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世家五百年》 第1章 一朝流离六百年 第1章 一朝流离六百年 洪武二十三年,应天府江浦县,二凤山下农家院。 院外十几个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在树下小憩。 院中,李祺坐在柳树下,遥望苍翠青山,只觉人生无常,未来不可预测。 谁能想的到呢? 半个月前,他还在电竞房里玩着《大明世家五百年》这款3a游戏大作,一揉眼就穿进了游戏中,来到了六百年前的大明洪武二十三年。 而他的身份—— “李祺,字景和,大明开国第一功臣、韩国公李善长之子,尚皇帝朱元璋长女,临安公主朱镜静,生二子李芳、李茂,帝颇重祺,四方水旱,每命祺往振济。” 李祺心中默念着史书上对原身的记载。 “洪武二十三年……” “洪武二十三年,有人告发李祺之父李善长,明知丞相胡惟庸有谋逆之心,却不揭发,狐疑观望,皇帝震怒,认为李善长大逆不道,夺韩国公爵位,夷其三族。 李祺因驸马身份得以免死,夺功名勋爵,废为庶人,李祺与公主之子李芳、李茂因公主血脉,得以免死,李祺夫妇以及子女流放到江浦县,最终,李祺在流放地病死,终生不曾离开这里一步。” 这就是原身在历史上的一生。 李祺穿越后,曾试图改变李氏覆灭的结局。 但李氏宛如深陷蛛网的飞蛾,覆灭韩国公府的滔滔大势已成,他根本无从抵抗大厦倾覆! 一个个文字在心间流淌,似潺潺溪流,带着至高皇权下的微彻寒意。 袖手轻抚,他的个人信息清晰落在眼前。 【族长:李祺(罪人) 家族等级:庶族(罪责未消) 六维天赋: 内政:84;权变:86;军略:85;统率:87;勇武:52;学术:60。 嫡系子弟:0。 族长声望:-100(罪人之子-100)(最低-100,最高100) 家族声望:-100(谋逆罪孽之族,人人避而远之)(最低-100,最高100) 香火值:0(未开启) 成就值:0】 《大明世家五百年》是一款大明时期的历史类家族养成流游戏。 游戏介绍很是简单——【且造一个昌明隆盛之邦,立一家诗礼簪缨之族。】 玩家进入游戏后会随机一个身份,而后建立一个家族,这个家族会随着明朝历史进展不断延续。 在不谋朝篡位当皇帝的情况下,家族嫡系存活五百年,即可通关。 李祺落在自己的六维属性上,眼神一暗,“李善长之子,仕途断绝,背着家族罪孽,还在洪武朝,真是天崩开局,不知道新手大礼包能开出什么来,是否能帮助我尽快破局。” …… 深夜,孤灯微烁。 李祺没睡着,从穿越后系统就已经在更新,他在等待新手大礼包,继而制定接下来的计划。 “叮。” 【新手礼包接收完毕,获得地阶道具:半圣之姿;获得地阶道具:大儒传承。】 【地阶·半圣之姿(兴我道者,必此子也):六维学术天赋提升至90以上,内政、权变天赋提升至80以上,获得早慧、老成、正道、灵变、感染五大特性。】 【地阶·大儒传承(为往圣继绝学):立刻获得海量儒家知识,晋升为当世大儒。】 系统中的道具由高到低分为天、地、玄、黄四阶,天阶几乎不可见,地阶很少见,大多都是玄阶和黄阶道具。 李祺噌的一下坐起,他就知道李善长之子这种天崩开局,新手道具一定很强,果然如此。 这两件道具看起来很像,但侧重点各有不同,一个是直接灌顶,但上限被定死,仅仅只是大儒。 另一个是还需要费时间成本自己去学习,但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历史上的半圣都是什么人,孟子、荀子、董仲舒、朱熹、王阳明。 “这两件道具一出,这是要让未来的家族走经学世家的路线?” 李祺的主线任务是让李氏家族绵延五百年。 没有超凡之力协助,是做不到的。 李祺的目光落在了人物属性中,【族长声望:-100(罪人之子-100);家族声望:-100(谋逆罪孽之族,人人避而远之)】这两条上。 “一个家族未来的昌盛,在于家族初期打下的底子,现在的李氏相当于一个负资产的公司,不说未来的发展,首先要扭亏为盈,所以李氏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这两项声望补回去。” “增加声望,在仕途断绝的情况下,士林扬名是增加声望的不二之选,但这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李氏首先要被皇帝赦免身上的罪行。 待在这个山村里面,任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用武之地,所以如今破局的关键,是得到皇帝宽宥赦免! 好在我提前就做了一手准备,现在有道具在,可以做第二手准备。” 韩国公府被抄家灭族,是因为被胡惟庸案牵连,胡惟庸案是洪武四大案之一,杀了二十几位开国公侯,连坐了三万余人。 朱元璋还将抄家名单统合起来,特意颁布了《昭示奸党三录》,这一举动让天下惊悸,甚至称得上是震动史册。 至少在洪武、建文、永乐三朝,这是绝对翻不了的铁案。 但李祺必须要给父亲李善长平反,为他追封、为他上谥号,甚至让他配享太庙,否则整个李氏后裔都要永远背着罪人后裔的案底。 罪人后裔和功臣后裔的待遇和名声,那怎么能一样呢? 于是话又转回来了,要完成这些事情,那就不能留在江浦,要回到京城才行。 而且李祺每次想到那些看守他的锦衣卫看过来的眼神,以及江浦县令的眼神,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有人要害他! “回京城!” “必须立刻回京城!” 李祺不小心弄出了声响,他的妻子临安公主也醒了过来,见李祺坐着,伸手点了灯,屋中亮堂了几分,她柔声问道:“驸马,夜深了,怎么还不休息?” 李祺幽然望着临安公主,而后视线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穿越后他意识到滔滔大势已经压顶,韩国公府大厦倾覆的结局不可改变,他流放的结局不可改变后,系统的新手大礼包也没有出现后,他就做了最后的准备—— 让临安公主怀一个孩子! 听起来有些儿戏,但却很有效,若是临安公主有孕在身,皇帝总不可能让他宠爱的女儿在江浦县的乡下生产。 又因为这个孩子是公府覆灭前怀上的,可以完美避开守丧期不能同房的规矩。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不确定临安公主是不是真的怀上了,所以还是要做另外一手准备。 这些事自然不能对临安公主道出,李祺温声道:“在想怎么回到京城。” 临安公主眼底闪过一丝心酸,她的丈夫本是公侯冢子,却一朝陷于淖泥之中,心里不知道该多惶恐难过。 但她能保住李祺的命已经是极限,只能安慰道:“驸马,父皇只是被奸人蒙蔽,事后他一定能明白公府是被诬陷的,他从小就疼我,待时机成熟,我给父皇送信阐明此事。 驸马你未来说不准还能承袭韩国公的爵位,重新回到朝堂之上。” 临安公主声音越来越低,朱元璋的确疼爱她,这是记录在史册上的,但这不意味着她能干预政事,尤其是牵连一公二十一侯的大案。 李祺摇摇头,郑重道:“胡惟庸案牵连太广,翻案就是打父皇自己的脸,所以为韩国公府平反是不可能的。 为夫背着这么重的罪,这一生仕途已断,不作他想!” 说到这番话时,李祺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的六维天赋上。 他是文武全才。 但在华夏数千年的历史上,那些才华惊世,却因为出身问题,或者站错了队而被流放、边缘化,最终郁郁而终的人还少吗? 既然现在已经是李祺,那公府败落时的下场,李祺也只能接受。 李祺并没有如何消沉,虽然从他个人来看,他这一生已经注定不能踏足巅峰了,但拉长到一个五百年的家族,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临安公主只觉她夫君的眼睛异常的明亮,如同天上最璀璨的星辰。 “人生在世,不为自己谋划,也要为后人争一二前程,为夫不想让祖宗蒙羞,不想让芳儿、茂儿泯然众人。 为夫想要为他们铺一条青云之路,作他们的脚下石、登云梯,倘若有幸后人争气,日后自有为公府翻案,为祖宗正名之时! 到了那个时候,为夫的一切付出和牺牲都值了。” 不争一时,而争百世,既然做不了家族历史上最高的那座山,那就做家族历史中最坚实的那块地基。 她的丈夫真的不一样了,在灭门之祸发生后,没有丝毫衰颓,反而生出了一股昂扬独步之气! 临安公主道:“驸马,你如今才刚刚而立之年,父皇却已甲之岁,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昔年岳武穆被秦桧构陷,等到宋孝宗即位,当即为岳武穆平反。 翌日,我大明朝天日改换,太子兄长登临九五,他生性仁善,李氏亲朋故旧也多在朝中,未必没有洗刷冤屈的翻案之日!” 这番话若是让外人听到,难免有诅咒君父之嫌。 临安公主说完,心中已经深觉惴惴不安,但为了安慰夫君李祺,她别无他法,只能道出此情。 李祺深知妻子说的很有道理。 历史上太多这样的事了,最有名的莫过于乾隆那个大孝子,把他爹雍正的政策、用人掀了个底朝天。 如果太子朱标即位,他本就对朱元璋大肆株连之策不满,一定会为诸勋贵之家翻案,再加上蓝玉等人在朝,李氏复兴只需要一道旨意即可。 但。 唯有李祺一人知晓,接下来的大明十年是何等风云变幻。 一切的开端便是朱标之死! 而这件事能改变吗? 改变不了! 朱标绝不会活过洪武二十五年,这是铁律! 在这个游戏世界中,每一个记录在《明史》中有名有姓的皇族之人,寿数比真实历史中,只会少,不会多。 所以朱标即便这辈子无病无灾,也注定会在洪武二十五年暴毙。 朱标一死,大势滔滔,蓝玉案无可避免,淮西勋贵无路可逃! 李氏的亲朋故旧会几近死绝! 后面上位的皇帝,无论是朱允炆还是朱棣,都绝不会冒着违逆太祖的风险给毫无价值的李氏翻案! 因为他们的基本盘是文官士人以及靖难勋贵。 但这些话不能说。 李祺低头望着妻子,那张芙蓉面不施粉黛却依旧艳若桃李。 “娘子,父亲一向低调尚且遭此大祸,凉国公蓝玉一向跋扈,父皇早就对他心生不满,怕是不得善终,届时淮西旧贵一空,从军之路,该仰仗谁? 至于重走文臣之道。 我李氏虽然本就是文臣出身,但一来身负爵位不与士林亲近,二来出身寒门,不是那些盘踞江南儒林的大族。 朝中没有靠山,士林没有声望。 况且,科举之道何其难,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 芳儿、茂儿皆是平庸之辈,做个皇亲公侯尚可,若是和那群天资绝伦的文人相争,怕是连举人都考不上。 不是为夫杞人忧天,而是家势危若累卵,千秋之业,眼看就要堕入此间,不可不为之计也!” 李祺作为家族第一代,是穿越者,而且文武全才,本该为家族未来打下良好的基础,成就煊赫门庭,但如今却身负罪孽,前途尽毁,且无可逆转,只能空自枉叹。 李氏后裔要背负着李善长的罪责,以及无数来自暗处的恶意,毕竟多的是人不愿意让李氏复兴,从军、从政之路满是荆棘。 这便是所谓——天崩开局! 听着夫君声声寒彻之语,临安公主恍然已经置身于那个绝望的未来。 她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在这个世上,卑躬屈膝、战战兢兢的活着,躲避着四方射来的暗箭!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做母亲的如何能不为子嗣前途谋划,她急声道:“夫君,你既然对局势洞若观火,不知道可有什么计策谋划?” 李祺将目光定定的落在临安公主身上,目光灼热的让临安公主只觉身体发烫,他缓缓道:“李氏前途,尽在娘子一身而已。” 临安公主有些惊疑不定道:“我?我不过一介女流、妇人之辈,能有什么作为?” 李祺道:“娘子切勿妄自菲薄,你是大明的公主,且深受父皇宠爱,这便是谁也比不了的优势。 天下、家国、兴亡,只在父皇一念之间,父皇就是大明的天,是大明的太阳! 李氏身陷囹圄,在常人看来似乎永堕无间地狱,但只要父皇垂眸,有一丝丝的怜惜,立刻便是冰消瓦解,三阳开泰之时。 李氏被卷入胡惟庸案之事虽然无可逆转,父亲身上的罪孽也不可能消除,但李氏已然族灭,若是能让父皇赦免李氏罪过,重返京城。 为夫便有把握能让李氏身上的枷锁一件件除掉! 父皇是最重视亲情之人,为夫想向父皇动之以情,祈求父皇对我们一家四口的谅解。 如今我们一家被困在这座农院中,外面的锦衣卫看守极严,只有你才能送信出去。” 虽然为韩国公府平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回到京城那个政治中心却简单很多。 临安公主明白了,她虽然跟着流放,却依旧是公主,外面的锦衣卫不敢拦她,自然能送信去京城。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扬起芙蓉面,“驸马,你要好好想想怎么写信,定要字字斟酌才是,若是一个不慎,只怕会引来更大的祸事,父皇的疼爱和怜悯是有限的。” 从后世而来的李祺如何不知呢? 自古以来皇权至上,生杀予夺。 更不必说朱元璋建立的大明王朝,在稳固朱氏皇权方面堪称前无古人,是一套真正能让朱氏皇权稳如泰山的政治制度。 等到杀了蓝玉之后,在后世历史爱好者口中,有“一条狗坐在皇位上都不会被篡位”的戏称。 在君主专制时代,再没有什么能够比讨好皇帝,更快一步登天的路径了。 李祺垂眸,眼中有无限的光彩。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朱元璋想要什么,只要能够对大明江山传承万世有好处,就一定能得到看重。 【使用地阶道具·大儒传承。】 夜深深,月朦朦。 文华彰现,有儒门圣贤,于此农院中生。 ———— 余幼时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煊赫公侯之府,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饫甘餍肥之时,甚不喜经义规训,及至钟鼎破败,家徒流离,方有顿悟之恨。 太史公言:“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余不敢自比先贤盛功贤德,亦于十载风霜寒雪、艰难困苦之中,得一书卷,名之《景和录》,不敢传天下之人,止于族中后记可也!——《传世录·序》 (本章完) 第2章 风霜寒剑严相逼 第2章 风霜寒剑严相逼 潺潺溪流绕屋而过,流水清澈,院中垂柳碧绿如玉。 京城中血流成河,李祺一家所处的这间小院,却颇有遗世独立之意。 倘若没有江浦县衙的人又无端闯入,倒不失为静谧之地。 李氏农院中,江浦县令赵成指挥着一众江浦县衙役,在院中、屋中横冲直撞,将屋中院内翻得乱七八糟。 李祺束手立在茅屋檐下,他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眯着眼,有寒光闪烁。 他们一家前脚被流放到这里,后脚江浦县衙就上门找茬,甚至不顾忌这里还有一个公主。 其背后必然有更大的图谋! 内屋中传出小儿子李茂的哭泣声,他年纪还小,被这些凶恶的胥吏吓的不轻,李祺眼底寒光愈发深重。 赵成站在院中,向所有衙役大声笑道:“给本官好好搜查,看看是否有藏匿李善长和胡惟庸的往来书信!” 李祺上下打量了一下,突然出声道:“赵县尊近日频频来草民这寒门破院造访,想来是得到了哪位贵人显赫的旨意。 但在下有一言相劝,前人有俗语,恶贯满盈,附郭京城,是警戒后人在附郭县做官要谨慎小心,县尊今日狂妄,日后莫要后悔便是!” 赵成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李祺,眼中笑意愈发浓重,道:“李小公爷,别来无恙乎?” 李小公爷在这里是赤裸裸的讽刺和嘲笑。 李祺微微眯起眼,冷然道:“别来无恙?没想到竟还是旧相识,不知阁下是?”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赵成得意的大笑道:“真没想到你我再见,竟然是今日之境遇。 当年你父亲倚仗权势操弄风云,我堂堂进士出身,却在县令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本官投效公府却遭你羞辱,那时你可曾想过有落到本官手中之日?那时李善长可曾想过子孙有今日之累。 真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苍天不负有心之人。” 李祺明白了,原来赵成是来寻仇的,怪不得做事这么不计后果,明知这里有一个公主还如此猖狂。 不过,他们一家流放到是直接锦衣卫办案,是不经过江浦县衙的,他赵成的消息为什么能这么灵通,恰好出现在这里? 而且门外那些锦衣卫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将他们放了进来? 他们一家恰好流放到江浦,难道真的是个巧合吗? 李祺目光幽深,一个接着一个的困惑、疑问从脑海中冒出来。 以他高达86的权斗天赋都理不清这千头万绪。 因为韩国公府做了二十三年淮西派老大的位置,派系外甚至本派系内的敌人多的数不胜数! 直到屋里外皆是遍地凌乱、残破之相,赵成才让江浦县衙役住了手,猖狂笑道:“李小公爷,本官劝你尽早交出李善长的罪证,否则本官会日日前来,哪怕掘地三尺也定要找到!”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让李祺日后别想过安稳日子。 若是稍微软弱之人,怕是就会在这种日日惊惧之中抑郁而亡了。 李祺嘴角翘起一道讥讽的笑,虽然他目前猜不到其背后之人,但搞死一个马前卒还是不难的,将死之人,且让他猖狂一时。 赵成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外面的锦衣卫依旧面无表情,好似不曾看到这一幕。 临安公主望着满院凌乱,气的眼眶发红,“岂有此理!区区一个县令,竟敢在本宫面前如此猖狂!” 临安公主是真的快气疯了,她出身天家,又受皇帝宠爱,往日交游的都是皇亲国戚,一个县令连见她的资格都没有,万万没想到今日会受县令侮辱。 李祺冷然道:“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汉朝的绛侯周勃都要感慨狱卒尊贵,何况为夫呢? 江浦县令与我韩国公府有仇,但为夫怀疑他背后有人指使。 而且。 你没发现吗? 看守我们的锦衣卫,对江浦县衙打砸之事,熟视无睹,再加上当初掀起大案之事,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出力,所以这其中定然有锦衣卫高层参与。” 一听到锦衣卫三个字,临安公主顿时抖了抖,眼底闪过浓浓的恐惧,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锦衣卫可是天子亲军,谁能指使的动他们?” 临安公主脑海中已经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李祺道:“唐朝时,唐高宗李治的太子李贤,被流放到巴州,而后被酷吏丘神勣逼令自尽,但大家都知道是武曌逼死他的。 李贤自尽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若是锦衣卫真的来了,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娘子你又要如何做呢?” 临安公主端着茶杯的手一颤,李祺沉声道:“自然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为人臣子,先以忠孝为首,而敢直忤于君父哉!” 临安公主惊声道:“父皇最是疼爱我,怎么会赐死我,夫君你不是说过父皇至情至性吗?” 李祺收起了笑意,按住临安公主的肩膀,将她颤抖的身子拢到怀中,郑重道:“娘子,你记住今日你说过的话,无论之后来的人如何暗示,你都要相信疼爱你的父皇,绝不会赐死我们。 有的人想让我们死,我们偏偏要坚强的活着,只要活着就有翻身之日。” 临安公主立刻听懂了李祺话中之意,从惊恐中挣脱出来,震惊道:“夫君,你的意思是会有人假借父皇之意,置我们于死地?谁有这么大胆子,况且我们已经遭逢大难,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这又有什么必要呢?” 李祺道:“不过是痛打落水狗以及报仇罢了,这都是父亲造下的罪孽。 父亲有萧何之才,却没有萧何的品行,心胸狭隘,嫉贤妒能,结下的仇家太多了,像是赵成这样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若是李氏真的就沉寂下去,或许最多只是如同江浦县令这样的人过来恐吓我们。 但若是父皇对李氏的态度有所松动,更大的风刀霜剑就会严逼而来,甚至斩草除根。 锦衣卫虽然是天子亲军,但其中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毛骧已经死了,但锦衣卫中一定还有对我们抱有敌意的人。 李氏前路荆棘,又岂是妄言,不撞个头破血流,鲜血淋漓,是不可能的。” 李氏身上天然背着厚厚的历史包袱,天然有一个政治立场,李祺还不曾踏进政坛就已经有了一群政敌,而他的盟友都死在了胡惟庸案中。 临安公主只觉如同山川凌空,压的她喘不过气来,“这样的祸事怎么会落在我们身上,我只想让芳儿和茂儿平平安安长大,为他们娶一个温婉贤淑的妻子,生下一双可爱伶俐的儿女。” 李祺沉默,临安公主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难免天真。 政治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今日韩国公府败了,于是遭遇了这样的祸事,往日韩国公府胜的时候,对手也是家破人亡,走上了这条路,就要一直胜才是。 而拥有系统、穿越至此的李祺会是这个胜利者,未来的李氏也总会是那个胜利者。 直到, 时间尽头! …… 自韩国公李善长一家七十余口被抄斩后,几乎每一日都有同党被杀,不仅仅是那些公侯之府,还有依附于这二十二家公侯的中下级官吏的家族。 杀三万余人,充入教坊司的女眷不计其数,毫不夸张的说,京城中,每十五个人、甚至每十个人,就有一个人都被牵连在大案中,或杀、或流、或充入官妓。 京城之中,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草木皆兵,生怕锦衣卫突然踏破家门,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为了保住家族,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是一场诛杀三万人,流放、充官五万人的大案,听着鲜血淋淋,但实际上对于锦衣卫以及所有办案人员而言,这是一场饕餮盛宴。 因为只有那些公侯、高官才是皇帝紧盯着,要通过户籍一个不落夷三族的。 其余的人有没有罪,到底有多大的罪,不过是一言以决之。 有的人平素得罪的人多,锦衣卫自然乘着这个机会罗织一些罪名,全家送到西天,反正皇帝也不可能过目。 有的人平素打点的好,再狠狠放一波血,贿赂贿赂官吏,就能减免极大刑罚,官字两张口,钱能通神。 毕竟“抄入官府的都进了国库和皇帝私库,落到自己手里的才是自己的”,这道理谁能不懂呢? 有的自知家破人亡不可避免,乘着抄家旨意还没有下来,将嫡子过继到他人名下,规避律法。 如此种种。 下层官吏间的龃龉勾当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但大多数并没有人关注,京城中各个派系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些大人物身上。 断尾求生是大族的基本手段,切割利益更是不用多提,乃至于背刺反证,只要能让家族活下来,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抛弃掉已经彻底败落的韩国公府,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需要犹豫的事情。 再加上韩国公府本就很多政敌在暗中推波助澜,希望借着落井下石来谋求富贵之人,简直如过江之鲫。 …… 自李祺穿越而来已经五日,有个从京城而来的丫鬟呼门求见。 “李氏阖府上下只余下你我夫妇二子四口,其余已经俱受罚戮,这丫鬟是谁派来?” 有锦衣卫在外把守,那丫鬟自然是见不到被幽禁此地的李祺,她将身上仅有的银钱送于看守的锦衣卫后,才得到了一个在门外说话的机会。 李祺这才知晓竟然是他妹妹的陪嫁丫鬟紫鹃,她出现在这里,夫妇二人心中顿时暗道不妙。 紫鹃跪在门外,脸上满是污垢灰尘,不复往日周正模样,李祺一家在门内,一扇破烂的木门,却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紫鹃,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是三妹妹有话传来?” 紫鹃泣声道:“大公子,公府出事翌日,三小姐便被休弃,她不愿意被送入教坊司,于当晚自缢归天,临终前小姐将奴婢的身契放还,奴婢为小姐收敛后,没钱为小姐下葬,只能来此报丧。” 临安公主几乎要晕眩过去:“三妹妹早已嫁人,靖宁侯府还不至于护不住一个女人,怎么会……” 按照大明律法,出嫁从夫,嫁了人便是夫家的人,抄家夷族也牵连不到,但被休之后就要归家,要么死,要么被送入教坊司沦为官妓,打入贱籍。 贱籍和印度种姓制度中的贱民一样,不得与良民通婚,不得科举,不得兴正业,世世代代沉沦无间。 建文旧臣被永乐大帝朱棣打成贱民后,直到雍正时期才重新成为良民,那可是三百年啊,王朝都亡了! 李祺身体本能生出彻骨的痛苦,他身体微颤,厉声道:“怕是有人递了话,只要和我李氏撇清关系,就能免于牵连到他们,可笑啊可笑,此仇不报,我李祺誓不为人!” 临安公主只觉遍体生寒,此刻她才明白夫君所说的风刀霜剑是何物! 人一势败,竟至于此! 李祺又盯住紫鹃,“紫鹃,既然你来了这里,我便不说那些让你离开的言语。 如今我被陛下幽禁,不能踏出这里,只能给予你些钱财,劳烦你替我安葬三妹妹。 若是有朝一日我能脱得大难,必有厚报,你可愿意?” 风刀霜剑侵逼而来时,纵然只是在檐下躲雨,衣衫也会沾染滴雨。 在这个时候安葬李三小姐,很容易就会被认为是李氏同党,一个不慎就会被牵连。 李三小姐放还身契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紫鹃竟会如此忠心,赶来江浦报丧。 紫鹃重重一叩首,额头上甚至渗出了血,她哽咽哭道:“公子放心! 三小姐待奴婢甚厚,放还身契,使奴婢免于株连,大恩不可不报,便是拼了这条命,奴婢也定会让三小姐入土为安,皇天可鉴,若违此誓,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仗义每多屠狗辈,跪在地上的女子身形单薄,却仿佛能承天之重。 紫鹃走后,李氏一家四口气氛有些凝重。 李茂年纪尚小早已泣泪,那个最疼爱他的姑姑也死了。 李芳惊惧的瑟瑟发抖,哭着道:“父亲母亲,我们也会死吗?孩儿不想死。” “别哭了!” 李祺训斥道:“堂堂公侯冢子,纵然一朝落难,也该有骨气,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今日起,将文天祥的正气歌抄十遍给我!” 李芳和李茂资材普通,从公府显贵一朝坠落,又被流放出京城,前后的天壤之别还不曾适应。 近几日之事,再加上紫鹃带来的消息,更如同狂风暴雨,片瓦单墙难以遮挡,只觉大厦倾塌,惶惶不可终日。 再也绷不住心中之弦。 李祺抬袖饮茶,李芳、李茂不堪大用。 日后若是将李氏交到他们手上,他想要家族存续五百年的任务,第二代就得夭折。 况且,在系统认定中,李氏的嫡系子弟数量为0。 李芳和李茂是穿越前就生出来的孩子,不算李祺的孩子,即便李祺想把地阶道具【半圣之姿】用在他们身上来改善资质,他们也没有资格。 他需要一个真正的、有天赋的嫡子来继承第二代的家主之位! 李祺的目光落在临安公主身上,他必须要和临安公主再生一个孩子才是。 只是…… 李善长去世不久,理论上李祺现在还在守丧期间,按照孝道要求,守丧的二十七个月之内,不能行房事! 希望现在临安公主腹中已经有孩子了,否则还要等两年时间,太紧迫了! (本章完) 第3章 以情动人活我家 第3章 以情动人活我家 深夜子时,天上明月皎皎,照的农家小院亮堂堂。 书房中烛火摇曳。 这段时日李祺一家过的不算很好,如今京城中大案告一段落,正是给皇帝写信求情之时。 而且。 李祺望了临安公主的小腹一眼,眼底有澹澹笑意,临安公主腹中已经有了他的子嗣,双重保险,这次必能返回京城。 “伏惟父皇神功圣德,能察古今,能知先后,能明是非,能辨忠奸,有圣君之明而怀怜儿悯女之心…… 罪妇临安并夫、子诚祈苍天垂佑父皇,垂佑大明万世盛昌。” 临安公主将纸上文字又复诵了一遍,滴滴泪水自眼角滑落,她轻声抽泣着。 若单说辞藻华丽,此文并不算什么,但其中却有拳拳至孝之情。 “古人言,读《陈情令》不下泪者,不孝,以前妾身还不以为然,如今读驸马此文,方知以情写文,才是至诚之道。” 看到临安公主梨带雨的神情,李祺就知道这步棋走对了。 朱元璋从精神上、能力上几乎是个无懈可击的超人,在大多数事上,他都理智到冷酷的看待这个世界。 但实际上他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因为年幼时的经历,他对自己人有种近乎偏执的宠爱,而他心中的自己人便是马皇后,以及血脉亲人。 这个破绽便是李祺的破局之点,他以情为剑,刺向朱元璋。 只要能唤醒朱元璋的舐犊之情,李氏的一只脚就迈出了深渊。 “父皇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唯情能活我家。” 仅仅一封信改变一切,自然不可能,但这会是个良好的开始。 李祺目光幽深,韩国公府有今日的下场,原因很复杂,其中有很多政敌在其中推波助澜,但根本的原因是朱元璋和李善长生出了嫌隙。 胡惟庸案发生在洪武十三年,直到十年后才突然说李善长附从谋逆。 这是因为十年前君臣感情很好,朱元璋不愿意深究,而十年后君臣生疑,于是朱元璋生出了查办的心思。 皇帝的心思如同风中叶动,夏日蝉鸣。 表面上不为人所知,但实际上那些时时揣摩帝心的臣子洞若观火。 那些豺狼敏锐的意识到了皇帝态度的细微变化,于是一拥而上,将韩国公府吞没。 那些人能够利用皇帝态度的变化,李祺自然也能。 韩国公府已经灭亡,那他就只剩下一个身份,皇帝的好女婿,大明的忠臣,为父皇排忧解难。 君臣之间的博弈,不仅仅是权术的对拼,如今李祺以亲情为箭,且看皇帝中不中招! 临安公主捧着信纸,眼泪扑簌扑簌落下,哽咽道:“我要尽快将这封信送到父皇那里,临安想父皇了,父皇也一定想临安了,而且,临安腹中还有孩子,他一定会心疼临安的。” 一家四口中被流放的实际只有李氏三人,临安公主是遵循出嫁从夫才来到这里,她依旧是一品的公主,她若是派婢女出去,理论上是没人敢拦的。 而这件事大多数人是不知道的,甚至还以为临安公主被连累失去了宠爱。 临安公主擦拭眼泪后,抽噎道:“明日我让小荷带信去京城寻六妹,而后让六妹帮我送进宫中,进献给父皇。” 临安口中的六妹,便是皇帝第六女,临安一母同胞的妹妹,怀庆公主。 这便是为什么李祺说临安公主是破局的关键,她在京城中的人脉太多了,即便是现在这种境遇,她也能轻松把信送到御前。 直达天听,本就是一种极大的权力! …… 洪武二十三年,秋。 京城叶黄而落,哀凄自生。 伴随着早已薨逝的淮安侯府,也被追罪抄没后,大案喧嚣之声,终归沉寂。 虽然锦衣卫依旧在抓胡惟庸同党,但在政治上这已经不是主要之事,皇帝以及朝臣的目光从大案中抽离,转而落到权力格局的重塑之中。 奉天殿。 大明天子朱元璋不曾批阅奏章,而是反反复复的读着一封信。 “伏惟父皇神功圣德,能察古今,能知先后,能明是非,能辨忠奸,有圣君之明而怀怜儿悯女之心……罪妇临安并夫、子诚祈苍天垂佑父皇,垂佑大明万世盛昌。” 良久,他轻轻抹去眼角一滴泪,而后将临安公主寄来的家书收起放在桌案上,收敛起那些属于常人的情绪,冷声道:“说什么罪妇之言,谁让她这么自称的? 咱是天子,咱的儿女流的是天家之血,夫家获罪,怎么能罪及咱的女儿呢? 况且还有朕的外孙…… 王景弘。” 一直侍候在朱元璋身边默不作声的大太监主动忽略了皇帝微红的眼眶,安静跪伏道:“奴婢在。” “临安虽然被流放到江浦,但不过是夫唱妇随,朕只将李祺贬为庶人,却没有剥夺她的公主封号,一应赏赐、岁俸都要按时送去。” 朱元璋说罢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仿佛不经意道:“再派人去看看李祺是不是真的每日告罪、用功,是否真的有悔改之意,如实回报。” “遵旨。” 尖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中萦绕,带着皇宫中特有的森冷阴寒。 …… 翌日。 清晨秋霜愈深重,挂似白帆。 一行不速之客早早便到了李祺一家院外,李祺一家被奔马踏地的动静惊醒,而后便听到院门被叩响。 他们匆匆穿上衣服,江浦县衙的衙役已经冲进了院中。 李祺和临安公主自然知道,他们是故意这么早来的,就是要让李祺一家不得安宁。 临安公主直接被气笑了,但想到昨夜夫君李祺所言,克制住了和他们这些胥吏理论的冲动。 “天若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区区江浦县令敢参与这等层次的斗争,既然有火中取栗的打算,便要做好身死人亡的准备!” 这次的江浦县衙役打砸格外仔细,尤其是江浦县令来后,更是嚣张道:“给本官仔仔细细的搜查,任何可疑之处都不能放过。” 江浦县衙役打砸起来更是卖力,直到又有奔马之声自不远处传来。 院中众人齐齐将目光投过去。 临安公主一眼就认出那是宫中的旗帜,弯弯眉眼欣声道:“夫君,宫中来人了。” 李祺望了望如同遭贼般的院中以及屋内,低声笑道:“竟然能抓贼抓赃,看来这是上天在庇佑我李氏啊。” 宫中来使私行前来,没有圣旨,按身份公主自然不能出迎,李祺走到院外,见一行十几人簇拥着一个身着蓝衣的太监,瞧着有些陌生。 他上前两步拱手道:“草民李祺拜见天使,不知天使贵姓若何?” 正在打砸的江浦县衙役直接愣住了。 江浦县令赵成抬眼便见到临安公主嘴角的冷笑,好似看着一个死人。 他几乎瞬间便冷汗涔涔! 宫里人怎么会来这里? 不是说谋反案发,全家处死,陛下厌弃,于是流放老死至此吗? 陈公公自然是人精,他一眼看过去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成硬着头皮上前正要询问。 陈公公直接无视他,在院中高声道:“咱家奉陛下口谕而来,陛下说了,公主殿下只是夫唱妇随,称号不曾被剥夺,陛下还说了,公主流的是天家之血,夫家获罪,怎么能罪及公主呢?尔等下人卑吏,怎敢如此行事?” 死一般的寂静! 几乎所有人都在瞬间跪在了地上。 陈公公视而不见,转而对李祺行礼道:“驸马爷莫要多礼,咱家姓陈,奉陛下之命而来,有口谕传于临安公主,不知殿下现在何处?” “陈公公请,殿下正在堂中。” 二人一阵寒暄,李祺迎众人入院中,“院中遭了宵小欺凌,还望公公莫怪。” 李祺眼角余光瞧见,院外奉命监视他一家的锦衣卫中,有一人神色匆匆离开了这里。 他眸子暗了暗,知道这是要去通风报信,只是不知道是谁家。 赵成跪在院中,走也不是,在也不是。 此刻他脸上面如菜色,无尽茫茫多的惶恐充斥了他的血肉,他战战兢兢,骨肉酸软,甚至有黄汤滴落。 这是一场豪赌,赢了就能飞黄腾达,报仇雪恨,但现在看来是要输了。 进了堂中行礼过后,陈公公先是环视了周遭艰苦凌乱的环境,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收入眼中记下。 而后向临安行礼道:“公主殿下,奴婢们是奉了陛下之命,来为您送岁禄和中秋佳节的例行赏赐。 陛下特意交待让奴婢们转着瞧瞧,看看公主殿下有何需要,陛下说了,您身体里流着天家的血脉,可不能被凡俗之人怠慢。” 李祺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四处转转,这是要探查一番信中情况,是否属实。 不对! 李祺愈发警觉起来,以朱元璋的性格,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光明正大,定然是暗中探查才对。 这是要明着探查一遍,放松我的警惕,而后再暗中探查,双管齐下,定然如此。 这般探查考验下去,必然旷日久远。 不过这也早在预料之中,临安公主腹中的孩子就是应对。 如今有江浦县令一事,临安公主的生命已经不能得到保证,由不得皇帝不提前将他们召回。 想到这里,他与临安公主对视之时,眼角余光向书房一瞥,临安顿时会意。 她抬袖抚泪道:“本宫倒是真有一事,希望诸位天使能回宫复命时,告知父皇。 诸位且随本宫来。” 说罢她已经起身往书房而去,陈公公一行人只得跟上,院落很小,只走了几步。 说是书房,不过是一间有窗户的柴房罢了,逼仄狭窄,还有木头被水泡后的霉味。 临安叹声道:“当初本宫受命离京,太过匆匆,不曾携带什么细软,更别提经史子集、圣贤之言,夫君在江浦幡然醒悟,有思慕圣贤之心,却苦于没有什么书籍,这几日只能逐字逐句在《大学》之上批释,若是父皇能赐下圣贤之道,本宫别无所求了。” 陈公公闻言,目光落在书桌上被砚台压着的两本展开的书上。 这是…… 李祺批释过的书? 陛下要的就是这个东西吧?陈公公眼中有光亮起。 李祺与临安公主对视一眼。 临安公主心中大定,父皇果然很在意夫君是不是真的在认真读书,改过自新。 李祺则早就料到今日之事,毕竟这是他一点点引导出的局面。 从使用地阶道具【大儒传承】的那一天起,李祺就确定要用学术这一条路要破开困局,于是他每日废寝忘食的读书、注释,其余事情什么都不做。 这自然是做给监视他的人看的。 在使用了【大儒传承】后,他立刻获得了海量儒学知识,再加上数百年的后人智慧加持,他现在已经是足以开宗立派的大宗师。 但他暂时并不想完全表现出来。 一方面是不想太过引人耳目,毕竟一个膏粱子弟,突然学富五车,这不合理。 另一方面则是,他要为皇帝、为大明朝讲一个故事,为自己立一个人设。 一个锦衣玉食的公侯冢子,家中遭逢巨变、一夜衰落,在生死、兴衰之间大彻大悟,潜心向学,钻研圣贤之道,最终在江浦悟道,成为了儒门圣贤一样的人物。 李祺都不敢想象,这个故事人设能为日后的家族带来多少源源不断的声望。 这个人设想要足够饱满、有流传度的话,就要有“完整的进步轨迹”,留下足够多的“趣闻轶事”。 即便不能当官踏入仕途,他也要在历史上留下足够深的痕迹。 我李祺一生,不弱于人! 小院中的书房虽逼仄简陋,却处处留下了人活动的痕迹,书桌上的砚台,砚台旁的瓷杯,仿佛能透过这些,看到曾经的景象。 陈公公将那本写满了注释的书拿起,“公主殿下,不知奴婢可否将此书带回宫中向陛下复命。” “公公随意。” 说着临安公主又将一封信递给陈公公,哀声道:“陈公公,本宫如今境遇您也看到了,离开父皇后,才知道外面有多少豺狼虎豹、风霜刀剑,本宫怕是命不久矣,此乃绝命之书,进献父皇,还望公公呈献。” 陈公公身子一抖,连忙道:“公主言重了,奴婢这就回京请示陛下,绝不让公主有丝毫危险。” 陈公公简直要吓死了,他的视线扫过临安公主小腹,若是他来了这里一趟,结果怀孕的公主却死在这里,他也只能陪着公主去死了。 他派人守住这间小院,而后亲自骑上马望京中而去,还捎带上了那本写满了注释的书,以及临安公主的绝命信。 夫妻二人并肩望着陈公公离开。 再望向院中,江浦县令赵成,以及江浦众县衙役皆垂手惶然。 赵成笑的比哭的还难看,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道:“公主殿下、驸马,下官前些时日多有得罪,还望贵人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人计较。” 李祺眉眼上挑,笑吟吟道:“赵县尊何前据而后恭,思之岂不令人发笑乎?” 强烈的求生欲望让赵成依旧腆着脸笑,“小人曾有眼不识泰山,如今才识潜龙真名姓,还望驸马莫要怪罪。” 但事情到了此时,已经不是李祺或者谁能控制,李祺平静道:“赵县尊可还记得在下曾经说过什么,有朝一日,你不要后悔才是。” 赵成绝望的瘫坐在地上,无尽的懊悔席卷了他的身心。 院中跪着一地的人,院外跪着一地锦衣卫,每个人皆是面容发白,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秋风卷着柳叶落在书页上,压着一行字—— 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 流亡的人没有什么可以当做珍宝的,只是把挚爱亲人当做珍宝。 ———— 奉天承运皇帝谕曰: 尔父李善长负恩谋逆,罪在不赦,然朕念临安乃天家血脉,不忍累及,故徙尔江浦,以观后效。 近览临安所呈家书,悲戚恳切,朕心恻然,复察尔注释《大学》,深明“仁亲为宝”之义,足见悔悟之诚。 昔周公诛管蔡而存康叔,盖罪止其身,不废其嗣。今尔既洗心向学,朕岂吝更生之途? 兹命尔携家返京,然尔当谨记:一不得预朝政,二不得交结勋旧,三需洗心向学,不得日废。 钦此!——《谕庶人李祺回京诏》 (本章完) 第4章 铸剑试问公卿利 第4章 铸剑试问公卿利 秋意萧瑟之下,苍翠青山已化作枯叶凌乱之所在。 柳叶不存,唯余枝干。 李祺一家四口以及临安公主的婢女站在院中,身周则是数十个持刀保护的宫廷侍卫。 “咚!” “咚咚咚!” 院中横陈着十几具尸体,皆是骨碎肉烂之状,已彻底不成人样,叫人瞧去深寒恐之。 尸体身侧,还有十几人正在受刑,黑红色的水火棍重重砸在他们身上,砸的血肉模糊,砸的奄奄一息,宛如剥去了龙筋的龙王三太子,连痛苦的呻吟都快要听不到了。 今日之局面,是陈公公带着临安公主的绝命书回到皇宫,又将所见所闻一说,朱元璋果然勃然大怒。 他本来还想再观察一下李祺,但是女儿有孕在身,却有宵小之辈觊觎。 于是立刻下了让李祺一家回京的圣旨,同时让人赶到江浦,将看守的锦衣卫以及江浦县衙一众人,全部杖毙。 这杖毙不是简单的杖责,而是要一棍棍将浑身骨头打断,最后才闭气,是极痛苦残忍的一种刑罚。 临安公主捂着李茂的眼睛和耳朵,温声安慰着,“茂儿别怕,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 李祺束手的望着这一幕,既没有报复成功的快感,也没有得脱牢笼的畅快。 他只是不断的在心中警醒自己,这便是残酷的古代,即便是死也死的不能安生,这便是政治斗争失败的下场,以后的每一次,都要赢! 李祺走到身体已经抖成筛子的赵成身边。 赵成抬起头,只见太阳在李祺的身后,浓重的阴影衬的他又高又大。 “赵成,是谁告诉你本驸马被流放到江浦县,又是谁指使你来恐吓,说出来,本驸马让人给你一个痛快,留你一具全尸。” 赵成脸上涕泗横流,他知道自己绝无幸理,不想死前还受此大罪,哆哆嗦嗦道出一个人的名字,“是刑部尚书杨靖,是他手下的主事告知我的,还暗示我办成此事,就能迁任应天府,只不过他很谨慎,往来书信都被烧掉了。” 李祺能看出赵成没说谎。 杨靖! 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名字。 李祺记下,向着行刑之人一指,“给他一个痛快。” 说罢,转身就走,他并不喜欢放狠话打脸,死亡间的大恐怖足够让他们心间生出无尽的懊悔。 而后悔,是这世上最为痛苦的情绪。 赵成被拖走,宫卫一刀下去给了他一个痛快,至于其余县衙衙役皆被乱棍打死,刺眼的血蜿蜒而流,汇入了院外小溪中,染出了一片红。 来年的潺潺水中,会有鱼虾丰茂。 …… 江浦与京城不过一江之隔,对于李祺一家而言,却仿佛从黑暗走向了光明。 任谁都想不到,短短时间,被流放到江浦的李氏就会回到京中。 李祺在一个极小的局面上,获得了一场微小的胜利。 一将功成万骨枯。 有人为之付出了血的代价,譬如看守他们的锦衣卫,再譬如江浦县令赵成,已经魂归黄泉。 京城是个堪称龙潭虎穴的地方,那些隐藏在胡惟庸案后的人,依旧在虎视眈眈。 有锦衣卫,有文官,有勋贵。 那些人高居庙堂之上,俯视人间,跺跺脚就能让大明抖三抖,不是他如今一介无官无职的闲人所能媲美。 那些人隐藏在阴影之中,好似一尊尊暗沉的神像,唯有刑部尚书杨靖的那一尊是亮的。 李祺上了码头,又扶着有孕在身的临安公主下船,回望滚滚长江之水,心中豪气生发。 【李氏摆脱流放境遇,成就值+100,目前成就值100】 短短数月便物是人非。 但李氏能够返回京城,依旧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系统也为之庆祝,100的成就点,已经能够从系统商城中兑换一个白板小道具了。 若是运用得当,也有破局的作用。 既然你们没有把我按死在江浦,那死的就该是你们了! …… 李祺一家四口回到京城这件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比如临安公主的同母胞妹怀庆公主,以及亲自操办此事的太子朱标。 回到京城后第一件事自然是找个落脚地,因为临安公主有公主府,所以皇帝没有给他们安排新的居所。 但为了低调行事,他们一家暂时没有过去居住的打算。 韩国公府在抄家时,已经被封存,收回官府,自然是回不去了。 不过李氏并不是所有财产都充了公。 古代是以孝治天下的,断绝别人香火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为了彰显朝廷对孝道的尊崇,大明律中有明确规定,祭祀祖产(如祭田、祠堂、坟茔等)在抄家时通常享有特殊豁免权。 嘉靖朝的严嵩被抄家后,但是严氏的祠堂以及祭田等依旧由严氏族人掌管。 红楼梦中,秦可卿曾经劝说王熙凤乘着家族富贵的时候,多置办祭田、祖田,这样即便日后家族败落,依旧有复兴的希望,便是这项律法的体现。 李氏在京城中有一处二进的宅子,在官府的类别记录中属于祠堂,不曾被抄没。 一家人安静的搬进了李宅。 这里已经远比江浦的农家更加舒适,众人精神紧绷着,已经颇为疲累,都去屋中休息。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江浦县令赵成以及十几个锦衣卫都被杖毙之事,根本瞒不住他们背后之人。 好在正值年末,京城各部的官吏忙的脚不沾地,那些大人物都腾不出手来。 概因六部九卿的重臣要在年前,进宫开御前会议,汇报一年的工作,洪武二十三年,自然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三法司最为忙碌,其中尤以主审大案的刑部事务最多。 一时之间刑部尚书杨靖只知道李祺已经回到京中,却不知道其中内情,不知道江浦县发生了什么。 刑部尚书府中,夜色朦胧。 当朝二品大员刑部尚书杨靖以及三两人聚在暗室中密谋。 这杨靖可不是一般人。 他籍贯淮安府山阳县,出生在文风昌盛的江淮地区。 洪武十八年进士,选吏科庶吉士,在洪武十九年时,就升任户部侍郎。 其中固然有朱元璋屠刀挥舞的太快,把比他官大的都杀了的缘故,但本身能力也超卓于常人。 洪武二十二年五月,升任户部尚书,成为了大明帝国的财政大管家。 洪武二十三年五月任刑部尚书,在其他时期这算是降半级,但在大案频发的洪武时期,是重用。 于是杨靖就这样成为了李氏牵涉胡惟庸案的主审官,主掌数万人的生死,一时煊赫。 江浦县令被皇帝亲自下旨赐死,李氏一家返回京城,他知道后就一直惴惴不安。 此刻几个同谋聚在一起,杨靖当即提起此事,“临安公主和李祺被陛下特诏回京,陛下竟然会允许谋逆主谋的家眷,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京,陛下此举定有深意,难道陛下反悔了?” 在杨靖看来,若是要清楚胡惟庸谋逆的遗毒,皇帝就不能有任何态度软化的表现,而召回韩国公府遗孤,就是一个对外的信号。 当初突然掀起胡惟庸案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在抄办了韩国公府后,就被皇帝用来平息众怒干掉了,当今皇帝惯会做卸磨杀驴之事,两头杀人。 他左侧男子沉声道:“杨公多虑了,若不是陛下点头,李善长不会死,我们这位陛下,从来自诩圣明无过,绝不可能反悔。 先前我就不赞同你让江浦县令赵成去逼迫他自杀。 他仕途尽毁,造不成什么威胁,让其自生自灭即可,现在反而让陛下出于顾念公主之意,允其回京成了麻烦。” 左侧褚衣男子也道:“李祺此人我们都知道,不过中人之姿,他根本猜不到这背后之事,不必杞人忧天。 之后看看他有什么作为,况且当初之事,我们三人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真正动手的是锦衣卫。 毛骧虽然死了,但是锦衣卫里面还有其他人,那些走狗鹰犬可不是好相与的,说不得什么时候李祺就再次身陷囹圄。” 杨靖寒声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世上有多少英雄豪杰死在这上面,只可惜我计不成,否则便没什么可说的。” 二人都知道杨靖性格刚强,也不再说什么。 杨靖心知其他人都隐于幕后,而江浦县令那里有他露出的马脚,这是很大的隐患。 若李祺真是一介普通白身便罢了,但此番他能返回京城,就证明他还是有直达天听的本事,而这就是最危险的事情! …… 李氏别院书房,烛火映照。 李祺在白纸之上重重写下“杨靖”二字,力透纸背。 他盯着这个名字,眼睛一眨不眨,杨靖在谋划他,他自然也在谋划杨靖。 大多数人都知道,胡惟庸案会牵涉开国公侯,是因为朱元璋对开国功臣产生了怀疑,要诛杀功臣。 但实际上这不仅仅是朱元璋一个人的意志。 江浦县令招供出了这个名字后,李祺没有太大的怀疑,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本就认为杨靖很可能是推动李氏族灭的主谋之一。 证据则是杨靖迁升刑部尚书的时间——“洪武二十三年五月”! “胡惟庸案从洪武二十年就开始查,但是直到洪武二十三年五月,皇帝才下定决心要清算韩国公府,在这个时候,杨靖转迁刑部尚书,成为了李氏牵涉胡惟庸案的主审官,主掌数万人的生死,一时煊赫。” 江浦县令的背后是杨靖,再加上这个调任的时间,这绝不是巧合,李祺有八成的把握,杨靖就是幕后黑手之一。 “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扳倒这位当朝九卿之一了。” 大明初年以六部尚书、通政使、大理卿、左都御史合称“大九卿”,是站在大明朝文官权力巅峰的九人,每一个都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唯有亲王、五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才能与之抗衡。 若是在其他时代,他无官无职,想要扳倒这样的巨擘,自然是做梦,甚至他就连成为炮灰都没有资格。 毕竟有明一朝,就连冲锋陷阵的炮灰,都是都察院的御史,正儿八经的官。 但,这是洪武朝! 杀官如杀鸡的洪武朝。 在洪武一朝的政治斗争中,官职、品阶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一介平民可以扳倒公侯。 一个农妇可以牵连尚书。 一个奴仆的攀咬能让一公二十一侯为之陪葬。 在这个时代,定罪不需要证据,只要有人告发,有告发人的证词,并且皇帝认可,就可以定罪。 到了洪武二十三年,开国勋臣几乎被翦除皆尽,这个时候的朱元璋实在是太强大了,他一个人就横压天下。 而且他非常喜欢亲自动手,所以在洪武朝,无数臣子都在借助皇帝的手来清除政敌。 “法律是统治阶级的意志”这句话在洪武朝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谁能顺从皇帝的意志,继而改变自己的站位和立场,谁就能一直胜利! 胡惟庸看不清,李善长看不清,蓝玉看不清,于是他们死了。 亦或者是为了眼前庞大的利益而故意忽略了潜在的危险,于是他们死了。 李祺却绝不会犯这个错误! 搞死一个刑部尚书难吗? 说难也难,毕竟这种人物不是普普通通的攀咬就能成功的,况且杨靖刚刚才办成了胡惟庸大案,这种时候皇帝对杨靖的容忍度正在最高。 但也一点不难! 当今上位只记仇不记恩,任你有再大功劳,也不过一句本该如此,若有一点错漏,便是抄家灭族。 到洪武二十三年,杨靖前面一共有五任刑部尚书,只有第一任是善终,其余四个都被诛杀了。 搞死杨靖只需要让杨靖站在朱元璋的对立面。 而这对于熟知洪武时期各种事件的李祺来说,太简单了! 李祺略一思索,就想起了一桩发生在洪武年间颇为有名的案件,这件案件表面上很简单,但实际上却涉及到大明的军队改革以及政治风向。 他在杨靖的名字下方,又写下一些零散的文字——“扬州府安丰县”、“蒙古”、“大明”、“军户”。 想了想,想起了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又在更下一行写下了——“卫所”、“军屯”、“财税”。 这零散的文字任谁来,都看不懂是什么意思,李祺眼中却满是寒光,对他而言,这些文字便是上佳的铸剑材料。 以此为材,铸一把刺向政敌的利剑! 此剑一出,公卿绝命! 烛火摇曳,照在李祺眼中,森然冷肃。 (本章完) 第5章 磨刀霍霍向仇敌 第5章 磨刀霍霍向仇敌 夜已深,李氏别院中的小轩窗却亮堂堂。 李祺手中执笔,抬眸远望天际一湾清月,良久提笔而落,如有风雷,如持神剑。 挺着大肚的临安公主走进书房,“驸马,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安寝?” 李祺放下笔,接过临安公主手中的安神茶,扶着临安公主坐下,“晚间读书的时候,读到‘待君以诚’章节时,突然想到了公府旧事。 实际上在大难之前,父皇曾经多次警戒,但是父亲他们执迷不悟不听从,于是有了现在的遭遇。 为夫悲痛难禁,挥笔作文,以向父皇表达悔意。” 临安公主了然。 如今距离李祺一家回到京城已经半年,因为扬州府那件案子还没有爆发,所以李祺很低调。 一方面陪着临安公主养胎,一方面则通过临安公主的渠道,给皇帝送去他的认错书以及读书笔记。 既立一个“知错就改”的人设,又通过学识的进步,加强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这半年来成效显著,宫中时常有信问候。 临安公主从父皇给自己的回信中,能看出来他老人家对李祺认真的态度、悔过的诚心以及明显的进步很满意。 临安公主将李祺写下的文章拿起,“草民闻古之君臣,荷天下之重,忧兆民之艰 …, 古代的君臣故事载入了史册,如同唐太宗与魏征,如今父皇远胜于太宗,臣下却尽是私心胜过公心之辈。 …, 儿臣深深的愧疚啊,应该及早的劝谏父亲诚恳的对待圣上,……,现在圣上因为亲情而宽恕草民,如果今生以及来世不诚挚的侍奉您,又岂能存活在这个世上呢?” 仅仅“待君以诚”四个字,李祺就写出了八百字洋洋洒洒文章,其中还大量引经据典,这便是【大儒传承】的强大。 系统出品,必属精品。 临安公主现在对李祺所做的事已经大致有些了解,疑惑问道:“驸马,父皇说不准你参与政事,但这里面涉及到了一些对政治的见解,驸马你是故意的?” 李祺自然是故意的,他是故意卡着扬州府安丰县那件案子的发生时间,写下这篇文章。 他目光熠熠:“娘子,为夫虽不能入仕为官,但岂不闻白衣卿相乎? 若要为我们的子嗣做那登云梯、脚下石,以为夫如今的势位、权位可做不到。” 临安公主闻言眼睛一红,自宋代柳永以白衣卿相自称后,这个词就有了政坛失意的含义,此刻李祺说来,她只觉心酸。 又听到李祺说起,“登云梯”、“脚下石”,更是泫然欲泣。 “夫君本有大好前途,文韬武略,却……难道真的就再没有办法了吗?” “不可能的,不要说为夫,就算是你腹中的子嗣,穷尽一生也迈不过京官三品的九卿之位。” 李祺轻轻抚摸着临安公主隆起的小腹,里面有他的子嗣。 李氏下一代的继承人。 他很清楚,胡蓝党案是贯穿洪武朝的大事,李善长是胡蓝党案的关键人物之一,李氏的政治前途为零。 这种境遇要改变至少要到永乐年间。 罪臣后裔的身份一日不解除,一日就是攀登政坛高峰的枷锁。 而为李善长彻底平反之事,即上谥号、追封王爵、配享太庙,可以说每一步都非常艰难。 明仁宗是个重视文治的好皇帝,在他那一朝,李氏或许才有一些机会给李善长平反翻案。 但真正要给李善长追封王爵,可能要等到李氏势位更高之时。 而且这世上有得便有失,李氏一家凭借临安公主的身份得以免死,但外戚的身份同样也限制了他们的前途。 只有等到临安公主去世,李祺和临安公主的孙辈那一代,李氏后人才能真正的无上限。 现在的李氏只能剑走偏锋。 临安公主不愿再想这些伤心之事,问道:“为何是此时呈献此文?” 李祺指着文中的一段话,道:“虽然此文通篇都在讲述‘待君以诚’的必要性和如何‘待君以诚’,但实际上这段话才是核心。” 临安公主顺着李祺所指看过去,内容大概是“朝中贪赃枉法之徒层出不绝,其罪深如汪洋、其恶重如山岳,前一批被杀者的尸体还没有清理干净,后一批死刑犯又送到了刑场”。 李祺眼底闪烁着寒意道:“古代有那么多君臣相合的故事,但是大明却只有贪官污吏。 父皇这些年愈发嗜杀,是因为对臣下越来越不信任。 有人指斥父皇是暴君,甚至搬出孟子的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之论。 而为夫则能够给父皇一个让他最满意的答案。” 这才是半年来李祺铸造的最锋利的那把剑,在洪武朝可以肆意纵横的神剑。 朱元璋最大的夙愿便是让大明传承万世,朱姓子孙永坐江山。 而李祺写下的那些注释,虽然表面上是儒家学问,但内核却是他运用后人智慧,参考古今中外统治术,再根据大明现状,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而作!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为了触动朱元璋,都是为了增强大明皇权统治的合法性! 在这个时代,没有人比李祺更懂,如何去讨好一个封建统治者;没有人比李祺更懂,怎么加强一个封建王朝的统治! 这是一盘从获得大儒传承就开始下的大棋。 先是让临安公主以情感人,目的是打通江浦到皇宫的通信,最终让他的思想能被皇帝看到,而这些“有大明特色的新儒家”思想,才是他的杀招! 锦衣卫是朱元璋手中的刀,杀的是肉体,而他的新儒家思想则会是杀人不见血的另一把刀。 一明一暗,一文一武,卫翼大明江山永固。 “父皇看到这些,一定会召为夫进宫。” “原来是为了进宫,可有大事?” 李祺摩挲着信件的纸张,沉声道:“是为了刑部尚书杨靖之事,他参与了公府覆灭,还在江浦县对我们下手,为夫自然不会放过他。 这些时日为夫探查到了一些消息,有扬州府安丰县小民王五上京告状,此案干系重大,涉及到五军都督府、兵部、卫所,父皇必然会交给刑部尚书主办,而这就是刑部尚书杨靖的死期。” “难道是杨靖贪赃枉法?父皇一向最是厌恶这等事,若真有,他必死无疑,但……” 看着临安公主欲言又止的表情,李祺笑道:“娘子你是想说,这件事为夫不能参与对吧? 因为这是攻讦大臣、参预政事,父皇将会大发雷霆。 父皇一定会严厉的申饬我,甚至为了给我一个教训,短时间内反而放任杨靖,日后再清算他。” 临安公主沉默着点了点头。 朱元璋是个看待政治大于具体事务的人,他明知道废除宰相制度会有不利,但是从维护皇权的政治方面考虑,他还是那么做了。 杨靖犯法是具体的问题,虽然重要但是太常见了,而李祺去参与这件事,却涉及到了洪武一朝的政治风向,这是朱元璋所不能容忍的。 李祺自然不会去自杀。 他轻抚着临安公主三千青丝,轻声道:“娘子别担心,为夫并不是要直接参杨靖,有时候杀人并不需要亲自拿着刀去将人捅死,你且看杨靖是如何死在滚滚大势之下的。” 油烛作响,室内噤声。 “父皇啊,今日您若是送李氏一条青云之途,李氏会永葆大明江山五百年,今日这篇文章看罢,您该把小婿这把磨了许久的刀,亮出来了吧。” 他在心中暗道,无人应答,唯有皎皎清月,高悬于天。 …… 奉天殿。 今日殿中不仅仅是朱元璋,还有刚刚回京的太子朱标,他很喜欢看李祺送进宫中的“向道之学”,让人“耳目一新”,且“进步神速”,隐隐有“大儒之风”。 更是曾笑言,“三个月就能中举人,半年就已经不逊色于常人十年寒窗之功,这样的进步速度,儿臣平生罕见,妹婿有圣贤之姿。” 李祺昨夜写下的文章,已经被送进宫中,从父皇面上的笑容来看,他这妹婿又是写到父皇心坎中了。 朱元璋恰好读完,抬手递给朱标,感慨着笑道:“如果李祺早些醒悟能规劝李善长,可能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朱标接过一看,“原来是‘待君以诚’。” 他读的很快,“妹婿言辞恳切,从李氏祸事中得出了为人臣者只有待君若天,凡事都要剖心肝胆,才能使君臣之间相得,这是从前不曾有人讲过的。” 因为这根本就做不到,谁都不会对另外一个人完全敞开心扉,更何况在外儒内法的社会中,君臣关系的本质是“君臣上下一日百战”,双方是对手! 那些圣人们自然不会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其他人写这些,只会被批评媚上,为士林所不耻。 但李祺写这些,却可以解释成,是因为他经历过君臣相疑导致大厦崩塌,家破人亡,于是有此感悟。 这也是加强在朱元璋心中“诚心悔过”的人设。 “标儿,咱准备将李祺推出去了,他既有能力,又有心思,那就不必再多磋磨。 将李祺的文章发出去,让那些大臣们看看,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咱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是不教而诛的人。” 朱标震惊道:“父皇,您是准备为韩国公府平反吗?” 将李祺推在台前,是个极不寻常的信号,简直不知道会被外廷如何解读了。 “不,恰恰相反! 咱要你把李祺这一年来有关于忏悔的文章全部放出去,就连李善长的亲儿子都说他父亲导致君臣相疑的罪首,朕做的岂不是无比正确?” 这是李祺以退为进的招法之一! 朱元璋最在乎的就是面子,他是绝不可能承认自己有任何一点错误的。 而李祺的举动就是在不断地维护朱元璋的面子。 既然在洪武朝韩国公府案不可能平反,那么在本就漆黑如墨的名声上,再泼一点墨汁也无所谓。 用本就没价值的东西,却可以换得皇帝更大的信任,谁能不说这大赚特赚呢? 朱元璋教导着朱标,“标儿,咱知道你一直觉得咱杀戮过重,但咱告诉你,这些读书人一日不整治,就有一日的反骨。 别以为咱不知道,那些读书人瞧不上咱。 哼! 那咱就杀一杀他们的骨头,不过这些读书人是真的坏,硬的不行来软的,想要败坏咱大明的根基,咱绝不答应。 以前咱手上没人,这次咱有了李祺这把刀,那就好好磨一磨他们! 真是上天垂佑大明,咱临死前还能碰到李祺,若是其他人,咱还真的不放心。” 朱标自然明白父皇话中的意思。 李祺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儒生只有将学识和势位结合起来,才能成为真正的士林领袖,比如当初的诚意伯刘伯温,势力之大甚至能够和淮西勋贵这个庞然大物抗衡! 而李祺先天不足。 首先,他身负莫大罪孽,为世人所不容,甚至他能活着也是因为皇帝特意开恩,从法律层面,现在的李祺还挂着“死刑立刻执行”的判决,这道判决被皇权挡住了,但却没有取消。 只要皇帝愿意,立刻就能合法合情合理的处死李祺,这就是李祺说“唯情活我”的原因,他是真正因为“皇帝的情”而活下来的。 第二,他是个外戚,这个身份属于“幸进之人”,就是“关系户”,这让他又与读书人隔了一层。 李祺不可能有真正的政治前途,那就不能给予派系其他人政治资源,不能给予其他人好处,就不能登顶高位聚势。 他只能做一个御用文人,如同锦衣卫指挥使,成为皇帝手中的一把刀。 又因为李祺天赋极高,在文道方面,甚至可以说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圣贤之姿绝不是虚言,完全足够为皇权与那些读书人分庭抗辩,这把刀将极其锋锐! 一个全心全意站在皇权这一边的儒门未来圣人,而且不会对皇权产生威胁,这怎么不算是上天的恩赐呢? 李祺呢? 他自然知道这件事!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件事,这便是那条邪路。 但他主动的、甘愿做这把刀,主动、心甘情愿的为大明皇室、为大明皇帝,披荆斩棘! 其中有为天下苍生之愿。 但亦有,他要站在高位,为了他即将出世的李氏嫡子。 以及, 家族的千秋万代! (本章完) 第6章 千般谋划终上台 第6章 千般谋划终上台 又是一日,天朗气清。 李氏别院堂前。 李祺找到了为李三姑娘安葬完的紫鹃,她无父无母,李祺收留了她。 如今这座别院中,除了李氏一家四口外,另有六个侍候临安公主的侍女。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芳儿,你来解释一下这段话的意思。” 李氏别院中,李祺在教他的两个便宜儿子读书,以他如今的学识,教两个稚童,可谓绰绰有余。 李芳一板一眼的说道:“天所赋予人的东西就是性,遵循天性就是道,遵循道来修养自身就是教。道是片刻不能离开的,可离开的就不是道。因此,在无人听得到的地方也要恐惧敬畏。” 背完这一段解释后,李芳道:“这就是圣人所说君子慎独的道理。” 李祺满意道:“君子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也要小心谨慎,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意思是君子在任何地方都要小心谨慎,若是不谨慎,君子就会变成小人,而小人是注定要败亡的。 这是李氏从血雨腥风中得来的家风,你们要谨记。” 一个家族的长盛不衰,最重要的就是家风和当家人的眼光! 邪路爬上去的确快,但跌下来也快的很,倚仗权势而兴盛的,终会因为权势人物的消失而败亡。 未来李氏当家人李祺不担心,他只担心李芳和李茂会不谨慎,一旦牵连主支,那就万事皆休了。 “驸马。” 临安公主走进书房,李祺一见,便让李芳和李茂先出去,两兄弟向母亲行礼后离开。 公主欣然道:“驸马,父皇将你这一年来所著的文章在京中分批传播,不过三日,京中士子便为之震动。 而且父皇已经允许李氏后裔参加科举!” 她眼睛亮晶晶,脸颊泛着激动的红色。 在她看来,父皇将李氏大放于光明之下,自然是喜事。 李祺微笑颔首,虽然他足不出户,但这些事他却已经知道。 因为…… 【皇帝释放明显善意,族长李祺声望+101,当前族长李祺声望1。】 【文章在京中传播,得到少数人认可,族长李祺声望略微上涨,满1点后加权。】 【李氏减轻罪孽,后代允许参加科举,家族声望+30,当前家族声望-70。】 系统已经给了他答案,果然和他猜想的没错。 朱元璋将李祺的这些文章撒播出去,而且允许李祺的后代参加科举,是一种很明显的正面态度,说明这个女婿依旧得皇帝的看重。 虽然在士林中,对他大多数都是骂声,因为很多人看来,朱熹圣人的经典一字不能改,区区李祺竟然敢质疑朱圣人,简直狂妄。 但大多数人不再认为他不再是不可接触的罪人,所以李祺本人的声望瞬间就涨到了正值。 这就是皇帝的威权! 这就是李祺一直以来筹谋让皇帝原谅、重视他的缘由。 至于整个李氏家族的声望增长之所以很有限,是因为从文章中明显能看出,李祺和韩国公府切割了,他的脱身是“背刺”了韩国公府。 李祺在文章中虽然没有承认他的父亲李善长谋反,但明确的提出了李氏的下场是“待君不诚”以至于“遭逢大难”。 这种“陛下圣明、臣下全责”的态度,成功打动了朱元璋,但对整个李氏的名声而言,依旧是负累,现在李善长还是有罪之人。 李氏家族也只能允许后代参加科举,距离翻身还早得很。 李祺不是不想为李氏平反,但一口吃不成胖子,他不会去以卵击石。 现在能让李氏回到京城,重新站上政治舞台,已经是极限。 而且他又没真的承认李善长真的谋反,这里面埋藏了伏笔,玩弄了心机,留下了口子。 等朱元璋驾崩之后,随时都能反口,有朝一日平反也不算是什么,反正后世皇帝打老祖宗的脸,这都是基本操作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总之大多数人自然猜不到李祺谋划如此长远,甚至想到了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事情。 他们只能看出,皇帝不是要给韩国公府翻案,甚至还要更加严厉的打击胡惟庸党。 整个李氏,唯一能挑大梁的李祺,不能参加科举,李氏依旧是个没有政治前途的家族。 不过李祺不这么想。 首先要明确一个政治的基本规则——官位≠权力,权力=可以直接调动的资源(官位)+可能调动的资源(声望)。 他瘸了一条官位这条腿,不可能登顶权力巅峰,但不意味着他彻底没用,若是他能桃李满天下,也是相当有能量的。 “既然父皇已经将为夫的文章传遍京城,那父皇便是准备见我们了,陛前问答为夫准备了千万遍,只为今日。” 没有出乎李祺的预料,圣旨很快就从宫中传出,召二人进宫面圣。 而这辆明显挂着皇室标识的马车穿过太平街时,汹涌的嘈杂议论声纷纷然传入了李祺和临安耳中,其中有许多士子在争论。 “李祺蔑视圣人经典,不听大儒的教导,难道听他一个半路出家的连功名都没有的罪臣后裔吗?” “是啊,他才读了多久的书,竟然就敢对圣人之言质疑,简直可笑。” “你们这些北方人,懂什么叫朱子之学?敢在我们面前狂言?” 理学在南宋末年时兴盛,那个时候北方早就是金国的国土了,南北分割数百年,南方学术繁盛,而北方疲弊,教育远不如南方,这句话的确是切中了很多北方学子的命脉。 而后明显有北方口音的学子反驳道:“自朱子亡后,经历暴元百年,你南方学子难道就能尽知朱子之意吗? 我看李祺驳的就很有道理,他不是曲解朱子之意,而是去伪存真!” “没错!李景和的文章注释之上皆记有年月,洪武二十三年六月时,他尚且稚嫩。 但短短一年时间,其文章之恢弘,评注之老辣,就已经让我望尘莫及,连望其项背都做不到。 他这样的天才做出的注释,就是朱子本意。” 儒家是非常推崇圣人的,甚至认为圣人生而知之。 “古者有云: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李景和遭逢大变顿悟,我看他便是当世可传承圣道之人,岂容尔等置喙!” 但这些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更多讨伐质疑的声音中。 车厢之中,临安公主握着李祺的手,有些担忧的安慰道:“夫君莫要在意,只要父皇喜欢即可,而且同样有士子支持你。” 李祺听着这些争论,嘴角微翘。 他根本不在意时人评论,做皇帝手中的刀,日后所要面临的狂风暴雨还不知道有多少。 道统之争,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他这一生不能站在高处,那就为后世子孙铺个锦绣前程! 如今看来,形势比预想中要好,南北之争,已经有了苗头。 在李祺眼中,这是另外一把神剑的铸造材料。 马车渐行渐远,身后的声音也渐渐归无。 不多时,马车停下,站在巍峨的皇宫之前,临安公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曾经以为她这辈子都回不到这里了。 “咦?” 临安公主在感慨,李祺却见到了一个有些没想到的人进了宫。 “刑部尚书杨靖?” 似乎是感受到了李祺的目光,杨靖在踏进宫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二人的视线对在了一起,一闪而过的锋芒,而后齐齐拱手行礼。 杨靖转回头脸色瞬间阴沉。 李祺眼中厉色也勃然而升。 “杨靖这个时候进宫,一定是来汇报王五之事,这件事表面上只是几个普通百姓,但是却牵连了地方官、兵部、五军都督府、卫所,牵一发而动全身,杨靖一定是焦头烂额,要了解完全情再做决定。” 李祺只觉得上天都在助他,恰好是他进宫面圣这一天,杨靖来汇报这件事,这岂不是杨靖自己在往刀刃上撞! “请公主与驸马随奴婢进宫。” 从宫门到奉天殿尚有一段距离,杨靖已不见踪影,直到李祺与临安公主被带到侧殿,才听到了杨靖的声音,他正在回朱元璋的询问。 李祺听了几句,眉角眼梢便带起了笑。 果然如此! 果真如此! 杨靖啊,你自己找死,可就不怪我了! (本章完) 第7章 拔剑出鞘仇敌殒 第7章 拔剑出鞘仇敌殒 偏殿中,二人安静听着主殿中的对话。 临安记得她夫君李祺提过一嘴王五之事,说这件事干系重大! 于是低声问道:“夫君,这王五之案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几个普通百姓,怎么好像父皇很重视这件事?” 李祺心中暗道,涉及到卫所军队,他当然重视。 一边解释道:“王五和他妻子茹娘是扬州府安丰县一对普通百姓,早就成婚,还生育有三个子女,前些时日有一个叫做杨叶的军人突然说茹娘和他有婚约,应该是他的妻子,于是上报给了当地卫所。 当地卫所查验之后,茹娘在三岁时,那是大明建立之前,和杨叶的兄长有婚约,按照当时风行的收继婚的风俗,杨叶兄长死后这份婚约就落到了杨叶身上。 于是卫所便上报给了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父皇正在推进军属跟随士卒屯田之事,于是兵部向安丰县下令,要求将茹娘押送到卫所和杨叶成婚,随杨叶屯驻卫所。 王五当然不服,于是告到县衙,县衙不接,只说是按照上峰的命令行事,于是王五告到京城来,就有了今日之事。” 临安公主听的目瞪口呆,这故事的离奇简直可以比拟话本小说了。 而后她就反应过来,“这么一件小事怎么会直达御前呢?” 李祺摇摇头道:“王五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没多解释,这里面涉及到大明的军事制度,所以朱元璋才这么重视。 而在李祺看来,这件小小的案子中,却关乎着整个大明的意识形态建设。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其实是皇帝,在李祺看来,这件事就不该闹得沸沸扬扬,而是立刻结案,以免牵连到皇帝。 杨靖没有看到这一点,竟然真的当作一件案子去办,去调查真相,这便是往李祺枪口上撞! 正殿中,杨靖还在汇报着,“陛下,臣已经差人去查茹娘和杨家的婚约是否真的存在,因为那是前朝定下的婚约,所以暂时还没有消息传来,臣一定会尽心竭力,还请陛下放心。” 婚约这种事,不能因为改朝换代就不承认,朱元璋也没法说什么。 只能不耐烦的呵斥道:“速速将此事处理结束,不能耽误了卫所屯田的大计,否则朕唯你是问!” 皇帝明显的生气,顿时让杨靖有雷霆俱落的恐怖,“臣定尽心竭力。” 这件事朱元璋也觉得非常棘手,按理说谁的婚约在前,妻子就是谁的。 但婚约毕竟在前朝,王五和茹娘是正式流程结的婚,而且这么多年杨叶不出现,突然夺走王五的妻子,同样是无理。 杨靖离开了奉天殿,回身望了大殿一眼,只觉浑身上下都要湿透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这位君主毋庸置疑是最凶恶的老虎。 他脚步有些虚浮的往外走,“一定要尽快将此案查清。”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李祺的身影,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 待宦官将李祺夫妻二人带回正殿后,他们才发现太子朱标竟然也在殿中,二人上前见礼后,朱元璋给临安公主准备了软椅。 朱标见李祺眉头紧锁,似乎是有难言之隐,出声问道:“妹婿可是有话想要上秉?父皇在这里,尽可直说。” 李祺自然是故意引起朱标注意的。 他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略带踌躇道:“父皇回京谕令中明言不得参预政事,祺想要禀报之事,虽然不是政事,但涉及当朝重臣,祺担心违抗父皇之令,故不敢言。” 先给自己辩解一下,接下来才能全力输出。 果然不出李祺所料,朱元璋沉声道:“咱不怪罪你,有话直说。” 李祺又是一叩首,而后抬头朗声道:“方才祺在偏殿中听到父皇与刑部尚书杨靖所讨论之事,这些时日京中盛传,祺认为杨靖奸邪横生,包藏了极大的祸心,对国朝不满,欺凌君上,实在是罪不可恕!” 朱元璋闻言重重一拍桌子,怒声道:“咱也这么觉得,那王五乃是良民,他不去锄奸惩恶,却说什么茹娘与杨氏早有婚约,简直可恨!” 朱标微微叹气,“妹婿,此事正是卡在这里,茹娘是王五的妻子,但按照惯例,她在三岁时的确是许给了杨家。” 李祺却知晓这其中那个巨大的漏洞。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的说道:“父皇、殿下,祺不知道是杨靖故意混淆,还是如何。 但那婚约是许给了杨叶的兄长,不是杨叶。 杨叶之所以会说茹娘是他的妻子,有司也认可这件事,甚至杨靖主动去查是否有婚约,都是因为元朝收继婚的习俗!” 元朝是游牧民族入主中原,所以在律法上有很多不同,元朝“收继婚”非常常见,兄长死了弟弟继承嫂子,弟弟死了兄长继承弟媳,都很常见且会受到官府认可。 直白的说,这就是一种财产继承方式。 “但大明律明确规定,兄亡收嫂,弟亡收弟妇者,各绞,现在三司用胡元的旧俗,而且是违反我汉人千百年习俗的旧俗,在大明朝判罚百姓。 当初为了抵制蒙元收继婚的习俗,于是守节之风盛行,足以见得人心所向。 若是不严惩这件事,依旧让胡元的旧俗在大明朝,大行其道,甚至凌驾于大明律之上,父皇光复汉人江山的丰功伟业,岂不是…… 岂不是……” 李祺叩首在地上,涕泗横流,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轰! 轰! 恍若雷霆响彻,震得奉天殿中寂静无声。 李祺在叩首在地上抽泣,朱标张大了嘴只觉口干舌燥,朱元璋脸上一阵青紫之色,交替并行。 醍醐灌顶! 简直灵窍大开! 这个天下被蒙元统治了九十多年,很多蒙元的习俗已经深入骨髓,身处时代其中的人,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所以杨靖按照习惯去查茹娘是否和杨成有婚约。 但来自后世的李祺却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症结。 往大了说,这是关乎着大明立国正统性的问题。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 驱除的是哪个胡虏,恢复的又是哪个中华,是收继婚这种枉顾人伦的胡人习俗依旧横行在大明的王土之上吗? 朱标脑海中有一道念头闪过,“杨靖完了。” 正午的阳光照不进奉天殿中。 殿中一时竟有些阴冷。 唯有李祺胸腔中的那些心脏,灼热而有力的跳动着。 事责重大,李祺与临安公主只能择日再入宫拜见。 走出宫门的那一刻,李祺回首望着那高高耸立的宫墙,磅礴沉重,他重重吐出一口盘桓在心头的抑郁之气。 穿越至此将近一年! 今日终于做成半分大事! 虽然不曾陛前进答,但能拔剑出鞘,一剑斩下杨靖狗头,已然不枉他筹谋许久。 走出皇宫时,即便是迟钝如临安公主,也意识到了杨靖的下场将会如何。 上了马车后,她兴奋的低声道:“夫君,杨靖是不是……” 李祺微微颔首。 临安公主先是大喜,而后又低声抽泣,“此事算是了结,公府冤魂能够暂且安歇。” 李祺没有说话,温煦的光落在他身上,却掩不住他身上的冷意,此事真的就此了结了吗? 难道就没人奇怪吗? 杨叶为何这么大的岁数都没有娶妻,突然要旧事重提,抢夺王五的妻子? 一向对上峰命令推诿拖延的县衙,这次这么快就响应了兵部的文书。 朱元璋为什么会让这么一件小事进入御前? 朱元璋为什么被李祺一句话挑动,就对杨靖生出了杀心? 杨靖堂堂刑部尚书为什么对此案的首尾这么重视? 这件案子中的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又去哪里了? 这背后的水有多深? 如同噬人的深渊,李祺知道为什么,却不敢去触碰。