之色。这个人看来虽冷酷古怪,其实却有一颗善良的心。这世上真正能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并不多,叶开一向最尊敬这种人。 禅房里没有燃灯。墨九星的草帽里,一直在闪闪的发光,却不知道是他的眼睛,还是那杀人的星。 他盯着叶开,忽然道:“我也早就知道你。”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微笑道:“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墨九星道:“你总是很开心?” 叶开道:“因为我很少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墨九星道:“据说你的飞刀,现在可算是当世第一。” 叶开苦笑道:“我也听人这样说过,所以我的麻烦也总是天下第一。” 若论麻烦之多,倒的确很少人能比得上他。 墨九星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叶开道:“知道什么?” 墨九星道:“你的飞刀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 叶开叹道:“你若真的想知道,我的麻烦就又多了一件。” 墨九星道:“你不想看看我的星究竟是不是能杀人?” 叶开道:“我不想。” 墨九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墨九星冷笑道:“你的朋友只怕太多了。” 叶开道:“朋友多些,总比没有朋友好。”墨九星道:“也许就因为你的朋友比别人多,所以麻烦也比别人多。” 叶开道:“麻烦多些,也比没有麻烦好。” 墨九星道:“哦?” 叶开道:“因为真正没有麻烦的,也只有一种人。” 墨九星道:“死人?” 叶开微笑着点点头。突然“轰”的一响,院子里的短墙被搐破了个大洞,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 第二八章 身外化身 寒星在天。 冷清清的星光,照在这人脸上。 他的脸也在发着光。 青光! 没有人的脸上会发出这种青光的,除非他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 这人的脸上就戴着青铜面具,在星光下看来,显得更狰狞而怪异。 他身上穿着的,却是件美丽的绣花长袍,腰带上斜插着三柄弯刀。 惨碧色的刀鞘上,缀满了明珠美玉。 “来了,果然来了。” 叶开轻轻吐出口气,道:“来的是多尔甲,还是布达拉?” “你看不出?” 叶开已看出来,这人长袍上绣着的,是象征权法的魔杖。 “多尔甲,也许他还不是多尔甲。” “还不是?” “多尔甲的身外化身还有三个。” 什么叫身外化身? 叶开还没有问,已看见了一个人。 一阵风吹过,一个人随着风从外飘了进来,绣花的长袍,狰狞的面具,腰带上也斜插着三柄缀满珠玉的弯刀。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竹林后和屋檐下也出现了两个人。 完全同样的两个人。 叶开怔住。 他实在分不出谁才是真正的多尔甲天王。 “你就算能杀了他们三个,那真的一个还是一样可能会逃走。” 墨九星冷笑。 “他既然来了,就休想再走。”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来了,你看得出?” “我看得出。”墨九星冷冷道:“我只知道他非来不可。”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 叶开没有再问下去,也不能再问下去,他已看见一个人踏着星光走过来。 银粉也在发着光。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多了个浅浅的脚印。 只凭这脚印,难道就能分得出他是不是真的多尔甲? 叶开又不禁叹息,至少他是分不出的。 这个人背负着双手在禅院中漫步,一个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 他们不但装束打扮完全相同,连走路的姿态都完全一样。 墨九星凭什么能分辨出他们的表情? 多尔甲终于道:“青城墨九星?” 墨九星点点头。 多尔甲道:“现在我已来了。” 墨九星忽然道:“滚出去。” 多尔甲冷笑道:“我既然已来了,要我走只怕就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你一定要死在这里?” 多尔甲的手已握住了刀柄。 墨九星道:“你本来不配我出手,可是现在……” 多尔甲道:“现在你不出手,就死。” 刀光一闪,他的刀已出鞘,惨碧色的弯刀,眨眼间已劈出三刀。 墨九星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 他已看出这三刀都是虚招。 多尔甲手腕一翻,第四刀劈下去,已不是虚招。 刀光削破墨九星头上的草帽,擦着墨九星的鼻尖削下,只差半寸,墨九星的脸就要被这一刀削成两半。 只可惜他还是差了半寸。 墨九星居然还没有出手,却皱了皱眉。 突然间,一点寒星飞出,打在多尔甲头上。 多尔甲并不是没有闪避,只可惜这一点寒星来得太快,大意外。 他看见寒星飞出时,想闪避已来不及了,突然咬了咬牙,反手一刀,刺在自己肚子上。 血光飞溅,他人已倒下。 墨九星还是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可是眉心之间的一点寒星,已不见了。 这种暗器竟用不着动手,就可以发出来,他只要皱一皱眉就可以制人于死地。叶开叹了口气,道:“果然是杀人的利器,一点不假。” 墨九星道:“这个多尔甲却是假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墨九星点点头,冷笑道:“这人的死,也是假的。” 叶开笑道:“这就连我也看得出来。” 墨九星道:“哦?’叶开道:“这种刀锋可以缩回去的魔刀,我已看过不止一次,却连一次都没有骗过我。” 墨九星淡淡道:“要骗过你,的确也不容易。” 倒在血泊中的“多尔甲”果然“复活”了,突然抽出了另一柄刀,翻身站起。 可是他这一刀并没有劈过来,又是一点寒星飞来,钉人了他的咽喉。 他人又倒下。 叶开叹道:“看来这次已不是假的。” 墨九星冷冷道:“他本来不必来送死。”叶开道:“他也不配你出手。” 墨九星道:“我并没有出手。” 他的确连指尖都没有动过,无论谁也看不见这种暗器会在什么时候发出,当然更没法闪避。 叶开又叹道:“看来上官小仙果然没有说错。” 墨九星道:“她说什么?” 叶开道:“她说你是世上最可怕的三个人之一,甚至就是最可怕的一个。” 墨九星冷冷笑道:“的确没有说错。” 院子里有人在冷笑,却不知是谁在冷笑。 三个同样的人,全部背负着双手,站在星光下。 墨九星刀锋般的目光在他们脚下一转,忽然停留在一个人的脸上,冷冷道:“你不必再要别人送死了。” 这人道:“我?” 墨九星道:“就是你。”他眼睛在草帽里发着光,这人的眼睛也在青铜面具里发着光。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就像是刀剑相击。 风也冷如刀锋。 这人突然大笑,笑声比刀锋更冷,更尖锐:“好!好眼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墨九星道:“你们的人可以作假,脚下的脚印却是假不了的。” “你有多深的功夫,就会留下多深的脚印,功夫越深,脚印越浅,这的确是假不了的。” 叶开这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要在院子里遍酒银粉的用意。 多尔甲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对本门的功夫也很熟悉。” 墨九星道:“天魔十三**,在我眼里看来,根本不值一文。” 多尔甲冷笑道:“好,很好。” 他挥了挥手,另外的两个人就退了下去。 叶开忽然发现他的手在星光下看来,也像是刀锋般冷厉。 他的手显然也是种杀人利器。 能杀人的,就是武器。 要命的武器。 他们身上都有绝对致命的武器,这种武器竟已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没有人能夺走他们的武器,他们的武器已经与生命结合。 你最多也不过能夺走他们的生命。 这就是他们最可怕之处。 生命的力量,岂非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力量。 叶开叹了口气。 他虽然知道这一战必将改变江湖中很多人的命运,对这一战的结局,他也同样关心。 可是他几乎已不忍看下去。 因为他也知道,要造成一件这种武器,也不知要流多少汗,多少血,多少泪。 他实在不忍看着它被毁灭。 毁灭之前,总是分外安静平和。 院子里更静,杀气岂非也是看不见、听不见的。 能感觉这种杀气的,他本身的感觉也一定比别人敏锐。 叶开忽然觉得很冷。 一缕刺骨的寒意,就像是刀锋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这就是杀气。 草帽已破裂,却还没有摘下来,叶开还是看不清墨九星的脸。 但是他可以看见多尔甲的眼睛。 多尔甲的瞳孔在收缩,忽然道:“现在已只剩一个人。” 另外的两个人,的确已退出禅院。 多尔甲道:“你们有两个人。” 叶开抢着道:“出手的却只有一人。”多尔甲道:“你虽不出手,也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道:“因为你的刀。” 叶开道:“我的刀并不是用来暗算别人的。” 多尔甲道:“可是只要有刀在,就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你要我走?” 多尔甲道:“你也不能走。”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冷冷道:“我们三个人既然都已来了,至少就得有两个人死在这里。” 叶开笑道:“你杀了他,还要杀我?” 多尔甲道:“所以你不能走。” 叶开笑道:“难道你要我先交出我的刀,然后坐在这里等死?” 多尔甲道:“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多尔甲道:“你已说过,你们绝不会两人同时出手。” 叶开道:“不错。” 多尔甲道:“你说的话我相信,你并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叶开微笑道:“多谢。” 多尔甲道:“所以他活着时,你的刀就绝不能出手。” 叶开道:“他若死了呢?” 多尔甲道:“只要看见我一招得手,就可以发你的刀。” 叶开道:“怎么样才叫做一招得手?” 多尔甲道:“只要我的手已打在他身上,就叫做一招得手。” 叶开道:“只要你的手打在他身上,他就已必死无疑?” 多尔甲傲然道:“我的手本就是武器,能一招杀人的才能算做武器。” 叶开道:“现在我明白了。” 多尔甲道:“你答应?”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答应,因为我欠你的情。” 多尔甲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几时欠我的情?” 叶开笑了笑道:“那次的事我既然没有忘记,你当然也不会忘记。” 多尔甲道:“我欠不欠你的?” 叶开摇摇头道:“所以你这次若杀了我,我绝不怪你。” 多尔甲道:“很好,这句话我绝不会忘记。” 他忽然转身,盯着墨九星,冷冷道:“只不过第一个要死的还是你。” 墨九星冷笑道:“你好像还是忘记了一件事。” 多尔甲道:“哦?” 墨九星道:“我若没有把握杀你,怎么会特地约你来?” 多尔甲道:“也许你本来的确有几分把握,只可惜你也忘记了一件事。” 墨九星道:“什么事?” 多尔甲道:“你不应该泄露了你的秘密。” 墨九星又问道:“什么秘密?” 多尔甲道:“杀人的秘密。” 墨九星在冷笑,却不由自主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 多尔甲道:“你不该用这种法于杀他的,你本该留着这一招来对付我。” 墨九星冷笑道:“我不用这法子,也可以杀你。” 多尔甲大笑。 无论谁在笑的时候,精神难免松弛,戒备都难免疏忽。 他一开始笑,叶开已发现他露出了空门。 “空门”的意思,就是死。 就在这一瞬间,墨九星已扑过去。 他的身法轻灵如烟雾,敏捷如燕子,他的出于却锐如鹰啄,猛烈如雷电。 他已看准了多尔甲的空门。 多尔甲还在笑。 可是等到墨九星扑过去时,他的空门已不见了。 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的空门已奇迹般不见了。 他的手在那里。 别人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但他的手却是种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一招击出,忽然发现这一招打的不是空门,而是他的手。 ——是多尔甲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 没有人能用一只手去硬拼一件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想收回这一招,已来不及了。 他的手接近多尔甲的手时,就可以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杀气。 就像是剑锋上发出的剑气一样。 多尔甲冷笑。 叶开却不禁叹息。 他知道无论谁的手打在多尔甲这只手上,都是悲剧。 他几乎已可想象到墨九星这只手粉碎的情况。 只听“啪”的一声,双手拍击。 墨九星的手没有碎。 他竞在这一刹那间,将手上的力量完全消泄了出去。他竟已能将自己全身的力量,收放自如。 这用力的一击,竟变成了轻轻一拍,轻得几乎就像是抚摸。 抚摸是绝不会伤人的,既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伤害自己。 只要你用的力量够轻,就算去抚摸一柄利剑,也不会伤害了你。 多尔甲怔住。 这轻轻的一拍,竟似比重逾泰山的一击更令他吃惊。 他从来也没有接过这么轻的一招。 高手较技,往往只不过是一招之争。 这一招却是千变万化,无奇不有的。 墨九星这一招的奇妙,并不在他的变化快,出手重。他一招能制敌,只不过因为他的出手够轻。 叶开也不禁叹为观止。 直到现在才明白,武功中的变化奥妙,的确是不可思仪,永无止境的。 多尔甲一怔间,墨九星的手已沿着他的手背滑过去,扣注了他的脉门。 他又一惊,虽惊而不乱。 他的另一只手突然从下翻出,猛切墨九星的时。 可是他又忘了一件事。 一个人的脉门若是被扣住,纵然有千斤神力,也使不出来了。 叶开已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不是墨九星的骨头,是多尔甲的。 多尔甲失声高呼:“你……” 他只说出一个字。 “你!” 这就是他这一生中,说出的最后一个字。 一颗寒星已打入了他的咽喉:一颗杀人的星! 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 甚至连风都已静止。 多尔甲倒在血泊中,他一倒下去,他的人就似已在于瘪收缩。 他活着时无论是英雄也好,是魔王也好,现在却已只不过是个死人。 死人就是死人。 就算是世上最可怕的人,死了后看来也跟别的人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还是在夜空下闪着光,仿佛是在向墨九星示威。 “你虽然杀了我,毁灭了我这个人,却还是没有毁灭我这双手!” “我这双手还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还没有燃灯。 墨九星站在星空下,动也不动地站着。 激战过后,纵然是胜利者,也难免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与寂寞。 他是不是也不例外?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头。 叶开正走过来。 墨九星看着他,忽然道:“你不想揭开他的面具来看看?’叶开叹息道:“不必。” 墨九星道:“你已知道他是谁?” 叶开道:“我认得这双手。” 手还在发着光。 叶开看着这双手,又不禁叹道:“这的确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世上的确永远再找不出这一双手。 墨九星淡淡道:“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武器,本身都不能杀人的。” 叶开明白。 杀人的并不是武器,杀人的是人。 墨九星道:“一件武器是否可怕,主要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 这道理叶开七然也明白。 墨九星道:“我那一招若是出于重了些,我的手很可能被他毁了。” 叶开点点头,道:“很可能。” 墨九星道:“可是我那一招出手够轻,这就是胜负的关键。” 叶开苦笑道:“那一招的确妙得很。” 墨九星道:“高手相斗,胜负的关键,往往就在这一招问。” 叶开沉默着,忽然俯下身,去揭“多尔甲”脸上的面具。 墨九星道:“你既然已知道他是什么人,现在还想再看看他?” 叶开道:“嗯。” 墨九星道:“死人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叶开道:“但我却想看看,他临死前是不是也已明白这道理。” 第二九章 魔教血书 青铜的面具,在星空下发着青光。 吕迪的脸色也是铁青的,却已扭曲,一双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信。 他至死也不能相信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呢? 叶开叹道:“他好像至死也不相信你能杀了他。” 墨九星冷冷道:“就因为他不信,所以他才会死。” 叶开叹息着,徐徐道:“有些事的确是一个人至死也不会明白的……” 叶开也有件事还不明白。 “多尔甲”既然是吕迪,那么“布达拉”孤峰天王是谁呢? 死人已搬走,屋子里却还没有燃灯。 叶开道:“晚上你自己从不点灯?” 墨九星反问道:“为什么要点灯?” 这句话问得很妙,叶开竟被问得怔了怔,苦笑道:“每个人到了晚上都要点灯的,点起灯来,才可以看清很多事。” 墨九星道:“不点灯我也一样可以看得很清楚。” 叶开道:“我看不清楚。” 墨九星冷冷道:“你随时都可以走,我并没有留你。” 叶开又笑了,道:“可是你也没有赶我走。” 墨九星道:“我不必。” 叶开道:“不必?” 墨九星道:“该走的时候,你总是要走的。” 叶开道:“什么时候对”是该走的时候?” 墨九星道:“找到孤峰的时候。” 叶开眼睛亮了,立刻追问道:“你也知道孤峰是谁?” 墨九星没有回答,却又反问道:“你一定认为吕迪是孤峰?” 叶开不能否认,苦笑道:“因为他的确是孤高骄傲的人。” 墨九星道:“现在你已能确定他不是孤峰?” 叶开道:“孤峰已受了伤,吕迪却没有。” 他已仔细看过,吕迪身上唯一的伤痕,就是墨九星留下的。 墨九星道:“你能确定孤峰已受伤?” 叶开道:“有人亲眼看见的。” 墨九星道:“是什么人亲眼看见的?” 叶开道:“一个我绝对信任的人。” 墨九星冷笑,道:“你信任的人也好像不少。” 叶开叹道“我也知道这是我的大毛病,只可惜我总是改不了。” 墨九星不再说话。 草帽虽然已破了,却还是恰好能遮住他的脸,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也许他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叶开忍不住又道:“你为什么还是戴着这草帽?” 墨九星道:“因为外面有狗在叫。” 叶开怔了怔,道:“外面有狗叫,跟你戴草帽又有什么关系?” 墨九星冷冷道:“我戴不戴草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笑了。 他忽然发现这人看来虽沉默寡言,其实却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能一下子就封住别人的嘴,令人非但无法辩论,也无法再问下去。 叶开却偏偏有些事要问,而且非问不可。 墨九星在钉子上挂起了条长绳,竟真的躺在绳子上,而且还像是很舒服的样子似的。 他睡觉的时候还是戴着那顶草帽。 禅房里连凳子都没有,叶开只有站着,搭汕着道:“据说青城是道家的三十六洞天之一洞天福地,风物美不胜收。” 墨九星不理他。 叶开道:“你们隐居的那个地方,一定更是个世外桃源,却不知我是不是有福气去看一看?” 墨九星还是不理他。 叶开道:“那地方据说从来也没有外人去过,你们也从来不跟外面的人来往,可是你一出山就找到了多尔甲,你的本事倒不小。” 墨九星闭上眼睛,似已睡着。 叶开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多尔甲就是吕迪?你怎么找到他的?” 墨九星忽然翻了个身,从绳子上跳下来,大步走了出去。 叶开当然也从后面跟着,道:“你要到哪里去?” 墨九星道:“去我样东西。” 叶开道:“去找什么?悬不是我布达拉?你能找得到他?” 墨九星道:“我我的东西,你若想要,我可以分一半给你。” 叶开道:“你想到哪里去找?” 墨九星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这里有什么好找的?” 墨九星不再回答,却又从身上拿出个木瓶,瓶子里装的也是粉末,却是黄色的。 他将瓶里的粉未洒在地上,洒成个圆圈,却又留下个缺口,然后他就站在旁边,等着。 叶开看不懂:“你这是干什么?” 墨九星道:“我在做饭。” 叶开道:“做饭?” 他更不懂。 墨九星道:“每个人都是吃饭的人,我也是人。” 叶开还想再问,忽然看见院子里出现了一点灯光,一个瘦瘦长长的和尚,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端着个木盘,从前面走人了院子,脸上还带着三分恐惧,三分犹疑,想过来,又不敢。 这和尚正是苦竹。 墨九星道:“你来干什么?” 苦竹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墨九星道:“送什么?” 苦竹举了举手里的木盘,道:“尸身我已收殓,这是我从他们身上找到的东西,全都在这里。” 墨九星冷冷道:“你这和尚倒还老实。” 苦竹苦笑道:“和尚有时虽然也贪财,却还不至于吞没死人身上的东西。” 他走过来,放下木盘,立刻就溜了。 和尚总是怕麻烦的,更不想多管闲事。 叶开道:“看来一个人只要做了和尚,想不老实也不行了。” 墨九星道:“所以你也应该去做和尚,做了和尚,你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盘子里有五柄弯刀,一块玉牌,七八颗珍珠,还有封开了口的信。 玉牌上刻着的果然是根权杖,魔教中的大无王,每个人身上好像都有块这样的玉牌的。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封信。 信是用血写的,只有十几个字:“初三下午入长安,会于延平门,请相信。” 下面没有具名,却画了座山峰。 孤峰。 叶开长长吐出了口气道:“这一定是孤峰写给多尔甲的,要多尔甲在延平门等他。” 墨九星道:“初三就是明天。” 叶开道:“明天他真的会来?” 墨九星道:“当然会来,他并不知道多尔甲已是个死人。” 叶开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那地方难道没有笔墨?他为什么要用血来写信?” 墨九星道:“血书通常只有两种意思。” 叶开道:“哪两种?” 墨九星道:“一种是临危时的绝笔,一种是表示情况的危急严重。”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已受了伤,本就有血要流出来。” 墨九星道:“魔教中人写血书,通常都不是用自己的血。” 叶开道:“你认为这封信是真的?” 墨九星道:“绝对不假。” 叶开道:“你怎么能确定?” 墨九星又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竹林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声音,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思议的声音。 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一定毛骨悚然,甚至会忍不住呕吐。 叶开看见的事,却比这声音更可怕。 他忽然看见,也不知有多少条大大小小的毒蛇、壁虎、蜈蚣蠕动着,从竹林里爬了出来,爬入墨九星用粉未洒成的圆圈。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勉强忍耐住,道:“这就是你的晚饭?” 墨九星点点头,喃喃道:“我一个人吃已够了,两个人吃就还少了些。” 叶开骇然道:“两个人吃?还有谁要来?” 墨九星淡淡道:“没有别人了,我一向很少请客。” 叶开道:“现在你只有一个人。” 墨九星道:“你不是人?” 时开倒抽了口凉气,苦笑道:“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留给你一个人享受吧,我不敢奉陪。” 墨九星冷冷道:“你不肯赏光?”。 叶开道:“我……我还有约会,我要到外面去吃饭,吃完了我就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溜之大言。 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被人骇得逃走过,可是现在却逃得比一只中了箭的兔子还快。 墨九星忽然大笑道:“你若在外面吃不饱,不妨再回来吃点心,我可以留两条最肥的蜈蚣给你。” 叶开已越墙而出,连头都不敢回。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墨九星的笑声,也是最后一次。 这饭铺很小,却很干净。 现在已过了吃饭的时候,除了他之外,饭铺里已没有别的客人。 叶开要了两样菜,一壶酒。 他本不想喝酒的。 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也许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伤心事。