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他没有那样的能力,李氏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挽救那些沉沦在苦海之中的人。 在这个残酷的时代,他也不过就是在皇权之下战战兢兢而活的普通人罢了! ———— 朕自倾崩以来,信赖天命垂青,光复汉家山河,远逐胡虏漠北,尽复先王之旧,弘扬先圣之教,使民晓礼知义,刑部尚书杨靖,怀奸纵之志,湮良善之道,上欺天君,下虐黎民,罪无可恕,有司受命,凌迟处死!——《凌迟杨靖谕》 ———— 洪武二十三年六月,刑部尚书杨靖背信构陷家族,洪武二十四年七月,杀于王五杨叶争妻案,丁口皆斩,女眷入教坊司,此仇了结。——《李氏冤仇奉承祖先集录·卷一【洪武朝录】》 (本章完) 第8章 顺昌逆亡乱士林 第8章 顺昌逆亡乱士林 回到李氏别院后。 李祺已经彻底调整好了心态,人不能为做不到的事情,而有心理负担,那只会陷入无端的内耗之中。 他做不到,就培养儿子,儿子改变不了,就培养孙子,李氏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总有一日会出现一个张居正那样的人物,摄政掌权,统御天下! 今日他小试牛刀,短短几句话,就直接拉下来一位尚书。 回顾今日之事,没有那么多的阴谋算计,实际上非常简单,杨靖在循规蹈矩的断案,在循着律法做事。 而李祺做事直达本质,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 在君主专制、皇帝独尊的洪武朝,法律就是朱元璋的意志,杨叶王五案不是一件案子,关键不在于谁对谁错,而是一项政治问题,杨靖用查案的思维去做,他就必死无疑。 因为在这件事中,杨家和茹娘有没有婚约重要吗? 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下怎么看待朝廷,看待皇帝。 李祺抓住了这一点,于是杀死了杨靖! 他不再想这些事,先检查了李芳和李茂的课业,虽然他们不在系统的嫡系子弟中,但在现实中,他们就是李祺的嫡长子和嫡次子,所以他对这二人的教育还是非常上心的,至少以后不能拖他亲生儿子的后腿。 李祺是典型的严父形象,他一出现,李芳和李茂顿时噤若寒蝉,自然不敢不认真学习。 检查完李芳和李茂的课业后,李祺回到了书房,盘点接下来的局面。 虽然今天面圣时发生的事情很巧合,但杀杨靖本来就是李祺进宫的目的之一。 现在这个目标完成的比想象中还要顺利,接下来可以去见一面杨靖,查查当初公府覆灭的幕后黑手还有谁。 当然,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接下来和朱元璋的问答,这才是真正的大事。 无论是出于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还是为了拿到更多的成就值,李祺都要不断的做事,做大事,尽可能的影响天下的走势。 他希望能够利用朱元璋晚年时,愈发焦虑大明江山传承的心理,在大明朝掀起一场“有大明特色的新儒学变革”思想文化运动。 这场思想变革的开端就是消除蒙元风俗弊病,而真正的目的则是清除异己! 所以杨靖一定会死在王五杨叶争妻案中。 这是李祺铸造出的针对旧文人的神剑,杨靖只是第一个死在这把剑上的人而已。 李祺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蒙元旧俗”、“士林”。 在士林之后他重新划了一条线,写下“宗族”二字,用如血般的颜料重重打上x。 皇权不下乡,或者说中央权力不下乡,这是封建时代的弊病,宗族则是拦路虎,无论五十年,一百年,总要清算。 李祺盯着这几个词,又写下了八个字——“文官政府”、“家族转型”,而后标识为重点。 “朱元璋才智过人,他肯定能意识到我今天说的蒙元习俗的重要性,处理完杨靖,可能就会召我进宫,既然杨靖将死,那话术就要变上一变,再增添几分成功的把握。” 李祺仔仔细细回忆着今日在奉天殿中之事,确定自己的表现没有丝毫问题,终于舒了一口气。 朱元璋疑心极重又喜怒无常,和他对话一定要谨言慎行、字字斟酌才行。 …… 李氏别院这里安静如常,刑部尚书府却糟了大难。 杨靖前脚回到府邸,后脚锦衣卫缇骑就踏破了门槛,伴随着圣旨宣下,满院妇人啼哭,他直接瘫软在了地上。 没做什么挣扎。 没喊什么冤枉。 当今这位陛下,杀人相当果断,一大批开国功臣都说杀就杀,何况自己呢? 他知道一定是李祺在宫中说了什么。 他有些懊悔当初的选择。 但他更恨自己斩草不除根,一时犹豫,以至于有今日大祸。 他闭上了眼睛,任由锦衣卫将枷锁扣在他的身上,府中下人以及家眷如水织流般被带离。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耳中是女人、稚童哭泣嘈杂的声音。 弥天大祸,一朝至。 杨靖突然想起了当日韩国公府七十余口也是如此。 他又想到,当初那些和自己共谋之人。 黑暗中有野兽显出了锋锐的獠牙,而猎物还懵然不觉。 呵…… 嬴者显耀,败者亡! 至于王五、茹娘、杨叶这等小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的人生命运就已经被决定,王五茹娘自然高呼天子圣明,杨叶则依旧在卫所种地,没有妻子儿女,一生就如此罢了。 …… 翌日。 李祺与临安公主再次奉旨进宫。 马车路过杨府时掀开车窗帘一看,朱红大门上已经贴上了封条,沉寂暗哑,透出森然的味道。 夫妻二人亦步亦趋跟随宫人入殿,恭恭敬敬的行礼,而后端正坐在奉天殿中。 没多久皇帝太子都走近殿中,李祺能感受到朱元璋和朱标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父子二人皆是人中龙凤,在昨天李祺离开皇宫后,父子二人聊到了很晚,最终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整顿天下文人的时机已到。 而李祺能不能真的接过这份重担,就看今日考验的结果。 “李祺,咱今日召你进宫,有件大事要吩咐你去做,你可能猜到是何事?” 李祺心念电转,脑海中迅速闪过他写下的“待君以诚”四个字,这一定是考验,看看李祺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意。 “回父皇,儿臣妄自揣度君上,实在有罪。” 李祺回到京城后,没有恢复从一品的驸马都尉爵位,但身上有从九品的散官,一个芝麻官中的芝麻官,也算是可以自称臣。 朱元璋道:“你尽管说便是,临安在这里看着,咱难道还会治你的罪不成?” 朱元璋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之前你李氏涉嫌谋逆,朕都能因为临安公主而放过你,更何况现在? 李祺这才恭敬道:“儿臣猜测是涉及蒙元旧俗之事。” 朱元璋有些兴奋的感慨道:“没错! 大明建极二十四载,咱那么努力的教化百姓,但他们就是冥顽不灵,依旧有凶顽作恶,让良善的百姓不能安心生活。 尤其是那些读书人,咱大力宣扬朱子之学,倡导贤能之士,但他们还是前赴后继的贪污腐败。 咱挥起屠刀,却始终杀不干净,咱不明白,为什么大明的臣子就如此的顽劣不堪,不能造就。 直到你昨日一语点醒梦中人,咱突然恍然大悟,原来都是蒙元对华夏的污染太重了! 李祺,你有大功啊!” 朕这么多年的杀戮没错! 虽然朱元璋没这么说,但李祺知道这就是朱元璋心中最想说出来的话。 由于生在元朝那种对官吏纵容到奇葩的朝代,所以朱元璋对官员抱有本能的恶意。 再加上没有居中调和的宰相制度,大明是历史上唯一一个皇帝下场和臣子肉搏的朝代,是君臣关系最紧张的朝代。 君臣双方之间没有互信,而始终将对方视作敌人。 朱元璋有开国的威望以及站在历史人类顶端的权术手段,自然把士人当成猪狗一样的杀。 但即便是他这么凌厉的手段,也改变不了士子的底色,杀了一批,上来一批依旧如此,甚至让士子愈发抱团对抗大明皇权! 无论朱元璋杀那些士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但政治走到内耗这一步,国家的发展停滞不前,就已经证明朱元璋的方法错了。 但朱元璋是圣明无过的,他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有错。 这时李祺出现了,还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理由。 不是陛下有错,而是现在的这些文人,都是从蒙元时代走来的旧文人,他们虽然学了朱子之学,但却被蒙元的胡俗所浸染,是“不干净”的人,需要涤荡灵魂才行。 杨靖这个奸人便是如此! 李祺给出的这个答案实在是太符合朱元璋的想法了。 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将李祺召进宫中。 这个“天赋卓绝、未来或许有用的女婿”已经变成了“可担当大任、且对皇权毫无威胁的女婿”! 从这一刻起,李祺就不是一颗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而是大明王朝千秋万世的重要拼图之一。 至于大明的现状是不是真的因为蒙元污染所致…… 正如王五杨叶争妻案一般,是不重要的真相。 对朱元璋而言,这是统治合法性的构建。 对李祺而言,这是争夺儒教话语权的战争! 学术之争,顺昌逆亡,本就如此! 说是陛前问答,但实际上更像是李祺在奉天殿中为朱元璋和朱标二人作学术报告。 李祺一上来就提出了一个朱元璋和朱标最感兴趣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大明有圣天子在朝,却不能开创文景之治、贞观之治的治世呢?” 李祺侃侃而谈道:“儿臣在学习圣人经典时,也潜心重温了父皇的教诲,发现大明的问题便在于有明君而没有贤臣。 父皇承天受命以来,希望能够和道德高尚、能力出众的贤才一起将这天下治理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但文官们学习了圣人经典却仍然贪腐不休。 再看大明的将军,一个个嚣张跋扈,无视朝廷的法度,甚至迫害底层的士兵,父皇百般教诲,不忍心抛弃这些人,他们却依旧我行我素,严刑酷法也改变不了他们。 甚至就连有些普通的百姓,也不理解父皇的苦心,而听信那些谣传的言论。” 综上所述,大明的问题就是:一、洪武朝的文人官吏不行;二、洪武朝的军官不行;三、洪武朝的舆论掌握在士人手中,而百姓被蒙骗! 而这三个原因的根本在于,蒙古人统治一百年,污染太严重,现在的人身上有胡人的风气,想要解决问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持之以恒的教养和纠正,才能让圣朝焕然一新,开创盛世。 这些话简直说到了朱元璋的心坎中,李祺在宫中待了整整一日,直到傍晚时才出宫。 踏出巍峨的宫门时,李祺突然想到,穿越这么长时间,其他穿越者可能已经三番四次的震惊朱元璋,挽救朱标了。 而自己才算是刚刚出头。 “不过……” 李祺望向自己手中的圣旨。 “着李祺为风俗察查大使,通查三司卷宗、出入翰林、国子监、通政司,清查朝中诸官吏中蒙元胡俗蔓延附骨之事,所到之处,如朕亲临。” 风俗察查大使,一个临时的官职,大明特色,位卑权重,他能够自由出入三法司,即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通政司,手下还配备有锦衣卫、御史等人手。 “李氏从今日起,算是彻底摆脱沉沦的结局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完成我在皇帝面前立下的军令状。” 朱元璋想要的是,皇权进一步稳固。 李祺想要的是,从这场清查运动中,攫取出声望和士林的地位。 李祺在确定自己不能踏足仕途巅峰后,就为自己选择了学术道路,他要成为孔孟程朱那样的人。 这条道路最难的是开头,因为现在的士林已经自成体系,绝不会接纳他。 所以他才主动找上了皇帝,只有借助朱元璋强势至极的皇权力量,他才能把现在的士林拆个七零八落。 而后他才能自成一派,自为一统! 对于大多数穿越者来说,士林都是一个非常反动的词汇,绝大多数人都对之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些只会夸夸其谈的废物而已。 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历代皇帝、权臣就不会那么重视士林清议。 这就不得不提一个很违反常识的事情—— 在大多数人的思维中,明清时期的官员都是科举出身,举人想要当官都很难。 但实际上呢? 进士出身的官员才是绝对少数。 整个大明276年,三榜进士加起来只有两万四千人,洪武一朝的进士,只有867人,而大明有多少文职官员呢? 一个比较折中的数字是两万四千人,这里面全部都是有品级的官,而不是吏。 这还仅仅是文官,不算数量更庞大的武官。 八百个进士之外的两万三千名官员从何而来? 只有一个答案,都是士林中的读书人! 这不是简简单单数字的悬殊对比,它代表的是力量的强弱! 一个人的骂声不算什么,但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呢? 这些人全部痛恨你,你会有什么下场呢? 你得势的时候无所谓,你失势了呢?你死了呢?你的家族、你的后裔,又会遭遇什么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每一个家族的领头人死去的那一刻,整个家族的阶级就会不受控制的跌落。 张居正活着的时候的张氏,和张居正死后的张氏,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康熙时期的曹家怎么作死都没事,而雍正一上来就抄家,这种事太多太多。 这就可以解释,在古代时—— 为什么国子监的监生会有议政的风气? 为什么所有官员都那么在乎士林的评价? 为什么考上进士号称登龙门? 为什么那些朝廷大员会对新登科的进士那么客气和看重? 为什么很多时候,官员们都不把事情做绝。 因为士林中那些将来可能当官、现在已经当官、曾经做过官的人,是整个大明帝国的骨架。 他们一遇风云就会化龙! 皇权的宠信是一时的,而士林的威望权力却是永恒的! 士林这个由科举制度催生出的庞然大物,让皇帝也为之惊惧。 朱元璋之前选择了镇压,但最终的结果是,不但没有镇压成功,还激起了读书人的逆反心理,到洪武二十四年,大明朝忠君的读书人已经很少了,反而多的是视君如寇仇的人。 朱元璋自然是知道此事的,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让下一代皇帝去“建文”。 而现在横空出世的李祺,让他看到了新的希望,李祺是一个对皇权没有威胁的人,却拥有着能够搅乱整个士林的力量。 那个本来铁板一块的士林,皇权先重重锤下,而后李祺深入内部破坏,最后一个对皇权的威胁将就此消亡! 多么美妙的新世界,大明将千秋万代,万世昌盛。 李祺摩挲着手中的圣旨,朱元璋利用他,他也在利用朱元璋。 毕竟没有皇帝的支撑,他怎么敢对士林中的大佬宣战呢? 没有皇帝的支持,他又没有高位显爵,那些想要改换门庭的士子,又怎么可能投靠他呢? ———— 自蒙古南侵中原,落后的游牧习俗汹涌而来,为了捍卫传统价值观,南宋末期极度保守的程朱理学兴起,在明朝初期占据了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导致学术气氛沉闷、思想界如同一潭死水,称得上“万马齐喑”。 直至洪武二十四年,李祺如璀璨骄阳,横空出世。——《思想史》 (本章完) 第9章 幕后之人终得知 第9章 幕后之人终得知 两件大事同时在京城中风传。 一是刑部尚书杨靖前脚进宫,后脚便被抄家,圣旨上说他心怀奸刻,沾染暴元之俗,欲坏大明之风,被下狱凌迟。 二是故韩国公李善长之子李祺进宫,而后受到重用,皇帝授命他彻查官员以及学子中沾染蒙元旧俗之辈。 【族长李祺声望+50,当前声望51。】 【李氏家族声望+20,当前声望-50。】 刑部尚书之死让人有些懵,这是大明建立以来,第一个因为沾染暴元之俗而死的重臣。 与此同时李祺被任命彻查此事,让许多人明白这不是皇帝随便找个理由处死杨靖,而是真的极其看重。 但到底什么算是沾染蒙元旧俗? 这位奉旨清查的驸马又要怎么去查、去判断,都是京城官吏、士子所关注的。 因为从圣旨中提到了那些衙门,能看出主要针对的就是读书人。 整座京城的目光都落到了临安公主府,李祺自己反而不着急。 临安公主府许久不曾住人,好在宫中已经提前派人打理过,又有太子朱标送来的婢女。 这里的环境自然远不是江浦农院和李氏别院所能相提并论。 李芳和李茂两兄弟直到此时,才算是有了一丝当初韩国公府还在的感觉。 李氏正式重回京城,按照常理本该摆宴席将亲朋好友请来庆祝。 但朱元璋明确说过不准李祺交结勋亲。 是以,从回到京城之后,就连怀庆公主,他和临安也一点接触都没有,只是有礼物送来。 他既然主动避嫌,其他人自然不会不开眼找上门。 临安公主感慨道:“这偌大的公主府实在冷清。” 李祺却不以为然,笑道:“只是因为子嗣还不曾繁衍,等到百年之后,大族枝繁叶茂,府内府外人声鼎沸之时,可能还会怀念此时的清净。” 听到繁衍子嗣,临安公主轻抚已经高高隆起的小腹,怀胎十月,她已经快要生了。 “驸马,腹中这个孩子会是一个儿子吗?” “会的,而且会是一个能够继承家业的麒麟子。” 李祺轻抚,在这个孩子诞生后,他会直接使用地阶道具半圣之姿改造这个孩子。 他很期待效果。 …… 翌日。 李祺去了一趟锦衣卫的诏狱,刑部尚书杨靖被关在这里。 【消耗成就值一百点,兑换黄阶道具迷幻香:点燃此香,10分钟内意志脆弱之人将被轻微迷惑。】 【当前剩余成就值0】 如果不算记忆中的话,这是李祺第二次见到杨靖,第一次是在皇宫门前,杨靖身着二品大员的绯服,威风凛凛,第二次便是现在,身着囚服,困顿狱中。 杨靖眼中灰败之色蔓延,死死盯着李祺,嘶哑着声音,“本官小看驸马的手段了。 朝登天子门,暮灭公卿家。 本官自愧不如,这一场,是驸马赢了,驸马是来嘲讽本官的吗?” 李祺深吸一口气,【迷幻香】被点燃,常人看来无色无味,李祺却看到袅袅檀香泛着光彩,溢满了二人周遭。 他摇摇头道:“本官嘲讽你什么,嘲讽你机关算尽太聪明,却还是落得和公府一样满门抄斩的下场吗? 你是输了,但本官不是什么赢家,本官从来都未曾听说过有赢家,竟然是满门抄斩、后裔负罪的结局。 你输了,我也输了。” 杨靖没想到李祺竟然会这么平静的说出这些话,他饥饿、困乏,心神俱疲,又有迷幻香,一时间竟然有些懵,“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到底是聪明人,转瞬就想到了李祺的目的,“你是想要知道当初和我一同共谋韩国公府之人?但你我为敌,杨府满门覆灭,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告诉你呢?” 李祺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其他人离开,席地而坐道:“当初本官流放在江浦县时偶然听一个道人高歌,不禁泪如雨下,今日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便与你一听。” 杨靖只觉李祺的声音仿佛从遥远飘渺之处传来。 李祺唱起了曹公雪芹所作的家亡血史之曲,字字含泪,声声泣血,曹公雪芹之词,不经历家破人亡是感悟不到其中血泪斑斑的,而能够听懂的,没人能扛得住那种悲痛。 杨靖先不觉何异,而后眼前闪过一幕幕大厦倾塌之相,他已不愿意再听,泪流满面,呜咽更声。 有曹公雪芹之词加持,再加上杨靖心神和身体本就脆弱不堪,白板迷幻香的效果甚至能达到玄阶·迷幻香的程度! 李祺眼见情势已到,感慨道:“往日我家公府煊赫,今日我家公府破败,尔家杨府曾主掌刑冬,如今一朝亡尽,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是不知你我二人,又是要给谁做嫁衣裳呢?” 杨靖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泪痕遍布,道出两个名字来:“原礼部尚书李原名,现任吏部尚书詹徽,其余人还有,但与我们不是一道,我不知道都有谁。” 成了! 不枉他费仅剩的一百点成就值,这下敌人在明他在暗了! 三个正二品的尚书联手,再加上其他未知的高官显贵,韩国公府死的可真是不冤。 李祺从地上站起,拍拍灰土,道:“我知道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们杨府的满门抄斩不杀八岁以下稚童。” 说罢便要离开,杨靖回过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去,但方才曲词依旧在他脑海中回荡,他不后悔,扒着监牢大声问道:“李祺,你会如何做?” 虽然不问,他也知道,但他还是想要亲耳听到。 李祺脚步一顿,似笑似哭,道:“我家已亡,尔家亦亡,不若家家皆亡;我家一哭,尔家亦哭,不若家家皆哭。” 他的声音很平静,杨靖却只觉寒意森森,面前的李祺好似从地狱中回来的恶鬼,平静的吞噬着一切。 ————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好了歌注》 (本章完) 第10章 圣贤降世李显穆 第10章 圣贤降世李显穆 洪武二十四年,刑部尚书杨靖于京城西市被凌迟处死。 【报仇雪恨,清除敌人,为家族传承扫清些许障碍,获得成就值100】 李祺跪在李氏别院的祠堂中,静静听着系统的声音,而后他燃起四支香,插在香炉之中。 “父亲,母亲。” “李氏的大仇,儿子已经开始一一清算,你们不用着急,剩下的人,儿子会让他们堕入黄泉。 如今儿子已经重新撑起了家门,临安即将诞下麒麟子,他是个能够重振李氏声威的孩子,有朝一日,加在你们身上的罪名,都会得到平反。 你们可以瞑目了。” 说完,李祺又重重叩首。 祠堂中有袅袅香烟升起,李祺起身走到门槛前,望着午时璀璨的光彩,洒落进祠堂中,往日的阴沉恍若消散了几分。 木门吱呀着合上,陈旧古朴的锁上好,祠堂再次陷入了黑暗,李祺环视了一周。 院中柳树新发了芽,带着些嫩绿,生机盎然。 只是没有人声。 …… 临安公主府中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李祺在屋外颇为焦急的踱步,临安公主在产房中生产,他手中没有能够帮助孕妇生产的道具,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伴随着一道嘹亮的啼哭声,系统的声音也适时在他脑海中响起。 【首次诞下嫡系子弟,成就点+100,当前成就点200。】 李祺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珠,向产房中而去,走到外间,恰看到稳婆抱着婴儿出来,喜色道:“恭喜驸马,是位小公子。” 李祺接过婴儿,与那双黑漆漆的瞳眸对视,一股灵魂血脉相连之感顿生。 “这是我的孩子。” “这是我的孩子!” 李祺大笑着,将他高高举起,举过头顶,惊的周围众人直呼,生怕他将孩子摔下来。 “为父赐予你降临这个世界的第一件礼物,便是圣人之姿!” 【使用地阶道具·半圣之姿!】 李祺毫不犹豫! 【地阶·半圣之姿(兴我道者,必此子也):六维学术天赋提升至90以上,内政、权变天赋提升至80以上,获得早慧、老成、正道、灵变、感染五大特性。】 【成型六维天赋:内政:85;权变:87;军略:72;统率:51;勇武:69;学术:95。】 天赋不代表未来,但天赋代表着上限。 堂堂地阶道具,自然不仅仅是天赋加成这么简单,况且这个加成不算是极强,历史上有许多人的天赋生来就比这个加成大。 真正宝贵的是后面所附加的五个特性! 【早慧:生来灵慧,意识通明。 老成:少年老成,稳重端庄。 正道:此心如铁,万事不堕。 灵变:机巧灵动,不拘于事。 感染:天生领袖,有圣贤风。】 人常说性格决定命运,这世上有多少聪明人因为性格的缺陷而堕入无间? 而半圣之姿这件道具,对天赋的加成虽然没有那么大,但却给予了几乎完美的性格。 若是天赋加成都能够达到90以上的绝世级别的话,那就不是地阶道具,而是天阶道具——圣人之姿了! 被李祺高高举起的孩子,身上产生了氤氲的气息,李祺再次望向他的眼睛,刚刚诞生时对世界的障雾陡然散开,明亮的宛如天上皎洁的星辰! 李祺甚至觉得他在对自己表达亲近。 这是早慧特性! 孩子被高高举起,他没有丝毫的害怕,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周围众人皆被这笑声感染,纷纷道:“小公子真是不凡。” 感染特性让这个孩子生来就易于得到人的喜爱。 李祺抱着孩子走进内屋,临安公主偎在床头,往日艳丽的芙蓉面上苍白一片,见到李祺后眼中一亮。 “驸马,快让妾身看看穆儿。” 在这个孩子还没有出生时,夫妻二人便已经为他起好了名字,叫做李显穆。 穆,是恭敬、严肃、美好的意思。 显,则是字辈。 临安公主接过孩子的一瞬间,就被那双炯然有神的眼睛吸引了,“驸马,你看穆儿一点都不认生,眼睛真好看啊。 方才妾身在半梦半醒之中,好似看见有身着儒服的贤人,在耳边说些什么话。” 李祺一愣,心知定然是半圣之姿的余韵,“在娘子你怀孕时,为夫曾经梦见有圣贤入腹,看来是我儿有圣贤之姿啊!” 临安公主闻言一愣,与李祺对视的一刹那,夫妻二人的默契,让她明白了李祺的意思。 自古以来神童之名,不仅仅要本身聪明,还要巧妙的宣传。 孔融让梨、曹冲称象,都是这种产物。 但…… “虽然有异象显化,但穆儿才刚刚出生,若是他天姿不足,岂不是害了他。” 李祺虽然知道李显穆不可能天姿不足,但还是温声道:“那就且待些许时日。” 二人说话间,有外府女眷走进,朱元璋先前就不允许李祺结交勋亲,李祺自己也没有心思和那些注定要死的人结交,如今进府的皆是比较亲近的几人,有太子妃吕氏,有怀庆公主。 …… 走出屋后,李祺抬眼望去,公主府中处处张灯结彩。 李芳、李茂二人在廊柱后探头探脑,李祺伸手让二人过来,父子三人遥望夜空星月。 “你们三弟生而不凡,但毕竟年岁还小,待为父去世后,你们要好好看顾他,但若是事有不逮,你们就听从他的意见,你们三弟是天生的圣人,未来注定要成就一番大事,这些话为父交待给你们,你们要谨记。” “父亲,孩儿记住了。” 李祺没再说话,夜空中最璀璨的皓月洒下银水,落在父子三人身上。 一大两小,地上的影子分明。 人有了孩子,就有了寄托,有了传承,这一刻,从心中滋生出的、名为期望的藤蔓疯狂生长。 ———— 国无道不兴,家无训不立,余思及父皇谆谆教诲,欲效父皇为诸王赐辈之举,亦为李氏后人赐下字辈,一作家世传承,二作训诫规导。 凡我李氏儿郎,男子当忠正为国,秉行正道,以“显辅开麟阁,忠贞启明光,崇文昭景运,秉正继先章,克己勤王事,怀谦振家邦”为辈。 女子当性情淑雅,亦秉持德行,以“婉淑承芳德,贞静映华光,清雅昭慧秀,柔嘉继懿章,娴宁心柳月,灵敏织云裳”为辈。——《李氏家训·章一》 (本章完) 第11章 走马上任为哪般 第11章 走马上任为哪般 临安公主产子后半月,李祺休沐结束,正式走马上任风俗察查大使。 京城各部如同往常惯例,点卯上值,唯有刑部中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正是奉旨察查风俗而来的李祺,他带着大批从国子监、大理寺、都察院、翰林院借调而来的士子,踏进了刑部之中。 京城中很多人都在关注着他,见他进入刑部,很多人心中升起“果然如此”的念头。 前朝风俗清查一事,正是缘起刑部尚书杨靖,如今首先清查刑部正在众人预料之中。 刑部大院之中,使团众学子皆在李祺面前垂首,等待着李祺的命令。 或许很多人会奇怪,为什么明明李祺个人威望不过51,还没有及格水平,李氏家族更是-50,无权无势名声差。 和李氏相处,大概率得不到好处,还可能会惹一身骚,几乎所有人都恨不得避而远之。 为什么这些学子对李祺的命令这么服从呢? 因为他们服从的不是李祺,而是李祺背后的皇帝。 这便是李祺为什么要与皇权合作的理由,为的就是拉虎皮扯大旗。 每朝每代都会有一大批保皇党,真的是因为他们对皇帝忠心无二吗? 不是! 是因为对于那些弱势的、新建立的政治集团以及官员来说,借助保皇这个招牌,才能从那些早已成型的政治集团中,撕下血肉果腹! 比如历史上汉文帝刚刚进入长安时围绕在他身边的官员,再比如汉宣帝在清算霍光时站在他身边的官员,再比如大明嘉靖朝那些向杨廷和发动进攻的学子。 如今也是如此! 李祺狐假虎威,被大多数人认为是皇帝的意志延伸,所以他们便会对李祺俯首。 再加上李祺本身的手段。 他在挑选清查队伍人选时,并不是按照才华来挑选的,个人才能只占到第二位,最重要的是籍贯和家境。 这一百一十七人中,一个江南人都没有,一个豪族子弟都没有,全部都是家境贫寒的北方人。 这些人互相见面后,不需要李祺特意去说,自然而然就会明白,这位刚刚受到皇帝看重的驸马爷,是要对那些南方人、大族下手! 一旦这个想法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根本就不需要李祺特意吩咐,他们做起事来一个比一个卖力。 南北之争是贯穿洪武朝的主线,到南北榜案时到达了高峰,终大明一朝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李祺不是龙傲天式的主角,自然解决不了这种问题。 但这不妨碍他利用南北之争。 而这正是李祺要达到的第一个目的,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无论是王五杨叶争妻案,还是现在借着清查蒙古风俗来掀起政治风波。 虽然有为韩国公府复仇的打算,但主要目的,是为了团结以北方士子为主的、被主流士林所排斥士子。 继而将如今的士林格局打破。 他一一扫过眼前的这些人,眼底忍不住露出笑意,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是国子监中的底层。 阶级分明的古代,嫌贫爱富比现代严重的多。 贫寒的家世让他们成为了士林的边缘人,这一类人是最希望改变当前局面的,是最容易成为李祺门徒的人。 一旦发现李祺能够成为新的旗帜,一旦发现李祺未来的儿子能够接过旗帜,他们就一定会义无反顾的成为李氏的拥趸! 刑部院中,李祺手持圣旨宣读完毕。 他环视一周,对一众刑部官吏朗声道:“本官奉圣上之命,清查潜藏在我大明内部,身受蒙元胡俗污染之辈,还请诸位配合,本官也能早日回复皇命!” 刑部左侍郎陈英上前道:“驸马身受皇命,我等臣下自然配合,不知驸马要如何查起?” 京城中无数人都在好奇李祺要怎么清查,是不是沾染蒙元胡俗,谁能说得清呢? 如果李祺要肆意栽赃陷害,那他们可就要联名参李祺了,绝对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李祺能感受到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不仅仅刑部大院,还有整座京城无数官吏在看着自己。 直到现在,都没人知道李祺的目的是什么! 李祺转头对随他而来的众人,以及刑部中的所有人,道:“杨靖之事想必诸位都已经知晓。 王五与杨叶争妻,杨靖以胡俗断案,简直罪大恶极,已经被处以极刑。 但他所造成的遗毒却没有清除完毕,在刑部中还有多少的冤假错案? 还有多少大明百姓被蒙古落后的、悖逆人伦的习俗戕害? 上位既然将此事交于我等,我等就要为天下作出表率,来了刑部,自然是要审案,在刑部中有一些陈年旧案,本官会居中平断。 本官每判一案,诸位便记录下来,接下来有相同、相似的案件,便按照本官判例去改。 最终结果本官会直接禀告上位。”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喧哗,就连随李祺而来的一众人,都震惊的望着他。 几乎每个人都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大明的司法机构是很完善的,有三法司,刑部负责审判,都察院负责监察,大理寺负责审核,重要案件三法司会审,在三法司会审之上还有九卿会审,而后要上报皇帝。 而现在李祺是要跳过前面所有环节,他一个人独断,最终直接和皇帝对接! 除了皇帝,没有人监督他! 这权力大的简直吓人,几乎每一个人心里都暗自嘀咕,陛下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是的。 没人认为是李祺要做什么,而是在想皇帝要做什么! 对于众人的误会,李祺并不多解释什么,他又不是龙傲天,虎躯一震就能收服众人。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不是他发几篇文章、说几句话就能扭转其他人的想法。 日后随着他越来越强,这些质疑他的人,自然会成为他的拥趸、门徒,视他如神明! 现在他们因为自己的特权而心惊,等他们知道自己剑指何处的时候,怕是要高呼天崩地陷了! 真是期待那一天啊! “还请诸位将洪武元年以来,应天府卷宗中,寡妇告夫家宗族的案件整理出来,本官要一一查验。 另外在应天府中广发告示,本官坐于堂中,若有百姓有这一类冤案,告上堂来,本官皆会受理。” 李祺这话一出,刑部众官吏顿时愣住了,这是要做什么? 他们都以为李祺会翻阅那些生杀大案,以及那些久负盛名的诡案,却没想到会是这等小案。 婚姻虽然是人伦大事,但实在是不引人注意,况且这和清查蒙元胡俗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联想到了导致杨靖之死的收继婚制度。 但收继婚本就枉顾汉人人伦,大明立国之后,基本上没有再见到收继婚了。 李祺若是还想从这方面打开局面,怕是要铩羽而归。 李祺却没有和他们解释。 婚姻案件看起来小,不如生杀大案吸人眼球,但实际上一切婚姻的本质上是财产分配,家庭构建。 经济基础决定着上层建筑。 而家庭的构建决定着帝国基层单元的形式。 说的严重点,小小的婚姻中,甚至关乎着一个王朝国家的构建! 小案牵连大人物,自古以来就不少见。 杨靖,乃是堂堂刑部尚书,却死在了王五杨叶争妻这么一个升斗小民组成的小案上,这是何等的滑稽? 而现在李祺要故技重施,在一个任何人都不会重视的小案上,设计一个天大的陷阱出来! 这一次要杀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刑部尚书了! 前礼部尚书李原名,以及现任吏部尚书詹徽,都是他的目标! (本章完) 第12章 寡妇陈请泪蹒跚 第12章 寡妇陈请泪蹒跚 李祺一句话,刑部院中顿时忙碌了起来,他带来的大批文员跟着刑部官吏跑进跑出,将一沓沓卷宗放入专门腾出来的空屋中。 “驸马,这便是存放在刑部中有关于寡妇告夫家的案件卷宗,还请查收。” “辛苦陈侍郎。” 卷宗的数量并不算多。 直到现在陈英都不知道李祺到底要做什么,婚姻案件本就太小,这些卷宗中基本上不会有收继婚的案例。 王五杨叶争妻案,若不是王五一直坚持不懈往上告,又涉及到杨叶这个军户,那种案件一般根本到不了司法地步。 李祺走到那些卷宗旁。 在他休沐的这半个月中,他并不是一直都在陪着临安公主,当年推动韩国公府覆灭的杨靖死了,现在摆在明面上的敌人,还剩下前礼部尚书李原名,以及吏部尚书詹徽。 恰巧他知道一件发生在李原名家族中的轶事,于是做了一些针对李原名和詹徽的布置。 而这桩轶事记载于刑部的卷宗中,这便是今日李祺异常举动的背后原因。 李祺一一翻阅过去,没用多长时间,他翻阅的手一顿,将他要找的那李卷宗取出来,细细看去。 这就是发生在李原名所在的李氏家族中的那件案子。 这个案件中的各种事实,完美符合他的需求,乃是铸造利剑的上佳材料! 李原名必将死于此剑之下! 李祺扬起手中的卷宗,“本官看到了一份卷宗,便以此为例,烦请陈侍郎派人将案宗上的原告、被告双方带到衙门来,就说本官要升堂、重审此案!” 陈英一方面派人去将卷宗上的双方唤来,一方面看起了卷宗上的记载。 既然李祺要重审此案,这实际上就是说之前的判决不对,他要改判! 这起案件前因后果是很清晰的。 “原告姓刘,夫家姓李,人称李刘氏、刘三娘子,洪武十七年八月嫁于应天府六合县李氏李德祖。 洪武十九年三月,夫妻二人生下长子李虎头。 洪武二十二年五月,李德祖病死,留下孤儿寡母。 因李虎头年幼,为了养育李虎头,李刘氏决定守节,洪武二十二年八月,李刘氏前往六合县衙状告李德祖的兄弟抢夺她的嫁妆,抢夺亡夫留给儿子的遗产。 六合县令认为宗族一体,李刘氏不识大体,离间亲属,念在李虎头年幼,不予惩戒,此案了结。” 陈英看完之后,微微皱起眉头,疑惑道:“驸马,这判的不是很合理吗?” 李祺见状道:“不急,待本官判完再说。” 他心中冷笑,王五杨叶争妻案你们也觉得杨靖做的没问题,但他死了。 若是让你们看出其中的玄机,我还怎么用它来钓李原名上钩? 陈英很是敏锐,捕捉到了李祺眼底闪过的寒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六合县貌似是前礼部尚书李原名的籍贯所在地。 那刘三娘子所状告的李氏宗族? 岂非是…… 他猛然打了个寒战。 …… 原被告双方都在应天府附近,仅仅一日,刘三娘子、李虎头、李德祖的大兄李耀祖、二兄李光祖,以及李氏族长、刘三娘子的公婆,都来到了刑部中。 这是李祺第一次坐堂审案,原被告皆跪伏于地,口称上官,他抬头望下。 刘三娘子按照记载是二十二岁,但看她皮肤粗糙、蓬头垢面的样子,便知道这两年日子过的很差,应该说她还能活着出现在这里,已经是极大的幸运。 二人对视一眼,一闪而过。 李祺没有废话,重重一拍惊堂木。 陈英高喝道:“李刘氏,堂官乃是驸马,他察查卷宗,认为当初你所告之诉状,存有冤屈,你今日可重新告官,若真有冤屈,驸马会还你一个公道!” 对这桩案件,李祺脑海中早就有了结果,审案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会给刘三娘子一个公道,正如王五杨叶争妻案中,王五和茹娘,得到了公道。 好似那惊堂木之声将刘三娘子惊醒一般,她抖了一下身子,抬头望了李祺一眼,突然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哭泣道:“青天大老爷,民妇有冤啊! 李氏简直不是人!” 李祺沉声道:“有何冤屈,速速道来!” 刘三娘子声嘶力竭的喊起来,泪水如泉水般涌出,堂中充斥着她的嘶吼控诉。 李耀祖脸色瞬间大变,怒骂道:“你这贱人,在上官面前胡说八道什么?驸马,这贱人疯疯癫癫,说话算不……” 李祺面无表情道:“李耀祖扰乱公堂秩序,拖出去,打十大板!” “驸马饶命!草民知错了!” 两个锦衣卫拖着他走向堂外,而后响起咚咚咚的声音,李祺又望向刘三娘子,道:“李刘氏,有何冤屈,速速道来,若是胆敢诬告蒙骗,大刑侍候!” 伴随着堂外那咚咚咚的打板子声,刘三娘子的眼睛越来越亮,她望着坐在上首的李祺,想到前几日那个贵人和自己说过的话,全部都是真的! 她咚咚磕了三个头,而后才抬头道:“驸马在上。 民妇的亡夫于洪武二十二年五月病死,只余下一个稚童,为了养活幼子,民妇立志守节。” 李祺没说话,但是眼睛已经微微眯起。 案情到了这里,对于其他人来说,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李祺已经嗅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但这还不够。 他之后的判决非常吸引人眼球,他要把刘三娘子之案闹大,闹得人尽皆知,闹得天下不宁,闹得四海之人都来攻讦他! 刘三娘子凄声道:“李耀祖、李光祖兄弟,以及公婆几次三番逼迫民妇改嫁给他们一人。” 说到这里就连陈英都听不下去了,“诗书之族,如何这般无耻,竟然强逼节妇改嫁!” “他们恬不知耻的说什么,不愿意让亡夫的家资落到外人手中,实际上他们将亡夫所有家产都夺走了。 李氏族长见我孤儿寡母,想要侵吞亡夫的土地和财产,说什么宗族一体,不分彼此,实际上想要谋夺亡夫的土地。 民妇不愿接受,却毫无办法,那些土地早就不知到了何人名下,他们用各种方法逼迫,民妇实在是忍无可忍才告官。 但是六合县官说李耀祖和李光祖兄弟是亡夫的亲兄弟,可以继承财产,况且宗族之内本就不分彼此,他们并没有夺走亡夫的财产,至于亡夫的土地,本就是宗族内部的家务事,他不便干预。 这两年民妇全靠为人做工维持生计,养活幼子,再这样下去,民妇唯有死路一条了! 求大老爷为民妇和幼子做主啊!” 刘三娘子声音凄厉,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本章完) 第13章 生死皆于堂上请 第13章 生死皆于堂上请 刘三娘子道出实情后,堂中一时寂静。 而后有人叹息道:“这李氏宗族真是豺狼之窝,李虎头可是李氏的子孙,却被这么对待,就算是夺走资产,至少也要留下足以养育的资财。” “当初的判决也没什么大错,宗族内本就如此,要怪只能怪李氏宗族中的人太过于狠心。” 自然有人有不同意见,“这怎么能没错呢?刘三娘子已经守节,宗族内为什么还要强占她亡夫的财产?” “没错,按照惯例,寡妇守节后,就能够继承财产,李氏兄弟强逼寡妇改嫁,应该严惩才对!” 院中以及堂中众学子纷纷议论着,表达着自己的意见,他们都认为整体上没有大问题。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朝廷一般是不管宗族内部事务的,李德祖死后,宗族内部根据家法、家规来分配遗产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不要说分配遗产,宗族内甚至可以直接将奸夫淫妇浸猪笼,杀人都没事,更不用说这个了。 只不过一般宗族不像是李氏宗族这么狠毒,这么对待孤儿寡母,有失人望。 听着这些议论声,刘三娘子脸上再次布满了绝望,希冀着望着李祺。 李氏族长和李氏两兄弟等人喜笑颜开,他们有恃无恐,就是因为都是按照规矩做事的,自古(元朝)以来就是如此。 这李刘氏几次三番闹事,真是该死,这次回到宗族后,留不得她了! 在刘三娘子说完后,李祺没有直接判决,而是按照流程又问被告:“被告可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刘三娘子所说可有什么不妥隐瞒之处?本官秉公执法,绝不偏袒任何人!” 众人闻言纷纷不自觉的点头,陈英有些奇怪的望了李祺一眼,心中暗自猜测这位驸马爷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难不成还真的要维持原判不成? 李氏族长拱手道:“回驸马话,李氏乃是诗书之族,最是谨守礼节,这族中规矩都是资善公他老人家定下的,他老人家乃是鸿学大儒,定下的规矩又怎么会错呢?还望驸马明鉴。” 李祺眼神一凝,“你说的资善公,可是已经致仕的前礼部尚书李原名李尚书?” 李氏宗族众人已经抖擞起来了,这一幕幕实在是太熟悉了,与当初他们在六合县衙的情形一模一样。 李氏族长满脸笑意道:“回驸马话,正是李尚书!” 殿中众人顿时皆吸了一口冷气,没想到这六合县李氏,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李原名可不仅仅是前尚书那么简单,他是鸿学大儒,声望极高,称得上桃李满天下,即便是致仕,影响力也极大。 “咚!” 重重的惊堂木拍下,众人抬头一看,堂上的驸马面无表情,在官服衬托下,宛如庙中的神像。 不对劲! “既然原告被告都已经陈述完毕,没有再补充的,那此案原委,本官皆以知晓。” 堂中的李氏众人期待的望向李祺,院中的众学子、刑部官吏,皆带着好奇。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祺眼中,他一一望过去。 李氏宗族众人希望自己能够维持原判,而且也相信李祺会维持原判。 自从族中出了一位尚书后,做事一向无往而不利。 刑部左侍郎陈英好奇自己会不会改判,大多数都好奇自己会怎么改判。 刘三娘子希望自己能够遵守承诺,带给她一条活路,让她知道这世上有青天! 所以她赌上了自己的性命,来到这里再次状告李氏宗族。 李祺自己呢? 他遵从自己的本心而为。 他从这些人的身上,看到了许多背后的人。 死去的江浦县令赵成,杖毙的锦衣卫,凌迟而死的刑部尚书杨靖。 有多少大人物在盯着刑部这里? 有多少人不曾露过面却想要寻找他的弱点? 在杨靖突然被处以极刑后,他派系中的那些人,更是对自己欲杀之而后快了吧? 李原名,现吏部尚书詹徽,恐怕在时时刻刻盯着自己露出破绽吧? 李祺从来不曾忘记,在这座煊赫浮华的京城中,他几乎没有朋友,却处处皆是敌人! 李氏宗族的对与错。 刘三娘子的生与死。 只在李祺的一言一语之中,他现在就能够赐予她新生。 可李祺自己,却依旧如无根的浮萍,飘荡在翻腾的汪洋之上,随时都有倾覆的风险。 唯有一路披荆斩棘,如同杀杨靖一般,将所有敌人都斩杀才能让自己安然无恙。 “今日便以刘三娘子为饵,本驸马钓一钓愿上钩者!” 想到这里,李祺当即宣判道:“刘三娘子案,原系六合县审,又交于应天府,皆判李氏宗族、公婆、李氏兄弟无罪,本官以为此判荒谬至极! 本官判决如下: 李德祖有幼子在世,其生前所遗留土地、财物皆归幼子所有,暂由李刘氏保管,李氏宗族不得干涉; 李刘氏不曾改嫁,又有子嗣,鉴于李氏宗族狠戾恶毒,判李刘氏携嫁妆归家或独立生活,李氏宗族不得强占; 李氏兄弟、李刘氏公婆、李氏族长皆判流放一年; 李刘氏既立志守节,又上告官府,判令其终生不得改嫁,养育李德祖幼子,日后若有与外男通奸、或故意致幼子身亡,斩立决! 原六合县县令,沾染胡俗,将其抓入应天府,本官要再审问他一番。 判令已下,即刻执行! 敢有不从者,当斩!当流!” 判决一出,满堂寂静,几乎每个人皆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 众所周知,游牧民族中盛行收继婚制度,这实际上是一种现实催生出来的遗产继承制度。 和主要在当地生活的农耕民族不同,游牧民族一旦嫁女儿可能终生不会再见,对于一个部落来说,这相当于折损劳动力,所以在游牧习俗中,婆家人要向娘家人支付一笔高额的买断费用,即事实上的卖女儿,这是高额彩礼制度的由来。 女人死了丈夫,但这个女人还是部族买回来的财产,不可能让她回到娘家去,更不可能让她带走部落的财产,于是便由亲属继承,这便是收继婚制度诞生的缘由。 这种婚姻制度太过于违反汉人的伦理道德和财产制度,遭到了强烈的抵制,但元代的税收制度要求户数不能减少,必须推行收继婚制。 汉人女性想要避免大伯子或者小叔子收继,又不可能违反元朝皇帝的意志,在激烈的博弈后,最终让汉人和蒙古统治者都能接受的方式,就是女人宣布守节。 只要女人不改嫁,留在夫家继续为夫家(部落)做贡献,她就能够支配掌握亡夫的遗产,因为她依旧是夫家(部落)的一份子,而元帝国则依旧可以从寡妇为户主的户中收取赋税以及徭役等。 这便是寡妇守节在元朝突然盛行,守节人数远超过去所有朝代的根本原因! 而曾经在两宋时期无人问津的程朱理学,借着蒙古的习惯法与汉人传统在婚姻、伦理、道德、财产制度剧烈冲突之际,在思想领域攻城略地,并成功与蒙古人合流,成为了官学!——《宋元时代的儒学与蒙古人》 (本章完) 第14章 为道纵死心如铁 第14章 为道纵死心如铁 对判决不服的李氏族人被锦衣卫直接丢了出去。 刘三娘子泪如雨下,贵人没有欺骗自己,这世上依旧有青天,她磕头感谢,而后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在云端一般离开。 刑部院中一片喧哗,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这份判决几乎完全推翻了之前的判决,对李氏宗族可谓是重判,对刘三娘子则是新生! 陈英摇了摇头,“驸马,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很多人都会非议你的,刘三娘子不过一介草民,苦一苦且罢。” 李祺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平静道:“庄子曾说过一句话,在下很喜欢,今日送于诸君,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纵然天下人都非议我,我只秉持正道而行。”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陈英没想到李祺竟会如此,“正道?是何正道?” 陈英在问他所说的正道是什么,他带来的众学子士人也在望着他,所有人都对他为什么这么判决感到好奇。 李祺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时机未到,日后诸君会知晓的。” 他走到堂外,束手沉思。 刘三娘子一案,重罚了李氏宗族,打了李原名的脸,以及之后对六合县县令的盘问,目的都是将李原名攀咬出来。 不仅仅是韩国公府的家仇。 还有大局使然。 李祺和朱元璋的君臣约定中,朱元璋给他办案的权力,而他则负责搅乱士林,抢夺士林话语权。 那李祺就要直面士林领袖,挑战、而后战胜。 恰好推动韩国公府覆灭的元凶之一,原礼部尚书李原名,正是享誉天下的大儒之一! 李祺自然就选中了李原名,搅乱士林的同时,顺便把自己仇人的骨灰都扬了,这是双赢。 但李原名与杨靖不同。 杨靖只是官员,而李原名则是山中高士一般的人物,是当世声望卓著的大儒,且极知进退。 洪武二十三年,李原名对付完韩国公府后,就急流勇退,直接致仕了。 这种喜欢藏在暗中的老鼠,如果不抛出足够诱人的饵料,他是不会出来的! 刘三娘子之事,是李祺清查胡俗后办的第一件案子,这是一个风向标,天下人都要关注。 李原名那种聪明人,绝对能够猜到,李祺在针对他,相当于李祺明牌告诉李原名,我已经知道了你所做之事,你应战吗? 这是李祺以身入局,以身为饵,要钓李原名上钩。 …… 从杨靖死后,就一直都在暗中关注李祺的李原名和詹徽,在刘三娘子上堂时,就已经知晓此事。 二人相见后颇有些唏嘘,上一次杨靖还在,这次却物是人非。 詹徽道:“李祺这次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而且直接针对资善公你的宗族,想来是那件事已经泄露,再没有什么侥幸了。” 李原名脸色阴沉,“李祺剑指李氏,意在老夫。” 杨靖死后,詹李二人有过一次通信,最终猜测杨靖暴露,是因为指使江浦县令赵成之事。 那件事他们二人都没有参与。 如今李祺冒天下之大不韪,掀起刘三娘子案这么大的风波,必然是要报仇。 “既然没了侥幸,那便斗上一斗,当初强盛的韩国公府尚且覆灭,区区一个戴罪之身又有何惧? 此番李祺复仇心切,甫一得势就迫不及待的牵连公卿,还累及天下宗族,上下俱罪! 愚蠢至极! 他既然亲自制作了刀子递过来,不捅死他岂不是对不住这么好的机会?” 李原名沉吟,“资善,你是当今天官,御史方面你来发动,在朝中参他。 老夫则暗中推波助澜,他重罚李氏,触及的可不仅仅是李氏宗族,而是无数由宗族所供养的士子。 老夫在士林有些名望,便召集学生联名上奏,庙堂之上、江湖之中,处处喊打喊杀,他定无路可走!” 如今的大明朝没有宰相,吏部尚书号称天官,是名副其实的万官之上。 詹徽同时还兼任都察院长官,左都御史的职位,弹劾官员的权力和提拔官员的权力,都在他手中,不知有多少官员想要得到詹徽的青睐。 况且詹徽不是贫寒出身,他父亲詹同也是大明朝的一任吏部尚书,两世皆为天官,底蕴深厚。 他一声令下,无数官吏会为他做马前卒。 李原名也不可小觑,他担任礼部尚书多年,又是享誉海内的大儒,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 其在士林中的声望远超詹徽,不要看他已经致仕,依旧能够搅动风云,某种程度上比詹徽还要难对付,已经死去的杨靖,比起这二人来,都差了一个级别。 正常情况下,想要搞死这二人是不容易的,必须要涉及到极其严重的政治问题,才有机会。 “资善公。” 詹徽道,说来很巧,詹徽和李原名二人的字都是资善。 “徽认为让事件再多发酵一下,如今李祺可能正得圣宠,贸然弹劾定然不妥。 此番他得罪的人不仅仅是我们二人,等民间的舆论发酵一下,我们再携着滚滚大势,直接将其碾死!” 詹李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 在李祺、李原名、詹徽等一干有心人的宣传之下。 刘三娘子案的改判结果,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市井中到处都是讨论这件事的。 相比较完全依附于宗族势力而生的乡村百姓,生活状态更接近于市民阶层的京城百姓,反应并没有那么强烈。 只是议论着李氏宗族的狠毒,可怜刘三娘子的不幸。 但是盘踞在京城中的无数学子,直接炸了锅。 这是在挑战他们的认知。 大明京城本就在南方,这里自然是南方学子的大本营。 他们都是由宗族供养而出,又是宗族体系的得利者。 李祺的改判在他们看来,堪称背弃纲常、无法无道,简直是人神所共愤! 而李祺则无视外间风风雨雨,依旧点卯查案。 刑部堂中,李祺静静望着窗外,明明正值盛夏,他却仿佛看到了草木枯黄,叶落凋。 秋风凋落之日,风高杀人之时。 ———— 时士林沸腾,怨声四起,陈英问祺可悔,祺曰:“余借旧宋辛弃疾之语,曰:为道纵死心如铁!” 铿锵如金,亦如磐石!——《明史·李祺传》 (本章完) 第15章 大道之上辨善恶 第15章 大道之上辨善恶 “原六合县县令、县丞、主簿、典史等一干人等,以胡俗断案,判流一年,杖三十。” “原句容县一干官吏,以胡俗断案,判流一年,杖三十。” “原应天府……” 刘三娘子案是李祺特意安排的,而有些案件时间比较久远,就没有那么简单。 当然,虽然慢,但依旧稳步向前推进。 刑部中不断有案子的判决被推翻,而当初审判那些案子的官员,全部都被处以沾染胡俗而下狱后。 那些宗族培养出来的读书人自然要对李祺口诛笔伐,再加上李原名等人的推波助澜,声势颇为浩大。 京中暗流涌动的越来越厉害。 尤其是许多人都知道了六合县李氏家族是李原名的宗族后,这件事就愈发紧张。 李祺正常自刑部点卯下堂,一行人随着他走出衙门,许多人向他躬身行礼,“李师慢走。” 经过这数月的相处,李祺已经成功折服了几乎所有人。 之前皇帝本就将李祺的文章通传京中,如今众人朝夕相处,李祺对儒家经典几乎是随手拈来,且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无论何等疑难,都随口而解,他已经被众人奉为大儒贤人。 这些时日以来,南方士子固然暗流汹涌,但为李祺说话的士子亦是不少。 李祺与众人作别,正要上马车离开,却猛然听到一句大喝,“李祺!” 堂部之前众人齐齐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上百身着国子监监生服饰的学子错落而来,呼喊李祺的正是为首之人,满脸义愤填膺。 来者不善! 陈英立刻上前怒喝道:“阁部重地,岂容尔等喧哗!” “李祺,你背弃伦常,难道只会躲在阁部之内,而不敢面对天下之人吗?” “李祺,你不敬祖宗,当以死谢罪!” “李祺,你不遵天道,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本要作别的众北方学子哗啦一下将李祺围在身后,双方一时竟然对峙起来。 “你们这些北方人,平日里就不学无术,连年考不上科举,不好好去温书,竟然去捧李祺,妄图攀附,甚是可笑。” “是高扬,国子监中最善辩之人,李原名李尚书的高徒。” 平日里在国子监中就不对付的一群人,此刻相见,自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李祺心中一点都不震惊,他早有准备。 这些学子都是李原名所发动,这可真是大明特色,历代政治强人,诸如张居正、高拱等都经历过。 围在他身前的北方学子有些心虚。 从大明开国以来,历届科举北方都考不过南方,差距极大,这让他们在国子监里面也抬不起头来。 李祺眼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心中一动,于是从后方走上前来,“方才听诸位言辞激烈讨伐本官,俨然十恶不赦之人,本官自认笃行正道,恪守圣人教诲,为何诸位对我恶意如此之大,莫不是有大奸大恶之人在背后诋毁?” 对面名为高扬的监生怒喝道:“笃行正道?你笃行什么正道?是倒反天罡,毁族灭道的正道吗?” 陈英本想再开口,听到正道二字,立时住了脚,他已经看出这是李祺的文字陷阱。 果然,李祺朗声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正道自然便是仁义之道! 能知仁义,能辨是非,能察善恶,便是天下正道!” 场中一时寂静,如今天下虽然流传的是程朱之学,但所谓四书,孔孟二圣才是源头,仁义始终是儒家的核心。 “满嘴仁义之言,可你所做之事,又如何当得起仁义二字?刘三娘子案……” 李祺厉声打断,“刘三娘子案如何?! 上天尚且有好生之德,李氏宗族逼迫孤儿寡母,使他们不能活于青天之下,这难道是仁吗? 李德祖尸骨未寒,遗孀幼子便弃之不顾,甚至还要夺走家产,这难道是宗族的义吗? 李氏宗族,鲜廉寡耻,满是禽兽虎狼之辈,还妄称什么诗书之族,简直可笑至极。 尔等书生,今日能够立于京城之中,求学于国子监之内,身着华衣,饱饮珍馐,难道也是踏着刘三娘子这等孀妇、李虎头这等失祜幼子的尸身骨血而来的吗?” 一言既出,满街寂静,诛心之论,莫有过者! “你!你!你血口喷人!” 李祺愈发严厉道:“本官血口喷人? 心中尚存善念之人,便会怜惜寡母幼子不易,京城中的普通百姓尚且知道何为善恶,尔等读了些书,将人肝人心都读成了狼心狗肺,如此品行败坏之辈,如何能相信你们,为官一任,施父母慈心!” “驸马爷说的好!” “驸马爷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欺负孤儿寡母,真是让人不齿!” 街巷两边,到处都是凑热闹的京城百姓喝彩之声。 “噗!” 李祺厉声呵斥,又听到、见到周围百姓的指指点点,与李祺对峙的学子竟直接气的吐血。 这下不仅仅是周围百姓的喝彩之声更高,甚至就连李祺周围的北方学子也纷纷然叫好起来。 “果真不愧是李师!” “高扬往日自负善辩,如今还不是一败涂地。” “道理高下,一看便知,这便是李师曾说过四句教中,心中有恶,遂不知理的道理吧。” 陈英全程目睹这一幕幕,知晓双方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这位驸马爷天资纵横,几乎能够从世间的每一件事中通晓道理,是“格物致知”的天才。 若非他地位还略高一些,他都想要拜入李祺门下了。 “不知这四句教是什么?” “回侍郎话,这是李师曾对我等所言的善恶之论,也是断案的根本。” 众人相互对视,而后齐声笑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又像是故意向那些来者不善的南方士子道:“李师曾经说过,天下大事每发策略,天下之案每断于堂,不在于循规按律,而在于能否使天下之人从善,小到一家一族,大到一省一国,皆是如此。” 陈英呢喃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耳目一新,又似有天理,这等胜言,若是不能使天下人知晓,是天下人的遗憾啊!” 场外的老百姓听不懂,但是场内都是深研理学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感觉不到,皆是脸色煞白。 高扬心知今日不仅没能让李祺丢脸,反而让他扬名,更是气恼,又是一口血喷出,脸色苍白,“快走,这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了的,去找老师。” 一行人气势汹汹而来,灰溜溜而走,一时成为笑谈。 陈英上前拱手道:“驸马有大才,四句振聋发聩,英远不如也,今日再度扬名,位列天下大儒之日,为时不远了。 只是接下来,驸马要小心了,风霜刀剑,犹未可知。” 说到最后,陈英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李祺微微眯起了眼睛,“多谢陈侍郎,祺正唯恐不乱。” 【你在京城士子、百姓中的影响力再次增加了,个人声望+1,当前声望53。】 ———— 李文正公问曰:“万卷经典,道道不同,岂正道一言以蔽之?”李子曰:“天下如风如水,吾持正道而行,吾心澄如明镜,天下随吾而行!”——《李子语录》 (本章完) 第16章 相鼠尤言昭德行 第16章 相鼠尤言昭德行 李祺回到公主府中,临安公主还不知道方才之事。 她抱着已经三个月大的李显穆来到书房中,“驸马,今日太子哥哥送信来,说你上次写的《蒙元风俗考》新颖有趣,让他大开眼界,称赞你是当世第一元史大家,待来年开春他回京后,让你在宫中开经筵,好好为皇子皇孙们讲讲前朝之事。” 陡然听到朱标的名字,李祺一时竟有些恍惚。 金陵、应天、南京乃是历朝古都,号称有兴王之气,但唐朝刘禹锡曾写下“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之诗,又因金陵王朝总是短命,让此地蒙上几层阴影。 朱元璋早有迁都之心。 于是派朱标出巡西安洛阳,考察迁都事宜。 但人算不如天算。 李祺知道,来年开春朱标回来后,就会一病不起,于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病逝,仔细算算,竟然只剩下几个月了。 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他也只能提前做好准备,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政坛大变。 况且蓝玉案是个清剿仇人的大好机会,靖宁侯府逼死他三妹妹的事情,他永远不会忘记。 “驸马!夫君!” 临安公主见到李祺竟然出神,又唤了两声,李祺回过身来笑道:“等太子回来再谈,这次进宫父皇可有说什么?” 临安公主为李祺亲手奉上热茶,道:“父皇说最近国子监学子在不断联名上书,弹劾你的官员级别也在变高,不过他都没有理睬,让你继续办案即可。” 詹徽加上那些宗族培养出来的官员都在发力,如同雪般的弹劾奏章飞往宫中。 但一直没能将李祺逼出来,所以才有了今日国子监学子直接面对面逼宫之事。 李祺知道,皇帝对他这么快就能引来大批士子反对是非常满意的。 他是皇帝手中的刀,若是他和士林一团和气,那皇帝就要降下雷霆之怒。 而现在这种情况,主动权则握在皇帝手中,他想要保李祺,就可以用威望按下不表,想要杀李祺,就可以“顺从民意”。 朱元璋自然也看过蒙元风俗考,对李祺想要做的事情大致明白,接下来只等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上钩,做李祺的对手即可。 对皇帝来说,任何一个享誉士林的人都可以充当李祺的对手,他的目的是在士林中立起一杆皇旗! 可对于李祺而言,这个人只能是李原名! 所以他搞出了刘三娘子案,要牵连李原名,只是这还不够,此案的作用是打草惊蛇,让李原名生出报复之心,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李祺的手指落在一张宣旨之上,上面写着三个铁钩般的字——“继承法”。 “李原名,你这只阴沟里的老鼠,灶台下的蟑螂,永远都见不得天光,这次就让你最信任的学生,来把你赶到青天白日之下!” …… 李府,正堂。 李原名坐在堂中,左右各坐着五六人,有身着官服的,有身着国子监监生服饰的,皆是李原名的弟子。 “老师,李祺步步紧逼,若是再让刘三娘子案发展下去,岂不是纲常不在?道理不存?” “李祺此番在京中扬名,声势必然大振,那些北方蛮子若是都聚集在他麾下,岂不是道统衰微之相?” 皇帝对李祺的回护之心昭然若揭,而李祺要么在公主府,要么在刑部,无论怎么骂都不露面,让众人无可奈何。 今日前往逼宫,却让李祺扬名,众人越想越气。 李原名没想到李祺没有被逼出来,反而自己的学生先上门逼自己上书了。 他是不想这么快亲自出手的,这样只会让李祺有防备之心,但细细想来,竟然不得不亲自出手。 今日之事他已知晓,李祺的确是有惊人的才华,若是再发展下去,定然是一尊能够聚拢门生的大儒。 尤其是那些本就处于边缘的北方学子,定然会主动拜到他的门下。 他本来以为只要御史弹劾,加上国子监学子联名上书,李祺就不得不现身回应,而后他便能用深厚的学识,将李祺击溃。 但皇帝将这些都压下来了。 今日李原名的学生上门找他出山,是因为大明朝堂上的一条规矩,平日王不见王,但一旦九卿级别的官员亲自上书弹劾,那另外一人就必须要回应。 詹徽之所以不出手,是因为他乃是现任的吏部尚书,出手有结党的嫌疑,让李原名这个已经致仕又有巨大声望的大儒出手,再好不过。 “我等皆是人微言轻之辈,不被上位重视! 老师声望著于四海,德行昭如日月,曾高居庙堂之上,乃是九卿之首,执掌天下礼教,又于士林著书,天下不知多少学子仰慕。 如今天下之人皆在看着老师,若是老师愿意振臂一呼,天下士子必将群起响应,上位必将重视,李祺也不再能躲躲藏藏,只能露面! 老师! 为了朱子之学,为了天下大道,为了纲常伦理,还请老师出山啊!”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顿时引起众人热血翻腾,齐齐朗声道:“请老师出山!” 可李原名在犹豫! 他揪着自己精心打理的胡须,深深皱着眉头,犹豫不决,难以下断。 他认为自己是筹画的谋士,是帷幄中的利刃,是一言而胜百万军的智者,而不是冲锋陷阵的莽夫,不是持刀泣血的武将。 他在血腥的洪武年间一路走来,身边的人来来去去。 当初在士林中声望远胜过他的宋濂,被流放至死;当初权力远胜于他的胡惟庸被赐死;当初根本瞧不上他的李善长,亦在他的推动下公府覆灭,家破人亡。 只有他最终安然致仕,享受着天下学子的敬仰。 人总是会美化自己,李原名一辈子玩弄阴谋诡计,躲躲藏藏,他只觉得自己聪慧了得,不会觉得自己懦弱不堪。 没想到,临了却被李祺用堂皇大道逼迫到了这里。 古来那些足智多谋的谋士为何只能屈居人下! 因为能够引领天下作为领袖的,要有一马当先的勇气。 阴谋终究是小道。 朱元璋为何欣赏李祺,因为不论李祺怀着何种心思,可他敢于上阵一搏! 李原名往日极是享受学生仰慕的目光,可今日却只觉灼灼若流火。 今日若是不答应众多学子的请求,他可能会大失人望! 又想到那些因为刘三娘子案而牵连下狱的官员,李祺锋刃的寒芒几乎已经要指到他的面目之上。 百般计算,犹豫踌躇,最终李原名还是只能应下,“为师会亲自上书陛下,请求严惩李祺!” 堂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而后归为齐齐一声:“弟子为老师贺!” …… 吏部尚书府,詹徽正在用餐,管家匆匆走进将李原名决定上书的事情传来。 詹徽感受着铺面而来的寒意,轻声自语道:“资善公,希望你一个人就能收拾掉李祺,若是本官也要出手,那事态可就不容易控制了。” 他担心皇帝的视线会垂落下来。 院中有寒鸦凄切,俄而响起下人驱赶的声音,声声入耳萦绕不绝。 詹徽只觉心中有丝丝寒意。 ————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国风·鄘风·相鼠》 (本章完) 第17章 奉天殿唇枪舌战 第17章 奉天殿唇枪舌战 天不曾亮时,群臣便已擎着火把聚于宫前,当早已致仕的李原名出现后,无论文臣武官,皆侧目而视。 有大事发生! 东边天际一抹鱼肚泛白,群臣入朝! 九重天阙一开,神皇于累累高阶之上降下雷霆之音。 侍从宦官高呼,“有事启奏!” 李原名从列中迈步而出,叩首,“臣李原名,弹劾驸马李祺,攻讦圣人、逆反圣道,使天下怨声沸腾,累及社稷,当重罚之,以儆效尤!” 文官大多对此事三缄其口,李原名和李祺的争斗,不关他们的事。 武官勋贵一方,则心思各不相同,先前没人会想到,李氏竟然能杀回京城,还搞出这么大的声势。 韩国公府的势力已经被瓜分完了,有很大一部分落到了他们手里,不可能再吐出去。 皇帝威严的声音自上首落下:“传召驸马李祺入宫!” 李原名心中一松,看来皇帝对李祺的回护没那么夸张,否则就该避免让二人见面。 因为这必是一场龙争虎斗,而李祺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李祺若是输了,定然会失去圣眷,刚刚有点起色的李氏将会再次被打落深渊。 李原名若是输了,则一世清名被毁,无论是儒学宗师的地位,还是在士林的领袖地位都会毁于一旦。 这一场争斗虽然不分生死,但注定要将另外一个人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殿中有袅袅檀香,在寂静无声的殿中直直向上飘去。 …… 临安公主府,宫使等在府中。 临安公主为李祺整理好上朝的衣裳,“驸马此去……” 她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再说,只道:“早些回来,妾身和穆儿等你。” 李显穆咿呀咿呀的伸手,他还不会说话,但已经显出了天生的聪慧。 “穆儿,看为父给你博出个堂皇之路来。” 李祺神色肃穆,又在堂中为李家死难的七十三口上香。 走到院中,但见院墙高耸,围着那座青天。 晨间清风抚来,一阵清爽,心中却思绪万千。 自穿越而来,他心知李氏仇恨众多,纵然有皇帝护着,但稍有不慎就是不见天日的下场。 于是步步为营,事事算计。 筹谋数月刺死了刑部尚书杨靖,却得知了礼部尚书和吏部尚书皆是同谋,半分也不敢放松。 但他终究不是陈平那样的阴谋之辈,最终还是决定堂皇正大和李原名决战。 到今日,终于要见得成果。 “待二贼授首,李氏之仇便报了大半,你们也能安息。” 他再不犹豫,龙行虎步的走出公主府,宫使随行,上了马车,回身望去,临安公主带着三个儿子,侯在府门前望着他,眼底透着担忧,面上却是温和之色。 他不再多看,放下车帘,道一声:“走!” …… 自穿越而来,李祺不是第一次来皇宫,却还是第一次来上朝,沿着青石阶抬步而上,望着那巍峨的奉天殿,李祺扶了扶冠冕,顶着满殿群臣的目光,目不斜视的踏入殿中行礼。 朱元璋掩住眼底的笑意,对李原名道:“李卿,既然李祺到了,你便将方才所弹劾的再说一遍,好叫李祺听清楚。” 李祺目光落到李原名身上,平静问道:“不知资善先生方才弹劾了什么?” 李原名回望,高声道:“李祺,圣上任命你为风俗察查大使,是为了让你维护大明江山社稷,不是为了让你倒反天罡,败坏纲常人伦,不是让你攻讦圣人,逆反大道,致使天下失序,阴阳倒转,长此以往,岂非国之不国!” “李祺你可有话辩解?” 李祺向上位拱手,依旧平静,“回陛下,数月以来,臣在刑部改判旧案,多有成就,朝中并没有什么反对之声。 李原名怕是老糊涂了。” 百官闻言皆是一乐,一上来交锋就这么刺激。 不过对李祺所言,众人倒是认可。 先前李祺被任命为风俗察查大使,可以察查京城各衙门,那时他们还以为李祺会横行无忌。 结果李祺竟然只在刑部、大理寺中转悠,而且翻案翻得都是类似于刘三娘子这种小案。 刘三娘子这种案件,只有士林、民间才会关注。 对于那些皇亲国戚、勋贵武将以及事不关己的高官来说,只是看个笑话而已。 这自然是李祺故意为之,他又不是疯了,真要搞到举世皆敌的地步。 刘三娘子这件案子,旗帜鲜明攻击的是李原名,往大了说是民间的宗族,再往上说是传统派的大儒,是士林。 他并没有直接广泛的攻击朝堂上的达官显贵,所以很多达官显贵都在此事中选择袖手旁观。 若非吏部尚书詹徽本就和李祺有仇,他此刻也只会高高挂起,不会和李祺对上。 这是斗争的艺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你!” 李原名没想到李祺上一句还礼貌的称呼“资善先生”,下一句就直接“李原名老糊涂”。 朱元璋忍住笑意,道:“既然你们二人有分歧,便论一论理,辨一辨经,看看到底是谁对谁错,有满堂公卿为你们做见证,岂不美哉?” 来了! 局势终于到这一步了! 殿中群臣皆是精神一振,李原名是当世大儒,李祺归京以来声名鹊起,号称“天纵”,这二人的对决该多精彩。 李祺不置可否,“李原名你年纪大了,那便由你先出言列出条例吧。” 李原名面皮抽了抽,强压怒气,一上来就使出扣帽子大法,“驸马所翻之案,每一件都颇失人望。 我朝以朱子之学为立国之本。 刘三娘子之案,其事遵从圣道,自古以来皆如此而决,李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弃圣道而绝人望,连累朝廷乃至于上位受难,岂不是其心可诛吗?” 李祺反问:“我且不言刘三娘子之案发生在资善先生族中,你在其中有没有胁迫诸官吏审判。 既然资善先生说刘三娘子之案,遵从圣道,不如为在下讲一讲遵从的是什么圣道?” 李原名本能觉得李祺这么问可能有什么陷阱,但这本就是他要讲的,皱了皱眉头后还是说道:“既然驸马发问,那且听我言。 自古以来我儒家便讲究亲亲之道,程子与朱子目睹了宋时乱象后,更是号召兄弟间要相互帮助。 利乃是万恶之源,兄弟间若是有了私人财产,就会离间兄弟间的感情,导致家庭破裂,财产都应当归于宗族公有,这正是朱子所提倡的。 我大明建立之后,每一户的财产也都是公有的,即便是分户后,刘三娘子的亡夫去世,为了整个宗族,拿走遗产亦是合情合理。 而驸马你改判的刘三娘子案,却彻彻底底的破坏了这些圣道,若是族中的每一个人都如同刘三娘子一般,岂不是家将不存? 家国家国,若是天下的家皆不存,我大明江山又如何会存在? 旧官所判,皆是遵从圣道,驸马改判,又是何意?” 朝廷上众人听完都开始交头接耳。 “资善先生说的倒也没错,朱子的确是这么说的,李祺能怎么反驳?” “不过这宗族财产公有,天底下也没几个宗族能完全做到吧?起码我族之中是不行的。” “圣人的境界,咱们也达不到,但既然上纲上线了,那还是得听圣人的。” 李祺微微眯起眼,李原名果然这么说了。 但他可是使用了大儒传承,又是穿越而来,对程朱理学的了解绝对在李原名之上。 听着殿中群臣议论,读过《蒙古风俗考》的朱元璋望着这一幕颇有一种跳出三界外的快感。 若是过去他一定觉得李原名说的对,但现在朱元璋知道,李祺是输不了的。 今天这幅场面,就是给精研程朱之学的大宗师设的局,算李原名倒霉,自己主动跳进来。 殿下的群臣皆不知晓,上首的皇帝已经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了。 可朱元璋不知道的是,李祺的目标不仅仅是击溃李原名。 他还要致李原名于死地! 以及—— 吏部尚书,詹徽! (本章完) 第18章 天阙之上辩天经 第18章 天阙之上辩天经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李祺,都想听他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殿中气氛热烈,依照大明朝的风气,便是上演全武行也是有可能的,众人皆想看李祺会不会直接语气激烈的怼回去。 李祺环视了殿中一遭,他看到了众人眼中的期待、戏谑、敌意、嘲弄。 李祺早就想过,真的到了这一天,他该要作出何等姿态。 从穿越后,他心中便郁结着一口气,这口气压着李氏的生死、成败,他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他从回京后没有拜访过任何亲友。 他始终紧紧守着朱元璋诏书中定下的三条规矩,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直到杨靖死后,他才能微微松一点点气。 他温润、和气、知进退,挑剔的皇帝和太子也称赞他遭逢大变后,有大儒君子之风,是国家的栋梁之材。 正是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才让皇帝愿意将这等大事交在他的手中。 直到今日,他终于要彻底功成了。 可那不是他! 李祺想过,既然公府覆灭之事即将了结,既然三个幕后黑手都要死了。 那就在这殿上将这些岁月以来所受的郁气一泄而出,他从来不是温润如玉的性子,他是山上嶙峋的怪石,是雨季磅礴的虐洪,是刺人心脾的利剑。 他也想肆意一次。 只是…… 想到大明将来的风风雨雨,想到高居明堂之上多疑的老皇帝,想到世上之人多尊崇儒雅之士。 他想到他还不曾出世的孩子。 出一时意气容易,招来狂风摧折了枝干便不是好事。 今日一展风华意气,便要累及后人,不智亦不慈也! 李祺捏紧拳头又缓缓松开。 他气势依旧如若沉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颇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 他随意的轻掸了下衣袖,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见到了一个跳梁小丑。 “资善先生方才为诸位大臣讲述了何为圣道,恰好不才也对圣道有一番见识,借着这九天之上的殿堂,为诸位大臣点评一二。” 早先李祺的文章便多在京中流传,对李祺钻研圣道且有所小成之事,他们自然都是知道的。 “驸马竟然敢在这等场合说出这等话,这是有自信与资善先生相较一二啊!” “资善先生乃是鸿儒学者,举世闻名的大宗师,李祺就算是顿悟后有些许天资,短短一年半时间,又如何能越的过去?” “公府剧变后,这位驸马性情大变,今日敢做出这等姿态,怕是有所把握。” “前日传出的善恶四句教你们没听说吗?李祺有天纵之资,纵然政途受限,但翌日成就不可限量。” 朝堂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在观望李祺和李原名斗法,无论谁胜谁败,对他们有益无害。 “既然资善先生方才多用自古以来,恰好在下最是擅长史学,便为诸位臣工讲一讲这朱子之学的源流所出以及这百多年的发展。” “朱子之学,盖出于程子的洛学,其时共有两派,……” “直到宋朝末年,朱子之学依旧不为世道所容,只在极少数人家流传……” “朱子之学席卷华夏,盖起于蒙古踏破中原,……” 殿中早已寂静无声,只剩下李祺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在廊柱间萦绕。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宛如江面之上拂面而过的春风,温暖而和煦,丝毫没有争辩的急切。 但殿中许多文臣的脸已经开始黑了,有些历史不能翻,一翻大家都没面子。 “若是将一块白布置于油污中,它便不再干净,称不上洁净无暇,再也不能对外说它是‘白布’了! 从唐宋之时,到如今的大明,我汉人的风俗变化这么大,相比较唐人、宋人,我们岂不是和元人更像? 本官曾经不解,后来才明白,是因为蒙元曾经统治了天下九十七年。” 李祺的声音明明很轻柔,但却重重砸在所有人心头,李原名预感到了不妙,他没想到李祺不和他论道,而是直接釜底抽薪,往理学的身上泼脏水。 他尖声打断了李祺,“李祺你这是在攻讦圣人吗?岂不闻前宋正是不尊崇圣人之道,才导致亡国灭种,岂容你在这里信口雌黄,败坏天下正道!” “资善先生莫急。” 李祺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模样,“这世上何曾有不经历艰难困苦而成就的圣人呢? 昔年孔圣尚且周游列国而不得奉圣君,乃至于有困顿于陈蔡之间的窘迫。 本官于此论史,不是攻击程朱二圣,而是说圣人的不肖后人。 陛下在大明建极之时,说要光复汉之鼎业,兴隆唐宋之制,但如今大明建立起来了,却依旧深受那等肮脏之物的影响,岂不是极其悲哀之事吗?” 众人谁还能不知,李祺这番话正是在说李原名,说李原名就是那不肖子孙,一身皆是奉承元人之学。 “在元大都的天牢中,文公写下了正气歌,而后从容赴死,他是宋人最后的脊梁,而那些被打断了骨头的人,则大肆的修改经典,跪伏在蛮夷的脚下,若是朱子知晓他的学说因此而昌盛,想必会泣泪吧。” 这最后一句一出,顿时所有人都头皮发麻,这怎么把文天祥都搬出来了,有这位的衬托,更显得那些心怀故元的汉人大儒,有奸人的潜质。 李祺一字字一句句,且落在众人心头。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资善先生可能无愧吗?” 李祺悠然的声音响彻,他不曾大声的质问,却有无尽的风景,有圣贤的风范。 好似…… 好似那位文公落在他的身后,抬手按在他的肩上,有浩然正气勃发! 所有人都知道李祺有深厚的学识,否则不可能如此信手拈来,也写不出那些文章。 但今日…… 辩经非辩经。 论理非论理。 这一剑刺的是要害,为的不是逼死李原名,而是将他逼到绝境。 这是无解的难题,白纸上落下了墨渍,你说它是白的,没人会相信。 李原名从没遇到过李祺这样的对手,总是能一击刺到最薄弱的地方。 李祺却不再看李原名,眼角余光落在站在众臣之前的吏部尚书詹徽身上。 形势到了如今地步,詹徽,你还能站得住吗? ———— 理学是将儒家从学说转变为儒教的理论,理学家通过一系列规范性的儒家仪式,建立了一个以年龄、地位、性别为核心的等级森严的秩序。 在这个秩序中,国家社会的最基础单位是宗族,为了适配这种社会制度,理学家们发现,必须要消灭私人财产制度,转化为宗族公有制。 但这样极度保守的理论与宋朝宽松自由的现实大相径庭,理学被排斥在社会主流之外,直到蒙古人进入了中原!——《宋元时代的儒学与蒙古人》 (本章完) 第19章 宗族社稷 第19章 宗族社稷 “陛下,臣有奏!” 当朝都察院长官左都御史兼任吏部尚书,堂堂天官,谁敢不重视,就连武将列中的一众公侯也瞧了过来。 李原名见詹徽说话,微微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年轻人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李祺见到詹徽终于按耐不住,一直紧攥的右手缓缓松开。 杨靖、詹徽、李原名,推动韩国公府覆灭的三人,今日算是全了。 大仇即将得报,让李祺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詹徽没看李原名和李祺二人,而是直接向皇帝行礼,“陛下,虽说理越辩越明,但纵然古来圣贤也要发愤而后作,资善先生与驸马在这朝堂之中,纵然辩个三天三夜,也分不出个高低上下。” 殿中众人顿时知道他在针对李祺,李原名都已经说不出话了,哪有什么分不出高低上下,拉偏架太明显了。 朱元璋微微眯起了眼,他过去竟然不知道詹徽和李原名关系这么好? 若是平日恐怕心中已经升起杀意。 不过今天他的心情非常好。 过去他只能以皇权强压这些文人,但某种程度上,一个人只能不断掀桌子,就证明他已经输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让这些文人吃瘪,李祺做得好啊! “詹卿有何高见?” 詹徽面容沉静,仿佛不偏不倚的公正道:“驸马虽然有心为陛下分忧,但所做之事,所断之案,却大失人心所望。 刘三娘子不过是个妇人,死不足惜,但是天下千千万万的乡贤宗老敢怒不敢言,却是足以撼动我大明社稷的大事! 请陛下明察!” 他这话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了些许。 众人望着他的眼神都变了变。 高! 詹尚书实在是高! 詹徽很是自得。 案件的对与错重要吗? 不重要! 辩经的胜负重要吗? 也不重要! 理学经历过什么重要吗? 更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李祺的所作所为,让大明帝国最基层的乡贤宗老不满了,大明朝将会失去民心。 皇帝陛下啊,您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您还要保着无关紧要的李祺,而大失天下人心之望吗? 这下朱元璋的脸色是真的变了,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他当然知道宗族是大明朝赖以安稳的基础,万万不能出什么问题! 詹徽有些自得于自己的杀招,什么断案、什么辩经,最终都逃不过“政治”两个字,当李祺所作所为触碰到大明政治底线的时候,他将逃无可逃! “李祺,你可有什么话说?” 有心人能够听得出来,皇帝的声音出现了一丝丝微不可察的变化,有一丝期盼,又带着冰寒。 若是李祺不能给出满意的回应,他将再次被流放到江浦,而这一次,他会死在那里。 朱元璋垂眸望向李祺,只要李祺给出一个还说得过去的回答,他就会将此事按下来。 詹徽失算了! 李祺太重要了。 李祺依旧是那幅不疾不徐的模样,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父皇,詹尚书说儿臣让朝廷失却天下之心,儿臣却认为是天下乡贤宗老,没有效仿父皇的圣明之治! 自圣人周公旦推行礼制以来,天子之位便确立了只能传给儿子,商朝那种兄弟间传承的陋习便被摒弃。 而在草原上,游牧间却多有兄弟传承的,收继婚的本质,其实是允许兄弟继承遗产,但我汉人历朝历代都没有听说过兄弟有继承权!” “儿臣将李德祖的财产全部判给他的儿子李虎头,一丁点都不分给李氏宗族。 并不是要破坏宗族,离间亲属。 宗族之内有一部分公共的财产,用来接济贫苦的族人,自然是好事。 但接济族人乃是善心而为,继承财产却是另一回事。 儿臣就是要告诉天下人,父亲的资产只能由儿子继承,兄弟是没有继承权的,更遑论什么叔伯、族老! 正如我大明朝,皇帝的位置应该传承给太子,诸位亲王的位置也只能由世子继承! 儿臣所言,谁敢言有错? 詹尚书、李原名! 二人心怀奸刻,欲扰乱我大明国朝传承,祸乱大明江山,还请父皇明鉴!” 说罢李祺直接跪在了地上,一旁的詹徽和李原名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冷汗瞬间布满了全身,二人皆是面无菜色。 有没听懂的武将想要低声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詹徽和李原名突然就跪了。 但是那些文官自然是能听懂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 谁都没想到李祺竟然会找到这么致命的破绽! 宗族的财产如果全部共有的话,那皇族呢? 皇族的财产是整座天下,能皇族内部共有吗? 简直笑话! 当初程子和朱子创造理学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会有人将这一套,代入皇族。 没有人会想到,世上会出现一位,真的注重嫡长子继承的皇帝。 在大明,不要说共有,嫡长外的人看一下皇位,都该死! 当今上位对皇族的控制堪称古来罕见,从爵位、义务,无一不提出了详细的要求,甚至就连名字都要控制两个半字。 上位眼中最重要的,无非便是国朝传承,大明是绝对的嫡长子继承制,谁敢不从,皇明祖训砸你个头破血流! 大明江山只能在太子朱标这一脉中流传,诸王的统序也只能一直由嫡长子继承下去,除秦晋二藩外,就算是亲王,无子亦要除国,决不许流落到兄弟手中! 上行下效,皇室如此,民间如何能不从? 有些事不上秤没二两重,一上秤千斤都打不住。 没人提这件事民间自然有自己的规矩,提了这件事,那就是天下人的思维到底要不要变! 细思极恐,那些习惯了宗族规矩的大臣,真的还能够维护大明嫡长继承吗? 朱元璋思索越多,心绪便不受控制的往李祺预设的方向去走,他眼中的寒光已经几乎要化为实质了! 宗族和国朝继承,孰轻孰重? 若谁胆敢有一丝一毫的疑问,怕是不知道黄泉路朝哪里开! 如果刚才詹徽的话如同泰山那么高,那么李祺便是青天之上! 殿中温度肉眼可见的下降,皇帝森寒的声音缓缓落下,“诸卿可有何言?” 詹徽、李原名战战兢兢,“陛下,臣没有……,臣不敢……” 李祺束手淡然而立,政治底线问题逃无可逃,一旦出现是糊弄不过去的,朝廷一定要给出最明确的回应,问题越是重大,就越是要断绝所有人的遐想! 秦国变法时将太子老师的鼻子砍下来,这就是对保守派最严苛的回应! 时移势迁,依旧如此。 再没有什么比两位九卿的头颅更好的回应,再没有什么是比高居庙堂之上的官员更好的祭品! 这下就算是那些张扬跋扈的武将也明白发生什么了,一个个噤若寒蝉起来。 …… “詹徽、李原名心怀奸刻,妄图混乱我大明统序继承,罪在不赦,凌迟处死,满门抄斩!” 群臣眼睁睁看着一位尚书、一位前尚书被拖出殿外。 “联名上书弹劾驸马李祺学子,皆剥夺功名,赐死!” 李祺走出殿外,束手而立,走出大殿的群臣皆目光复杂的望着他。 “驸马李祺通晓圣道,加正五品东阁大学士,加翰林院行走,备为御前顾问,仍司清查天下风俗旧事。” 穿越至大明朝一年半,到今日,推动公府覆灭的三人尽皆授首。 太阳有些晃眼,李祺微微抬手。 一道阴冷的视线从前方传来。 李祺望去,见到一个鹰视之人正盯着自己。 靖宁侯,叶昇! ———— 吏部尚书詹徽、礼部尚书李原名构陷家族,洪武二十四年十二月,杀于刘三娘子案,二贼凌迟,丁口皆斩,此仇了结。——《李氏冤仇奉承祖先集录·卷一【洪武朝录】》 ———— 杨靖字仲宁,明敏有识,善刑狱,然性刚而不容;詹徽字资善,有才智,刚决不可犯,然性险刻而沉密,终至于祸;李原名字资善,著声望,时人莫不仰之,然性懦而犹疑。 此三子者,束书入京,不十年位崇台辅,一朝不正而引祸患,累及诸家倾荡,岂非天定乎?——《洪武大狱索引》 (本章完) 第20章 千里孤坟 第20章 千里孤坟 “大兄,你说是粉色的这朵戴在头上好看,还是黄色的这朵漂亮?” “妹子天生丽质,都好看。” “大兄,我好喜欢这支凤钗。” “妹子想要什么,都买。” “大兄,他们都说嫁人后就是婆家的人了,嫁人后我还能经常回公府吗?” “公府永远都是你的家。” “大兄,你要多来看看我,一定要多来啊。” “会的,你要孝顺公婆,在侯府好好的。” “大兄也要好好的,长命百岁,万安万福。” 那些不属于李祺的记忆,却在此刻再次汹涌而来,一道娇俏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又好似在天边,最终化为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状,让李祺浑身都在战栗。 “大兄,我好疼啊。” “大兄,妹妹走了。” 李祺粗粝的指腹重重抹过跃动的太阳穴,抹过泛红的眼睑,一滴盈盈泪滴浸湿了指面。 眸中寒光晶莹如雪,流离于指间。 靖宁侯叶昇直直望向李祺,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以及忌惮。 凉国公蓝玉站在不远处微微皱眉望着二人。 东平侯韩勋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负手看戏。 开国公常升面无表情,此事与他无关。 空气仿佛凝固,众人错落的站着,走出奉天殿外的一众文臣脚步慢了下来,皆向李祺望去。 有人想要过来结识,有人驻足看戏,有人眼露寒光。 奉天殿前,皇帝御前的大太监候着,微微眯着眼。 锦衣卫高层从侧殿缓步而出,神情不一。 奉天殿的偏殿中,皇帝闭眼静坐,在等待着什么。 皇城之中,站在大明帝国最顶端的一众人,显出万相。 李三小姐说是自缢,但实际上真实情况,无人不知。 暖洋洋的太阳照在众人身上,却驱不散陡然落下的森寒。 微风拂过,撩起李祺脸颊散落的鬓发,拢在耳后,好似三妹妹回来一样,李祺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 李祺一步步踏阶而下,经过了东平侯,略过了凉国公,与开国公对视一眼。 没有说话。 而后在靖宁侯身侧停下了一瞬,接着再次迈步离开。 一袭朝服,飘飘荡荡。 “嘶!” 盯着李祺的众人,不少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说话,代表着不沟通。 不沟通代表着不原谅。 文官中有人欣喜,斗吧,斗个你死我亡才好;有人遗憾,转而想要上前去探讨一番学问。 淮西一众勋贵,大多都冷了脸。 殿前的太监依旧保持着微微笑意。 负手的几个锦衣卫有人嘴角带起一丝嘲讽,有人透出几分算计。 “真是好大的官威,李大学士!” 叶昇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满满皆是嘲讽,正五品的大学士,连做他门下走狗的资格都没有。 李祺心中已然有所计较。 众所周知,大明后期的文官集团祸国殃民,但大多数人不知道,大明的武官集团,从开国就已经腐化堕落,对天下人的危害甚至不亚于大明宗室。 总是要清算他们。 只是,不是现在。 群臣眼见再不曾有其他事,纷纷向宫外散去。 奉天殿中,大太监鬼魅般的身影已然跪伏在皇帝身前,朱元璋轻轻颔首,没说什么。 侍候多年的大太监却知道,陛下是满意的。 这位驸马爷,又得了几分圣心。 …… 临安公主为入堂的李祺接过冠冕,又奉上热茶,剪水瞳眸望向李祺,带着期盼之色。 李祺接过热茶两口下肚,这才道:“詹徽、李原名二贼被下狱,不日凌迟,满门抄斩,父皇让为夫担任东阁大学士,备为顾问,兼任国子监、翰林院事,依旧清查蒙元旧俗之事。” 临安公主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执着李祺手柔声道:“大仇得报,驸马夜幕时,可以安睡而不必惊神了。” 李祺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身为枕边人的临安公主最是清楚不过,又别无他法,只能多加安慰,如今大仇得报,她自然欣喜。 李祺轻舒一口气,盘算着如今境遇。 公府覆灭之事,乃是皇帝意动,而后文官、勋贵、近臣齐齐发力。 如今文官中的敌人,大致被拔除。 锦衣卫中也有人参与进了这件事,但具体是谁,伴随着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被杀,已经不好去寻。 只能日后得到什么能够探查真相的道具再说。 这段时日要小心来自锦衣卫的暗箭。 至于靖宁侯府等一众淮西勋贵,看着鼎盛显赫,却已然一脚踏入黄泉路。 按照历史记载,蓝玉即将再次出征,直到来年才会凯旋,而那时朱标已然薨逝。 李祺微微压下眼底寒光,只待朱标薨逝,他就能出手对付靖宁侯了。 “夫君,可还要再去给公爹他们上柱香,告知今日之事。” “不必了,上朝前为夫已经说过,去看看三妹妹吧,从进京以来,还不曾去看过她。” 听到三妹妹的名字,临安公主眼神一暗,生出几分悲切。 她这个长嫂对李三小姐是真的如同母亲一般,每当想到疼爱那么多年的李三小姐在曼妙年华逝去,她就有彻骨之痛。 李祺带着李芳、李茂、临安公主和紫鹃往城外而去,不多时便到了紫金山下。 这里仅有孤坟一座。 紫鹃悲然泣声道:“小姐喜爱山水,奴婢便买下此间,作为小姐坟茔。” 李祺环视周遭,有怪石嶙峋,称不上是福地,寻常人家想要寻到也已然不易,温声道:“这里依山傍水,你用心了。” “李氏之墓。” 一块被风雨吹的有些歪斜的木质墓碑,墓碑后拢着一座小小的土包,已不再是座新坟,生着些杂草,夹杂着枯黄。 紫鹃跪在坟前抽泣着,将手中所提的祭品放在坟前,重重叩首。 李祺沉默上前将墓碑扶正,又重重向下按压而去,李芳和李茂抽泣着为姑姑坟茔敛土。 临安公主抽泣道:“她出嫁时还在我怀中痛哭,像是骨朵,再相见却已然是生死相隔。” “三妹妹,大兄来看你了。” 李祺轻抚墓碑,心中翻涌着无数思绪,泪水不自觉盈满了泪眶,“别怪大兄来晚,当初构陷公府的人,大兄已经除掉他们了,接下来就能给你报仇。 你别急,等为兄把靖宁侯阖府的性命都取了,再带你回家。 芳儿、茂儿,来给你们姑姑磕个头吧。” 李芳跪在地上,砰砰磕了四个头,“姑姑请安息,芳儿定会为您报仇!” 李芳虽然天资普通,却有一颗亲近之心,是个好孩子。 咻呼卷起了一股风,吹散了纸钱,于空中化成灰,而后落在坟茔上。 好似李三小姐听到了他们的言语。 在给予回应。 (本章完) 第21章 学府诸生 第21章 学府诸生 京中拂面而过的风中,已带着深深寒意。 院中落了满地的柳叶,枯黄泛着流离之意。 李祺推开窗户,耳边是系统喋喋不休的声音。 【你在京中百姓、士子中的声望增加了,声望+1,当前声望56。】 【你在国子监中声名大噪,声望+3,当前声望59。】 【你在士林中声名鹊起,想要一睹你风采的士子汹涌而来,声望+6,当前声望65】 【由于你的声望增加,官位提升,皇帝给予了你更多的信任,天下人更加重视你的家族,李氏家族声望+20,当前声望-30。】 通往巅峰的道路上,总是尸山血海,累累白骨。 朝堂之上的大事传到了民间,两位尚书一朝满门被斩,牵连到的京中官吏有四十六家,李祺的声名借着这累累骨血,在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随之而来的是士林中的滚滚声望。 几乎每一个瞬间,都有【声望+0.0000001】在系统中跳出,只不过没达到1点不会通知他而已。 “驸马,今日是去东阁,亦或诸部?” 一阵沁香之气自身后袭来,而后温柔的拥住李祺。 李祺如今的职事官是东阁大学士,这是主职,只是身上还兼着诸多的差使,所以他既可以去东阁点卯,又可以去诸部衙门清查。 “詹李之案方才了结,此时不宜再有大事发生,恰好国子监祭酒邀为夫往国子监讲学,正合为夫心意,父皇想必也乐见其成。 毕竟,李原名死在了一场学问辩论中,士林正驻足而视。” 清查蒙元旧俗之事,本就是从杨靖案中来剑指詹徽、李原名二人的借口。 最重要的是打击士林和宗族,继而让李祺自己扬名立万,聚拢门徒,成为当世儒门大宗师。 最终为儿子李显穆铺路。 阁老的儿子被称为“小阁老”,圣人的儿子被称为“小圣人”很合理吧? 等到李显穆长大就可以直接继承李祺的士林地位,继而成为一脚踏士林,一脚踏朝堂的真正的大佬! 既有声望,又有官位,到了那个时候,李氏才算是真正复兴! 如今国子监祭酒送来拜帖,请李祺去大明最高学府讲学,这便是给李祺扬名的机会,再进一步便是进宫为皇帝讲经,以及著书立传。 这是明显的示好,又是考验。 届时会有许多翰林院的士子前往,在一众英才之中,能否卓然而立,那是要凭借真本事的。 “太子兄长从洛阳送信回来,过年时不回京城,就在洛阳停留,待开春大地消解后再回京,大致是二月末三月初时。” 李祺手一顿,轻嗯一声以做应答。 他能看得出来朱标有意将自己收入太子宫,如同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鸿学大儒,作为将来建文天下的班底。 可惜。 天意如刀! 古来英豪多憾事,朱标建文天下的大愿,终归是镜中,水中月,一场空而已。 李氏不会站在一艘注定沉没的船上。 …… 作为如今京城中舆论的焦点人物,李祺刚出府,消息就已经传的到处都是,公主府前甚至有不少人在特意等着他。 见他出府,立刻上前来。 “景和公安好。” “景和公痛斥李资善,我河北士子无不振奋。” “李资善妄为天下儒宗,不过笑人耳。” 李祺笑着一一回应。 这些人大多数是北方士子,自清查蒙元风俗以来,李祺的政治站位便逐渐明确。 他是在有意识的针对江南文人,即江西、直隶、浙江三省,这是大明科举最兴盛的三个省,号称夺尽天下文气、处处书院、家家诗书,每年科举中,七成以上的进士,都来自这三个省。 这是从南宋时期就沉淀下来的底蕴。 李祺的政治站位,自然而然的让江南之外的士子开始向他靠拢,在他三言两语逼死李原名后,这种靠拢到达了巅峰! 因为他是大明建国以来,可能出现的,第一个学识深厚、出身江南之外的大儒! 大儒掌握着儒家经书的解释权,是儒门正宗大道,其他的便是八百旁门。 在地域意识极其明确的古代,大多数的北方士人想要拜师大儒是非常难的。 而现在,士林中将有一尊巨头是来自江南之外的! 虽然他出身外戚、家族身负大罪,让他有些不够完美,但在这种江南文人横压天下的时代,已经足够了。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位驸马的官职太低了,只是一位正五品的大学士。 若是一位正二品的尚书,能够在官场上为门徒保驾护航,那就完美了。 希望李祺能够证道的士子,堪称茫茫多。 “还请诸位让出条行路来,同僚相邀,不好迟往。” 众人哗啦啦让出通路,李祺的车架往国子监而去。 “同去国子监!同去国子监!” 士子们呼朋应伴往国子监而去,甚至翰林院以及诸部亦有许多人往国子监而去。 真可谓,一人动,而引满城风雨。 李祺坐在马车中,听着车外的喧嚣声音,他看到了那些在街头巷尾的锦衣卫缇骑,他知道那都是朱元璋派来的人。 朱元璋性格就是如此多疑,纵然对自己的儿子也是如此。 朱标大概是历史上少有的,东宫府臣完全由皇帝大臣担任的太子。 那些人都是他父皇的臣子,不是他的。 所以他阻止不了朱元璋做任何事,只能战战兢兢,而后垂泪。 有时候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的神奇,朱元璋和他的子孙,真是完全不同。 朱元璋之后,朱家的皇帝大部分皆是有情之人,厚待功臣的永乐,只娶一妻的弘治,唯爱万贞儿的成化,这些朱家皇帝对信任的人是真的好。 “统御着整个帝国的巨龙,已然苍苍老矣,却依旧牢牢把握着每一丝权力,再伟大的人物,暮年也不过如此,曾经那个高喊着光复中原,重开唐宋之天的英雄,再也回不来了。” 李祺一直期待着朱元璋去世,即便等到那时,他也不剩几年能活,但他依旧期盼着。 因为—— 他也想舒服的活着,哪怕只有一日。 马车停了下来。 国子监到了。 (本章完) 第22章 心 理之学 第22章 心 理之学 大明国子监。 雄踞于大明士林的巅峰,全大明七成以上的进士出自这里。 又因为朱元璋规定,凡是落第的举人都要进入国子监学习,即便是中不了进士的也能外放做官。 大明九成的县丞以及各部主事、学谕皆是从国子监中选出。 谁在这里成道,谁就握住了士林。 谁掌握了这里,谁就控制了天下。 而朱元璋,即便他是皇帝,也从不曾真正控制这里,否则今日李祺也不会来到这里,代皇帝出刀。 李祺从车中步下,遥望国子监的大门,有些感慨,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李善长曾经也兼领过国子监之事,还在洪武十八年平息了第一次国子监之乱。 监门前立着一老者,见李祺下车后,拱手道:“久闻李学士之名,今日一见,果真芝兰玉树之属,天门贵种!” 李祺心知这便是国子监祭酒,上一任国子监祭酒宋讷在洪武二十三年病逝,这位如今的祭酒名为胡季安。 历史上对他记载不多,但他是刘三吾的好友,且参与了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最终被凌迟处死,可知他亦是江南一派。 “下官本是凡俗孽种,不过是幸得陛下垂怜,尚配天家贵女,故有几分运道罢了。” 人设的打造,要时时刻刻,不能忘记。 随着李祺随祭酒走近,所有人都在观望着这位在朝堂之上,一战成名的韩国公之子、当朝驸马。 而后,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被李祺的眼睛所吸引。 他的眼睛,如山如海。 并不如同传说中那样浑身带着尖刺,灼灼伤人,也不是那般锐利,而是柔而坚韧,就像是夹缝中生存下来的杂草,带着无穷的生命力。 众人再次想起了前些时日传出的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怪不得能写出这等明了善恶之语,真是不凡呐,纵然是与李祺敌对之人,也不禁暗叹。 待众人簇拥着祭酒和李祺入了国子监学堂后,气氛又是一变。 国子监中的士子已然各自安坐,乌压压一大片,皆着监生服饰,而后又不断有人前来,坐于两侧,神情各异。 不时有监生交头接耳,“翰林学士解缙竟然来了!” “那个难道是东宫侍讲齐泰?” “那是……” “竟然来了这么多翰林院的学士!” “他们虽然皆是有才之士,但若论儒宗学问,尚远不如李学士,今日来此不足为奇。” “李学士乃是天纵之才,岂非常人能比。” 伴随着钟声响彻,堂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在等待李祺讲经。 来到国子监,自然和朝堂上不同,先讲经,后论道,无关乎生死,没有那么急切的要驳倒谁,讲究的是道理,公理自在众人之心。 李祺望着堂中黑压压的人群,并没有什么紧张,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今日讲心理之辨,善恶之分。” 程朱之学乃是当今正统官学,而明朝最出名的圣人莫过于王阳明的心学。 而对于李祺来说,他认为这两种学问都有巨大缺陷,程朱之学主张由道问学,强调格物致知,即穷物理,强调学习知识的重要性。 听起来是不是很有道理,但离谱的在后面,程朱理学中,学习知识是为了增强人的道德水准! 朱熹认为人的道德水平必将随着知识的增长而增进。 这简直就和开玩笑一样,这造成了理学的儒者最擅长夸夸其谈,而且互相攻击道德。 于是王阳明提出了心学,认为不需要去格物学习知识,善恶道德,就在心中,这便是四句教。 心学是典型的唯心主义,接受了几十年唯物主义教育的李祺,自然不可能全盘接受。 相比较来说,李祺更赞同朱熹的理学,不断学习知识比感悟什么心重要的多。 只要把学习知识的目的从增长道德水平,改成做事能力、发现客观规律即可。 不过心学中关于善恶之体,以及知行合一致良知,李祺认为相当的有价值,这种融合了心学做人和理学做事的学问,便是李祺今日所讲的心理之辨! “若学问愈盛则人愈善,那死于大明律的就不该是贪官污吏,而是黔首愚氓,自大明兴盛以来,十数万官吏死于坐法,欺民虐民,难道是他们不曾读圣人之言吗?” “刘三娘子案,京中百姓多怜惜其遭遇,痛斥李氏宗族之恶毒,若一人之心如此,尚不知何为善,然而千万人之心皆如此,又是为何呢? 不过是人心中的一点善意良知,使其生不忍之心,而这一颗人之天性不忍之心,却在诸学子心中不见,何其谬也!” “善恶之理,道德之教,在人心中,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此所谓,善恶之体!” 李祺所言,堪称利剑刺芒,刺的堂中众人坐立难安,即便是还没有到论道辨问环节,也已经有人忍不住了。 “敢问李学士,依你之言,难道我等读书明理还错了吗?” 李祺方才所讲种种,所举的各种例子,实在是让他们没法反驳,现在也只能问这种刁钻古怪的问题。 这个问题一出,实际上就已经承认李祺说的对,只不过想要让李祺给读书人一个台阶下罢了。 毕竟,你李祺自己也是读书人啊! 李祺微微一笑道:“读书明理自然没错,但要知道明的是何理,将理简单的归结于善恶道德,这才是不对的。 凡夫俗子只有存在于本心中的一点良知,只于人有益,于国无用,这是小义、小善,稍纵即逝。 而读书能够知晓大义,通晓学问,治国平天下,这是大善。 从书中学习治国平天下之大道,这才是朱子所说,格物致知,读书明理。 若一个人要将终生都汲汲于寻求道德之教,吾便要问了,该是何等天生恶人,圣贤学说教化数十年,竟然依旧不能得善! 孔圣曾言,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这等不可雕的天生恶人,岂不当杀,以正世道乎?” 一言落下,满堂皆静! (本章完) 第23章 格物大道 第23章 格物大道 “竟能如此解读?” “简直……这不是诡辩吗?” “无话可说。” “可这难道不是孟圣的真意吗? 孟圣说人之初,性本善。 孟圣说不善的那些不是人,而是禽兽,杀之即可,李大学士所言,难道与孟圣不是一致吗?” 自元代重新梳理儒家法统后,孟子是仅次于孔子的亚圣,他的话拥有仅次于孔子的效力。 孟子提出性善论的同时,打了堪称无敌的补丁,那些生来不善的是禽兽,当杀之。 而李祺根据这一点,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论点,该是多坏的人才需要一直学习来提升道德啊。 那还是人吗? 这样的天生坏种,直接杀了便是,还教化什么。 这是何等振聋发聩的质问! “先生之言,学生无话可说,心悦诚服。” “李师请继续讲述心理之辨吧,学生已然迫不及待后续。” “是啊李师,还请继续讲经吧。” 堂中顿时响起了数道声音,居于两侧的鸿儒学者,神情各异,但面上皆有凝重之色。 这场提前到来的论道至此停下,李祺再次讲起了心理之辨。 “朱子注重格物致知,以便明晓天理,但想必诸生在读了许多书后,都会生出同样的一个疑问,既不知如何格物,又不曾得到什么天理,久而久之,心中甚至对圣人学问有了疑虑。” 李祺这番话一出,国子监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骚动。 众翰林学士皆是震惊的望向李祺,他们万万想不到李祺竟然敢提起这个尖锐的问题。 理学汹涌发展了一百多年,这种缺陷他们当然知道,也曾怀疑,但是没人能够解决,最终几乎所有人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不曾得到天理,是因为格物心不诚,是因为天赋不足,是因为……” 总之有无数的理由,格物致知是没错的,毕竟圣人又怎么可能错呢? “朱子说,世间万物,皆有其理,格一物,就能得到一物的道理,诚然是至理名言!” “自三皇五帝之时,便有先贤观星,以日月轨迹定阴阳之历,这便是格物之道,先贤格日月,于是得日月之理!” “水往低处而流,此乃水之理也,亦是格物所得。” “每格一物,便有一物的道理。” “李师,方才您说格物不是增进道德,那格出的理又有什么用处呢?” “好问题。” 李祺环视堂中皆紧紧注视着他的众人,道:“格出日月之理,便可以精准的制定历法,以助农耕,这难道不是太平天下之道吗? 上古之时,大禹治水,疏通九州,岂不是应用了水往低处流的道理吗?” “若是天赋极高之人,还能够融会贯通。 意识到不仅仅水往低处而流,山石也总是从高处落到低处,天上的东西也总会落在地上,这其中所蕴含的道理,实际上是同一个。” “格物致知,所知晓的理愈多,就越接近道。 若是再能利用道理,去做成大禹治水、制定历法这样的功,以及拥有崇高的道德,那样的人便足以称之为圣人了。” “《左传》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这便是吾所探究出的,成圣之道!” 国子监中已经没什么声音了,只有李祺的余音仿佛仍在梁间萦绕。 讲堂内,数百儒生如泥塑木雕般僵坐,几乎再不曾见交头接耳之人。 便是连大口喘气的人都不曾见。 解缙手中的折扇凝滞,扇骨微微发颤,脑海中宛如有洪钟大鼓时时响彻。 国子监祭酒唇半张着,却吐不出一个字,只眼眶泛红,有千言万语哽在他喉头,双眸圆睁,死死攥紧膝上的儒袍。 这一刻国子监中,风停树静,连鸟雀都噤了声。 檐角铜铃纹丝不动,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李祺的言语震慑。 国子监中的教习,白发苍苍的老儒生缓缓闭目,两行浊泪无声滚落,砸在案几上,溅起微不可察的尘埃。 更多的是那些本对李祺有敌意的年轻士子,先是激动,后是面色煞白。 手中的毛笔不知何时已折断,墨汁沿着指尖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一片乌黑,却浑然不觉。 整个讲堂内,无人交头接耳,无人咳嗽清嗓,甚至连衣袍摩擦的窸窣声都消失殆尽。 “何等精妙。” “贵在清晰。” 这一刻,沉默比任何喝彩都更震耳欲聋。 从不曾有人如此清晰的指出一条通往圣人的大道,且这条大道是如此的宽阔扎实,不再是那些掺杂了禅宗的虚幻之说,不再是那些阴阳方士的鬼神之语。 而是切切实实的,格一物,知一理,做一事,得一功,继而成其道! 它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瑰美精致,甚至短时间内,他们都找不到破绽,因为它看起来如此的完美。 对众人的反应李祺并不意外。 理学本就是极为完备、逻辑严密的学说,唯一的问题在于朱熹的见识局限于古代世界观,不知天地之大,宇宙之宽,而来自后世的李祺恰好能够补上这一部分。 大儒传承加后人智慧,催生出一位不逊色于古往今来任何圣人的大思想家,难道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北方诸生,几乎同时高声喝起,“彩!” “振聋发聩!” “闻听大道!” “李师当作圣人!” “当为天下之冠!” “何人敢缨锋芒?” 一字字一句句,满满的都是对李祺至高的推崇。 比这种喝彩更直观的是系统的消息。 【你在士子中的声望大幅增加,声望+5,当前声望70。】 【你的声望让整个家族与有荣焉,家族声望+10,当前声望-20。】 这还仅仅是学堂中的士子,若是学说传遍天下,声望捅到天板也不成问题! 那时的他,纵然背负着家族罪孽,怕是也依旧无敌于诸大儒之间,甚至能够成就半圣之姿! 为天下儒者之冠! 李祺环视众人,而后将目光落到一众翰林学士身上,慨然道:“今日讲经至此为止,当论其道,诸位谁上前来,与我一辩?” 真正的道争! 堂中寂静。 视线交错,良久,针落可闻。 概因—— 满堂鸿儒,竟一无人应战! ———— “堂中三千儒门客,孔孟之后谁称雄”,明初的思想界不曾有丝毫生机,宛如死沉寂寂的汪洋,又如浓墨无光的夜色,直到李祺出现,他高举着炬火,成为了黑暗世道中,唯一的光!——《思想史》 (本章完) 第24章 丧钟已鸣 第24章 丧钟已鸣 地处长江南岸的应天府,竟在洪武二十五年初的冬日中,落下了薄薄一层白雪。 李祺、刑部尚书陈英几人围着铜炉而坐,笑谈着国子监中,李祺扬名、群儒噤声之盛事。 “南人强势,自诩正统,对北人多有贬意,今日驸马狠狠挫其傲气,当浮一大白。 缙绅,此言不是针对你。” 缙绅便是解缙,除了李祺外,大概任谁都想不到,他竟然会向李祺递上拜帖,想要结交。 李祺知道在历史上,解缙曾在洪武二十四年上书朱元璋,为李善长鸣冤,又因为解缙实在是明初少见的大才子,他有心让解缙做李显穆的老师之一。 最重要的是,李祺虽然现在是北方士林领袖,但他并不想激烈搞地域党争。 日后打趴下江南士林,他还是要接纳南方士子的,所以对解缙的示好,他欣然接受。 解缙无所谓的摆摆手,“缙也对南人浮华讷讷风气多有不满,况且缙祖籍山西,倒也算是北人,景和挫败诸儒,自此士林将要一变了。” 李祺将温热的酒灌下,摇摇头,“说起来容易,可又哪有那么简单,今日南人群儒噤声,正是其老谋深算之所在,他们知道争不过我,所以不下场论道,既然不曾论道,又何谈胜败呢?” 陈英、解缙几人一对视,皆微微皱起了眉头。 “朝堂、士林,名为两分,实则一体,自古以来想要压制异端学说……” 陈英缓缓道:“皆用强权,如焚书坑儒,焚其书卷,灭其肉身,继而践踏其道。” 解缙等文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祺缓缓举杯,“怀城所言,正是真相。” 学术之争,便是权力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的,正如李祺所言,今天虽然大显威风,李祺声名鹊起,成就大儒之位。 但南人是绝对不甘心将士林中的权力让渡给李祺的,日后定然还有一番番的龙争虎斗。 战争才刚刚开始。 南人广布朝堂,掌控士林,一旦形成合力,其力量之强,绝不是区区李祺一人所能抵挡。 若非李祺背后有皇权支撑,怕是论道刚刚开始,他就已经死在权力之下了。 “景和可有应对之策?” 李祺沉吟,他手中有一张致命的底牌,在合适的时机,足以掀起不逊色于洪武四大案的滔天血案。 但他觉得不是现在。 因为如今已经是洪武二十五年,马上朱标就会病逝,而后是蓝玉案,立皇太孙等一系列大事。 这个底牌在这些涉及天下的大事面前,很可能会泯然众人矣。 这张牌若是留到建文四年,朱棣靖难杀进应天府后,将会有奇效。 想到这里,李祺将心中所思按下,澹澹道:“他们若是与我辩论,尚且有几分胜机。 若是想要动用其他的手段,我有圣意垂青,在北人没有占据上风前,我们无往而不利。” 解缙、陈英二人一滞,对视一眼,李祺所言已经是明显,圣上对南人把持朝堂不满,所以要扶持北人,而李祺便是立在士林中的标杆。 只要李祺不犯根本性的错误,圣上就会一直保他。 “莫要停著,此肉正值柔嫩。” 李祺一言冲散了凝滞的气氛。 “当浮一大白!” “景和倒酒!” 暖屋中有白气蒸腾而起。 外间的雪竟也渐大,落了地上一层白,折着月色,泛着银丝若流盈。 …… 洪武二十五年二月二十七,太子朱标自洛阳归来,向皇帝献上了西安、洛阳两地的考察奏章,他认为综合各方考虑,应当迁都洛阳。 但天有不测风云。 朱标回京第二夜便直接病倒,太医诊断是心神耗费过大导致身体内虚,再加上舟车劳顿,洛阳与应天府气候差异大,导致邪风入体。 一直到这时,众人还以为只要好生休养即可,但很快宫中朝中就发现,一碗碗药喂下去,太子的身体却丝毫不见好,还每况愈下。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势之一字,摸不着、看不到,却真实存在,太子如今便颇有大势难回之相。 朝野内外上下一时万众失声,唯有奉天殿上的阴云在不断汇聚,没人知道上天之怒,将会降落何方! …… 李祺和临安公主静悄悄的走在东宫中,每个宫人皆是谨小慎微,生怕闹出些不妥当的声音,打扰了病中的太子。 太子寝殿的外殿中,李祺夫妇二人见到了太子妃吕氏和诸位皇孙,吕氏瞧着很是憔悴,身子单薄、清减了许多。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殿中。 临安公主上前握住吕氏的手,神色焦急,“皇嫂,皇兄身体如何了?” 吕氏惨白着脸摇摇头,“殿下身子每况愈下,不见好转。” 里间突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是临安和景和吗?” 听到朱标的声音,吕氏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带着李祺夫妇进入内殿中。 殿中烛火飘摇明暗,好似在预示着朱标风雨飘摇的生命。 李祺一眼望去,当初那个英武的皇太子,已经病入膏肓,甚至脸上显出死气。 吕氏和皇孙们满脸悲戚。 李祺心中很是复杂,临安公主已经控制不住心中悲痛,快步走到朱标病榻前,泣泪道:“太子哥哥,怎么会走到如今的地步呢?” 朱标勉强笑道:“这大概就是天命如此吧。” 他话中充斥着浓浓的不甘,又有一股无可奈何的灰败之意,生老病死,生人所注定要经历之事。 临安公主、吕氏以及皇孙们闻言又是一阵垂泪。 “景和。” “咳咳。” “臣在。” 朱标望向李祺,脸上满是遗憾,“我本想招纳你入东宫,日后还能为韩国公府平反,你有惊世的才华,不该因为家族的罪责而埋没。 如今看来,却是没希望了,不知父皇又会如何安排你的未来。” 李祺面上动容,若是朱标真的即位,大概真的会因为自己,而为韩国公府平反。 只是…… 天意便是如此。 李祺哀声悲道:“太子兄长仁慈,自有天相护佑,臣…… 臣还等着做您的臣子,如何能倒在这里呢? 性命只在神中,太子兄长定要振作精神,自愈之日,亦不远矣。” …… 离开东宫时,临安公主哭成了泪人,甚至几番悲痛的要昏厥过去。 她哽咽的揪着李祺的袖子,含糊不清的问道:“驸马,你说皇兄还能…… 还能……” 她已然说不出话来,唯有泪水涕下。 李祺环拥着她回了公主府,多余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但凡是来看过朱标的人,心中都已经有了答案。 甚至就连朱标自己都已经没了求生的意志。 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 历史上的那个日子,东宫敲响了丧钟。 呜咽沉闷,如呕哑沸沸。 为太子朱标而鸣。 (本章完) 第25章 储君之位 第25章 储君之位 太子朱标的葬礼极其盛大。 作为皇族,临安公主与李祺参与了全程,安静的跟着礼部官员按部就班走完流程。 他看到了如丧考妣的东宫属臣。 看到了曾意气风发的开国公常升满面愁绪。 看到了淮西勋贵焦虑急躁。 看到了锦衣卫高层眼中的跃跃欲试。 最后他看到了迟暮的皇帝,痛彻心扉,眼底却生出择人而噬的寒光和血色。 夕阳照落在皇帝身上,仿佛披上了一层浸染的血衣。 每个人都在思考,圣上垂垂老矣,大明天下要走到什么方向,未来的储君,又该是谁? 嫡长子薨逝,按理说该轮到嫡次子了,可秦王朱樉残暴不堪,岂有人君之相? 晋王的残暴比之秦王也不遑多让。 先孝慈皇后嫡子中,唯有燕王朱棣还稍微正常一丁点,但兄长在而立弟,岂不是致大明统序于无物,前吏部尚书詹徽和前礼部尚书李原名的血,还在西市未凉呢! 这股暗中涌动的暗流,让京城的天空都肃杀了几分,京中大多数人都低调了很多。 尤其是一直以来与李祺不对付的江南大儒纷纷偃旗息鼓,不再执着于打击李祺,而是将精力放在了推举皇孙朱允炆之上。 在李祺没有横空出世之前,江南大儒的后台便是太子朱标。 后世赫赫有名的建文三傻,齐泰、黄子澄,以及被朱元璋外放的方孝孺,都是朱元璋为朱标准备的文臣班底。 此刻他们大概是回过神来,李祺的靠山是皇帝,又是太子朱标的妹夫,这属于至亲。 但皇孙和李祺就不熟了,而且皇孙朱允炆亲近文人,这是大好的机会。 临安公主府。 李祺端坐于书房中思索未来,如今他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将那张底牌打出去。 朱标一死,意味着当前政治势力的全部洗牌。 一场前所未有的政治风暴将会如最狂暴的龙卷风,摧毁大明政坛的一切。 “朱允熥不堪造就,秦王残暴,朱允炆还没暴露他是个蠢货的事实,立朱允炆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蓝玉骄狂桀骜,属于太子党的淮西勋贵,已然无路可逃,静待刀斧加身即可。” “洪武时期还有六年,这六年间,只有一件大事,那便是为朱允炆登基铺路。” 李祺手指不自觉的摩挲着,“如今的我虽然没有身居高位,但在士林中已有威望,再加上我的外戚身份,是平衡朝局的重要支柱,皇帝大概率会召我进宫。 我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态度呢?” 大明朝的驸马在洪武朝和永乐朝还是颇有政治地位的,朱元璋嫡长女宁国公主的驸马梅殷,甚至成为了朱元璋安排给朱允炆的顾命大臣之一。 李祺脑海中正在模拟可能会遇到的问题,临安公主匆忙从外间走进,急声道:“驸马,宫中来使传来消息,父皇召你进宫,说是有事商议。” “这么快?” 纵然是李祺早有预料也觉得不可思议,临安公主也很是紧张,“不知是什么大事。” 李祺低声道:“为夫猜测父皇已经动了立储君的心思,如今可能被立为储君的一众人,都和为夫没有牵扯。 所以召为夫进宫,询问意见。” 临安公主闻言顿时一颤,紧握住李祺的手,“驸马,这件事不是我们能参与的。” 李祺心中已经大致有所规划,轻拍临安公主手道:“你放心吧,为夫明白其中胜败,你在家中看好穆儿,此事后为夫大概会沉心于士林之中,少理朝政之事。” 说罢李祺离开公主府,随着宫使进宫。 奉天殿中,朱元璋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苍老和灰败,李祺不敢多看,问好后便跪在地上聆听圣训。 “李祺,知道咱为什么叫你进宫吗?” “儿臣不知,还请父皇示下。” “你在士林中声望大振,咱对天下有些疑惑之处,想要请你这位当世鸿学大儒解答一番。” 李祺闻言只觉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他立刻涕泪道:“父皇之盛赞,儿臣愧不敢当。 李氏的罪责,按大明律,本该夷灭三族,但父皇因亲情存活我家,对罪臣既往不咎,甚至赐予官职,这是天大的恩情。 儿臣能有今日些许微名,全赖父皇之恩,不至于做黄泉孤魂,竟名躁今世。” 殿中气氛随着李祺这一番话轻快了几分。 朱元璋久久不曾说话,李祺不敢抬头,良久才听到皇帝叹息道:“圣人曾言,满招损,谦受益,诚乃金玉良言。 你的父亲李善长若是有你如今的见识,君臣何至于走到如今地步。 咱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你父亲明知道胡惟庸作乱,为什么不向咱汇报。 你是他的儿子,你一定知道他的心思,你能告诉咱为什么吗?” 李祺闻言又是冷汗涔涔。 穿越以来,他也一直在想李善长为什么知情不报。 毕竟以李善长和胡惟庸的关系,肯定是察觉出了什么。 推算到最后,最合理的解释,竟然是李善长对朱元璋不满,故意的。 洪武朝有很多冤案,比如空印案,但杀胡惟庸、李善长、蓝玉这三个人,朱元璋最多属于不念旧情,还真不是冤枉这三个人,那些被牵连抄家的人才是真的惨。 “胡惟庸天性奸刻,有蒙蔽他人之能,父亲年老糊涂,远不如父皇圣明英断,儿臣时时刻刻以此警示,还请父皇明鉴。” “你也不用给他掩饰,咱和他相识几十年,他就是心眼小又贪爱权力,咱撤了他丞相的职位,他对咱不满了!” 李祺觉得再这么说下去,把皇帝的恨意翻出来,可真就不妙了,好在朱元璋自己住了嘴。 “咱把你召进宫,的确是有大事问你,你是临安的驸马,国朝重戚,又有天纵的才华,注定是未来大明的栋梁。 咱想问问你,你觉得未来大明该交给谁?” “啊?” 朱元璋这句话太直接了,让早有准备的李祺都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 下一瞬他回过神来,立刻叩首,战战兢兢道:“皇朝社稷,父皇自有制度,何须臣下妄言?” (本章完) 第26章 圣君无过 第26章 圣君无过 “咱不是听你说这些废话来的,再说这些废话,咱饶不了你。” 这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因为朱元璋不仅仅是试探,他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李祺若是回答,就是不知进退,参与立储;若是不回答,就是首鼠两端,待君不诚。 朱元璋就是这么一个别扭的性格。 好在李祺已然想到了办法,面对这等情况,只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抬起头来,满脸正气认真道:“臣不是在说废话,天下乃父皇一人所有,天下的律法、规矩、制度,皆由父皇所定、所立。 父皇立下皇明祖训,臣下自然应当遵循皇明祖训做事。 是以儿臣言称,父皇早已立下制度,何须臣下妄言,若有违者,詹徽、李原名便是他们的下场!” 朱元璋听懂了李祺的意思。 早在刘三娘子案时,李祺就已经说过,“皇帝的位置应该传承给太子,诸位亲王的位置也只能由世子继承”,这是大明不可动摇的统序传承。 嫡长子没了,按照皇明祖训来看,应该立嫡次子秦王朱樉。 想到这里,朱元璋心中又是一痛,那时谁也不曾料到,太子竟然会先一步薨逝。 他微微眯起眼,“你的意思是立秦王?” 李祺正色回道:“这不是儿臣的意思,而是父皇的意思,但凡是父皇所言,忠正的臣子只需要去遵守即可。” “可忠正的臣子亦有劝谏君王的职责,你这样完全的顺从君王,难道就正确吗?” 听到朱元璋所问,李祺心中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皇帝貌似在质问,但心中对自己的回答必然非常满意。 “父皇天纵,推陈出新,于大明设立科道官,风闻奏事无罪,此科道官之责,此乃一也。 其二者,圣君无过,懿文太子惜哉早逝,然而太子生前朝野盛赞,乃是明君之相,此乃父皇之功,培养储君,天下又有谁能超过父皇呢? 父皇既然能培养出懿文太子,那便能再为我大明选一位足以承嗣基业的君王来,是以,儿臣认为那些臣下之语,父皇一笑便可,却万万不能听其言。 此乃儿臣肺腑之言,请父皇明断!” 朱元璋没忍住笑了一下,他知道李祺在拍马屁,但李祺说的也都是事实,自己乃是前古未有的圣君,这件事询问臣下,的确是落了下乘。 李祺心中大定,知道皇帝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说辞,这番话是他百般琢磨朱元璋性格,才字字斟酌确定下来的。 “秦王残暴,望之不似人君,为王尚且勉强,何况承继大统呢?” 朱元璋根本就没考虑过让秦王即位。 李祺早已猜到了这一幕,甚至他早就猜到朱元璋召见自己,就是为了提前打预防针,已经准备要立朱允炆。 因为如今的李祺身上,主要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外戚,一个是北方文人领袖。 朱允炆身边基本上全都是南方文人,诸如齐泰、黄子澄,以及朱元璋为他准备的宋濂弟子方孝孺。 若是让李祺辅佐朱允炆,既可以制衡南方文人,不让他们一家独大,又可以制衡梅殷等外戚,日后北人强盛,还能达成迁都之事。 明明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却还是说出立秦王的言论,这自然是李祺有意为之。 朱允炆是一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他不会把李氏绑在上面。 如今他抬出皇明祖训,表面上是为秦王说话,实际上确实为将来燕王靖难继位增添一丝合理性。 因为嫡次子的秦王和嫡三子的晋王,都会死在朱元璋前面,按照皇明祖训来看,本就该嫡四子的燕王继位! 李祺恭敬垂着头没说话。 “皇明祖训是咱所写,所管的是后世之君,咱自然不能受其约束,秦王不似人君,为大明江山社稷计,咱欲要立皇太孙,你认为呢?” 李祺知道此番陛见问答第二关键的地方来了。 他虽然有意为自己和朱棣添一份香火情,但那毕竟是未来之事,朱允炆这里疏远却不能敌对。 他径直叩首,满面诚挚道:“陛下天纵,圣裁英断,臣下无所不从之,无所不服膺。” 习惯性先拍马屁后,李祺立刻补充上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儿臣冒昧有一言献于父皇。” “你说。” “父皇对诸皇孙拳拳之爱,儿臣叹服,太孙之尊贵,仅次于皇帝、太子。 然而太子薨逝后,秦王既是嫡长之身,又兼藩王之首,秦王乃天子亲子,太孙则仅是太子之后,其身份谁尊谁卑,却是难以辨明了。” 太孙当然是帝国无可争议的继承人,但太孙比起太子来,着实是差了一筹。 华夏自古以来大多是子凭父贵、子凭母贵,哪怕是草莽出身的皇帝,也至少要追封父、祖三代为皇帝,这叫做跟脚。 “父皇若是有意立太孙,又不想让朝野为之震荡,儿臣请父皇仿效唐朝孝敬皇帝李弘故事,追封懿文太子为皇帝,以盛隆皇孙之位!” 其实立太孙朝野根本不会震荡。 但有些事不提还好,大家也不会想到,但是李祺这一提,若是不追封朱标的话,就总觉得哪里不够完美。 朱元璋几乎瞬间眼睛便亮了起来,李祺话中的意思,不就是只有皇帝的儿子才能做皇帝,这类话实在是让他喜欢。 李祺当然知道朱元璋喜欢,毕竟整个大明就是一个人人世袭的王朝,自从秦朝建立君主专制制度之后,只有元朝和明朝,这么喜欢世袭。 只有明朝,勋贵能传承两百多年,直到明朝灭亡。 若非系统的要求是家族传承五百年,李祺都准备直接拿一个靖难国公的爵位,然后直接躺平了。 宗室、勋贵的爵位全部世袭已经不可思议了,武官官职竟然也能世袭,千户遍地走,百户不如狗,连职业都要世袭,这套发源于元朝的贵族、户籍制度真是把大明坑的不浅。 “李祺,你知道咱最欣赏你的一点是什么吗?” “你做事从来不用阴谋,而是秉持圣贤大道而行。” 奉天殿中,朱元璋的声音回荡不绝。 “你将要再次名扬天下了。” “日后好生辅佐皇孙,以报咱对你的活命之恩。” …… 李祺走出殿外,眼底有笑意,亦有感慨。 “朱标,这个皇帝位算是还了你的情分。” “朱棣,历史上你废除了朱允炆追封给朱标的皇帝位,这辈子你还能废除你爹追封给你兄长的皇帝位吗? 我很期待。” 穿越后,他做下的大事不少,但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比“由朱元璋亲自追封朱标为皇帝”更影响大明皇位传承了。 朱棣、朱祁镇、朱祁钰、朱见深、嘉靖,至少这五代帝王都要被此事所困扰,而天下人只会称赞他不畏皇权、秉正直言、心系社稷天下。 毕竟谁也不知道秦王、晋王同样会先皇帝一步而死,不会知道未来的靖难之事。 虽然他活不到那个时候,但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后世子孙,利用祖宗留下的“门”,去为祖宗增光添彩了! 而现在,正如皇帝所说,他该去迎接泼天的富贵了。 ———— 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皇太子薨,谥“懿文太子”。 五月,上欲立太孙,问于驸马李祺,祺乃援引唐孝敬皇帝故事,曰:“皇帝子居储贰之位,天下宾服。” 六月,上谕: 皇太子标,天资仁厚,孝心纯确。 文武著于内外,仁孝闻于四海,盛德驰名中夏,黎民顾望彼苍。 亿兆攸系,方崇下武之基;五福无徵,俄迁上宾之驾。 呜呼! 天性之重,追怀哽咽,宜申往命,加以尊名,夫谥者,行之迹也;号者,事之表也,追谥“孝康皇帝”。——《明太祖实录》 (本章完) 第27章 深藏功名 第27章 深藏功名 六月初一,禁中下旨,追封懿文太子为孝康皇帝。 六月初三,下旨封孝康皇帝诸子为亲王。 六月十二,册孝康皇帝嫡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赐金册金宝。 皇帝这一套组合拳来的又快又急,举朝哗然,朝野内外堪称沸反盈天,到处都是讨论之声。 所有人心中都在好奇,皇帝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做出决定。 扪心自问,太孙朱允炆还没有优秀到让陛下毫不犹豫的地步,即便是立太孙,有强大娘家势力的朱允熥也是一个选择。 这一番讨论在禁中传出一份君臣交谈语录后,更是喧嚣盈天。 谁都没有想到,促使皇帝立太孙朱允炆的竟然会是“罪臣后裔李祺”! 他们仔细的看了这场君臣问答。 只觉让人惊叹! 这位驸马全程都没有建言要立谁为储君,也没有表达任何自己的倾向。 他只是不卑不亢,一次次重申了陛下所建立的国朝制度,于是统序自明。 他依照皇明祖训认为应当立秦王,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陛下不会立秦王,于是李祺所言,实际上是断绝了藩王入继大统之路。 最终让陛下立了最适合大明传承的继承人。 “天下自有制度,臣子依制而行,而能够成事,这难道不是为臣大道吗?” 这其中实际上隐含着“圣天子垂拱而天下治”的深意,即“皇帝制定正确的制度”,而后“所有人都去遵从它”,天下便能大治。 更让人惊叹的是,在陛下从皇子和皇孙中选择了皇孙后,这位驸马再次用一种“极其符合儒家审美”的方式,为太子一脉加强了名位。 有些事不提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妥,比如直接立太孙,而后继位为皇帝,其实正常来看区别不大。 但李祺一提追封为先太子追封皇帝,瞬间便不同了。 只有皇帝的儿子才能够成为皇帝! 这是多么符合圣人之道的盛言呢? 这又是多么符合皇家之论呢? 怕是太孙也为之庆贺! 怪不得陛下会那么果断的追封了孝康皇帝,又立了皇太孙。 在士林中,传出了盛赞李祺的言语,“景和公行事、言语有古圣贤之风,不弄阴诡、不操权势、不阿谀媚上,而每事皆成,此实近道也!” 【成就当世大儒,傲然于士林之尊,成就值+100,当前成就值300】 …… 而为李祺鼓劲宣传的,正是大才子解缙,此时的他还不是那个主持编修了《永乐大典》的内阁首辅。 他虽有才名,在士林地位却远不如李祺。 此刻他正在临安公主府中,向李祺颇为自得的宣扬自己的战绩。 “景和,有些人嫉妒你为皇太孙建储立下大功,竟然阴阳你,最后被我驳的哑口无言,真是痛快啊! 同为江南士人,我真是羞于同他们为伍,只会嫉贤妒能,论儒学远不如你,论文辞远不如我,论做事远不如集英,夸夸其谈之辈而已。” 李祺知道这就是解缙的性格,太聪明又不知道轻重,从永乐朝宠臣,到被插进雪中身死,这张嘴起码有七成功劳。 但此番解缙的确是发挥了大作用,李祺的声望又增加了5点,如今已经高达77点。 就连李氏家族的声望都恢复了正值,硬扛着罪族的名声恢复正值,可想而知这一波“泼天的富贵”有多大的作用。 陈英笑道:“齐泰、黄子澄等人一向将东宫视为江南文人禁脔,如今景和横空出世,陛下亲自为景和宣传,是有意要让景和进入东宫,制衡江南文人,他们自然不满。” 李祺为解缙满上酒,“缙绅,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景和你说。” 李祺沉吟后缓缓道:“我本是戴罪之身,如今添列正五品大学士已经是天恩浩荡,日后难有寸进。 纵然入了东宫幕府,日后齐泰、黄子澄等人位居九卿,而我却依旧是大学士,岂不是受辱于小人。 是以,我不欲入东宫,烦请缙绅为我于京中众人陈述,太孙之事,与我实在干系不大,全赖陛下所择。” 解缙一听就急了,“景和,韩国公府未必不能平反,你有惊世的才华,何必如此衰颓?” 解缙差点就脱口而出,等当今驾崩,再让太孙平反。 恢复韩国公的爵位可能很难,但只要平反为庶人,恢复清白之身即大有可为。 “若是孝康皇帝在……” 李祺只说了半句,就住了嘴,但解缙和陈英都听懂了,孝康皇帝能平反,太孙朱允炆却不行。 因为朱标的威望、能力远不是朱允炆所能够相提并论,李祺和二人的情分也完全不同。 从情感层面,朱标和临安兄妹情深,朱允炆和临安则没什么感情。 从威望层面,朱允炆不可能用他本就不多的威望,去打朱元璋的脸,替李氏平反。 …… 公主府外,解缙眼中盈满疑惑的问陈英,“集英,是我的错觉,景和似乎不想太孙感激他,要疏远太孙。” 自古以来虽然一朝天子一朝臣,但那是无奈之举,从来不曾听闻过有臣子主动疏远新朝皇帝的。 陈英沉吟,他也有同感,“景和有天纵之才,其思如龙,其行如云,既然他不愿意亲近太孙,此事易耳。” 解缙叹息道:“景和几番争道,方有士林清流之尊,难道大好局面要毁于一旦吗?” 陈英身体一震,“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景和于仕途之上无望,其根在士林,他若是硬往朝堂之上凑,所得寥寥。 若是以退为进,却能得一个不恋权势的名声盛望,他再于士林之中著书立说,培养弟子,岂不是远胜过玩弄注定没有前途的权位吗?” 解缙恍然大悟,顿时心宽坦然,“景和果真步步为营,大有筹谋。 唉。 真是可惜他一身文武之才。” 二人皆是感慨惋惜,各自上车离开。 公主府中。 临安公主亦是好奇,“驸马有深藏功与名之念?” “凉国公蓝玉乃是皇孙朱允熥的舅祖父,而父皇却立了朱允炆为储君,蓝玉又桀骜难制,还记得为夫曾经说过的话吗?” 临安公主几乎瞬间变了脸色,骇然道:“凉国公必死!” 李祺平静道:“是的,蓝玉必死,这是杀靖宁侯叶昇的好机会,三妹妹的仇就快报了,报仇之后,为夫就会朝堂半隐。 从杀杨靖开始,为夫一直都处于京城的风口浪尖之中,名声愈盛,可为夫到底是半残之人,不过是借着父皇之势,才能搅动风云。 一旦太孙上位,天下的势便会大变,那种动辄诛杀大臣之事,再不会有,到了那个时候,为夫区区正五品东阁大学士之位,在朝堂上就不够看了。 既然如此,不如以退为进,深耕士林,只在关键时刻出手几次即可。 著书立说成圣才是正道,朝堂争斗则至此为止。 为夫的目标是配享孔庙!” 李祺目光幽深,没人知道朱允炆的皇位只能坐四年。 等朱棣杀进应天时,名满天下的儒宗,比一个普通的官员,作用要大得多。 养望、养望。 其重在养,蓄势于天下之间,而动雷霆于九天之上! 此所谓—— 不争建文之势,而夺永乐之重! (本章完) 第28章 意灭靖宁 第28章 意灭靖宁 皇太孙既立,储位既定,大明便重新扬帆起航。 所有人都知道,这又是一个新的时代! 势位将会大变,朝野将会洗牌。 李祺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在建文朝时隐退,但洪武朝毕竟还有将近六年。 他不能让朱元璋意识到他想消极怠工。 “皇帝对我的定位是制衡江南等南方文人,还是要从这方面下手。 如今士林形势大变,作为皇帝钦定的北方士人领袖,接下来的科举我至少会被安排做一次主考官。 那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不可能再发生了。” 李祺一件件盘算着接下来六年洪武朝剩下的大事,其中自然以蓝玉案和南北榜案最为知名。 “时机合适可以提前向皇帝提出南北分榜录取制度,日后还能以此不断延伸拓展。 甚至搞一个诸外藩属国士子榜单,以后朝鲜这一类藩属国的官员,都要来大明参加科举才能回国做官,培养一群亲大明派的官员,日后科技发展后,更容易吞并诸国。” 李祺收回发散的思维。 “江南士林如今却不好再大动了,建文朝毕竟有四年,我可不想日后被反攻倒算。 但一把刀若是不敢砍向敌人,那便失去了价值,甚至会被主人折断。” 李祺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和朱元璋定下的契约,他要做朱元璋的刀。 “还是要用到清查胡元之职,我记得洪武二十五年八月,应天府发生了一起胥吏逃亡案。 朱元璋亲自签发了缉捕诏书,但那个叫做胡三的胥吏,却在应天府的八个县中流窜,这些县中豪族以及寺庙僧人帮助他逃避朝廷的责罚。” 李祺回忆起这起案件后,脸上显出几丝轻松,胥吏逃亡自然是件小事,但却凸显出了朝廷对江南的控制力之弱,而这自然是因为“元朝政宽”,放任土皇帝的形成。 对于这些架空朝廷的民间组织,朱元璋必然深恶痛绝,而且这件事还牵连到了寺庙等神道组织,更是触动了朱元璋的痛点。 “胥吏逃亡案的首尾,没有三年五载是整顿不完的,再加上科举、讲学,以及蓝玉案的首尾,洪武朝剩下的六年,大致便可以过完了。” 李祺将一切都盘算完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那么现在……” 李祺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有浓重的杀机迸射而出,“便是借着蓝玉案,除掉靖宁侯叶昇之时了!” …… 大明朝有两拨蛀虫,一拨是文官,一拨是武官。 文官是封建地主,而武官则是奴隶主,文官的畜生很出名,而武官的畜生没几个人知道,恰好李祺曾经读过朱元璋专门写出来痛批武官的《大诰武臣》,那叫一个人间炼狱。 朱元璋曾经怒骂大明朝武官,“这等官人,上坏朝廷的法度,下苦小军,略不有些哀念,将那小军每苦楚,也不如猪狗。” 之前李祺杀杨靖时的军民争妻案,最后杨靖以及一众府县官吏,都被朱元璋杀了。 但是这件案件中的兵部、卫所、五军都督府,最后却在卷宗里面美美隐身。 而作为案件的主角之一的军人杨叶,只是被斥责,朱元璋却没杀他。 对这样的结果,普通人可能会非常奇怪。 怎么始作俑者反而没事呢? 李祺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是个不能碰的话题,谁碰谁死,甚至他都把一颗公心放下,没有去深究。 军户杨叶为什么时隔二十年,突然去求娶一个早就嫁人生子、年老色衰的普通民妇? 因为他没老婆,二十年来都没有娶到妻子。 究其根本,在大明朝,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军户。 军户,如果用一个比较学术的名称,可以称之为“军事农奴”。 那卫所和兵部又为什么帮着杨叶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军户呢? 为什么一向对上级部门阳奉阴违的县衙,这次不惜拆散王五和茹娘,冒着被上告的风险,也要将茹娘押走呢? 因为要求军户的家属随军,是皇帝亲自盯着的大事! 所以在杨叶上报他有一份婚约后,卫所和兵部自然不敢耽搁皇帝亲自盯的强军大计,立刻向县衙发去了命令。 而县衙也知道这是重点工作,是必须要做的,在这其中,王五和茹娘的个人命运,则并不重要。 这便是在军民争妻案结束后,为什么卫所、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都没有受罚的原因。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有坏人作祟,而后圣天子明察秋毫的话本故事,而是一个根本性的制度问题所引发的悲剧。 这也是李祺不敢深究的原因。 现在的他、现在的李氏,根本就没有改变大明帝国根本军队制度的能力。 能借着王五杨叶案刹住强娶百姓之妻的风气,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极限。 想要做根本性的改变,还是等李氏出现一位张居正那样大权独揽的摄政吧。 正如现在的李祺,没有改变卫所制度的能力,但借着卫所之事,弹劾靖宁侯的手段还是有的。 “皇帝如今心中已经生出了对蓝玉的杀心,叶昇乃是蓝玉的姻亲,历史上清算蓝党,便是从靖宁侯叶昇开始的。” 其实李祺什么都不做,叶昇也得死,可有些事假手于他人,总是心中不痛快,况且亲手除掉叶昇,大概率系统会奖励成就值。 而且,历史上除掉叶昇用的理由是勾结胡惟庸,李祺觉得这个理由太便宜叶昇了,他不仅要让叶昇死,还要让他直到永远,都身败名裂。 朱元璋发动过很多大案,每次都杀的血雨腥风,大显赫赫皇权威风。 但李祺一直都认为朱元璋做事手段太糙了,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是想要清除异己。 李祺之前无论是杀杨靖,还是杀詹徽、李原名,以及国子监讲学、奉天殿中陈言储位,皆是不遮不掩的堂皇之道。 当初在奉天殿中辩天经,詹徽、李原名自己都觉得自己再无幸理,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他们只是深恨自己不谨慎,但却不觉得自己死的冤枉。 再看朱元璋诛杀胡惟庸一党,包括杀李善长,明明李善长的确是心怀异心,就是该死、该杀,但最后天下人以及后世只记住了他诛杀功臣。 李祺暗忖:“靖宁侯是该死,但处死他的理由不能是勾结胡惟庸,要给皇帝另外一个理由。 而且关键不在于罪名的大小,而是在于如何把他合理的关进锦衣卫诏狱之中。” 等到进了诏狱,他自然会“自首”,交待一些“悖逆之事”,依照李祺对大明勋贵、大明卫所、大明军事农奴的了解,每个人身上都一定是累累血债,杀个十次、百次,不成问题。 (本章完) 第29章 耆老进京 第29章 耆老进京 李祺主职乃是东阁大学士,是以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当值,间或去国子监以及翰林院教授。 同时他派人去查靖宁侯府的坐法之事,这一查便查出了累累之事,其条目之多,科目之杂,简直骇人听闻。 克扣士兵盐钞军粮、上位赏赐、屯种产出,这都算是平常之事,他还逼令得罪了他的士兵自缢,有士兵前往京城告状,却半路被抓回去处死,至于麾下“奸宿”士兵妻子的就太多了。 他还从军中抽调士兵充当家仆伙计帮自己做买卖,以及充当苦力使用,这一条反而不算是什么,因为所有勋贵都在干,李善长也干了。 最离谱的一件事,他曾在驻守广西期间压迫地方官府,榨取地方百姓,导致广西百姓造反三次,他反而借着镇压叛乱而升官加爵。 他的爵位官帽上皆是累累大明百姓的骨血! 李祺深吸一口气,果然! 这些勋贵每个人的身上都是累累血债,杀个十次、百次,不成问题。 “这些事若是捅到御前,叶昇岂有再生之理?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要让谁来将这些事捅到御前了。” 李祺自然不会自己去做,杨靖、詹徽、李原名三人密谋构陷韩国公府之事,无人知晓。 其他人只以为是政治斗争,而不会想到是复仇,但叶昇不一样,谁都知道李祺和靖宁侯府有血仇。 李祺在这件事上要避嫌。 若是大明的其他时期,可能需要御史弹劾,但在洪武时期,还有一群更好的人选—— 耆老! “叶昇,迎接狂风暴雨吧。” …… 洪武二十五年七月初三,一群来自广西的耆老乘着车,叩响了皇宫的大门,状告靖宁侯叶昇! 此事迅速引起了皇帝的重视,派人将一众耆老接进了宫中,又下令将靖宁侯叶昇收捕,押入锦衣卫诏狱。 任谁都没想到,仅仅十日之后,宫中便降旨,要三法司、诸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通政司等阁部重臣进宫庭审靖宁侯。 实际上在得知有耆老进京告御状时,整座京城就已经沸腾起来了。 实在是大明朝的耆老太过特殊,不是前朝那些礼仪性的称呼,而是实实在在的统治阶层。 由于朱元璋对大明官僚极其失望,于是寄希望于乡贤耆老,他曾经说:“耆老年纪大,经历的事、听过的事都多,善恶、难易的事情,他们都知道,用他们来处理问题就能让社稷昌盛。” 朱元璋给予这些耆老许多特权,比如耆老有权推举“孝廉”,还有司法权,可以处理乡间的官司纠纷,以及最重要的监督官员的权力,即,后世在网上盛传的大明百姓可以绑缚官吏进京告状之权。 李祺本人对这项制度是相当的嗤之以鼻,但凡一个后世之人,都知道这些所谓乡贤拥有了权力之后,根本不会监督官员,只会和基层官吏勾结起来,变本加厉的残害普通百姓。 可惜这项制度同样出自至高的皇权,历史上是朱元璋驾崩后才废除的。 作为皇帝秘书的大学士,李祺自然奉旨进宫,三三两两的官员在宫门前踱步,不多时群臣进宫,陛至奉天殿中。 奉天殿中已然候着一群老者,个个须发灰白,脸上满含疲态,众人心知这便是来自广西的耆老。 李祺只远远瞧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好似此事与他全无干系一般。 待群臣皆以入殿,皇帝从后殿走出,李祺随着众人山呼万岁,靖宁侯叶昇便被五大绑的提上殿来。 李祺微微眯眼,叶昇再也不复当日奉天殿外的桀骜尊贵之状,颇为狼狈,浑身上下处处是伤,以及干涸的血迹和疤痕。 群臣看到叶昇的惨状,皆是一惊,心知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怒,靖宁侯可能要完了。 “十日前广西耆老状告叶昇,朕便派遣锦衣卫去查了一番,真是不查不知道,这叶昇可真是朕的好臣子啊,竟敢瞒着朕做下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 把叶昇的罪状当着满朝大臣的面都读一遍,让他们都好好听听,这就是大明的公侯!” 听到皇帝甚至自称为“朕”,群臣更是骇然的讷讷垂首,心中则纷纷给靖宁侯判了死刑。 伴随着太监阴阳的声音响彻在殿中,一条、十条,密密麻麻,简直念都念不完,听的一众文臣只觉胆战心惊,纷纷震惊的望向靖宁侯。 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靖宁侯这是疯了?怎么敢这么做?你以为你是皇子吗?” 而殿中的千户、百户中则不少人冷汗涔涔,因为靖宁侯做的事之中,有的他们也在做。 出宫后就安排人,赶紧把首尾都处理掉! 靖宁侯被堵着嘴说不出话来,但脸上惊恐的神情已经证明这些都是真的。 太监将罪状宣读完毕,殿中气氛几近凝固,静的几乎落针可闻,皇帝的怒气在积攒,群臣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因为君前失仪而成了皇帝的出气筒。 良久。 朱元璋猛然从上首将铜令抛下来,直接重重砸在了叶昇身上,怒吼道:“这就是咱钦封的公侯! 叶昇! 世袭罔替的爵位厚禄给了你,是要你扶保社稷,忠诚皇室天下,可你这孽畜,所作所为,可有一丁点为天下而为的吗? 你辜负了咱!” 叶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住的磕头,希望皇帝能够看在过往功劳的份上留他一条命。 李祺束手,漠然而视。 此事由他一手推动,乃是依大势而为。 朱元璋本就准备要寻个理由将叶昇拿下,如今这上好的刀子送到面前,又哪有弃之不用的道理呢? 李祺此局,上承皇帝天心,下顺万民之意。 叶昇所犯之事,一旦广播朝野,必将引天下群情激奋,请杀叶昇无穷,绝不会有人胆敢为之求情,皇帝只需要顺势而为即可。 叶昇之事,其余诸勋贵亦多有。 必然心生惧意,暗室筹谋,便生反意,又有党徒相连,淮西勋贵便能牵连至尽。 蓝玉党案将是一桩有确切证据的大案,皇帝定然能够想到这一层。 而一切的开端便是——叶昇要死! 李祺只要叶昇死,一是报仇,二是拿成就值,至于淮西勋贵中其余各家的下场,本来也活不了,与他无关! 韩国公府早已覆灭,如今的李氏,走的是士林之道,是诗书传家之路。 殿中众臣只将目光落在叶昇身上,李祺却嗅到了滔天的血海汹涌而来。 蓝玉案。 开始了。 这辈子谁能活,谁会死,只有天子才知道了。 (本章完) 第30章 分省定额 第30章 分省定额 靖宁侯叶昇之事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传的到处都是,其中明显有皇帝的影子。 李祺回到公主府后,用凉水激了下脸。 “叶昇之事,是驸马所为吗?” 李祺手一顿,“是。” “那三妹妹能安息了。” 临安公主将丝绢上的水拧干,而后仔仔细细的为李祺擦拭着鬓角的水珠。 “父皇若是要借机诛除凉国公一党,那未来一段时日,朝堂之之上怕是血雨腥风。” “很快就会过去的。” 寥寥几句,轻描淡写。 夫妻间安静了一瞬,临安公主柔声道:“穆儿嚷嚷着要学习举业,举业艰难,典籍浩如烟海,熬人的很。 他年纪还太小,常言道,慧极必伤,妾身实在担忧。” 李显穆如今只有一岁半,但心智已然是十岁以上,至于智商更是让他两个哥哥望尘莫及,每次见到这个三弟,李芳和李茂都要陷入自我怀疑之中,怀疑他们不是一个爹妈生的。 临安既是欣喜儿子的聪慧,又怕他太过聪慧,如曹冲、李贺、王勃那等少年英才一般,糟了天妒,折了寿命。 “父亲、母亲。” 李祺还不曾说话,屋外响起了李显穆的声音,而后一个小小的人从外间跑了进来。 李显穆生的钟灵毓秀,眉宇间缠绕一股灵气,望去只觉透尺清灵至极,一看便是极聪慧的孩子。 李祺将李显穆一手抱了起来,“方才你母亲所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孩儿都听到了。” “你怎么想?” “母亲对孩儿一片慈爱之心,但孩儿生来不凡,与常人有异,又岂能刻舟求剑、因噎废食呢? 孩儿虽小却也知道家势不振,岂能白白浪费天赋而全自己的童稚之心呢?” 临安公主摸了摸李显穆圆滚滚的脑袋,长叹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既然如此,从今日起就由为父亲自教导你,唯一的治国平天下之道!” 明朝历史上最年轻的举人是杨廷和,十二岁就中了举,最年轻的进士则是王臣,十六岁就中了进士。 但李祺相信,从李显穆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起,这些荣誉将会全部属于他的儿子。 而他要教授给李显穆的则不仅仅是儒家学问,还有经世致用的后世智慧。 整洁书房中,李祺端坐太师椅上,李显穆肃立于前。 “从今日起,为父便不仅仅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老师,入我门下,先诵总纲,横渠先生四句,你可知晓?” 李显穆小小的脸上却显出认真来,操着稚嫩之声,朗声道:“父亲,孩儿知晓。 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句。” 李祺正声道:“这四句乃是我门下训诫总纲,为父不要求你每做一事,都以此反省,那样世道或许不容你。 但一定要将其放在心中,如火如炬,如日在上,守得心中一片光明,此心光明,万事不堕。” 说这番话时,李祺想到了张居正,他很喜欢明朝那些事儿中的其中一段话——“你还很年轻,将来你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得到很多,也会失去很多,但无论如何,有两样东西,你绝不能丢弃,一个叫良心,一个叫理想。” 当李祺话音落下时,他看到了李显穆眼中隐隐有金光透出,他怔了一瞬,而后恍然想起,李显穆身上的五大特性中,有一条叫做“正道”,而效果——此心如铁,万事不堕。 李显穆生来永远不会迷失本心! 同样使用了地阶道具的李祺对此也不禁沉默了一瞬。 “圣贤之道,竟触手可得。” …… 【靖宁侯叶昇死,成就值+50。】 叶昇死在了李祺面前,鲜血四溅,死无全尸,而李祺则是叶昇的监斩官。 这大概算是朱元璋送给李祺的一个礼物,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亲眼看着仇人死在面前,更快乐的事情呢? 更别提仇人的死还能爆出成就值,堪称双倍的快乐。 李祺愉快的心情一直延续到奉天殿前,他来此复命监斩之事,以及有件大事要上奏。 君臣二人三言两语将叶昇之死过掉后,朱元璋便笑吟吟道:“李祺,咱准备让你担任今年应天府乡试的主考官,你以为呢?” 让李祺这个北方文人领袖,来做应天府这个南方士子大本营之一的主考官,只能说朱元璋是会玩的。 但李祺却知道,做应天府的主考官只不过是幌子,朱元璋这是想要他做明年会试的主考官! 自古以来的鸿学大儒,哪里有不担任至少一届会试主考官的。 这可是增长声望的大好事! 朱元璋年岁渐长,一定会尽快安排李祺,那洪武二十七年的主考官就必然是他了。 李祺毫不犹豫应下,而后拱手正声道:“儿臣有些关于科考之事的不成熟想法,想要上秉父皇决断。” “你且说来。” “如今天下儒学,以应天、浙江、江西最为昌盛,所以每科举榜皆是这三地进士最多,北人稀少,这皆是因为三地从蒙元时期就学风昌盛,而北方代代离乱,儒学衰微所致。 虽然事出有因,但儿臣以为此乃取乱之道也! 若是朝堂之上的官员,大多出于江南,那出自北方以及偏远边疆的官员便难以立足。 大明疆域,远迈前宋,足达四海,是以朝堂之上的官员应当来自五湖四海,而非江南一域!” 朱元璋听罢先是闭眼而后又猛然睁开,有些事一旦上了秤,千斤都打不住。 就像是前世若没有南北榜案,可能一直都不会分榜考试,但出现了,就说明问题大了。 “既然提出此事,想必已有办法,一并道出。” “按省分人,譬如今次要选中三百考生,不及审阅,便先定下各省名额,而后按名额分配,必能均衡天下考生。” 李祺话音落罢,朱元璋眼中便迸出光来,他一听就知道此法之妙。 此法若是实行,只有浙江、直隶、江西不满意,其余诸省都是满意的。 既能够平衡朝堂上的士人,又几乎没有什么代价。 “妙极!” 朱元璋先是赞叹,而后又瞥向李祺,“你这个北方士人领袖真是尽忠职守,此策一出,江南三省外的士人,皆要奉你为儒宗,对你感恩戴德了!” 李祺几乎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跪伏在地上,“父皇谬赞,历数贤臣,必有君王信任,才得尽展。 儿臣罪孽之子,本该归宿于黄泉孽土,放荡于忘川之水,信赖天恩而活,乃至委以学士。 儿臣文辞之人,上不能统军以卫国家,下不能执政佐邦定国,唯战战兢兢以奉上,诚诚恳恳以侍君,剖心肝胆方不负父皇之惠!” 罪孽之子、正五品大学士,这是李祺侧面点出了自己的出身和些微的权力。 既不能统兵,又不能执政这是在说他根本没有造反的能力,他只是个区区文人罢了。 朱元璋疑虑尽散。 “明日将临安和穆儿送进宫来,咱有几日不曾见他们母子了。” “是,父皇。” 望着李祺离开的背影,朱元璋缓缓沉吟,“文人没有兵权,造反三年不成,废除宰相后,更失去了统御朝臣之首,所以文人当国最是安稳,兵权要始终握在皇帝手中,就不能让勋贵有功劳,那勋贵……” 寒意微彻。 ———— 源远流长的科举制度在明朝焕发了极大的生机,以至于绵延至今,笔者历数了明朝科举史上的重大革新,其中有八次制度性的变革,影响深远,第一次便是由李祺提出的“分省定额”制度,自此而后,科举从全国性的竞争考试,大致转为省内竞争考试,甚至进一步促成了明朝后续的“诸司改省、改土归流”政策。——《文化史》 (本章完) 第31章 尊位大成 第31章 尊位大成 直到走出奉天殿,凉风一吹,背上透出一阵凉意,李祺才长出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幸好我是临安的驸马。” 老年的朱元璋真是太恐怖了。 若非有临安公主在,李祺是绝不会冒险做这件事的,外姓人在洪武朝真是太难混了。 李祺快步向宫外走去。 “不过还好,有临安和穆儿在,我只要不沾染兵权,不结交勋贵,最多只是升不了官,倒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李显穆的聪颖天资在京城普通百姓中还不曾显露,但在皇室内部圈子中早就传遍了。 朱元璋尤其喜爱这个外孙,时不时就要临安公主带他进宫含饴弄孙一番,早慧的李显穆很会讨朱元璋欢心,祖孙二人的关系相当好。 