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他就算要伤心,也得等到这件事过去以后。 只可惜一个人越是想勉强控制自己不喝酒的时候,反而忍不住要去喝两杯的。 “我只喝两杯。” 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绝不能多喝,夜还很长,明天一定是非常艰苦的一天,可是两杯酒喝下去以后,他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没有刚才想的那么严重了。 所以他又喝了两杯。 他忽然想起了了灵琳若是在这里,一定也会陪他喝两杯的。 他们常常坐在这种小店里,喝两杯酒,剥几颗花生,过一个平静的晚上。 当时他总是觉得这种生活太单调,太平静,可是现在他已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他才知道,平静就是幸福。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时,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什么? 风很冷,很冷。 夜也很冷。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里,一个寂寞的浪子,又怎么能不心酸? 寂寞,刀一样的寂寞。 对一个幸福的人说来,寂寞并不可怕,有时甚至反而是种享受。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时,他就会了解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有时那甚至比刀锋更尖锐,一下子就能刺入你的心底深入。 叶开的心在刺痛。 若不是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呼,他一定会心酸的。 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举杯的时候,寒风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呼。 呼声是从十方竹林寺那处传来的。 这小店铺就在竹林寺后。 惨呼声响起,他人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两个人。 两个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禅院外的短墙上,绣花长袍,青铜面具,正是多尔甲的身外化身。 叶开松了口气。 他并不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可是对这两个人的死,他实在并不太同情。 他们既然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 他们既然要回来,墨九星当然就不会让他们再活着走出去。 这也不值得吃惊。 叶开只不过叹了口气而已,等到他看见墨九星时,才真的吃了一惊。 他实在想不到墨九星竟也已是个死人。 院子里还是没燃灯。 墨九星就倒在院子里,整个人都扭曲收缩,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 叶开怔住。 他知道墙头上的两个人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但他却想不出墨九星是怎么死的。 他看见过墨九星的武功。 一个人若已能将自己的功力练得收放自如,别人要杀他,就很不容易。 何况墨九星的沉着和冷静,也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是谁杀了他,有谁能杀他? 叶开俯下身。 草帽还在墨九星头上,可是现在他已不能再拒绝别人摘下来。 叶开摘下这顶草帽,就看见了一张惨碧色的、已扭曲变形的脸。 他是中毒而死的。 是谁下的毒? 叶开动也不动地站着,刀锋般的冷风一阵阵刺在他脸上。 他终于明白墨九星是怎么死的了。 但他却还是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总是要将这顶草帽戴在头上。 这顶草帽没有特别的地方。 墨九星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地方是叶开看不得的。 除了脸上的寒星外,他也是个很平凡的人,只不过比叶开想象中苍老些。 一个很平凡的人,一顶很平凡的草帽,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不平凡的秘密? 叶开慢慢地放下草帽,盖住了墨九星的脸,苦笑着道:“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牛肉呢?至少牛肉总是毒不死人的。” 墨九星的尸身也已收殓。 苦竹双掌合十,叹息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他嘴里虽然在念着佛号,脸上却连一点悲伤的样子都没有。 对墨九星的死,他显然也并不大同情。 叶开笑了笑,道:“出家人不该幸灾乐祸的。” 苦竹道:“谁幸灾乐祸?” 叶开道:“你。” 苦竹苦笑道:“人应该有好生之德,可是,他死了我的确不太难受。” 叶开道:“你这和尚虽然多话,说的倒好像都是老实话。” 苦竹叹了口气,道:“老实说,若不是因为我有多话的毛病,现在我早已当了大相国寺的主持。” 叶开笑了,他觉得这和尚非但不俗,而且很有趣。 苦竹又开始在念经,超度墨九星的亡魂。 叶开忍不住又打断了他的经文,道:“这里做法事的只有你一个人?” 苦竹道:“别的和尚都已睡着,这虽然是个庙,可是到这里来做法事的人并不多,到这里来的施主们,大多数都是为了吃素斋,看风景的。” 他叹息着又道:“老实说,这个庙简直就跟饭馆客栈差不多。” 这的确又是老实话。 叶开又笑了笑,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苦竹摇头。 叶开道:“就是因为你太多话,所以他才会死。” 苦竹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施主一定是在开玩笑。” 叶开道:“我从不在死人面前开玩笑。” 苦竹道:“施主难道还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苦竹道:“这里的蛇人多数都有毒,有毒的毒蛇也毒不死他。” 他又道:“可是除了他自己抓的那些毒虫外,他并没有吃别的。” 叶开道:“那些毒虫既然是他自己抓的,怎么能毒得死他?” 苦竹怔了怔,喃喃道:“看来这件事倒的确有点古怪。” 叶开却又笑道:“其实这件事并不古怪。” 苦竹不懂。 叶开道:“他的确是被那些毒虫毒死的,只因为那些毒虫身上,又被人下了种他受不了的毒。” 苦竹道:“是谁下的?” 叶开道:“死在墙头上的那两个人。” 苦竹松了口气,道:“这跟我多话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道:“有关系。” 苦竹道:“哦?” 叶开道:“若不是你多话,别人怎么会知道他吃的是五毒?” ——别人若不知道他吃的是五毒,又怎么会在那些毒虫身上下毒?苦竹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道:“下毒的人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被毒死,想不到他临死之前,还能把他们杀了报仇。” 这解释的确合情合理。 叶开道:“像他这种人,无论谁对他不起,他无论死活,都一定不会放过的。” 苦竹喃喃道:“活着时是凶人,死了也一定是恶鬼。” 叶开道:“所以你千万要小心些。” 苦竹变色道:“我……我小心什么?”叶开盯着他,缓缓道:“小心他忽然从棺材里跑出来,割下你的舌头,让你以后再没法子说话。” 苦竹脸色变得更难看,忽然道:“我的头疼得很,我也要去睡了。” 叶开道:“你不能走。” 苦竹仿佛又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若走了谁来超度他的亡魂?” 苦竹道:“他用不着别人超度,这种人反正一定要下地狱的。” 星光闪烁。大殿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之意,黑暗中仿佛真的有些含冤而死的恶鬼,在等着割人的舌头。苦竹简直连片刻也呆不下去了,连手里敲木鱼的棒糙都来不及放下,掉头就走,走过门槛时,几乎被绊了个跟斗。叶开看到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出家人本不该怕鬼的,除非他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他做了什么亏心事?他真的怕鬼,还是怕别的? 五口崭新的棺材,并排摆在殿里。 叶开还没有走,他不怕鬼,他没有做过亏心事。 他站在冷风中,看着这五口崭新的棺材,喃喃道:“这庙里虽然很少做法事,准备的棺材倒不少,难道这里的和尚都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今天晚上会死很多人?” 他说的声音很轻,因为他知道这些问题谁也不能答复,他本是说给自己听的。 就在这时,苦竹忽然又从外面冲了进来,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仿佛想叫,却叫不出声音来。 叶开忽然发现他不但脸色变了,头的颜色也变了,变成种可怕的死黑色,他指着自己的舌头好像要对叶开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叶开冲过去,才发现他舌头上有两个牙印,竟显然是毒蛇的牙印。 他的舌头在嘴里,毒蛇怎么会咬到他的舌头上去的,莫非这里真有恶鬼要封住他的嘴? 苦竹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刀!” “你要我用刀割下你的舌头?”这句话说出,叶开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只见苦竹的舌头越肿越大,呼吸越来越急促,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咬。一截舌头被他自己咬了下来,血溅出,血也是黑的。 苦竹终于发出了一声惨呼,叫声突然停顿时,他人也已倒下,临死之前,竟还是咬下了自己的舌头。 这多嘴的和尚,无论死活都已不能多嘴。 第三一章 漫天要价 阳光普照,今天居然又是好天气。 叶开大步走出了冷香园,看来更神气十足,因为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已下了肚。 面是在冷香园里吃的。 今天一大早,上官小仙就叫人在厨房里开了伙。 ——有钱能使鬼推磨,金钱帮无论做什么事,都像比别人快得多。 而且那碗炖鸡面的滋味,竟比叶开所吃过的任何一碗面都要好得多。 这并不是因为他肚子特别饿,而是因为做面的师傅,竟是特地从杭州奎无馆找来的。 ——金钱帮里无论做什么事的,都绝对是第一流的人才。 看来这并不是吹嘘。 叶开吃光了那碗面,心里却不太舒服。 他越来越看不透金钱帮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他甚至无法想象。 转过几条街,就是很热闹的太平坊。 叶开花了三十文钱买了一大包花生,又花了五十文钱买了两根长竹竿。 他已学会了在紧张的时候剥花生。 手里有件事做,总可以使人的神经松弛些。 可是他买竹竿于什么呢? 延平门在城南。 穿过丰泽坊和待贤坊,就是延平门。 ——每天中午,也不知有多少人出入延平门。 这句话也不假。 站在待贤坊的街头看过去,城门内外,人群熙来攘往,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你还是一样看不出孤峰是谁。 叶开的确看不出。 他先坐在茶馆里喝了壶茶,问伙计要了根绳子,又要了张红纸。 然后他就用柜上的笔墨,在红纸上写了八个大字。 “高价出售,货卖识家。” 虽然已有很久未曾提笔,这八个字居然写得还不错。 叶开用两根竹竿将这张红纸张起来,放在城门口,叉看了两遍,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可是他要“高价出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他自己? 叶开当然不会出卖自己。 日色渐高,已近正午。 他忽然从怀里拿出了青铜面具和一,块玉牌,用绳子系起来,挑在竹竿上。 这正是多尔甲的遗物。 狰狞的青铜面具,在太阳下闪闪发着青光,玉牌却晶莹圆润,珍贵可爱。 进出城门的人,都不免要多看他两眼,却没有人来问津。 这面具实在太可怕,谁也不愿买这么样个面具带回去。 叶开当然也不会着急。 这面具只不过是他的鱼饵,他要钓的是条大鱼。 ——条会吃人的大鱼。忽然间,一辆黑漆大车在前面停住。 这辆车是从城外来的,本要驰过去,停得很突然。 