至于长辈间的恩怨,与李显穆而言,大概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是最好的,毕竟他和李祺不同,他身上流着一半朱元璋的血。 离开皇宫坐上马车后,李祺掀帘又瞧了一眼威严沉重宛如巨兽蛰伏的宫城门楼。 “这便是天下之中所在,虽然危机四伏,但亦是机遇无限,能让人脱胎换骨,由虫化龙,一飞冲天。” 正如朱元璋所说,此番他为天下士子带来如此巨大的好处,声望必将大涨。 与历史上不同,洪武二十六年的京城喧嚣不是由蓝玉案点燃的,而是“分省定额”政策的流出。 先是有小道消息从礼部流传出来,驸马李祺在月前向皇帝陛下进言,以大明南、北各省境遇不同为由,提议在会试时让南北学子分开考试,按照固定比例录取,在确定录取名额后再一起排名。 皇帝陛下认为有理,又认为既然分榜,不若直接按省分配录取名额,于是召集重臣廷议,经过几次商议后,决定推行天下,在洪武二十七年的会试中实行。 李祺永远记得那一天的场景。 冷冬时的寒彻已然不见,风中飘来温暖的春意,紫金山上绿意盎然,秦淮河畔飘着脂粉香气,他正准备带着临安公主和儿子前往城外踏青。 而后便在朱雀大道上,遭遇了汹涌激愤而来的江南学子,看他们愤怒至极的样子,想来是要动手。 “本宫在此,何容尔等放肆!” 贵气逼人的临安公主一改往日柔顺,颇有其父风范,本欲上前的众士子见到临安后,顿时不敢再上前。 临安公主却没有善罢甘休,厉声喝道:“见到本公主却不行礼,难道是瞧不起天家贵种,生有异心吗?” 李祺望着威风凛凛的临安公主,心中暗赞,真不愧是朱元璋的长女,竟有如此风范,以前是自己小瞧了她。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众士子只能捏着鼻子行礼。 本来危急的局势便被临安公主三言两语控制下来,而后又有另外一批北方士子急匆匆赶来,见到李祺没出事,才松了口气。 “李祺,你进献谗言,如何还能安坐其中,躲藏于妇孺之后,有胆便出来与我等对峙!” 李祺施施然从车中步出,示意临安公主回到车内,而后对诸江南学子厉色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本官进献谗言,难道是觉得陛下与诸九卿重臣,皆没有分辨对错的能力,而任由本官所谓的谗言肆虐天下吗?” 一句话便将众人堵的说不出话来。 “纵然不是谗言,可举业之道,重在至公,能者上,弱者下,使朝廷得英才,使大明得良佐,按你所提议,强者生居江南而不能进,弱者生北境而入仕,哪里还有公平可言?” “没错,谁人不知我江南三省学风昌盛,冠绝天下,纵然尾附之人,亦可当贫瘠之地解元!” “为国选才,岂容如此?” 京中百姓对此也颇有微词,毕竟他们也都是直隶人,此番政策无疑是让他们的后辈儿孙举业艰难几分。 李祺闻言冷然一笑。 “公平?既然你们说公平,本驸马今日便讲一讲这公平,为北人诉一诉冤屈苦难。” 李祺慨然道:“自古以来我华夏九州便时常经受北境游牧的袭扰,秦汉之匈奴,两晋之五胡,隋唐之突厥,宋之辽金,以及我大明之蒙古。 北境守得住,天下便有安稳,北境守不住,便是生人流离之景,野兽肆虐之相,如此情景,如何读书? 不过一手持刀剑,于艰难困苦之中寻求圣道罢了。 若没有长江天险,若没有北人砥砺前行,尔等南人,何以静心读圣贤书,得以安寝呢? 将尔等置于北境之地,以为还能有今日之学识吗? 尔等所作所为,与那些生于膏粱之家,不思来之不易,反倒嗤笑孤苦贫贱的纨绔子弟又有什么区别? 今日尔等竟然与我说什么公平,简直可笑至极!” 朱雀大道之上,来自江南三省的一众士子脸皆胀的通红,被骂成纨绔子弟,让他们简直羞愧难当。 而一众北方学子,却已经是泪眼朦胧,几乎要给李祺叩首。 “妄言南北之分,非要等到五胡马踏黄河,苻坚兵临淝水,北朝威逼长江,女真南下擒龙,赵构被金兀术搜山检海,前宋于崖山湮灭之时,尔等才能醒悟吗? 败坏国朝的从不是血海中走出的北人,而是尔等这些不识大体、汲汲于小利、不知天下荷重、当于四方俱全的士人!” “本驸马最后还有一言,举业虽然重要,却只不过是为官的门槛,人生百年,踏上仕途才是开始,你们一向自傲,以为远胜于北人,可北人若得入仕之机,难道便真的不如你们吗? 本官以为不是,且拭目以待! 言尽于此,若还有不服之人,自可诣阙,而不是做下这等横街拦截的匪徒之事。 如妒妇骂街,文人风骨全无!” 说罢便径直回到车中,再无一言,马夫驾着车缓缓离开,无论南北方学子皆让开通路。 街道中依旧是静悄悄的,还没有从李祺的一番痛斥之中苏醒。 “景和公高义!” 李祺听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高亮的声音。 “请受学生一拜!” 临安公主掀起车帘,向后方望去。 她见到,一众北方学子,如同潮水般跪倒在地,向马车的方向一拜。 李显穆圆睁着瞳眸,惊呼道:“父亲,他们都在拜你呢。” 李祺微微颔首,摸了摸李显穆的脑袋。 【门生今已累累成硕果矣,个人声望+10,当前个人声望87,家族声望+5,当前声望5。 成就值+200,当前成就值550。】 拂面而来的风愈发和煦,叮当之声响彻脑海。 李祺灿然一笑。 今日过后,尊位已大成矣! ———— 李子行于世,以正道而威众,以述恩而服人,以至公而绝邪,以怜悯而动情,是以天下诸儒,纵不服膺亦无言可驳,唯絮言曰:“其诚似伪,其言甚工”,为世人笑。——《儒林正传》 (本章完) 第32章 七星宝刀 第32章 七星宝刀 自朱雀大道上,百士跪谢李祺,士林氛围又为之一变。 李祺踏入圣道以来,犹如煌煌大日,每辨必胜之,每论道必服膺,明眼人皆看的出来,他有圣人之姿! 江南诸儒对李祺已生畏惧之心,皆约束门人,再不愿与他争道,做他的踏脚石、登云梯,这却不是彻底认输,而是认为“李祺不过孤军,门下多肉狗无能之辈,一旦李祺不逮,不过土鸡瓦犬而已”。 李祺听到这种言论时,正教授着李显穆,简直要笑出声,李显穆的天资,足以继承他的衣钵,并发扬光大,再横压天下士林一世。 李祺并未多关注此事,且不提他自己有事要做,直隶的乡试几个月后就要开始,他作为主考官,要负责出题。 其次,蓝玉和朱元璋的矛盾已经激化到极点,锦衣卫指挥使马上就要告发蓝玉谋反,届时人人自危,功臣宿将,几近亡绝,谁还会关注区区士林之事。 蓝党之狱如狂风呼啸而过,先是二十多位公侯被下狱,而后便是其军中党羽,一两万人将要为之陪葬。 …… 春夏之分,自东面照下的晨光,有微风抚来,八百里秦淮之上的脂粉香似也传到了大内禁中,三殿宫阙之间,白玉阶梯之下,群臣齐聚,絮絮交耳之声,啧啧而鸣。 立于台下的诸位公卿各自交耳,时不时目光扫向被绑缚跪在地上的凉国公蓝玉等人,心中有无尽的疑惑。 昨夜宫门大开,而后便是从皇宫传来口谕,让朝廷七品以上官员,以及京中的王公侯伯,全部在明早进宫。 听候陛下训示。 这不是正常的朝会之日。 但凡国朝异常,都要谨慎对待,所以接到口谕的众人,都知道有大事发生。 但即便是最胆大的人,也没有想过,竟然会在这里见到凉国公蓝玉。 按照胡党之案的惯例,不该直接处死吗? 陛下要做什么? 无数疑问萦绕在群臣心间,李祺心中也满是疑惑,历史上似乎没有这一遭。 不多时,太监传呼群臣入殿,群臣皆停下小声的议论,各自定神后踏上白玉阶,手持笏板,垂首跟在引者身后,从殿外左右两阙,沿阶而上,往奉天殿中步去,入殿时小心翼翼的抬头望一眼。 洪武皇帝竟然已经坐在了皇位上。 他面容威严整肃,似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漆黑如墨的瞳眸似乎在望着鱼贯而入的群臣,但又像是在望着殿外清澈若琉璃明镜的天空。 群臣进殿后按照礼者所布,各自站定,在礼官引领下齐声向帝国皇帝行礼,而后手持笏板,垂首噤声。 眼角则瞥向同样被带上奉天殿的凉国公蓝玉等一众公侯,铁链落地摩擦的声音哗啦啦,像是流水。 殿中静悄悄的。 群臣皆眼观鼻,耳观心,眼角余光望着御座上的皇帝。 静静等待着皇帝说话。 朱元璋直接站了起来! 皇帝陛下从御座上站起,继而响起叮当金属碰撞的声音。 此刻殿下群臣才见到,皇帝腰间竟悬着一把刀,鞘上铭刻七星,镶金嵌玉,华贵至极。 古话道:藏锋于鞘! 但此刀的锋芒,刀鞘却完全掩盖不住,从七星刀出现在众人面前,凛冽的寒意便降临在奉天殿上。 皇帝立于御座之前,瞳眸扫下,漆黑如墨,似有深寒,神情难以分辨,唯见皇袍衣角轻扬。 “你们都抬起头来。” 当今皇帝陛下身量极高,又站在高处,想要望到,需仰着头。 于是诸位大明公卿,服朱穿紫,此刻皆齐齐仰头看着那道高高的身影。 纵然见过千百次,都只觉有凛然威势,成就帝业的,真不是凡人。 李祺目光紧紧盯着那把刀,他记得父亲曾经说过,陛下有一把极为钟爱的七星宝刀,陪着陛下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都不曾丢弃。 蓝玉等一众功臣宿将,望着那把刀,有些动容,眼前似乎不再是高楼宫阙,不再是至尊天子,而是当年那个持刀亮剑,在风雨飘摇间,依旧誓言要清平天下的英豪。 朱元璋站在最上首,左手轻按刀柄,从奉天殿望下去,冉冉升起的晨阳恰好落在满朝公卿身上。 今日的陛下,真是不一样啊! 这个感慨几乎同时出现在了所有人心中。 皇帝陛下一扫往日阴郁,身上竟然有股朝气,他们好像看到了大明刚刚建立时的那个皇帝。 李祺也想到了后世对朱元璋的一个评价——“只看朱元璋的前半生,世人皆以为他是唐太宗第二。” “嗒嗒嗒。” 皇帝从台阶之上走下,一直走到蓝玉之前,端详他许久,蓝玉甚至都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了,才听到皇帝面无表情问道:“蓝玉,你可认得此刀吗?” 蓝玉口中的布条被取出,浑身铁链不住碰撞挣扎,嘶哑道:“知道。” 朱元璋摩挲着七星宝刀,满怀感慨怀念的声音响彻于每个人耳边:“每当咱擦洗此刀时,就总是忍不住回想起曾经打天下的那些艰难岁月。 从咱顺应天命,带着兄弟们自淮西举起义旗开始。 到暴元至正十二年,韩宋龙凤二年,那时暴元大军压境,濠州城危在旦夕。 咱得到了此刀。 你们是否可还记得,在濠州城,咱持着此刀,和你们说过的那句话? 咱说,要光复汉之鼎业,要兴隆唐宋之制,为天下人,虽元兵百万众,吾往矣!” 皇帝的声音于宫阙响彻。 “噌!” 凛凛寒意顺着刀光映在目视此景的群臣眼中! 日上中天! 意气纵横! 让人动容,仿佛将所有人都带回了那个充斥着血腥、纷乱、流离、孤寂以及死亡的乱世之中。 “那时的咱,真是个英雄!” “那时的常遇春、徐达,还有很多人,都是英雄,就像是诛除暴秦的刘项,除暴隋之乱的太宗他们。” “你蓝玉,曾经也是个英雄,在捕鱼儿海你一战打垮元朝,立下大功,咱封了你凉国公之位! 哪怕你欺辱了元顺帝的妃子,咱也想着算了。” 听着皇帝陛下缅怀往昔,蓝玉眼中迸射出光来,他的猪脑子大概觉得,自己已然有了生机吧。 李祺却大概知道朱元璋想要做什么了。 他缅怀往昔,手中却提着刀。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若是你死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朱元璋轻抚宝刀,“咱就不用面对今日。” 一言而出,殿中瞬间气氛凝固。 暖风习习。 刀意寒彻! (本章完) 第33章 英雄狗贼 第33章 英雄狗贼 蓝玉在死亡边缘,大概是神志不清了。 李祺这等局外人却能看清朱元璋脸上只有痛恨的缅怀,他越是缅怀,动起刀来就越快! 朱元璋摩挲着七星宝刀,而后目光向李祺的方向瞟了一眼,若是依往昔他的脾气,必不曾有今日之烦事,径直杀了蓝玉一党便是。 但自李祺归京以来所作所为,朱元璋突然发现,或许是皇权太强,他每每能以术胜道,于是便执着于权术,而舍弃大道,蓦然回首,天下却已然不正。 于是有了今日之会。 朱元璋脸上依旧满是回忆之色,他在殿中踱步,走在朝臣中间。 “咱好像很少说起打天下时的事情。 普天之下的臣民都知道,咱是从一介淮右布衣承受天命的。 当初元朝残暴不堪,百姓流离失所,根本活不下去。 咱家里人大部分都饿死了,后来咱加入了义军,立志要把元朝推翻,后来咱死了很多兄弟、朋友,终于建立了大明。 咱那个时候觉得要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就要杀掉那些残民虐民的贪官污吏,因为咱就是出身最普通的百姓,知道那些官吏有多坏、多狠,谁敢贪污,咱就杀了他。 可是让咱没想到的是……” 朱元璋目光转回了蓝玉,眼中杀机大炽,“当初跟在咱身边立志要推翻暴元,还天下太平的那些人,才几年呐? 竟然就和暴元的官吏一模一样了,同样的残民虐民,同样的贪污腐败! 还有几个人记得当初的大愿呢?” 皇帝陛下愤怒的宛如狮子,几乎是吼出来,震得朝中众人皆是一颤。 但蓝玉却不服,他梗着脖颈道:“陛下,臣等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今日的富贵,若是有功之臣却依旧如同旧时,谁还愿意拼命?” “荣华富贵?难道你们没得到吗?” 朱元璋愤然道:“蓝玉,你们这些国朝勋贵,皆是咱的姻亲,虽然不曾赐土,但岁禄数十倍于同级的官员,而且个个都是世袭罔替,数遍历朝历代,皆是少有。 你们族中的土地、商铺,再加上下面的孝敬,足够让你们每一个人都衣食无忧,大富大贵,咱自认对你们功劳已经酬谢的足够多了! 若是文官敢拿下面的孝敬,咱早就砍了他们,可咱对你们一忍再忍,还赐给你们免死金牌,咱当初册封你们之时,难道不是要与你们同享富贵吗? 若只是为荣华富贵,那又怎会有今日之祸?” 这下蓝玉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要说大明刚建立时,皇帝的确是很大方,虽然没有食邑,但本来食邑也不过是折算成钱粮而已,大明勋贵个个世袭罔替,皆委以重任,又有极多特权,历朝历代里面,也算得上待遇很高。 “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毫无敬畏之心,不应该虐民害民,败坏大明社稷根基,若是你们手中没有那么多命案,绝不会有今日之祸。” 蓝玉讪讪道:“不过是些贱民罢了,何至于此啊。” “贱民……” 朱元璋闻言只觉要怒发冲冠,他深吸两口气,强行平复着心情,缓缓道:“咱还记得当初艰难岁月时,布下爱民之策,聚拢人心,而后一步步夺取了天下。 而现在,咱的大臣称呼百姓为贱民。 唐太宗皇帝所说的,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你们大概是不知道也不在意吧。 可朕在意。 即便是咱的儿子,咱最多也只是不杀他罢了。 秦王残民虐民,咱要杀掉他身边不能劝谏的奸佞,等他死后要给予他最差的恶谥,让千秋史册都谩骂他,让他遗臭万年。 即便他是长君,是嫡次子,但咱的皇位丝毫不会考虑他。 何况你们呢? 难道比咱的儿子、大明的亲王还高贵吗?” 殿中群臣尽皆垂首,这是皇帝陛下第一次在这种公开场合讲秦王不被立为太子的原因。 因为不仁、不慈。 朱元璋环视一遭垂着头的群臣,冷声道:“咱知道天下人都说咱容不下功臣,说咱杀戮过重。 可哪个君王不希望能够和功臣成就君臣佳话呢? 咱又为何非要背上这等骂名? 若咱的功臣皆是当初的那些英雄,咱又何至于此呢? 中山王徐达为何朕不清算,郭英、耿炳文为何依旧得朕信重? 因为他们虽然偶有不法,可到底还是个人,忠谨奉上,不曾虐民。 你们再看看蓝玉这些人,再想想咱曾经杀掉的那些元勋,看看他们可曾还有个忠臣、良臣的样子。 他们猜疑咱,试探咱的口风,想要谋取私利。 他们相互勾结,甚至和胡惟庸这种人勾结。 咱三令五申绝不能犯的事,他们不以为意,大明赖以为生的卫所,他们敢欺压军卒。 他们视大明百姓为猪狗,眼中只有朝堂之上的权力。 蓝玉,咱不给他封太师,他便不满,还大肆和其他人共同泄愤。 纵然是汉光武帝刘秀、唐太宗皇帝李世民当世,你也要死! 当初那个率领大军远征蒙元的大英雄已经死了,活在这里的仅仅是个权欲熏心的狗贼!” 皇帝的质问锤在每个人心间。 直到此时,群臣才窥见了一丝皇帝的心思,他早就对蓝玉、李善长等人愤怒不满,只是之前还有些原因能忍,而现在那些理由消失了。 那些怒火于是便不再压制! 朱元璋指着被绑缚在地上的一众勋贵,怒声喝道:“你、你,还有你,都不再是曾经的英雄了,而是人人喊打的狗贼。 你们这些狗贼,又有何面目存在这世上?咱不将你们碎尸万段,简直难消心头之恨!” 蓝玉等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根本就不怕死,但如今却在皇帝的言语中,感觉到了杀人诛心的恐惧。 “上位。” “臣……” 蓝玉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此刻心中有蚀骨般的悔恨,如同毒蛇般在啃噬着他的内心。 朱元璋不再说话,微微闭着眼,挥手示意宫卫将人拖走。 殿中静悄悄的,唯有铁链摩擦碰撞的声音,今日的皇帝是群臣从未见过的,流露着真情,甚至能够从中一窥曾经那个顶天立地的帝王。 “他们都忘记了曾经致天下太平的初心,最终都做了咱的刀下之鬼,你们这些文官,可要好好记得圣人教诲。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不要走到君臣相厌的这一步,咱依旧是那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尔等好自为之,咱言尽于此。” 李祺束着手,心中满是复杂之感。 他来到这里世界时,朱元璋就已经进入了马皇后去世后的老年发疯阶段,实话说,这个阶段的朱元璋属实不算明君圣主。 可李祺永远都记得,朱元璋是那个诛除暴元的大英雄,光复了汉人失落四百年的江山! 他的功绩与世长存,彪炳史册! 李祺穿越后为了活下去,为了家族的未来,无数次的算计朱元璋,可他心中是遗憾的,若是能见到曾经的那个英雄该多好。 如果他穿越到年轻的李善长身上该多好,大明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可今日,李祺竟然从老迈的皇帝身上,短暂的看到了曾经的锋芒。 这就是史书上最顶级的帝王吗? 如果……如果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群臣讷讷应声出殿,李祺回首望去,皇帝端坐在龙椅上,外间的光照不进殿深处,浓重的阴影笼罩着皇帝,如山岳巍峨。 ————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老僧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不惹庵示僧》【明·朱元璋】 (本章完) 第34章 东宫相邀 第34章 东宫相邀 李祺能看得出每一个朝臣脸上皆带着茫然,都被今日的皇帝震的不轻。 直到回到公主府中,李祺依旧沉于思绪之中,甚至吃饭时,依旧心不在焉。 李显穆见状好奇发问,李祺便将今日朝堂上的事讲给妻子和三个儿子听,讲到最后朝臣出殿后,脸上的茫然,讲到他心绪的复杂,最后叹道:“为父心中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想法,却没有头绪。” 临安公主眼中升起氤氲之气,为父皇的英雄气概而动容,李芳和李茂眼中有些低落,按照陛下所言,他们的祖父李善长也是从英雄堕落的狗贼了。 唯有才两岁的李显穆眼中亮晶晶的,举手高声道:“孩儿知道父亲心中所想的答案。” 李祺四人闻言皆将目光落在李显穆脸上,眉宇间满是夺尽天下灵气的灵动之色,纵然知道李显穆的天资,李祺依旧不相信李显穆能在两岁就勘破此事。 半圣之姿,是未来学习的上限高,早慧是懂事早、学习快,又不是生而知之的天人! 李显穆见李祺不信他,皱皱鼻头,奶声奶气道:“从前群臣心中对皇外祖父只有畏,今日却多了敬! 这便是父亲所说的,正气在身,天下宾服,人持正道而行,纵然敌人也会敬重,这都是父亲教给孩儿的道理,怎么今日自己却忘了。” 当啷。 李祺手中的汤匙直接跌落在桌上,雷霆般的轰鸣在李祺耳中炸开,他满是震惊的望着自己的儿子,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响彻——我这儿子,到底是个什么妖孽? 只是一件半圣之姿就能强到这种地步吗? 他才两岁啊! 李祺强压下心中震惊的情绪,他意识到他要重新评估自己的儿子了,这个半圣之姿不对劲啊。 “我的大儒传承直接为我灌顶了古往今来所有大儒的知识,这么想来,同级别的半圣之姿,不可能仅仅局限于普通大儒宗师,是我之前的眼界太狭隘了,被穆儿六维天赋的数值限制了想象力。” 想到这里,李祺温声对李显穆道:“穆儿真是天纵之才,从明日起,除上值外,你便时时跟在为父身边学习吧,若是能让你成为超迈古今的大才,为父这一生便算是值了。” 李显穆清脆应声,李芳、李茂满眼都是羡慕,但他们二人都知道,三弟的天资是无与伦比的,而他们只不过是中人之材,正如父亲曾经说过的,有事听三弟的就可以了。 …… 皇宫中的朝会之事流传出去后,民间对蓝玉案的舆论有了明显的变化,皇帝陛下第一次在他掀起的大案中站到了道德的至高点上。 在蓝玉案的风声渐渐过去后,最吸引人注意的事情便是即将召开的乡试,秋闱。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直隶省主考官,乃是临安公主的驸马、东阁大学士、北方士人领袖、一代儒宗李祺李景和。 民间称其为“江浦居士”。 概因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祺乃是于江浦悟道,在艰难困苦中,顿悟了“成圣之道”。 这一任命一经宣布,直隶省考生几乎齐齐痛苦哀嚎起来,需知乡试的题目,主要便是由主考官出,同考官作为辅助,李祺一向对江南士人不满,这下做了考官,岂不是要故意为难一众学子? 尤其是策问卷,很多时候分不出高低上下,全看是否合主考官心意,李祺完全可以黜落那些不合他心意的试卷,这是主考官的权力。 坊间更是传闻,李祺之所以会成为直隶省的主考官,是因为陛下有意用他做明年春闱会试的主考官,为他儒宗的身份再添砖加瓦。 这是纯猜测,但不得不说猜对了,因为太过于合理,这下一众江南大儒坐不住了,若仅仅是乡试,还不算是什么,但会试就太过于重要。 会试虽然是分省定额,但却有排名先后! 殿试的排名皇帝只看前十,后面一般来说不会太过于大的变动,但对于考生来说,二甲的进士出身和三甲的同进士出身,那未来的仕途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若是李祺在这上面故意针对江南士子,那可真不是一件小事! 这下南方士林的大儒都坐不住了,但他们和李祺的关系又不好直接相邀,黄子澄这个大聪明想到了通过皇太孙相邀,而朱允炆不愧能和三傻混在一起,竟然同意了。 是以,当李祺收到来自东宫的邀请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不知道朱允炆为什么突然邀请自己,但他自然不会拒绝未来皇帝的邀请,无端为自己树敌。 等到东宫侍者将他迎入东宫后,他一看朱允炆身后的三个人,顿时便明白了些什么。 这三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建文三傻,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其中齐泰不算是特别傻,黄子澄是傻的厉害,方孝孺则是纯粹的文人没什么用处。 一想到这三个人竟然是后来朱允炆的肱股之臣,李祺就觉得脑仁疼,他这个便宜皇帝侄子,真是死的不冤呐。 按照历史方孝孺本来还在养望,是建文帝登基之后才被召回来的,但是现在李祺横空出世,要抢夺儒林大旗。 江南士子只能把方孝孺提前拉回京中,入东宫之中教导皇太孙。 毕竟方孝孺身份不凡,他不仅自己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他的老师宋濂,是上一代的天下儒宗,孝康皇帝朱标的老师。 李祺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到了方孝孺身上,与他而言,齐泰和黄子澄不过是路边一条,全无用处,但他对方孝孺是有所谋划的。 或者说,李祺是对方孝孺早已死去多年的老师宋濂有谋划,那件事便是李祺先前曾犹豫是否要打出来重创江南文人的底牌。 方孝孺只觉这位名动朝野的驸马的目光让他有些不适,他只以为是道争之事,绝想不到李祺已经惦记上了他的十族。 “姑父,容小侄为你介绍一番。” “殿下折煞臣了,三位鸿学大儒,名满四海,天下何人不识君呢?” 朱允炆见李祺态度很好,脸上的笑容更是诚挚了几分,将李祺迎入席中,笑道:“今日请姑父前来东宫,是听闻姑父要出任直隶省主考官,为姑父祝贺,历代儒宗皆有此职。” 李祺道谢后,望向齐泰三人,笑容玩味。 (本章完) 第35章 秋闱之事 第35章 秋闱之事 李祺表情玩味望着三人,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施施然道:“祺与三位,无甚交情,今日却得盛情相邀,乃是祺的荣幸。” “驸马名动京城,我三人早已想与驸马结交,以文会友。” 几人虚情假意的寒暄一番。 方孝孺似是不经意道:“此番陛下信重驸马,任驸马为直隶省主考,科举之事,事关国朝盛衰,驸马可万万要小心谨慎才是。” “正学先生育人多年,倒要讨教正学先生。” 方孝孺大概是没听出李祺话中略带的讥讽之意,竟真的答道:“讨教不敢当,只是些年长者的挠挠之言,科举选士,务在公平,选的是中正平和,文辞优美,言之有物的雅士,而非故作艰涩之言,奇谈怪论,博人眼球之辈。” 李祺已然冷笑起来,这番话听起来颇有些谆谆教诲之意。 可在李祺看来却充斥着南人的傲慢,方孝孺一不是李祺长辈,二于儒道上也不如李祺,有何面目如此居高临下? 况且言语中亦是刺人眼目,在方孝孺三人看来,北人若不故意博人眼球,自己若不故意偏袒,北人是万万不如南人的。 李祺皮笑肉不笑道:“正学先生所言固然有理,祺却有些不同看法,还请殿下与三位静听。 科举选士,选的是治理天下的官员,盼的是能出辅佐君王清平天下的大才,是以选士之时,便要着重观其天下之念。 有些人才学不凡,却只重乡土,未来如何能迁转诸省;有些人视边疆为鸡肋之地,却忘了皆是大明将士血肉所铺;有些人自视太高,不曾发迹已经鄙夷同窗的出身、跟脚,忘了圣人四海一家之念。 皮毛不存,骨血不附,心将寄于何处! 这等人若是被选中,那可真是主考官的过失了。” 李祺话音刚落,方孝孺三人便勃然色变。 “你!” 他的指桑骂槐太过于明显,就算是建文三傻也听出来了,毕竟江南三省的文人一向是天老大、地老二、皇帝老三、他们老四的。 大明京城在江南,大明最富裕的地区是江南,大明文化最昌盛的地方也在江南! 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 三大中心汇集之地,他们当然骄狂的要上天,看不上大明的其他地方。 可李祺就是要打断这些人的脊梁和骨头,他已然起身,冷然对方孝孺三人道:“祺受陛下所托主持直隶秋闱,自当秉公行事,实在不知今日三位为何要请东宫殿下行此一招。 若是以为本驸马会携怨徇私,那便是对本官的极大羞辱,今日定要与你三人分个上下,决个生死! 若不是,此番瓜田李下之举,值此秋闱前夕,还望三位自重,以免落人口舌,本官清誉,若明月皎皎,断不可污!” 不待三人回话,李祺又冲着朱允炆一拱手,“殿下,恕臣今日无理,翌日臣于家中设宴,与公主一同向殿下赔罪!” 说罢,转身便向外走去。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直接让屋中四人愣在了原地,等到李祺的身影已经踏出殿门前,才反应过来。 “李祺狂妄!” 方孝孺三人几乎要跳脚了。 朱允炆从愣神中回过神来,心中很是复杂,他有些后悔今日为齐泰三人牵桥搭线了,这叫什么事。 齐泰意识到朱允炆的神情不对,低声道:“殿下,正学先生乃是天下鸿儒,此番亲自出面,是看李祺有才,想要指点一番,若是能纳入东宫为殿下效力,岂不美哉? 可他性格如此刚烈过激,三言两语便负气而走,若是入了东宫怕是每日事端不止,于殿下不利。” 朱允炆本来的思绪被打断,一听齐泰所言,颇为有理,“对啊,多亏爱卿提醒,我这姑父才华虽高,但性格的确是太刚烈了,不能容人。 日后还是让他做事务官吧,东宫邸臣便罢了。” 李祺快步出了东宫后,微微松了口气,好险,差点就被纳入东宫了。 若是入了东宫,那以后想要投靠朱棣,就不容易了。 只要能不进入东宫,就算是与东宫辅臣交恶,也是值得的。 至于未来,他不是建文要针对的藩王,又是朱允炆的长辈,绝不会死,最多不过是在建文朝空置,反正他也没什么大的政治前途,若是闲置,恰好能著书立说,成为大明唯一的圣贤。 李祺把一切都计算好了。 其后没过多久,李祺与方孝孺等人在东宫争执,而后李祺负气离开东宫之事,竟然在京中不胫而走。 很多北人都认为李祺是因为替他们出头才会如此,很是感动,他的声望又涨了1点,已经88点,李祺的这份香火情,大概烧个五、八、十年的不成问题。 若是碰到有良心的,甚至能够庇护一代人。 在这种纷纷扰扰中,各省的乡试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准备阶段。 …… 按照乡试流程,八月初六,考官们先进入考场,主管阅卷的内帘官和主管监考的外帘官,举办了上马宴,李祺率一众内帘官拜过了孔子像,而后便率领着内帘官入了考场中。 八月十五,乡试最重要的第三场开始,李祺等考官所出的五道时务策问题目皆下发给了众学子。 望着一众奋笔疾书的学子,李祺突然想到很多科举类的历史小说,主角都要经历一场又一场的科举。 那些背诵默写类的自然难不住主角,若是再有数学类、律法类的题目,完全就是给主角送分。 而主角总会一次次的震惊众人,得到主考官的赏识。 最重要的是在最后的策问一场中,主角总是会用来自后世、迥异于这个世界的奇思妙想夺取解元、会元、状元。 而李祺第一次经历科举,却是以主考官、出题人的身份,来考教学子,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神奇的体验。 同为考官之一的解缙端着茶水走过来,问出了他憋了很多天的问题,“景和,你出的时务策问题目是什么?” 这话一出,屋中的其他考官也都看了过来,实际上第一场的时候他们就想问了,但是担心泄露,一直等到第三场考生们开始考,才问出来。 “我出的时务策问?” 李祺嘴角噙起一丝笑意,这个世界没有穿越来的学子,只有一个穿越来的考官。 多有趣。 解缙等人好奇的简直要抓心挠肝了。 身为北人士人领袖的李祺,却担任了直隶省的主考官,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任谁都会好奇,他到底要出什么考题。 就连朱元璋都有些好奇,特意召进宫中询问,在得知了李祺的考题后,先是沉默,而后朗声大笑,将李祺放出宫去。 李祺轻抿清茶,却不回答,“是一道很简单的题目,等阅卷时你们就知道了。” 见李祺还在卖关子,众人顿时更好奇了,但李祺不想说,他们自然不可能强逼,只能望眼欲穿的等着众学子答题。 考场中。 无论古今中外的考生实际上都一样,拿到考卷后都会先全部粗略过一遍,而后他们便看到了那道策问题目。 他们都知道那一定是主考官李祺出的。 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是精彩,不是问题太过艰涩而被难倒,而是一种类似于便秘的纠结表情。 李祺在考场堂内悠闲的喝着茶水、吃着糕点,不时还和解缙讨论一下李显穆的教育问题,真是好不惬意。 太阳落下又升起,如此三日,一定程度上能够决定人生命运的乡试落下了帷幕,诸学子的试卷送进了内帘之中。 “驸马,咱们开始阅卷?” 一群人的视线在卷子和李祺之间来回游曳,他们已经迫不及待的要看到考题了! 李祺施施然将茶杯放在桌上,笑看着众人,“那便开始阅卷!” 众人欣然齐声道:“是!” 然后他们径自翻到了李祺亲自出的那道题目上,解缙一看,先是一愣,确实不难,但…… (本章完) 第36章 阅卷若何 第36章 阅卷若何 题目大概意思如下—— “鲜卑、契丹、女真、蒙古,都是小族,整个族群的人口,甚至不如中原王朝的一个省多,但却能够建立北朝、辽、金、元这样的朝代,甚至总是比南朝更加强大,乃至于有蒙元灭宋之事,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大,有无数的原因可以贴上去,但在场众人都是从科举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自然不会跑题。 蒙元灭宋这里是有典故的,那便是“张弘范灭宋于此”,这才是破题点,这次再来回看这道题目,清晰的点明了“小族”和“人口”,出题人的思路就很明确了—— 这些小族之所以能够长时间和南朝对峙,甚至占据上风,乃至于最后覆灭南朝,都是因为有北方汉人的支持! 这个结论有错吗? 自然是没错的,无论鲜卑、辽金、蒙古,都是汉人提供赋税、粮草,给了政权长期维持的资本,在游牧军队迅速被中原腐化堕落后,大量汉人世侯加入军队成为北朝的主力,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李祺给江南学子出这道题,简直就是在当面开大,你们不是瞧不起北人吗? 我偏偏就要你们自己亲手写下,过去一千年你们是怎么被按着锤的。 我就是要让你们自己亲手写下北方至关重要的文章。 解缙都能猜到考生捏着鼻子写这道题的时候,心里该多难受,他心中忍不住想笑。 李祺自然知道解缙在想什么,但他的题目可不仅仅是这些东西,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在里面。 那些深层次的东西,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至于整治江南文人,不过是顺手而已,手段他这里多的是,而且在平日里都言传身教给了李显穆,江南文人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看到了题目后一众同考官满足了好奇心,开始阅卷,作为主考官的李祺只需要看那些被选上来的上等考卷即可,端坐在太师椅上,朗声道:“诸位阅卷时,务必要注意考生的倾向,我等为朝廷选士,要选那些中正平和之人,要心向陛下,那些悖逆之人,都要将其黜落!” 什么是悖逆之人? 在一众同考官的想法中,当然是不按照出题人思想答题的,也就是那些不唱赞歌的都要黜落。 解缙闻言迟疑道:“景和,这……” 李祺平静道:“诸位听本官的即可,本官行事,自有道理。” 这下声望极高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李祺这句话一出口,屋中众人顿时熄了再询问的心思,纷纷垂下头开始批改考卷。 佐吏不断来回将那些被暂时评为优等的试卷送到李祺面前,众人观察着李祺的神情,明显是没有让他满意的,这让众人都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这些学子大部分都是按照李祺的想法作答的,为何李祺还是不满意呢? 江南学子的水平一向是很强的,解元更是会元和状元有力竞争者,这其中有一些文章的水平甚至得到了解缙这个大才子的认可。 驸马到底是想要什么样的试卷呢? 但李祺不说,他们也猜不到李祺的心思,只能继续闷头阅卷。 不多时解缙拿着一张考卷走过来道:“景和,我这里有一张卷子拿捏不准,你要不要看一下?” “竟然有让解翰林都摸不准的卷子?” 众人都有些震惊,纷纷围了过来,毕竟让大才子解缙都拿捏不准的考卷,那可真是稀罕之物。 李祺接过后,解缙纠结道:“这张试卷的文采一般,本该归为中等卷黜落的,但他的内容又……” 解缙刚刚说到这里,李祺已经将此文读罢,朗声笑道:“就是此文,虽然没有完全领悟本官题中之意,但他出身江南,能有这样的见识,也算是不错了。 这才是本官要的东西,文采之类的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而已,若是没有其他人,便将此人点为解元!” 这下众人更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文章,能够得到李祺的盛赞,于是这张试卷便在众人手中通传。 看罢之后,众人都有些沉默,这是不是有一点偏题了? 李祺心情很好,指着这篇文章笑道:“诸位可能都会奇怪,相比于其他考生通篇论证北方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这篇文章反而写的很少,更多的篇幅在赞美陛下收服燕云的功绩,似乎是跑题了。 但本官不这么认为! 其他考生洋洋洒洒的论证北方对国朝的重要,却比不上此文中的‘汉唐故土,岂可分割’八个字。 本官很喜欢‘收复燕云’这四个字,自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献给契丹,它已经离开了中原王朝四百年,用‘收复’二字,明确的点出了燕云乃至于整个北方的必要性。 况且他说收复燕云乃是陛下的大功大德,将汉人黎民纳入汉人王朝的统治中,彻底光复汉人江山自然更是神功圣德了。 本官认为他说的很好,想必陛下也很高兴能够看到这篇文章。 其次,这文中还有四字,乃‘生民百姓,犹如骨肉,同室操戈,天下遂亡’。 这才是本官在题中点出张弘范的真意,本是汉人却覆灭汉人王朝,以此为功绩夸耀,为何? 因为宋朝不能恢复汉人江山,于是南北二分,南人、北人互相为敌,不以为同族骨肉,而相残至今。 本官痛惜! 是以,本官认为这名考生,对本官策问的理解,远超过其他的考生,所以仅凭此点,本官要给他一个解元!” 李祺此言,不偏不倚,煌煌如大日,任谁来都只能称赞一声,真乃君子也! 解缙是知道李祺有弥合南北之大愿,当即慨然道:“景和之言,当列榜贴出,以免有些人无端寻衅,亦当让那些攻讦景和无容人之量的人看看,什么叫做天下之观,什么叫做真正的一视同仁!” 众考官齐声拱手道:“下官等惟服膺驸马!” 李祺束手。 大汉民族主义的种子,将会在大明生根发芽,而李氏会是它的守护者,直到它成长为狂风骤雨不可摧折的参天巨木! ———— 忍夺中华与外夷,乾坤回首重堪悲。 镌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登崖山观奇石》【明·陈献章】 (本章完) 第37章 李祺收徒 第37章 李祺收徒 应天府乡试就此落下帷幕,李祺先进宫向皇帝复命,而后便径自回了公主府。 他并未关注因为王艮被点为解元,以及他那番话,而在士林中掀起的风波。 …… 公主府的管事走进书房躬身道:“驸马爷,应天府解元王艮求见。” 李祺正与解缙对弈,解缙落子笑道:“他本来是中不了的,却得景和兄你点他为解元,他确实应当来感谢你。” 李祺手一顿,抬眸扫了解缙几眼,解缙只觉李祺的眼神太奇怪了,好像在望着什么似的。 “李管事,将王解元带到这里。” 不多时,李管事便带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男子走进了书房。 “学生王艮拜见学士。” “王解元请坐。” 李祺扫了一眼王艮平平无奇的脸,心中已然确定这就是历史上那个王艮,只是不知道为何,本该在江西省参加乡试的王艮,会跑到应天府来。 王艮。 建文元年举江西省解元,于次年,即建文二年的殿试中,高中一甲第二名榜眼。 而且他本该是状元,因为建文帝觉得他长得不好看,便将状元给了胡广。 历史上王艮和解缙乃是好友。 建文四年,朱棣马踏南京,当时解缙、胡广、王艮三大才子相聚,解缙、胡广二人痛斥朱棣,声称与朱棣不共戴天,绝不投降,结果第二天就投靠了朱棣,后来同时成为了大明第一届内阁成员,而王艮在相聚时一言不发,最终却举家殉国,为建文帝效忠。 自古艰难惟一死,如果一个人有殉国、殉难的勇气,无论他生前有过什么过失,最终都会得到一个正面的评价,况且王艮从不曾对不起国家,反而是建文帝对不起他。 李祺自己虽然不是那种死忠之人,但没人会厌恶忠贞之人,所以李祺对自己钦点的这个解元,还是相当满意的。 王艮敏锐的察觉到了李祺对自己有一丝明显的善意,他不明白,于是他决定遵从本心,直接问,“学士可是曾见过学生?” 李祺没回答,反问道:“不知王解元登门可有要事?” “学生自知才疏学浅,此番乡试本是为积攒经验,却幸得学士垂青,超幸拔擢,又出言为学生平息士林舆论,故而登门致谢。” 李祺落下一字,澹澹道:“为国选材,乃是本分,你有治国之才,点你为解元是应当之事。 不过……” “还请学士指教。” “不过你虽敏锐通透,有卓绝的才华,于学业上仍稍显几分稚嫩,若是明年参加春闱,恐是不逮。” “多谢学士教诲,学生已然决定不参与明年春闱,待回家再温书三年,下一届再考。” 李祺微微颔首:“你是南人,却能有弥合南北二分之见解,属实难得,本官爱才,若你愿意,可拜入本官门下。” 此话一出,解缙、王艮俱是一惊,需知李祺门生虽多,但目前还不曾收过正式的弟子。 王艮只觉天上掉下了馅饼,几乎立刻跪在地上,欣然道:“老师在上,学生愿意。” 李祺笑道:“你今日且先回去,七日后在公主府中,为师会邀请好友,正式收你为徒。” 王艮只觉如同做梦一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了公主府,他本来只不过是来感谢一番,没想到竟然成为了景和公的弟子! “景和兄,这是要千金买马骨?” 世人皆知,李祺乃是北方士子领袖,在许多事上都维护北人,以及给北人谋求了许多好处。 但此时李祺却收了王艮这个南人做弟子,再加上王艮的那篇策问,以及李祺对为什么选王艮作为解元的解释,李祺真正的目标已经昭然若揭。 弥合南北、不分地域。 只行以正道。 他要做的不是一个地区的政治领袖,而是圣人那样的文化领袖,覆盖于整座天下! 如同孔孟程朱! 有志于此者,当入他门下,共颂新学! …… “入我门下,没有那么多规矩,只有一问,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横渠四句而已!” 公主府的正堂中,解缙、陈英等好友坐在一旁,李显穆站在李祺左边,很是安静,李祺用戒尺触王艮的肩膀。 “为天地立心。 我辈读书人,应当通晓万物造化之理,使天道得以彰显。 若是做不到这一点,不要沮丧,只需要终生矢志向学即可。” 王艮跪伏于地,一叩首,“为天下立心,弟子受教!” 李祺用戒尺二触王艮右肩。 “为生民立命。 我辈读书人,当使百姓能于世上安身立命。 若是做不到这一点,不要沮丧,只需要保持一颗善心,做个好人,与民为善即可。” 王艮二叩首,“为生民立命,弟子受教!” 李祺三触王艮左肩。 “为往圣继绝学。 我辈读书人,当为历代圣贤延续行将绝传的不朽学说。 若是做不到这一点,不要沮丧,只需要尽己所能,将自身所学传下去即可。” 王艮三叩首,“为往圣继绝学,弟子受教!” 李祺最后一触王艮右肩。 “为万世开太平。 我辈读书人,应当立志要为千秋万代,谋求可以永世太平的伟大道路。 若是你做不到这一点,不要沮丧,超凡之事需超绝之人,你只需要秉持正道,帮助那些秉持一颗公心,而志愿清平天下之人。” 王艮四叩首,“为万世开太平,弟子受教!” 而后王艮从地上起身,奉上清茶,李祺嘱咐道:“自古以来,生子、收徒,皆盼望能得公卿,为师并不奢求你未来名列台阁,光耀师门。 只希望你将来心中始终有底线、有良心,无论艰难困苦,世道沉沦,始终做个好官、做些好事,为师便欣喜于今日收你入门。 横渠四句光耀寰宇,却难免空大,纵然是为师,也只敢说能得其五分神采,所以为师将其削减,你若能做到削减之后,已然颇为不易。” 王艮一怔,而后更是神色肃穆,只觉自己这个老师拜的是真的没错。 …… 李祺在拜师礼上对横渠四句的讲解,竟在京中引起一番轰动,原来横渠四句是可以分解成一个个小目标的! 【声望+1,当前声望89。】 【使横渠四句焕发生机,于儒道上大有增益,成就值+50,当前成就值600。】 李祺默然,“这便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吗?” ———— 洪武二十六年,王艮举应天府解元,李子颇重艮,及拜师礼,李子以横渠四言教艮,京中竟引为盛论,何也? 李子之前,横渠四言固然振聋发聩,难免有流于空洞之感,及李子后,四言乃通实地,固以为天下士子颂。——《儒林正史》 (本章完) 第38章 胥吏潘三 第38章 胥吏潘三 “景和,此番陛下召见群臣,怕是因胥吏潘三之事,据说陛下发下了雷霆大怒。” 皇城宫道上,李祺、陈英二人结伴同行,快步向着奉天殿走去,陈英脸上有明显的焦急,在洪武朝,刑部尚书的压力实在是大,稍有不慎,便是死。 李祺低声道:“此事之离奇狂悖,陛下不怒才怪!” 陈英满脸苦色。 李祺面上装作沉重,心中却很是放松,这件事终于发生了,他能够借着这件事去达成一些目的了。 这潘三之事,如今可谓名彻应天府。 潘三本是应天府溧阳县中的胥吏,溧阳县知县和这些胥吏勾结同谋害民,巧立名目,大肆盘剥,最终当地百姓忍无可忍,到京城中告御状。 朱元璋亲自接待了上京告御状的百姓,而后雷霆大怒,下旨严查,知县已经打入诏狱,等待他的只有死,可离奇的事情来了,胥吏潘三竟然抓不到! 皇帝的旨意下达之后,潘三就开始了逃亡之路,溧阳县本地的十几户人家一起暗中将潘三送到广德县,而后潘三又流窜到建平县,追捕的衙役到了建平,当地百姓王海三又把潘三送回了溧阳。 潘三就这么带着追捕的衙役在应天府的八个县里面玩捉迷藏,每个县里面都有人庇护潘三,甚至还有寺庙里面的和尚。 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皇帝亲自下旨要抓一个区区胥吏,竟然抓不到,这能怪皇帝生气发怒吗? 说话间,二人已经步入奉天殿,这等御前之议,自然是有台阁重臣才能参与,而李祺则是大学士,品阶自然不够,不过大学士有“备为顾问”的职责,所以能参加此事。 臣子们全部到了后,朱元璋便面无表情的坐在了皇位上,群臣见礼后,大太监先将潘三后事道出。 潘三自然不可能真的逃走,先前衙役抓不住他,朱元璋直接派出了锦衣卫将其抓捕归案。 但抓潘三,已经是件小事了。 朱元璋冷声道:“一个卑贱的胥吏,在天子脚下,在应天府的八个县中流窜,数百户人包庇他,甚至为此不惜对抗咱的旨意,甚至打死了前来抓捕的衙役,咱很费解啊,这是为何,诸卿可能给咱一个答案吗?” 朱元璋是真的不明白,他可是皇帝,为什么这些百姓竟然愿意为了一个胥吏而对抗自己呢? 见众人不说话,朱元璋开始点名,但这件事离奇就离奇在,不符合常理,这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大佬们,要么是故意不说,要么是真的不知道。 翻来覆去无非就是“百姓无知”、“狂悖不法”、“心怀奸刻”这种老生常谈的批评。 根本给不了朱元璋满意的答案。 “李祺,你来说。” 李祺端正行礼,而后斩钉截铁道:“父皇,这乃是前朝之弊,落于本朝,依旧是蒙元之弊,除之未尽!” 这番话倒是与先前众人所说都不同,皇帝顿时来了精神,“继续说。” 李祺慨然道:“蒙元时期,法网疏漏,征税无端,江南地区的富民,以豪奢作为时尚,云肩金丝之衣,足穿嵌金之靴,而宫室用度,更无制度,富户雄踞一乡,乡里小民都服从他们,称呼为野皇帝,这些人的坟墓,现在还被叫做‘某某王之坟’。 这就是父皇您曾经说过的,‘元以宽失天下’!” 这里的宽不是宽容,而是放纵。 对百姓来说,“宽”代表着对于朝廷的依附性弱,但权力是不会真空的,既然朝廷不愿意管,民间组织就会进入其中,在古代便是以豪族为中心。 李祺对此事自然是深恶痛绝! “此番帮助潘三脱逃的人中,有儒士,有私盐贩子,儿臣认为不能以普通的百姓来称呼他们,这些人都是曾经的野皇帝,而胥吏潘三,能够和这些人结交乃至于得到庇护,他必然也是这等人,所以溧阳知县才会听从潘三一个胥吏的话。 此乃元朝宽纵之祸,而大明纠之不及!” 李祺话音刚刚落下,朱元璋的雷霆怒声便如同真正的雷霆般落下,“狂妄!” 震的整座奉天殿仿佛都在战栗! 李祺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了,在元代的“宽政”下,小民已经不是只能仰皇帝鼻息生存的小民,他们有另外一个“皇帝”。 这自然极大的刺痛了朱元璋最敏感的神经! 每一个王朝建立后,都会针对前朝亡国的教训而做弥补,所以明清才能够达到如此的集权,制度完备。 而朱元璋从元朝走来,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朝廷绝对不能放松对民间的管制。 某种程度上,朱元璋对“元失于宽”已经到了执念深重、矫枉过正的地步,甚至不惜让整个大明,进入一种完全静止的社会形态中。 结果现在李祺说,元朝的宽纵,依旧在祸害大明江山。 他如今真是又惊又怒! 却又恍然大悟。 “陛下!” 奉天殿中,一众大臣齐刷刷的跪了下去,每个人都战战兢兢,面对着盛怒的皇帝,根本不敢去劝。 朱元璋虽然愤怒,但头脑依旧清醒,李祺这番话说完后,这就已经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官吏勾结欺压良善百姓的案件。 而是一件可能会动摇大明统治的政治事件! 朱元璋深吸两口气,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李祺你说的好,使咱有豁然开朗之感,发现问题不可怕,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这些野皇帝绝不能存留,窝藏潘三的一百三十二户人家全部枭首示众,抄没家产。 这还不够,要彻彻底底的清除掉这些生于蒙元,而长在我大明之上的附骨之疽!” 朱元璋眉心紧皱,在殿中不断踱步,他找不到一个非常好的办法去分辨哪些是“野皇帝”,哪些仅仅是正常的大户,他总不能对天下宣战。 李祺则在心中盘算着,无论如何,这次一定又有一大批江南大族要遭重。 江南士林的力量会再次被削弱。 只是还不够。 元朝放纵百年,底层百姓过的水深火热,但江南文人的力量,却强到了极点。 明朝用南北榜制度打压了将近三百年,结果一直到明朝灭亡,江南还是远胜于其他地区。 任重而道远啊。 李祺心中暗叹。 (本章完) 第39章 势在必行 第39章 势在必行 “景和,陛下若是之后将察查野皇帝之事交于我,那可如何是好,我去哪里给他找野皇帝去,你真不该在陛下面前说那些惊世之语。 倘若又是一起郭桓案,那可如何是好。 你又不是不知当今……” 李祺立刻厉声打断道:“集英慎言!” 复又低声道:“有何愤懑之言,只在心中即可。” 陈英顿时住了嘴,有些不自觉的张望周围几眼,见没人听到,才松了口气。 李祺能看出来,陈英明显是急了,说起郭桓案时,满是掩饰不住的恐惧和慌张。 洪武四大案之一的郭桓案,六部以下官吏皆坐死,杀戮在五万人以上,受刑、下狱、流放之人十倍不止,等于至少有五十万,甚至高达百万人,被这件案件牵连,可谓洪武年间第一大案。 二人快步向宫外走去,陈英越想越觉得恐惧,“景和,你有惊世之才,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纵然有些事不妥,为何非要在本朝做呢? 你有临安公主庇佑,陛下不会牵连你,但我们这些人甚至可能会无辜死难。 算我求你,日后莫要再这般大动干戈了。” 说到最后,陈英甚至露出哀求之状。 李祺心中微微叹气。 陈英之言,代表了当今绝大多数官员的想法,他们只想安安稳稳的在洪武朝按部就班混下去,并不想节外生枝。 原因很简单,后期的朱元璋不讲道理,偏偏权力还至高无上的皇帝。 洪武后期,不好好办事的自然要死,但给朱元璋好好办事的也要死,完全不知道哪件事会触动皇帝的神经,就会让他大开杀戒。 李祺也正是利用朱元璋的这一点,才在朝堂上纵横交错,杀的三位尚书,一位侯爵片甲不留。 而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他是驸马! 若没有这个身份的话,李祺什么也不会做。 “集英莫要自惧,若是没有郭桓案发生在前,我也不会提出此事。 陛下虽然在大诰中将郭桓案牵连之事归咎于臣民,但他自己心里清楚,郭桓案牵连那么多人,是因为他的过错。 所以他不会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是以方才在殿中,他没有直接发下谕令,而是让锦衣卫前往江南三省查办。” “真是如此?” “自然如此!你是知道的,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从恐惧中拔出后,聪明的才智再次占领了陈英大脑,他和李祺相交数年,对李祺已然相当的了解,低声问道:“景和,既然你早有考虑,想必是有所准备。 江南大族多数乃是诗书簪缨之族,你这是又要对江南士族下手?” 李祺知道瞒不过陈英,微微颔首,“当今陛下权威甚重,若是不借着此时多多打压,待太孙登基,便难以抑制了。” 陈英沉吟了一瞬后,还是低声劝道:“景和,你做的这些只能暂时压制而已,最终都是无用功,江南强势,乃是定数。” 李祺当然明白陈英为何这样说,这是个经济问题。 读书是个脱产的事情,在古代,经济越发达的地方,教育就越好。 而江南富甲天下,甚至从未来穿越而来的李祺明白,即便是在未来,这里依旧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带。 一旦未来大明走进大航海时代,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的南方将会彻底腾飞,唯有珠三角可与长三角一拼。 “你虽然有南北弥合的大愿,但南人大多不会理解你,只会记恨你,乃至于祸及你的子孙,差不多便算了。” 陈英是真的为李祺考虑,但李祺的想法却完全不同。 正是因为南方经济发达,江南文人一定会坐大,才要持续不断的打压,否则天下哪里还有北方人的活路。 明朝打压两百多年,最后东林党、浙党、楚党还能坐大,清朝打压两百多年,最后还能搞出东南互保,这要是不打压,岂不是直接分裂国家了? “集英,天下大势,随时而易,你焉知未来的大势就不会站在我的身后呢? 至于祸及子孙……” 谁都想不到建文帝会废物到让燕王靖难成功! 而燕王靖难成功后就会迁都北京,后世对迁都北京之事,虽然多有批评,可事实上从政治角度来看,这是一步极好的棋。 这一步棋几乎定下了往后明清两代五百年,以北制南的国策,对南北交流平衡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至于祸及子孙,我的子孙本就会继承我的遗志,一代代的传承下去,是胜是负,都要未来说了算!” 听着李祺斩钉截铁的言语,陈英知道自己劝不动,李祺这种要做圣贤的人,和常人是不一样的,心智坚如钢铁,只要是认为正确的事情,就算是头破血流都要去做。 “况且。” 李祺施施然道:“集英你想太多了,我可是风光霁月的大贤,陛下怎么可能让我去做这种脏事,我只是提一嘴有野皇帝而已,至于谁是可不是我说的,自然有锦衣卫代劳。” 陈英感觉自己真是傻了,竟然忘记了此事,实在是李祺在自己心中“立志打压江南文人”的人设太稳了。 “李祺!” 二人刚刚走出宫,便听到了一声怒喝,转过身去一看,竟然是方孝孺。 他满脸通红,明显是怒极,“李祺,我等江南文人已然于你为善了,为何你还要如此的咄咄逼人,你知不知你一番话,将会让多少人家为此家破人亡? 你就非要如此不死不休吗?” 李祺顿在原地,厉声道:“宫门之前,还请正学先生慎言,我李祺所言皆为大明江山社稷,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利,野皇帝的存在难道是我虚构的吗? 他们无视朝廷的法度,而藏匿犯人难道是我逼迫的吗? 他们将百姓置于自己的麾下,而不能朝廷统治,难道也是我编造出来的吗? 正学先生有在这里指责我的功夫,还不如去好好查查自己族中,有没有这样的事,若是有提前处理掉,以免被当成野皇帝而牵连。 此事父皇交予了锦衣卫去查,于我无甚关系,纵然有心为读书人遮掩一二也做不到,只能希望你们本身就是干净的。 我言尽于此,正学先生可莫要再自误!” 方孝孺被李祺一顿连珠炮的怒怼,直接噎住了,“你!” 真不愧是李景和啊,陈英在一旁暗赞,言辞之锐利,朝中无人可出其右者。 李祺自己却觉得,不是他言辞锐利,而是因为他每次都说的对,那些小人被震慑心虚,自然便说不出什么话来。 “正学先生,既然父皇让你辅佐东宫,本官劝你还是好好做好本职之事,少掺和这些事,以免你这一生清誉,如同李原名李贼一般,毁于一旦。” 说罢,李祺上了停在宫外的马车。 “方孝孺,洪武朝还剩下四年,你可要给我安分一点,若是你死在了洪武朝,还有谁够分量作为我献给朱棣的礼物呢?” 车厢之内。 李祺瞳眸之中满是森寒之色,方孝孺两番寻衅他都没发作,自然是有原因的。 天下儒宗! 真是上好的资材,足以为李氏在永乐朝烧个锦绣的前程出来! 好好活着吧! (本章完) 第40章 李祺教子 第40章 李祺教子 锦衣卫在江南杀疯了! 自蓝玉案后,锦衣卫已经一年多不曾大规模出动,此番如同嗅到了骨头的狗,在江南大开杀戒。 李祺虽然没有亲身参与,但这些时日以来,国子监中不时便有直隶、江西、浙江三省籍贯的学生被锦衣卫带走。 其中还有几个被记在明史上的官员,李祺不禁感慨蝴蝶效应真猛,扇扇翅膀直接把人吹没了。 他本来是不关注这些事的,却没想到他的弟子王艮登门求他救一个人。 他前后在永乐、洪熙、宣德三朝担任内阁辅臣,担任内阁首辅二十一年,整个明朝无出其右者。 至于此人为何会与王艮相识,原因非常简单,他虽有谋国的大才,但却没有功名,他年少家贫,依靠教学自给,王艮曾经跟随学习过一段时间。 至于为何会被牵连到针对富民大户的“胥吏案”中,李祺即便不去了解也能猜到,无非就是被有心人借着这个机会构陷。 每次死在大案中的人,至少一半以上是冤死的,这是古代制度固有的缺陷,没人能解决的了。 幸运的如同他,能有王艮这样的人去救他,不幸运就只能成为大案的牺牲品。 胥吏案虽然是由锦衣卫主办,但三法司在其中亦有不小的权责,李祺往陈英处去信一封,说明情况,第二日他就从牢中出来,而后跟随王艮一起来到公主府中拜谢李祺。 “你的老师是王叔英?” “有幸曾追随王公修过几年书。” 他有些好奇,他不过是一介布衣,李祺堂堂驸马,又高居士林之顶端,如何会知晓自己的过往之事。 李祺又询问他治史、时策之事,奇皆能对答如流,他经年于乡间游历,对民间疾苦之事非常清楚,每言皆能切中时弊。 及至日暮西山,奇才从公主府中离去。 临安公主牵着李显穆的小手,从后堂中走出,好奇问道:“驸马似是很欣赏此人,为何不留下他。” 李祺沉吟,“是因为王叔英。” 奇能以布衣的身份入仕建文朝,就是王叔英举荐,而王叔英能在建文元年从知县一跃为翰林,则是因为他是方孝孺的至交好友。 在建文帝自焚、南京陷落后,王叔英和王艮一样,举家自杀为建文帝殉国了,虽是一介文人,却相当的有骨气,不是软弱卑贱之人。 “王叔英是方孝孺的人,而奇的倾向还不能确定,一个人再有才华,可若是站位不对,也不能用。” 作为一路相伴从江浦县回到京城的妻子,临安公主对李祺的谋划最是清楚不过,当即了然的点头。 李祺复又望向儿子李显穆。 如今的李显穆已然三岁多,日趋聪颖,他每日的课程都安排的非常满。 不同于其他人只学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在确认了李显穆的聪颖之后,李祺便给他制定了完全不同的学习内容。 首先是每天一个时辰的儒家经典学习,这毕竟是儒学昌盛的古代。 虽然未来儒学不可动摇的地位,一定会被推翻,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李显穆未来是要做圣贤的人,不可不学。 以李显穆的天资,每天一个时辰的学习已经足够他胜过其他人。 其次便是数学、天文、地理的学习,李祺在允许范围内,尽可能的向李显穆传输知识。 这些是为了让李显穆有理性的思维,以及对世界有大致的认知。 当一个人有了超出时代的眼界,他的智慧就会极大的提高。 最后,李祺为李显穆大量的讲解了朱元璋的《洪武大诰》,在这个时代应该叫做《御制大诰》、《御制大诰续编》、《《御制大诰三编》以及《大诰武臣》。 他为李显穆详细的讲《大诰》自然不是为了培养李显穆忠君爱国,而是——“穆儿,这大诰中的内容,便是未来你要改革的大明制度。” 李祺永远记得当时李显穆难以置信的神情,但李祺必须要打破李显穆的幻想。 “大诰中几乎所有案件的爆发,你皇外祖父都推到了臣子身上,但这是不对的,这一切背后都有我大明制度缺陷的影子。 等你皇外祖父不在了,后世的皇帝一定不会再按照大诰做事,但大诰中的制度依旧是危害天下的毒瘤,你能改变多少,就改变多少。 剩下的要一代代的传下去。 还记得横渠四句吗? 虽然为万世开太平很难,但总要去做,你每改正天下的一件错事,就是在推动万世太平的路上,行进了一步。” “可父亲您比我更加聪慧、有力,为何不去做呢?” 李祺望着并不在眼前的宫城,认真道:“因为你的皇外祖父还活着,他镇压天下,没有人能够去做这些事。” 李显穆想到皇外祖父对自己的疼爱,心中有些难受,“难道皇外祖父是大奸大恶之人吗?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等到他去世才可以做,为家族平反是这样,想要改变天下也是这样。 既然是有利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规劝呢?” “你的皇外祖父当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只是人上了年纪后,就会固执,失去了承认错误的勇气,这是绝大多数人都会犯的错误,不可以因此而怪责你的外祖父。 只不过因为他是皇帝,一言一行能够影响的人太多了。 为父知道你想要为你外祖父尽孝,但真正的孝顺便是将他真正在意的东西发扬光大,他在乎大明的繁荣昌盛,你就送他一个昌盛的大明,如此而已。” 如此,春去秋来,寒暑周转,时间大步向前。 ———— 洪武二十七年的冬日,对李显穆而言,弥漫着肃杀萧瑟之意,在这一日,他的父亲为他揭开了大明王朝的真相,那些温暖的、繁盛的、煊赫的,只是满目疮痍下的装饰,往来的权贵、巍峨的皇宫,深埋着小民的血泪,他还很小却只觉肩上有千斤重,他看到了父亲眼中的希冀和期望,家、国、天下,尽在此间。——《圣贤之路》 (本章完) 第41章 三十一年 第41章 三十一年 黑云压下,天阴沉沉的,半丝光也透不出来,颇有风雨欲来之感。 壮丽的皇城愈显威严沉重,宛如山岳沉凝,檐牙高啄的奉天殿沉静若磐石。 临安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前,宫门中迎面出来数人抬着辇,“陛下怜惜小公子年小,特命奴婢们抬小公子入宫。” “儿臣叩谢父皇!” 李祺与临安公主一左一右扶着李显穆上了辇。 深邃的城门洞隐没了一家三口的身影。 一行人绕过外三殿,向内宫的皇帝居所而去。 临安公主一边走,一边已经有些难以自制。 对于临安而言,朱元璋就像是参天的大树,撑天的神柱,只要有父皇在,她就永远也不担心会有不测之事。 总说女人出嫁后的依靠就是丈夫,可对于天家而言,皇帝才是她的依靠。 可现在,她的依靠似乎真的要倒塌了。 她无措的望向丈夫,眼眶微红,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深深的悲伤。 李祺握紧了她的手,微张嘴,“别怕,我在。” 如今是洪武三十一年,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已然不再视朝,而由太孙监国,当然,皇帝依旧在禁中发令,诸如追查胡蓝逆党之事,如火如荼,群臣百僚不敢懈怠。 李祺知道朱元璋就快要死了,从时轮转入洪武三十一年,他几乎觉得度日如年,直到此时,看到乾清宫中沉凝渊滞的氛围,他心中终于有了几分实感。 朱元璋真的快要死了! 一家三口进了乾清宫中,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熏的人眼生疼。 李祺入目所见,皆是高挂的垂幕,上面写着无数祈福的经文,颇为庄重肃穆。 拐过一道内门,脸色苍白的朱元璋正半躺在床榻上,纵然在病中依旧难掩霸道,手中持着奏章,正为在身旁侍奉的朱允炆讲解。 走近些才能看到朱元璋脸颊瘦削的已然微微塌陷。 “皇爷爷。” 李祺三人行礼后,又同太孙朱允炆见礼,李显穆已然直奔皇帝而去。 在如今的皇族中,李显穆是个颇为特殊的存在,他受到了朱元璋格外的宠爱。 “小穆儿,最近可否有好好用功啊?” 朱元璋笑眯眯的,身上那股威慑天下的气势也消散一空,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回皇爷爷话,孙儿一直有在用功,父亲已经同意孙儿参加两年后的应天府乡试了。” 听到这话,殿中几人皆是一幅理所应当的表情。 朱元璋更是朗声笑道:“好,等你殿试的时候,皇爷爷亲自点你为状元。” 唯有朱允炆嘴角抽了抽,他这个表弟真是一个妖孽般的天才,两年后他才九岁吧。 九岁中举人,十岁中进士,若还是状元,那在大明朝怕是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临安、允文,你们先带穆儿去外间,咱有些话想要单独和李祺说。” 三人走到外间后,朱元璋收起了方才的笑意,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朱元璋眉眼清淡,“李祺,知道咱为何要单独和你谈话吗?” 李祺几乎在瞬间泪水便盈满了眼眶,跪在地上,低声道:“请父皇保重身体,若您有碍,天下若何,大明若何,儿臣一家若何啊?” “大明朝的聪明人很多,而在这其中,你算是最聪明的那一批,聪明人想法多,不好管啊。 咱的身体这次是真不行了,恍惚中咱甚至已经看到了龙驭宾天之日。 临终前,乘着咱还有几分力气,咱便见见一众大臣,看看谁忠谁奸,谁又能托付大业。 你说说,你觉得还有谁会威胁咱的大明江山。” 朱元璋的语气淡淡的,李祺却只觉后背冷汗直流,“回父皇,儿臣愚钝,不知朝中谁忠谁奸,只有一些老生常谈之言。 我朝罢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事务,九卿不分上下,彼此不能服一人,是以有大事不敢相压,有谋逆不能藏密,事皆陛下总之,甚是稳当。 是以,只要将天下的聪明人都通过科举导入文官之途,再下令不许文官接触军队,而专由父皇亲随近臣执掌大军,皇帝一言出而小兵位列公侯都督,圣旨一言出纵公侯亦身死万刃。 陛下则位居中宫,坐视天下风云,群臣皆讷讷奉于上,无有专权而欺主者,我大明朝便能万世安稳了。” 这番话说罢,李祺能明显的感觉到朱元璋投注到他身上锐利如寒芒刺背的视线消失了。 “你说的很好,想来是有好好想过。 你的恭谨咱很喜欢,但你太恭谨了,八年前咱尚且能垂恩于你,如今你又有何惧呢? 咱怀疑谁会造反,也不可能怀疑到你的身上。 若你都能造反的话,咱的大明怕是已经亡了千万次了。” 这是朱元璋发自内心的实话,李祺从江浦回到京城这八年,唯一的成就便是在士林中声望卓著,但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权力,一直就是正五品的大学士。 淮西勋贵在朝中也彻底失势,然后李祺还是北人领袖,而朝中官员以及士林中,皆是南人占据上风,这要是还怀疑李祺,那可真就是失心疯了。 李祺闻言缓缓放松了下来,没想到临终前,朱元璋竟然恢复了正常,不再怀疑一切,能够正常思考。 以大明朝的制度,在消灭了蓝玉等一众勋贵后,李祺根本就找不到外姓人篡位的可能。 中央朝廷里面文官势大,又没有宰相统筹一切,不可能有一言九鼎的权臣出现。 至于兵变?大明分封的藩王估计做梦都能睡醒,直接诸王一起奉天靖难了。 等到朱棣即位后,更是彻底没有了外姓人夺位的土壤,所有勋贵都是天然保皇党,权臣怎么做都可以,但篡位不可能。 总有人说明朝皇帝死法多,以此来证明皇帝被文官架空。 但扪心自问,即便真的是文官下手,一个建立已经两百多年的王朝,臣子们还只能暗戳戳的下手,等到换一个新皇帝上来,皇帝依旧想杀谁就杀谁,这难道不更证明皇权的稳固吗? 换作其他朝代建立两百年,权臣宦官早就“陛下何故造反”,然后“殴帝三拳”、“鸩杀皇帝”、“立傀儡皇帝”,而后“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总百揆、都督中外诸军事”,最后“你们真是害苦了朕啊”! (本章完) 第42章 皇帝所托 第42章 皇帝所托 “儿臣因陛下的怜惜才能依旧存活于世上,又因为父皇的信重,今日才能入殿,但父皇有所命,儿臣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元璋和李祺都知道,这可能就是双方之间最后一次单独交谈了,下次再见,就是临终宣布遗诏,甚至李祺若是进宫慢一点,都有可能见不到朱元璋活着的最后一面。 “可惜你不愿意入东宫。” 李祺对东宫的避嫌其他人可能没察觉,但朱元璋的嗅觉何等敏锐,没多久就意识到了。 李祺直接承认,“儿臣与齐泰、黄子澄等人性格不合,不愿意与他们共事,况且太孙亲近齐、黄,儿臣在东宫反而会引太孙厌恶,不若做个外臣,更有作用。” 朱元璋的猜测也是这样,所以对于李祺不愿意入东宫,他没有计较。 他自然猜不到李祺是故意疏远朱允炆,以便将来没什么负担的卖掉他。 这场谈话到这里时,李祺已经很放松了,以如今的情形看来,朱元璋果然是为了临终托付才召自己进宫。 历史上朱元璋虽然没有给朱允炆安排顾命大臣,但还是进行了一堆人事安排,以便让朱允炆能够快速掌握整个天下。 勋贵杀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老将,正常来说是完全够用的,毕竟北边有诸王守边,朝廷又有绝对优势的兵力可以应对藩王。 文官便是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三人,对于这个安排,大概每个人都会觉得很无语,甚至会怀疑朱元璋的眼光。 但这不是朱元璋的问题,而是朱允炆的。 朱元璋给朱允炆留下这三人,是让他建文的,谁能想到朱允炆会和三个没经历过战事的文人商议军国大事? “李祺,咱虽然不安排顾命大臣,但咱最信任的大臣都会单独召见,各大臣都有各自的任务,除了咱之外无人知晓。 而咱给你的任务,是最简单,也是最难的。” 李祺神情一顿,历史上只记载了建文三傻,但朱元璋安排的人不仅仅这三个,还有魏国公、曹国公、驸马梅殷等一干人等,都接受了朱元璋的私下托付,或军或政,广布四方。 “你是北方士人的领袖,咱一直扶持你,就是担心日后江南文人在朝廷中始终势大。 你知道咱早就想要迁都,只是因为标儿去世,才耽搁了,现在咱是没有机会了,迁都这件事只能由允文去做,但他幕府中多是江南人,他又出生于江南,怕是故土难离,又怕是士情裹挟,不愿意迁都。 但应天虽虎踞龙盘,却不是建都的长久之计,大明是一定要迁都的! 这件事交给你来做,一定要促成允文迁都之事,朕可以给你留下一道手令,若是事有不逮,你便以手令去做事。” 竟然是这件事?! 李祺做梦都没想到,相对于其他人,这件事的权责的确是小,但困难也是真的困难。 这里面最大的问题在于,如果朱元璋真的想要让朱允炆迁都的话,为什么不直接交代给朱允炆,然后下一道圣旨呢? 那朱允炆就算是再不愿意,也要捏着鼻子去做。 李祺脑海中心念电转分析着朱元璋的用意。 其一,朱元璋认为人走茶凉是注定的,即便是他下旨,后面朱允炆也能再迁回来,所以要上双保险。 其二,朱元璋可能是要利用这件事,来让自己继续制衡江南文人,若是事有不逮,便以先帝遗志来提议迁都,这样江南文人将不得不应对此事。 李祺想明白了。 朱元璋真正要防备的是江南文人,因为在他看来,即便是这两年在科举上偏袒了些北人,但距离双方实力的均衡还差得远。 李祺虽然有天纵之才,但因为南北之间不可忽视的差距,李祺在士林中的声望尚且还不如方孝孺,再加上朱允炆更亲近江南,若是不给李祺一点助力,平衡南北根本就不可能。 想明白这一点,李祺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朱允炆虽然不想迁都,但是朱棣想啊! 若是自己能够拿到朱元璋迁都的手令,那日后朱棣想要迁都时,朝中大臣反对,他就可以直接取出手令支持,在朱棣面前狠狠地刷脸上分! 没有丝毫犹豫,李祺沉声道:“父皇信重,儿臣万死莫辞,迁都,国家大计,若有人胆敢阻拦,便是奸佞,儿臣定万万不能饶恕其人!” “好,那边有空白的圣旨,你按咱的话写下。” 大学士本就是皇帝的秘书,对于起草诏书之事并不陌生,朱元璋说,李祺记,又不是正式的圣旨,很快李祺便写完,又轻轻吹干墨水,而后奉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看了一遍确认没问题便取出私印盖在上面,李祺将其收起,心中完全控制不住的激动。 虽然只是手令,可这是朱元璋的手令啊! 手令便是只盖皇帝私印的诏书,在很多时候这属于乱命,所谓“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但这毕竟是皇帝的意志,尤其是先帝意志,效力依旧是很足的。 朱元璋见李祺将手令贴身藏好后,又嘱咐道:“此事谨记,别无大事,你去将临安他们唤进来吧。” …… 进宫时带着忐忑,出宫时却是满腔豪情,怀中的手令仿佛在发烫,如同李祺此刻的心,澎湃而激烈的跃动着。 “父皇,感谢你临终时对我的信任,只可惜朱允炆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这道手令若是用在建文朝,那便是可惜了。 若是用在永乐朝,定然能够让李氏摆脱当今困顿的局面。 燕王朱棣是你的嫡子,而且他是个远比建文更加优秀的皇帝,若是他统治大明,你在九泉之下,怕是也会深感欣慰吧。” 朱元璋大概做梦都想不到,刚才还在病榻前向他表忠心的李祺,刚刚离开宫殿心中就已经生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李祺和临安公主一左一右牵着李显穆的小手,走出宫门。 宫门通道中斑驳的痕迹恍若历史的尘埃。 巍峨连绵的宫殿群起伏若群山山脉,沉如渊泉。 宫城之上,恍惚间,似有垂老的巨龙在咆哮。 (本章完) 第43章 前奏之曲 第43章 前奏之曲 春风拂槛,日照天西,大明应天府正是风煦日丽,春和景明之时,金红铸就的宫城于斜阳余晖下尚显威严井然。 这等好时机合该出游踏青,方不负江南好风光、江红胜火。 现实,却并非如此! 长江南北的码头俱加派了官兵,往来船只皆要盘查,应天府诸县通往京城的要道上有锦衣卫的缇骑游荡,京中有全副武装的兵丁在巡逻,京城内外,俱是秩序井然,防备严密,这等肃杀气氛之下,哪还有人有出游的心思。 况且,自太孙临朝监国,这大明的臣民们就知道,统御天下三十一年的皇帝这次怕是真的不行了,若非还不时有皇亲国戚、九卿重臣被召进宫中,怕是已然有谣言传出,皇帝已死、秘不发丧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至此新旧交替之际,京中百官自然是人心惶惶,生怕皇帝的身子突然又好了,重新临御天下。 “前些时日陛下分别召了武定侯、长兴侯以及曹国公、魏国公进宫。” 散朝后官员们三三两两的往宫外走去,陈英走到李祺身边,低声道:“怕是要交托军中大事,陛下终究是看重勋亲贵戚,景和亦列于其中。” 李祺静静听着,朱元璋的后半生大肆屠戮功臣,又深深防备外戚专权,但临了传承皇位时,还是将勋贵、外戚列为顾命首选,因为这便是皇权本质,宗室、外戚、勋贵的富贵,皆系于君主一身。 可有得必有失。 自唐末终结贵族时代,赵宋摸索了三百年文官制度,大明结合宋元二朝,“文官掌权而常易其位,武勋闲散而世袭其爵”的模式便逐渐统治了大明,要世代安稳的富贵就放弃权力,要登峰造极的权力就要做好被清算的准备。 如何选? 李祺表示全都要! 二人说话中已然走过内里第一重宫门,穿过门洞时有声声回荡,李祺陡然问道:“太孙今日临朝时曾问起胡蓝党案,言称此乃陛下所重,俄而又道江南大族之事,集英以为如何?” 陈英眉心重重皱起,而后长叹一声,“乾鼎移位,便是如此犹疑,如今陛下还在,太孙尚且有几分顾虑,倘若陛下宾天,我这刑部尚书之位,须臾之间便要易手。” 李祺知道陈英已然听懂了朱允炆在朝上的深意,朱元璋虽然已经垂死,但对胡蓝党案依旧抓着不放,甚至就在前几天还处决了一批牵连入其中的人。 但朝野上下皆是心知肚明,那不过是构陷的冤案而已,胡蓝二党若是真能牵连如此之广,此时禁中之位,说不得早已不姓朱了! 太孙将胥吏逃亡案与胡蓝党案一起提起,便是要一起将其结束。 陈英作为刑部主掌,亲自办了蓝玉案以及先前的胥吏野皇帝案,他又是北人,新皇上位第一个就要先办掉他。 陈英自然是有些不甘心的,“不知陛下如今身子如何了”,他自然是知道李祺曾经被皇帝召回宫中,想必知道一些情况。 堂堂一代洪武大帝,一旦不能视事,往日被他视如家奴猪狗的臣子,谁都敢私下议论他的生死,甚至窥探他的身体,以便谋求利益。 何等可悲! 李祺脑海中这等想法一闪而过,转而想起历史上朱元璋死的时间,再一盘算朱允炆的举动,“皇帝怕是昏迷的日子已经远超过清醒之时了,否则太孙的举动不会这么大。” 陈英无奈叹息,再不多言。 似是他这等臣子,对此时的境遇更是复杂,皇帝一旦去世,他这种可替换的先帝老臣,注定难以长久,但皇帝一直活着,他也害怕。 思来想去,竟然不知道是该盼皇帝活着还是死去。 二人的马车皆停在宫外,李祺顿步,“集英,我有一言相劝,天下大势时易世变,自古以来有多少臣子能在一朝一直得势? 譬如前宋之时,皇帝锐意改革,支持改革的庆历党人、新学党人便宣麻拜相,一旦皇帝不欲变革,立刻便贬往地方,旧学党人高居庙堂之上。 太孙尚且年轻,纵然一时江南得势,谁又能说得准未来呢?且存有用之身,以待日后而已!” 陈英踏上马车的脚一顿,他与李祺相识多年,李祺从来都不说虚妄之言,此番言语不似是安慰之语。 他正想再问什么,却见李祺已然上车。 川流的人群从宫中出现,人多眼杂也不好再问,只能压下心中疑惑。 …… 朱允炆下朝后便直往乾清宫而去,越是这等时日,他便越要侍奉于前。 相比于相对轻松甚至愉悦的前朝,后宫中才是惶惶不可终日,越是曾经靠近皇帝的越是惶恐不安。 太监、宫女,甚至后妃! 尤其是后妃! 皇帝一死,她们就要殉葬,自皇帝病重后,后宫中便时常有后妃哭泣之声,皇宫本就是阴森骇人之地,一时之间甚至有幽鬼之说于宫中盛行。 朱允炆生怕这些言论传入朱元璋的耳朵里面,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因此对此多次严词呵斥,乃至于杖毙宫人,却依旧难以阻止这等言论疯传。 这世上很少有东西能够阻止人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渴求,尤其是这些养在深闺中的女人。 乾清宫的宫人脚步声一个个放的极缓,几乎像是飘在地上一般,那些高高挂起、用来祈福的经幡在日落西山时,甚至都已然无甚神圣之意。 “咳咳。” 里间传来了朱元璋咳嗽的声音,朱允炆脚步顿时加快,欣喜道:“皇爷爷你醒了。” 多日来的病痛折磨让朱元璋面容瘦削的可怕,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两颊上更是没有多少肉了,但即便如此,他浑身上下依旧挂着浓重的帝王威仪。 纵然是将死的老虎,也绝不是宵小所能无视,更何况,他是翱翔九天的龙。 “允炆。” 见到朱允炆走进,朱元璋的脸上带起一丝笑意,他感觉自己身上有了些力气,外间太阳渐渐落下,他的眼神幽暗了几分,“你去将京中的公侯伯、正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以及大学士皆唤进宫来。” 朱允炆闻言心中顿时一咯噔,难以置信的望向皇爷爷,这一看才发觉皇帝脸上竟然带着不自然的红润。 宛如晴天霹雳,一个词不由自主的出现在他脑海中—— 回光返照! (本章完) 第44章 最后一夜 第44章 最后一夜 临安公主府距皇城不算远,他回到家后,刚坐下不久还不等吃饭,便有人敲响了府门。 须知大明朝的宵禁时间是晚上八点开始,在宵禁开始前不久街上就几乎没有人了。 是以这个时间前来登门的必有大事,果不其然一开门竟然是宫中来使,陛下相召大臣们进宫,其他各路宫使已然向着别处而去。 李祺与临安公主一对视,立刻便知道宫中有大事发生,皇帝怕是撑不住了。 