一个服饰很华丽、白面微须的中年人伸出头盯着竹竿上的面具和玉牌看了两眼,就推开车门走下来。 终于有生意上门了。 叶开却还是很沉得住气。 要想钓大鱼,就一定要沉得住气。 这中年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一双看来很精明、很锐利的眼睛,始终盯在竹竿上,忽然问道:“这是不是要卖的?” 叶开点点头。 指了指红纸上的八个字。 中年人淡淡道:“这块玉倒是汉玉,只可惜雕工差了点。” 叶开道:“非但雕工差了些,玉也不好。” 中年人面上露出笑容,道:“你这人做生意倒还很老实。” 叶开道:“我这人本来就老实。” 中年人道:“却不知你想卖什么价钱?” 叶开道:“高价。” 中年人道:“高价是多少?” 叶开道:“你不妨先出个价钱。” 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一眼竹竿上的玉牌,道:“三十两怎么样?” 叶开笑了。 中年人也笑了,道:“这价钱我虽已出得太高了些。可是君子一言,我也不想再杀你的价。” 叶开道:“三十两?” 中年人道:“十足十的纹银三十两。” 叶开道:“你是想买哪一样?、中年人道:“当然是这块玉牌。” 叶开道:“三十两却只能买这根竹竿。” 中年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看不见了,沉下了脸,道:“你想要多少?” 叶开道:“三万两。” 中年人几乎叫了起来:“三万两?” 叶开道:“十足十的纹银三万两。” 中年人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疯子。 叶开悠然道:“这块玉牌的玉质虽然不太好,雕工也很差,可是你若要买;就得出三万两,少一文我都不卖。” 中年人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叶开又笑了,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在笑。 “一块玉牌就想卖三万两,这小子莫非是穷疯了?” “这种价钱,也只有疯子才会来买。” 当然已没热闹可看,那辆黑漆大车已转过街角,看热闹的人也已准备走。 谁知街角后突然又传来马嘶声,那辆黑漆大车忽然又赶了回来,来时竟比去时还快。 赶车的马鞭高举,呼哨一声,马车又在前面停下。 那中年人又推门走了下来,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大步走到叶开面前,道:“你刚才要三万两?” 叶开点点头。 中年人忽然从身上拿出一叠银票,数了又数,正是三十张。“拿去。” 他居然将这三十张银票全都递过去给叶开。 叶开却没有伸手接,反而皱了眉,问道:“这是什么?” 中年人道:“这是银票,全是京城四大恒出来的,保证十足兑现。” 叶开道:“保证十足兑现?” 中年人道:“我姓宋,城西那家专卖玉器古玩的‘十宝斋’就是我开的,这里的街坊邻居们,想必也有人认得我。” “十宝斋”是多年的金字招牌,宋老板也是城里有数的富翁。 人丛中的确有人认得他。 可是,做生意一向最精的宋老板,怎么肯花三万两银子买块王牌?莫非他也疯了? 叶开却偏偏不肯伸手去接,又问道:“这银票是多少?” 宋老板道:“当然是三万两,这是一千两一张的银票,一共三十张,你不妨先点点数。” 叶开道:“不必点了,我信得过你。” 宋老板终于松了口气,道:“现在我是不是已可将这块玉牌拿走?” 叶开道:“不行。” 宋老板怔了怔,道:“为什么还不行?” 叶开道:“因为价钱不对。” 宋老板的白脸已变黄了,失声道:“你刚才岂非说好的三万两?” 叶开道:“那是刚才的价钱。” 宋老板道:“现在呢?” 叶开道:“现在要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 宋老板终于叫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条忽然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猫。 旁边看热闹的人,表情也跟他差不了多少。 叶开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悠然道:“这块王并不好,雕工也差,可是现在无论谁要买,都得三十万两,少一文也不卖。” 宋老板跺了跺脚,扭头就走,走得很快,可是走到马车前,脚步反而慢了下来,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竟像是在恐惧。 他恐惧的是什么? 他自己的马车里,有什么能令他恐惧的事? 最奇怪的一点,还是三万两这价钱明明已将他气走了,他为什么去而又复返? 叶开的眼睛里在发着光,一直盯着马车的窗子,只可惜车厢里太暗,从外面的阳光下看过去,什么也看不见。 宋老板已准备去拉车门,但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刚伸出手,又收了回来。 车厢里却像是有个人轻轻说了句话,谁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 宋老板却听见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又被人踢了一脚。 是谁在车厢里? 为什么一直躲在里面不露面?他在说什么? 宋老板听了这句话,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叶开眼睛里光芒闪动,竞好像已找出了些问题的答案。 ——现在要买这块玉牌的,并不是宋老板,而是躲在车厢里的这个人。 ——他自己不肯出面,就逼着宋老板来买。 宋老板显然被他威胁住了,想不买都不行。 ——这人是用什么手段威胁宋老板的?为什么一定要买到这块玉牌? 除了魔教中的人外,还有谁肯出这么高的价钱来买一块玉牌? ——难道这人就是孤峰? 寒冬时的阳光,当然不会太强烈,风吹在人身上,还是冷得很。 可是宋老板却已满头大汗。 他站在车门前发着怔,一双手抖个不停,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又转身走了回来,脸上的表情看来又像是个被人绑上法场的死刑犯。 叶开看着他走过来,悠悠道:“你现在已肯出三十万两?” 宋老板紧握了双拳,居然真的点了点头,满头大汗淋漓而落,咬着牙恨恨道:“三十万就三十万。” 叶开笑了。 宋老板吃惊地看着他,道:“你笑什么?” 叶开道:“我在笑你。” 宋老板道:“笑我?” 叶开道:“我在笑你刚才为什么不买。” 宋老板道:“现在……” 叶开道:“现在的价钱跟刚才又不一样了,现在要三百万两,少一文都不卖。” 宋老板跳了起来:“三百万两?” 这气派很大的大老板,现在竟像是个孩子般大叫大跳:“你……你……你简直是个强盗,你好黑的心。” 叶开淡淡道:“你若认为这价钱太高,可以不买,我并没有勉强你。” 宋老板狠狠地瞪着他,就像是恨不得咬他一口,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一口气却已接不上,忽然一跋跌倒在地上,竟被气得昏了过去。 看热闹的人也在瞪着叶开,大家都觉得这个人不但是个强盗,简直比强盗的心还黑。 叶开却一点也不在乎,忽然对着那辆马车笑道:“阁下既然想要这东西,为什么自己不来买?” 马车里没有动静。 叶开道:“阁下若肯自己出面,我也许一文都不要,就奉送给阁下。” 一直全无动静的马车里,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刀锋般的冷笑。 “真的?” 叶开微笑着道:“我是个老实人,我从不说假话。” “好!” 这个字刚说出来,突听“突”的一声大震,崭新的黑漆车厢,突然被撞得四分五裂。 赶车的几乎一个跟斗跌下,拉车的马昂首惊嘶——车厢里已出现一个人。 一个铁塔般的巨人,赤着上身,穿着条大红的扎脚裤,腰上系着一条比巴掌还宽的金板带,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叶开,看来活活像是个刚脱樊笼的妖魔恶怪。 人群大乱。 这巨人已握紧了双比醋瓮还大的拳头,一步步向叶开走过来。 无论是人是马,突然受到惊骇之后,第一个反应通常都是同样的:跑。 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可是现在拉车的两匹马都没有跑出去。 只不过惊嘶着,人立而起。 因为这巨人反手一拉车辕,两匹马就已连一步都跑不出去。 人群虽乱,却没有跑,因为大家都想看看这件事的结局。 不管怎么样,这都可以算是件百年难遇的怪事。 大家看着这个用一只手就可以力挽奔马的巨人,再看着叶开,无论是谁都可以看得出,倒霉的一定是叶开。 看来这巨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叶开的脑袋敲扁。 叶开却笑了。 他微笑着,忽然问道:“你有多高?” 这种时候,这句话虽然问得奇怪,巨人还是回答道:“九尺半。” 叶开道:“九尺半的确已不能算矮。” 巨人傲然道:“比我再高的人,这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叶开道:“兵器是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你若是杆枪,一定是杆好枪。” 巨人道:“我不是枪。” 叶开道:“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也是以长短来分贵贱的,譬如说,长的竹竿就比短的贵,所以你若是根竹竿,一定也很值钱。” 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也不是竹竿。” 巨人道:“我是人。”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人,所以实在可惜得很。” 巨人瞪起眼,道:“有什么可惜?” 叶开淡淡道:“只有人是从不以长短轻重来分贵贱的,一个人的四肢若是发达,头脑就往往会很简单,所以越长的人,往往反而越不值钱。” 巨人怒吼一声,就像是只大象般冲过来,看来他根本用不着出于,就可以把叶开活活撞死。 就算是棵大树,也受不了他这一撞的。 只可惜叶开也不是棵树。 这巨人当然撞不倒他——没有人能一下子撞倒他。 可是就在这巨人撞过来的时候,本来已气得晕倒了的宋老板,却忽然从地上窜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射出了弦。他不但出手快得要命,出手的时候更要命。 可惜他井没有要了叶开的命。 巨人从前面扑过来,宋老板从反面发出了这致命的一击。 叶开人已到了竹竿上。 没有人能想到宋老板会突然出手,更没有人想得到叶开能闪避开。 他竟似被风吹上竹竿的,竟似已变成了片飞云,一片落叶。 宋老板吃了一惊。 ——这明明已是十拿九稳的一击,怎么会忽然落空的? 他的左时点地,右手已抽出柄刀,刀光一闪,直削竹竿。 巨人已张开了一双蒲扇般大的手掌,在下面等着。 竹竿一断,竹竿上的人就要跌下来。 只要叶开一跌下来,就得落入这巨人的掌握,无论谁落入了他的掌握,都无疑是件很悲惨的事。 他要捏碎一个人的头颅,简直比孩子捏碎泥娃娃的头还简单。 “格”的一声,竹竿折断。 有的人甚至已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叶开果然已向这巨人的子掌落下。 只听又是“砰”的一响,一个人倒了下去,两个人飞了起来。 倒下去的竟是那巨人,飞起来的却是叶开和宋老板。 叶开刚落下来,突然反时一撞,膝盖和右时同时撞在巨人身上。 巨人倒下时,他已借势飞起。 宋老板也已跟着飞起,刀光如长虹经天,急削叶开的腰。 谁知叶开的腰突又水蛇般一摆,左手己扣住了宋老板的右腕。 刀落下,斜插在马车上。 他们人也落在马车上,马车的车厢虽然已碎裂,底盘却没与裂。 两个人同时跌在上面,拉车的马又一惊,惊嘶着狂奔出去。 这次没有人再拉它们,也没有人能拉得住它们了。 车夫早已吓得不知去向,两匹受了惊吓的健马,一辆没有人赶的马车,在街道上狂奔,除了疯子外,还有谁会去挡住它的路,街上的人纷纷闪避。 宋老板在车上打了个滚,还想跳起来,可是一只拳头已在眼前等着他。 他刚跳起来,就看见这只拳头,接着,就看见了无数颗金星,这次他真的晕了过去。 叶开轻轻吐出口气,不管这个宋老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是个很不简单的人,能叫他躺下来,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健马还在往前奔,叶开并没有拉住它的意思,反而坐上前面车夫的座位,打马前行。 他要去追一个人。 现在已过了正午,叶开并没有找到布达拉,他要追的人是谁? 第三二章 飞狐归天 古老的城市,古老的街道。这条街是用青石板铺成的,狭窄而倾斜。 前面有辆驴车,车上堆满了鸡笼,笼子里装满了鸡,显然是从城外送鸡进城来卖的。 赶车的是个老头子,喂鸡的是个老太婆,两个人头发都自了。老太婆蹲在驴车上喂鸡,连腰都直不起来,老头子坐在前面赶车,连鞭子都扬不起。 每个城市里都有人吃鸡,天天都有人吃鸡。 既有人吃鸡,就有人卖鸡,这本是很平常的事。 这老头子和老太婆看来更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但叶开追的好像就是他们。 看见他们在前面,叶开打马更急。 老头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双昏花的老眼里,突然发出了光。 老太婆忽然提起个鸡笼,吆喝一声,把笼子里的鸡全都倒出来。 大大小小的十几只,有的飞,有的叫,有的跳,路旁的野狗也冲了出来,又叫又跳。 鸡飞狗跳,街上又乱成了一团。 拉车的马又惊嘶着人立而起,等到叶开再打马冲过去时,前面的驴车已经转过街角。 叶开冷笑,突然跃起,掠上屋脊。 他已下了决心,绝不让那老头子溜走。 他为什么一定要追他们? 他们为什么要逃? 驴车还在跑,鸡还在叫,车上的人却已不见了。 这是条很窄的横巷,稍为大一点的车子,根本就走不进来。 巷子里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有,两旁的门都关着,院子里也没有人。 那老头子和老太婆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他们躲进了哪个院子里? 叶开并没有一家家去我,他还是去追那辆没有人的驴车。 穿过横巷,有个斜坡。 驴车虽然没有人驾驭,居然还是转了个弯,才沿着斜坡冲下去。 叶开突然一掠四丈,凌空翻身,落下来时,正好落在驴予背上。 过了斜坡,驴车就慢了下来。 叶开还是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忽然笑了笑,道:“我本来认不出你的,只可惜你来的时候太巧。” 他是在跟谁说话? 车上没有别的人,只有鸡和驴子,一个正常的人,是绝不会跟驴子说话的。 但是他居然又接着说了下去:“你们进城的时候,正是最乱的时候,我本来也不会看见你们,可惜那时我恰巧站在竹竿上,那时候进城来的人,也不止你们两个,本来我就算看见你们,也绝不会疑心,可惜你们的样子却跟别的人都不一样。” 他说到这里,驴车下面忽然有人叹了口气,道:“我们的样子有哪点跟别人不一样?” 卅开又冷笑:“你自己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 驴车下面的人道:“我觉得我们的样子连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 叶开微笑道:“也就h因为你们的样子连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所以才特别。” 这句话非但驴车下面的人听不懂,除了他自己外,能听懂的人只怕还不多。 所以他又解释着道:“因为那时候别人的样子都很特别……” 那时每个人都很吃惊,很紧张,很兴奋,就算刚进城来的,也不禁要瞪大了眼睛,吃惊地去看叶开和那巨人。 可是这老头于和老太婆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叶开道:“你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只因为你们早就知道那地方会发生那件事,只因为那件事原来就是你们安排的,好掩护你们进城。” 驴车下又没有声音了。 叶开也不再开口,赶着驴子,慢慢地往前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人冷笑着道:“我看错了你,我想不到你竟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叶开道:“我是怎么样个人?” “是个该死的人。”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驴子突然惊嘶,跳了起来,叶开也跟着跳了起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两个人从驴车下窜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两个人的身法都极快,骇然正是那两个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头子和老太婆。 叶开追的是老头子。 老头子轻功本极高,本来也未必能追得上的。 但是现在他身手却像是有些不便,显然受了很重的伤。 难道他就是伤在葛病伞下的孤峰? 叶开并没有用他的刀。 不到万不得已时,他绝不用他的刀,他的刀并不是用来杀人的。 可是他本人就像是一柄刀。 飞刀! 三个起落后,他已追上了这老头子,再凌空一翻,已挡住了这老头子的去路。 老头子还想扑上去,身子却突然一阵抽缩,就像是突然有条看不见的鞭子,重重地抽在他身上。 他的脸是经过易容改扮的,当然绝不会有任何表情。 可是他眼里却充满了痛苦、愤怒和怨毒,正刀锋般盯着叶开。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笑。 他也许想笑。 却笑不出口,因为他已认出这个人。 “若不是你受了伤,我本来追不上你的。”他叹息着道:“你的轻功,果然是天下无双的轻功。”老头子握紧双拳,道:“你已认出了我?”叶开点点头,黯然道:“莫忘记我们本来是朋友,老朋友。” 老头冷笑道:“我没有你这种朋友。” 他还想用力抱起拳,抱着胸,只可惜他人已萎缩。 就连他眼睛的光芒都已消失。 现在这双眼睛就算还像是一把刀,也已是把生了锈的刀。 叶开道:“你的伤很重。” 老人咬紧牙,不开口。 叶开叹道:“你既然受了重伤,就不该泡在热水里的。” 他果然已认出了这个人。 ——除了“飞狐”杨天外,还有谁的轻功能令叶开佩服。 ——一个人若想隐瞒自己的伤势,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水盆里更好? 叶开道:“可是江湖中的事,无论谁都难免受伤的,这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你为什么要瞒我?” 杨天道:“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法子解释?根本没法子说下去了叶开道:“你要瞒着我,只因为你算准我一定已知道孤峰受了伤,你要瞒着我,是因为你就是魔教中的‘布达拉天王’。” 杨天的身子在颤抖,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是否认不了的? 叶开长长叹息,道:“你的聪明我也一直都很佩服,所以我实在想不通,像你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入魔教?” 杨天终于发出了声音。 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没法子形容的笑声。 他“咯咯”地笑着,声音越来越大,可是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小。 他竟真的在萎缩。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已真的变成了个老人。 突然笑声断绝。 他倒了下去。 阳光依旧辉煌,可是叶开已感觉不到它的温暖。 杨天当然更感觉不到。 他是带着笑而死的,一个人临死时还能笑,并不是件容易事。 可是他本来就没有理由笑。 一个人的秘密若被揭穿,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一定笑不出。 他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能笑? 叶开的手冰冷,额上却在流着汗,冷汗。 他听得出杨天的笑声中,仿佛带着种奇怪的讥诮之意。 但他猜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论那是什么意思,现在都已变得没有意义,人死之后,他拥有的一切就都已随着生命消失。 死人唯一能带走的,只有一样:秘密——杨天是不是也带走了什么秘密? ——死人有时候也能说话的,只不过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是不是还能将这秘密说出来? 用他的伤口。 伤口溃烂,流出来的血都是乌黑的,可是伤口并不大。 叶开若不是亲眼看见,实在很难相信这针孔般大的一点伤口,就能要了“飞狐”杨天的命。 风冷如刀,岂非也总是没有声音的。 叶开听见的声音,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来的是刚才从另一方向逃走的老太婆。 现在她身上穿的,当然已不是那套紧身的黑缎子小棉袄。 她那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现在当然已变了样子。 变不了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小小的、弯弯的,笑起千时像钩子般的眼睛。 杨天就在她面前,她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在盯着叶开,好像一下子就想把叶开的魂勾走。 叶开卷起死者的衣襟,站起来,过了很久,才说出三个字:“他死了。” “我看得出。” “他是你的男人?” “他活着时是的。” “自己的男人死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有点难受的。”叶开也在盯着她:“但我却看不出你有一点难受的样子。” “我本就是寡妇。他并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我看见过的死人,也不止他一个。” 王寡妇道:“无论什么事,只要习惯了,也就不会难受了。” 她显然在叹息,可是无论谁都听得出,她的叹息声中并没有什么悲伤之意。 叶开无话可说。 她说的至少是真话,真话总是令人无法反驳的。 王寡妇忽然又问道:“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他早已受了伤。” 王寡妇道:“可是他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什么现在忽然死了?” 叶开道:“因为他受的伤并不重,中的毒却很重。]王寡妇道:“哦?” 叶开道:“他虽然用药物勉强压制住毒性,可是一奔跑用力,毒势就发作了。]王寡妇忽又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叶开当然知道。 王寡妇道:“你知不知道‘飞狐’杨天不但轻功高,而且还有很多别的本事?” 叶开道:“治伤疗毒,也是他的专长之一。” 王寡妇道:“但是你现在却还要说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世上只要有一种他不能解的毒,他就可能破毒死。” 王寡妇道:“真的不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我从不杀朋友。” 王寡妇道:“他真的是你的朋友?” 叶开长长叹息,黯然道:“只要他做过我一天朋友,就永远是我的朋友。” 王寡妇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了笑,道:“我也听说过你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哦?” 王寡妇道:“我还听过一句话。” 叶开道:“什么话?” 王寡妇道:“朋友妻,不可戏,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后戏。” 她笑时眼睛媚如新月:“这句话我好像也听你说过。” 叶开苦笑。 王寡妇道:“现在他已死了,我还活着,你……” 她没有说下去。 他知道她的意思,只要是男人,都应该明白的。 叶开看着他,忽然道:“你见过韩贞没有?” 王寡妇当然见过。 她带着笑道:“那小子本来也在打我的主意,可惜我一看见他就想吐。” 叶开道:“为什么?” 王寡妇道:“因为他的鼻子。” 叶开也笑了。 王寡妇道:“他那鼻子看起来简直就嫁是烂茄子。” 叶开微笑着,问道:“你知不知道他那鼻子怎么会变成那样子的?” 王寡妇道:“是不是被人打的?” 叶开道:“对了。” 王寡妇道:“你知道是被谁打的?” 叶开笑道:“我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王寡妇也知道了,笑道:“一定就是被你打的,对不对?” 叶开道:“对。”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你现在最好赶快走,带着你的男人走,好好的替他埋葬。” 王寡妇很意外:“你要我走,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的手很痒,你若再不走,我保证你的鼻子很快就会变得跟韩贞一样。” 王寡妇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她至少还算很识相。 等她把杨天的尸体载上驴车,叶开才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他走得很慢。 