临安公主热泪下落,但还是哽咽为李祺披上衣冠,“父皇……驸马,早日平安回来。” 李祺知道自己没法共情临安,他此刻心中最雀跃的情绪是兴奋,而不是悲伤,好似头顶的一座大山被搬开了。 李祺进宫时,恰好驸马梅殷也进了宫,二人并肩而行。 此刻已然入夜了,宫中为了替皇帝祈福到处都点着灯笼,今夜尤其之多,宫中到处人影重重,太监宫女不时穿行而过。 宫苑各处的殿宇屋檐下都点着一盏盏灯笼,外罩着喜庆的红色,在远处望去黏连成了一片片红,那一片片红中透出蜡烛的光,天空是黑漆漆的,不见星月,天地间好似只能看到那些黏连在一起的红。 天上是黑色的,中间是微光中好似在空中浮沉的殿宇,下方是灯笼的大红,几乎每一个望到这一幕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明明是春夏之日,温暖的和煦风中,却透着阴诡森寒之意。 一个个当朝重臣走进乾清宫中,静静的站在经幡之下,相熟的同党之人相互间眼神交流着,但几乎每个人的心都飞到了一门之隔的内殿中。 这是种堪称度日如年的煎熬,李祺甚至开始数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为几个刹那一次,太孙朱允炆自内殿中走出,轻声道:“诸位卿家,皇爷爷让你们进去。” 众人皆是一震,轻声跟在太孙身后走进殿中,殿中点着烛火,照的亮堂堂的,李祺眼珠一瞥见到众人眼眶中都已然蓄满了泪水,他也垂着头让自己泪水盈眶。 “圣上万岁!万安!” 众人皆跪在地上,垂着头不敢看病榻上的皇帝。 那道许久不曾听到的声音响彻于众人耳边,“今夜唤诸卿进宫,所为何事,你们都是我大明朝最聪明的,想必能够猜到,咱这次是真的不行了,翌日便将魂归天府,不再视复人间!” 他话音刚落,李祺以及众臣已然重重叩首下去,殿中响起一阵啜泣之声,“圣上天佑,定能转危为安。” 朱元璋可不相信他的死能让这些大臣,尤其是文臣伤心,只是已然到了此时,他也不再戳穿,嘶哑着声音道:“幸得上天垂佑,让咱临终前,没有浑浑噩噩,今日还能见诸卿一面。 咱的遗诏已然拟好了,你们都是国朝重臣,今日先在你们面前宣读,翌日咱宾天后,再于群臣面前宣读。 李祺,你来宣旨。” 李祺是武英殿大学士,由他宣旨,正合事宜。 李祺起身从大太监手中取过遗诏,心中极是复杂,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够亲身参与朱元璋第一次传位之事,等到朱棣靖难成功,他甚至还能参加洪武三十五年的第二次传位。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遗诏宣读完毕,众臣口称万岁。 朱元璋又坐起一些,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威严,“朕知道你们中有人一直盼着朕死,朕也知道天下不知多少官员认为朕严苛,现在朕给你们选了一位仁德之主,允炆仁孝爱民,亲近士人,必能兴盛世道,重建贞观开元之治。” 众臣又是叩首,这等诛心之言,又有谁敢接话呢? 朱元璋又道:“咱这一生杀了无数的贪官污吏,杀了无数骄狂难制的悍将,而你们都留到了最后,这是咱对你们的信任。 郭英、耿炳文,都是开国的老将,一向忠谨清白,事奉咱四十多年,小心谨慎,从未有过,咱恩宠他们,他们就更加谦虚,所以李善长、蓝玉身死,而郭英、耿炳文成为顾命。 陈英,任官以来清清白白,从来都不曾有过贪墨,处事公正,所以杨靖等人身死,而他能够执掌刑部七年之久。 李祺,咱的女婿不少,可像是他这样诚恳谨慎的却不多,他每月都会向咱奉上近日见闻,反省己身之事,人可以伪装一日、两日,却难以持之以恒蒙蔽圣聪,所以咱信任他胜过其他人。 咱将你们都留给太孙,万望你们君臣一心,使大明兴盛,以传万世。” 郭英、耿炳文、陈英、李祺等一众被朱元璋点名赞扬的人已然叩首在地上深深的啜泣谢恩。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当李祺从乾清宫中走出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这句话,而后便被他甩在脑后。 若那是从一位深宫中成长起来的皇帝所说,他真的会相信。 可躺在病榻上的是朱元璋,是从一个乞丐一步步杀上了至尊之位的朱元璋! 他的王座之下满是鲜血骸骨。 他的心智之坚韧,远超任何人的想象,区区死亡怎么可能动摇他的心智,今夜之事,依旧不过是收拢臣子之心的帝王之术而已。 只是,再伟大的人物,也不能逃脱生死。 今夜是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九日。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夜晚。 明天的太阳落山之前,这世间,再无洪武大帝! ———— 昔宋政不纲,辽元乘运,扰乱中夏,神人共愤。惟我太祖,奋起草野,攘除奸凶,光复旧物,十有二年,遂定大业,禹域清明,污涤膻绝。盖中夏见制于边境小夷数矣,其驱除光复之勋,未有能及太祖之伟硕者也。——《谒明太祖陵文》 ———— 朱元璋是个复杂的人,他英明而残暴,睿智而自私,总有人会刁钻的批评他那些显而易见的缺点,但从没人能够忽视他的盖世功绩,他恢复了汉人的江山,使天下重新恢复了平静祥和,所有的批评是因为人们对他有更高的期望,可他曾经只是一介乞丐、流民,他以天授的资质,从腥风血雨的战火中走来,而后君临天下,独治帝国三十一载,历史不会忘记他。 淮右布衣朱元璋!——《大明五百年》 (本章完) 第45章 燕王世子 第45章 燕王世子 夕阳越过奉天殿的檐牙高啄,如血余晖铺陈了宫墙拂柳,声声沉哀的钟声自皇城而起,继而回荡于京城道道民户之间。 九重宫门四面大开,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往四方出奔,如雷迅疾,京中百姓避往道旁,管道上来往商家亦注目而远去。 洪武三十一年的闰五月初十,宣飞的缟素淹没了浩浩京城,年轻的太孙在高立的奉天殿上,向着整座天下四海宣告:“皇帝宾天!” 众皇亲国戚、阁部重臣皆入宫,既是拜新皇,亦是为大行皇帝治丧。 皇帝之丧自是隆重,本该选宗室中德高望重之人,因朱元璋辈分已然最高,又因为诸藩王不得回京的诏令,故而李祺这位大长公主驸马反而是宗室中辈分身份最高之人,又因为李祺声望享誉四海,完全符合德高望重的标准,于是朱允炆任命李祺为大行皇帝治丧委员会的主持之人。 皇帝的葬礼自然是浩大恢弘,但这些不过是些虚务,任你生前权力滔天,威压天下,一死之后谁会在意? 李祺自然也不是很在意。 在棺椁之前祭拜后,便将大多数事务扔给了礼部、鸿胪寺负责,他只负责验收成果,以及在完成任务后,拿皇帝的赏赐即可。 诸王的儿子皆入应天来代替诸王尽孝,这些王世子以及郡王在拜过皇帝朱允炆后,便到他面前来,在这过程中,他自然也见到了大胖朱高炽以及有勇无谋的朱高煦。 但他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时势造英雄,没有后续靖难之事,这二人也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亲王子而已。 朱高煦自然不将李祺一介文人放在眼中。 朱高炽则非常恭敬的拜过了李祺,称呼为“姑父”,尽显亲近。 在声势浩大的葬礼结束后,群臣以及诸王子再次参加了皇帝正式的登基大典,以及册封皇太后、皇后等典礼,整个洪武三十一的六月和七月便在各种典礼中度过。 而李祺作为如今在京的宗室之长,担任了各种礼仪官,一套套的程序下来,让他心神疲惫,朱元璋去世时的欣喜轻松早就丢的一干二净。 …… 临安公主府的正堂中,正坐着一个面容和煦、颇有慈仁之相的胖子。 正是燕王世子朱高炽。 他们三兄弟来到京中后,所行各不相同,朱高炽喜好文学,于是便登府前来拜访。 能够和未来的仁宗皇帝打好关系,自然是意外之喜,毕竟李氏的平反,大概是还要落在这个胖胖的身上。 至于朱棣…… 从洪武三十五年接过他爹的皇位后,他感激涕零,完全成了他爹最孝顺的好大儿,即便李祺手中有让朱棣动容的底牌,他也只有六分把握,能让朱棣把李善长从逆臣录中摘出来。 注意,这还仅仅是摘出来,让李善长成为一个清清白白的庶人。 至于追封谥号、恢复韩国公爵位,乃至于如同其他开国功勋一样追封王爵,甚至配享太庙,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至于会不会因为和朱高炽的亲近关系,等到靖难时被建文帝刁难,那不在李祺的考虑之中。 难不成建文帝还会因为这个杀了他不成? 最多就是赋闲而已。 李祺本来就没打算在建文朝有太深的牵扯,建文朝于他而言,就是刷声望和刷朱棣好感度的东西。 李祺还在宫中,没有下朝。 李芳和李茂皆在国子监中,不曾返家。 是以正堂中只有临安公主和李显穆接待朱高炽。 “姑母,这是侄儿为三位表弟带的一些小玩意儿。 听闻显穆表弟于读书一道颇有天资,为兄远在北平,不能照料,深感有愧,这套文房四宝特意送给表弟,虽然不甚珍贵,亦有为兄一片拳拳之心,还望表弟收下。” 说是不甚珍贵,但临安公主出身天家,眼界极高,那分明便是当初江南送进宫中的贡品,乃是先帝赐给燕王的御赐之物。 她正有些犹疑该不该收,这交结藩王可不是小事,又忽的想起李祺的嘱咐,心下一松对李显穆道:“穆儿,长者赐,不敢辞,既然你表哥送你珍品,你便收下,且去书房中取一物来,回赠于你表哥。” 朱高炽正要说不必,李祺已然从外间走进,一进来便看到了身躯颇大的朱高炽,当即笑道:“有劳世子多等。” 朱高炽连忙起身行礼道:“姑父乃朝廷重臣,又是长辈,如此道,实在折煞侄儿。” 李祺洒然笑道:“什么重臣,不过是个推砚捻墨的学士,朝政自有九卿五府,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朱高炽神情肃然道:“孔圣翌日也困守陈蔡之间,姑父宗家盛子、天下名儒,身负传承往圣绝学重担,虽六部五府、公卿绮罗,亦不能当姑父之贵也!” 他言语诚挚,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李祺招呼着他坐下,唠起家常来,“燕王殿下如今如何了?” “父王身体康健,只是听闻皇祖父去世的消息后,泪难自制,有母亲照料,当是无碍。” 李祺又讲起曾经他和朱棣在京城中的旧事,言语中颇有感怀之意。 朱高炽是真的非常感动。 朱元璋去世后,最伤心的自然是藩王,不是因为失去了父亲,而是因为新皇大概率会削藩。 现在已经不是封建早期,而是各项制度都成熟的大明朝,谁都知道新皇不可能留着一个个手握重兵的叔叔守在边境。 削藩,势在必行! 此番朱允炆召诸王之子进京前,便有藩王担心朱允炆会扣押诸王子。 在这种时刻,藩王已然不是尊贵之躯,而是可能会引起大麻烦,带来祸事的源头。 在这种时刻,李祺做出这种不排斥、甚至亲近的姿态,如何能不让朱高炽感动呢? 二人又交谈甚久。 临了李祺亲自送朱高炽出门,走到门外后,突然说道:“天将要转凉,一路北上愈发森严,世子当及早准备厚衣御寒,早日返回北平,千万不要着凉了。” 朱高炽闻言一愣,目光落在李祺脸上,眼中幽深,他惊的后背炸起,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走远。 “驸马很重视妾身这个侄子?” “腹藏锦绣,命格贵重。” (本章完) 第46章 当廷争辩 第46章 当廷争辩 一朝天子一朝臣。 朱元璋于闰五月驾崩,六月,命兵部侍郎齐泰为兵部尚书,翰林院修撰黄子澄为太常卿,方孝孺为翰林学士,参与军国事,朱允炆几乎事事询问这三人,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这三人某种程度上便是宰相的职责。 朱高炽得了李祺的暗示,以父亲患病为由早早离开了京城,他前脚离开,后脚就有藩王对皇帝不满的流言在京城中流传,至于是怎么传进来的那就不知道了,总之皇帝甚是震怒,召集诸大臣于奉天殿议论此事。 奉天殿中群臣互相交视,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都知道皇帝这是借题发挥,就是想要削藩而已,不过有汉朝晁错之事,根本没人主动提这件事。 最终还是黄子澄站出来说道:“启奏陛下,分封藩国乃是弱干强枝之策,自古便有大害,汉时七国之乱,晋朝八王之乱,乃至于前元诸王攻伐,皆因为藩国太强,不服朝廷管制,而如今各王自治,恃险争衡,又如秦晋二王多有不法,岂能指望心向朝廷乎?防之惟恐不及,臣请削藩!” 庙堂之上,群臣皆面无表情,闻言只是嘴角微微扯动,既不附和同意,也不出言反对,纵然是李祺,也不过站在队列之中,如同泥塑而已。 削藩乃是大势所趋,反对削藩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自然是没有的。 所以他不会出声,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后面之事。 历史上,在洪武三十一年的八月,建文皇帝朱允炆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命曹国公李景隆调兵突袭河南,周王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全家捉拿,绑赴京师,贬为庶人,迁往云南。 那个时候,才是他该出场的时机。 削藩之策便如此轻而易举定下。 比朱允炆想象中还要快。 他望着满殿高呼圣明的朝臣,此刻是真正感受到了成为皇帝的至高无上,所有人都臣服在他的脚下。 …… 八月,周王果然如同历史上那般被绑缚进京,同行的还有周王妃等一干周王宫中的宫妃,他们的未来如同风中的烛火,已然飘摇若熄。 这些藩王在地方上的确是如同土皇帝,可在京城中,他们甚至不如一个京官,因为京官至少有同党,进了大牢后还有人奔走捞他们,而藩王进了大牢,群臣要么冷眼旁观,要么落井下石。 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中央和地方的权力之争,朝廷削藩后,他们这些京官的权力将会极大增强。 奉天殿上,建文帝向众臣宣布他和建文三傻商议出的对周王的处理结果——“废为庶人,流放云南”。 果不其然,正如同朱允炆所预想的那样,满殿群臣几乎都没什么反应,别说流放云南,就算是把周王杀了,也和他们无关。 他正要下旨,便见到朝列有一人迈步而出,一道声音响彻大殿,“臣李祺有本奏!” 方才还寂静无声的大殿顿时如同活了过来。 上首的朱允炆有些懵,他没想到李祺会在这时出列奏事,朝堂上的文武群臣皆是好奇的望向李祺,不知这位驸马在此时出列打断皇帝,有何要事。 一种颇为疯狂的想法出现在众人脑海中,难道这位驸马所奏之事,是和周王有关? 他疯了? 削藩乃是国策! 谁阻止这项国策就是和皇帝作对,在先帝将朝堂上的跋扈武将杀尽后,现在还有谁能够对抗皇帝? 没有! 纵然新皇还这么年轻,但他绝对是大权在握的。 况且李祺又凭什么来对抗皇帝? 是他那卑微的正五品大学士之位吗? 他或许唯一可以凭借的身份便是他是皇帝的姑父,是长辈,可现在皇帝把亲叔叔都关起来了,一个姑父又算得了什么? 还是李祺认为他士林中的显赫地位足够对抗皇帝? 若今日李祺敢议论藩王之事,他或许就连正五品大学士之位都留不住,要彻底离开政坛了! 朱允炆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色颇有些难看的问道:“李卿可有要事?” 李祺正声道:“启奏陛下,臣以为将周王废为庶人,流放云南甚是不妥。” 他话音落下,殿中仿佛就连空气都凝滞在一起,安静的落针可闻,下一瞬,沸反盈天! 还真是和周王有关啊! 这李景和难道是疯了不成? 李祺自然不是疯了,今日之事他已然模拟了好几次,完全是为了立一个新的、立于不败之地的人设。 “李卿这番话,朕听不懂,周王有罪,朕依国法,将其废为庶人、流放云南难道有何过错吗?” 李祺躬身道:“陛下,臣并非不赞成削藩之策,藩王坐大,弱干强枝,于国有害,但臣以为削藩不该这般削。 周王乃是先帝嫡子,又是陛下的亲叔叔,废除其兵权封地,再寻一山清水秀之地,将其圈养其中,使其做一富贵散人即可,何必要喊打喊杀,使天家之情受到损伤呢?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若是其余诸王因周王的下场而生出反意,难道是朝廷所想要看到的吗?” 李祺之言,让群臣皆思虑起来,听起来倒是颇有几分道理。 “臣以为陛下当亲临天牢,为周王披衣,而后致以歉意,叙以叔侄之情;再将为陛下献计之人贬出应天,这等离间天家之人,又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轰!! 李祺一言激起千层浪,朱允炆、方孝孺、黄子澄、齐泰四人脸色齐齐大便! 朝中群臣皆是瞠目结舌的望向李祺,他们是真的搞不懂他要做什么。 李祺自己心中则暗笑,外人当然看不懂。 他为自己打造的人设之中,首先他的态度必须是赞成削藩的,因为不仅朱允炆要削藩,之后朱棣也要削藩。 其次,他是真的要救周王吗?也不是。 他只是要在藩王以及天下人中间立个人设而已——他劝过朱允炆给诸王一个好结局的,只是朱允炆没听。 这样他既做了建文的忠臣,又在未来的朱棣面前卖了好,简直是完美。 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若是真的劝动了朱允炆,他不那么暴烈的去削藩,那之后还真不好说了。 是以,他最后让朱允炆致歉,然后贬斥齐泰、黄子、方孝孺三人。 在新皇登基后,最需要建立威望之时,朱允炆绝不可能听从他的意见,而建文三傻也需要在朝廷上树立权威,必然将他视为眼中钉,全盘否定他的建议,贬斥自己,以及更加严厉的处理周王! 这样才能让天下人都看到,现在的朝廷到底是谁做主! (本章完) 第47章 不足与谋 第47章 不足与谋 “李祺!你有何胆,竟敢于圣尊之前,道如此狂悖之言?” 黄子澄直指李祺,怒发冲冠,须发乱摆,大喝道:“周王残暴,圣上万尊,你岂敢让陛下与区区罪王致歉,失望天下人心,又构谗当朝重臣,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朝堂之上的一切都不出李祺所料。 他成功的激怒了建文帝和建文三傻! 齐泰心中亦是极怒,但三人中他是唯一稍微聪明的,历史上倘若建文帝听从他的话,朱棣可能已然死千万次了。 此番他虽然不知道李祺为何要道出这等狂悖之言,却意识到这是将李祺赶出朝堂的绝佳机会。 虽然李祺没什么实权,可他就像是一面旗帜,留在朝堂上就足够膈应人了。 是以待黄子澄言罢,齐泰便接声喝道:“李祺,世道自有人心,周王残暴岂是虚言? 陛下处置周王乃是大义灭亲之举,他被废为庶人天下必然举手称快,反而是你在这殿上挠挠而言,有中伤圣尊之意,无君无父,岂有面容视天下盛情人望? 陛下,臣请您降旨,追究李祺罪过,他再立于庙堂之上,实在是有失于天下人心了。” 殿中群臣无论南北,皆是长叹,周王被抓的确是大快人心,在先帝诸子中,这位周王也算得上比较拟人的一位,李祺此番为周王说话实在是不智,简直是弃大势人心于敌手。 一众北人心中急切,陈英、解缙等人更是不解,不明白李祺怎么会牵扯进此事中。 可是,就连齐泰都能找到的弱点,权变属性极高的李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绽罢了。 恐怕任谁都想不到湘王朱柏会刚烈到直接举家自焚来反抗建文帝吧,和其余诸王不同,湘王朱柏名声好、威望高,他被逼死彻底让燕王朱棣没了侥幸。 朱允炆啊,你现在以周王残暴来废掉他,等到湘王朱柏自焚的时候,我看你还能怎么狡辩,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声望,不能怪姑父把你当精英怪刷了。 对黄子澄和齐泰的言论,李祺没有再回应,这落在其余人眼中就是李祺已然词穷了。 解缙眼见不妙,便想要出列为李祺抗辩,可李祺破绽太大,即便是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朱允炆心中大快,一旦占据优势,他那种伪善的面目就生了出来,他又想起先帝临终时的嘱咐,犹豫了一瞬后道:“李卿毕竟是临安大长公主的驸马,是朕的姑父,就此重罚他恐怕不能让天下人心安,便禁足公主府半年,罚俸一年,以使天下臣民都知道,朕不是不能容至亲之人,实在是周王不法,有失人望,朕为天下而废其王位罢了。” 李祺听着这番话心中只想笑,这和后来建文帝下的那条“勿使朕有杀叔之名”有什么区别,前边臣子冲锋陷阵,他在后面珍惜自己的羽毛。 一个皇帝连这么一点小锅都不敢背,又有什么资格能够扛得起整座天下? 对李祺而言,这场戏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幕,该给它一个完美的收尾了。 李祺脸上显出一丝颓唐之色,他嘴唇微微颤抖,眼眶瞬间红了,带着一丝悲切缓缓道:“陛下,臣难道不知周王不法,残暴不堪吗? 只是臣受先帝临终所托,辅佐陛下,为陛下画策。 是以臣明知周王之所为,还是不顾惜个人的些许名声,而向陛下进言,只是为大明天下罢了。 没想到最终却……” 李祺再说不出话来。 “齐泰、黄子澄!” 李祺将视线落在二人身上,厉声道:“竖子不足与谋!竖子!不足与谋!” …… 朝堂上不欢而散,李祺被禁足公主府半年,临安公主满是担忧,欲言又止。 “娘子有什么想要问的便说吧,你我夫妻二人扶持二十余年,又有什么不能讲的。” “本想问夫君为何要在朝堂之上说那些放纵之言,却又想到夫君有天纵之才,行事自有章法,没什么可问的。” 公主又道:“只是可惜这般一来,穆儿的科举之道,怕是要蹉跎一些年了。 本想让他于天下之间一鸣惊人,如今看来,时势不再他这里。” 作为一个母亲,临安公主最先想到的还是她最宠爱的儿子。 纵然李显穆有才,可想要让一个人落榜是非常简单的,甚至用“年岁尚小,还需磨砺,以免生出骄纵之心”就可以打落一个人,得罪了皇帝和江南文人,未来已经可以看到了。 李祺自然知道此事,建文元年的应天府乡试和建文二年的会试,李显穆肯定是不能再参加了,但问题不大,推迟三年参加永乐年间的科举更好。 想必朱棣很愿意在自己手下出现一位少年英才,以佐证新朝气象。 十二岁的举人、十三岁的进士,依旧是天之骄子,况且李氏家族还要传承数百年,李显穆也不好把记录刷的太高,让后辈子孙连超越的心气都没有。 万一以后李氏出现更天才的后代呢? “母亲勿忧。” 李显穆自屋外笑盈盈走进,他年岁尚小,却已然明了世事,如同成人了。 “自古大丈夫哪有不经历磨砺而能够成就的,父亲曾在家族跌落最谷底之时,尚且能够逆势而上,有如今名满天下之盛,儿子最不缺的便是时间,纵然不能一鸣惊人,也定然叫天下知世间有我,父亲有后!” 李显穆此番话说的豪气纵横,这便是心中有底而万邪不能侵入。 “娘子勿忧,为夫百般谋划皆是为家族与穆儿。” 李祺让李显穆坐下,“我不会用穆儿的前途作为赌注,他一定会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踏着我的臂膀,直登青云。 我不曾见过的风景,穆儿会替我去见;我没能做成的事,穆儿会替我去做。”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深远。 但父母的期盼,有时候也是一种压力。 但李显穆乃是圣人的性格,是以,他只有无穷奋发向上的动力。 公主府的侍女上前布菜,三人谁也不曾再提起朝中之事,至于禁足、罚俸,不过了了而已。 不值一提! (本章完) 第48章 元宵之夜 第48章 元宵之夜 周王自然没有逃脱被废为庶人、流放云南的下场,听到此事后,李祺还挺高兴,人不经历挫折不成器,倘若真因为他让周王这狗东西免了流放这茬罪,不仅以前造的孽偿还不了,以后大明还少一个好医生。 李祺被禁足半年,在这期间没有皇帝的允许,外人是不能探望的,是以李祺便居在府中,不问世事。 当日朝堂之中的争论自然盛传于京中,初期掀起了一阵讨论热潮,不少学子认为虽然周王罪有应得,可李祺之言不无道理,乃是谋国之言。 只是如今李祺被禁足,这些为他发声的学子自然落不了好,以“谤言”的罪名被处置,京中反对的声音顿时一空。 周王被废为庶人的消息传到诸藩王之处,自然引起诸王惊慌,但反响还并不是特别大,因为周王地处中原,而且平日里确实多有不法之事,直到此时,诸王大多还是不相信朱允炆会把诸王全部废掉。 因为自古以来只有秦朝才不用宗室! 可建文帝削藩的脚步没有停下,顺利削掉了实力强大且地处中原的周王,给了朱允炆极大的信心,他削周王的一大目的便是削弱燕王的臂膀,自然开始着手对付燕王朱棣。 …… 话说当初朱高炽得到了李祺的提醒后,带着两个弟弟一路狂奔猛逃回燕藩。 燕王朱棣和燕王妃徐妙云见三个儿子如此狼狈的回来,顿时心中一紧,连忙问道:“可是应天发生什么大事,使我儿如此狼狈?” 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两个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朱高炽示意进入父母进入内室密谈,而后将他进入京中后发生的事情都汇报了一遍,最后忧声道:“姑父虽然不曾直言,但却暗示的明显,定然是朝廷要削藩了,而且就是针对我们燕藩,而且结果可能很差,父王要早做准备。” 朱棣和徐妙云瞬间脸色便变得煞白。 若说朱棣对皇位没有心思,那简直是胡扯,但他是极聪明的人,从来都没想过造反。 因为根本不可能打的过朝廷! 在朱棣看来,除非所有藩王同时起兵,否则以区区燕藩之地,朝廷有十种方法平定叛乱。 做准备? 能做什么准备? 朱棣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装疯卖傻,看看能不能躲过去,另外他也想看看建文帝到底要怎么削藩。 没等多长时间,周王被抓往京城,废为庶人、流放云南之事就传到了北平,周王是他最后一个同母弟,再加上李祺的提醒,他几乎瞬间就明白,朱允炆这狗东西真的要对自己下手了。 朱棣自己想了想,直接气笑了,“宗藩之首,宗室之长,怪不得要对本王动手。” 秦王和晋王都死在了先帝前边,燕王就成了宗室中最年长之人,而且他还成了先帝事实上的嫡长子,他名声也好,在朱元璋的儿子里面,朱棣这种不拟人的很少见,当初若是秦王有朱棣的名声,皇位不一定落在朱允炆头上,再加上燕藩乃是九大塞王之一,实力强大,能征善战。 朱棣想了一圈,自己都觉得自己没有幸存的理由,彻底死心了。 但他还是没想造反,心中还有一些侥幸。 “周王一直以来都狂悖不法,残暴不堪,朝廷治了他的罪,天下称快,所以废为庶人又流放云南,但我一直以来都奉公守法,没有罪过,且为朝廷立下大功,无论如何,朝廷不可能像是对待周王那样对待我。” 徐妙云也这么认为,夫妻二人商议后,还是认为应该按兵不动,不能和朝廷对抗,只在私下将王府亲近都派出去,若是事有不逮,还是要殊死一搏。 只是二人都不希望走到那一天,殊死一搏,怎么看都是有死无生。 …… 朝廷对北平动作频频,不像是对付周王那样直接擒贼擒王,面对实力强大的燕藩,朱允炆选择了先削弱燕藩造反的力量,这让朱棣愈发的不安起来,只能在王府中装疯卖傻,以求自保。 京城中的李祺则在公主府中悠然自得,这场朝廷和藩王的争斗,和他们这些非王宗室却没太大关系,正相反,朱允炆还多次赏赐以体现他对亲眷的优待。 京中自李祺被禁足后,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三人又相当于位居宰辅,南人风头一时无量,这等前后对比让一众北人皆是心中愤愤。 好在李祺当初得势的时候,并不是完全打压南人,无论是解缙,还是他的弟子王艮,以及不少出身寒门的南人学子,还是站在李祺这边。 又因为李祺只是被禁足,又没有治罪,再加上李祺不时让李芳、李茂将他手写的经文注释带去国子监中,是以针对他的风声涌起一阵后便渐渐衰落下去。 朱允炆即位半年后,洪武三十一年彻底走到了尾声,属于洪武时代的最后一点也要从世间抹去。 一直到元宵节时,李祺还在禁足之中。 从周朝开始,除了宋朝之外,历朝历代都有非常严格的宵禁政策,但元宵节时是放开的。 每逢元宵节,京城中便会化为不夜之城,到处都是灯火会,现代人对大唐盛世长安的所有想象,都会在这一日中变成实景。 这是建文年间的第一个元宵节,朱允炆早就让官府好好布置一番,要写下无数的诗篇和文辞来纪念赞扬。 公主府中自然也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李祺望着这一幕幕繁盛的景象,轻饮一杯酒,又有谁会知道,这竟然是建文年间,唯一一次大肆庆祝的元宵节呢? 等到朱棣起兵靖难,朝廷就再也没有精力来做这些事了。 府外已然响彻了欢声笑语。 恍然间有微风拂过,自紫金山上,落在秦淮河畔,而后是温婉动人的美曲妙音。 自古论元宵诗词第一,非稼轩莫属,一曲《青玉案》,道尽了宋时的夜色繁华,纵然这繁华的背景之下,是腐朽与苟安。 可又有谁能说一句盛景不美呢? “东风夜放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李祺饮酒,而后唱起。 他回想起了前世,那是真正的盛世,那里的夜晚从来都是常明的,而不是这里,终日漆黑,万籁俱静。 “何时可复见那盛世之景?” (本章完) 第49章 国有名王 第49章 国有名王 建文元年三月末,李祺被解除禁足,他的本职并没有被取消,于是自然便回到了朝堂之上。 奉天殿上,朱允炆挥斥方遒、意气风发,齐泰三人春风得意,着红紫之衣,燕王在北平装疯卖傻,一定程度上打消了建文帝的疑心。 在御前会议上,第二轮削藩正式被提出,李祺安静坐在角落中。 齐泰望着以武英殿大学士身份参与御前会议的李祺,眉心微微皱起,心中暗自懊悔:竟然忘记将李祺解职了,若是消息走漏岂不是不妥? 朱允炆亦是此刻才想起李祺竟然依旧是大学士,他还知道李祺手中有他皇爷爷留下的一道用来制衡齐泰等人的旨意。 是以见李祺对抓捕代王、齐王、岷王之事没有再出声反对,便将此事按下不表。 但李祺自然不可能真的完全不出声,御前会议的过程会完整记录下来,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流传到后世,但李祺不会去赌。 况且,他是要做圣人的。 所以他一直以圣人的各项要求来严格规范自己,包括任何会出现在史书上的一言一行。 不为三王发声不过是这三王不值得出言罢了,高洁如天上青云的圣人,怎么能一直为手中沾满血腥的凶徒出言呢? 况且周王流放后改过自新,而齐王、岷王、代王依旧如旧,在李祺心中,这便又大有不同了。 …… 朱允炆派出捉拿四王的人非常顺利,面对拥有大义的朝廷,实际上这些藩王并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 莫说齐王、岷王、代王,纵然是九大塞王,也不过是一道旨意而已! 历史上的朱允炆削藩能把自己皇位削没,简直废物至极! 皇帝连削四王,声震天下。 这四王皆是多有不法之辈,诸王虽是震撼,却诸如湘王、蜀王这种老实人,并不以为意。 在这过程中,李祺一直一言不发,让朱允炆愈发满意。 当他们将主意打到湘王朱柏身上时,一直以来都沉默的李祺,终于时隔许久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臣不赞同议罪湘王,朝廷既然要削藩,先前削的也都是洪武时期便多行不法的藩王,那对于声望清白的藩王,不仅不应该责罚,正相反,应该奖励,以为天下人树立榜样,也证明朝廷削藩乃是为了大义,以及为天下人谋福祉。” 李祺面无表情的望向群臣以及皇帝,轻声道:“向陛下进言是臣的本分,这是微臣的一点微末之见,是否采纳全由圣尊之心,臣再叩首。” 说罢便再次退到众人后面去,好似方才的一幕不曾出现。 说话这么平静的李祺甚至让方孝孺等人都觉得有些不习惯,他们还以为李祺依旧会怒斥,本来这次都打算彻底将他赶出去了。 看来是先前的禁足让李祺明白了如今已经不是洪武朝! “御前之议本就是让诸卿畅所欲言,方才李卿之言虽是一家之言,朕亦不偏听偏信,当详作考虑。” 李祺眼中带着些许困惑,纵然穿越一遭,纵然他此刻就站在这御前会议之中,他依旧不明白,为什么建文帝要削湘王? 难道真的是因为二人年龄相仿,湘王从小处处都比朱允炆要强,于是朱元璋更宠爱湘王,而让朱允炆嫉妒吗? 他不明白。 一个皇帝,难道就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吗? 最终,朝中大臣在开会讨论后,决定派遣军队把兵器藏在装满木材堆的车子里并伪装成商队,进入荆州城,而后将湘王拿回京城问罪。 李祺面上虽无表情,心中却又是一阵无语。 堂堂皇帝,正经的中央朝廷,去问罪藩王,竟然还要玩这种阴诡的手段。 堂堂正正的派遣使臣前往藩王封地,明确的说有人在朝中弹劾,要藩王进京陈述辩解,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吗? 这堂皇的奉天殿,没有半点宏大气息,倒像是民间斤斤计较的奸商,让人失望。 朱允炆啊! 你哪有半分人君之相? 方孝孺啊! 你又有何面目与我李祺并为天下儒宗魁首,甚至还借江南之势、皇权之势压我一头,阻我圣道呢?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荆州湘王府,月朗星稀,湘王朱柏举杯对月高歌,吟诵着唐朝张九龄被贬荆州时思念亲人的千古名句。 他姿容甚美,王妃吴氏伴于身侧,真是一对璧人,夫妻二人虽膝下无子,感情却甚好。 “父皇,孩儿想你了。” 朱柏又是一杯酒下肚,湘王妃吴氏在一旁甚是心疼,只能再度劝慰道:“先帝宾天甚久,王爷莫要过度哀凄伤身了。” 朱柏这些年本就寄情于山水玄道,自朱元璋生病后,他不能前往探望病情,驾崩后身为儿子不能参加葬礼,更是难过的数次想要追随之而去。 吴氏暗暗垂泪难过,当初她和朱柏有两个女儿,都幼年夭折,后来朱柏连一个孩子也没生下,偌大一个王府连个孩子也没有,若是有孩子的话,定然要比如今情况更好。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朱柏大概是喝的有些多了,拉着吴氏的手于府中高歌,而后又兴尽悲来落泪道:“王妃,为何求道总是没有结果呢?何时我才能脱此肉身,成就天灵之道。” 朱柏钟情于山水道教,曾多次于武当之上题词。 吴氏将他轻轻环在怀中,温柔道:“王爷,明日妾便随王爷去武当好不好,今夜已晚,夜露甚重,我们回房休息吧。” 说着便搀扶着朱柏往后院去。 后日便是十五,皎月高挂于天,若银盘挥洒,好似为夫妻二人披上了霞月之衣。 湘王夫妻二人自然并不知道,伪装成商队的军队已然在路上,临近了荆州城,明日便会进宫,湘王府的灭顶之灾便在旦夕之间。 滔滔江水、巍巍山岳不曾为任何人停留,更何况天上的皎月繁星、夜幕星辰。 打更声起。 打更声落。 东方拂晓,天际翻起鱼肚白,有灿金色霞光落下,照在清晨王府中。 天亮了。 (本章完) 第50章 慨然赴死 第50章 慨然赴死 黑沉压压的朝廷大军在所有人始料未及时包围了王府。 温煦的太阳照在闪烁着寒光的兵戈与弩箭上,而后对准王府,反射的光落在街头巷尾时,整座荆州城的士人百姓都在惊骇中失声。 不敢置信! 难以置信! 即便是皇帝朱允炆连续削了四个藩王,已然震动天下,让所有人看到了这位新皇的狠辣手腕,也不曾有人想到,有朝一日,湘王府竟然会被朝廷大军包围。 湘王年近三十,一无子嗣,二无兵马,三无亲朋故旧,四不曾枉法,每日就是读书、作文、潜心修道。 大概只有秦二世胡亥,那个连公主都杀的蠢货才会削这样的藩王吧。 可现实正在眼前,朝廷的大军包围了王府,足以攻破城池的武器对准了王府,看架势随时都可能会攻破王府,李景隆要带湘王回京问罪! 湘王府中,早已是慌乱一片,阖府上下,全无头绪,不知这滔天大祸,如何会落在王府之上。 正堂之中,湘王手中握着外间递进来的谕令,气的手都在发抖。 “私印宝钞?” 他猛然大笑,却声音悲怆,“本王的这个好侄儿,构陷本王甚至都不愿意用个好点的理由吗? 私印宝钞之罪,如何能服天下人心!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本王!” 大明朝谁不知道宝钞就是垃圾,私印出来的宝钞价值能不能比得上成本都是两说之语! 王妃吴氏望着湘王之态,面如死灰,她与湘王夫妻十几年,如何不知道湘王性格之刚烈,朝廷如此羞辱他,他绝不会就此认罪。 果不其然。 朱柏悲怆笑道:“古来大臣遭遇昏暴之君,皆一死以明其志,不欲死者,乃受辱于狱卒、伧徒,本王乃高皇帝血胤,天家贵胄,死则死矣,绝不可使此身此血见辱也!” 吴氏亦泣泪执朱柏手,“昔日新婚时,你我夫妻二人曾相诺‘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今日大祸临头,君意赴黄泉,妾随君亦然,黄泉下相见,生死无二言!” 此言道出,朱柏已然泪流满面,“娘子,是为夫对不起你,若有来世,愿你不再入皇家为妇,而得万安喜乐。” 吴氏俯入朱柏怀中,亦是哽咽却一字一顿,如铁水浇筑般坚定,“若有来世,还要嫁于君怀,执子之手,与子共赴山海,共面生死祸福。” 朱柏亲自点燃了这煊赫的王府,他放声大笑着,声音中没有喜意,却有一丝畅快。 “唏律律!” 有白马跃入庭中,而后在朱柏面前跪下,那双颇有灵性的大眼中流着泪,白马不住嘶吼着,好似在祈求着朱柏骑乘着它离开。 再一看,王府中已然处处燃起大火,那些木质的建筑以及条条垂落的经幡布料熊熊燃烧着。 “你快些走吧!” 朱柏拍着白马的脑袋,满含着不舍,“去找一个新的主人。” 那白马却颇有灵性,怎么也不愿意离开,朱柏蹲下身泪道:“你也愿意陪本王赴死吗? 好马儿! 本王曾以为你能陪着我纵横沙场,可惜了你这千里之能,那便陪本王走这最后一遭吧。” 说罢他翻身上马,又向王妃伸出手,夫妻二人皆上马后,白马挺直了身子,它高扬着头,傲然的望着那些汹涌而来的火焰。 “轰!” 王府的大门被轰开了,外间的大军见到王府起火,李景隆顿时急了,他只是奉命要把湘王抓回去,他和湘王无仇无怨,可没想过逼死湘王啊。 刚刚冲进来李景隆便目眦欲裂大声吼道:“湘王!不可!” 湘王朱柏一手搂着王妃,一手提着弓,见李景隆与军士冲进来,当即悲声怒喝道:“李景隆,你回去告诉皇帝,本王无罪,也绝不认罪! 皇帝为了削藩,有心构陷,本王辩无可辩,亦不想再辩,屈辱于尔等之手,这便遂了他的意,本王要去黄泉面见高皇帝和孝康皇帝,向他们诉说冤屈!” 说罢,一夹马腹,那白马颇有灵性,径直向着已然摇摇欲坠的火场冲去,高高一跃便跃过了极高的火焰。 李景隆望着决意赴死壮烈的湘王,只觉腿一软,心中生出寒意,眼前一黑,“完了,这下完了。” 湘王朱柏回身望向所有人,幽然的声音自火中传出,敲击在每个人心间,“没有人可以诬陷本王!纵然他是皇帝!” 话音落罢,整座正堂在大火中轰然倒塌,淹没了最后一丝生机,李景隆倒退了两步,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他不明白。 他展开双手,有些恐惧,他的手上竟然沾染了湘王之血! 若是他因此而显贵,史书上会不会留下“湘王染血,景隆以贵”的名声? 若这是代王、齐王之血,他还能稍微安慰一下自己,可这是湘王,一位从无过错的贤王! 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奉皇命而行啊。 “国公,这该怎么办?” 李景隆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咬了咬牙,厉声道:“还能怎么办,回京禀报陛下。” 顺便把这件事抛给方孝孺他们,这些文官最坏,一定能妥善处理,况且这主意本来就是他们出的,自然没有让本公背锅的道理。 大概任谁都想不到,一小簇星星之火,在荆州燃起,俄而划破天际,于北平化作足以颠覆建文江山的燎原之焰! ———— 建文间,诬湘献王坐伪造宝钞事,王怒,复与王妃痛饮泣别,洒地沾湿,继之以血,具衣冠,焚其宫室、美人,乘马执弓,跃入火中死,阖宫皆从之。——《湘献王神道碑文》 …… 建文间,辄废藩王,周、岷、代、齐皆废以庶人,又坐湘王,朝臣俱不敢言,独祺廷中抗辩,先后为周、湘请,建文不听,反加斥之。 湘王死,民皆哀之,有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高皇血胤不相容”;亦有歌曰:“高皇留臣一十二,唯有李祺忠社稷”。——《儒林正史》 (本章完) 第51章 但行好事 第51章 但行好事 湘王竟然死了。 李景隆带回来的消息堪称石破天惊。 纵然是朱允炆也呆愣在殿中,他即便是再想削藩,也没想过要把亲叔叔逼死,更何况是湘王。 “湘王死了,湘王怎么会死呢?” “朕只是要议他宝钞之罪,朕甚至不会废掉他的王位。” “先生。” 朱允炆望向方孝孺,眼睛通红,喃喃道:“该死的人没死,最不该死的湘王死了! 天下人会怎么看朕?” 方孝孺也很头疼,他万万没想到湘王会这么刚烈,竟然会直接自焚。 以孝治天下,结果把没有过错的亲叔叔逼死了! “陛下,臣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最要紧的是将此事定性,绝不能放任流言横生,以损伤了朝廷和陛下的颜面。” 这话的潜台词很明显,湘王死了不可挽回,但他不能没有过错,他若是没错,岂不是朝廷错了? 朱允炆霍然直直望向方孝孺,良久,他才无力摆摆手道:“就依先生之言。” 荆州到应天不过咫尺而已,湘王之死的消息根本就瞒不住,建文帝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召集群臣进宫,但此事还是第一时间在长江中下游传开,继而向着大明南北诸省而去。 …… 临安公主府,李祺整理着朝服衣冠,临安公主眼眶通红,她自然已经知道朱柏自焚而死,她比朱柏大了十一岁,曾真心的疼过朱柏,在早熟的古代,长姐如母,是以她的难过伤心无以言表。 “夫君,妾知道你今日定会仗义执言,十二弟从小到大都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他死的冤枉,若是没人为他发声,他真要永世堕入黄泉,不得翻身了。” 言语中已然对皇帝侄儿极度失望,临安公主甚至能猜到皇帝接下来会做什么,无非是给十二弟身上泼脏水,说他畏罪自杀。 李祺没说话,只是神情认真的再次点点头。 一切准备就绪,李祺出府,方一出府便见到府外零落站着一些人,有学子、有官员亦有普通的行商、百姓,这些人面容大多有些憔悴,有的人看着奔行了很久,他们向着李祺行礼后便离开了,不发一言,李祺却陡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些人可能是从荆州而来的吧。 而他曾为湘王仗义执言。 他坐上马车一路往皇宫而去,路上不时有人指着他的马车道:“那便是临安大长公主的驸马李祺李大学士,就是他为湘王仗义执言,若是皇帝听他的,湘王定不会死。” “可惜了,湘王殿下是个好人。” “慎言,那可是朝廷……” 李祺攥紧了拳,人常言道:民心如流水,易散而难聚,天下大势就在人心之间,势之变幻,就在旦夕。 马车走到朱雀大道时,突然停了下来,赶车的马夫急声道:“驸马,前面有士子拦路。” 士子拦路? 李祺眉头一皱,难道又是江南士子要来作妖?可自己已经很低调了,拦车做什么。 一边想着一边挑开车帘,他放眼望去,却不是他想象中的江南士子,而是许多受过他恩惠的北方士子和南方士子,最前面站着他的弟子王艮。 这些人见李祺出来后,齐齐向前而来,围在车架前。 “李师,事已至此,请保重自身。” “湘王已矣,还请李师节哀。” “李师,您曾教导过学生,退步是为更向前,还请节哀。” 王艮泣泪跪在马车前,“老师!” 这些士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 李祺愣住了,而后一股酥麻之意从脊梁骨陡然传到了他的头皮上,他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 自洪武二十三年返回京城以来,李祺一言一行皆用圣人的规矩要求自己,他或许是个假圣人吧,可他装的很像! 当初廷中李祺为湘王发声之事朝野皆知,而如今湘王自焚,外人不知道,可这些曾近距离接触过他的学生,却知道李祺是何等光明之人,自然知道他一定会在廷中抗辩,为湘王请命! 可如今朝中陛下锐意削藩,信重方孝孺等人,李祺上书不过是以卵击石,虽然皇帝大概率不会杀他,但必然会彻底失去圣意。 他们可不曾忘记,李祺身上还背着李氏的罪孽,若当真如此,李氏平反就再无希望了。 李祺没想到他们会聚集在这里,为保全自己而努力,来到这世间近十年,终究是有些用的。 他李祺或许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圣人,可受他思想所影响的人中,日后总会有圣人出现。 这天下的读书人,也不尽是猪狗之辈,皎皎于其中者,亦不可胜数。 正如鲁迅先生曾说过的:“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诸生所想所愿,我已知晓。” 李祺向诸生回礼,而后平静道:“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够再为诸生授学,往日里我曾对诸生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今日我再向诸生言: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仅此二句,再不复言。 请诸生各自归去,我去也!” 说罢李祺回到马车中,马夫一扬马鞭,那车架便再次轰隆隆向前而去,唯独留下车架之后的一众学子,注视着车架走远。 突然有学子说道:“早就知道会如此。” 周遭响起一阵叹息之声。 “李师心坚如铁,乃是明心见性的圣贤,又岂是我们这些挠挠之语所能改变。” “学士曾言:为道纵死心如铁,今日之事早有预料。” “李师曾是公侯冢子,又经历家族剧变,于生死间有感悟,继而成就今日,他的境界又岂是我们所能够揣测的。” “究其根本便是朝廷根本不该治罪湘王。” 王艮想起了老师曾教导过他的——“过于刚直的人难以活下来,有时我们不得已算计人心、大势、玩弄权术,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该逆势而上时,虽死亦无憾。” 言犹在耳。 一道道夹杂着叹息之声的交谈声渐渐远去。 李祺的马车落在宫门前,他下车时见到许多朝臣已经到了,众臣自然也看到了李祺,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当初李祺是不赞同治罪湘王的,而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知道李祺会不会在殿上发难。 细细想来,还真的是非常有可能。 李祺虽然不以直谏著称,但在大是大非之前,他是一向非常不绕弯子的。 尤其大家都知道先帝临终前,也曾单独召见李祺,虽然先帝没有点出顾命大臣,但李祺事实上便是先帝留下辅佐的臣子。 而以李祺对先帝的诚谨侍奉,他一定会纠正新帝的错误。 今日的朝会,怕是不会平静。 李祺自然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他平静的等待着宫门打开,而后随礼官进宫。 (本章完) 第52章 殿中抗辩 第52章 殿中抗辩 李祺手中持着笏板行在队列之中,礼官的声音在耳边响彻,依礼随着百官三呼万岁。 顺着白玉阶而上是渐次而开的窗棂,阳光撒入殿中,殿中的前列站着诸位公卿。 在视线的尽头是高高的御座,冕旒之后是年轻的皇帝,冉冉而起的烟雾笼罩着他。 大太监手中捧着圣旨在上首向群臣宣读: “湘王于王府畏罪自杀,人虽死,罪不可赦,又因其死前狂言悖悖,以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为其上谥号为戾,以昭告天下臣民。” 殿中顿时一惊,夫谥者,行之迹也;号者,事之表也,谥号乃是对人的一生盖棺论定,而“戾”是谥号中最差的几个之一。 即便他们都料到皇帝不会善罢甘休,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狠。 朝臣都不傻,知道皇帝为何如何苛待湘王,无非是为了朝廷的颜面,湘王已死,又无后人,连为他说话的人也没有。 不! 或许还有一个人! 满殿群臣的目光都落到了李祺身上,不出众人所料,李祺手持笏板从列中走出,他依旧面容沉静,不见怒色,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怒极了,他的眼睛如冰川、如刀剑,他明明孤身一人,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 他要去征讨谁? 李祺一出来,朱允炆就开始头疼,他甚至有些后悔上次为什么没有把他直接踢出朝廷。 “李卿可是有本要奏。” 李祺没有丝毫的拐弯抹角,直接便道:“臣不同意给湘王上如此恶谥! 湘王他一没有子嗣,二没有私兵,三不曾坐法,对朝廷忠心耿耿,这样的藩王,难道不应该作为天下表率供养起来吗? 可朝廷却逼死了这样的藩王,还有加恶谥给他,让他遗臭万年。 陛下说湘王有罪,不思悔过,臣有问,湘王有什么罪?是欲加之罪吗?” 朱允炆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李祺几乎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昏君了。 “李祺你狂妄!” 方孝孺眼见情势不可控,当即出列怒喝道:“焉敢如此指摘君父?你枉为天下儒宗!” 眼见方孝孺跳出来,李祺方才还稍显沉静的面容彻底被撕碎,怒意瞬间袭入脸上,笏板直指方孝孺怒道:“方孝孺!你这老匹夫,就是你这奸臣鼓动君父做下此事,竟然还敢在此饶舌?当真以为我大明朝堂之上没有忠正之臣吗! 圣人有云,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逼死湘王本就有过,尔等奸佞不劝谏君上向天下万方谢罪,反而鼓动君上错上加错,难道以为将脏水全都泼到湘王的身上,这天下就高枕无忧了吗? 你说我枉为天下儒宗,可我真想知道你难道就是这般教育子弟,凡事推诿、有错不改,而一路行到黑暗深处,以至于不可回头的吗?” 黄子澄也跳了出来厉声道:“李祺,臣子焉敢指摘君父有罪,圣躬于上,无尘无垢,岂容你于明堂之上置喙。” 李祺立刻就知道黄子澄想要将祸水东引,这是想要让自己和皇帝对立,而后被踢出朝堂,可他今日本就已经做好了最后一战的准备! 他就是要讨伐皇帝。 他就是要针对皇帝。 李祺顺着黄子澄的话厉声质问,响彻殿中,“皇帝难道就不会犯错吗? 若皇帝不会犯错,那亡国的君主们难道都是没有过错的吗? 那商纣王、隋炀帝难道也不能指摘吗? 如果皇帝不会犯错,那魏征又怎么能够名传千古呢? 如果皇帝不会犯错,他就不需要你黄子澄、齐泰、方孝孺咨询国事,你又在这里饶饶何语呢? 我等大臣直言进谏又是所为何事呢?难道是将皇帝正确的意见驳回,而采纳错误的吗?” 李祺的声音响彻在每个臣子的耳中,在君权至上、孟子被踢出孔庙的大明朝,这些话不是每个人都敢说的。 李祺厉声问道:“敢问陛下,难道真的是您授意逼死湘王的吗?” 朱允炆有些慌张,尖声颤道:“自然不是!朕与湘王自小一起长大,朕怎么可能逼死他!” 李祺步步紧逼,“既然如此,逼死湘王本就是大错,想要掩盖是不可能的,若是陛下诚恳的向天下发下罪己诏,言称这不是陛下的本意,而是由于奸邪小人在其中作乱,难道天下人以及诸王真的会怪罪朝廷吗? 自古以来朝廷中总是有奸臣! 臣请杀方孝孺、黄子澄、齐泰、李景隆,以正天下视听。”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方孝孺回过神来喝道:“李祺你妖言惑众,竟然逼言陛下而诱之,质疑朝廷国策。” 李祺猛然转过头,“议罪湘王不就是你黄子澄、方孝孺提出来的吗?你们鼓动着陛下为湘王定下恶谥,是想要掩盖你们曾经做下的愚蠢之事吗?可你们将大明朝置于何地?” 朱允炆也反应过来了,这已然不是逼死湘王又上恶谥是对是错的问题了,这涉及到了削藩路线之争。 是按照李祺先前的想法缓缓削藩,还是按照方孝孺等人想法彻底削藩! 事已至此,不可回头! 朱允炆的面色冷了下来,寒声道:“李卿,朕金口玉言,已然不可更改,湘王之死乃是畏罪,此乃公论,不必再议!” 皇帝一锤定音! 方孝孺等人微松一口气,眼中寒光闪烁,这李祺区区正五品大学士,手中既无实权,又无朋党,仅凭言语之利,便能刺的他们节节后退,实在是遇到最难缠的对手。 他们大概不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势,有种东西叫做大义。 李祺虽然没有实权,可是他携大势、大义而来,自然有排山倒海之威、之盛! 只是…… 皇帝是天! 再高的山、再深的海,也越不过天去。 李祺深吸一口气。 他后退两步,而后推金山倒玉柱跪在地上,向着建文三叩首! 这异常的举动顿时让群臣露出探究之色,让皇帝朱允炆提起了心,让方孝孺三人眉心紧皱,这位驸马又要做什么? 李祺抬起了头,望向朱允炆,他将在今日踏着朱允炆,顶着罪孽之族的名声,成圣! (本章完) 第53章 挂冠而去 第53章 挂冠而去 殿中沉静至极,几乎落针可闻。 李祺的声音并不如同先前呵斥方孝孺时那般愤怒,而是很平静,带着一丝明显的失望。 “陛下,臣李祺,本是先朝罪臣李善长之子,身负大罪,因高皇帝怜惜公主,而苟且存活于世间,后又召回京城,委以重任,可叹高皇天不假年,山崩宾天,高皇临终前托臣以大事,乃至于赐下手谕,以卫翼大明江山。 臣追高皇之殊遇,而欲报之以陛下,故而有周、湘王之请,此中之事,臣无有私心,只为大明江山社稷,此乃天地可鉴也!” 为臣之道,首在忠谨,李祺乃是先帝半个顾命之臣,甚至有先帝手谕,此言一出,朱允炆愤怒已然消散至半。 而李祺,则顺利的三言两语便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弱势的地位,这世上有太极以柔克刚之道! “于公,臣是陛下的臣子,有劝谏之责,于私,臣是临安大长公主的驸马,乃是宗家之属,陛下潜邸之时,也曾唤臣一声姑父,臣不愿见陛下被有心之人引上歧路。 湘王亦是如此,他比臣年小很多,臣与公主自幼照看,知道他乃是宗王之中的异类,可为大明之福。 如今他被人所害,公主与臣皆痛斥心扉,湘王临终之前,曾说要亲自去黄泉向先帝、孝康皇帝陈情,臣听闻只觉肝胆欲裂,先帝以情活臣,臣却不能照看先帝之子,是以殿上有激然之语。” 此乃以情动人之道,亦是忠正之道,李祺乃是宗家之长的身份,这本就是宗家之内之事。 可此言却直刺朱允炆这个皇帝,你的叔叔被你逼死了,现在他要去找你爹和你爷爷去告状了,看你怎么办! “如今陛下既然已有公论,臣便不再置喙,以伤圣上颜面。 只是臣探究圣人之道,已入至境,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臣依旧不同意议罪湘王,臣不同意为湘王上恶谥,臣不同意如此苛待诸王,此乃取祸之道。 臣依旧认为方孝孺等乃是祸国的庸臣,臣请斩之,陛下不愿,臣无奈,但忠臣岂可目视奸臣而不动怒乎? 臣决不与之立于同一青天之下! 臣有悖先帝信重,不能匡扶社稷,此乃臣的罪过,然臣已然三番五次,若今日臣死谏,恐陛下背负不亲之名,至今日,臣无愧于先帝也。” 方孝孺脸色铁青至极,想他这一生,声望卓著,享誉四海,乃是大明读书人的脊梁,真正的天下儒宗,纵然是先帝也重视他,将他选入太孙潜邸。 可偏偏遇到这个李祺后,流年不利,三番五次被其羞辱,现在更是直接被斥为奸臣,自古以来哪里有他这么憋屈的大儒。 或者,更应该说自古以来哪里有李祺这样的儒宗? 朱允炆脸色更是难看,这才登基多久就有一位先朝顾命,还是他的亲姑父要离开朝堂,而且是这么光明正大的失望离开。 他现在是真的有些后悔先前的选择了,早知道上次就直接禁足几年,哪里还有今日之事。 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李祺那些条件,他是一个都不能答应的,此事根本无解! 对于李祺而言,这场戏已然唱到了最后,该是落幕了,他根本就不会给朱允炆任何反应的机会! 李祺没有起身,而是依旧跪在殿中,他的神色很平静,先是将笏板放在面前,而后将乌纱帽取下,同样平放,最后他站起身来将公服于当殿之中褪下,迭好后与乌纱帽放在一起。 不疾不徐。 而后,他公服之下,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常服。 殿中诸臣已经震惊的说不出来了,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反应过来去阻止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褪去公服! 良久众人才回过神来,方才还凝神静气的殿中,几乎在瞬间嘈杂的如同要掀翻屋顶,一道道厉喝声传来:“李祺!你这是要做什么?这是君前失仪!这是大不敬!” 挂冠而去! 谁都没想到李祺竟然刚烈至此,要挂冠而去! 西汉末年,王莽的儿子王宇担心王莽树敌太多而进行血谏,被王莽大义灭亲而杀掉,逢萌看出了王莽的用意,认为这样的君王不值得忠贞,于是摘下头上的乌纱帽挂在都城东门外,悄悄地离开京城,携家逃到辽东,后来不久,王莽自杀新朝灭亡。 在场文官都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谁会不知道“挂冠而去”的典故?! 朱允炆更是脸色大变,今日若真的让李祺就这么走了,天下人会怎么看他? 李祺没有回应方孝孺等人的厉色呵斥质问,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份圣旨,只一瞬间,殿中便寂静了下来。 “这便是先帝交给臣的手谕。” “这不是什么惩治奸臣的圣旨,而是先帝的一道遗愿。” “臣不会打开这道圣旨,以臣子之躯逼迫圣上,乃是大不敬,既然陛下已然有圣意垂落,臣便带着这封手谕离开!” “敢叫天下人知道,李祺所言非虚,不为功名利禄,今日辞官,此生再不复入朝! “愿大明,愿陛下!万世万安,永昌永盛!” 李祺手中持着先帝圣旨,他昂扬着身躯,带着纵横交错的意气,以及骄傲的蔑视,而后毫不犹豫的转身向着殿外而去。 他拿着先帝的旨意,皇帝不出声,没有人敢拦着他! 众人望向那被留在殿中的朝服,在阔然的殿中显得孤零零的。 朱允炆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已然迈出了奉天殿高高的门槛。 李祺身上只有一层常服,却有如山渊滞的气势。 他头也不回的离开,昂头挺胸,光照在他的身上,如同披上了一层金甲,他像是一个得胜的将军,而不是被逼走的政坛失意之人。 所有人就这样望着李祺,很快他们甚至已经看不到李祺了,落在眼中的是一个小小的黑影,以及—— 巍峨的宫楼与金紫宫墙! 古代的圣人便是如此吧,许多人心中突然响彻了这句话。 殿中依旧没有什么声音,李祺已经不再朝堂之上,可他好像并没有离开…… ———— 没有人能够知晓,在建文元年的那次朝会上,李祺经历了多少内心的挣扎,最终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权势,又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他与皇帝对抗,他总是不厌其烦教导弟子要审时度势,可他自己却总是逆流而上,与滚滚大势搏杀! 总是有人不耐其烦的讲述他的惊天智慧与超绝眼光,认为他早已看出建文帝的注定失败与燕王的必然成功,可靖难不过是历史的偶然,又能证明什么呢? 或许只有那个早已记载于昭昭史册上的答案才能解释这一切的根源——“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从一开始,他只是想要无愧其心而已。——《明朝五百年》 (本章完) 第54章 大势人心 第54章 大势人心 李祺独自一人走在宫中的大道上。 他抬头望着湛蓝的青天大日,天之下是巍峨的宫墙与嫩绿的拂柳,周遭四寂无人,恍然间这偌大的天地间,竟只有他一人。 他突然想到了前世网上流传甚广的“张居正雪中独行图”,与如今又是何等之相像呢? “我远不如张居正啊,他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而我心中却满是算计。 只是…… 我所做之事,总还算是正确的吧,所行所言,至少不给后人做个坏榜样。” 李祺心中着实有无尽的感慨,却不知该说与谁听。 他出了宫,而后见到马车前妻子和儿子都在等着他,见他独自一人出宫,身上没了官服和乌纱帽,临安公主只上前温声道:“夫君,我们回家吧。” 临安公主没问其他,李祺却觉得心中感慨有人述说了,他上了车,望着妻儿良久,最终带着无尽的感慨和叹息道:“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政治生命在这一刻彻底宣告结束了,这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却难免亦有几分遗憾,不曾见过大明王朝最顶端的风景。 “只要我们一家人一直平安,纵然不能显贵,亦是有福,夫君要多放宽心才是。” “是啊父亲,孩儿日后一定能光耀门楣,让父亲大人欢欣。” 李祺他相信李氏的未来会很好,可他已经没有未来了,他的寿命只剩下短短四年,他甚至看不到李显穆考中永乐元年的解元了。 可最后他只是轻抚李显穆的小脑瓜,轻声道:“我的儿子,将来必然将大昭于史册,为父是个假圣人,而你会是真正的圣人。” 以李显穆的聪慧也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眼中带着茫然疑惑。 …… 【族长声望+2,当前声望90,已达到当前巅峰,于人间称半圣!】 【家族声望+5,当前声望10。】 李祺辞官的消息随着湘王身死的消息一起传遍了天下,还有湘王被加恶谥的消息,天下一时寂静,转瞬又翻腾沸然。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朝廷削藩之意,已然强势的再无回转之地! 可让皇帝以及方孝孺等人始料不及的是,李祺的声望竟然没有因为辞官而受影响,反而金銮殿后,愈发受到天下人推崇,一跃而居于天下冠,甚至有福建士子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向李祺叩首谢罪,说曾经误解过他。 因为在削藩之事上,对比实在是太过于鲜明了,金銮殿上,李祺最后辞官时所陈情之事,让天下人看到了一个无情又刻薄的皇帝! 人心纵然依旧不得不附从于强势的皇权之上,但皇权最好能一直保证自己的绝对强大! 直到李祺宣布闭门不出后,这股风潮才停止,对此事李祺却毫不意外,“这世上的人心终究有一杆秤,情、理之义,皆在我掌中,于是大势便为我所控!” 燕王啊,我已经竭尽所能为你创造了舞台,现在是你上场表演的时候了。 我要大明的天下,从此刻开始走向一个不同的结局! …… 北平燕王府,朱棣手中捧着从应天传回来的消息,半晌没说话。 徐妙云以及朱高炽等人都担忧的望着他,虽然周王才是朱棣的同母弟,但实际上在诸多弟弟中,朱棣与湘王关系最好,否则历史上朱棣也不会联系湘王,后来还让解缙为湘王篆写神道碑文。 徐妙云与朱棣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是知道的。 “呵…” 朱棣突然失笑出声,只是笑声中充斥着无尽的悲凉惨然之意。 “本王的亲弟弟,堂堂大明的亲王,竟然就这么被逼死了,甚至死了也不得安生,皇帝还要给他加上如此恶谥,让他遗臭万年! 建文。 建文! 你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一字一句,一字一顿,如同从心肺中捞出、从肝胆间挤出,字字泣着血、含着泪。 朱棣泪如雨下,带着沉然的死寂,“本王还有什么可以侥幸的呢?” 湘王之死是压垮朱棣的最后一道稻草,他心中再也没有任何侥幸。 又何止他一人! 天下间本来在观望的诸王,大部分也都心有戚戚焉,震骇于建文的狠辣! 湘王没有子嗣可以继承王位,其余诸王都有继承人;湘王手中没有兵力,九大塞王个个手握大军;湘王没有犯过法,其余诸王很多屁股底下都不干净。 现在他死了,那其他人呢? 古来分封削藩从来都是几代之后,亲缘已然极浅才会动手,可建文这可是整治亲叔叔啊! 当初他在先帝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朱棣点点泪滴落在信上,望向徐妙云和三个儿子,惨然道:“你们说,本王该怎么办呢?” 脾气最是暴躁的朱高煦早已怒极,立刻愤然低吼道:“父王,还能怎么办,造反是死,不造反也是死,反了这狗皇帝,杀进京城,夺了他的皇位!” 这话一出,屋中顿时凝滞,但却没人反驳,往日一向脾气很好的朱高炽,不疾不徐的温声道:“父王,二弟说的有道理,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徐妙云握住了朱棣的手,有一股坚韧而不屈的力量顺着温热柔软的手掌传到了朱棣心中。 妻儿的支持给予了朱棣无穷的力量,他乃是数次出北征战的宗家名王之首! 当今天下,第一战将,非他莫属! 他从来都不缺乏搏命的勇气,他的声音中渐渐摒弃了那些哀伤之意,重新注入了金石之音。 “李祺李景和,本王的这个妹夫虽然没能阻止建文削藩,可他于金銮殿上的一番言语,终究是动摇了天下人心! 他在金銮殿上指斥方孝孺等人是奸臣,本王深以为然。 父皇所立下的皇明祖训说过,朝中出了奸臣,藩王可以兴兵讨伐! 朝廷虽然占据大势,但本王亦不是全无人心,既然被逼到了绝境,那便决死一搏。 本王要奉天靖难,讨逆锄奸!” 这一日,有真龙将要出海;这一日,有鲲鹏将要直上九霄;这一日,有新的皇旗,立在大明的土地上! 朱棣目视着南方的那座应天命之城,他要告诉天下的所有人,纵然是皇帝也不可能随意夺去我的生命! (本章完) 第55章 李祺之为 第55章 李祺之为 朱棣的行动力极强,尤其是从朱高炽逃回北平后,他一直都在做着准备。 是以他甚至没有像是历史上那样陷入绝境才反击,而是直接利用他“节制诸边”的权力起兵。 再加上李祺利用名满天下的士林声望,尤其是在黄河以北,早就让湘王之事传遍天下。 朱棣惊喜的发现,他甚至都不需要去特意解释什么,下面的士卒,乃至于读书人就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而且李祺给的理由非常恰到好处。 李祺在金銮殿上对皇帝的批评都是点到为止的,大多数都是指责皇帝包庇奸臣,主要的火力都倾泻在了黄子澄、齐泰等人身上。 这毕竟不是先秦之时了,若是直接说要讨伐独夫,那朱棣在政治上的压力将会极大,甚至诸王都要配合朝廷平叛。 而如今“清君侧、靖国难”的口号就非常符合现实。 在二人完全没有商议过的情况下,李祺铺陈舞台,朱棣登台唱戏,配合的天衣无缝,默契无间! 燕王朱棣在北平誓师南下,一封自北平传往四方以及京城的告书,震动了整座天下! “燕王禀皇帝及昭告四方书: 万圣万安,万利万福,臣燕王顿首。 蒙元无道,先帝受命,遂提三尺剑,荡平天下,以有大明。 臣以高皇血胤,得以裂土封王,建立宗庙,就藩之时,臣于高皇当面,曾许下誓言。 纵然太阳不再照耀、纵然黄河与长江枯竭、纵然五岳皆被夷为平地,臣以及子孙也会世世代代的守护大明江山,作为大宗的藩屏。 先帝、孝康皇帝亦曾立誓,诸王诚谨,而藩国万世不堕,子孙世袭罔替,共享富贵。 现在陛下登基不过一载,周、代、齐、岷四王便被废为庶人,臣诚惶诚恐有问,四王固然有罪,可他们难道是有谋逆的心吗? 陛下不曾下旨申饬,不曾教其诲之,而尽夺其封,岂不谬哉? 湘王素有贤名,普天之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竟然被逼死于王府,乃至于加诸恶谥,先帝与孝康皇帝若泉下有知,岂能甘休? 陛下于潜邸时,素有仁爱之名,臣听闻先帝曾问陛下诸王若不法当如何,陛下答之:‘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变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如何一朝登极而全然变之? 臣深思熟虑,乃知陛下已然被奸臣所控,不能自已! 朝中奸臣欲挟天子而令诸侯,进而图谋我大明江山社稷,臣不能坐视不理,当应先帝号召,兴兵讨伐! 朝中奸臣见此书,当为周、代、岷、齐四王放归旧地,重立藩国;去湘王恶谥,为之平反;而后自削其首,尤有归途,若执迷不悟,翌日靖难天兵临于应天,当三族俱灭! 若不如此,奉皇命!清君侧!靖国难!” 朱允炆啪的一声将手中文书揉成一团,眉眼之间满满的都是戾气,看着手中的信,再回想里面的内容,他愤然的怒吼道:“造反?竟敢造反?!” 殿中大多数人眼皮皆是一跳,这封战书中有明确的政治述求,基本上是要求皇帝全面推翻现在的策略。 这要是答应了,当今皇帝又算什么? 怪不得皇帝会如此愤怒。 其实让殿中群臣感觉很怪的一点是,这封告书的措辞文风非常熟悉,有点像是驸马李祺在金銮殿上说过的那些。 这便是李祺要的效果,有时候死谏的效果是完全比不上软刀子捅人的。 从燕王朱棣起兵的这一刻起,李祺那些谏言就会时不时在众人心中响彻,若是朝廷遭遇不利,质疑声就会越来越大。 尤其是李祺他没死,他甚至就待在京城中,他即便是不说话,朱允炆、黄子澄等一干君臣也会如坐针毡,做梦都会觉得有人在嘲笑他们。 而人本就是情绪动物,这势必会影响朝廷的决策判断! 朝堂之上,大明诸省,乃至于府县城中有水井之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燕王反了,要进京诛杀奸臣! 一个接着一个的噩耗从北方传来,燕王朱棣没用多少时间就控制了大片土地,十万大军星夜疾驰南下靖难! 镇守宣府的谷王只身南逃而来,大军尽没于燕王之手,其余辽王、宁王皆按兵不动,坐视燕王南下,被软禁于大同的代王有所异动,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但这依旧是处隐患。 若镇守九边的诸王随燕王南下,朝廷社稷的倾覆真可能仅在旦夕之间了,好在如今只有燕王掀起反旗。 …… “父亲,陛下祭告太庙,削燕王宗室属籍,废为庶人,而后决定起兵讨燕,朝廷在河北真定设立了平燕布政司,任命长兴侯耿炳文为大将军,率军伐燕,数路并进,同时传檄山东、河南、山西三省供给军饷。” 李芳叹息道:“燕军虽然悍勇,但打仗乃是钱粮之争,燕军无论是地盘还是人力都远不如朝廷,以一地战天下,燕王此番怕是难了。” 李茂亦是认同的点头,朝廷有数之不尽的军队可以补充,用之不竭的钱粮,耗也能耗死燕地。 李祺望向李显穆,他这个儿子自然是极聪慧的,但唯一的弱点便是军事一项。 系统给出的天赋水平是【军略:72;统率:51;勇武:69】 是以他想要考较一番,看看他水平到底如何,“穆儿,你认为呢?” 李显穆略一沉吟,而后认真道:“回父亲,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孩儿不通军略之事,纵然出言,也不过是大话虚言,于人有害,于事无益,只为人哂笑耳。” 李芳和李茂闻言顿时羞红了脸。 李祺很是欣慰,志大才疏,是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而李显穆不过才八岁,便能克制住侃侃之心,而果断的承认自己不足,日后定然能够脚踏实地的做事。 李祺笑道:“在静室之中,出于你口,入于我耳,也不记在书册上,你且说罢,纵然不通军事,然而你读了那么多书,旁类触通,总该有些见解。” (本章完) 第56章 爱子情深 第56章 爱子情深 李显穆这次思考的时间便比较长了。 “燕王大劣!” 李显穆给出了自己的判断结果,而后解释道:“孩儿虽不通军略,但父亲曾说过,元末以来诸英豪,能军无出先帝者,如今大明的军事制度皆是先帝所设计,他老人家久历战阵,经历良多,不可能想不到今日之事,是以朝廷一定比藩王强得多。” 李祺闻言甚至都愣了一下,而后哑然失笑,他万万没想到李显穆会给出这么一个答案,这话虽然简单乃至于有取巧之意,但却深谙“人尽其才”之道。 他不禁感慨道:“你不仅能成为圣贤,还有做丞相的才能啊。” 李芳和李茂即便早已习惯李显穆的聪慧,依旧很是震惊,都是一个爹妈生的,为什么你这么聪明? 李显穆毕竟年岁还小,羞涩的挠了挠头。 “你们说的都没错,燕王从盘面上来看的确是大劣,仅从理论上来看,他嬴的概率只有一成。” 李祺肃然道:“但兵圣孙武为什么会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李显穆三子知道父亲这是在教导他们了,皆竖耳静听。 李祺感慨道:“因为只要战争一开始,不到最后就没人知道结果! 汉光武帝昆阳之战时,天上突然砸下陨石;曹操赤壁之战时迎面吹来东风、军中忽生大疫;还有历史上无数突如其来的大雨以及辨不清方向的大雾。 以至于突然炸营的士卒、突然染病而死的主帅,仅仅是能够改变一场战争乃至于一个国家命运的意外就数都数不过来。 更何况,战争双方士卒的强弱、统帅的统兵强弱,亦或者某个士卒射出的一支箭矢,都可能改变一切! 这场战争会不会有天象的变化为父不知道,但耿炳文不过是一将之材,且只擅长守城,燕王却擅长野战,二人相击,耿炳文胜算不大。” 三子受教,李显穆面上带着一丝迟疑,李祺见状便问,“穆儿可是还有不解之处?” 李显穆犹豫道:“父亲,皇帝说‘勿使朕有杀叔之名’,孩儿觉得此言甚是不妥,可能将为大害。” 李芳不解道:“这有什么大害,陛下不过是因为湘王之死而受制于舆论,假意客气一下罢了,战阵之上刀枪无眼,纵然是杀了燕王殿下,难道陛下……” 李显穆低声道:“成济旧事!” 李芳闻言立刻住了嘴,眼中流露出骇然之色,甚至身体都颤抖了一下! 在古代,纵然是再不学无术的人,也不可能不知道成济,当街弑杀皇帝的第一人,而后被他的主子司马昭作为替罪羊夷灭了三族! 以当今陛下的为人,不遵从他的旨意,杀了燕王的那个人,大概率不会得到赏赐,只可能被作为替罪羊扔出去受死。 李祺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没再提这件事,而是让三人先行离开。 过了半个时辰,李显穆又走进了书房中,李祺没有丝毫意外,知子莫若父,刚才他就知道李显穆故意留着话没说,所以才让三人都离开。 “方才有未尽之语,现在都说出来吧。” 李显穆望向李祺,眼中带着浓浓的疑惑和好奇,瓮声瓮气道:“孩儿认为燕王靖难能够成功!” 李祺手一顿,没说话。 李显穆眼中带着无尽的孺慕之情,“皇爷爷虽然是世之豪杰,古往今来都不曾有几人能够相提并论。 可父亲乃是天人,有天纵之姿,纵然是皇爷爷亦不能相比。 父亲一路行来,已经不是一次疏远皇帝,甚至不惜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和地位,这就说明父亲极度的不看好皇帝。 孩儿虽然不懂为什么,但父亲总是没有错的!” 李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他望向自己的儿子,今年才八岁,生的钟灵毓秀、惠质天成,乃是整个大明朝独一无二的天才麒麟子! 纵然无数次的告诫自己不能把李显穆当作孩子来看,可李祺还是一次次的被震惊。 “如果为父说早就看到了天命更易、神器易鼎,燕王将要入主应天,成为新的皇帝呢?” “那一切便合理了。” “你不会觉得为父太过于虚伪吗?明明早已看穿了一切,却装出一副忠臣的样子,甚至还因此而得到了天下士子的赞誉和崇敬。 你所崇拜的那个父亲,或许并不如同你想象中的那样高洁如山中高士!” 李显穆跪在了李祺面前,目光中带着无尽的诚挚和孺慕,“父亲请千万不要这般说,儿子如何会这般想呢? 父亲有天纵之姿,能察古今,能知先后,能明是非,李氏陷入罪族,是父亲一步步将家族带到了如今的地步,儿子只不过是坐享其成之辈,焉有指摘父亲的道理? 况且父亲说自己虚伪,儿子却不这样认为。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可知父者,亦莫过于子也! 父亲乃是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的性情中人,若朱允炆以真心待父亲,纵然父亲知道建文事有不逮,也定然尽力斡旋,乃至于尽心竭力,而为其计。 皇爷爷虽然待孩儿甚厚,可孩儿知道皇爷爷始终对父亲心存怀疑,不能完全信任,当今陛下更是刻薄寡恩之辈,实在不是值得辅佐的明主。 两代君主皆如今待父亲,而父亲能不做愤懑之言,已然是忠臣、良臣了,又如何能够苛求父亲呢?” 李显穆又叩首在地上,声音中已然带上了一丝哽咽之色,“更何况,父亲明明有天纵之才,却郁郁而不能得志,十年算计,百般筹谋,不过是为了让孩儿能够清白于世间,不过是为了让孩儿乘风而起! 父爱子若此,子但有丝毫疑父之举,当死于五雷之下,化为齑粉,永世不得超生矣!” 【你的儿子李显穆对你的孺慕之情到达人之极限,奖励玄阶道具:降神香。】 【降神香已加入兑换商店,可使用香火值兑换。】 (本章完) 第57章 艰难困苦 第57章 艰难困苦 降神香出现了! 李祺神情一振。 这是保证家族传承,非常关键的一件道具! 这就要说到李祺身上的这个游戏系统,虽然用到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非常管用。 在皇权至上的明朝,这是李氏家族能够一直传承下去的关键。 这些拥有神奇效果的道具共分为天、地、玄、黄四级。 天阶道具拥有改天换地的功效,李祺前世在游戏论坛上见过一件名为【天崩地裂】的天阶道具,效果是可以定点投放一场9.5级的地震,相当于2.5万颗广岛原子弹同时爆炸,是最强核武器大伊万的8倍,能让地球自转轴偏移8厘米,缩短地球自转周期百万分之一秒,绝对的灭城级战略武器! 只可惜李祺还从来没有拿到过,也不知道其他的天阶道具都是什么效果,但官网上是这样说的——【天阶道具能够改变一个王朝国家的命运。】 再往下便是地阶道具,一个家族传承的关键在于人才,而大儒传承、半圣之姿便是为此而生。 地阶比起天阶道具来说自然远远不如,比如李祺使用了大儒传承,但依旧受制于大势,要步步算计,才能争出一条堂皇大道,而且只行在半途。 李祺前世曾获得过一件名为【肝胆相照】的地阶神器,使用者可以绑定一个人,然后获得极高的信任度,就是那种你即便真的造反,而且你亲自承认造反,皇帝也会顾及旧情留你一命。 在古代社会中,这件道具比半圣之姿还厉害的多,官网上这样形容——【地阶道具能让家族维持昌盛,如果运气好,甚至能短暂给一个王朝续命。】 再往下便是玄阶道具,这个级别的道具威力有限,但又不算很弱,比如降神香,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它的作用便是唤醒祖宗神灵,而后祖宗神灵就能以托梦的形式给后代一些启示。 但李氏家族有很大一点不同,祖宗是个穿越者,李祺本身所能够发挥的作用甚至超越地阶道具。 就算托梦限制大只能说几句话,那也有巨大作用,所以降神香对李氏家族的传承至关重要! 【玄阶道具可以减缓一个家族堕落的速度,掌握一时的胜败。】 至于黄阶道具,就只能在特定时间、对特定的人才能发挥神效,比如先前李祺对杨靖使用的迷幻香。 若是给朱元璋这种意志坚定的人用,大概就算是朱元璋临死前最虚弱的时候也没太大用处,好处是黄阶道具可以用成就值来兑换,只要成就值够,兑换数量是无上限的。 【黄阶道具可以给予一个人不太大的帮助,运用巧妙的话,亦有大用。】 李氏未来的家主自然是李显穆,但他是嫡三子,上面还有两个嫡亲的哥哥。 李祺所说传承的家主之位,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继承财产。 现在李氏没有爵位,只有一些家产,直接平分给三人即可,三兄弟也不会在意,但未来若是有了爵位,不可能将爵位给大房外的人,朝廷也不允许。 所以家主之位的传承,并不是爵位、家产的传承,而是未来祭祀李祺的权力。 每一代家主所指定的下一任主持祭祀李祺的人,就是李氏真正的家主! 而家主,将会得到降神香! 前几代可能家主一脉还不能彻底压过支脉,可未来随着李氏的发展,家主一脉还会有其他的好处,慢慢掌握祭祀一脉的族人,自然会越发隆重! 而那,或许是百年后的事情了…… …… 李祺在京城闭关著书立说之时,北境已然杀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燕军与朝廷军相遇后,耿炳文自然不是朱棣的对手,大败亏输,只有残军逃走,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朝廷家大业大是不怕输的,耿炳文被解职后,大明战神李景隆任大将军,统帅五十万大军围攻北平却没有攻下,自然更不是朱棣的对手,此时的朱棣已经拿到了宁王的军队,实力大增,朝廷大军几乎是一败再败。 自建文元年开战以来,至建文二年初,朝廷几乎是一仗未胜,士气大受打击,这些消息传回应天后,自然是人心浮动,据说皇帝在宫中已经砸了无数次器物。 燕军乘大胜之势进攻济南,熟悉历史的李祺知道,燕王朱棣真正的磨砺终于要开始了。 …… 当朱棣率领着大军站在济南城之下时,他以为这座早已惶惶不可终日的城池是唾手可得的,可有两个人阻止了他,他们的名字叫做铁铉、盛庸,一个是山东参政,一个是都指挥使。 他们的官职并不算高,远不如贵为公侯的耿炳文和李景隆,但他们却是朱棣在靖难之役中遇到过的最坚强的敌人! 在历史上,他的苍茫大业几乎就要折损在这两个人的手中! 在靖难之役这场战争中,谁是正确的?谁又是错误的? 没有人知道,每一个参加这场战争的人,他们都有自己必须要赢的理由! 朱棣在这里遭遇了一场噩梦,那座似乎轻而易举就能够攻下的城池,却在摇摇欲坠之中屹立不倒,那个不曾知兵事的书生,牢牢的将他阻挡在济南城外。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连日的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似乎忘记了当初决定靖难时,他对朝廷实力的恐惧! 他忘记了他所预料将要遭遇的险象环生,他认为南军不过如此,二十万、五十万,甚至更多,亦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 他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卓越,甚至是天命所归,却不曾想过,只是李景隆太差了! 当一个卓越的统帅开始忘记自己的战略时,他就距离失败不远了! 更何况无名小卒并不意味着能力极弱,正如还不曾拜为大将军的韩信,没有一丁点的名气,谁又能知道那会是一位百战百胜的兵仙神将呢? 盛庸、铁铉虽然名不见经传,可他们却是建文年间真正的优秀二代,而不是耿炳文这些垂垂老矣的老将,以及李景隆这种废物二代! 失败,便在这其中孕育! 艰难困苦,沉沉阴霾,真正的皇者将从血与火的尸山血海中走出! (本章完) 第58章 道衍和尚 第58章 道衍和尚 燕王朱棣遭遇了靖难以来的第一次大败,从济南城下被一路追杀数百里,真可谓是仓皇南顾,险死还生。 这场胜利让阴霾沉沉的朝廷士气大振,盛庸和铁铉一跃而为天下知,盛庸成为了接替李景隆的大将军,而铁铉则一跃升为山东布政使,封疆大吏,又加兵部尚书。 李景隆依旧如同历史上那样没死,朱允炆放过了他,李祺知道这个消息后,只是嘲讽的扯了扯嘴。 历史上对李景隆为何要打开应天城门迎燕军进城众说纷纭,有阴谋论甚至说因为朱允炆重用文官,所以李景隆一干武将是在演朱允炆。 何等的可笑,举荐李景隆的本就是黄子澄,朱允炆对李景隆的重用可谓厚矣。 在李祺看来原因其实非常的简单,在靖难之役中,耿炳文、李景隆先后落败,这不仅仅是个人的失败,还是元勋系武将的失败,而失败就意味着权力的失去。 盛庸、铁铉这些新生代的武将,将会代替他们执掌大权,这是李景隆们绝不能忍受的,那么卖掉朱允炆便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 事实证明,李景隆的选择没错,他在永乐年间加官进爵,名列勋臣第一,享尽了尊荣,只是这份尊荣的时间太短,如同流星,一闪而逝。 济南之战的失败并不是结束,很快,在东昌之战中,盛庸在野战中再次击败了朱棣,张玉死在了这场战争中,朱棣几乎是仅以身免。 对于燕军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战无不胜的燕王,金身破了! 天下的大势似乎要归正了,朱元璋所创造的体系,终究还是保卫了中央朝廷,区区一个藩王,终究是翻不了天。 …… 朱棣的目光落在了状如凶虎的道衍身上,带着沉沉的迷茫,“大师,靖难似乎已然不可成行了,不若本王随你出家为僧,倒也快活。” 道衍脸色很是平静,突然问道:“殿下可见过洪武二十三年之后的驸马李祺吗?” 朱棣一怔,不明白道衍为何突然这般说,摇摇头道:“那时本王早已就藩,自然不曾见过,只是他声望愈盛、变化极大,与年少时大不相同了。” “当初韩国公府被抄家灭族时,李祺阖家被流放江浦时,会想到有朝一日能于士林彰显吗? 殿下不曾见过李祺,我却是见过的。” 朱棣一惊,急声问道:“大师何时见过李祺?” 道衍陷入了回忆,缓缓道:“那是洪武三十年了。” …… 洪武三十年时,李祺和道衍的确见过一次,那时的李祺很是好奇这位黑衣宰相。 李祺见到道衍的第一眼,就说了一句,“你辅佐燕王,必然生乱。” 姚广孝早年曾游览嵩山寺,相士袁珙对他道:“你是个奇特的僧人!眼眶是三角形,如同病虎一般,天性必然,嗜好杀戮,是刘秉忠一样的人!” 今日又听到李祺这么说,顿时生出好奇,问道:“驸马何以出此言?” 李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了他一眼,道衍却有种好似被看穿一切的感觉一样,李祺淡淡道:“你自己知道。” 道衍又问:“既然驸马说我是乱天下之人,那驸马为何不将我缚于官府呢?” “你生乱了吗?坐法了吗?” “自然不曾!” “那我为何要缚你于官府?” 道衍哑然,而后笑道:“宁杀错,勿放过,岂非自然之理?” 李祺负手,面容平静,“持此道者,必遭反噬,今日杀人,明日被杀。” “驸马真乃儒门真大贤是也!” 道衍大笑,那一日二人聊了许多,多无空泛玄虚之言,临了之时,道衍问李祺道:“若天下乱起,驸马以为何人能胜呢?” …… 思绪回转,朱棣万万没想到道衍停在这里,急声问道:“李祺如何说?” 道衍望着朱棣,缓缓道:“李祺当时沉思了许久,而后道:‘能够从失败中汲取经验、教训、改正错误,以及在失败中决不放弃的人,将得到最终的胜利。’ 这便是今日我想要对王爷说的,不要有丝毫的犹豫,从起兵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有了退路! 成功了才是靖难,失败了便是谋逆! 放弃所有的幻想吧,看到应天了吗? 占领它!攻破它!这是您唯一所能够做的。” “洪武三十年,李祺竟然在那时就预料到今日的局面了吗?” 朱棣感慨着。 “李祺是天资绝顶的文武双全之人,他只是受限于李善长的大罪才空耗此生而已。 这样的人,最是能见微知著,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朱允炆今日的性格不是一日养成的,他如何能看不出来。 王爷难道忘记了,当初先帝问李祺储位之事,李祺推举的可不是朱允炆,而是先帝的诸子,只是秦王不堪,储位才落到了朱允炆身上。 若当日秦王、晋王便已薨逝,这储位未必不落在殿下的身上! 洪武朝时,李祺便推拒了东宫职事,而后又解释了储位之事,建文朝时,他虽尽力做事,可时人皆知,他只不过是遵从先帝旨意而已。 他从一开始就看不上朱允炆!” 道衍一字一句,一字一顿道:“李祺这样绝顶聪明的人,却对朱允炆这般看不上,难道不正说明朱允炆的不堪吗? 殿下难道就连这等不堪之人都胜之不过吗?” 朱棣怔神了许久,他只觉有一股力量再次从四肢百脉中涌出,那些因为失败而失去的勇气重新回到了他的胸膛之中,他颓废的身躯再次挺直,那个顾盼之间英武雄豪的燕王回来了。 每个人在这个世界的位置是不同的。 皇帝便是天,口含天宪,每一句话都如同九天神雷,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李祺虽然官位卑微,权力不大,但他在这个世间的分量却是不轻的,他的言语是拥有力量的! 因为他是举世公认拥有智慧的那个人,而智者的话总被认真是真理,他所赞扬的便是对的,他对反对的便是错的。 “举兵,再与盛庸决战!” “不成功,便成仁!” 恢复了全部自信的朱棣,决定让整座天下再看看,何谓天下名将! (本章完) 第59章 饮马长江 第59章 饮马长江 建文三年元月,朱棣从痛苦的失败中挣扎了出来,他重整旗鼓,召开战前会议,要再次南下,此后的岁月中,他无数次的回想起那一天,那是决定他命运的时刻! 李祺大概也不曾想过,他见到了道衍和朱高炽,然后说了一些话,便让这二人的思维改变了一丁点,于是他这只蝴蝶掀起的风刮到了北平,继而影响深远。 …… 燕王府中,朱棣环视着自己的属下,又回想起了那些死去的人,他出身天潢贵胄,从来顺风顺水,可起兵靖难以来,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没有一日无忧,他无数次的险死还生,这是一条无比艰难的道路,他走啊走,却看不到光明的尽头,曾经唾手可得的未来,似乎越来越遥不可及! “打了这么久的仗,本王赢过也输过,可最后总是只能退回到北平城中,如何才能够攻破济南,诸位都说说吧。” 屋中顿时一片沉默,济南是靖难之役的转折之地,一路高歌猛进的北军进攻济南失败后,一败再败。 在经历了这么久的战争后,朝廷军已然发现,他们甚至不需要嬴,只要不输就够了,以一地战一国,即便是诸葛武侯也只能憾然而终。 如果有攻破济南的办法,现在他们就不会坐在这里商讨计策,而是已然南下饮马长江!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又是道衍站了出来,古来能够成就伟业的帝王身边总会有一个这样的人,他说话很少,但每次都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刻,决定整个集团的战略走向! 他平静的注视着所有人,而后道:“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呢? 难道是如同王朝更替那样,颠覆整座天下,然后将旧王朝的宗王、勋贵、文臣、武将全部都杀死换上我们的人吗? 自然不是! 诸王是殿下的兄弟,外戚勋贵是殿下的亲朋,武将是殿下的袍泽,文臣则只奉命做事,我们的目标只有皇帝!” 所有人都知道,靖难是个幌子,他们就是在造反,可这么赤裸裸的说出来,还是让众人如坐针毡。 可道衍和尚姚广孝不在乎,他学了一身的屠龙术,就一定要捧一条新龙出来! 他没有后代,不在乎荣华富贵,所以他无法无天,“从一开始,我们攻城略地的思维就是错误的。 八百年前,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提着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的头告诉皇帝李渊和整座天下,现在你们只有一个选择! 而现在,胜利的可能也只有一个! 那就是直扑应天,杀死皇帝,告诉天下人谁才是天下之主!” 打开一扇门的办法不仅仅是开锁,还可以直接砸碎它,偌大的天下,南下的道路不仅仅是山东一条,古代攻城是因为担心绕过重城后被截断粮道,可历史上有多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城,继而奠定胜局之事呢? 若是能够突袭应天,而后攻入城内! 朱棣的眼睛亮了起来,可能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济南尚且攻不下,坚固的应天怎么可能攻得下来呢? 一旦久攻不下,粮道被断,前后夹击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对他来说,应天才是最容易攻破的! “此战只有一次机会,有去无回,要么死在路上,要么攻进应天加冕为帝,再无其他侥幸,整军!南下!” 任何一个伟大的人,都有一种在绝境中敢于孤注一掷的勇气,而那些在关键时刻退缩的人,只会成为王者的踏脚石。 …… 盛庸、铁铉、平安等人静静的在济南等待着燕王的再次南下,伴随着大势的偏移,他们已然有绝对的信心让朱棣再次折戟于此。 可很快他们就惊恐的发现,燕王朱棣竟然绕开了济南,而是转道渡河径直扑向了徐州,那里是中原门户。 所谓自古彭城列九州,龙争虎斗几千秋,无论是南下还是北上,古来多少英雄在此处争斗! 稍有常识之人,谁不知道,燕王剑指徐州,意在应天! 徐州位置如此险要,自然是城防坚固的重城,按理说足以抵挡燕军,可围魏救赵的关键难道在军事上吗? 徐州乃是应天门户,倘若出现意外呢? 如果燕王再绕过徐州,继续向南呢? 皇帝陛下的安危岂不是要受到威胁? 几乎没有犹豫,早已在济南做好万全准备的朝廷大军放弃了所有的守城利器,星夜疾驰往徐州追赶燕军。 终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朱棣重新将战场拉回到了自己最擅长的野战中,在蓝玉死后,他便是天下第一的战将,没有了城墙的保护,又心焦皇帝安危,平安、盛庸等人顿时迎来了迎头重击。 朱棣在曾经的失败中汲取经验和教训,他已经真正的了解了自己的敌人,明白他们的弱点,在广袤平坦、一望无际的淮海,他率领着天下最精锐的骑兵,向南军发起了一次次的进攻。 纵然他已然在战略上占据了主动,可战场之上的情况瞬息万变,他也遭遇了失败,可命运终究垂青了他! 神奇的命运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死祸福,陈友谅不会想到他会死于流矢之下,刘邦不会想到胸口中了一箭竟然没死,那些历史上踌躇满志的帝王,不会想到自己会英年早逝。 古来英雄豪杰信任自己的能力,可最终回首过往时,他们都会感叹一句,“此天将兴我!” 在靖难之役中,朱棣一次次的借助突如其来的大风反败为胜,而今他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命运再次眷顾了他,击败了他的魏国公徐辉祖被调回京城,而盛庸等人则失败了一个巧合。 长江以北最后一座重城扬州,竟然不战而降! 这一桩桩的巧合,谁又能不说一句天命在身呢? 沉沉的黑暗恍然已然过去,大明的京城应天就在长江之后,那是流淌着光明与温暖的天上之城。 他在许多年前离开了那里,曾以为终生不能回返,可现在他回到了这里,带着千军万马。 无数的血与火在眼前闪过,那些死去的人,那些还活着的人,脸上都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 (本章完) 第60章 皇帝后悔 第60章 皇帝后悔 应天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寂静无声,充斥着一种无声的惶然。 一种荒谬的感觉充斥在每个人的心间。 朝廷平叛两年半,结果把叛军平到长江边上了? 半年前不是还形势大好,燕军龟缩于北平,被朝廷步步蚕食,那时朝廷上下衮衮诸公,一口一个燕逆、燕庶人,仿佛随时都能把燕王灭掉。 结果就这? 甚至有人胡思乱想,应天难道真的不适合作为都城吗? 怎么在这里建立的王朝,都这么短命,若非燕王是先皇嫡子,堂堂大明岂不是二世而亡? 在这种氛围之中,自然有许多人想到了久不视事的驸马李祺,感慨道:“若是皇帝陛下听从驸马李祺的意见,又岂有今日之祸事呢?” 李祺虽然这些年半归隐,但并不是完全不出现,他一直都在著书,偶尔也会放一些只言片语到外面,他身边依旧聚拢着一批门生,在宣传他的思想,这些思想非常的王道。 其中自然有关于靖难的部分言论流出。 “王不可动怒而兴师,朝廷有煌煌大势,便要以大势堂皇压之。 燕王起兵造反,证明先前削藩之策是错误的,首要应当安抚其余诸王,以使天下混元如一,连接诸王,守望相顾,自辽东、山西、河南、山东而成一线,燕王必自困其地。” 在朝廷派出耿炳文后,又有言语传出,“朝廷点将北上,乃是以己之弱攻北军之强,殊为不智。 兵者凶器也,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策。 昔年魏、蜀互相攻伐,司马懿便是死守空耗诸葛亮,唐太宗李世民每每据城坚守,耗其粮草,而后反击,以大欺小、倚强凌弱,这才是制胜之道。” 其余还有诸如“战阵之上,刀枪无眼,只求胜败之理,纵然父子兄弟,亦要搏杀,哪有顾念叔侄之情,而自缚其手的道理。” 这些东西自然都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但因为是李祺说的,朱允炆一个字都不想听…… 李祺自然是故意传出去的,他太了解朱允炆的性格了,知道他说了朱允炆也不会听,甚至还会故意避开这些选择。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在他的暗中助攻下,朱棣比历史上提前一年的时间攻下了扬州城,他的一番筹谋终究是没有白费。 …… 正是夏秋之分,晨光微煦,间时有清风抚来,长江北岸屯驻着燕军铁蹄,八百里秦淮之上的脂粉香消散一空。 临安公主府的拂柳依旧轻摇着,有朗朗读书声自小轩窗透出,李显穆如同往日,侍奉于父亲身旁。 “燕王殿下北来,父亲可是静极思动了?” 李显穆知道这几日父亲的心情很好。 李祺转头望了儿子一眼,他的确是很高兴。 朱棣提前一年到了这里,那科举考试就能提前一年举行,他大概还能看到李显穆高中状元。 “天下局势走到了现在,虽然不能说是情理之内,但的确是早有预料,神器易鼎,一向是著作功勋之时,为父自然有些事要做,事关家族和天下。” 李祺知道该是自己上场刷功勋的时候了,韩国公府能不能从《逆臣录》里面被摘出来,就看这次在朱棣面前刷的功劳够不够多! 朱棣和朱元璋在很多方面都很像,但又很不一样,比如朱棣的善待功臣,可以说是古今君王第一,靖难功臣几乎全部世袭罔替,而且一直富贵到明朝灭亡,这是历史上的历朝历代,是绝无仅有的。 后世有很多红楼同人作者会把背景架空到明朝,但事实上,如果宁、荣二府真的是明朝勋贵,贾府的爵位不会每代都降,贾府犯的那点事,也根本不会落到抄家的地步,皇室只会训斥一番,然后继续让他们安享富贵。 在与国同休这方面,明朝皇帝对勋贵的承诺是真的做到了。 如果系统的目标不是家族传承五百年,而是两百年的话,他也不用这么费劲了,直接就跟着朱棣靖难,拿个世袭公爵,然后直接躺平到明朝末年,顺利过关。 “燕王殿下在一些方面的性格有些像是先皇,比较暴虐好杀,他起兵靖难以来,遭遇了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才终于站在了巅峰的位置上。 他一定会大开杀戒的……” 李显穆微微沉思,而后扬首问道:“父亲是要去救建文帝的忠臣吗?燕王殿下不会高兴。 战争是一场赌博,双方压上的是生命,若燕王殿下败了,亦是阖王府俱死的结局,此事难矣。” “难,却并非做不到。” 李祺提笔在宣纸上描画,而后写下“白帽子王”四字,“总有些事能够让他放下那些曾经的恩怨,而促成这件事,无论是对家族,还是对整座天下,都是一件好事。” 若是能促成这件事,李氏的声望将会大大增强,这将是一笔能够受用极久的财富。 …… 皇宫中的朱允炆已然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他万万没想到,只是削藩而已,竟然要把自己的皇位削掉了。 正如外人所想的那样,他此刻不可抑制的想起了李祺,从洪武三十一年开始,李祺的话总是正确的! 若是按照李祺的削藩办法来,燕王或许根本就不会起兵造反,在燕王起兵造反后,若是听从李祺的办法,或许早就已然平定。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曾经触手可得却又失去”,更何况他即将要失去的是“至高无上的皇位”,后悔是一种让人穿肠肚烂的毒药,而人世间甚至没有它的解药! 齐泰和黄子澄不在应天,他只能问计于方孝孺,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人明白,方孝孺已然无数次的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为何皇帝在最后还是要信任他。 历史给不了任何人答案。 只能说朱允炆或许是真的愚蠢。 朱棣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他不可能会停下脚步,在清晨的太阳升起之时,他骑乘着高高昂扬的战马,马鞭重重的挥下! “还有最后一战!” 命运选择了朱棣,他将要从一个反贼一跃而为皇帝。 燕军饮马长江,马鞭所指,乃是应天! 过江! 渡河! 朱棣遥望江南。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淘尽英雄! 谁是天命所归? 只有鲜血和刀剑,才能让上天赐下冠冕! (本章完) 第61章 朱允炆死 第61章 朱允炆死 清晨第一缕曦光自东而来,洒落江畔,天际尽头的长江滚滚东流去,朵朵浪尖水在光中泛着晶莹剔透,重重拍在岸边。 燕军士卒渡河而过,黑压沉沉,连绵成片,每一张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容上皆透着兴奋与激动。 燕王朱棣站在巍峨的城池前,甲胄贴着他雄壮的身躯,手中利刃折射着晨光,带着清晨不曾消散的寒意。 俄而,朱棣策马于万军阵前狂奔,做最后的战争动员。 …… 李祺正奉诏进宫。 汉丞相萧何曾言:非壮丽无以重威,自古以来除了宋朝外,皇宫俱是威重显赫之所在。 可宫殿终究是死物,李祺依旧记得朱元璋驾崩那一日,整座皇宫充斥着阴冷森然,而此时的皇宫中则充斥着茫然失措与六神无主。 他一路走来,入目所见,俱是一片萧瑟,宫墙边的拂柳下落了满地枯败发黄的枝叶,宫道两旁的沟壑中填埋着杂物,奉天殿的屋檐下,灯笼垂下半截,随风而轻摇晃荡,宫人更是魂不守舍,神色间有茫茫的惶然。 任谁看到这一幕幕,不说一句大势已去,命数已尽呢? 可谁又能相信,这竟然是一个大一统王朝的第二代,仅仅三年。 李祺没想到朱允炆会在这个时候诏自己进宫,虽然意外,但他自然不可能不来。 即便朱允炆马上就要失去皇位,可只要朱棣还没有攻进城中,朱允炆就依旧是大权在握的帝王。 历史上他能够轻而易举的杀死徐增寿,现在杀了李祺也不是一件难事。 李祺进了奉天殿,而后见到了朱允炆,方孝孺不在这里。 往昔俊秀风雅、丰神俊朗的皇帝此刻已然憔悴的不成样子,双眼的红肿和青紫,一看就多日不曾安然入睡。 见到李祺走进,朱允炆好像看到了大救星一般,带着深深的哀求,“姑父,朕之前错了,悔不该不听你言,有了今日的祸事,你有通天的智慧,想必能够救朕于水火之中。”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呢? 李祺木然道:“陛下,臣哪有通天的智慧呢? 先前的削藩之策、平定叛乱之策,并不是他人难以想出的高明手段。 臣只不过是秉持着一颗公心,才敢于对陛下献策而已。” 朱允炆呆呆的望着李祺,听着这番话,手上再也没有力气,泣声道:“朕从前都做了什么啊?难道除了坚守城池真的便别无他法了吗?” 坚守城池? 李祺摇了摇头,坚固的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攻破的,大势一败,人心一散,便如同沙滩上的城堡,一碰就散,一触即溃。 “从洪武三十一年起,陛下每一次都不相信臣的进言,今日若陛下愿意相信臣,便去将曹国公李景隆这些年幼时便与燕王朱棣相交莫逆之人全部扣下,或许还能有半分生机。” 李祺话音落下的瞬间,朱允炆已然呆住了,他又不是一个彻底的蠢人,自然知道李祺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彻骨的寒意从心底透出,他哆嗦着说道:“朕对曹国公恩重如山,他怎么会背叛朕呢?” 李祺平静的望着朱允炆,声音毫无起伏波澜,“因为他是一个无耻的人。” 而无耻的人背叛恩主并不算是什么。 殿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有御前太监飞奔而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凄然哀嚎,“陛下,曹国公李景隆打开了城门,燕逆已然进城了!” 李祺都有些沉默,这也太快了,刚说完就进城,他还没从宫中脱身呢。 恍若沉沉的钟声在耳边响彻,震的朱允炆目眩神晕、口干舌燥,他说不出任何话来,无尽的绝望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用力晃了晃身子,望向了李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中却有一道声音在响彻,“李祺又是对的,如果朕早知道……”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问太监道:“朱棣已然进宫了吗?” “他不会进宫的。” 李祺突然道,朱允炆望过来,李祺又重复了一遍:“他不会进宫的。 大势已定,他不会让自己的手上沾染帝血,他会等待你自杀,或者主动让位给他。” 朱允炆勃然色变,“他做梦!不过是乱臣贼子,竟想从朕的手中接过皇位,绝不可能! 朕就在这里等着,难道他还敢光天化日之下弑君不成?” “有何不敢呢?” 李祺淡淡道:“燕王朱棣起兵靖难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全家死绝的准备,这便是天下之争。 他走到了这一步,纵然背负着弑君的罪名,也绝不会半途而废,陛下当初一意孤行,难道从未想过可能会有今日之事吗?” 朱允炆沉默了,他自然是没想到过会有今日,“难道真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李祺心中已然不耐到了极点,堂堂皇帝,竟然连赴死之心都没有,又菜又爱玩,输又输不起。 若非要维持人设,以及不太想刺激朱允炆,跟着他陪葬,李祺早就开喷了。 这里不能再久留了。 【消耗200成就值兑换两支黄阶道具迷幻香,当前剩余成就值400。】 袅袅香烟弥漫殿中,氤氲之间,宛如仙境,朱允炆只觉有一道哀凄幽远的声音仿佛从遥远飘渺之处传来。 那道声音哀凄婉转,声声泣泪,带着无尽的苦痛,其音甚哀。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一遍唱罢,又是一遍,“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朦朦胧胧、轻轻扬扬之间,朱允炆想到了当初他问方孝孺若是应天守不住怎么办,方孝孺亦是斩钉截铁的说道:“皇帝为江山社稷而死,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难道要受到乱臣贼子的折辱吗?” 天子岂能受到乱臣贼子的折辱呢? 双倍的剂量用在他身上,朱允炆已然深深困在幻境之中出不去了,而李祺则乘此机会离开了这里。 他走到了宫门前,正准备出去时,突然听到一阵骚乱,而后回望奉天殿,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时间刚刚好,殿中有太监、宫女、禁卫,所有人都能看到驸马李祺是正常谈完出的宫,没有人会认为皇帝自焚与他有关。 历史上的朱允炆死没死他不知道,但这一世的朱允炆一定死了! 【朱允炆死,成就值+1000,当前成就值1400。】 温煦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放松,朱允炆不过是明朝的一段插曲,接下来与朱棣的会面,才是决定人生、家族命运的关键时刻! (本章完) 第62章 面见朱棣 第62章 面见朱棣 朱棣集团众人进入应天、围困皇城后,便一直等待着宫中有关于皇帝朱允炆的消息。 当腾空而起的火焰染红了沉压压的天空,宦官与禁卫忙不迭的打开皇城喜迎燕师后、并带出皇帝自焚的消息后,朱棣终于彻底的松了一口气。 燕军大营王帐中没有响起欢呼,反而陷入了一时寂静,人人屏息凝气,直到朱棣长长呼出了一口气,犹如注入了生机,兴奋充斥在每个人的眼中。 自古功高莫过于从龙救驾,他们跟着燕王从北平一路历经生死,其中固然有忠义所在,可究其根源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吗? 在这些人中,只有道衍和尚是不一样的,他的心底有浓浓的满足在流淌,他终究完成了年少时的大愿,一身屠龙术没有浪费。 他打断了帐中弥漫的欢欣,沉声提醒道:“殿下,行百里者半九十,朱允炆虽然已死,可天下依旧有诸王,有忠于朱允炆的臣子在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您是否能够安稳坐在皇位上,还是一个未知数! 建文最为信重的三个大臣中,齐泰和黄子澄不在应天,极可能在外征兵准备勤王,可他们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方孝孺! 他是天下鸿儒,江南文人领袖,他这一脉从他的老师宋濂、甚至更久远的宋末就名满天下。 纵然是驸马李祺在声望方面亦要逊色半分,再加上他是建文的老师,若是能够让他承认您的帝位,天下人心便能轻而易举的平定。” 朱棣微微皱眉,正要答应下来,便有亲兵走进汇报道:“启奏殿下,有自称驸马李祺的男子在营外求见。” 朱棣一惊,又是一喜,连忙说道:“快些将人请进来。” 李祺在卫兵的带领下径直走进了营帐之中,这是他穿越后第一次现实中见到朱棣,同记忆中相比,更加的成熟,这三年前的战火仿佛凝结在了每一寸皮肤上,浑身逸散着肃杀血腥之气。 “草民李祺拜见燕王殿下,殿下千岁。” 李祺一开口,众人这才想起来,李祺已然在两年多前就辞去了所有官职,朱棣眼中笑意更加诚挚,将李祺扶起,笑道:“妹夫莫要客气,你是外戚中的英杰,是父皇亦交口称赞的大才,只是建文昏庸,不能用妹夫之才,日后本王必将重用!” 李祺根本没信这句话,罪族怎么重用? 正五品就是上限了,永乐朝的阁臣自然比洪武朝强太多,但官位低就是低,阁臣的地位真正提高还是后来仁宗给阁臣加尚书、侍郎衔,既有名位,又有实权,那时才算是半个宰相。 还是得先把罪族的身份给去掉才行! 历史上今天以及明天就会有大批士子前来投奔,诸如解缙等人,杨荣拦住了急匆匆进宫的朱棣,问出了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先遏陵乎,先即位乎”,由此得到了朱棣的赏识,后来官运亨通。 可对于李祺而言,这些都远远不够! 在他看来,历史上的朱棣进入应天后的一系列操作,简直如同小丑,丑陋的不能再丑陋,给后世留下了无数的反面素材。 一念至此,李祺径直问道:“殿下可是要径直入宫?而后让方孝孺起草登基诏书,以削平建文旧臣的反抗之心?” 对于李祺能猜出来这一点,朱棣和道衍等人都不奇怪,朱棣点点头道:“正是,景和可是觉得不妥?” “若是方孝孺愿意起草诏书,自然是没有不妥,可殿下难道没想过方孝孺会宁死不屈吗? 若是在宫中大殿之上,百官之前,殿下被方孝孺严词拒绝,岂非颜面尽失? 若殿下真有此愿,就将他请到这营中,在这里无论成败,都不为外人所知,此乃进可攻、退可守之道。” 李祺一言点醒梦中人,朱棣连忙吩咐人去将方孝孺请到这里,而后他突然反应过来,李祺这是话中有话,“景和是觉得方孝孺绝不会屈服?” “我与方孝孺虽政见不同,可他是个从一而终的忠臣,有面对生死而不堕其志的秉性,我断定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屈服,只是我空口白牙不足为凭,还是要殿下一试才可。” 李祺转身走到帐中屏风之后,静静等待着方孝孺前来。 只有让朱棣知道方孝孺这条路彻底走不通后,他后面的计划才好实施,这是一套针对朱棣性格弱点的连环计,乃是赤裸裸的阳谋。 方孝孺根本就没躲,他昂着头走进了燕军的营帐之中,朱棣好声好气的请方孝孺写下登基诏书,可却被方孝孺厉声驳斥。 朱棣说自己是效仿周公辅成王,李祺听得都直摇头,朱棣和他爹一样,每次找的理由都太烂了,所以才会为人诟病。 这大概是周公在历史上被黑的最惨的一次。 方孝孺厉声问道:“周公辅成王?那成王呢?” 朱棣只能硬着头皮说成王自焚了,方孝孺又说成王有儿子,朱棣说国赖长君,这话到这里实际上就已经谈不下去了。 朱棣在这一套政治逻辑里面,就是一个赤裸裸的篡位者,他最后只能胡搅蛮缠,发出死亡威胁。 “诛我十族又如何?” 朱棣从方孝孺的眼中看到了殉道的神采,他明白,方孝孺真的是不会屈服的。 即便早就有李祺的预告,朱棣依旧愤怒到了极点,他勉强压抑住愤怒,让士兵把方孝孺押下去看管起来。 望着从屏风后走出的李祺,朱棣感慨道:“景和你说的是对的,方孝孺已然心存死志,他要为朱允炆殉道! 若非你提醒,今日之事必将见于史册了。” 李祺慨然道:“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纵然如商纣之乱,亦有比干、商容愿为之死,如隋炀之恶,亦有人愿为之殉难,何况朱允炆呢? 方孝孺就是要以一死要换青史之名,而殿下则是成就方孝孺忠贞之名的踏脚石!” “真是可恨!” 朱棣愤然道:“既然景和早有所料,可有良计?” (本章完) 第63章 圣朝以孝 第63章 圣朝以孝 “于殿下而言,杀一人并不难,但方孝孺擅长文章,天下人称赞,纵横豪放,颇出入东坡、龙川之间,醇深雄迈,每一篇出,海内争相传诵。 古来这样的人,殿下应当知道,一时的贬黜是难以践踏其名的! 是以祺斗胆敢问殿下,是要方孝孺以建文忠臣之名而死,还是以贼子之名而死? 若以建文忠臣之名而死,待天下大定,处死于西市即可。” 李祺一言既出,营中诸人神情各不相同,朱高煦茫然的盯着面前酒杯,朱能若有所思,居于末尾的张辅神采奕奕的盯着李祺。 坐于左手第一的道衍目露精光,而后缓缓眯了眯眼睛。 朱棣负气横生,若李祺不提他还蒙在鼓里,险些被方孝孺算计。 他不是不学无术之辈,如何能不知道,方孝孺这样愿意殉道的人,注定是要名传千古的,甚至本朝就会被平反,还会被当做忠臣标杆教育天下读书人! 可他是真的气急了,他自问对方孝孺够尊重了,可这老匹夫竟然算计他,朱棣重重一拍案几,咬牙切齿狠道:“本王历经千难万险、千生万死,背负了无数骂名才到了这里。 方孝孺用一死就想要换千古流芳之名,简直做梦,景和教我,若能践踏其名,本王必有重谢!” 李祺郑重道:“践踏其名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要做成两件事即可,一,先问其大罪;二,断其苗裔学说于万世。” 生前学术成果再厉害,若是没有后人继承,日后也只能被随意贬斥甚至抹黑,祖宗、先辈的荣耀,大半来自于后人的奉承,古今皆是如此,这便是传承的意义。 朱棣沉吟,而后迟疑道:“问其大罪不难,但断其苗裔学说,那岂不是焚书坑儒之举了?” 营中众人齐齐色变。 纵然是朱高煦这种莽夫,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干的,否则只会背上千古的骂名,这可不仅仅是文人骂,须知就连朱元璋这个皇帝建立帝王庙,里面都没有秦始皇。 朱棣不相信李祺不知道这件事,“想来是本王对景和的言语有所误解?” “殿下恰好说反了,方孝孺这一脉从根上便有问题,断其苗裔学说反倒是不难,祺有办法让殿下合情合理的断绝他这一脉的道统,不仅不会被天下读书人攻讦,还会交口称赞。 实际上反而是这问罪之事,甚是艰难! 殿下以皇明祖训为借口起兵,以清君侧、靖国难之名杀入应天。 现在的结果可谓是颇为成功! 可天下人皆知,您来到了京城就不会走,您真正的目标是皇位,除非您真的还位建文一脉,否则这是您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的事情。” 营中又是一片寂静,风吹的营帐有烈烈之声,清晰传入众人耳中,朱高煦心中第一次对李祺生出了一丝敬意,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勇猛之人,敢直接说出这番话! 古代人终究不像是现代人那样发自内心的对皇权没有敬畏之心,朱棣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讪讪道:“妹夫还是接着说吧。” “祺敢问殿下,可否想好了要用何等面目、何等身份去面对天下人的质疑和攻讦? 方才在方孝孺面前的一番周公辅成王之论,可万万不能再用了,徒然为天下笑!” 朱棣闻言脸色又是一变,营中燕藩诸将亦是脸色怪异。 方才朱棣被方孝孺仅仅三两句话便堵的根本还不了口,朱棣自然是极其的尴尬,甚至只能胡搅蛮缠,最后更是破防的恼羞成怒,要杀方孝孺。 朱高煦忍不住了,胡子一翘,大声嚷嚷着,“谁敢多说一句,便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刀把子硬了!” 众将皆深以为然,就连朱棣眼底也猛然生出一股煞气,从血火中走出来的领袖,大部分人都习惯性的使用暴力来解决问题。 可李祺对此一向是不屑一顾的,若是暴力那么有用,那最崇尚暴力的南北朝和五代十国怎么那么乱? 李祺正声道:“殿下可以行霸道让群臣畏惧如虎,行王道让群臣事之如父,却万万不能如优伶让人思之发笑! 方才在方孝孺面前的一番周公辅成王之论,落在天下人眼中便是反复之言,便是掩耳盗铃之事,先说自己是周公,然后又做了曹操之事,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殿下能杀掉嘴上说的,还能把心中想的人都杀掉吗? 况且,把忠于建文的、有骨气的人全杀了,然后接纳那些谄媚阿谀之辈,让天下人都看到做忠臣的死无全尸,见风使舵的升官发财,嘿,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临了高居帝位,放眼四海,感慨一句忠臣何在? 殿下还不曾登基便得了一个如晋朝一般‘以孝治天下’的大朝,何等荣幸! 祺为殿下贺!” 李祺这一番话,直接让方才还有些躁动的营帐寂静如夜,朱棣眼中煞气杀意瞬间消散一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彼其娘也! 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这句话,这文人的嘴怎么这么毒? 先不说晋朝的下场……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这句话还能这么解释? 光有孝、没有忠是吧? 朱高煦甚至差点没绷住笑出声,但现在的氛围不太适合笑,他只能强行憋回去,连李祺这番话是回应他杀人之论都不在意了。 道衍忽的朗声大笑,“驸马之言高屋建瓴,已然是以殿下为天下之主而献言,是以能一阵见血,一言而道出至理,建文不能用驸马,而殿下得之,臣实为殿下贺。” 他这一番话瞬间冲散了营中的凝滞之气,朱棣走下来握着李祺的手,慨然道:“妹夫之语,真是一阵见血,若是没有景和,本王今日险些便要败坏天下忠正之风! 只是这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景和可有解决之道?” 不杀这些人,但他们死不投降,甚至有的还在外带着勤王大军,始终是个威胁,可若是杀这些人,那便会落入李祺方才所言的天下忠正之风败落的下场! (本章完) 第64章 当问何罪 第64章 当问何罪 李祺深吸一口气,拢在袖口中的拳头紧紧握起,对于他而言,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永乐朝的底层政治逻辑将由他所构建,而这必将影响未来的大明无数年! “殿下,建文忠臣之中,诸如方孝孺、齐泰、黄子澄这些罪魁祸首,自然该杀,诸如铁铉、盛庸、平安等人,但凡要为建文效忠殉难者,便遂了他们的意! 但既要杀人,却又不能让天下人认为忠正之臣有此悲惨下场,那便要只诛杀其一人,而不牵连其族,然后立建文忠臣死节碑录。” 朱棣眼中一亮,然后就听到李祺又道:“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定然有人会举家赴难,且若是将效忠于建文的全杀了,岂不是愈发显的殿下残暴? 真正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祺先前所问的问题—— 殿下可否想好了要用何等面目、何等身份去面对天下人的质疑和攻讦。 若殿下持身以正,则建文诸臣为邪! 方才臣嘲讽晋朝以孝治天下,因为天下皆知,司马家以臣子之身,当街弑杀了皇帝。 直到数百年后的唐朝,亦有诗人感慨:三世深谋启帝基,可怜孀妇与孤儿。罪归成济皇天恨,戈犯明君万古悲。 司马家不敢谈忠之一字,因为纵然登上了皇位,可这皇位来的不正。 方才殿下与高阳郡王欲要动刀兵,是因为殿下您自己从内心深处就认为自己做的是错事! 您认为自己是一个反贼,而反贼是注定是要遭遇天下人唾弃的。 您暴怒的杀死那些批评您的人,您的刀挥舞的越是锋利,就越说明心虚!” 朱高煦这下是真的笑不出来了,这话他都不敢说,其他人更是紧紧的低着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朱棣的拳头握起,却没说什么,他已经明白了李祺的意思,有些事藏着掖着,只会是一笔糊涂账,摊开了说反而好一点。 李祺话根本没停,接着道:“按照历史上那些皇帝的做法,无非就是先将反对者杀光,然后给自己的功臣多多封赏,最后再修改史书,说先帝本来就想要让自己继位,只是因为被奸臣所害矫诏,才失去了皇位。” 李祺是如此肆无忌惮的展露着锋芒与智慧,这是在洪武朝几乎从未有过的。 首先是因为朱棣和朱元璋不同,其次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和朱棣有一段蜜月期,而等到朱棣开始忌惮他的时候,他就要死了。 朱棣面上虽不显,可心中却剧震,因为他真的准备这么干,等成为皇帝之后,就修改太祖实录,说父皇本来就中意自己继位,可现在被李祺这么一说,他心中顿时有点别扭。 “那些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有什么用处呢? 那些太过久远的混乱时期,祺便不提。 宋史中说宋太祖赵匡胤是病逝的,可谁不知道是宋太宗赵光义烛影斧声加害。 宋朝三百多年的社稷,是赵光义湮灭的历史真相不够多,还是他的权力不够大? 为什么还不能隐瞒这些事,因为天下人雪亮的眼睛在看着! 所以改史有用吗? 没用! 只是徒然的让天下人发笑,继而讥讽,你看那皇帝,不过是篡位而来,掩耳盗铃,还让天下人谈什么忠义仁孝!” 朱棣一直挺直的腰瞬间塌软了下去,一直紧紧握着的拳头也松了开来,他不得不承认,李祺说的非常对,改史真的只能欺骗自己而已,根本就没人会信,日后还只会引人嘲讽,乃至于对皇帝失去敬意。 他嘶哑着声音道:“妹夫既然这样说,想必是有更好解决的办法了?” 李祺向着朱棣拱手躬身行礼,这郑重的举动让众人皆是一惊,不自觉的就都坐直了身子。 刚才李祺说那些石破天惊之语都随性而言,现在这是要说什么,竟然会这么郑重。 “祺认为殿下根本就不必如此心虚,赵光义怎么能够和您相提并论,他深受兄长大恩,却不思回报,反而谋害宋太祖,转而又迫害宋太祖之子,为人所诟病岂不是正说明天下人心之正吗? 祺请问殿下,唐太宗亦是通过玄武门之变而登极,他可有错吗?” “自然没错!” 朱棣立刻高声道,李世民是他的偶像,“太宗开国,功勋卓著,却被李建成和李元吉忌惮,身陷死地,若是不经玄武门,怕是反而要死在二贼手中,贞观之世,亦是见不到了。” “正是如此!” 李祺颔首笑道:“当时的唐人是这么想的,千百年后的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这便是天下人心的力量! 所以唐太宗敢让大臣在史书上直接写出他亲手射杀了他的亲哥哥,因为他坚信自己做的没有错! 周公诛管、蔡,太宗杀兄弟,这都是为了天下 殿下,您是先皇临终前事实上的嫡长子,本就负有维系宗家之责,靖难之事,您又有何错呢? 难道要枯坐北平而待死吗?违背了先皇之命和遗志的是建文,不是您!” 朱棣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李祺还是第一个说他靖难没错的人,其他人就算是他的妻子和儿子,心中怕也是会认为做的是错事吧? 甚至就连他自己,午夜梦回之时,都恐惧于自己所做之事。 “可建文是皇帝……” 朱棣说出了这句话,他紧紧的盯着李祺,他需要更多的心灵力量去支撑他虚弱的内心。 李祺! 本王知道你是天下最富盛名的大儒,来告诉本王,也告诉天下人,本王没做错。 李祺没有让他失望,他大声的说道:“汤放桀,武王伐纣,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 朱棣从来没觉得孟子这么顺眼过。 说完这句话,李祺再次踏前一步,他身上有股厉声道:“殿下若要天下清平,就绝不能让自己的身上背负反贼、弑君的名声! 否则天下的道德风气必乱! 唯有堂堂正正的行天下王道,才能使大明长治久安。 以祺之见,当于皇宫大内,召集百官、士子、京城耆老,而后执建文诸臣,问天下之罪!” (本章完) 第65章 燕王何意 第65章 燕王何意 秋意本多萧瑟、枯零败落之景,应天城中却似是燃着一股夏日灼灼的浮华炽热之风,概因人心浮动焦躁而致。 城内城外皆屯驻着燕王大军,城中处处皆能看到全副武装的士卒,而在城外龙鸣驿之所在,里里外外防备甚严,各营士卒井然有序,远眺而去,燕王大纛王旗正迎风而展,带起烈烈秋风,甚是飒爽。 自北军破城、皇帝自焚,北军全权掌管应天以来,燕王大驾、王旗大纛便立在城外,整座京城都能看到那高高扬起的“燕”字,可燕王却未曾再入城中一步! 日间夜幕之间,皆有官员伏身入营而拜,以求晋身之阶,却没人见到燕王当面。 何其反常! 朝廷最后的野战军团在灵璧被击溃,现在还有谁能阻挡他的脚步,九五之位就在眼前,燕王竟能忍住不进宫登基为帝? 直到三日之后,在外勤王的齐泰、黄子澄皆被押回应天,燕王大纛终于开始从龙鸣驿开始移动,众人才知道燕王所说的天机是何物。 燕王以“清君侧、靖国难”为名起兵,而他要清的奸臣便是齐泰、黄子澄,如今定是要斩杀这二人,才愿意进宫登基。 可稍后所传燕王之命,又让应天诸官吏迷茫了。 燕王并没有直接处死齐泰、黄子澄,而是下令三日后,京城中九品以上官员、应天府中耆老、官员皆要入宫,燕王要问罪天下! 问罪天下? 燕王莫不是糊涂了,有罪者何人? 难道不正是燕王自己吗? 早日登基为帝才是正道,偏偏还要为自己粉饰一番,光天化日之下,岂不是要成为一场笑话? 世道并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 秋风飒爽,万里无云,三日前燕王殿下了令,京城中一切如洪武旧日,叫卖吃食的商贩、青楼楚馆的姑娘们、连年大战而萧条的诸行各业,因着燕王之令,升起了一片热闹的歌舞升平。 秦淮河畔的胭脂香顺着船扑入了秋风之中,街道上好似恢复了往日热闹,燕王殿下并不是如朝廷所言的残暴,这京城换了个主人也没什么,总还是朱家的天下。 朱棣这几日静静的望着京城百姓情绪的变化,天下大部分的人对他登上皇位,似乎并不排斥,这是个让他心中大定的事实。 他站在京城,却好似看到了整座天下的人心。 这便是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问罪之日天微微亮,风扬而起的燕王大纛往皇宫而去,仅仅数日,燕军诸将便只觉燕王殿下大为不同,身上多了几分从容不迫。 皇宫自然早已被燕军所控制,对宫妃、宫人等俘虏而言,进城的是燕王,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虽是相当于亡国的下场,却到底是血脉至亲,便是身陷囹圄,总归会留下一份体面,不至于被士卒侮辱。 朱棣、李祺等一行人于宫中乘马而入,望着往昔煊赫的奉天殿已然是灰烬废墟,前日的一场秋雨扫尽了黑灰余烬,光秃秃一片白地。 朱棣没说话,正要策马再往三大殿内里而去,便听有奔马之声呼啸而至,高阳郡王朱高煦策马而来,脸上带着兴奋之色,人未至,声先到,“父王,看儿子寻到了何物?” 众人齐齐闻声看过,只见朱高煦手中持着一刀,金玉镶就,于天光之下流光溢彩,鞘上铭刻七星,恍若星辰,华贵至极,朱棣瞳孔一缩,他如何不识得此物? 竟是父皇视之如宝的七星宝刀! 朱棣接过此刀,心中已然有几分激然,双手把持缓缓抽出,但见刀刃明堂,印照天光,宛如剪出一片秋水潋滟,“好宝刀,合当英雄配!” “那普天之下,舍殿下之外,又有何人呢?总不能是成灰做土的建文?” 诸将皆提着缰绳轰然大笑,尽显肆意之色。 朱棣亦是爽朗一笑,不作别言,不曾临于天下至尊位时,宝刀摄人,可现在走到了天下的巅峰,宝刀便仅是作配之物了。 他将宝刀回鞘,而后挂在腰间,缰绳轻提,马蹄轻跃,沿着台阶而上,往华盖殿而去,尽显从容之色。 李祺等人引众随行,不多时便已然落在了原华盖殿与谨身殿间的空地上,而那处已然有持着仪仗的燕军士卒,以及吕太后、一干亲王等建文系的皇室宗亲等候,俱是脸上有惶然惊恐之色。 马蹄声落,唯有抬头仰视,才能见燕王当面。 望着这一干老幼妇孺,朱棣下了战马,按住腰间宝刀,上前复行几步,走到吕太后之前,并无盛气凌人之色,只感慨一句,“皇嫂,别来无恙乎?” 不称太后,吕氏心中凛然,却又无可奈何。 朱棣不待吕太后回应,便又转向诸王言道:“尔等小子,宗家亲长在此,何不前来拜见?” 诸王年岁尚小,这些年又听多了燕王狂悖之词,自是惧怕不已,却不得不上前,战战兢兢,伏而拜之,这等噤若寒蝉之态,让朱棣微微皱眉,吕太后见到这一幕,心中只觉痛然,“殿下,本宫知道你对皇帝心中怨怼,可这些孩子不过是稚童,殿下何必与他们计较,平白失了亲长的慈爱,没了宗家的情谊。” 朱棣本还算温和的脸色瞬间便冷了下来,扶刀面向吕氏昂然道:“皇嫂,本王知道你心乱如麻,是以对你有几分宽容,可还是要慎言才是。 今日见一见你们,不过是知会你们一声,建文其人虽祸乱天下,迫害宗家,但本王还不至于和你们这些无知妇孺计较,你们是本王的亲眷,日后莫要做出这一副畏畏缩缩之态,平白辱没了我朱氏皇族的风骨。” 吕太后听到祸乱天下四字,已然是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燕王所求,燕王所问之罪,竟已然不止于清君侧! 又听到朱棣后面所言,才算是止住了颤抖,心中竟然生出一股悲戚的欣喜,至少燕王暂时不会对他们动手。 朱棣不曾在意吕氏或惊、或喜,不过是个深宫妇人罢了,转身上了马,居高临下与众人道:“今日本王要在奉天殿旧址之上,问罪天下,皇嫂便带着宗家诸小子,列于高台左侧,听听本王的一番肺腑之言,诚挚之语。” 推荐一本朋友的书,《这个洪荒不正经!》 书如其名,是不正经文,看了有点癫癫的感觉,像克总发一样,诙谐轻松,画风清奇。 (本章完) 第66章 陛前问罪 第66章 陛前问罪 话说自燕王发下教令,城中百官自然惴惴不安,可与历史上唯一所不同者,大概是那些曾准备为建文直接殉难的文官们,没有死在漆黑的夜中。 既然燕王要问罪,那便问一问罪过,辩一个是非对错,正衣冠、着朝服,而后进宫,按照教令之日,宵禁一开,诸官府邸、宅院便依次大开,马车往宫中而去,竟似流水如织,成列如龙! 临近宫中的长安街上已然看到了井然有序的燕军士卒,旗帜高扬,转过白虎桥,从西安门入,转过西华门、武英门,绕过武楼,入目所见的是仪仗、伞盖、华盖,而后是燕军军旗,以及王旗大纛,立在原奉天殿所在。 自朱允炆自焚,这还是诸臣第一次进宫来,却已然是物是人非,见到那烧为白地的奉天殿,顿时便有不少建文忠臣,竟痛声哭泣起来。 不过大部分官员只是眼观鼻、耳观心低头瞧着地面,不发一言,生怕被燕王打为建文一党,无论是失了前途,还是性命,都不是他们所能够承受。 哗啦啦。 一阵铁链摩擦地面之声从诸臣身后而来,群臣回头望去,顿时大惊失色,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三人俱被拷着枷锁,脚间亦是碗口粗的铁链锁着,由一行士卒押解而至。 “齐公!方公!” 那些效忠于建文的大臣几乎立刻便想要冲上前来,却被押解士卒明亮中闪着寒光的刀刃逼退,众卒持刀齐声喝道:“敢有上前者,立斩之!” 方孝孺慨然道:“诸君莫要上前,不过是死难殉国而已,又有何惧之?” 黄子澄亦傲然道:“燕逆既然要在天下人面前问罪,那我等便与其好好论一论这个是非对错,看看我等是奸臣,还是他是个反贼! 纵然死在这里,史册亦知晓,天下四海亦知晓。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诸君,黄泉路上,我等忠臣一同前行,方不负皇恩厚报!” 此言既出,奉天殿前顿生一阵附和之声,但更多的是沉默,齐泰望去,面露讥讽之色,“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 胡广,昔日你以平藩王之策而被陛下点为状元,可谓深受陛下皇恩,如今为何讷讷无言,难道要跪迎弑君的逆贼吗?” 胡广他早已在前几日便前往城外拜谒燕王,齐泰既知道此事,还故意如此,便是故意要羞杀胡广,可他错了,胡广的确是羞愧,可更多的却是愤怒,愤怒于齐泰如此毁他名声。 “燕王殿下靖难,为的是除去尔等祸国的奸臣,只是可惜,尔等奸佞没死,却连累了陛下受难,燕王殿下今日问罪,问的便是尔等,今日还敢在此犬吠!” 真是无耻啊,群臣心中皆是震惊的望向胡广,可谁也不敢说出来。 嗒嗒嗒。 一行马蹄声自宫里而来,群臣皆色变,再无余声。 燕王朱棣刚一出现,便有官员叫骂起来,甚至想要上前,而后迅速被侍立在两侧的士卒按倒在地,并将一团布塞入其口中,只在地上按着,却不带走。 李祺一眼扫过众人神情,便猜到方才发生了何事,情理之内,意料之中,不值一提之事,无需在意。 朱棣、李祺一行人于群臣之前下了马,而后一步步登上台阶,立于燕王大纛之下,回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阶下众臣。 当此之时,天际蔚蓝澄澈若琉璃,天光降在宫中的金黄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眼辉目之光,自上而下望去,士卒森森,军容林立,大纛之下,燕王朱棣扶刀而立,左右两侧俱是随之出生入死的战将。 君王、战将、士卒,大纛、仪仗、军旗,似是交融于一体,将那些文官困在其中。 朱棣虎目扫视而过,望着那黑压压的人头,那便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以及京城万民之心,一想到那日李祺与他所言之事,他心中顿生一股豪迈之气。 迎着略带萧瑟凉意的秋风,朱棣指着立于两侧的诸军中文士道:“诸君想必都已知晓本王今日何意,正是问罪于天下,问罪于诸臣,这些便是记录今日之事的文士。” 阶下顿时生出一些骚动,谁都不曾想到燕王竟然玩的这么大,这是要记上史书的节奏啊。 朱棣扫视诸臣,而后目光落到了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三人身上,众人目光随之落过,只听燕王慨然道:“本王有一问,洪武三十一年,尔等向建文献策削夺燕藩之时,本王何罪?” 士卒将三人嘴中的布条取下,黄子澄怒斥道:“看看你今日所为,难道不该削夺吗?” 朱棣声若雷霆般怒吼道:“本王问你,洪武三十一年时,本王何罪?!” 此声一落,他身侧众人齐声按刀喝问:“吾王何罪?!” 列于奉天台两侧的数千卫士亦随主官齐声喝问:“吾王何罪?!” 这等场景实在是群臣此生所不曾见,竟然有若上天在质问,威严苍苍,纵然是黄子澄亦在一瞬间被此声夺去气势,愣在当场。 待隆声散去,方孝孺回想起往日朱棣被他逼迫的丑态时,才再度生出讥诮之气,“自然是你阴谋奸刻,早有谋逆之心,若不削之,必将反之!” “好!原来本王果真有罪!此乃汉之腹诽之罪也!” 朱棣朗声大笑,笑着众人心慌,转而又望向方孝孺厉声道:“既然是腹诽之罪,那本王亦可认为尔等三人,意图窃取大明社稷江山。 故而做出这构陷宗家之举,意图先斩皇帝羽翼藩屏,而后架空朝堂、威凌主上,效曹魏司马家故事!” 方孝孺脸色大变,腹诽之罪是早就被抛弃的理论,他不过是被情势所迫才贸然出口,可经燕王这一言,他便失了先机。 可他不愿意服输,咬牙道:“自古以来藩王俱作乱,我等为陛下帝位稳妥,才献上削藩之策,岂是你这犯上作乱的逆贼所能相比,挠挠之言,便欲堵上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简直做梦!” “秦桧以莫须有之罪在风波亭冤杀岳飞时,亦是以前朝武将之事作比,亦是于赵构之前腹诽岳飞,你说你是建文的忠臣,秦桧难道不是赵构的忠臣吗?” 再py一本书:《今天毁灭世界了吗?》: 一本不错的科幻文 (本章完) 第67章 建文有罪 第67章 建文有罪 一言而出,方孝孺三人立时色变,秦桧的名声谁敢沾一点,青史之名算是毁于一旦。 可燕王并非胡搅蛮缠,四周皆有文士记录,群臣百姓的眼睛也不瞎,纠缠于此,并无作用。 方孝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燕王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明明那日在营中,三言两语便被他驳的恼羞成怒。 是李祺! 方孝孺的目光落到了朱棣身侧的李祺身上,他恍然大悟,今日燕王的风格太像李祺了,始终立于道德的至高点上,让人辩无可辩。 那今日之问罪? 他心底生出了一股浓浓的寒意。 “洪武三十一年,本王何罪?” 朱棣扶刀四顾,勃然作色道:“既然本王无罪,那有罪的便是你们这些构陷忠良、离间天家、欲除朝廷羽翼宗藩的奸佞了。” 高台之下,一直不曾发声的人中,有一人名为黄观,乃是六首三元的大才子,历史上举家为建文帝殉死。 他眼见方孝孺三人已然难言,心中焦急,立刻前行数步,大声质问道:“燕逆,难道你以为纠缠于旧事、欲加罪于公卿,就能够掩盖你起兵造反,逼杀皇帝的罪行吗? 举四海天下,谁不知道清君侧、靖国难,不过是借口。 皇帝、皇后于奉天殿自焚,皆因你进京而起,这便是你永远也洗不脱的罪孽,万古难销!” 黄子澄等人神情大振,方才被燕王所绕,竟然纠结于数年前的旧事,忘记了朱棣乃是弑君之人。 “好!正待此言!” 朱棣望向了李祺,道:“景和,你乃是天下鸿儒,本王有经典欲要问之。” “殿下请言。” “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 朱棣一问,黄观等一众人脸色顿时大变,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了朱棣。 纵然是童生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段记载于孟子中的齐宣王和孟圣的对话! 李祺道:“于传有之。” 朱棣又问:“臣弑其君,可乎?” 李祺肃然道:“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当这一字一句落在群臣耳中,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就连黄观都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想不到朱棣竟然会用这段话来反驳他。 即便是有问罪之事,可方孝孺等人从来没想过还能够挽回衰颓大势,他们只是想在死前让朱棣膈应一下,让他一生不得安宁,背负乱臣贼子的骂名! 所有人都知道,无论问罪结果如何,燕王朱棣都是注定要成为大明皇帝的,可现在他竟然用早已被先帝删除的孟子君臣之论来反驳! 难道朱棣不知道,今日的问罪之举,是一个极其严肃的政治场合,这场问罪过程中的言论,关乎着未来大明朝的政治底层逻辑构建。 今日燕王在这个场合用孟子的君臣之论构建了大明朝的底色,那日后就必然要受到这一理论的掣肘! 这便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的道理! 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还是将孟圣的君臣之论加了进来,这如何能不让他们震惊。 而朱棣为何会同意在这么重大的政治场合,说出孟子的君臣之论,这种对君王看起来不利的言语呢? 是因为李祺的一句话——“殿下认为,若是天下的局势已然到了需要孟圣此言作为定性,那有没有这番话还有区别吗?” 这句话一出朱棣就明白了,这句话本身是没有大用处的,正如他已然率军进了应天,无论有没有掩饰弑君的借口,建文都要死。 而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构建他的政权合法性,而在这个时代,逼杀皇帝之后,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合适的了! 孟圣的位格足够高,足够压服一切不平。 而向天下人让渡君权,也足以压服民间躁动之心,反正只是一句话,还真有人能凭此而侵夺君权不成? 两千年前尚且不可能,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在这句话被道出后,最难以辩驳的弑君之事,便可以直接揭过,接下来辩论的重点便落在了,建文到底有没有错,是不是桀纣那样的君王! 而在这一点上,朱棣明白自己是具有巨大优势的。 是以,在李祺给他梳理了这一套政治逻辑后,他几乎没有犹豫的就同意了。 朱棣能想到的,方孝孺等人如何想不到,湘王之死是一件无论如何都难以揭过之事。 天下对陛下的诟病也多在这里,放在平日里或许没有大问题,毕竟哪个皇帝手上没有几条无辜枉死的人命,纵然是汉文帝、唐太宗那样的贤君也冤杀过忠臣。 可天下人心中都是有一杆秤的,皇帝怀疑大臣终究是不光彩的事情,一旦要拿到明面上来说,比如现在朱棣用诛独夫的言论将皇帝逼上秤去称一称重量,那就是不看身份,而只看对错了。 而谁对谁错,这是方才燕王问他有何罪时,就已经得出的结论,燕王无罪! 燕王无罪,岂非皇帝有罪?! “君上乃高皇血胤,天资仁厚,亲贤好学,先帝称之曰仁,焉能如此指摘君上,乃至作比于桀纣?” 话虽如此,可明眼人皆能看到,在燕王朱棣孤注一掷的将君权置于孟圣纲常之下时,方孝孺等人所持的君臣之尊,便难以作为,彼竭我盈,便已然气短。 燕王持刀又勃然喝道:“为何不能指摘? 本王乃是高皇嫡子,至洪武三十一年时,兄长皆薨,本王便是尊家嫡长,这宗家之事,本王难道不能言说一二吗? 本王自洪武十三年时便就藩北平,十八年来为大明戍边,战勋累累,亦无过错,若不是建文猜忌,本王何至于以北平起兵,以卵击石,在北平尽享荣华富贵,难道不是正道吗?” 阶下无论臣子还是百姓,皆是一阵垂言,燕王起兵之时,谁都没有想过他能功成,纵然是他在河北连战连胜之时,依旧没人觉得他能攻破京城。 若不是被逼急了,燕王是不会造反的,这才是天下人的共识! (本章完) 第68章 废帝而立 第68章 废帝而立 “若不是建文猜忌,朝堂之上有尔等这般奸佞,祸乱邦国,离间宗家,本王又如何会举数万之众,志存死意,一路南来。 若不是天命垂青,本王怕是早已做了孤魂野鬼,乃至于被冠上如湘王一般的恶谥,镇压于黄泉之下了! 本王为何不能指摘? 若建文无过,这难道是湘王的过错吗?这难道是本王的过错吗? 若建文无过,随本王起兵的诸将以及十万将士,那些死于辽东、河北、山东、河南的将士,难道都是反贼孽徒吗?他们流出的血难道都白流了吗? 若建文无过,本王转战三千里,血战百万师,无数次的险死还生,难道都是虚妄吗? 告诉本王,建文怎能无过!建文如何无过!” 秋风烈烈,王旗飘飞,燕王一纾胸臆,诸臣被燕王气势所摄,一时竟无话可说。 眼见着方孝孺等人讷讷无言,群臣百姓伏而拜之,朱棣扶刀四顾嗤笑,今日他不仅要权,还要堂堂正正。 “靖难之事,今日便彻底明了了,这又有何难呢? 不过是建文践祚,心胸狭隘,不能容人,忘却了先皇帝教导,忌惮我等这些手握兵权的叔叔,心中那一点鬼祟心思被齐泰、黄子澄这等奸佞发觉,于是狼狈为奸,践踏亲族。 大明天下本颇为安稳,诸王守边抵御蒙古,天子临朝,四海升平,可就因为他的鬼魅心思,而致使战乱四起,骨肉相残,河北、山东残破不堪,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乃至于死于路途,化为凄然白骨。 若本王真是个如董卓、尔朱荣那等大逆不道的反贼,上天何以屡屡助我破敌,诸王为何不尊朝廷号令而助我南下,拥有天下万方的朝廷又何以败于我手? 若不是士卒、百姓、父老、诸将皆怜本王之冤,如何能同心共济,三年以来,不曾叛我,矢志南下呢?” 朱棣的声音响彻诸人耳边,喝问之声愈发盛隆,自高台之上,有若圣谕落下,“建文之罪,罪莫大焉,今日若踏破京城的是异姓之人,大明岂非二世而亡乎? 他有罪于天下,有负于社稷,违先皇遗志,背宗家之愿,故人虽死,罪不可赦,着废其帝位,去其帝号,贬为庶人,葬于荒野,以向天地祖宗神灵,赎其罪罢。” 在方才燕王将皇帝比作桀纣时,他们便心中有了预料,此刻听其言从燕王口中道出,阶下群臣一直之间竟不知对于建文而言,是加恶谥更惨,还是被废除帝号更惨。 方孝孺眼见宫中诸臣百姓皆已被说服,心中大是不甘,燕王明明谋逆,可却将自己摘的这么干净。 “燕王是要以小宗入继大统吗?陛下虽没,大宗仍有嗣子诸王,如何也轮不到燕王殿下僭越,燕王数日前曾言周公辅成王,如今正合时宜!” 前几日朱棣说周公辅成王被方孝孺被耻笑,如今方孝孺却自己提出,真是风水轮流转。 只可惜方孝孺注定不可能达成任何目的,有关于今日可能发生的所有事情,李祺都已然做了准备。 况且朱棣本也是极聪慧之人,李祺盘完逻辑后,他自己也能出言。 是以听方孝孺此言后,朱棣持刃勃然怒道:“周公辅成王?谁堪做成王? 是早已被先帝所认定不堪的吴王,还是那几个父亲不过是庶人的稚子? 成王之父乃是定鼎邦周天下的周武王,武王的天下自然应当传给武王的子孙,当今呢?” 燕王之言,纵然有些强词,却也不无道理,朱允炆被废黜帝位,他的儿子们便不在统序之中,而孝康自己的皇帝位尚且是追封,他的儿子,自然统序就更落后一筹。 方孝孺面容惨白,若今日他是被朱棣以暴力所强逼,他亦是能慨然赴死,可如今他却输在了天道纲常上! 他实在是难以接受这个结局,竟郁气攻心,径直吐出一口血来。 朱棣见状心中只觉快意,这等快意过去只在他率兵出塞时才有过,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在父皇统治后期,对李祺如此看重,有李祺在,面对士林便能处处占据上风。 “秦朝二世为胡亥,于是其卒亡也;汉朝惠帝不堪,险些为吕氏所夺,幸赖文帝入继大统,乃有四百年江山;晋朝惠帝不堪,遂有永嘉之乱;隋朝杨广祸乱天下,亦是二世而亡;唐朝太宗天纵之资,遂有贞观;宋朝太宗虽不善军略,亦有文治天下之能。 自古以来大朝建立,开国之君总是神武英明,而大朝能否延续,便在于二代,二代君王英明国朝统序便足以延续百有余年。 当今大明,以文韬、以武略、以年长、以统序、以威势、以尊望,宗家之内,难道还有胜过本王的吗? 为大明计,这大位若是本王不坐,难道还能交于他人而不生乱吗?” 朱棣是如此的坦然,他甚至不屑于三推三让,他就是要告诉天下人,论情、论理,如今这皇位本就该是他的! 就连方孝孺等人甚至都说不出话来了,在这等场合中,强词夺理是没有用处的,只会徒然为天下笑罢了。 黄子澄惨然道:“何其荒谬,忠奸之间,竟能如此,上不能为君谋国,下不能为主正名,当死矣,当死矣!” 可朱棣却不会让他就这么去死,因为今日之事,还没有完。 “既然论完了本王与建文间的功过是非,论完了大位归属何方,接下来便来论一论诸臣的是非对错,以及归处吧!” 朱棣往阶下走了两阶,随意将手中宝刀递到朱高煦手中,而后才负手道:“本王的靖难诏书中,写明了要讨伐的是齐泰、黄子澄,他二人自然是罪不可赦,方孝孺力主为湘王上恶谥,亦是罪不可恕。” 阶下一时噤声,从没人想过燕王竟然还要责问诸臣,可当时各为其主,是否责全求备? 朱棣却知道此事非做不可,李祺说过,大朝新立,必须要重建道德之教,重立忠孝仁义,这样朝廷在天下人心中,才有正统气象,才能服膺天下人心。 (本章完) 第69章 何为忠臣 第69章 何为忠臣 朱棣遥遥一指李祺道:“当时朝廷之上,可有如李景和一般,为湘王之无辜蒙难而谏言之人,若有,请往左而去。”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朝臣,顿时一片骚动,有二十几人往左而去,其中大部分都是北人,亦或者解缙这种没有南北之见的南人。 这些人面上大多带着兴奋,知道自己未来已然会有一个更好的政治前途了。 留在原地之人心中则惴惴不安。 朱棣又道:“靖难后,曾联名上书讨伐、攻讦本王,亦或者为建文献策的臣子,往右而去。” 几乎绝大部分人都往右而去,绝大部分人都面色铁青,少部分人昂首挺胸。 中间只剩下寥寥数人,面有得色。 李祺微微摇头,死到临头,还不自知,难道他们忘记了,在朱棣起兵靖难后,他李祺也是间接给建文献策过的,只是建文没采用罢了。 果然,燕王朱棣指着中间那寥寥十数人,厉声道:“将这些人拿下,秋后问斩!” 突然的大祸临头,立时让众人魂飞胆破,不知发生了什么,即便是方孝孺等必死之人,也懵在当场,不知道燕王何意。 “燕王殿下,这是何意啊?” “燕王殿下,冤枉啊,下臣没有攻讦过您啊?” 所有人都鬼哭狼嚎的求饶着,让位于最后的那些没资格上朝的小官、耆老都是一阵鄙夷,没想到九宫天阙之上,竟有这等人。 朱棣鄙夷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尔等于靖难之后,不曾归正于本王麾下,便是认同本王乃是反贼。 可却于朝廷之上,食建文之禄,不为其谋事,实在是大大的奸臣,比齐泰、黄子澄,更无耻、更可恨! 本王鞭笞天下,乃是要重造社稷,岂能容尔等这等佞臣高居九天之上!” 此言一出,方才往右而行的诸臣顿时松了一口气,皆带着讥讽之色望向那些被拖出宫外之人,朱棣此举,纵然是方孝孺、黄子澄等人也觉得畅快。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朱棣负手于烈烈风中吟诵起正气歌,诵读至历史上那些尽忠的忠臣时,阶下已然有大臣泪如雨落。 除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等建文死忠之外,亦有黄观等一众大臣眼中存了死志。 “自古以来,纵然是商纣王亦有比干、商容为之愿效死,纵然是隋炀帝,亦有忠臣为之陪葬,虽然君王不值得他们追随,可总是有忠臣义士为之赴汤蹈火,本王虽于他们不是同道,可却也佩服他们的忠贞。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祸乱天下,固然是罪不容诛。 可其他人诸如黄观,以及在靖难时与本王敌对的平安、盛庸、铁铉这些人,难道本王能够对他们多加苛责吗? 为君王尽忠,又有什么错呢? 可能唯一错的便是不能及时归正,可若因这小错而处以极刑,岂不是太过残暴了吗? 这不是朝廷褒奖忠义的做法。” 燕王的声音已然不再如先前问罪之时那般凌厉。 “本王在这里当着天下人的面,以及昭昭青史面前,许下承诺—— 但凡是建文忠臣,只要不曾做下伤天害理之事,若是愿意投效本王的,过去种种,既往不咎; 若是不愿意投效本王,愿意为建文殉难的,本王也绝不追究他家人之过,甚至会编下《建文殉难碑》,让天下人都记住,曾经有这样一些忠正的臣子,愿为他的君王殉节死难,这是天下人的榜样。” 朝廷宫阙之间,只余下燕王的声音在回荡,几乎每个人都瞠目结舌,无论是大臣,还是百姓! 方孝孺只觉一阵阵的晕眩,他几乎站立不住要跌坐在地上,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如何能不知道,燕王这是要收尽天下人心了! 怎么可能? 燕王虎狼之辈、豺狼之属,前日相见时还喊打喊杀,怎么可能短短时间内便如此大度。 李祺! 一定又是李祺! 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李祺,恰好李祺也往过来,目中唯有漠然,再看下去便见到了一丝讥诮。 同数年之前别无二致! 方孝孺知道,李祺一向是看不起他们的,从太孙入主东宫第一次相见时,就是如此,如今依旧如此,可事实好像证明,他们真的远不如李祺。 早知今日,不若让李祺做帝师,这样陛下岂有今日之难,悔恨侵蚀了他内心,今日姿态一直刚强的他,亦忍不住有悔泪而下,“陛下,是臣等对不住您,唯有一死,能赎微末之罪了。” “殿下圣明无过!” “殿下圣明无过!” 奉天殿高台之下的万千臣民,如同潮水般一浪一浪跪拜而下,几乎所有人都在发自内心的高呼着燕王圣明。 实在是燕王此举太过于让人意外了,尤其是现在距离洪武时代才仅仅三年,什么时候见过燕王这样的君主。 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大明,而是应该出现在唐宋,是唐太宗、宋仁宗那样的贤君。 朱棣望着那汹涌有若潮水的跪拜,心中自然激荡,这不是以强权而压,而是群臣真心实意的拜见。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李祺转述的出自汉昭烈帝的这句话,果真是有道理的,父皇治理天下的方法或许并不是完全正确的。 李祺可真是忠正的能臣啊。 待此事了结后,待登基后,先将韩国公李善长从逆臣录中摘出来,作为报答他此事之情吧。 朱棣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了李祺,李祺眼神明亮,不卑不亢,躬身行礼。 “诸位出宫吧。” “待太阳再次升起,大明朝会迎来一个晴天!” ———— 建文三年九月二十七,燕王朱棣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皇位,以一种被万千臣民真心拥护的姿态,对于一个篡位者而言,这是绮梦般的场景。 他以博大的胸怀,仁慈的宽恕了几乎所有曾意图致他于死地的敌人,这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望,在惨烈的战争后,明王朝的上层政治迅速统一,投入到了恢复经济的使命中。 历史证明,他才是能够让大明王朝走向兴盛的君王。——《大明五百年》 (本章完) 第70章 大明制度设计 第70章 大明制度设计 朱棣重新将锋刃挂在腰间,扶刀一步步向着宫阙高台而去,重新骑上了战马,李祺等人随在他身后。 夕阳日照,诸九卿群臣、耆老百姓顺着人流缓缓往宫外而去,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他们不由自主的回身看去。 只见燕王的身影在夕阳之下,跃马扬鞭,恍然间竟有神武之韵,蓬勃欲出。 几乎所有人心头都冒出了一个念头,能够君临天下的人,不正该如此吗? 随在朱棣身侧的一行人皆是最亲近之人,全部是未来的靖难勋贵,此刻脸上自然满是振奋之色,纵然是他们也不曾想过,燕王殿下竟能有今日之势,名正言顺的威压天下,莫有敢言者! “景和。” 朱棣突然出声,李祺连忙上前应声道:“殿下。” 朱棣满是欣赏的望向李祺,他有今日之势,一赖诸将士沙场用命,二赖李祺建言献策,“待本王翌日登基,便着三司重审胡惟庸案,清查其中无辜牵连之家。” 周围众人亦是一惊,皆明白燕王殿下这是要为韩国公府翻案,李祺几乎瞬间泪涌而上,哽咽道:“公府被奸邪小人构陷,以至于今日,臣叩谢殿下,万死难报之!” “你忠正无暇,勇于任事,自有圣意垂青,韩国公府列入逆臣录,实在是不妥,当还你个清白之身才是。” 一行人往前而行,可方才燕王之语却依旧在众人心中响彻,谁都没想到燕王殿下竟然准备甫一登基,就推翻先皇帝所定的逆臣录。 可再一想,那又如何呢? 燕王殿下固然是以先皇帝之子的身份而得以顺利承继大明统序。 可燕王殿下登基的法理却不是先皇帝传位,而是诛独夫、救天下,而建文这个独夫恰恰是先皇帝越过诸王,而亲自选择的。 因着孝道之大,殿下自然不能指责先帝之过,可今日在宫中问罪之举,便已然是事实上的指摘先帝之失了! 那如今摘除先帝朝的些许弊病,岂不是应有之义? 否则如何能谈得上是革新天下的诛独夫之盛举呢? 想着这些事,朱棣心中愈发的畅快,在没见到李祺之前,他便想过该要如何抹去建文的痕迹,他甚至想过将建文年号重新换回洪武年号,而后修改史书,并且将所有政策都恢复到洪武年间,以示意他才是先帝的唯一传人。 可他心中明白,那样对天下有大害,对他则必然要受制于先帝之道。 而如今,他不必改史书硬说父皇选定的继承人就是他,也不必废除建文年号,直接以登基之日为新年号即可,可以自由决定政策,这是何等畅快之事! 李祺能猜得出朱棣心中在想什么,可朱棣大概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已经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他是爽了,但后代子孙可就不爽了。 自李祺穿越而来,在所有人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两次干涉帝位传承的底层政治逻辑构建。 一次他提出了“皇帝子为皇帝”,还有一次便是如今“诛除独夫”。 这两次干涉,在当时看来,都是解决问题的妙法,让朱允炆和朱棣的皇帝位做的愈发舒坦。 可若是有人知晓朱祁镇、朱祁钰、朱见深这三人间的帝位传承之事,以及弘治、正德、嘉靖之间的大礼议之事,再回望历史,定然会油然而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之言! 一行人往华盖殿而去,商议着翌日的登基大殿,以及如何处理建文的旧部、旧事,宫中诸孝康皇帝系的皇族。 直到天光暗沉,朱棣才意犹未尽的放众人出宫,行在宫道上时,诸靖难功臣皆对李祺示以亲近。 其中大部分自然是因为众人都能够看出殿下对李祺的看重。 待韩国公府从逆臣录中被摘出,这位的前途自然是极好,纵然不能位列九卿,但势必能够侍候皇帝身侧,备为顾问。 李祺的目光却落到了走在众人最后的张辅身上,靖难之后,他被封为信安伯,在诸勋贵之家中,不算是显赫,但他知道张辅是燕王系勋贵二代中卓然之人,一步步累功至英国公,成了大明勋贵之首。 最重要的是,活的够久,在永乐、洪熙、宣德三朝都有巨大的影响力。 张辅有个女儿,历史上是沐国公的夫人,在生产时一尸两命,香魂无踪,洪武三十年生,如今三岁,比李显穆小六岁,这是个相当适合婚配的年纪。 若是能给李显穆选这样一个丈家,待他死后,李显穆年纪还小不能撑起门楣时,至少还能有所倚仗。 而且英国公府不是皇室,不至于让李氏的下一代还成为外戚,在李祺对家族的规划中,李氏要逐渐摒弃和皇室的血缘关系,毕竟大明之后会将外戚排斥出朝廷。 张辅感觉到了李祺探究的目光,望了过来,便见李祺笑着对他颔首,心中更是疑惑,他记得自己家和韩国公府并没有旧谊。 毕竟洪武二十三年之前,韩国公府的煊赫,远不是张玉所能比较,纵然是如今燕王殿下靖难功成,张玉定然会被追封为国公,张辅也能被封爵,算是煊赫之族。 可韩国公府马上就会被平反,李祺的妻子乃是临安长公主,李祺自己又简在帝心,未来在朝廷之中,必列于他之上。 心中虽然满是疑惑,可张辅本就是心思玲珑剔透之人,不独是能征善战的武将,是以立刻回礼。 李祺缓步而行,慢慢落在了张辅之侧,张辅知道李祺这便是有话要和他说了。 “听闻先父曾于元时为枢密知院,而后归正,于洪武八年生张同知?” 张辅非常好奇李祺为何问这些,但还是点了点头,而后便听李祺口中念叨着什么“白蛇盘金戈,苍龙坠寒潭”之语。 还不等他想明白李祺何意,便又听到李祺肃然问道:“若稍后有所冒犯,还请张同知莫要同在下计较,实在是发自心绪,不能自已。 不知张同知家中可有一幼女,生于丁巳年,属蛇。” 丁巳年便是洪武三十年,张辅大惊失色,在靖难之前,张氏不过是小门小户,且远在北平,李祺是绝不可能知道此事,莫说李祺,即便是燕藩中大部分人都不曾知晓。 