走出横巷,走上大街,前面围着一堆人,围着一辆破马车。 宋老板已死庄马车上,身上只有一点针孔般大的伤口。 伤口在他的眉心。 叶开挤进人丛,看了看,又挤出来,脸上居然并没有吃惊的样子。 这件事竟似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又走回延平门,那巨人也死了,也同样只有一点伤口。 一点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伤口,却已将铁塔般的巨人置之于死地。 围着他看的人更多。 则开正想悄悄地溜走,忽然问,一个人揪住了他的衣襟,冷冷道:“你走不了的。” 一个人无论有没有做亏心事,若是忽然被个官差一把揪住了衣襟,都难免要吓一跳。 掀住叶开衣襟的这个人,正是个戴着红缨帽、提着短棍的捕快。 旁边已有人在叫:“刚才跟宋老板打架的就是他。” “我知道是他。” 这捕快又扣住了叶开的手腕,用的居然是小擒拿手。 他冷笑着道:“你伤了两条人命,居然还敢露面,你的胆子倒不小。]叶开当然很容易就能甩脱这只手,对”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他至少有一百四十四种破法。可是他井没有这么样做。 他并不是怕这个捕快,而是尊敬。 不管这捕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同样尊敬。 因为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法律。 他甚至连分辩都没有分辩。 这种事本来就不是这种捕快能了解的,他根本没法子分辩。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捕快已押着他上了辆马车,厉声道:“人命关天,王法如炉,你就算有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怕你不招。” 叶开就跟着他上了马车,等到车子开始走,才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捕快道:“不管怎么样,先关起来再说。” 叶开道:“然后呢?” 捕快道:“然后再用上好的人参炖一只鸡,做四五样精致的下酒菜,烫几壶陈年的竹叶青,请你连酒菜一起吃下去。” “他”的眼睛忽然充满笑意,声音也变得春风般温柔。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想胀死我。” 第三四章 双重身份 叶开怔住,上官小仙更吃惊。死的怎么会是韩贞?叶开想不到,上官小仙更觉得意外。韩贞既然已死在这里,丁灵琳呢? 上官小仙轻轻地放下床,慢慢地转过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窗外一片黑暗,夜色无情,忽然又已来临。 她面对着这无情的夜色,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原来她先杀了韩贞才走的。” 叶开道:“你认为是她杀了韩贞?” 上官小仙道:“你认为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上官小仙道:“你能确定?” 叶开道:“武功也有很多种,最可怕、最有效的却只有一种。” 上官小仙道:“哪一种?” 叶开道:“只有杀人的武功,才是真正有效的武功。” 上官小仙同意。她也知道有很多人的武功虽高,却不能杀人,也不敢杀人。 叶开道:“杀人的武功,丁灵琳绝对比不上韩贞。”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断定韩贞绝不是死在她手里的?” 叶开道:“绝不是。” 上官小仙道:“可是现在丁灵琳已走了,韩贞却已死在这里。” 这是事实,事实是谁都不能反驳的。 上官小仙道:“若不是丁灵琳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能杀韩贞的人也不多,何况,这屋子里除了他和丁灵琳外,并没有第三人。 上官小仙道:“他若不死,绝不会让丁灵琳走,难道有人先杀了他,再绑走了丁灵琳?” 这些问题有谁能回答?叶开也走过来,推开了另一扇窗子。窗子虽不同,窗外的夜色却是相同的,同样寒冷,同样无情。他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他的眼睛就如同窗外的夜色般深沉黑暗。 上官小仙垂着头,终于轻轻道:“我刚才不该问那些话。” 叶开沉默,上官小仙道:“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赶紧想法子去找丁灵琳,她……” 叶开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不必找了。” 上官小仙很意外,她从未想到叶开会说出这种话,忍不住转过头,吃惊地看着他,道:“你是说,不必去找了?”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既然已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又何必再去找?” 上官小仙道:“谁知道她的下落?”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更吃惊,道:“你是说我知道她的下落?” 叶开淡淡道:“我已说得很清楚,你也听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看着他,没有动,没有开口,像是已完全怔住。 叶开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的确已死了三个,可是孤峰并没有死。” 上官小仙道:“杨天还没有死?” 叶开道:“杨天不是孤峰,吕迪也不是。” 上官小仙道:“杨天没有受伤?” 叶开道:“他受了伤,伤得很重,可是受伤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孤峰。” ——球是圆的,圆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球。 上官小仙道:“他若不是孤峰,为什么不敢让人知道他受了伤?为什么要瞒着你?” 叶开道:“因为他以为我是你的奴才,以为我也入了金钱帮。” 上官小仙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话,我连一句也不懂。” 叶开道:“你应该懂的,也只有你才懂。”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出手伤他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在苦笑,道:“我若不是很了解你,一定以为你已醉了。” 叶开道:“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上官小仙道:“杨天本是我的好帮手,我为什么要出手伤他?” 叶开道:“因为他先要杀你。” 上官小仙笑了。她的笑,就跟叶开在无可奈何时那种笑完全一样。 叶开却没有笑。事实上,他脸上的表情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严肃过。他沉着脸道:“他久已想杀了你,却一直没有机会,只有冒险行刺。” 上官小仙道:“行刺?” 叶开点点头,道:“也许他低估了你的武功,也许他在无意间发现你已受了伤,所以决定乘此机会,冒险试一试。” 上官小仙在听着,她不再辩驳,好像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值得辩驳。 叶开道:“他决定动手的时候,想必就在初一的晚上。” 上官小仙居然笑了笑,道:“假如要暗中去刺杀一个人,大年初一的晚上的确是好时候。” 叶开道:“他去行刺时,当然是蒙着脸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 无论谁要做刺客时,都绝不会以真面目示人。 叶开道:“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一击必定十拿九稳,谁知你的武功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得多,所以他非但没有得手,反而伤在你手下。” 上官小仙又笑了笑,道:“要杀我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道:“可是你也低估了他。”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他的轻功极高,虽然没有得手,却还是逃走了。” 上官小仙道:“想要捉住一条会飞的狐狸,当然也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道:“你以为他既然中了你的毒针,就算能逃走,也逃不远的,但是他还有种专解百毒的灵药,居然能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只要查出是谁受了伤,就知道刺客是谁了。” 叶开道:“所以他才会瞒着我,不敢让我看见他的伤口。” 上官小仙道:“他一定以为是我派你去调查刺客的。”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当然想不到你早已知道刺客就是他了。” 上官小仙道:“我怎么会知道。” 叶开道:“他以为王寡妇已死心塌地跟着他,以为王寡妇会替他保守秘密,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想不到王寡妇却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叶开叹道:“无论多精明的男人,都难免会被女人出卖的。”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这也许只因为男人总认为女人都是弱者,都是傻瓜。” 叶开同意这句话。 上官小仙道:“我既然已知道他就是刺客,为什么不杀了他?” 叶开道:“因为你杀人时总喜欢借别人的刀。” 上官小仙道:“能借别人的刀,去杀自己想杀的人,倒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叶开道:“你愉快,我就不愉快了。”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次你想借的,是我的刀。”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孤峰受了伤,我在找孤峰,杨天又恰巧受了伤,而且不敢把受伤的事说出来,这件事就好像一加一,再加一,必定是三。…上官小仙道:“所以我认为你只要找到杨天,就一定会以为他就是孤峰。”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几乎以为他是的。” 上官小仙道:“你的解释听来好像很合理,只可惜你又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杀人都有动机,要杀我,更一定要有很好的理由,因为无论谁都应该知道那绝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杨天很了解我,我对他并不坏,他为什么要冒险杀我?” 叶开道:“我也很了解他,他是个野心很大的人,所以才会入金钱帮。” 这点上官小仙也同意。 叶开道:“他越深入,越了解金钱帮势力的庞大,野心就越大。” 上官小仙道:“难道他还想做金钱帮的帮主?”叶开道:“他一定想得要命,只可惜……” 上官小仙道:“可惜只要我活着,他就永远没有这一天。” 叶开道:“所以他无论冒多大的险,也要杀了你。” 野心就像是洪水,一旦发作起来,就没有人能控制,连他自己都不能。所以野心不但能毁灭别人,也同样能毁自己,而且往往在毁灭别人之前,就已先毁了自己。可是一个人假如完全没有野心,活着岂非也很乏味?这岂非也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现在你的推测好像已渐渐变得完整些了。” 叶开道:“还不算完整。” 上官小仙笑道:“你自己也知道?” 叶开道:“我知道的事,也许比你想象中要多些。”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杨天一直不敢对你下手,为什么忽然有了勇气?”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一点。” 叶开道:“我等的本是孤峰,他为什么也恰巧在那时入城?”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二点。” 叶开道:“杨天若不是孤峰?谁才是孤峰?”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三点。” 叶开道:“孤峰若没有和多尔甲约好在延平门相见,多尔甲身上怎么会有那张血书?”