而现在李祺竟如此确定此事,怎能让张辅不惊呢? 李祺淡然笑道:“看来的确是有了。” 张辅急声道:“不知驸马如何得知?” 李祺笑道:“如今却不是相谈所在,翌日同知入我府中,你我再详谈,在下再为你解惑。” 李祺既如此说,张辅自然便只能作罢,心中怀着无限的好奇出了宫。 众人分别后,张辅等人自然是依旧入营巡视,天下虽然大定,可发往四方的诏令才刚刚出发,那些建文的臣子还不曾全部授首,若是一着不慎,被勤王军翻盘,那可真就是要为天下笑了。 唯有李祺径直回了公主府,临安公主满面笑意上前,今日宫中之事,她自然听闻,作为李祺的枕边人,她一听今日之事,就知道是李祺的手笔。 “沉幕之后,终究有璀璨之光而起。” 临安公主一边将李祺外袍褪去,一边感慨道:“驸马一身才学,如今可尽数施展了。” 李祺闻言一滞,手不自觉的颤动了一下,尽数施展吗? 在有限的时间中,他还能做几件事呢? 他放下了这些思绪,轻声道:“殿下方才在宫中已经允诺,登基之后就命三法司重审胡惟庸案,为那些被冤枉牵连的人家平反。” “果真?” 任谁都知道,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这就是单独为韩国公府所设,只是不好直接打脸先帝罢了。 “听殿下的意思是为公府平反,而后给父亲上谥号,但是爵位之类的东西自然是不必再想了。” 临安公主被巨大的惊喜砸住,竟然一时有些晕眩之感,回神后一时竟泪满盈眶,“真好啊,我们的孩子以后不用再背负那等罪孽了,穆儿日后定能显耀当世!” 夫妻二人正说话间,李显穆恰从外间走进,“孩儿日后一定光耀祖宗神灵,失去的爵位一定能讨回来。” “父亲大人!” 李显穆规矩的给李祺行礼,李祺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此番殿下虽然答应给你祖父上谥号,但以为父看来,大概是‘愍’这一类表达同情的中谥。 穆儿,你日后要努力啊,我们李氏曾经是开国第一公爵之府,那在各方面都应当比照开平王、中山王,要上等的‘文成’、“文忠”等谥号才能相配,乃至于追封王爵、配享太庙。 让祖宗荣耀,这岂不是身为子孙后裔所应当而为的吗?” 李显穆很聪明,听到父亲说让他努力,立刻就明白父亲的意思是,在燕王朱棣这一朝是没希望的,只有再等许多年,到下一朝的时候,家族依旧站在高位,甚至是皇帝的肱股之臣,那皇帝自然会看在后人的功勋之上,替祖宗恢复名誉。 一个小插曲后,一家三口围在桌前用餐,李祺也不避着李显穆,直接对临安公主道:“娘子,为夫替穆儿看中了一桩婚事,乃是燕王殿下麾下的一员小将,名为张辅,他有个三岁的女儿,堪为穆儿的良配,过几日我会邀请他过府,若是他同意此事,你届时可带着穆儿走一趟张府,亦或邀请张辅夫人过公主府上。” “啊?” 临安公主是万万没想到李祺会突然甩出这么大的一件事,可她又知道李祺这个人是绝对不会无的放矢的,他既然这么做,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张辅是何人,竟然能够得到驸马的看重?” 临安公主还是很了解李祺的,一个三岁的女娃娃能知道什么良配不良配,这定然是看重张辅其人! 李显穆则好似没有听见父亲所言,依旧不紧不慢的吃着饭,明明是他的事情,他倒像是个局外人了。 李祺将一只鸡腿去掉皮,然后放入临安公主碗中,沉吟道:“张辅的父亲张玉,以前是燕王麾下第一战将,在靖难之役中,为了营救燕王而战死。 待此番燕王大封群臣时,一个国公的追封是跑不了的,是以张氏的家世没有问题,最重要的是张辅,他虽然是二代,但能征善战,在燕王麾下,乃是数一数二的翘楚,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燕王殿下重情重义,张玉为他战死,他一定会重用张辅,而如今大明四海并不平静,北有蒙古时时寇边,南边的蛮夷也不安分,日后需要用兵之处很多,张辅日后位列国公不成问题。 而且张辅亦是重情重义之人,若日后为夫有所不待,他不会落井下石,穆儿有了张辅这样的外家帮衬,为夫才能真的放心。” 李显穆这时终于从餐食中抬起了头,他听出来了父亲对张辅很是看重,这种看重甚至有种托付的意思。 “父亲,您的身体是不是……” 李祺闻言一愣,转而了然,李显穆实在是太聪明了,仅仅从只言片语中,就听出了他的身体好像是出问题了。 临安公主也反应了过来,方才李祺所言,实在是忍不住让人多想。 李祺并不打算瞒着他们,詹詹道:“我的身体的确是每况愈下,只是外表看来还不曾有大事而已。” 听到果真如此,临安公主几乎瞬间脸色煞白,身躯完全控制不住的摇摇欲坠,“如何便到了这样的境地?先前从不曾有过征兆。”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为夫顿悟往圣绝学,于江浦悟道,岂能不付出些许代价? 而今之局面,便是为夫所应当承受的,为夫如今所期望的,便是将这具残破之躯,撑到穆儿高中状元之日! 以免因我之死,而连累穆儿三年不能科考。” “父亲……” 一向沉稳冷静的李显穆,听到父亲已经在生命的最后尽头,还要为自己考虑,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而后毫不顾及礼仪,低头大口大口的吃着饭,泪珠滴滴滑落。 四千字,还有两章六千字,答应了一万字,一定做到! (本章完) 第71章 总该有些气节 第71章 总该有些气节 天光拂晓,曦光方一洒落,李祺已然再入宫中,面见即将成为天下之主的燕王。 这一次,只有他一人,所商议之事,则是先前所议的方孝孺之事,见到燕王如此迫不及待,李祺便知道燕王对方孝孺实在是深恨之。 李祺自然不会劝解朱棣,他又不是魏征那种以直邀名之辈,非要事事和皇帝对着干,他的策略一向是只在关键时刻施加一些影响。 况且方孝孺之事,本就是他早已计划好的,他在洪武年间就磨出了一把利剑,早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斩下去。 现在时机终于到了! 他又怎么可能放弃! “殿下应当知晓,父皇曾经命臣为风俗察查大使,纠察蒙元风俗影响我大明社稷之事。 在建文元年时,微臣曾发现了一件惊天之事,涉及太祖高皇,乃是方孝孺之师宋濂所为,乃至于遍及他这一脉。 可却苦于当时方孝孺正于建文之前得势,微臣是以不敢声张,便将此事按在心中,如今正是将其道出之时了。” 朱棣一听涉及先皇,顿时一惊,急声道:“景和速速道出,自有本王为之张目。” 于是李祺将其事缓缓道出,朱棣一听,先是大怒,而后又大喜,待李祺说罢,抚桌笑道:“方孝孺之脉将死绝矣!” “殿下,自您掌控天下,此事便再逃不脱,您方才在宫中大赦天下,若太过急于操弄此事,虽是方孝孺之事,可累及学生,还是会被人诟病,宽赦之语,不过迷惑人心。” 李祺沉声道:“待天下略安稳后,再行此事。 臣有一好友名解缙,殿下当亦有耳闻,那是名闻天下的才子,在建文朝被臣所连累,不能一展才华,早有侍奉殿下之心。 待时机成熟,臣将其邀入府中,以此事告之,他是江西人,由他来做此事,既不至于挑起南北纷争,又不至于连累殿下的名声,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朱棣得了李祺之计策,心中已然颇为满意,不再急于一时,正要答应,却只见李祺突然重重咳了一声,而后竟涌出一口血来。 他大为震惊,急声道:“景和,你这是……” 李祺连忙下拜道:“微臣惊扰燕王圣体,罪该万死!” 朱棣无语道:“你都吐血了还说这等屁话,本王这就给你传太医来。” “殿下不必了。” 李祺制止了朱棣的举动,而后在朱棣不解的神色中解释道:“臣洪武二十三年被流放江浦,而后于江浦呕心沥血研究经典、终于悟道,从那时起,这身体就每况愈下,至建文元年起,已然是残破不堪,无力回天,至多再强撑一两年,便不成了。 微臣本以为会在建文朝一直赋闲死于家中榻上,心中还甚是遗憾,没想到殿下靖难功成,微臣又有了施展之地。 如今只希望能拖一日是一日,以微薄才智,为殿下将建文朝的乱象梳理一番,也为自己创造一番青史留名的功绩,武将皆愿马革裹尸而还,微臣也想要死于任上,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还望殿下不要嫌弃微臣这半残之人才是!” 朱棣的神色一开始还是震惊,而后只剩下深深的感动,他仰天长叹,而后把着李祺的手臂感动道:“景和,唉,你是我的妹夫,我心中实在是悲痛啊。 建文不能用你,这是我朱棣的福分啊,否则我哪里有今日呢? 父皇怜惜你,饶恕你的性命,这是为我大明积福啊。 现在你做了我的臣子,纵然只有短短的岁月,又有谁能不说,这是我们的缘分呢? 若是你真的已然不治,而只愿意为大明鞠躬尽瘁,本王定然将天下瞩目之事交予你啊,以你的忠正、才能、品德,若是不能留在青史之上、熠熠生辉,这难道是正确的吗? 唉。 景和,本王心中实在是悲伤,今日你便先回府吧,待登基前日再携临安入宫,本王自有赏赐,给予宗家。” 李祺叩首后便离开了华盖殿。 待走出华盖殿,感受着温暖的阳光洒落在身上,李祺沉吟着方才在殿中之事,在燕王朱棣的面前暴露出他命不久矣,是李祺早就计划好的。 他不是燕王的潜邸旧臣,而是通过献策骤然显贵的外臣,现在朱棣看重他的才华,所以非常欣赏信任他。 可双方间的感情毕竟非常脆弱,李祺又太过于聪明,几乎一手打造了燕王朱棣如今面对天下的人设。 一旦日后朱棣思虑此事,难免不会心中升起忌惮,若是再有什么变故,立刻就会君臣相疑。 李祺做事便是如此,未虑胜,先虑败,一个大臣不想和君主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那就要步步为营才是。 正如他方才对朱棣所言的那一番话,最让朱棣感动的自然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任何一个君王都喜欢听到这番话,事实上朱棣也的确是非常感动,后面对李祺所说的话也都是真情流露。 但等到情绪褪去,李祺那番话中最重要的反而是“命不久矣”,这四个字会始终让朱棣无比心安,甚至放心的将莫大权力交给李祺。 而这就是李祺要的东西。 在这场永乐初年的权力争夺战中,他已然取得了绝对的胜利! …… 燕王于宫中问罪天下的影响,如同狂风,向着天下州县呼啸而去,触及了官府可以到达的每一个角落。 而应天之中自然是首当其冲,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三人阖族被处死、流放、充入教坊司,除了这三人外,几乎所有人,无论是官吏、学子、百姓,都认为燕王殿下的宽仁,几乎可以比拟古代的贤君了! 愿意投降、没有造下伤天害理之事的全部赦免,不愿意投降的自杀即可,不追究家族,甚至还表彰忠贞之事,别说局外人,纵然是当事人,都认为燕王这次仁德的不像他。 历史上举家赴难的黄观回到府中后,便将全家都召集起来,对着正低声啜泣的妻子和儿女道:“我先前心中存了让你们随我赴难之意。” “愿随郎君(父亲)而去!” 黄观却摇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圣人说忠臣不事二主,我虽然不堪大用,可这份忠正之心总还是有的,陛下既然死难,为主殉之,是我的应有之意。 可你们不必如此,燕王……” 黄观对朱棣的称呼,在不知不觉间,已然从燕逆变成了燕王,他沉思良久,闪过痛恨、愤然,而后脑海中浮现出最后那一幕跃马扬鞭的身影。 黄观神色复杂的缓缓道:“燕王可能是个贤明的、能够清平天下的君主吧,若是能够侍奉这样的君王,亦无不可。 就这样吧,待我死后,收敛我的尸身,而后上报燕王,待验明正身后,你们便彻底安全无事了。” 说罢转身缓缓走向屋内,夕阳西落,将他的影子拉的极长,当屋门被重重关住,将所有的光都挡在门外,院中那低低的啜泣之声,陡然化作杜鹃泣血般的啼鸣之音。 让人不禁心生凄然之意,阵阵生寒。 京中又岂止一家啼哭,何止一家死难,片片白幡在漆黑的夜中悄然挂在一座座府中。 相比于早已被稳定控制的应天,那些逃逸在外州县的建文孤忠反而是不稳定的因素。 铁铉、盛庸、平安三人聚在一起,望着燕王朱棣所下发的教令。 铁铉似笑非笑道:“燕王朱棣真是好手段啊,问罪天下让自己站在天下至高,如今发下教令,我等却不得不从了。” 他们如何能看不出,朱棣所发的教令中,实际上隐藏着极大的恶意,“愿意为建文尽忠的赦免家属,而且可以入建文殉难碑”。 朱棣根本就不去专门抓他们,而是让他们自己选,要么投降,要么就为建文死节,还能得到表彰。 这不是什么阴谋诡计,而是赤裸裸的阳谋,这一切都建立在,朱棣已经彻底占据大势和大义的前提下。 “本以为会被绑缚到朱棣之前,还能厉声呵斥他几句,如今看来,已然大势已去,朱棣已经不在乎我们这些人了。” “京中传来消息,已经有许多人为陛下殉节,若是我们苟且于世间,只能是徒然背负一个贪生怕死又沽名钓誉的骂名罢了。” 盛庸说罢,长叹一声。 世道的变化之快,简直让人目不暇接,他们明明是皇帝的忠臣,可却不得不以死来向天下人证明忠诚,否则便要挨骂,甚至还要向反贼来祈求身后名。 甚至他们自己都觉得,反贼朱棣竟然颇为宽仁,没有牵连他们的家族。 何其荒谬? 可这就是现实! 平安静静地听着二人说完,望了望湛蓝的天,疲累道:“事已至此,还有何可言的呢? 早日回家见过家人最后一面,便随陛下而去吧。” 说罢转身便走,毫不犹豫,盛庸和铁铉亦是如此,各自往家而去。 烈烈秋风之中,三人曾于山东聚首,共克燕军,事败若此,分道扬镳,各自赴死! 亦可称烈烈焉! 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72章 永乐天下 第72章 永乐天下 随着建文孤忠的死讯陆续传来,天下躁乱的人心彻底平息。 建文三年十一月初一,原先驻守在北平的燕王妃、燕王世子等亲近之人皆被接到了应天。 万事俱备,燕王朱棣于应天昭告天地祖宗神灵,正式登基,改元永乐,如今天下诸时,便改称为永乐元年十一月初一。 而后又效仿太祖高皇的“开国辅运功臣”,封“奉天靖难功臣”,大封勋爵,犒赏诸将。 巍巍大明,浩浩汤汤,一片新气象,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好似将一切建文旧时代的东西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可现实的政治自然不会如此简单,建文遗留下来的诸事还相当的繁杂。 在礼仪性的诸事完毕后,朱棣便召集亲近诸臣,商议一件不得不解决的大事——“建文时被贬为庶人的诸臣又当何为?”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应当恢复诸王的王爵,毕竟这是讨伐诛杀建文的理论依据,不能不认。 可朱棣有些不爽,他那些弟弟,他如何能不知道是何人,于是望向了一直沉默的李祺,问道:“景和多智,不知可有两全之策?” 李祺沉吟了一下后正声道:“殿下以靖难之名起兵,以诛独夫之大义登基,有些事便不得不做,可一味抬举诸王,亦是不妥,除湘王外,其余诸王皆多有不法,若是一味包庇,难免会对陛下的声誉造成影响。 是以,臣以为,应该诸王各有不同。 对无辜的湘王,应该立刻恢复王爵、追加美谥,再于世道之上多加褒扬,使四海之内,五湖之间,皆知宗家之内有此名王! 其余诸王中,周王是陛下的同胞兄弟,过去所犯不法罪行又最小,多加教育即可,可恢复王爵,以示陛下对宗家兄弟的兄友弟恭之情谊。 至于其他诸王,所行皆大悖,太祖高皇时便不能治,当召回京中,多加训斥,而后叙陛下之艰难不易,使其有谨慎悔过之心,约法三章,若是再犯,定不饶之! 如此作为,想必可以了结诸王之事了。” 朱棣又发现了李祺在朝中的一个好处,有些涉及到诸王的话,其他大臣就算是看出来,或者是有想法,也不敢说,就比如现在,其他人就有顾忌。 可李祺是临安长公主的驸马,诸王还要称呼李祺一声大姐夫,所以李祺说起话来就没有太多顾忌。 “景和说的好!” 朱棣在殿中踱步思索几息后,果断下令道:“就按照景和说的办,现在立刻去宣诸王进宫。” 不多时,先前被贬为庶人的诸王便皆进了殿中,而李祺他们便到了偏殿之中等候。 这还是朱棣自靖难之后第一次见自己的弟弟们,纵然是已经梳洗收拾,依旧能够看出明显的憔悴,建文这几年对他们都是一种折磨,而望着已然成为皇帝的朱棣,他们心中只有浓浓的羡慕和畏惧。 朱棣本来想直接开训的,但看着他们这幅样子,尤其是消瘦的厉害的周王,终究是有些心软,叹口气道:“建文已经死了,你们的苦日子结束了。” 周王泪如雨下哽咽道:“四哥!” 朱棣又语重心长道:“朕会为你们恢复王爵,先别急着高兴,朕有些话要和你们说。 建文不顾忌宗家之情,对亲叔叔动辄打杀削爵,这固然是他不对,可你们几个人,也要警醒一些,为什么建文不先对其他人动手,而是要削你们几个人? 你们曾经做出来的那些事,让父皇在的时候就很是头疼,朱允炆因为厌恶你们的行为,又因为动你们,不会让天下人诟病,于是你们就遭遇了大祸。 现在朕为你们恢复王爵,可你们都要记住,这不是没有条件的,身为朝廷亲王,不指望你们能够成就什么大事,但至少不要随意的残害子民,哪怕是流连春楼楚馆,亦或者是走狗遛鸟,至少于世道没有什么伤害!” 朱棣一看几人表情就知道只有周王听进去了,当然他不知道,周王是在流放的路上见到了民生疾苦,幡然醒悟,真可谓玉不琢、不成器,而其余几人比周王更残暴顽劣,自然不将朱棣的话放在心上。 朱棣见状顿时沉下了脸,压抑着愤怒道:“父皇有句话,今日朕送给你们,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几王立刻知道朱棣是真的生气了,竟说出了这样的话。 “今日朕在这里就告诉你们,若是日后胆敢再做下伤天害理之事,建文之祸,未必不会再临于你们身上,都给朕滚回封地去!” 待几人忙不迭的逃走,群臣才又被近侍带着来到了主殿中,一看皇帝满脸不高兴,众人就知道刚才诸王肯定没听殿下的谆谆教诲,众人也不敢触霉头,都没再提此事。 朱棣平复了一下心情,不再想那几人。 “陈卿。” 朱棣唤陈英上前,陈英在建文年间亦被连累贬官,永乐后李祺推荐他起复。 李祺立刻知道朱棣要做什么了,纵然是以他的心智,此刻也不禁有几分激动,只听朱棣温声道:“朕记得陈卿你在洪武年间担任刑部尚书,如今又任大理寺卿,想必对旧案相当熟悉了。” 陈英摸不准皇帝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回道:“回陛下,正是,臣在刑部任职近二十年,大案要案基本上都在脑海中有所记忆。” 朱棣一看陈英表情,就知道李祺没对陈英说过韩国公府将要平反之事,这种知进退的保密意识,让朱棣甚是满意,甚至就连语气都带上了几分欣然。 “那此事交给卿就再好不过了,洪武年间有胡惟庸旧案,牵连甚广,乃至于累及诸勋贵之家,胡惟庸案后,前刑部尚书杨靖坐法死,前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亦坐法死,可知这二人皆是奸邪之辈。 恰恰这二人皆是胡惟庸案的主审之人,朕思及其中难免有错漏之处,是以朕想要请陈卿重审胡惟庸案,若其中有冤屈之狱,便为之平反昭雪,以彰仁德!” 果然如此! 果真如此! 陈英在皇帝说起胡惟庸案时就已经猜到了皇帝想要说什么,胡惟庸案有什么可审理的,无非就是为了给其中的某个人平反而已! 他几乎控制不住的望向了李祺,李祺眼中亦带着温润的笑意。 景和啊,你终于成功了,我就知道以你的才智,你终有一日能够为李氏平反! 陈英发自内心的为好友终于达成夙愿而开心,亦为李氏能够真正重返清白世道而欣然。 他重重叩首下去,满脸郑重的肃声道:“臣陈英接旨,此番定不负陛下所托,为冤者梳清冤屈,还一个朗朗乾坤的清白之身!” 朝野内外,谁不知道陈英和李祺关系好,皇帝特意点他为拥有案件复核权的大理寺卿,还让他负责此案,原来在那个时候,皇帝就已经准备为李祺翻案了。 靖难功臣且不言,那些九卿朝臣以及备为皇帝顾问的朝臣,都非常好奇李祺到底是为陛下立下了什么功劳,才能够让陛下如此的另眼相待。 难道李祺本就和陛下关系好吗? 难道是因为临安公主的关系吗?天下人都知道临安公主只比陛下小几个月,是真正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相当不错。 可这些都不足以让陛下为李祺推翻太祖高皇所决之狱啊! 他们自然不知道朱棣宫中问罪之事皆是李祺一手操持,李祺亦是守口如瓶,只当自己从来都没有做过这件事。 一切荣耀都归于吾王! 这是李祺面对强势君王的信条,亦是保存自身的为臣之道。 在议事结束,群臣临出宫前,朱棣召李祺上前低声道:“景和,待为你家平反之事过后,方孝孺之事,便提上日程吧,这朝廷之上的江南人也有些太多了,朱允炆是怎么忍受的。” 李祺微微点头。 在转过身后,他陷入了思索之中,果然从北方而来的朱棣,对当前大明朝堂上的局势非常敏感,朱棣几次三番的催促李祺动手,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践踏方孝孺了,其中还包含了他对江南文人的担忧。 尤其是在他重重践踏了方孝孺、齐泰、黄子澄三人后,他对于江南文人的担忧到达了顶峰,他不知道这些文人里面,哪些人是敌视他的。 一个顶级帝王的直觉告诉他,虽然要用其中的人才,但也必须要狠狠打压这些人才行,否则日后一定会出问题。 朱棣刚刚来到应天登上皇位不久就已经发现的事情,可朱允炆做了三年皇帝都没有知觉,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差距! 一个是历史排名前列的君主,一个是和亡国之君做一桌的废物。 “可惜我的时间不够了,待处理掉方孝孺这一脉后,未来对江南文人打压的手段,可以交给穆儿去做,他比我更聪慧,定然能够功成。 这一世不会有清朝了。 可若是没有江南三大案,岂不是一种遗憾,看看在满清屠刀中跪下的江南文人,会不会跪在我李氏手中!” 李祺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却没有丝毫的欣喜,而是寒意彻骨,以及浓浓的杀机! —— ps:一万字结束!兄弟们求月票!明天还是一万字!冲! 一万字结束!兄弟们求月票!明天还是一万字!冲! (本章完) 第73章 磨了五年的神剑 第73章 磨了五年的神剑 “恭喜景和,自此便是清白之身,再不受那些肮脏之语的羞辱了!” 临安公主府中,李祺、解缙、陈英三人围着酒炉坐在席旁,李祺的弟子王艮和李显穆在一旁侍奉。 时节已然是冬日了,外间飘着些雪,屋中炉上温着酒,酒香逸散,轻舟已过万重山,端的是好生惬意。 解缙感慨着,李祺从前虽然通过自己而得到了世人的敬仰,可他父亲是个名列逆臣录的逆臣,每每还是会让李氏脸上无光,甚至不能光明正大的祭祀。 李祺微微点头,“只是时人怕是要从中揣摩出些许圣上重用北人的圣意了。” 虽然朱棣为韩国公府平反是因为李祺的功劳,但李祺对外自然不这样说,他将此事归于皇帝看重他北人领袖的身份。 不知内情之人,自然是相信的。 解缙略一沉吟,“与其说是北人,不若说是只贬斥旧元的江浙行省,至少江西未见影响。” 众人皆称是认可解缙此言。 当今陛下建极以来,礼仪册封大事便一件接着一件,可无论是册皇后、诸妃,亦或封赏诸勋,皆与百姓乃至于百官,无甚大的干系,无非是大明换了一批外戚勋亲。 至于诸王事,亦早有所料,民间不过几句牢骚。 自三皇五帝以来,这煊赫迷人的权力场中,便是诸党林立,争斗不休,而党中亦各有派系,你方唱罢我登场。 纵然同为江南,可江西、浙东不合的,北人中,河南河北、山东、山西、关中,更是裂成一地,只有面对南人时才会短暂同心合力。 是以朝野内外真正在意的,一是新朝的人事安排,这是各党各派切身的利益,二是皇帝的执政路线,这是未来朝堂争斗的旗帜。 而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命大理寺卿陈英重审胡惟庸案,若是有冤屈之家,当为之平反昭雪。 这个消息顿时让整座京城沸反盈天! 时人都知道陛下看重李祺,否则当时于宫中问罪天下时,李祺也不可能和靖难功臣一起站在皇帝身后,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愿意为李祺,推翻先皇帝的决断! 可这是为何呢? 唯一的可能便是,自方孝孺死后,天下鸿儒中再没有能和李祺分庭抗礼者,皇帝看重他于士林中的身份地位,又兼着北人精神领袖的身份,想要借此抬举北人! 这般想来,便颇为合理。 燕王靖难功成,又岂是简单的朱家内部换了一个皇帝? 其所牵连的范围实乃极广。 大明之所以建朝以来,便南重北轻,其原因一共有二。 其一,南人数量十倍于北人,又兼着文化昌盛,自然是人才辈出,北人不敌实属正常。 便是李祺一直打压南人,可他唯一的学生王艮便是江南人,他的好友解缙也是江南人。 这就是现实,十万里挑一出来的超级天才就是比万里挑一的普通天才强的多,李祺不可能为了打压南人,而将人才弃之不顾。 其二,北人资历不够,大明乃是唯一一个北伐得国的王朝,北人被纳入大明统治的顺序太过靠后,按资排辈,朝中高位早已被南人把控,北人自然就要屈从。 这不是大明一朝如此,汉唐以关中压关东,亦是如此道理,大抵龙兴之地、京城之地,必然重要于其他地区。 毕竟若是将天子脚下的百姓逼反,那皇帝岂不是危在旦夕,是以历朝历代都会相对善待京畿。 可如今燕王靖难功成,堪称天地反覆! 永乐陛下乃是自北边而来,于是那从龙显贵的勋亲、军队中盘根错节的将领,便皆是北方人,再加上陛下为韩国公府平反,那便是要重用李祺这位北人领袖。 陛下不信任南人之意,昭然若揭,皇帝要以北制南之意,路人皆知! “方孝孺虽然已然伏诛,可其门生广布四海,那是自元朝时便积累起来的底蕴,很是不凡。” 陈英自王艮手中接过酒樽一饮而尽,皱眉沉声道:“让他们就这样放弃操持数十年的士林权柄,绝不可能。 若非方孝孺被定以大逆之罪,让他们气短,早就在朝中和士林中鼓噪了。 现在为公府平反漏了破绽,他们本就一向仇视景和,定然会借着公府之事发难,或者说已然发难了,据我所知,已经有大臣和学子上书反对。 陛下甫一登基,便掀翻先皇所断之狱,且是胡党这种谋逆大案,也确实落人口舌。” 王艮闻言颇有些愤然道:“若不是方孝孺那匹夫纠集门生,乃至于动用公权,老师早已立地成圣了。 纵然他使那些阴诡手段,亦不能阻止天下人向往老师之道,这便是萤火岂可与皓月争辉乎?” 李祺和方孝孺一脉的仇怨结的那可太早了,二人不仅有私仇,还有大道上的争夺,方孝孺是李祺的阻道之人,李祺则是破方孝孺天下鸿儒金身之人,堪称是不死不休的宿敌了。 作为李祺的学生,王艮这几年受到的打压不小,在历史上他本该在建文二年高中榜眼,而现实是他落榜了。 这场争斗在建文年间是方孝孺小胜一场,可还是李祺笑到了最后,方孝孺魂归黄泉,李祺则深受重用。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李显穆反而很是平静,“孔圣生前周游列国而不得重用,孟圣生前亦数次说齐宣王,最终只能讲学传承。 父亲的大道学识举世公认,不是一两个小人所能够埋没的,如今光照霞帔,便是父亲登九重圣阙之时。” “好儿郎!” 解缙肆意大笑道:“景和兄这一子、一弟子,俱是人中龙凤,实在让人艳羡。” 王艮先是高兴,而后连忙道:“显穆乃是天圣,我不过凡人而已,可不敢和显穆并称。” 王艮乃是奇才,自小便是神童,纵然在江南这种卷王遍地的环境中,他也是人尖子,但见过李显穆之后,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倒是更加谦虚谨慎了。 “小辈儿郎说一些盛言狂语,倒是颇有意气,只是方党攻讦一事,终究要解决。” 李祺眉宇间已然生出丝丝杀意,“谁也不能阻拦我李氏平反之事!” 本来是准备平反后再处理方孝孺身后名之事,如今看来这两件事倒是能一起办了。 “方党之事,我早有预料,应对之策,亦早已列于心中。” 众人皆知李祺一向足智多谋,俱放下手中酒,望向李祺。 “愿闻其详。” 屋中炉火正旺,锅中躺着羊肉,院中有片片雪凋落,风声呼喝而过。 “很简单,重修元史!” 解缙和陈英皆是愕然之状,“重修元史?” 《元史》的情况,他们自然都是知道的,先皇帝为了尽快对元朝盖棺定论,所以元史修的极快,导致元史的史实错漏百出,连人名有时候都对不上,修完后就直接扔在了翰林院、藏书馆还有宫里,除了日常维护外,根本没人去打开看那堆垃圾。 “正是重修元史!” 李祺道:“先秦时期,孔圣笔削鲁国史书以作《春秋》,为了是正王道,修史的作用便在于定正统,明人心。 缙绅,江南文人在元朝时,极其兴盛,元朝宽松,大明又废除了儒户世袭制度,故而江南时常有人怀念元朝,是否如此?” 天下人都知道李祺是元史大家,当初在朝廷之上,李祺便是用元史将李原名逼的退无可退。 解缙沉声道:“江南的确有人怀念儒户制度,攻讦朝廷不善待读书人,方孝孺那一脉的根本便是昔日的万余江浙儒户。” 众人一时默然。 元朝不盛行科举制度,这被很多人认为是元朝不崇尚儒学的表现,但实际上是因为,元朝在江南有专门的儒户制度。 儒户类似于军户、民户、匠户、乐户等专科人才,朝廷规定世世代代读书,然后担任元朝官吏。 儒户可以免徭役,即便大字不识,只要是儒户,就能世袭官职。 这种儒户制度催生出了盘踞江南的士大夫家族,他们在元朝只需要钻研儒学,免于劳作,接受供养,世代相传,这种特权某种程度上,也是如今儒林南强北弱局面的催生者之一。 蒙元的整套制度和唐宋时期,太过于不同,导致进入明朝后,大明一半以上的政治问题,都可以追溯到蒙元统治时期,是蒙元的历史遗留。 “景和,怀念元朝和重修元史又有什么关联呢?” 解缙和陈英皆是满脸疑惑,为了正人心去进行修史这么繁琐庞杂的工作,未免太过于得不偿失。 李祺径直对二人抛出一枚重磅炸弹,“看来你们都没有读过宋濂主编的元史。 在元史列传第二十五的脱脱传中,有这样一段话——‘师次济宁,遣官诣阙里祀孔子,过邹县祀孟子。十一月,至高邮。辛未至乙酉,连战皆捷。分遣兵平六合,贼势大蹙。’ 平六合的那个‘贼’,是先皇帝!” 李祺话音未落,解缙和陈英手中的酒杯就已经跌落,发出“当啷”的金属碰撞之音。 二人根本来不及擦拭,惊骇莫名,解缙满脸苍白,陈英、李显穆和王艮亦是骇然变色。 仅仅这一句话,二人就已经仿佛看到了尸山血海,看到了人头滚滚。 他们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把开国皇帝指为贼? 就算是修元史再不重视,也不能这么修吧,这怕是心中就是这么想的,而后下笔的时候便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这是老寿命上吊,嫌命长吗? “景和,此言当真?” 李祺轻声道:“是真是假,到宫阁中一看便知,怎么可能有虚假,元史中这样的错漏之处,何止一处?” 解缙几乎脱力般跌坐下去,李祺既然这么说了,那此事自然便做不得假,可他还是不敢也不能相信。 “元史的总裁官是宋濂和王祎,他们二人纵然心怀奸刻,但皆是饱读诗书,在景和你不曾悟道之前,也曾经为天下士子之冠,是名副其实的大明文宗,怎么会犯下这么低等的错误!” 陈英只觉手都在抖,即便知道李祺不可能胡说,却依旧不敢置信。 宋濂、王祎啊! 在李祺没出现之前,是当之无愧的儒学宗师,士林之首,大明文坛盟主。 他们就算是闭着眼去修史,也不可能犯下这么大的错漏啊,结果真的就留下了这么大的破绽,足以让九族为之陪葬的破绽! 只要是个智商正常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一旦捅到皇帝那里,当初参与修元史的一众人,皆是满门抄斩甚至夷灭三族的结局。 解缙颤颤巍巍的吐出一句话,“不仅宋、王二人,参与修编的那些人,可都是江南士人冠冕之尊。” 若是都死了,江南士林必然损失惨重。 即便是不走到那一步,方孝孺一脉也绝对是逃不了的。 陈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人被震得一愣又一愣,望着平静淡然的李祺,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敬畏来。 李祺无论是学识,还是谋划,都让二人心悦诚服,若非家族拖累,他早就该高居庙堂之上,俯视天下了! 解缙将震骇强压下去,也瞬间想明白了今日李祺邀请他的目的,略一踌躇犹豫后,轻声道:“景和,此事交于我吧,我是翰林学士,整理元史在我职责范围之内,最适合做这件事。” 李祺微微点头,“那就麻烦缙绅了。” 三人心中都明白,作为江南士人的一员,解缙需要一份够分量的投名状,再没有什么比此事更合适的了。 解缙表态后,陈英也附和道:“既然缙绅愿意上秉,英也不能落于人后,我会附从上书严查,我主管大理寺,在这方面权限更大,可以要求刑部加重、加严,尽量多牵连一些人进来。” 作为九卿之一,在这种注定掀起的大案中,陈英拥有着掌握人生死的权力,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便是尸山血海。 李祺望向窗外。 “今夜的雪有些大了,竟能裹一层白,倒不像是应天,而像是北境。” 寒风呼啸,不若心冷。 (本章完) 第74章 大明要迁都 第74章 大明要迁都 李祺绕过正重修的奉天殿,随都知监掌印太监洪宝入了华盖殿中。 皇帝正在殿中看着奏章,桌上、地上扔的到处都是,解缙等一干侍从学士面上满是无奈,见李祺走进后,纷纷向皇帝告退。 解缙路过李祺时,低声说了句,“不知陛下因何而怒,景和小心。” 李祺却大概能猜到朱棣心情不虞的原因。 近日京中因重审胡惟庸案闹翻了天,朝野之中俱有反对之声,理由亦是充分,胡蓝党案乃是先帝亲理,还御笔亲书了《昭示奸党录》,若是其有冤屈,岂非有伤先帝之德?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些人目的是在李祺,他们不知道李祺命不久矣,担心李祺一朝得势而直飞九天,所以不希望李祺能摆脱罪身。 大部分人大概以为是因此事惹得皇帝不快,可李祺却觉得这只是表面原因。 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朝臣这般举动勾出了朱棣内心中的不安,至于到底是何等原因,却还需要一试。 见李祺走进,朱棣立刻将奏章抛过来,“景和,你自己看看这些反对重审胡惟庸案的奏章吧,朕真想直接把这些人都抓起来砍了,竟如此明目张胆的结党。” 李祺打开一看,果然是典型的明朝文官风格,已然颇有后世党争的苗头,又听到皇帝最后一句话,顿时心中了然,果真是心生不安,他合上奏章略一沉吟笑道:“陛下已然深得贤君之源,若是杀人便能解决问题,那经过洪武朝,这等事早该消失的。” 说着掂了掂手中奏章,将之放回了皇帝的御桌上,道: “陛下乃是颇有天分的明君,甫一登极便意识到了朝堂之上的不平衡,可陛下亦知道,南人多好臣,诸如解缙、杨荣、杨士奇等一干皆南人,是以有进退维艰之感。 其实昔年父皇在时,亦是如此,这本就是两难之选,非独困扰陛下一人。” 朱棣从北平而来,到应天府做了皇帝,可不过旬月而已,他便已然有深深不适,他能明显感觉到这种不适的来源是虚无的掌控! 就如同人踩在上,不知脚踏实地为何物。 他虽然贵为皇帝,可在应天这地方,他没有那种统治的实感,这不是他熟悉的地盘,即便是将里里外外的人都换一遍,他依旧有股不踏实的感觉。 “景和懂我。” 朱棣长叹,“朕的潜邸之臣,舞刀弄枪尚可,可文治天下便力有不逮,朝堂之上可堪造就的北人亦不多,南人确实多好臣。 可南人多了,诸如为你家平反之事,便有人阻谏,甚至耀威于皇帝陛前,真是可恨至极!” 李祺听到这话,已经彻底确定心中猜想,朱棣是被方党之人的联名触动了心中那缕不安的弦。 朱棣本就是个疑心极重的皇帝,登基以来,目睹了朝中江南文人的强势,已然生出极大疑心,恰逢方党之人联名上书抵制平反之事,这是他上任以来真正做的第一件大事,便遭到反对。 这种种巧合,竟让朱棣觉得,这不是针对李祺,而是借此对他这个皇帝示威! 若朱棣是历史上那个大肆杀戮才登基的、根基不稳的皇帝的话,遇到此事定然是大开杀戒,以震慑宵小。 而现在得位极正的朱棣,虽然焦躁,但还算是能够克制,李祺自然不能让朱棣走回那个大肆杀戮的邪路上去。 “阻谏之人,多是同臣为难而已,皆是浙东一脉,有元史之事,办之不难,而陛下所心忧之事,亦有办法可以解决。” 听到元史之事,朱棣便知道仅方党一事的确不难,任谁都不知道李祺手中有这一张王牌。 “景和,你果真是时人中的翘楚,这南人两难之事,你都有解决之道?速速说来。” 朱棣从御座上站起走到李祺身边,手中提着两个蒲团,扔给李祺一个,随意道:“坐下慢慢说。” 李祺了解朱棣性格,也不客气直接便坐了下去,“其实这办法是父皇在时便想到的,迁都!” 朱棣的屁股刚沾上蒲团,听到迁都二字,立刻蹦了起来,下一刻又缓缓坐了下去,但心中已经彻底被迁都这颇具有魔力的二字所填满,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景和,这迁都之事,事关重大,如今天下疲敝,生民凋零……” 纵然心中千般万般的希望迁都,可朱棣亦知晓这是真正的国朝大事,一个不慎,足以动摇国本。 李祺知道朱棣早已心动了,只是理智还绷着而已,但以朱棣现在这种焦躁的状态,绝对绷不了多久。 李祺沉声道:“陛下乃是世之名将,自然知晓古来北伐不能功成,多是因为江东士族不愿意出人、出钱、出力到乡土之外,所以据守江东的割据势力,总是守土有余,进取不足。 大明之难,也是异曲同工。 从古至今,无论哪个朝代的京城,都是举天下之力而奉一城,汉唐之长安、洛阳,宋之开封,皆是如此,概因皇家所在,必要恢弘大治,方有睥睨万国之相! 可大明的京城却在应天,这里是江南,本就是整个大明经济最繁华、文气最昌盛的地区,现在还要再举天下之力奉养这里。 江南之地,乃是大明最贵、最富、最文华昌盛卓绝之地,这等圣人所在,岂能不养成煌煌大势? 可这煌煌大势之下,便是大明的千秋未来! 是以,迁都乃是为大明的千年大计,若是陛下既想要压制江南,又不愿意针对江南的好臣。 那就势必要往北方迁都,这叫做压势不压人,乃是唯一的两全之策!” 朱棣眉头一皱,又缓缓松开,低声念叨着,“压势不压人?” 他是很聪明的,方才李祺讲了江南之势,他大概就理解了压势不压人的意思。 “景和你的意思是,将都城迁到北方,那么在北方就会出现一座能够和应天相抗的城市,继而能够影响整个大明天下的局势?” 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大城市虹吸这个理念,是以朱棣的理解已然是相当不错。 “不仅仅如此,陛下。” “江南富裕是从唐末开始的,哪怕几经战乱,可只要天下安定,这里就会迅速的富裕起来,这便是难以扭转的大势。 都城乃是天下首重,京城在应天,那若事有不逮,江南人守土岂不是名正言顺,而四方之地,抛弃起来岂不是亦是名正言顺! 一旦都城迁到北方,譬如陛下的龙兴之地北平府。” 朱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被李祺一句话勾动了心弦,李祺自然是故意的,接着道:“那大势就转移到了陛下手中,建设京城、守御京城、保护陛下安危,乃是国朝第一重要之事。 这时对江南这些富裕之地加的税,用途便完全不同了,他们既要出钱,这些钱又落不到江南,而是用来贴补北方,陛下就可以在北方建学、练兵、修桥补路,而得到这里切实利益的全是北人。 此消彼长,北人起势,南人自然就势弱,而且从此之后,南人做官便要千里迢迢,奔赴北面。 京城到了北边,便没人能借着守卫京城而故意偏袒江南。 忠臣、奸臣,便会自己跳出来。 若是其建言献策,不重南北之分,说明其人以天下为重,即可重用,若是其言论多偏袒南人者,那便说明其心甚诡。 如此,既压江南之势,又不特意迫害其人,两次筛选,既能用其势,又能得其人,实乃上上之策!” 朱棣听罢,已然是目瞪口呆,从宫中问罪之事,他就已经深深领教过李祺的能力,而今日之事,再一次的刷新了他对李祺的认知,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博学多识,脑中好似有无穷的智慧。 “景和之能,真是亘古绝今,虽古今贤臣,亦不过如此,真真是多智近妖,可惜天妒英才,果真是慧极必伤,古圣人诚不欺我也!” 朱棣竟然有些感伤起来,这么好用的臣子,怎么就活不久了呢? 李祺若是知晓朱棣心中所想,怕是会心中暗道:真要是活得久,你又不放心了。 帝王这种生物,真是不能琢磨。 “迁都之事,景和你再写一个折子递上来,不要对外人言这些事,至于方孝孺之事,你且找人去做,朕会配合你演好戏,早日为你家平反,否则日后你真去世了,朕不好给你身后名。” ———— 在永乐元年的冬天,朱棣和李祺这对君臣进行了一场交谈,史书上只记载了“祺大言之,帝多笑,叹祺智近妖,言罢,乃决意迁都,群臣不听”。 我们不知道李祺讲了什么,可从其后的迁都过程中,我们能够猜测出,那必然是一场酣畅淋漓而又深切如骨、鞭辟入里的政论,如同李祺曾在历史上留下的所有言语一样,简单、准确而富有哲理。 一个历史上伟大的思想家,对一个帝国构思的蓝图,终于在一个伟大的君王手中变成了现实,纵然这段时间如流星般短暂,可亦如烟般绚烂。——《大明五百年》 七千字了,还有三千字,兄弟们等我,十二点前必更!求月票! (本章完) 第75章 请重修史 第75章 请重修史 李祺从宫中回府后,王艮恰好从国子监休假,过府来拜见李祺。 “有些清瘦了,以你的学识高中是没有问题的,把身体养好才是要紧。” 王艮近来苦读愈繁,准备参加永乐三年的会试,算算时间,只剩下一年四个月了。 “弟子担心给老师丢人,若是列到三甲去,真是愧对师门。” “那怎么可能,数遍京中,哪有与你能争锋的,你必然高中一甲。” 王艮给李祺奉上茶,“显穆才有那等自信,弟子只能再努力一些,方不负平生之学。” “你呀,就是太过于死心眼,方孝孺都死了,何必和他置气,亏了自己的身体。” 王艮闻言没说话,只是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有些不好意思。 知子莫若父,李祺作为王艮的老师,自然知道他的性格,历史上王艮一言不发,转头就给建文殉难,这是一个认死理的人。 王艮参加了建文二年的会试,但是却被黜落,心中自然引以为耻,这是要卯着劲的考一个好名次,给自己、给老师正名,当初方孝孺黜落他,并不是他王艮没有才华,而是方孝孺以权谋私,没有容人之量! “老师,弟子此番过来是有大事要告,国子监的监生中,多有传胡惟庸案之事,弟子暗中试探探查后,确认此事的确就是方孝孺的门生、以及那些出身浙江诸县的人所为,那些在府中的猜测是没错的,目的就是要阻止公府平反昭雪。” 明明那日王艮已然知晓了元史之事,为何他还特意去查这件事呢? 这便是王艮的性格,他是真正的实干之吏,虽然相信诸位亲长的判断不会错,但还是要自己确定一下,以免误伤无辜之人,现在确定真的如此,那便无所谓了。 这种性格其实是有些不太适合官场的,官场需要的是左右逢源之人,可李祺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点。 王艮有才华必然前途大好,又忠正刚直,可为李显穆的良友,日后若是能够执掌都察院,必然是大明朝的神剑,可为李显穆的良佐。 “最近京中有了许多传言,老师可要回应一下?” 京中的传言的确很多,有说李祺以江南之血显贵的,有说李祺早就暗通燕王才得以被重用的,还有说李祺是借助临安公主的佞幸之人,总之各种风言风语,目的皆是冲着毁掉李祺名声而去。 李祺不仅不生气,反而轻声笑问道:“相信的人多吗?” 王艮回忆了一下,“彻底相信的人不多,皆是一些愚夫,京中百姓大多是半信半疑,至于士子中,但凡是拜读过您经典的,基本上没有相信的,至少其他人,本就对您嗤之以鼻,有没有此事,都没有什么区别。” “这便是了。” 李祺轻抿一口茶,淡淡道:“为师乃是天下鸿儒,存身立命的根本乃是学说,所谓托物言志,终究不若以言明志。 真正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是那些闪耀着光辉的经典,愿意从我之人,自然不会受到干扰。 其余之人,多说无益,人心如同流水,现在是方党的声音更大,是以人心好似在他们那边,可一旦元史案发,人心便会流到我们这边。 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刻才有用。 一拿出来就要能克敌制胜,亦或者反败为胜。 现在他们既然不能置为师于死地,那搞出这些阵仗来,不过是为人哂笑而已。” …… 京中的纷纷扰扰,并没有对朝廷造成任何的影响。 永乐元年的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永乐二年的元月初一,乃是大朝会之日。 这等朝会是官员最多之时,通常这种朝会都是礼仪性的,不会有大事发生。 但若是在这种朝会上发生了事情,波及面亦是最广,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是为了朝廷的体面,也要完全干干净净的处理掉。 李祺侯在宫门前时引来了很多注意,他是近日京中的风云人物,皇帝要为韩国公府翻案。 不少官员都上前来套近乎。 毕竟一旦真的翻案,李祺就不必局限于身上的正五品大学士之位,可以名列显爵。 虽然因为他是外戚,按照国朝规定,不能担任九卿的高位,但若是担任一部侍郎,再能参赞机务,那威势也不是如今能比。 更何况,他可不是孑然一身的孤臣,而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方孝孺死后,以当今儒林而论,再没有其他人能望其项背,他振臂一呼,响应者定然众多。 至于结果如何,便要看双方角力的结果了,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看好李祺获胜,毕竟有强力皇帝的支持,一旦李祺处于不利的结果,皇帝立刻下场拉偏架,浙江那一脉是必输的。 自古以来,只要是有实权的皇帝,角力就没有一个会输的。 嘶。 想到这里的大臣皆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冷气,这不对啊,这难道不是包藏祸心吗? 若是皇帝真的下场拉偏架,必然对李祺和皇帝的威望都是一种打击。 皇帝暂且不提,李祺这种大儒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声望,若是他的声望受到影响,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李祺自然想到了这一点,只能说方党之中也不都是泛泛之辈,毕竟是人杰地灵之所在。 即便是李祺一直瞧不上的方孝孺,也只能说是用错了位置,若是让他主管礼部之事,那必然是人尽其用了。 李祺同解缙交谈着,今日大朝会注定不会平静,待宫门大开,群臣列队进宫,解缙低声道:“景和放心吧,今日便是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开端。” 天依旧是灰蒙蒙的,有些暗,一列列宫人提着灯笼走出,在通往宫中的宫道上,亦是高挂着许多灯笼,为群臣照亮前行之路。 这等大朝会都有礼官引导,该要如何走,该要何时行礼,但凡是组织过团建活动的人都知道,让数百人一起做事是很难的。 尤其是没有通讯的古代,让数百个官员同时喊万岁,都需要再三训练。 大明朝还发生过一件颇有趣的事情,一直以来朝臣上殿都是三呼万岁,便是影视剧中常见的“万岁、万岁、万万岁”,但是朱元璋喜欢搞些标新立异的东西,而且他觉得哪里有人能活万岁,这种祝贺词太虚了,于是就改掉了。 将三呼万岁改成了四个字的词汇,第一呼“天辅有德”,二呼“海宇咸宁”,三呼“圣躬万福”,结果就这么加了两个字,朝会上立刻就稀稀拉拉起来,后来朱元璋只能又改回了三呼万岁,往后便再也没有皇帝闲的没事干去改这个东西了。 待群臣上了殿,重臣可以站在殿中,还有不少就只能在殿外,此时恰好是深冬寒月,若是穿的不厚,站上几个时辰,甚至可能直接病倒也说不定。 李祺单论官职自然是不高,但大学士有优待,再加上他毕竟是长公主驸马,是殿中很多宗家的长辈,是以他不仅在殿中,而且还站位很靠前,他的身边并不是其余大学士等文官,而是其他的驸马,诸如怀庆公主的驸马,在永乐朝被封侯。 殿中人颇多,除了九卿以及诸部的堂官,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给事中这些大明朝的关键官员之外,还有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等宗王,不过他们现在还不曾加封,因为皇帝还没有定下太子,是以汉王、赵王也不曾册封。 等了不多久,皇帝陛下终于上了殿,群臣三呼万岁后,便开始了正常的议事流程。 大太监“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之言刚刚落下,殿中便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臣有本奏!” 群臣皆将目光投过去,顿时目光一凝,方孝孺的学生林嘉佑,这是冲着李祺而来的啊。 而另外一人乃是翰林学士解缙,永乐朝后颇受陛下重用,最重要的是,举朝皆知他乃是李祺的好友,建文朝因为李祺而被贬黜。 现在他在这等大朝会上突然出言,难保不是和李祺相关。 真不愧是近日京中的风云人物,大朝会一开始,便以他为漩涡而动了。 众人将目光投向李祺,却见李祺眼观鼻、耳观心,仿佛殿中的一切都和他不相关一样,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倒有些像是庙宇中的石像。 “解爱卿有何事要奏?”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皇帝选择了让解缙先进言,另外一人颇有些遗憾愤然,但还是无奈只能退回朝列中,他可不敢在君前失仪。 解缙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走出列中,而后在地上叩首,朗声道:“启奏陛下,臣添为翰林学士,掌史籍之事,前日偶见前朝史书,心中顿生不忿之色。 古来为前朝记录史册,一是为其盖棺定论,其国祚已然亡故,二是承袭统序,以示我朝正统。 我大明有恢复中华之功,太祖高皇曾言,继承宋朝国祚,为何却要为蒙元作史,且堂而皇之的写作《元史》,臣请重修史册,并将其更名为《宋末以来中国百年记史》,以明我大明恢复中华的煌煌功绩!” —— ps:又是一万字,兄弟们求月票!明天继续! (本章完) 第76章 有三问罪 第76章 有三问罪 解缙之言,在朝堂之上,激起了丝丝涟漪,可并未掀起太大风暴。 朱棣微微眯了眯眼,知道这是李祺开始准备发动元史之狱了,他配合演一场戏即可。 大多数臣子对解缙之言,是有些懵圈的,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出重修元史,还搞出了一个这么荒谬、难以理解的理由。 “解翰林,为前朝修史,且以国号为名,这一直都是传统,何以今日变更呢?” “没错。 解翰林,你有大才,见到元史不堪,想要重修元史,乃是自然之理。 况且唐朝史也有旧唐书、新唐书两版。 但说什么恢复中华,于是便不修元史,而修什么宋末以来之事,岂非太过儿戏?” 华盖殿中几个老翰林以及学士,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从言语中倒也能听得出来,没有恶意,就是单纯的不理解解缙要做什么。 李祺对朝臣的反应是有预料的,因为解缙之言,在这个时代属于无人理解的异端。 中国自古就有华夷之辩,这是一种以文化为纽带的普世价值,算是古代中国一种朴素的民族主义思想。 但是和现代民族主义思想比起来,程度太浅,尚不足以对王朝底层逻辑构建造成影响。 最简单的一个判断方法,由现代民族主义建立的国家,绝不会接受异族、小族的皇帝和领袖。 且难以接受割地、赔款、弃地、和亲、纳贡这些有损于民族尊严之事。 任何做下这些事的统治者,都大概率要引咎辞职,甚至于整个内阁政府垮台。 历史上的北朝、辽、金、元这些异族王朝顺利建立,大量汉人积极入仕,且并未受到谴责,这说明在明朝之前,中国乃至于全世界,确实没有成体系的民族主义,依旧是家国一体的统治模式。 为什么要说明朝以前呢? 因为经过有明一朝的发展,在明末时,中国本来已经率先要发展出民族主义了! 顾炎武提出了亡国和亡天下之论,“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这是现代民族主义的根基,其后演化出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成为了那个屈辱年代的最强音,可惜这种历史进程,却被落后、黑暗、野蛮的清朝入关打断了。 李祺提出要重修元史,无论是朱棣,还是解缙等人,都以为他就是要打击方孝孺一脉。 但其实那不过只是顺手而已,他有十八种办法让方孝孺的徒子徒孙混不下去,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他真正的目的是把民族主义的灵魂勾出来,即便现在还做不到,也要奠定一个基础。 因为只有真正的民族主义,才能把整个天下的人,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团结在一起! 而这些人团结在一起,那最终的目的就只有一个了! 话说回朝中,这些老翰林没有恶意,可不代表其他人没有。 元史举世共知,乃是宋濂、王祎修的,现在解缙说元史不堪,相当于指摘这二人,二人虽死,可却有后人王珅亦在殿中。 这王珅是王祎之子,又拜宋濂为师,与方孝孺友善,乃是浙东文人的代表之一,亦是东明精舍学派的领袖之一。 此刻听着解缙的指摘之言,自然是坐不住,立刻出列便要反驳,朝中众人一见,顿时便知这已然不是一场简简单单的重修元史之事,而是朝堂相争。 王珅手中笏板向着解缙一指喝道:“解缙,焉敢于圣上尊座之前,放此狂言? 元史乃是太祖高皇亲自下令编篆,元朝命数已终,本朝得天命,亦是太祖高皇所定! 太祖皇帝在《登极诏》中明确的写下,‘朕惟中国之君,自宋运既终,天命真人於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 此皆人所共鉴,岂容你在这里颠倒黑白,乃至于要篡我朝正统乎?” 殿中多数大臣不由自主点头,天命论还是更符合当今主流,且王珅所言无错,还有太祖高皇背书,有理有据,实在是壮言激语,当为之一赞。 可解缙是什么人,明初永乐年间第一才子,又和李祺针对此事商讨了很久,又如何会退却,立刻震声道:“太祖高皇的登极诏便是宋濂所写,其中以元朝为正朔,便是受到宋濂等人的影响。 在宋濂不曾至太祖高皇身边时,高皇所写下的《谕中原檄》中,有众多盛言,请陛下允臣问王珅言语一二。” 朱棣饶有兴趣的声音自御座之上传下,“准!” 殿中群臣皆将目光投射过来,落在二人身上,这场对决在此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解缙慨然道:“王珅,我且问你。 太祖高皇曾写下‘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之言。 有否?” 这篇谕中原檄几乎是明朝官员的必背范文,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 王珅脸色难看道:“有。” “好!” 解缙手中笏板重重一击,“既有,那便明了。 孔圣曾言,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此正所谓太祖高皇合圣人之道,夷狄之有君岂有天命乎? 天命真人於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岂不荒谬?” 王珅愤然甩袖冷哼道:“诡辩!” 解缙不在意,王珅不过是急了而已,“王珅,我且再问你! 太祖高皇曾写下‘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之言。 有否?” 王珅脸色愈发难看,但解缙问,他答,这是皇帝方才要求的,他只能咬牙道:“有!” 解缙昂然道:“既有,那便明了。 中原气盛,降生圣人,这便是天命生于中原汉人之中,而蒙元之时,中原气弱故失天下也。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此等豪言壮语,大恩大德,普天汉儿,岂能忘之? 怕是只有受恩于故元之人,才念念不忘吧。” 这话便是明晃晃的指桑骂槐,说的王珅心中一惊,眼皮一跳。 他被戳中心中所思,又不敢太过于急切的回应,怎么岂不是不打自招? 只能带着一丝心虚的回音呛声道:“依旧诡辩,摘词逐句,非是正道君子所为!” 坐在御座之上的皇帝何其敏锐,短短几句话中,就已经品出了些味道,他突然想到在洪武后期的时候,先皇帝突然让李祺清查蒙元旧俗,是不是已经察觉出了些什么。 在大明内部是不是真的有一个怀念故元的群体呢? 若是李祺知道皇帝心中所想,就会告诉他当然有,而且这个群体不仅仅明初的时候有,一直到嘉靖年间,到了明朝末年,浙江这里的大族文人还在怀念元朝时期的鼎盛。 这可不是胡说的,明末清初有个人叫吴履震,是松江人,他写过一段笔记,里面是这样说的——“元朝的时候法网不严密,税收汲取力度也不大,我的家乡松江府在偏僻的海边,可谓是一处乐土,名士和百姓对做官的兴趣也不大,生活很是自由又快乐,等到进入了本朝(明朝)之后,松江府科举及第的人很多,做官的人也很多,百姓苦于徭役,十室九空,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繁荣景象,政策还专门针对江南的富民,一旦犯了事就重重罚钱,不让百姓安居乐业。” 这段话是元朝已经亡了两百多年了,但是他们还在怀念元朝,更何况如今呢? 元史之事,难道真的仅仅是个意外吗? 朱元璋一开始在北伐的时候并未承认元朝的正统,是后来被天命五行轮转才劝说承认前朝的,朱元璋在这方面没什么文化,自然只能听从宋濂这等鸿学大儒之语,可宋濂等人难道就没有别样的心思吗? 他们这些从旧元时代过来的人,心中怀着怎样的奸刻,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最是清楚! 殿中的气氛被解缙二问后,已然有所不同,不少大臣都已经开始细细思量解缙的言语。 文字和言语本身就是具有力量的! 解缙却不曾停下,再次厉声道:“王珅,我且三问! 太祖高皇曾写下‘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 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尔民其体之!’ 有否?” 王珅已然有冷汗涔涔而下,心中胆气已然逐渐消散,但还是强装镇定道:“有!” 解缙厉声道:“既有,那便明了! 你来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做胡虏禽兽?难道是统御中华之主吗?难道是承天受命之皇吗?” 殿中群臣皆是一震,这中华之主,受命之皇,岂能是胡虏禽兽呢? 王珅绞尽脑汁辩解道:“这不过是檄文所饰,自古以来檄文皆是如此,禽兽不过是作比之词,且受命乃是元世祖忽必烈,不是元顺帝,这檄文所指乃是亡国之君,亦无不可。” 纵然是李祺也为王珅的狡辩颔首,不愧是东明精舍如今的领袖之人,却有几分不凡,可这番论战,他先天不足,绝无胜理! 果然解缙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再次厉声道:“那你再解释解释叫‘中国之民,中国之人安之’,‘雪中国之耻’又雪的是什么耻?” 这两句才是这段话中真正最难以辩解的,中国之民,中国之君,蒙元据有天下乃是耻辱,哪里是什么天命之说,所能够掩盖过去的! 王珅这下是真的不知道该要如何回应了,冷汗几乎浸透了他的衣衫,若是这样下去,就只能真的让解缙重修元史,而后将父亲以及老师的声望践踏在地上了! “解翰林所言太过于桀骜,夷狄入中华则中华之,元入中国自乃中国也!” 众人定睛一瞧,竟然是方才和解缙一起出列的林嘉佑,他是方孝孺的学生,在历史上被方孝孺连坐而死,这一世朱棣只夷灭了方孝孺的三族,没有连坐方孝孺的学生,所以他活了下来。 王珅一听就知道要遭,林嘉佑所说的这些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元若是中国,那太祖高皇雪的是哪门子中国之耻。 这是大明朝,自然要以大明太祖的话为基准,即便是圣人的话,若是不符合太祖的意思,也要删改。 果然朝中顿时响起几道明显的嘲笑声,方才还自信满满的林嘉佑顿时燥红了脸,站在殿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解缙讥讽嗤笑道:“方孝孺虽然狂悖不法,可到底也是一代儒宗,竟然有你这等不学无术的学生,自古以来入中国的夷狄之君,以北魏孝文帝为最上等,你先学学这些史料之言,再来殿上出声吧!” 殿中顿时响起了一片笑声,北魏孝文帝改汉姓、推汉服,将鲜卑一族完全汉化,在古代诸位君主之中,也称得上贤君,蒙元和孝文帝比起来,算是哪门子中国之君。 眼见林嘉佑和王珅皆已不能出言,解缙便向皇帝行礼道:“陛下,臣方才三问,王珅皆不能正面回应,只能讷讷做老农之言,上下高低已然是分明了。 宋濂、王祎所修元史,乃与我大明相悖,不合时宜,臣请修《宋末以来中国百年记史》,不以元朝年号为主,而是记‘宋亡天下一年、二年’作为纪年,不以寻常史书各分纪传等,而是《资治通鉴》那等编年体的史书,记述从宋朝灭亡到大明建立这百有余年间之事。 请陛下允臣重修史书。” 这下殿中文臣都明白了,元史已经修完了,元朝发生了什么已经记录在了里面。 解缙没兴趣去改那一坨垃圾。 他这是要重修一部编年体的史书,记录汉人失去天下这一百年间的故事。 这是完全不同的视角,完全以汉人为主的视角! (本章完) 第77章 大明道统在我之言 第77章 大明道统在我之言 这解缙颇有野心啊! 一向对道统这方面敏感的一众文臣都已经品出味来了。 概因自太史公司马迁著作史记创造纪传体以来,历朝历代的史书都是纪传体,已经成为了定例。 司马光写下煌煌资治通鉴,那是一部完全为了教育君王而写下的史书。 而现在解缙想要写的这部《宋末以来中国百年记史》,亦是如此,记录历史只是顺便,最重要的是借此表达著史者的观点。 资治通鉴毕竟是私人著史,所以表达的都是司马光个人观点,而解缙要写的是官方史书,这就代表着大明对过去百年的历史盖棺定论! 这可就不简单了。 这是要讨论大明到底从哪里而来,又是以何立国的问题了,这种道统之事,一向牵动极大。 儒门众人对此自然不陌生,在儒门发展的两千年中,道统便好几次变动过,最大的变动就是孟子。 在一千年前,孟子的地位还没有这么高,是从唐朝的时候开始,儒门领袖韩愈认为孟子才是孔子真正的道统传人,开始拔高孟子的地位。 很多人只知道韩愈是唐宋八大家,都不知道韩愈在儒门中的显赫地位,韩非之所以不被称为韩子,是因为韩愈才是韩子,所以韩非就只能称为韩非子。 从韩愈开始抬高孟子,一直到宋朝,孟子才从诸子之一,变成了仅次于孔子的亚圣,这其中便经历了数次道统的轮转。 儒门道统尚且如此,更遑论一个王朝的道统来处! 这时殿中诸文臣皆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外戚行列中的李祺,若说解缙此事的背后没有李祺,打死他们都不信。 解缙的确是有才,可李祺才是举世公认的史学大家,而且李祺的学说中,有非常多的名实之辨,非常注重名正言顺,是相当正经的大道。 朱棣也大概猜出这是李祺所为,他对于大明道统实际上没有太多的要求,大明江山稳固,那些东西有什么重要的。 但他没忘记自己要配合李祺演戏之事,于是出声问道:“李卿,你是举世公认的史学大家,又是鸿学大儒,解缙所言之事,你以为呢?” 李祺施施然从朝列中走出。 “启奏陛下,解缙所言之事,臣亦有思量过,方才又统筹诸面,如今正值元月初一的大朝会,共襄盛事之日,当有一番言语,上秉于陛下,而下告于臣民。” “李卿尽管畅所欲言,这等国朝大事,正要与诸公卿勋亲、鸿学大儒商议。” “大明之天命乃至于统序源自何处,臣一人之言,明显不足以说服天下,是以臣暂且不说,只说说其余往昔诸王朝,皆是如何得命而据有天下的。” 李祺不疾不徐,殿上群臣竟然有种幼年时跟着夫子读书时的错觉,再一想李祺本就是当今天下最负有盛名的大儒,入室弟子虽少,可座下学生却如天上繁星。 一众文臣自然是紧紧盯着李祺,而勋贵之中诸如张辅这一类自然亦是静静听着,还有如同淇国公、高阳郡王朱高煦这等纯武夫,从解缙三问时,就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自三皇五帝以来,天下有德者居之,可真正以德而立朝的唯有夏。” 李祺不等众人反驳便接着说道:“因为只有夏是不经过战争而立朝的,禹王治水,挽救九州万方,所以夏乃是以德而立朝,九州皆宾服,自愿臣服于夏禹。 这是最上等的立朝之法,所以夏朝得国最正!” 这下没人能反驳了,禹王治水定九州,国祚绵延四百年,这是三代之治,岂容置喙? 不战而天下宾服,的确是最上等的立朝之根,夏朝最正无可辩驳。 至于历史是不是真的如此,那太久远了没人知道,反正孔子是这么说的,历朝历代都是这么供奉的,太祖的帝王庙里,还放着大禹呢。 朱棣亦笑言道:“李卿所言没错,惟贤惟德,能服于人,夏禹有德而得天下,实为最正!” “再次一等,乃是商汤、周武、汉高、光武、唐宗这五君,这五位君主,诛夏桀、商纣之暴,而除秦、新、隋之乱,有大功于万方臣民,加以冠冕,自承天命,得国亦正!” 话说到这里,殿中群臣便已然知晓,大明大概便是属于这一档次,历史上那么多王朝的开国君主,能够与这五位并列,已然值得夸耀,朱棣脸上笑意很是明显,甚至生出一丝傲然之意。 “再次一等,便是曹魏禅让受命,虽被诟病为篡夺,但汉室早已名存实亡,曹操历经艰难万险,平定泰半天下,开创大朝,这等王朝,便已然天生有缺,不能称正了。” 曹操的形象在千年里一直都在变化,但总体上都承认他平定四海,只不过最后没有还政而已,但自己打下来天下为什么要还,经过了混乱的南北朝、拟人的五代十国后,曹操已经算得上厚道人了。 况且这里是大明,须知当年朱元璋也是韩宋政权的吴王,对曹操的评价自然要再高一分。 朱棣于上评价道:“汉室早已腐朽,魏武扬鞭荡平四海,使天下无几人称孤道寡,也称得上英雄,只可惜万乘之才,终究不足而已。” 一将之智有余,万乘之才不足,这是唐太宗给曹操的评语,朱棣一向以唐太宗为目标,处处cos李世民,如今亦是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殿中群臣的注意力都已经被李祺吸引,在后世的网络上,非常喜欢给各个王朝排名,对君主、文臣、武将排名,各家的粉丝互相撕。 李祺所说的,早已是司空见惯,若这是前世,李祺早就被喷的面目全非了,“大一统的隋朝不如割据的曹魏?隋黑罢了。” 而在古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王朝排名,不仅仅文臣感兴趣,就连打瞌睡的朱高煦都瞪大了眼睛,就像是听话本故事一样。 “再次一等,便是晋、隋、宋这等以高官显爵,不经戡乱而篡夺得命,其得到天命亦有开创之功,能混一四海,使万民休息,这等王朝得之不正,或是短命,或是生来心虚。” 李祺的声音一改方才的不疾不徐,而是带上了些许厉色,声音明显的加重,让殿中众人也随之提起了心。 “如曹魏无过,而司马家以臣弑君夺国,所以不敢称忠,竹林七贤这等人深感世道黑暗,伦理纲常不存,而不愿入仕,只愿清谈玄学,便是汉魏以来的汉儒崩溃,而道佛之学,不能擎天所致!” 晋朝那段时间是儒家的低谷期,汉儒崩溃,道佛之学甚嚣尘上,曾经在汉朝强势的经学世家,在九品之中,竟然落到了下等,一直到了唐朝,儒门才重新开始活跃。 殿中诸文臣面色皆有愤愤之色。 “再如隋文帝,古之帝王,得天下最易者,莫过于隋文帝,以妇翁之亲,安坐而登帝位,宇文周已有鲸吞天下之象,南陈不过冢中枯骨,是以隋文帝猜忌诸臣,王公勋亲具不能免死。” 隋文帝在古代的评价很低,很多同时代的人都看不上他,比如房玄龄说他“主上本无功德,以诈取天下”,基本上就是指着骂,李祺自然要顺从这个时代。 “再如赵宋亦欺负孤儿寡母,宋仁宗曰狄青为忠臣,文彦博曰太祖亦为周世宗忠臣,宋朝行事每多有所顾忌,这便是得国不正而君主心虚的下场!” “好!李卿之言,简直振聋发聩!” 朱棣高声叫好,殿中诸臣脸上亦是若有所思,宋朝已经灭亡百年,关于宋朝的弊病,他们都能说出一二,诸如老生常谈的三冗问题,诸如过度崇文抑武的问题。 可今日李祺却一阵见血的指出了最根本的问题——宋朝得国不正,生怕后人效仿,于是大大分散其官,才会出现那些三冗。 李祺举了这么多的王朝例子,得国正的皆是繁荣强大、国祚绵长,而得国不正的皆是积贫积弱、国祚极短,他所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颇为明确。 大明呢? 经过李祺的引导,这是上到皇帝贵戚,下到普通官员都好奇的问题。 “若蒙元真是中国,那太祖高皇帝之所为,便如同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崛起于微末,而除蒙元暴政,继而有天下,为第二等,立国极正,至少有前汉之天命!” 李祺虽然没有明说,可众人都明白是何意。 汉虽四百,断分两截,光武之功,名为继承,实为开创,这都是古人公认,再一想第二等的王朝中,商周久远,前汉、后汉、唐皆是两百多年的命数,那大明至少也有两百多年。 这数字不短了。 虽然都说万世,可就连皇帝自己都不信,真要是能安安稳稳的传承两三百年,朱元璋恐怕能笑出声来。 但哪个皇帝会嫌王朝的命数长呢? 况且李祺方才话中明显有未尽之意,若蒙元是中国,大明为第二等,若蒙元不是中国呢? 难道大明还能更上一层楼,比肩以德立国的夏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朱棣只觉浑身都在战栗,而群臣也震惊的望向了李祺。 原来李祺竟在这里等着! (本章完) 第78章 今日终脱罪身 第78章 今日终脱罪身 群臣很是震惊。 他们震惊的不是李祺认为大明是第一等得国,而是震惊李祺要怎么说服皇帝以及所有人认同他的想法。 公道自在人心,有些事不是你胡乱说一通,别人就要认,强行往自己脸上贴金,除了丢人没有任何用处。 若非说出这番话的是李祺,此刻他们早就群起而攻之了。 朱棣本来只是准备配合李祺演戏,把元史之事推进下去,可却没想到元史之事竟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此刻他真心实意的问道:“李卿,若蒙元不是中国呢?” 李祺并未再次长篇大论,因为他能听出皇帝的声音中已然充斥着焦躁,他平静的、用所有人都能够听到的声音昂然道:“那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便是重建中国之人! 古来诸圣王、诸贤君、诸圣人,上至三皇五帝,下至唐宋之君,能于后世纪念,乃至于列于帝王庙中,皆我太祖高皇帝之盛功大德也!” 一言祭出,宛如九霄云动,震的殿中群臣讷讷不能言。 这一场朝会已然时间不短,有明亮的光洒落进来,照在殿中诸公卿烈烈的朱紫之衣上。 寒冬之日亦不能让朱棣心中的火焰稍落下。 他重重的捏着皇位的扶手,若非御座是金铁制成,在他强大的手劲之下,简直要被捏碎,即便如此,他依旧控制不住澎湃的心绪。 “诸位能穿汉家旧服于此,乃高皇帝之功也;天下万民能用汉字而不是数字为名,乃高皇帝之功也,如此种种,已然不可枚举。 诛灭元朝,难道是改朝换代便能够涵盖的吗? 诛灭元朝,难道是天命改换便能够形容的吗? 诛灭元朝,难道是五德始终而能够明晰的吗? 祺在这九重天阙之上,请问诸臣工,我大明得国之正,岂弱于夏朝乎?” 殿中一时竟寂静的落针可闻,下一瞬解缙、陈英、朱高炽还有许许多多的大臣已然高声道:“我大明不弱于夏!” 殿中众声一词,如同潮水般,自殿中而出,至殿外声声不息,人活一口气,所谓食气者神明而寿,一口气甚至能吊住一个王朝的命,譬如唐末一曲秦王入阵曲,打爆叛军的故事。 待这番浪潮过去,皇帝如同金铁铸就的声音自御座之上而落,“着李祺、解缙为总裁官,重修宋末以来史册。” 圣谕有若雷霆,毁灭一切,而又塑造一切。 这不仅仅是一道修史的圣旨,而是对过往千年以来的意识的修改,这是大明王朝底层意识形态的改变。 大明从何而来,为何可以合理合法的统治天下臣民,在今日都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今日殿上的群臣或许还有些懵懂,如今天下万民、那些普通百姓,或许根本不知道九天宫阙上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只关注今日米价如何,今日肉价如何,税收能不能少一些,能不能存些钱和粮食度过这个冬天。 可这世上本就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这只是一个良好的开始,在任何时代,从上而下的改变是最快的。 人的集体意识是会改变的,随着李祺学说的蔓延,这些思想会慢慢的深入人心。 一个真正的民族的塑造就是一件漫长的事! 李祺并不着急,他后继有人,李显穆会继承他的遗志,一代代传承下去。 李祺和解缙领旨。 当初元史的总裁官是宋濂和王祎,当时的天下文人魁首,而现在新的总裁官是李祺和解缙,这让浙东学派的一众大臣很是抓狂。 尤其是宋濂、方孝孺、王祎所在的东明精舍一脉,这个从元朝初年就起势的学派,现在眼睁睁看着元朝要被重重打击,以后再不能借故讽刺大明,简直心都在滴血。 可经过方才的解缙三问,以及李祺历数诸朝得国之事,他们都知道大势风向已然转变,压蒙元、振中华,乃是现在的国策,绝不容他们再作声。 谁若是敢挡在这股风潮之前,即便是诸亲王,亦要粉身碎骨,再无活路。 可惜他们都不知道,让李祺和解缙重修元史,他们也没活路,这是李祺设下的天局,前后左右,他们都得死。 作为穿越者李祺是很厌恶满清文字狱的,可元史里面这件事,和文字狱半点关系都没有,这不动手李祺都觉得对不起宋濂留下的破绽。 朱棣沉吟了一下后又扔出了一件重磅之事,“李祺今日进言,使我大明煌煌如光耀,朕心甚慰。 其父韩国公曾经被卷入胡惟庸案之中,朕与韩国公亦有旧,以为韩国公虽有些许恋权之心,却无谋逆之意。 陈英,朕将清查胡惟庸案之事交予了你,可查出什么没有?” 皇帝在大朝之上,携威势而问,群臣哪里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时间望向李祺的眼神都有几分艳羡,皇帝可真是看重李祺啊。 陈英出列连声道:“启奏陛下,胡惟庸案浩大,头绪繁杂,但臣重点察查了韩国公府之案,认定是前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前刑部尚书杨靖构陷,此二贼皆已伏诛。” 其实陈英根本就没查,毕竟皇帝刚刚传去消息,东明学派的浙东文人就开始阻止,否则也不至于提前发动元史之案,还搞出了今日在朝堂之上的这一场风波。 但是这重要吗? 清查胡惟庸案本就是走一个过场,本来就是为了李祺一家翻案用的,他要是真的查出其他家是被冤枉的,那不是出事了? 朱棣对陈英这番话非常满意,笑道:“果然不出朕所料啊,韩国公毕竟是潜邸的老臣了,还不至于有造反谋逆的心思。” 李善长有没有谋逆的心思,众大臣不知道,但人都已经死了,现在怎么说都是皇帝说的算。 既然皇帝说李善长是被冤枉的,那便算是冤枉的吧。 这般想着目光还是不由自主的投向了李祺,这就是为什么要有后人的原因吧,现在李善长能平反,不就是因为李祺出息吗? 再看看其他的各家开国勋贵,一个个都还在逆臣录上呢。 “今日乃是国朝的大喜之日,朕便在这里直接宣布吧,将李善长一家从昭示奸党录和逆臣录中摘出,恢复李善长的名誉,为李善长追封户部侍郎,礼部那边出一个谥号,呈递到朕这里来。” 这下就连李祺都有些震惊了,朱棣对亲近之人的待遇真是没的说。 他本来以为能给家族平反,恢复清白的庶人之身就算是可以了,没想到还能追封户部侍郎,不过转念一想,这个官职大概是为了给李善长上谥号而用的。 毕竟一个庶人是没有资格获得谥号的。 李祺毫不犹豫的跪在地上,向着朱棣三拜九叩,泣泪道:“臣李祺叩谢皇恩,圣上万岁万安!” 朱棣朗声笑道:“李卿,这都是你应得的,从此之后再也没人能用此事来羞辱你了。” 皇帝这话让不少人心中一凛,没想到皇帝竟然连此事都知道,而且朱棣对李祺的亲近,可真是不凡啊。 朱高炽胖胖的脸上带着真挚的笑意,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为李祺感到高兴。 朱高煦则微微眯起了眼,他是一向有夺嫡心思的,此刻看到李祺这么被老头子看重,自然心中就起了拉拢的心思。 【恭喜宿主彻底摆脱罪族称号,成就值+500,当前成就值1900。】 【李氏家族摆脱罪族称号,家主声望上限已取消,上限100,当前声望90。】 【家主李祺在金銮殿上震惊天下,声望+4,当前声望94。】 【李氏家族摆脱罪族称号,鉴于家主李祺声望突破90,李氏威名远扬,前途远大,家族声望+60,当前家族声望70。】 一连串的系统消息在这时同时出现几乎将李祺淹没,李祺早就猜到摆脱罪族称号后变化会很大,却没想到会这么大。 【族长:李祺(士大夫) 家族等级:士族(普通士族) 嫡系子弟:1(李显穆)。 族长声望:94 家族声望:70(普通士族,在一定范围内有一定名望) 香火值:0(未开启) 成就值:1900】 数据面板已然完全不同。 尤其是家族声望,得益于李氏现在仕途上限已经打开,再加上他这位几乎是当世圣人的存在,现在的李氏也算得上是颇有几分名声了。 不过这种家族声望主要还是因为李祺的存在,一旦李祺去世,瞬间就会跌落,而且家族声望70基本上就是顶峰了。 明清时期的特点就是没有长盛的家族,几乎所有的家族都依赖领头人,一个家族声望的积累是需要长年累月的富贵。 提起这个家族时,即便不特意提起某一个人,依旧油然而生一股敬意,那才是真正的家族声望! 不过现在的李氏,相比较李祺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已经好了太多,他虽然一直没有真正执掌中枢大权,可借着特殊的时代节点,依旧做下了不少大事。 将这样一个李氏留给自己的儿子,李祺觉得自己已然是不负任何人了! 纵然是寒冬之日,可天上的阳光落在人身上,带着丝丝暖意,李祺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未来的李氏、未来的大明,都会更好。 (本章完) 第79章 自此而显贵 第79章 自此而显贵 百官自天光熹微时而入宫,如今已然是天光大照,奉天殿已然快要重修完成,依旧是往昔檐牙高啄之景,金黄灿灿的光照在鳞次梓比的金黄琉璃瓦上,更显金碧辉煌,显贵圣尊。 朝臣如流织般往宫外而去,今日大朝会上之事,真可谓震动人心,搅动天下,这等场景,怕是十年都不曾能见到一次,相熟之人三三两两讨论着殿中之事。 李祺和张辅在殿外结伴而行,张辅面上颇有振奋之色,“景和兄于殿中神姿,真让弟神往不已,实乃大丈夫是也。” 李祺闻言谦虚笑道:“不过是文辞清谈之士,文弼你这种手持三尺剑,马上取功名的才是好汉子、大丈夫。 三日后为兄欲于府中设宴,若文弼有空,可携妻儿前来,你我亦可再一叙大话。” 张辅虽是武将,却是心思玲珑之人,知道这是李祺一家今日脱了罪身,自是要广邀宾客,以示庆祝,而且其中大概还存了让自己见见李显穆的心思,当即拱手正色道:“兄长及公主相邀,弟岂敢推辞,明日定携妻儿登门拜访。” 二人言罢又笑谈起朝中轶事。 …… 三日眨眼而逝,这三日中京城可谓是风起云涌,官场和士林中自然是大地震。 大明王朝的天命逻辑改变,那自然是上上下下皆要焕然一新,各个衙门都忙着献上贺表,为大明的伟大而庆祝。 幸好这是大明,若这是汉朝的时候,现在各地知府就该往朝廷献上祥瑞了,即便不用搞这些迷信,但各部门依旧要老老实实的将属于元朝的那些印记都清理干净。 而在京城民间,最风行之事,自然便是李善长的平反之事,当初胡惟庸案牵连了一公二十一侯,结果现在唯一的公爵被平反,真可谓是大新闻。 市井之中自然是有人质疑,理由则是既然没问题,那为什么不恢复爵位呢,可朝廷的旨意是很完备的。 “韩国公府虽有过错,有所逾制,但念在其并未造成大过,且有开国之大功,为之平反。” 