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四点。” 叶开道:“墨九星本是个隐士,为什么一到长安,就能找出多尔甲的下落?”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五点。” 叶开道:“墨九星既然终年常食五毒,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毒死?”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六点,”叶开道:“苦竹本是个局外人,为什么也会忽然惨死?” 上官小仙笑道:“现在你的推测好像已有了六点漏洞。” 叶开道:“只有六点。” 上官小仙道:“无论谁的推测,若是有了六点漏洞,这推测根本不能成立。” 叶开道:“可是我这推测一定能成立。”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这六点漏洞,我都能解释。” 上官小仙道:“你说。” 叶开道:“漏洞虽然有六点,解释却只有一个,只要用两句话就能说出来。” 上官小仙道:“我在听。” 叶开道:“孤峰就是你,墨九星也是你!” 上官小仙又笑了。 ——你若很喜欢一个人,常常和这个人见面,他的毛病,你也一定会传染上的,上官小仙显然己学会了叶开的毛病,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遇着了困难危险的事,她也会笑,只不过她笑得比叶开更甜。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孤峰,所以杨天才敢下手,因为他发现你己受了伤。”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一个解释,好像还很合理。”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孤峰,所以才要杨天做你的替罪羔羊。” 上官小仙道:“这也有理。” 叶开道:“只有你才知道吕迪是多尔甲,也只有你才能约他到十方竹林寺去。” 上官小仙道:“所以墨九星也是我?” 叶开道:“你故意在脸上嵌起九颗寒星,始终不肯摘下那顶草帽,只因为你的易容术虽精妙,还是怕我认出你来。”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扮成墨九星呢?” 叶开道:“因为你要杀多尔甲。” 上官小仙道:“我要杀他?为什么要你去?” 叶开道:“因为你要让我亲眼看见多尔甲的死,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他接着又道:“多尔甲很可能也知道墨九星是你,所以他那最后一着杀手并没有真的使出来,想不到你却乘机杀了他。” 上官小仙在听着。 叶开道:“那本是故意演给我看的一出戏,多尔甲也是串通好了演戏的,就连你们说的那些话,也像是出戏。” 上官小仙道:“他为什么要来演这出戏?” 叶开道:“因为你们演这出戏本是为了要杀我,所以他再三跟我约定,不许我的飞刀出手,好让你有机会杀我。” 上官小仙道:“我并没有杀你。” 叶开道:“你没有,因为你真正要杀的并不是我,而是多尔甲,他至死也想不到那出戏最后的结局竟会忽然变了。” 想到多尔甲临死时眼睛里的惊讶和痛苦,叶开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他死得实在很冤枉。” 上官小仙道:“你同情他?” 叶开道:“我只同情他的死。” 上官小仙淡淡道:“每个人都要死的,他死得冤枉,只因为他本就是个愚蠢的人。” 叶开道:“他愚蠢?” 上官小仙道:“愚蠢也有很多种,傲慢自大岂非也是其中的一种。” 叶开无法辩驳。傲慢自大的确是种愚蠢,而且很可能就是最严重的一一种。 上官小仙道:“但是我并不愚蠢,现在我总算已明白你的意思了。” 叶开道:“你应该明白。” 上官小仙道:“你说我扮成了墨九星,再将吕迪找去,计划杀你,到最后却反而杀了他。” 叶开道:“听起来这的确是件很荒谬的事,可是这计划却绝对有效。” 上官小仙道:“也许就因为它不可思议,所以才有效。” 叶开道:“那封血书当然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杨天自己当然也知道他的秘密迟早会被你发现,已决定逃走。” 上官小仙道:“金钱帮的势力遍布天下,他能逃到哪里去?” 叶开道:“他已受过这一次教训,这次的行动,当然特别小心,所以他选来选去,才选了个你料想不到的地方。” 上官小仙道:“什么地方?” 叶开道:“长安城。” 上官小仙道:“这里就是长安。” 叶开道:“他算准你一定会认为他已逃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所以就偏偏选了个最近的地方。” 上官小仙也承认这地方的确选得不错。 叶开道:“只可惜他又将这计划告诉了王寡妇。” 上官小仙道:“他不能不告诉她,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要脱逃,一定要人帮忙的。” 叶开道:“他告诉了王寡妇,就等于告诉了你。” 上官小仙道:“我知道他逃亡的计划后,就伪造了那封血书?” 叶开道:。‘你算准我看到那封血书后,就一定会在延平门等着的。”上官小仙道:“这封血书又怎么会到了吕迪身上?” 叶开道:“血书本不在吕迪身上,是苦竹特地送来的。” 上官小仙道:“苦竹也是这件事的同谋?” 叶开道:“所以他才会被你杀了灭口,所有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已被你杀了灭口。” 上官小仙道:“宋老板和那巨人呢?” 叶开道:“他们是杨天的朋友,看见我在延平门,也故意演了出戏,好掩护杨天人城,杨天是怎么受了伤,他们当然知道。” 上官小仙道:“这秘密当然不能让你知道,所以我就将他们也杀了灭口?” 叶开道:“我早已算准你有这一着,所以他死了,我并不意外。”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么样一来,我杀的人倒真不少。” 叶开疲乏他说:“的确不少。” 上官小仙道:“我甚至还会自己杀自己。” 她又叹了口气,道:“假如我就是墨九星,岂非自己杀了自己?” 叶开道:“死的墨九星并不是你。” 上官小仙道:“不是?” 叶开道:“你知道我一定不会有那么好的胃口陪你吃那粗饭,所以早已准备了替死鬼,等我一走,你就毒杀了他。” 上官小仙道:“因为墨九星一死,这件事就死无对证了。这本就是个极周密的计划,也是个很好听的故事。” 叶开道:“我也希望这只不过是个故事。” 上官小仙仿佛很吃惊,道:“难道这不是故事?” 叶开道:“这件事的巧合太多,只有真实的事才会有这么多巧合。” 上官小仙道:“难道真实的事比故事还离奇?” 叶开道:“通常都是这样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听你这么说,连我自己都有点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了。” 她笑得还是那么纯真甜美:“可是,我的计划既然极周密,怎么会被你看破的?” 叶开道:“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有漏洞。” 上官小仙道:“这计划也有?” 叶开道:“我推测中的那些漏洞,也正是你计划的漏洞。”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若不是孤峰,就绝不能有这么多巧合。”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已完全确定了?” 叶开道:“直等到我看到他们的伤口后,才完全确定的。” 上官小仙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杨天、宋老板、巨人和苦竹,他们本是备不相关的人,本不可能死在同一个人手里,可是他们致命的伤口却完全一样。”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实在巧得很。” 叶开道:“巧合也就是漏洞。”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不但是金钱帮的帮主,也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是孤峰。” 上官小仙道:“莫忘记金钱帮和魔教本是势不两立的对头。” 叶开道:“我没有忘记。” 叶开接着道:“那么金钱帮的帮主是聪明人,他知道将敌人消灭并不是最好的法子。”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才是最好的法子?” 叶开道:“收服他,利用他,将敌人的力量,变成自己的武器。” 上官小仙道:“这法子的确不错。” 叶开道:“可是魔教的组织太秘密,力量太庞大,要想收服他,也只有一个法子。”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 叶开道:“做魔教的教主。” 上官小仙道:“要想做魔教的教主,就一定要入魔教。” 叶开道:“所以你入了魔教。” 上官小仙道:“魔教自从老教主去世后,权力就被四大天王分走了,谁也不愿再选新的教主,把自己已得到的权力再交回去。” 叶开道:“四大无王若是已死了三个呢?” 上宫小仙嫣然道:“那么剩下的一个,就算想不做教主,只怕都困难得很。” 叶开道:“只可惜像多尔甲他们那种人,是绝不会死得太快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不会。” 叶开道:“你当然也不能亲自出面对付他们。” 上官小仙道:“我做事一向不愿太冒险。” 叶开道:“他们也许至死都不知道金钱帮的帮主就是你。” 上官小仙道:“他们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叶开道:“所以你只有用一种法子才能杀得了他们。” 上官小仙道:“你说用什么法子最好?” 叶开道:“借别人的刀。” 上官小仙抚掌道:“对了,要杀他们那样的人,一定要借别人的刀,而且还要借一把特别的刀。” 叶开道:“可是你也知道,我的刀虽快,却很少杀人。”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才费了那么多的心思,绕了那么多圈子。” 叶开道:“你一定也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还是有个人看穿了你的秘密。” 上官小仙盯着他,过了很久,叹道:“你既然什么事都能看得穿,为什么看不穿我的心?” 叶开道:“我……” 上官小仙道:“我对你是真是假,你难道一点也看不出?” 她美丽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怨和悲伤,这究竟是真是假? 第三五章 一决胜负 叶开再次转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无论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现在都已不重要了。 叶开也不禁长长叹息,道:“我来的时候,还不想揭穿这件事的。”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你还有点不忍?” 叶开苦笑。 他不能否认,也并不是真的完全看不出她对他的感情。 上官小仙道:“你非但不忍,也不敢。” 叶开道:“不敢?” 上官小仙道:“因为你根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只凭推测,是不能定人罪的。” 叶开也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可是丁灵琳出了事,你就立刻不顾一切了。” 她眼睛里的悲伤,忽然又变成了妒恨:“她究竟为你做了些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对她?我又有哪点比不上她?” 叶开沉默。 上官小仙道:“她到处闯祸生事,到处惹麻烦,还几乎一刀把你杀死,你不在的时候,她连半天都等不得,就急着要嫁人,嫁一次人还不够,一夜间她就嫁给了两个男人,像这样一个女人,有哪点值得你为她如此牺牲?” 叶开道:“我也想不通。” 上官小仙道:“那么你……”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只知道,就算她再杀我十次,再嫁给十个男人,我还是一样会这么样对她的。”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知道她对我是真心的,我信任她。” 上官小仙霍然站起来,又慢慢地坐下。 她坐下时,已不再是个情感激动的女人。 她站起来时,情感仿佛要崩溃,可是等到她坐下时,她已变成了冷酷如冰山、锐利如刀锋的金钱帮帮主。 也许女人本就是多变的,她只不过变得比任何人都快而已。 也许她根本没有变,变的只不过是她的伪装。 叶开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叶开道:“但我却还有一点不能不说。”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的确连一点证据都没有,这些事你本不必承认的。”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必否认。”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冷冷道:“因为我不但是金钱帮的帮主,还是魔教的教主,我不但掌握了天下最可怕的两大帮派,还掌握了丁灵琳的性命,我无论是承认也好,是否认也好,你都只有听着。” 叶开征住。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没法子对付她,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叶开的确已无话可说。 上官小仙道:“那么我说的话,你就要听着,每个字都仔细听着。” 叶开没有听。 因为他忽然听见了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她说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必听,因为,她根本就是在放屁。” 声音是从床下发出来的。 床下面明明只有一个人,一个死人,死人怎么能说话? 上官小仙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叶开也是的,但却连他们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一件事若连他们都想不通,这世上还有谁能想得通呢? 床下面明明只有一个死人,他们刚才还抬起这张床来看过。 现在这张床又被抬了起来,——被人从下面往上抬。 上官小仙的心却在往下沉。 ——刚才说话的人,竟是了灵琳,她听得出丁灵琳的声音。 可是丁灵琳怎么会在床下的?死了的韩贞怎么会变成活的丁灵琳? 上官小仙就想不通了。 叶开也想不通。 ——一件事若连他们也想不通,世上还有谁能想得通? 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丁灵琳自己。 丁灵琳并没有真疯。 这世上会装痴的并不止上官小仙一个人,丁灵琳也会。 你会的事,我都会。 她从床下走出来,看着上官小仙,眼睛里发着光:“你会骗人,我也会,你会杀人,我也会,而且绝不比你差。” “你要韩贞来杀我,再想法子让小叶以为我是发疯而死的。” “你一定想不到我反而杀了他。” “你会在我的炖鸡面里下迷药,我也会在他喝的茶里下迷药。” “他当然不会提防一个已发了疯的女人,就好像我们以前没有提防你一样,这法子本是我从你那里学来的。” ——死了的韩贞还在床下,这次他无疑是真的死了。 “我将他的尸体送到床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床下面有个地窖,是藏酒的地方。原来冷香园的酒都是藏在这种地窖里的,所以那天我们在外面连一瓶酒都找不到。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所以我就藏入地窖里,却将尸体摆在外面。我算准你看到韩贞死了后,一定会大吃一惊,绝不会再注意到下面还有个地窖。” “我还想听听你们在上面说些什么,看他是不是会被你骗走。” 她看着叶开,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光辉,柔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你这次绝不会再上她当的,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她说得很简单。 无论多曲折离奇的事,一说穿了,你就会发现它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复杂。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上官小仙一直在听着,苍白美丽的脸上,居然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等到丁灵琳说完了,她才慢慢地抬起手,放在桌上。 她那双纤柔秀气的手,竟忽然变得金属般坚硬。 灯也在桌上。 她的手在灯下发着光——并不是她的手在发光,是一双金属般锐利、却又像冰一般透明的手套。 那天晚上,在鸿宾客栈的后墙外,丁灵琳看见的就是这双手。 崔玉真在短墙头远远看见的也是这双手。 上官小仙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刚不坏,大搜神手。”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这手本是准备用来对付吕迪和郭定的。”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上官小仙道:“可惜他们却让我捻了。” 他们根本没有给她机会,让她用出这种武器。 她摊开手,掌心有一枚比绣花针还细的针:“这是我的上天入地,大搜魂针。”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杨天他们四个人,就是死在我这种针卞的。” 叶开道:“我也看得出。” 上官小仙道:“昔年梅花盗的梅花针,已今天下武林中人丧胆。” 叶开道:“我听说过。” 上官小仙道:“但是我可以保证,我这种针远比梅花针更可怕。”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种针想必是准备用来对付我的。” 上官小仙承认。 盯着叶开,忽又问道:“你的刀呢?” 叶开道:“刀在。” 上官小仙道:“在哪里?” 叶开没有回答。 天上地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刀是怎么发出来的。 刀未出手前,谁也想象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刀一定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上官小仙慢慢道:“我也知道你的刀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 叶开并没有谦虚。 因为刀虽然是他的,虽然在他身上,可是这种刀的神髓,却还是别人。 一个伟大的人。 天上地下,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人能代替他。 若不能了解他那种伟大的精神,就绝不能发出那种可以惊天动地的刀。 飞刀!飞刀还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 那并不是杀气,但却比杀气更令人胆怯。 上官小仙的瞳孔已在收缩,道:“你的刀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我的针也一样。”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也永远无法想象,我的针会从什么地方发出来,更无法想象它是怎么发出来的。” 叶开道:“我不会去想,也不必想。”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若认为你能封住我的出手,你就错了。” 叶开沉默,上官小仙道:“我的计如恒河沙数,你的刀却有限。” 叶开道:“我的刀只要一柄就已足够。” 上官小仙连眼角都在收缩,过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也许这就是命运。” 叶开道:“命运?” 上官小仙道:“也许我命中注定,迟早总要和你一决胜负的。” 她眼中又露出一抹悲伤:“正如昔年的上官帮主,是命中注定了要和小李探花一决胜负一样。” 叶开也不禁叹息,道:“昔年的上官帮主,的确不愧为一世之雄,只可惜现在……。” 上官小仙没有让他说下去,冷冷道:“昔年的上官帮主虽已不在,今日的上官帮主却还在。” 叶开道:“飞刀也在。” 上官小仙道:“昔年他们那一战,虽足以惊天地,位鬼神,却没有人能亲眼看到。” 丁灵琳忍不住道:“今日你们这一战,却一定会有人亲眼看到。” 上官小仙道:“没有。” 丁灵琳道:“有。” 上官小仙霍然转头,盯着她,冷冷道:“你想看?” 丁灵琳道,“我一定能看得到。”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若在这里,我的飞针出手,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他若为你分心他就只有死。” 丁灵琳怔住。 上官小仙既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她却只有走出去。 她走出去时,全身都冰冷。 门关起,把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关在门外。 门里剩下的只有死? 死的是谁?丁灵琳的腰弯下,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她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才真的能让她发疯。 可是发疯也没有用。 昔年那一战,她虽然没有见到,却听说过。 就连小李探花自己也承认,上官金虹的确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他,甚至还可以令他无法还手。 上官金虹故意将那些机会全都错过了,只因为他始终想赌一赌。 ——赌他是不是能躲得过小李探花那“从不虚发”的出手一刀。 这次上官小仙自然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丁灵琳嘴里在流着苦水。 叶开也许正在这扇门里,受着死的折磨,她却只有在门外等着。 就像孙小红和阿飞在等李寻欢时一样。 可是他们还有两个人。 在上官金虹的密室外,那扇门是铁铸的,无论谁也撞不开。 现在她面前的这扇门,她随时都可以闯进去,却偏偏不敢闯进去。 她绝不能让叶开分心。 她实在希望面前的这扇门,也是扇撞不开的铁门,那样她至少不必再忍受这种“控制自己”的痛苦。 没有亲自经历过的人,绝对想象不到这种痛苦有多么可怕。 她简直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双脚用钉子钉起来。 夜已深了。 丁灵琳还在等,整个人都已因“等待”而崩溃,悲哀的是,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 她等的也许只不过是叶开的死。 想到上官小仙的机智和武功,她实在不知道叶开能有几分机会活着走出去。 所以这扇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连心跳都已停止。 直到她又看到叶开。 叶开看来很疲倦,但却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丁灵琳看着他,眼泪终于慢漫地流了下来——当然是欢喜的泪。 欢喜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上官小仙呢?” 过了很久,她才能问出这句话。 回答只有三个字:“她败了。” 她败了。 这是多么简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但是又有谁能想象,这一刹那间的紧张和刺激。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巨。 一刹那! 一刀!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你甚至不必亲眼去看,只要去想一想,你的呼吸都不禁要停顿。 可是了灵琳并没有想。 所有的一切事,对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叶开还活着。 只要叶开还活着,她就已心满意足了。 门里还有哭泣声,死人是不会哭的。 难道上官小仙还没有死? 叶开的刀,本不是杀人的刀。 他让她活下去,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她以后已不会再是和以前同样的一个上官小仙了! ——宽恕远比报复更伟大。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句话对叶开是不适用的。 他用的是小李飞刀。 这种刀的力量是爱,不是恨。 上官小仙是不是也能懂得这道理? 丁灵琳也没有再问,因为现在她心里只有爱,没有恨,她正在看着叶开的眼睛…… 生命如此美好,爱情如此奇炒,一个人若还不能忘记仇恨,岂非愚蠢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