这就说的很清楚了,李善长有些问题不大的小过,但是功劳也大,那些小过就算了。 而后又给李芳和李茂世袭的官职作为补偿,李芳被赏了锦衣卫的世袭千户,李茂则被赏了世袭的旗手卫镇抚,在大明朝,这也算是勋亲人家经常被赏赐的官职了。 李府被平反不仅仅是礼仪性的平反,朝廷还将大量的财产都归还了回来,之前的公爵府因为逾制重新拆了一部分,其他的田产铺子等很多产业也都返还了回来,可以说李祺一家一波暴富。 这些普通百姓津津乐道的对于权贵来说自然无所谓,他们更看重的是李氏从此就可以正常做官,而且不再受到限制了。 看看之前,李祺在士林中那么高的地位,在先帝面前那么得宠,举世公认的大儒,结果一直仅仅是个正五品的大学士。 虽说有备为御前顾问的资格,但仅仅是能提出一些建议,手中根本就没什么权力,六部、都察院、诸寺,根本插不进手去。 而且洪武年间还没有内阁,即便是备为顾问也不是定例,一般都是皇帝有疑问的时候,才会召大学士问两句,平常之时,大学士是不能随便提意见。 而九卿不仅仅能在皇帝面前提建议,还拥有执行权,这双方的差距之大,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李氏被平反,以李祺的底蕴,很多人都猜测他会直升九卿,成为大明文官体系的九大巨头之一! 这些纷纷扰扰的猜测在各个府邸以及衙门里面流传。 而李祺则在今日大开公主府之门,请诸位宾客入府,望着往来的宾客,李祺和临安公主相视一笑。 夫妻二人皆还记得十一年前从江浦刚刚回到京城之时,先帝的旨意里面明确的说了,不允许二人交结勋亲,于是他们就真的没有交结过。 偌大的公主府,一次宴会都没有举办过,如今这般广开府门,广邀四方之景,真是颇有种扬眉吐气之感! 人死了便是真的死了,再也管不了后来人的事,朱允炆不在乎当初在朱元璋面前说过的有关于削藩之事,朱棣也不在乎打亲爹的脸,那临安公主自然也不必再遵守当初的旨意。 人走茶凉,当如是也! 看了几眼后,李祺道,“娘子,为夫出去迎接宾客,你便到内堂中受那些命妇拜见吧。” 各家官员勋贵来了之后,自然是要带正妻出席的,内外有别,正常来说内子是不见人的。 但李祺和临安公主特殊,这里是公主府,临安才是主人,这世道上没有说入府不拜见主人家的道理。 李祺想了想,“待开宴前,为夫再带着诸宾客来拜见你。” 临安公主身份太高,她是真正的长公主,只比朱棣小几个月。 诸藩王都要喊一声皇姐、皇姑母,至于勋贵、官员更是要尊称一声长公主。 想当初在建文朝的时候,李祺凭借临安公主驸马的身份,可是宗家之长,地位崇高,他能活着度过洪武朝和建文朝,全凭临安公主的身份实在给力。 如今的大明,只有皇帝和皇后这两个人的地位比她高,所以她只需要坐在那里,等着众人来拜即可。 临安公主应了一声后就往内堂而去,李祺则往正堂而去,他迎接宾客也不可能去大门那里,公主府不是小门小户,那是小辈做的事情。 今日前来的宾客极多,除了李祺的朋友之外,主要是有许多皇家之人前来,譬如临安公主的妹妹怀庆公主,府中自然好不热闹。 张辅携妻子来后,亦是被今日喧嚣之景而震惊,这种门庭若市的场景代表着当前时流对李氏的认可,平反之后的李氏可真是大为不同了。 夫妻二人分别往内堂与正堂而去,这偌大的公主府亭台楼阁,俱是精妙,看的张氏眼中异彩涟涟。 她自然是知道今日前来所为何事的,当初张辅第一次和她说起临安公主有意和他家结亲时,她还吓了一跳,毕竟这实在是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可今日一见,倒是张氏高攀了。 不过她倒也不是全无底气,她的公公张玉被追封为荣国公,且列靖难功臣第一,在皇帝那里是有极大香火情的,若府中后继无人的话,这份香火情日后或许便没了,但她的丈夫是极有本事的人,有这份香火情在,日后前途亦是不可限量,那五军都督府之位,未必不能坐上一坐。 如今小姑子又入了宫中,颇为得宠,张氏已然有腾飞之相。 而且结亲的毕竟是小公子,不是日后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双方还是颇为相配的。 想到这里,她心中的紧张弱了几分,打算一会儿好好看看这李圣人的儿子,是否有李圣人的几分英姿。 进了内堂中,便见一妇人衣着华贵,有雍容之姿,头上戴的、身上穿的,皆是皇室才能用的贵重之物,立刻就知道这便是此府的主人临安公主了。 她上前两步行了个福礼,“臣妇信安伯府张氏拜见长公主大驾。” 临安公主眼睛一亮,满眼笑意的上前,“夫人莫要客气,日后便是一家人了,便在此坐吧”,说完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张氏,而后眼中浮现出几缕真挚的笑意。 张辅其人,临安公主是见过的,生的一幅好相貌,如今这张氏亦是眉眼如画,虽不似江南女子有万种风情,却亦称得上是上等的姿容,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正妻要的是端庄大度,能治理内宅之事。 可临安亦记得丈夫说过,于李氏而言,嫡子之重,重越泰山,正妻本该也好好挑选才是,不过既然夫君定了信安伯府的嫡小姐,那她也没有反对的道理。 张氏亦是知道临安公主之言,两家结亲之事,实际上在李祺和张辅那里已经是定论,无论看与不看,都不影响,提前看一眼,只不过是让双方更加放心而已。 张氏见临安公主不曾盛气凌人,心中也安定了几分,日后女儿嫁进府中来,至少不会太过于被磋磨受气。 对这闺阁中的妇人而言,若是嫁不了一个得意郎君,进不了一个有福之门,能活着尚且是奢望,这些年里,张氏不知听说了那些高门大院里的阴诡之事。 若是她的女儿日后落入了那等下场,她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堂堂公主府不是她能闯的,即便是女儿死在大院之中,她也连个收尸的身份都没有。 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 临安公主自然不知道仅仅这一会儿,面前的妇人心中便已经百转千回,甚至开始想到最差的境地了。 “紫画,你且去将小公子带到这里来。” 李显穆年纪还小,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面对长辈自然不用那么避讳,他即便是在内堂中吃食,也不算是失礼。 紫画应是后便往李显穆处而去。 前院之中,解缙等人亦登门,正与李祺、张辅等人于一处相谈。 (本章完) 第80章 元史之事终发 第80章 元史之事终发 前院之中,李祺正与张辅交谈时,解缙和陈英便联袂而至,双方一阵寒暄后,解缙和陈英得知了两家竟然有结亲意向,纷纷大吃一惊。 解缙一边打趣李祺消息瞒得紧,一边对张辅道:“信安伯,你可是得了一个数遍整个大明都是一等一的好女婿啊。” 张辅眸光一凝,他和解缙并没有什么旧日的交情,不过是泛泛的点头之交,而解缙和李氏相交多年,对李显穆的了解自然极高,况且解缙本就是大明数得着的大才子,却依旧如何盛赞,那就说明这个李祺的幼子,果真不凡至极。 这门亲事他本来是冲着李祺来的,经过解缙这一说,他倒是对李显穆有几分期待了。 解缙和陈英更好奇的是,李祺为什么会给李显穆选择张辅结亲,张氏在勋贵中亦不算是显赫,不过是伯爵府而已,无论是成国公府,还是定国公府,都不是泛泛之辈,若是李祺想要结亲,二公府怕也是愿意的。 “景和这是打算让显穆于世间扬名了?” 陈英却从中品出了一丝其他的意味,这些年李显穆的名声主要是在一个小圈子里面流传,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不知道李祺的幼子那么优秀。 李祺淡淡笑道:“今年八月的秋闱,准备让穆儿参加应天府乡试。” 解缙顿时抚掌笑道:“那今年应天府的解元非显穆莫属了!” 陈英亦是笑道:“岂止解元呢,明年春闱的会元,以及殿试的状元,舍显穆之外,大明又有何人呢? 六首三元,大明第一,就在明年了。” 李祺带着些许谦虚的拜拜手道:“莫要这般说,考场之上,什么意外都可能会有,若是有考官觉得他年龄小,心性不定,不适合作为魁首,亦有被落到第二的风险。” 张辅闻言眼皮跳了跳,若是不清楚这三人的身份,怕是会觉得他们在吹牛。 六首三元,县试、府试、院试皆为案首,乡试、会试、殿试亦是魁首,三元及第,六案魁首,这等人怕是文曲星下凡也不为过吧。 当然,难是难,但总是有希望的,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李显穆比他女儿大六岁,出生于洪武二十四年,到今年,即永乐二年的秋天,也不过是十一岁吧? 到了来年春闱之时,才堪堪十二岁! 十一岁能中举人他还是有几分相信的,毕竟自古就不缺神童。 可十二岁中进士他就已经觉得有些扯了,毕竟哪一个中进士的不是人中龙凤,进士若是那么好考,谁会冒着生死,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博个前程? 而现在解缙和陈英却说李显穆能在十二岁时六首三元,他非常想说滑稽,但却梗在了心中,继而心中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难道是真的? 还不等他再细想,李祺转已然向解缙问道:“缙绅,圣上命你我做修史的总裁官,这是关乎国朝道统的大事,你可有什么头绪?” 解缙和李祺对视了一眼,之前在雪夜饮酒时,解缙就说过这件事交给他,现在李祺就是问问他准备怎么做,“既然是编年体的史书,自然是要先列年份,而后从史料中摘取当时大事,最后选择能够佐证国朝的事例。 宋濂和王祎的元史修的虽然烂,但是其中史料却是丰富,若是修史,则不能不看,是以我打算先将元史拣选一遍。 这次修史可不能匆匆而为了,只要十年之内能够完成即可。” 说罢,解缙望了李祺一眼,见李祺微微颔首同意,亦放下了心。 有些事不能做的太刻意,朱元璋掀起的各种大案,就是因为太过于刻意,所以一直到后世都被人诟病,而且和臣下离心离德,有理也变成无理。 若不是开国君主的威望足够高,早就出大事了,但即便是朱元璋,后来因为民间怨声太大,也只能连续几次发下诏书甩锅,实际上就是在解释。 再看李祺出手,每次都好像是偶然,每次都能够让人心大势站在他这一边。 这次解缙做的也非常好,若是直接把元史中的那些东西拿出来,纵然是证据确凿,可也显得解缙、李祺是在故意借此打击,而且早就已然知道此事,这样就会显得颇有阴谋之举。 而如今先用一个堂皇的理由要修史,而后在修史的过程中,自然要重新翻阅元史,再让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发现这件事,那就完全不同了,身为总裁官,知道这件事,岂能隐瞒不报呢? 一切都非常的顺理成章。 几人谈话之时,送出去请帖的宾客已然全部到来了,“诸位,先随在下去拜见公主吧,而后再在宴会上相谈。” 府中内堂,李显穆随着紫画前来后,便见到母亲和一个颇美貌的妇人亲切交谈着,心知这便是自己未来的岳母张氏了,他上前行礼后,便端正坐在下首。 张氏一见李显穆便心生喜欢,气质钟灵毓秀、生的俊美无铸、目中澄澈明净,这通身的气派真是生平仅见,这等儿人物配谁都是绰绰有余。 临安公主是全程盯着张氏的神情变化,心中不仅升起一丝笑意,她的穆儿,是全天下最优秀的,若非夫君选中了信安伯府,纵然是国公府的嫡长女,也不过是勉强为良配罢了。 “这等钟灵毓秀的人儿,真不愧是公主和景和公的儿子,圣人之子,有超凡之姿。” 李祺个人声望突破90后,每往上一步都是巨大的突破,在朝廷之上他又大大增强了声望后,已然是人间公认的大贤之人,甚至有的人直接就称呼他为圣人。 李显穆倒是很高兴听到有人称呼他的父亲为圣人,“伯夫人谬赞了,父亲大人的才能之高,不是小侄所能仰望。” 二人又聊了几句,张氏已然对李显穆非常的满意。 怀庆公主的声音便从堂外传来,李显穆当即起身,“母亲,诸家女眷将要来此,儿子在这里不合适,便先告辞了。” “好,你且先去。” 怀庆公主走过堂中,后边亦有一群女眷,果然是皆来了此地拜见临安公主。 前院后堂中,俱是一片喧嚣之色,团锦簇、人声鼎沸冲散了府中昔日的几抹苍凉。 纵然是冬日之时,亦有暖阳而照。 道道恭贺,声声唱戏,李祺于前院中同众人寒暄,临安公主于后堂中受着诸府女眷的恭维。 人活一世,总免不了这等世俗之事,盘根错节的干系,便在这其中滋生,做一介孤臣说说容易,可孤臣想要在这世上永远活着,却何其难? 李祺不会做孤臣,也不会让李氏的后代去做孤臣。 如今生死皆仰皇室所活是迫不得已,可若生生世世皆是如此,岂不谬哉? …… 翌日,随着太阳升起,高挂于天,公主府中除去了一切喧嚣。 李祺虽然是修史的总裁官之一,但他只是挂名而已,修一部逻辑严密、前后对应、思想统一的史书,是个极其漫长的事情。 须知满清修明史前前后后修了百年,是以史学界对明史的评价是“史料价值极低的好史书”。 说它史料价值低,是因为里面有许多编造的东西,而且同时期的明实录等书籍都保存完好,用不上它来考证历史。 说它是好史书,是因为它脉络清晰,不像是宋史、元史这些史书,连人物事迹都能搞错。 这部关乎大明根本意识形态的史书,不仅仅是一部史书,还是一部要流传于世的文学作品,要求更是极高。 正如解缙所说的,至少要修十年! 而李祺是活不了那么久的,这件事终究只能留给解缙来做了。 而且虽然现在朱棣因为得位比较正,而不着急创造功业来证明自己,所以没有像历史上那样,在国家疲弊的时候就开始修永乐大典,但说不好日后还要修。 那宋末以来的史书,十年也修不完了。 李祺挂名修史,是以不用去翰林院,但却需要日日进宫,朱棣在得知李祺命不久矣后,就更喜欢和他商量国家大政,具体的事务倒是没有多少,但是其中却有很多关于大明制度建设的内容。 李祺则想借着这个机会,在人生的最后,把内阁制度推出来。 在明朝历史上,内阁制度是一步步发展起来的,内阁的权力变大主要是因为皇帝越来越不愿意管事,而权力又没有真空,文官对皇权自然就不由自主的一步步侵蚀。 可历史上的内阁制度,从根子上就很虚,没有理论去支撑它的必须存在,这是李祺希望能够改变的一点。 只是这件事很不容易,毕竟这可是废除宰相制度的大明朝,朱棣也正处于春秋鼎盛之时,对臣下染指权力之事,极其的警惕。 纵然是李祺也只能先找到合适的时机,为朱棣讲述一番相权存在的必要性。 李祺往宫中而去。 翰林院中,解缙望着沉埋于故纸堆中的翰林院诸官吏,心中豪气生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这便是世间的真理! “解学士,元史中有大逆!” 唯有翻纸之声的翰林院中,突然响起了一道颇为尖锐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81章 直入宫中 第81章 直入宫中 整个翰林院中,无论是谁,都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 大逆? 这是发现了什么,居然用大逆两个字? 而坐于众人之上的翰林院长官解缙,心中虽平静,可面上已然大变,几乎是飞一般的从上疾步走下,厉声道:“区区文书之言,能有何等大逆,竟惊慌至此,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这自然是解缙故意如此,装出他完全不知情的模样,毕竟这翰林院中,鱼龙混杂,自然有东明精舍一脉的人。 果然,这里的动静很快就将另外几间屋舍的官吏亦吸引了过来,都是些被解缙排除出修史之事的“外人”。 “发生了何事?” “我在那边都听到了动静。” “说是在元史中发现了大逆之事。” 众人低声的窃窃私语着,听着大逆之语,已然有不少出生浙江的人脸色煞白。 “解学士,下官不敢胡言乱语,的确是大逆之事,还请学士明鉴。” 解缙满脸疑惑的伸手将那卷书册接过,“那本官倒是要看看记载了什么,让你……”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书籍便直接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同时解缙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何止大逆?” 这下屋中其他人再也坐不住了,纷纷涌过来想要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甚至有人衣裳都被挤的凌乱。 那薄薄的一本书就这样在众人手中传递过去。 书上好似施加了沉默咒和定身咒,每一个看完的人都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方才还喧嚣的如同菜市场的屋中,转瞬间就安静的如同无人之地。 屋中气氛凝滞的如同冰窟,所有人都被十万年的寒川所镇压,甚至屏着呼吸,纵然是一根针落在地上,怕也是惊天之响。 绝大多数人是震撼,还有些人则两股战战,这书上的内容比预想中最差的结果还要差,差的他们都觉得这会不会是构陷。 可他们又知道这不可能,元史又不是孤本,不仅仅翰林院里面有,国子监还有皇宫中都有密封,且这又不是一张孤纸,而且前后相连的部分,这就是元史里面的记载。 在长时间的安静后,终究有人出声了,声音有些嘶哑,“此事…此事总该有个说法,解学士以为当如何呢?” 解缙直接从地上要跳起来了,他毫不在乎身份和仪态的尖声道:“我以为? 本官不过是个正五品的翰林学士,官职低微、权责狭小,我有什么身份能决定这件事? 此事只能进宫交由圣裁,普天之下,哪里还有其他人能决定的?” 解缙此言立刻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认同,这是泼天的祸事,他们可真是一点都不想沾,唯有交由圣裁才是,那时说不定他们发现了此事,圣上还会有赏赐下来。 “此事既然交由圣裁,那我等立刻便联名写奏章,送达通政司,此事十万火急,应该今日就能入宫。” 通政司,负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等事项,长官通政使乃是和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同级的九卿之一。 大明官员不是谁都能直接通行宫中的,是以翰林院众人都不能直接进宫面圣奏事,需要上呈奏章到通政司。 通政司对收到的奏章进行初步的分类整理和登记,检查格式和内容是否合理,如果没有问题,再准备上报,若是十万火急之事,便可以直接进宫呈报。 又有人高声道:“景和公亦是总裁官,他被陛下授予了进宫的牙牌,不如直接让景和公送至陛前,以免再出什么差错。 景和公现在应当还没有进宫,这时在宫前还能拦住,若是景和公进了宫,我等再往通政司递送奏章。” 众人一凛,这是一点时间都不想耽搁,不过这等动摇国朝根基之事,是要快些处理,耽搁不得。 “不可!” 解缙高声道,这样绕过通政司,越级上报,必然会让通政司不满,虽说李祺是总裁官,倒也说得过去,可已然是确定的事情,没必要凭空树敌,他环视众人沉声道,“此事之重,不可轻视,越是如此,便越要合规而递上,今日景和公甚至不在翰林院中,由他递上,显得我翰林院反而不妥,立刻派快马往通政司去!” 此事一旦到了通政司,就不仅仅是翰林院之事,通政使甚至可能会亲自进宫汇报此事,到时必然是九卿汇聚一堂! 把事闹大,级别提高,这是皇帝、李祺的共同想法。 待人马出发往通政司后,翰林院中依旧是一片凝重的平静,发生了这件事,已然没有人再有心思去埋首浩瀚史册。 “诸位,往好的地方想想,发生了这件事,难道不正说明我等重修史册的正确吗?朝廷必然会更加重视我等之事!” 解缙之言,让翰林院大多数人眼中皆是一亮,当初修史的原因不就是不满从前的元史,现在元史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愈发衬托出了他们,翰林院中凝重的气氛稍加缓解,众人甚至有些期盼起来,不知陛下会如何做。 李祺自然早就进了宫,他可不会给任何人截住自己的机会,这封奏章可以是任何人带进宫中的,唯独不能是他。 话说翰林院的人快马到了通政司后,径直验了身份后就往里面走,就连通政司都被这种阵仗惊住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有藩王在封地奉天靖难,有十万火急的战报呢。 等到将事一汇报,接待的吏员顿时坐不住了,立刻往大衙门那里,寻找到了通政司的几位长官汇报,就这么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层层汇报到了通政使赵居任那里,效率极高。 赵居任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在洪武年间就当了官的,而且不是进士出身,而是以耆老的身份,授通政司左参议,而后又转任山东布政司左参议,最终担任左通政,还曾奉命出使日本,在永乐初他依旧担任通政司长官,乃是九卿之一,历史上活到了永乐十七年。 历史上对他的评价是“虽以清介自持,而无恤民之心”,算是个清官,否则在朱元璋手底下也活不下来,但是不爱民,是以李祺没有和他有太多接触。 赵居任以耆老的身份入仕,可知他年纪本就不小,是以做事有些慢吞吞的,但等到众人七嘴八舌的将事情一讲,他瞬间腿也不疼、腰也不酸了,立刻道:“立刻备车,本官这就带着奏章进宫,你回报解学士,此奏章绝不耽误,其余诸人依旧做事,莫要懈怠。” 说罢,本来有些蹒跚的身躯精力满满的往衙门外而去,让众人一阵惊奇,而后又想起那奏章中的内容,心中升起一阵阵寒意,别看宋濂和王祎死了,那又如何,死了也得被开棺戮尸,挫骨扬灰,还有活在世上的九族,都逃不了。 怕是谁也想不到,人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能有这样一桩大祸事吧,通政司衙门往来诸部之人,最是人多嘴杂,一时之间这桩事,便在小范围中流传了出去。 这亦是解缙选择呈递于通政司的目的,这件事传出去,传的越广,越能打击宋濂等,这是在为皇帝造势,即便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不可能。 赵居任怀中揣着那封奏章,满脸凝重之色,他出身应天府溧水县,也是典型的南人,但他不是文人,而是耆老出身,况且应天府和浙江又大有不同。 通政使的权力是相当大的,甚至很多奏章他都能压的下来,或者做些手脚,但这件事刚刚呈递到他手中时,他就知道压不下来,修史这件事是皇帝亲自盯的事情,且还有李祺这个总裁官能直达天听。 作为能在洪武、建文、永乐三朝都身居高位的不倒翁,他有相当深的政治智慧。 他虽然没有证据,可直觉就有些不对。 之前方孝孺、齐泰、黄子澄被灭三族,本来以为仅此而已,虽然这三家很惨,可东明精舍一脉依旧强势,毕竟是从元朝初年就兴盛的学派。 可现在宋濂、王祎若是再被灭族,那东明精舍一脉短时间内就没有能扛大旗的人了,想要再复兴,起码要十年,甚至二十年。 天下大势变化的那么快,十年之后到底是什么场景,这谁能知道,或许更好,或许更坏。 不说别人,就说李祺,十一年前如同丧家之犬一样被流放到了江浦,谁能想到,他竟然能够在江浦悟道,后来回到京城,也是无人关注,可却一步步踏上了圣贤之路,甚至已经是当世圣人了。 再说建庶人,短短三年时间就从九五至尊变成了一抔黄土,这又有谁料的到呢? 尤其是…… 赵居任掀开车帘,望着巍峨的宫城,将最后一句话留在风中。 “已然起势的心学一脉,真的会给东明精舍一脉再复兴的机会吗?” 若是李祺知晓他心中所想,大概只会呵呵一笑,而后说一句“老头你还是太年轻了”。 通政使自然是有牙牌的,他入宫后跟着禁卫到了华盖殿,在殿外等待着禀报。 “陛下,通政使赵公在殿外求见,说是有翰林院十万火急的奏章呈上。” 殿中朱棣正在批奏章,偶尔问一问李祺的想法,君臣二人倒也和谐,李祺一边回答朱棣的问题,一边在盘算着迁都之事,以及塞王南迁后,怎么维持北方防线之事。 一听洪保这话,君臣二人对视一眼,瞬间就知道是元史之事! 这件事从永乐元年时就开始准备,一直到现在终于算是要有一个结果了。 一开始朱棣对这些东明精舍学派的人实际上不是特别厌恶,他只是讨厌方孝孺,所以恨屋及乌,想要断掉方孝孺的传承。 可后来事情的发展超乎了他的想象,从元史里面的纰漏,到后来发生的朝堂三问王珅,他终于感觉到了,东明精舍这一脉是真的有问题。 这群人怀念元朝是真的怀念,而且还一直在朝廷中上蹿下跳,甚至蛊惑了先帝承认元朝为正统。 这太可怕了! 宋濂不仅仅是太子朱标的老师,朱棣年轻的时候也是被宋濂教导过的,当时差不多年纪的诸王,都被教导过,那个时候根本就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若不是李祺将这些蛛丝马迹组合起来,一般人哪里能想得到,一位被皇帝重用的鸿学大儒,甚至教导皇子的大儒,暗地里竟然一直都在怀念前朝。 甚至眼见前朝不能复兴,便想尽办法的给前朝脸上贴金,让新朝奉承前朝的正朔。 到了这个时候,朱棣的观念就已经完全改变了,他要完完全全的把这个附着在大明朝身上的毒瘤给挖掉。 若不是李祺劝说他——“人主有天赐之权,是以有肆意之举,可人心中自有公道,人主不问缘由而行暴戾之事,似乎并无不妥,实际所消耗的却是人心、威望,乃至于国运,凡事师出有名,用公道的处事,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不仅做成了想做之事,还能大涨威望,国运愈发悠长”,朱棣大概已经直接下旨把这些人全部杀掉了。 赵居任走进殿中之时,便见到皇帝坐在上首,而李祺坐在下首,他没想到李祺会在这里,眼中闪过一丝艳羡,这李祺可真是得陛下信任,竟然单独召见如此之久。 他如何能猜不出,李祺在这里绝不仅仅是枯坐,而是有可能参与到大明朝的各项事务之中,即便只是提些建议的权力,那也相当的不凡了。 “赵爱卿有何奏章要你这个通政使亲自入宫一趟啊?” 赵居任行礼后,面容严肃的将翰林院写下的奏章交到了太监洪保手中,肃然道:“启禀陛下,翰林院送来的奏章,说关乎国朝根本大事,臣查看后发现果然极其严重,是以不敢耽搁,连忙送进宫中,请陛下御览!” 朱棣伸手取过奏章,打开随意看了两眼,早已酝酿了许久的怒气,瞬间怒发冲冠而起,将手中的奏章重重扔下殿中。 “当杀!” “逆贼!当杀!” 整座殿中回荡着皇帝愤怒至极的声音,宛如火山口喷发的火焰岩浆,要灼烧一切,毁灭一切! 一万字结束 (本章完) 第82章 御前会议,泰半南人 第82章 御前会议,泰半南人 从李祺的视角来看,朱棣有些戏过了。 但从左通政使赵居任的视角来看,皇帝的怒火比想象中还要大的多,他直接吓得俯首跪在了地上。 “去将九卿诸部的大臣都召进宫,这等动摇国本的大事,该是要好好商议一番。” 洪保受命出殿,很快各部长官就从衙门里往宫中而来,宫使的焦急催促让所有人心中都有些不安。 待上了殿后见到其他人更是紧张了几分,毕竟这阵仗属实有些大。 当前在御前听命的大臣,有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礼部尚书李刚、刑部尚书郑赐、兵部尚书刘隽、部尚书黄福、左通政使赵居任、左都御史陈瑛、大理寺卿陈英,这便是大明朝的九大文官巨头。 而后还有翰林学士解缙、武英殿大学士李祺,以及文渊阁大学士杨荣、杨士奇、胡广,这六人属于皇帝的顾问,其中以李祺最为特殊。 在御前会议中,位高权重的九卿是可以畅所欲言的,解缙和李祺也可以随意出言,但文渊阁大学士三人则只能旁听。 朱棣将众人尽收眼底,不由自主的就皱了皱眉头。 御前会议一共十五人,除了工部尚书黄福和大理寺卿陈英两个人外,其余的十三人全是南方人,这以后迁都也必然是阻碍。 朱棣收回发散的思维,指着解缙道:“解缙,这件事是你翰林院发现的,就由你来给诸卿讲讲发生了什么。”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解缙,方才一进殿,他们就发现皇帝明显很生气,心中正惴惴不安。 解缙面向众人朗声道:“诸位,缙蒙圣上之重,任命为总裁官重修史册,于是今日率领翰林院一干官吏整理元史、梳理史料,在梳理史料时却发现了宋濂、王祎等一干人的大逆之事。 在元史中有指斥先帝为贼的文字! 这是明证——” 说着解缙将那段文字给众人传阅,实际上不用传阅众人也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有假,解缙又不是左都御史陈瑛那个疯子。 殿中一时间更加沉默,只剩下那篇文字的传阅之声,根本就没人敢说话。 唯有礼部尚书李至刚,眼前一阵阵发黑,因为他是松江人,修元史的人也能和他攀扯上关系。 明朝在松江府的赋税极重,是以松江府是怀念元朝最多的,甚至比方孝孺等东明精舍一脉所在还要多。 “我大明因何而立,当日在大朝会上,已然说的很清楚了,现在发生了这种事,都来说说怎么办吧。” 当初大朝会上,李祺博引论证诸朝的立朝根基,最终为大明定下了立朝之法——“驱除胡虏,恢复中华,重继道统,再造中国”。 放在儒家里面,这就是“为往圣继绝学”,凭借这样的大功大德,于是跃升第一等立国之正。 大明既不是继承元朝正朔,也不是继承宋朝正朔,而是华夏正朔,中国正朔,创下的是开天辟地的伟业! 可现在有人说太祖高皇帝是贼…… 这不杀个血流成河,如何与天下人交待,如何能捍卫大明的道统正宗! 皇帝的声音听着平平淡淡,可却让所有人心生寒意,这一句话就将这件事定了性,太严重了。 这是动摇大明根基的恶性事件。 李至刚有些不甘心,想要乘着事件还没有真正太严重的时候,挽救一下。 “陛下,臣有本奏。” “说。” “洪武元年时,先帝派宋濂、王祎修元史,乃是为了快点给元朝盖棺论定,以示我大明朝已然得到了天命,而元朝失去了天命。 这部史书修的时间太短,到当年八月的时候就已经修完,是后来又修了一段时间,但即便加起来,也只有一年的时间。 其中大部分都是直接摘抄了元朝史书的原文,其中有些错漏之处没有发觉是很正常的事情,臣以为不应该如此苛责,还请陛下明鉴。” 李至刚说完之后便深深的叩首在地上,而后殿中依旧是一片沉默,让人心中不安的沉默。 他本来以为至少会有几个人同意自己的说法,毕竟这的确是事实,那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修好史书呢? 但是能在御前的人又有几个傻的,李至刚说这番话是因为他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其他人怎么会蹚浑水。 “李尚书此言差矣。” 终于有人说话了,是李祺,他淡淡说道:“李尚书可能未曾修过史,所以不知道,但凡修史之前,都有总裁官统筹一切。 总裁官所统筹的不是其他,正是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 从太史公著作史记以来,历朝历代都有人修史,其中有的史书公认修的好,有的公认修的差,可从来都没有一部史书之中,能把开国皇帝称之为贼的。 不要说我大明乃是混一四海的大朝。 即便是五胡十六国、南北朝、五代十国时期,修史者是哪个国家的人,都会为尊者讳。 史书可以修的不好,可以前后逻辑对不上,可以完全没有文采,甚至可以其中有真假难辨之事,诸如晋书中有诸多的神鬼之语,一看就是虚假之事,可原则性的问题怎么能犯呢?” 李祺每说一句,李至刚的脸色就白一分,身子愈发的摇摇欲坠起来,李祺却不打算停下,“况且元朝虽短亦有百年,这百年的史书中,太祖高皇帝所占的篇幅不过是最后那十数年而已。 既然已经决定要囫囵吞枣的去修史,甚至原文看都不看都加塞进去,那又能费什么精力呢? 只要将太祖高皇帝的部分好好修一遍即可,即便是不修,将称号换一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年的时间啊,好好修史书自然是不够,可宋濂、王祎这二贼,好好修了吗? 一年的时间,难道连校对太祖高皇帝的称呼都做不到吗?” 说到最后,李祺的声音中已然有了明显的厉色,如同锋锐之刃,狠狠的切在李至刚身上。 李至刚是完全不想和李祺有任何争辩的。 李祺是举世公认的大儒,在很多士子眼中,他甚至就是当世的圣人,可他最让诸多官吏为之恐惧却是论道之术! 这是一位不逊色于孟子的能言善辩之人,至今为止,但凡和他辩论的人,没一个能赢、能有好下场的。 所以他依旧垂着头,伏在地上,好似没有听到李祺的话一样。 但他想做鹌鹑,做鸵鸟,朱棣却不答应,这场戏摆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松的过去,“李至刚,道理是不辩不明的,这等关乎国朝的大事,更是不能掩耳盗铃,既然李祺有问,你便回答,朕自然会秉公做主。” 殿中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凛。 有些话根本就不用说出来,只要一个态度就能表明立场。 皇帝表面上装着理客中的样子,可他要求李至刚必须回应,实际上已然偏向了李祺。 李至刚自然更是头皮发麻,可事已至此,总还是要拼死一搏,不能就这么在这里认栽。 可又该如何去回应呢? 事实就摆在那里,只能强词夺理,可在皇帝的面前强词夺理,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既然李尚书不说,那臣便继续说吧。” 李祺环视殿中众人再次开口道:“为何元史会出现这等大逆的纰漏呢?因为总裁官从根上就不正。 唐朝初年的时候,唐太宗命臣子修隋朝史书,在一开始,就明确了观点,那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隋朝的教训。 所以唐朝臣子在修隋朝史书上,多以批评的态度。 而宋濂、王祎等人修史之时,未曾摆正心态,没有以大明臣子的态度去修,而是以元朝臣子的视角,来看待抗元的义士,以及太祖高皇帝,那自然所有抗元的义士都成了贼。 即便是臣没有读过元史,也能猜出这种例子绝不仅仅是一处,一定还有更多就埋藏在白纸黑字之间。 这样的史书修出来,以至于传到后世,后人大概会好奇,为何元朝会亡,而一群贼却能够重造中国吧!” 李祺话落,殿中除了李至刚外的所有人,皆是背上寒意森森,眼角余光瞥到李祺,都赶紧收回眼神,简直将李祺当作了阎王一样。 李至刚已经彻底瘫软到了地上,他昏了眼,隐隐之间竟然仿佛看到死兆星在他的头顶大放光芒。 偏偏李祺还颇为贴心的问道:“李尚书为何不说话?看来是完全同意本官的说法了。” 李至刚想要张嘴说没有,却竟然因为太过于紧张,而发现声音嘶哑的发不出声来。 朱棣瞧着这一出好戏,又望向如同泥塑般的众大臣,再次问道:“诸卿从入殿以来,便一言不发,这等国朝大事,朕岂能偏听偏信一人呢? 那便从解缙开始,诸卿都说说自己的意见和想法。” 群臣一直僵着的脸有些没忍住垮了下来,皇帝的性格他们岂能不知呢? 平日里独断专行,也没听说采纳臣下意见,结果今日之事竟然问起他们的意见。 不过是这件事注定尸山血海,所以想要多找一些人背书罢了。 可御前会议之上,一言不发,本就不合理,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发表意见。 (本章完) 第83章 《元史》的监修乃是李善长 第83章 《元史》的监修乃是李善长 天阙之中,华盖殿上,这大明帝国的核心所在,寥寥数语便已然是杀机勃然。 李祺话语轻柔,却字字带着锋锐之利,似要剖开李至刚的心肺肝胆! 皇帝尤嫌不够,还要诸九卿皆出剑斩妖,以壮声势。 以明天下人心,此乃君臣一心,众志成城,大势堂皇也! 解缙慨然道:“景和公所言极是,臣亦认为此事之恶,罄竹难书,是以臣于翰林院一经发现,便立刻上奏陛下,臣定与这等悖逆之事,不共戴天也!” 他话音刚落,左通政使赵居任立刻接话,“臣亦如此,是以翰林院方一将奏章递送通政司,臣便立刻奉奏章入宫,禀明陛下。” 元史之事的逻辑和道理,李祺都已经盘清楚了,解缙和赵居任没有废话,直接果断的站队即可。 在这二人后,其他人亦不曾发表其他意见,重复一番前人之语,站队即可。 即便是有人觉得太过于矫枉过正,可在大势之下,在众人众口一词之下,不完全同意就是完全不同意! 李至刚从一道道声音中终于回过神来,他仔细的盘算了一下,这件事和他是真的脱不了干系,如果所有编修人员都要抄三族的话,他恰好在三族之中。 在死亡的危机逼迫下,他的脑海竟然前所未有的清醒,一定能够寻找到破局之道。 有了! 他眼前流露出兴奋之色,他找到了那个致命的破绽,他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径直砰砰的叩首道:“陛下,臣对李祺有一问。” “准。” 李至刚转身面向李祺,脸上带着几分潮红之色,殿中其余人皆有些好奇李至刚这是想到了什么,竟能如此,而后便听到了李至刚口中迸出的惊天之语,“驸马方才称宋濂、王祎等暗怀奸刻,可天下皆知,元史监修乃是你的父亲李善长! 若宋濂、王祎暗怀奸刻,罪不可赦,那尔父呢?亦是罪不可赦也!” 他话音落下便紧紧的盯着李祺,眼中甚至带上了几丝兴奋,他想要看到李祺剧变的神色,在这场朝辩中,终究是他赢了。 可他失望了,李祺不仅没有丝毫的急切,反而眼底有一丝笑意。 笑意? 他以为是自己眼了,这等危急之时,李祺怎么可能笑得出来,他定睛看去,李祺的嘴角有一丝明显的讥讽。 方才还潮红兴奋的脸颊,瞬间又浮上了一层煞白,不妙的感觉充斥心头,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他忽略了,可他回想了一次又一次,依旧找不到。 在场众人之中,除了解缙、陈英、朱棣三人外,其余人皆被李至刚震惊了,好似第一天认识他一般,没想到这等绝境,他竟然还能翻盘,一句话竟然将李祺逼入了墙角。 而后众人迅速将目光投到李祺身上,却见李祺一丝慌张都不曾有,依旧是气定神闲。 朱棣沉声道:“李祺,方才李至刚所言,你可听到了,朕一向秉公,你有何等辩解之言,速速道出。” “回禀陛下,宋濂、王祎,不过是文学之士、汲汲于经传之中,是以为总裁官。 臣父则不然,修元史时,乃洪武元年,臣父被先帝钦封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位比萧何,乃是整个大明的丞相,当时大明矢志北伐,恢复汉家山河,臣父位居南京,征集粮草、运输后勤,统摄政务。” 李祺话说到这里,众人便已然有些明白他的思路,而这种解释的关键在于皇帝信不信,愿不愿意揭过去。 再一想到李祺和皇帝的关系,他们瞬间更沉默了。 “先帝巡幸汴梁,臣父留守应天。 当其时,率礼官制定郊社宗庙之礼,先帝赏赐臣父,一切事情都可以不经请示灵活处理,臣父其后确定六部官制、官民丧服、朝贺东宫礼议、天下山川神灵封号、封立诸王、爵赏功臣,事无巨细,先帝都委托臣父,当时臣父可不仅仅奉命监修《元史》,同时还负责编写《太祖训录》和《大明集礼》二书。 据臣所知,臣父曾言:元史不过小事,于军国无用,宋濂、王祎虽无文武之才,但毕竟是天下鸿儒,若连个元史也修不成,那可真是百无一用了。 是以,臣父虽是奉命监修,可实在不曾多看两眼,这大逆之事,却与臣父扯不上什么关系。” 李至刚眼见李祺竟能如何诡辩,已然是涨红了眼,甚至不顾忌君前失仪,厉声指责道:“李祺,你不要在这里说些推脱之言,你父亲是元史编修,如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你以为皇帝陛下会相信你的诡辩吗?” 李祺闻言沉默了一瞬,转而像是看傻子一样的望向了李至刚,若是皇帝不相信,他怎么会这么说。 皇帝几乎在所有事上都是裁判,且是权力极大的裁判,所以辩论的关键就在于说服皇帝,可元史之事,本就是皇帝和李祺一起操盘下场踢球,李至刚拿什么来赢? “李尚书难道以为元史大逆之案,最让天下人失望的,是失职之事吗?” 李祺讥讽道:“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这件事真正的痛点是,有一大批对怀念前朝,甚至不惜抹黑我朝正统来怀念前朝,纠察的是这些大逆之人! 清查的是奸刻之辈! 追究的是从心的源头,即,哪怕在这件事上犯了错,但只要能证明他并不是本心如此,那便无过。 本官的父亲不曾一日受到过元朝的恩惠,且早就对元朝的暴虐不满,是太祖高皇帝的元从勋亲,为大明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样的人,会抹黑我大明,来粉饰前朝吗? 你是这样的蠢货,你以为陛下会和你一样吗?” 李祺一字一句的敲击在李至刚心中,这话语显得颇为残忍,因为这番话能杀人! 亦是诛心! 说一位正二品的尚书是蠢货,这将是不死不休的战争,这几乎已然预示了,李祺认为李至刚完了。 “朕认为李祺说的颇有道理。” 朱棣知道该是自己出言之时了,“此番元史大逆之事,最让朕愤怒的是,宋濂、王祎等人,明明是我大明的官员,吃着我大明的俸禄,享受着先帝给予的荣耀,却效忠于前朝。 若是他们真有骨气,为何要出仕,而不为元朝殉国呢?” 皇帝的这番话砸碎了李至刚心中所有的侥幸,他径直跌落在殿中,脸色煞白冷汗直下,他知道自己完了,所有与会众人都知道他完了。 “不过方才李至刚说李善长之事,恰好提醒了朕,这元史编修可不仅仅是宋濂、王祎二人,朕记得有名有姓参与其中的就有二十多人,这其中定然有如同李善长这种无辜之人,李祺、陈英、郑赐,你们三人查办此案时,要分辨一下,不要累及无辜,朕要杀的是心怀奸刻之人,而非无辜之士!” 朱棣话音刚刚落下,殿中众人就几乎齐齐跪下高声道:“圣上英明!” 众人声音中、脸上的喜悦几乎是肉眼可见,先前他们的犹疑就是因为元史总裁官虽然是宋濂和王祎,但元史编修可不仅仅是这二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南人,万一牵连到他们可怎么办? 现在有皇帝这番话,他们就放心了,因为这实际上代表了皇帝的一个态度,有问题的是部分人,不是所有人! 至于谁有问题?查案的人说了算!皇帝说了算! 现在看来,宋濂和王祎的问题已经被定性。 修元史的人里面,出身浙江的很多,诸如胡翰、陶凯、陈基、高启等等,都是浙江人,修史一向是镀金的好工作,宋濂和王祎把持修史工作,自然要将自己人都带过来,可现在被查,那也是一起被查。 皇帝本就因为方孝孺对浙江文人有些许偏见,现在又有元史之事,那这些人恐怕都跑不了了。 至于其他籍贯的人,大概能在这次风暴之中幸存,这已然让众人都心安了下来。 虽说都是江南文人,当初被分省定额打击的时候,也曾同气连枝的反抗,但事已至此,还是要迅速切割。 浙江中尚且要分个浙东和浙西出来,更何况是江西、直隶,终究不同。 “这等大逆,应当处以极刑,诸卿以为然否?” “圣明无过陛下!” “郑赐、陈英,你二人手掌刑冬之责,认为应当处以何罪?” 郑赐和陈英几乎同时沉声道:“谋逆!” “回陛下,应当处以谋大逆之罪。” 大明律,谋大逆者,凌迟处死,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及其之子,不限籍贯和年龄,男子不论是残是病都要处斩,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全部为奴,财产抄没入官。 可以说这罪名一经触碰,阖家阖族烟消云散。 朱棣看了整场的戏,还亲自下场演了两场,此刻终于到了收尾之时,挺直了身子,肃然道:“传朕旨意,元史案首犯、从犯,皆以某大逆之罪论处,李祺主审,郑赐、陈英辅之,莫要放走任意一人,除恶务尽!” “臣等遵旨!” 群臣皆起身往殿外而去,走到殿前,回身望向殿中,皇帝坐着,李祺站着,脸有肃容,杀意横生。 今日之事。 君臣可谓相宜? 真是相宜! (本章完) 第84章 非灭浙东,实重造也! 第84章 非灭浙东,实重造也! 于浙东学子而言,凛冽的寒风重拂过应天,苍茫的寒冬似重临京城。 元史之案,宛如划破天际的闪电,咻呼之间便降落于人间。 谁能想到? 谁能料到? 谁能相信,竟有狂徒,猖狂至此,造下这等大孽之事,毫不掩饰,大胆如无人之处呢? 可转念一想,此事真就三十四年不为人知。 若非要重修元史,怕是要永埋于纸堆之中,无有见青天白日的时刻。 现在真相大白于天下,陛下降下了雷霆之怒,要以谋大逆之罪治所有参与其中之人。 宋濂、王祎的血亲已然被拿入狱中问罪,待验明正身便秋后问斩,这等落定之罪,除了唏嘘与痛恨之外,没什么可讨论的余地,绝大多数人的目光皆落到了刑冬之司之中。 还有谁牵连到其中,这才是几乎所有人都关注的,这可是谋逆大罪,一旦沾染,三族不保! 大理寺中,李祺、郑赐、陈英三人正商议着如何办案,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亦在屋中,等候差遣。 郑赐和陈英因为纪纲的存在都有些坐立难安,洪武年间几位锦衣卫指挥使带给人的压迫实在是太大。 很多人都觉得锦衣卫指挥使是皇帝的刀,皇帝指哪打哪,秉持的是皇帝的意志,这么想就对太天真了。 锦衣卫指挥使也是臣子,也是人。 锦衣卫更像是一条恶犬,他大多数情况下的确听主人的话,可他亦有自己的想法,会主动的去撕咬政敌,甚至会因为主人对他的信任,而利用主人的权势去做事! 郑赐和陈英生怕自己那句话得罪了纪纲,而后就被下了狱,然后死在诏狱中。 “纪指挥使、郑尚书、集英。 宋濂、王祎皆是东明精舍学派的领头人,方孝孺亦是东明精舍之人,修史之人中,大多数出生浙江的士子,都出自这一脉。 依我之见,这个学派的人问题很大,我们的查探的第一目标就是这个学派,应当立刻派人前往浙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将其书籍等扣押下来!” 陈英是河北人倒没太大感受,郑赐是南人,虽然是福建人,但对于广有盛名的东明精舍如何不知呢? 他踌躇了一下后道:“景和公此举,不担心被人诟病公报私仇吗?” 李祺知道郑赐为何这么说。 东明学派乃是浙东派的干将,但凡了解些明朝前期历史的都知道。 这是个以刘伯温为首,曾经在大明朝呼风唤雨的强大政治派系,后来被李善长的淮西派打压了下去。 或许不应该说是李善长打压的,而是朱元璋。 因为朱元璋感觉到刘伯温看不上他,毕竟刘伯温在元朝的时候,就已经是进士了! 后来刘伯温失势,其中便有朱元璋放纵之缘故。 淮西派在蓝玉案后烟消云散,浙东派反而凭借着强大的儒学实力再度崛起,甚至成为左右国家社稷的力量。 穿越而来的李祺还知道,浙东派在明朝一直都非常强大,王阳明也是浙东文人,到了明末的时候,还能搞出齐浙楚党,通过利用魏忠贤把东林党文人整的死的死、废的废。 以李祺的出身来看,现在他打压浙东派,怕是会有人觉得,这是淮西和浙东的老恩怨局。 李祺微微眯起了眼,淡淡道:“能说出这种话的,还是不要入仕为好,以免家破人亡之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纪纲闻言顿时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这是李祺在讥讽,淮西勋贵的灰都被扬了这么多年,淮西派连后人都没几个了,谁还在乎那玩意。 郑赐也觉得有些尴尬,知道自己失言,连忙补救道:“景和公方才所言,我觉得很有道理,就从东明精舍开始查,纪指挥使和陈尚书觉得呢?” 纪纲瞧了面无表情的李祺一眼,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摆摆手谦虚道:“圣上让三位主审此案,我不过是奉命配合而已,三位决定即可。” 李祺闻言眉目稍缓。 若是让锦衣卫参与其中,免不得扩大牵连,那不是他所求,他这次是要精准打击,真要是牵连甚大的话,有碍于名声,毕竟他不是干脏活的厂卫,而是如同天上白云,高洁不染尘埃的圣人,不能背上那等恶名。 纪纲察言观色的能力自然是一绝,捕捉到李祺的这一丝情绪变化,心中大定,他对李祺确实有几分畏惧,身为皇帝的狗,有一些亲随大臣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这位长公主驸马,极其得圣宠,最重要的是经常一句不经意的话,就能让皇帝判人生死! 得罪了这位,或许不经意间在皇帝面前说一句话,他纪纲这条小命就没了。 “那便按照景和所言,从我大理寺、刑部以及锦衣卫中分别派人出来,然后奔赴浙东。” 这三波人一起去抓人,那是绝不可能出任何问题的。 几人又商议了一下具体的步骤,便直接下令开始拿人,须知这是古代,可不是现代还需要和你商议缉拿,涉及到谋逆大罪,能把你抓进去后,再放出来,就已经算是好结果了,就算是直接在牢里弄死,那也只能算你倒霉。 …… 三个衙门的官吏往浙东而去,京中则是风起云涌,许多浙东学子和出身浙东的官员皆心有戚戚焉。 但是这时又不能去拜访李祺,否则岂不是有种不打自招的境遇,只能等着元史之事告一段落。 话说三个衙门的人飞马到了浙东后,立刻便将东明精舍围住,而后先是将涉及到修元史众人的家眷全部押往京城,而后再命当地官府,将阖族都控制住,不得走脱一人。 这个架势自然震住了几乎所有人。 宋濂、王祎皆出身浙东大族,乃是礼仪昌盛之族,可今日却骤然遭此大难。 锦衣卫的缇骑将人绑缚起来,而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则是直接入族中抄检那些书籍这元史之事,不是偶然,在东明精舍的书院中,李祺断定其中定然有大逆之书词。 这等抄家之事做的自然极快,浙东距离应天又近,不过一两日便做完复命。 李祺从公主府到大理寺中,刚刚进了衙门,就见到陈英兴奋的走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笑意,“景和,你猜我们从东明精舍中抄出了什么?” 衙门中前前后后走进的人已然不少,李祺一边往堂中走,一边笑道:“可是一些说本朝赋税过重,而前朝宽容之语?” 陈英一愣,转瞬又想到这可是李景和,“正是啊景和,你简直就是神了,元史之事尚且不算,可这深藏于东明书院中的言语,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二人已然进了堂中,左右分坐等着纪纲和郑赐,李祺饮了一口茶后,淡然笑道:“因为元史之事不是偶然,这些浙东文人是真的怀念前朝啊。 集英,你终究是北人,不明白这南人之事,北人在元朝的生活可谓艰难,是以广袤千里之土上,稀少人烟,进入大明后,北人的生活比起元朝时,可谓是好了太多。 可南人不同,或者说是对南人大族不同。 这里曾经是宋朝的国土,蒙古人在灭宋后,没有如同屠杀西夏、金国那样大搞屠杀,甚至没有在这里建立真切的统治,蒙古人连收税都不会。 在那一百年间,南人大族活的太滋润了。” 陈英奇道:“可南人在元朝时地位很低,赋税很重,甚至就连进士名额都是最少的。” 李祺摇摇头道:“可那和大族又有什么关系呢?受苦的是普通黎民百姓罢了,那些大族将税赋转移到百姓头上,朝廷只要税收够数即可,所有的官吏都是大族担任,长江以南他们就是一个个的土皇帝。 集英难道忘记了洪武年时的野皇帝之案吗?” 陈英被李祺一提醒瞬间想了起来,当初一个胥吏在偌大的应天府中来回逃窜,朝廷派去捉拿的人却迟迟抓不到,就是因为应天府县中的大族在庇护。 “元朝时虽然中进士很难,但是律法宽松,朝廷对他们放任不管,而进入大明后,他们一下子要和普通百姓一样,遵守律法,一旦有过就要被惩罚,甚至宋濂这种鸿学大儒,都会被流放、坐死,这在元朝时都是不可想象的。 你说,他们能不怀念元朝吗?” 陈英想了想,别说宋濂他们,他都有些羡慕了,恨不得以身代之,那潇洒的生活,谁过谁知道爽。 “虽说是情理之中,可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世上不仅仅只有他们想要过更好的生活,那些普通的百姓亦是如此。” 李祺明白在这个封建社会之中,或者说在任何一个社会之中,食利者总是要压迫劳力者的。 尤其是在生产力不足的封建社会中,只要是脱产读书,就一定意味着有佃农在劳作供养,现在的李氏、未来的李氏,耕读传家也都是如此。 谁能改变? 李祺反正是改变不了,他改变不了人性固有的观念,他也改变不了社会自然而然的运转,他能做的只有顺从,让自己、让家族,在这个体系中,尽可能的往上爬,一直爬到最顶端的位置。 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就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来回馈一些东西,而且在这个往上爬的过程中做个人! 别的不说,至少把人当人看,佃农、奴婢这些活生生的人,总不能随意打死吧,欺男霸女这种没品的事可以不做吧,那些让人一听就直皱眉头的破事,不做难道就会死吗? 太贪、太绝、太坏,这不都是那些大族为人所诟病的嘛,吴越钱氏传承那么多年,怎么就没几个人说不好呢。 人在做,天在看,老百姓对世家大族不是生来就带有偏见的。 实在是为富不仁的太多,让人一提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若是浙东这些家族,不是完全压榨普通百姓的话,我也不会如今苦心孤诣的置其于死地。” 李祺叹息道:“元朝时的黎民百姓生活有多困苦,你我都是知道的,我大明朝虽然法度严苛,可对于百姓来说,这才是生活安定的根本,宋濂这些人,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至万千百姓于不顾,又如何能放得过他们?” 陈英咬着牙道,“这群浙东文人是真该死啊!” “他们的确是要死了。” 一道颇为阴翳的声音从堂外传来,陈英立刻不由自主的直起了身子,李祺笑吟吟道:“看来纪指挥使从那些人口中收获颇丰。” 纪纲大喇喇的坐在椅子上,将桌上的凉茶端起一饮而尽,而后阴恻恻笑道:“那些文人不过是些卵蛋罢了,进了诏狱中,看到那些刑具后,基本上没撑过三轮就全招了。 他们经常缅怀前朝,互相唱和,不仅仅是抓住的这些人,还有不少朝中的官员、国子监的士子,其中八成都是浙东那边的。” 李祺微微颔首后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在诏狱中没打死人吧?” “驸马放心,你亲自交待的事情,自然不会出事。” “那就多谢纪指挥使了,待这些人写下罪状后,还要经由刑部和大理寺复核一番,将所有人的时间、地点、文章等对应上,决不能让任何人从中挑出任何毛病,以免损伤圣上之德!” 纪纲心中暗自腹诽李祺做事麻烦,面上却不显,依旧笑吟吟道:“驸马谨慎,正当如此。” 李祺能猜出纪纲肯定在骂他,但他不在意,锦衣卫这种鹰犬懂什么,依仗着权势抓人,身上到处都是黑点,最终死于非命是唯一的下场。 他要的是铁证如山! 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即便是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也怨不到他的头上,这才是真正的无懈可击。 “景和此番功成后,浙东东明一脉尽灭,其余的浙东学派亦是要一蹶不振了,真是如同梦幻一般。” 面对着陈英的感慨,李祺却摇摇头道:“非也! 我并没有诛灭浙东之学,而是重造了它,从此后浙东之学便能摆脱蒙元的桎梏,成为真正的大明之学了。” 前提是—— 他们放下所有曾经的骄傲,向李祺这个当世圣人祈求! (本章完) 第85章 朱雀街上初铸望 第85章 朱雀街上初铸望 东明一脉遭难,如飓风横扫而过,难以控制,国子监以及诸部中皆有人被锦衣卫以及刑司带走调查,其中自然有无辜遭难的。 天光正当中时,李祺从大理寺中走出准备往宫中汇报此事,却在走到朱雀大街时,被一群士人拦住了去路。 当其时,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其中数以百计身着儒衫的士子面上带着焦急之色,在街头巷尾张望。 待李祺的车辆出现在视线尽头时,顿时有人高呼,“景和公的车架到了!” 话音落下,一众士子皆应声而奔来,将朱雀大道围的水泄不通,街道两侧的百姓亦凑着热闹,想要看看发生了何事。 李祺的车被堵在上桥的头前,前后皆不能动,于是从车中走出,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而后一见众士子蜂拥而来的景象,他立刻就想到了当初他和李原名辩论前,被李原名的弟子们堵在街头的场景,和今日何等相似。 那一日亦是在朱雀大道之上。 唯一不同的便是境遇地位,当初李原名乃是天下大儒,而他不过是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在士林中的地位远远不如李原名。 而今日李原名已然作土,宗族也烟消云散,他李祺却踏着方孝孺这位“大明读书人种子”、“儒学大宗师”的尸骨傲然于天下,无论是学术地位还是士林地位,都远远不是李原名所能够相提并论了。 “景和公!” 围上来的士子很是急切的行礼,而后高声道:“还请景和公原谅我等今日无矩之举,我等实在是别无他法。” 李祺扫视而过,这其中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但排在最前面的几个,他都知道,有朝中浙江籍的官员,还有些是国子监中的佼佼者,他曾去国子监授课,知晓他们科举必然高中,且至少是二甲。 那这些人今日来此堵截他的目的便显而易见了,东明精舍之事的影响浩大,纵然是有他压着锦衣卫,没让锦衣卫太过于插手,可还是有些难以控制。 锦衣卫生来就是为了办大案,这些厂卫一听到有大案就欣喜,毕竟一旦有大案爆发,他们的权势便极度膨胀,这和打仗之时武将权力变大是一样的道理。 纪纲早就对洪武时期的前辈们那横压百官的威势动心不已了。 一念至此,李祺沉声道:“诸位来此是寻本官吗? 竟然将朱雀大街围堵,若是不尽快疏散,怕是有应天府官差要来赶人了。 本官还要入宫觐见陛下,若是有要事,速速道来。” “景和公,元史一事,天下皆惊,我等亦然,近日多有同僚好友被执拿追问,皆心有戚戚。” “景和公有天纵之姿,宋、方之辈,不过尔尔,有今日之祸,实乃咎由自取。” “景和公,江南荷重,由来已久,非只宋、方之属,亦有他人。” “江南位居京畿,天下人口十之一二,诸士子学生皆寒窗苦读,而不能中,已然不易,请景和公手下留情。” “东明精舍之悖逆,我等并不知晓,还请景和公手下留情。” “请景和公给我等南人留一条活路。” 一开始尚且是恭维之语,可越说到后来,却尽是哀声,李祺提气喝问道:“诸位这是在怨恨本官,捧杀本官吗?” 交杂众声顿时一滞,慌张望向李祺,便间驸马李祺面上一片冷肃之色,喝道:“诸生之语,祺实在是不懂,东明诸贼人触犯的是国家的律法,死于的是圣上的旨意,这和本官又有什么关系,竟然让诸生于本官车架前恳求。” 有些事李祺是不能担的,生死之权乃是皇帝的权力,这些士子在这里求他开恩,岂不是荒谬至极,若是落到了皇帝手中,这便是生出嫌隙,窃取君权之大罪了。 李祺这话一出,诸士子顿时脸色大变,他们之所以求到李祺这里,自然是因为李祺真的能决定这件事,能决定他们的生死,可这等举动,似乎是太冒失了! 反而让李祺生出了怒意。 方才之语太过于过火,不及补救,便又听李祺重重喝声道:“本官不过是一介学士,既不曾如御史有弹劾之权,亦不曾执掌刑冬之责。 若诸生有坐法之事,去求那等九卿甚至去求陛下更为合适,而不是在本官这里说这些讪谤之言,若是教朝野知晓,还以为本官已然直升九重宫阙之上,位列宰辅,有操持生死之权了!” “景和公息怒。” “景和公息怒,我等并未坐法,只是眼见东明精舍一脉竟一日之间于此地,心有戚戚焉。” “景和公,东明精舍一脉铁证如山,可难道我等无辜之辈,便要就此受之牵累吗?” “如今锦衣卫横行,刑吏纵横国子监中,以文字而捕风捉影,以至于人心惶惶,我等江南文人,有言难辨,景和公天下鸿儒,当今天下无人可出公右者,文辞之中,书文之上,景和公一言而断之,又受宠于陛下尊前,是以求至架下!” 道出这些言语的几个士人已然是泪落而下,同属于江南士人,甚至很多同属于浙江士人,怎么可能平日里没有来往,而在锦衣卫那里,这些捕风捉影的来往就足以成为证据。 若是早知道东明学派会搞出这等诛九族的大罪,他们绝对会离得远远的。 李祺微微眯起眼,心中则在暗自冷笑,宋濂等人怀念故元,难道眼前这些人就真的这么干净吗? 同属于江南,难道真的就不怀念故元吗? 毕竟元朝给的待遇,不为之殉国都可以称得上难报国朝大恩了! 无非是没有如同宋濂那么过分,做了大明的官,还诋毁大明,可李祺还知道,这件事到东明精舍为止是最好的。 打击东明精舍是证据确凿的,是真正的铁证如山,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一个不字来,所以无论是士林还是朝野之中,没人指摘朝廷滥杀,只说东明精舍一脉罪有应得。 可一旦牵连其他人,那局势就不是他所能控制,而必然要交付于锦衣卫之手,捕风捉影、罗织罪状,大造血狱冤案! 纵然李祺有压江南之心,可他绝不会去做那等构陷之事。 不让锦衣卫插手这是李祺的底线。 打压东明精舍虽有私怨,可到底是属于公事,但一旦牵连其余人,那就是私怨乃至于死仇。 为何锦衣卫指挥使以及历代大明权宦都难有好下场。 便是因为他们做事超出了尺度,超出了权责所在,那些本该宣泄于公器之上的愤恨,被他们过激的举动引到了自己身上。 “既然诸位今日围在此地,那本官若不给一个说法,怕是难以走脱,在此闹市之地,也正好为尔等宣讲朝廷之法!” 李祺昂然道:“元史之东明精舍一事,陛下命本官、刑部尚书郑赐郑公、大理寺卿陈英陈公三人主办,锦衣卫指挥使协查。 这是陛下之命,为何如此? 陛下深知洪武朝锦衣卫指挥使多有不法之人,天下之人不敢言只敢怒,元史一事,陛下有仁心慈意,不欲牵连众多无辜,亦是为了安天下人心,是以只让锦衣卫协查,可尔等却不能体会陛下苦心,不过是抓了几人,还不曾上刑用命,就聚躁鼓事,真是生生寒了陛下之心!” 被李祺这么一说,众人顿时有羞惭之意,实在是锦衣卫凶名在外,当今圣上又多类先帝,让人不由畏惧,可细细想来,圣上自靖难以来,并未有过暴虐滥杀之举。 从宫阙问罪开始,处罚诸臣皆是有理有据,和先帝是大不同的性子。 李祺这第一番话先是替皇帝说话,一切荣耀仁慈皆归于强势皇帝,这依旧是他的生存法门,这也是他能在洪武、永乐两朝得到恩宠的缘故。 至于不强势的皇帝,李祺是没机会遇到了。 “再说尔等无辜之事,既然无辜,那便不该这么急躁!” 李祺厉声道:“当今又不是王朝末年的黑暗无道,圣天子春秋鼎盛,高居九天之上,朝中诸位大臣亦是贤臣,尔等在这里堵着本官,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怀疑大理寺卿陈公和刑部尚书郑公会无端冤枉尔等吗?” 李祺这帽子一扣下来,顿时让众人更是一片慌张,现在锦衣卫本就有猖狂之意,若是再得罪了两位主管刑冬之事的长官,那他们的下场是必然很惨了。 不过李祺的安抚很有效果,至少他们能听得出来,李祺是不会让事端扩大的,也不会让锦衣卫深度参与到这件事中,以至于士子无端被构陷。 这让他们皆放下了心,望向李祺的时候,只觉他整个人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身,尤其是年轻士子眼中已然全是敬仰之色。 在此刻他们深刻的明白了那些古代能够扶危济困的名士是何等模样,不正是如今的李景和公吗? “本官正是要进宫向陛下汇报元史案始末,本官能保证的是,绝不让无辜之人在此案中无端殒命! 行了,都散开吧,此事的首尾以及后续之事,还要陛下做定夺。” “景和公高义!” 围着李祺的诸士子纷纷兴奋的高呼着,亦缓缓为李祺让开了一道通路。 李祺回到了车厢中,走远了一些后,他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只说了不会让无辜之人殒命。 可没保证其他,浙东士子若是以为此事就此了结,那可就太天真了。 这件事发展到现在,怎么可能让他们一点代价都不付出就轻松的揭过去,有些东西太过于轻易的得到,就不会珍惜。 李祺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入宫后的言语,马车已然过了朱雀大街,到了宫门前。 (本章完) 第86章 夺嫡之争 第86章 夺嫡之争 李祺进宫见到皇帝后,朱棣第一句话便是笑道:“景和威势盛隆,使诸士子深深服膺。” 李祺心中一沉,明白朱雀大街上的事,皇帝已经知道了。 他一边上前恭谨行礼,一边诚挚回道:“臣叩谢陛下信重,使祺这等卑贱下臣,竟能得朝野乡民之敬重。” 朱棣一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最欣赏李祺的,就是时刻谨记威权乃主上赐予,他挥手昂然道:“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朕所信重的大臣,自然就该得到臣民敬重才是,否则岂不是朕的威势不足震慑于天下乎?” 说罢又道,“且上前来,元史之事,已然快了结了吧。” 李祺心知自己时日无多,朱棣是不会太过在意自己逾越权柄之事的,当即道:“启禀陛下,东明精舍一脉已然全数扣押,沾染了这等之事,方孝孺一脉已然是断绝五分了。” 朱棣心中颇为满意,当初二人商议要践踏方孝孺之事,今日终于算是快结束了,“还有五分呢?” “此番浙东其他学派亦是风声鹤唳,当此之时,应当彻查其中和东明学术有牵扯之处,在朝廷还没有查清楚其中干系前,不得让片言只语的浙东学派之说进入朝廷。” 理由也非常正当,沾染了歪理邪说,动摇了大明的统治根基。 朱棣明白了,李祺这是要借势打压其余浙东学派,他眯了眯眼睛轻声问道:“景和这是要让浙东诸学派主动切割,甚至打压东明精舍?” 李祺直接点头,而后平静道:“浙东乡土之中儒学氛围极其浓厚,若是不管的话,东明的学说复兴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唯有让浙东乡土中的其他学派亲自盯着,才能保证无人复兴其学说。” “果真如此,可称得上万无一失了!” 朱棣笑道:“景和果然睿智聪明,常人所不能及也。” “臣以为,现在是应该使浙东诸学派皆有一心的时候了。” “使诸学派一心?” 朱棣皱了皱眉迟疑道:“朕自然是希望如此的,可根本不可能做到吧,朕纵然不是鸿儒,也知道人有千面,道有万千,想要统一是不可能的,总是此兴彼落。” 让学派统一就像是让朝廷中的官员都忠君爱国一样,朱棣虽然想,但知道不可能。 李祺笑道:“陛下误解臣意思了,让天下人同思同欲,纵然是孔圣复生也做不到,臣的意思是借着元史之事,让诸学派所研究的学问,皆有一个核心所想,譬如以大明为尊!” 朱棣顿时振奋起来,他在殿中不时踱步,这些儒生的确是好用,但对于一个王朝而言,他们似乎更关注儒家道统,若是能够让王朝凌驾于儒家道统之上,那可是一件大好事。 “景和,你是当世大儒,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不,朕还要给你加官,让你彻底成圣!” 李祺眼中一亮,终于来了,他做这么多,可不是全无私心的,他如今在民间的声望已经很足,待让浙东学派亦跪服后,若是能再得到官方认可,那就彻底站稳了脚跟,足以留在儒门青史之上。 “景和你先去做,朕再好好思量一下。” 朱棣想了一下有些犹豫,只能先让李祺离开。 李祺离开殿后也在思考朱棣能给他什么官方认可,死了之后若是能够配享文庙,那自然是最好的。 但活着的时候呢? 李至刚已经是前礼部尚书,这是名义上的六部之首、九卿之首,但这个官职不可能给李祺,先不说从正五品的武英殿大学士一跃为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不合规矩。 礼部尚书是真的管一部之事,而朱棣只希望李祺能顾问身侧,李祺自己也不想要礼部尚书的虚名,而失去大学士这内相之实。 “那就是三公三孤了。” 李祺立刻否决了这种可能,历史上是永乐二十年才恢复这些职位,但一直都未给实授,只给专人授予,况且骤然凌驾于六部尚书之上,岂不更是儿戏? 甩去这些思绪后,李祺又开始琢磨方才在殿中他的提议,此番建议是他深感当今天下儒家已然疲惫,而试图做出的改变。 这就不得不提,以前的儒家士大夫是有强烈家国天下观念的。 这种观念在东汉时期到达了顶峰,东汉时期的士大夫被皇帝迫害的那么严重,但诸如王允等典型的士大夫,还是以汉室为己任。 曹操费了那么多年,屠杀了多少次朝堂,才终于将忠于汉室的士大夫杀光,最终取代了汉室。 汉儒崩溃以来,伴随着五胡乱华、政权频繁更迭,唐朝儒家低谷,而后到宋儒开始宣扬儒家道统,儒家就逐渐走向了一种有家无国之路。 有家无国! 从现代民族国家穿越而来的李祺,一听到这个词,都感觉一阵阵的恶寒和恶心。 李祺要在大明逐渐建立民族国家,改变大明的立国之本只是一个开始,还要深切改变所有士人的思想。 把百姓、国家、民族彻底绑定起来,让所有人都为大明鞠躬尽瘁。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 无论是洪武朝还是永乐朝,李祺给皇帝提的建议,都是当时听起来非常好,但越往后就问题越大的那种。 这次的建议也不例外。 等士大夫、百姓都在为大明朝变得更好而奋斗时,他们就会发现,貌似有一个巨大的阻碍,横亘在那里。 “姑父!” 李祺正往宫外而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朱高炽的声音,他回身一看,便见到狄胖胖正往这边走来,脸上带着些愁绪。 “殿下。” 朱高炽走到李祺身边,笑道:“小侄正要出宫去,姑父可愿与小侄同行。” 说完脸上便升起了些紧张。 李祺知道为何,如今大事皆定,皇位稳固,最近朝中已然生出了立储以安天下人心的议论,朱高煦靖难之时出生入死,功劳远比朱高炽大,是以朝野之中尤其是勋贵之中,皆有立朱高煦为太子的声音。 最重要的是,朱棣宠爱朱高煦! “自然无不可。” 李祺笑着应着,朱高炽脸上闪过惊喜之色,如释重负,二人结伴同行,李祺突然说道:“殿下其实有时不必太过于担忧。” 朱高炽陡然一惊。 李祺突然重重咳嗽起来,而后不着痕迹的将袖口朝向朱高炽,朱高炽骇然发现李祺袖口竟然有血迹斑斑,当即惊声道:“姑父,你……” 李祺低声道:“还望殿下保密,此事陛下知、你知、我知。” 朱高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但还是沉重点了点头,而后没忍住问道:“可曾唤太医…” 话没说话就没再说,太医院人多眼杂,怎么可能瞒得住。 “此乃心神耗费所致,药石无救,臣这一身本事便是以命数求来!” 朱高炽脸上满是肃然敬佩之色,“姑父真乃古之君子贤人是也,这等求道纵死之心,让人唯有敬佩。” “莫要说这些事了,殿下,其实你不必太过于担忧,以损伤身体。” 知晓了李祺身体状况后,再听这话,朱高炽的感受已经全然不一样,他有些消沉道:“父皇有立二弟的心思……” 李祺低声道:“殿下一定会被立为太子的,立嫡以长,陛下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而且我等大臣都会推举殿下,这乃是正道,尤其陛下本就不是顺位继承,会更在乎此事。” 朱高炽没想到李祺竟然这么直接就说会推举自己,再一想到他油尽灯枯的身体,一时之间竟然有热泪在眼眶中涌动。 “姑父,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殿下未来一定是个仁君,能为殿下成为太子尽一份力,这是我李祺的荣幸,何必需要殿下感谢呢?” 朱高炽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先帝和当今陛下都喜欢李祺了,因为李祺说话实在是太好听,但是又不给人谄媚之感,而完全是实话,若非李祺身体怕是扛不到他那时,他都想要继续信重李祺。 “殿下真正需要担心的反而是立储君后,高阳郡王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继续夺嫡。” 朱高炽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道:“您是说建成唐宗之事?” 李祺摇摇头道:“高阳郡王哪里有唐太宗的手段,若真有那等手段,怕是陛下也坐立难安了。 唐太宗文武双全,没有丝毫的短板,建文之事乃是注定,而高阳郡王不过是一介有勇无谋的武夫罢了。 殿下睿智天纵,臣是不担心能够应付的。” 听到李祺对弟弟的评价,朱高炽很是赞同,单纯玩脑子,他能吊起来打朱高煦。 担忧也不过是担忧父皇的想法罢了。 “臣真正担心的是殿下的身体,陛下春秋鼎盛,身体又一向康健,能够做很多很多年的皇帝,而殿下的身体却不太好。 若是有孝康之祸,那该怎么办? 大明才刚刚经历了一次,难保陛下不会有其他的心思,毕竟有些事太像了,对于亲历者来说,总归是有阴影。 所以殿下最该做的是保重身体,一定要熬住! 所以臣才说殿下不要忧虑。 忧虑伤身! 每日活动一下,冬日多穿衣,夏日不要正午出来以防中暑,平日处理政务不要太过于耗费心神,一直要让身体时时刻刻保证健康。” 朱高炽这种明确记载的皇帝,寿数比起历史上只会少不会多,所以万一活不过历史上的寿数,那可就全完蛋了。 孝康之祸! 朱高炽一惊,大感李祺说的极对,他是嫡长子,刚刚经历了皇位变动的大明朝,再也不想再来一个嫡次子继位了。 所以太子之位有这些大臣支持,应该是非常稳妥的。 但若是像孝康皇帝那样直接死在皇帝前面,那可就不好办了。 所以保重身体好好活着才是最关键的事情! 朱高炽正色道:“今日幸得姑父指点,否则小侄险些就要在无端之事上焦虑蹉跎了。” 见到朱高炽将话听了进去,李祺很是高兴,这朱高炽可是个厚道人,现在留下一份香火情,在临死前把他推上太子之位,日后他定然要回报。 历史上朱高炽登基之后,先给魏国公恢复了爵位,而后又给当初帮助他稳固太子之位的众臣各个都升了官,杨荣等人苦尽甘来。 李祺预计今天的这份香火情,甚至可能价值一个世袭爵位,等恢复魏国公爵位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李善长的后人,这爵位不就来了。 即便是没有爵位,那至少也是要给李善长再追封一下的,仁宣二宗时期,是李氏彻底给李善长平反的好时机。 二人结伴出宫,这一幕自然是被有心人看到了,怕是很快朱高煦就会知道这件事。 李祺回公主府后,恰好李芳、李茂兄弟二人都在,这兄弟二人都已经成了亲,都是李祺给选的好亲事。 “芳儿。” 李祺伸手将李芳召过来,在李芳有些懵的情况下摸了摸他的头,笑眯眯道:“为父今日给你结了一份善缘,日后怕是有一桩好事落在你头上。” 若是李氏真的复爵,那爵位自然是落在李祺嫡长子李芳头上。 李芳更懵了。 李茂也凑过来,问道:“父亲,那可有什么好事落在儿子头上。” 李祺立刻板起脸道:“有一顿板子你可要?” 李茂连忙告罪,李芳忍不住笑出声来。 待临安公主带着李显穆走出来,便见到李茂在墙根底罚站,李芳则侍奉李祺喝茶。 “三弟,快些随哥哥走,你大嫂给你做了最爱吃的桂糕。” 李茂眼巴巴的看着李祺,李祺挥挥手道:“你也去吧。” 李茂顿时欣喜将顶在头上的书轻轻放在书架上,而后溜走了,临安公主没好气道:“成了亲的人,还不如显穆一个孩子稳重。” 李祺望着三个打打闹闹的儿子,欣喜中又带着一丝忧愁,临安公主敏锐的察觉到,便问起,李祺将方才和朱高炽的对话讲了一下。 “朱高炽是一定能当皇帝的,可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却不一定能等到他登基啊。 我很担心芳儿他们会被牵连到其中,万劫不复。” 历史上解缙便是死在这里面,还有很多亲近朱高炽的大臣都被下狱,甚至死去。 临安公主也有些沉默。 夺嫡之争,向来残酷! (本章完) 第87章 士子云集浙东,李祺要成圣 第87章 士子云集浙东,李祺要成圣 “东明精舍大逆,试问大逆者又何止东明精舍呢? 朝廷不欲加无端之罪于士人,然悖逆之言、祸乱之语岂能入煌煌九天乎? 自今日起,籍贯浙东之人,不得科举、不得入仕朝廷,着武英殿大学士李祺,清查其中有所关联之人,待确认其与东明精舍别无干系,再解除此禁令!” 这堪称是明朝般党锢的旨意一下来,整个士林都炸了,和东汉党锢之祸完全不同的是,这道旨意有理有据啊。 浙东士林自己都不敢说皇帝无理。 而且朝廷这次最绝的是,打击范围很小很小,仅仅只有浙东,这是什么意思呢? 浙江省的名额是没有减少的,浙东没人科举,那就浙西补上呗? 听到旨意的时候,浙东自然是如丧考妣,但浙西的士子估计脸都要笑烂了。 在浙江省中,浙东本就是胜过浙西的,现在朝廷直接把浙东给禁了,真是太好了! 浙东士子则直接傻眼了,李祺倒是没说谎,朝廷不追究此事了,他们的确是没有生命危险,但不能科举、不能做官,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寒窗苦读十年,却直接被禁锢,还不如一刀把脑袋砍下来,或许十八年后,还能投生到其他省份去。 不过这些浙东士子并没有彻底放弃,朝廷的旨意中说了,只要大学士李祺认为他们的学说和东明没有干系,就可以为之赦免。 在汹涌的士子们催促下,那些出身浙东的大佬,无论是士林中的大儒,还是朝廷上的官员,一刻也待不住,纷纷来找李祺求情。 投入公主府的拜帖已经淹没了前堂,这等场景就连门庭若市都难以形容了。 最终从公主府中只传出一道消息,李祺会亲自往浙东一趟,若是有事相商,便在那时。 这条不寻常的消息顿时让京中为之一静,李祺要去浙东? 京中许多人突然告了假,有许多大人物都望向了浙东,包括皇帝的目光,他亦是好奇,李祺会在那里说些什么。 为大明的千秋万业! …… 前往浙东的人很多。 因为李祺的举动太过于不同寻常。 浙东自南宋时期就已经是儒门的大本营之一,一向是很热闹的,但今日的浙东格外热闹,因为这里聚集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士子。 浙西学派的话事人摆脱了先前听闻旨意后的兴奋,率领着不少弟子来到了山下。 这里是一片极其平坦的地势,可以同时容纳许多人,在中间列着一条小溪,或许在古代这里也曾有人曲水流觞。 江南三省之中,以江西最为繁盛,此时亦有许多人来到这里,为首的乃是当今江西人中的翘楚之一,翰林学士解缙。 还有应天府的许多士子,李祺的弟子王艮,在一众年轻士子中卓有名望。 其他南方各省都有士子来到这里,准备看看李祺这位北人领袖,会如何对待一向与他为敌的浙东士子,在已然大获全胜的姿态下。 而后众人见到了一群蜂拥而至的北人,他们很是沉默,到来之后就找了一个地方坐着,不说话。 今日这等场景,纵然是一众大儒也很少能够见到,因为这不是国子监,不是士子的聚集之地,今日来到这里的皆是自发,今日无论会发生什么,都注定会是儒门士林的一件盛事。 今日之事的主人公之一,浙东学派的诸位卓有声音的大儒都来了,带着他们的门人弟子。 其中甚至有不少已然退隐仅仅在家乡教书的儒生,曾经也在世间有些名声。 若非知道这里放不下那么多人,还会有更多的人来到这里,浙东文气昌盛,读书人何止数千? 这么多人来了这里,于是便显得有些嘈杂,不少人都在和相熟的人闲聊着,在想今日李祺会怎么处置浙东学派,是原谅他们,还是给予最严酷的惩罚。 这一切的讨论,随着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尽头都慢慢停了下来。 而后所有人都看到,李祺从马车中走了出来,春风恰好抚动了他鬓间的发丝,吹动了他的衣摆,带起一阵烈烈之色。 而后众人便见到李祺手中高高举起了一封物件,是圣旨。 早已是一片人海的山下,纷纷然跪下行礼,如同潮水一般,李祺持着圣旨走到人群之中,他环视周遭众人,而后朗声道:“圣旨中之事,前次已然在京中宣读,今日不再宣读,诸位请起。” 于是如同潮水的人海恢复了参差之色。 “本官没想到今日会有这么多同道前来,我儒门有今日之盛,孔圣若是泉下有知,想必甚是欣慰。” 这是李祺的第一句话。 “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若是孔圣知道今日诸位以及本官来到此地的原因,想必会痛骂后辈不肖吧。” 这是李祺的第二句话! 一句话让人自豪,一句话让人收起笑容,这数千人的场合,此刻静悄悄的。 “东明精舍犯下了何等罪过,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了,冒犯先帝,却不仅仅是冒犯先帝,而是和天下为逆!” 李祺一锤定音,比冒犯先帝还要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污染道统传承。 “自元史案发,本官一直在想,为什么会出现东明精舍这等事,为什么宋濂、王祎、方孝孺这种举世公认的大儒,竟然会认贼做父,竟然能不分敌我,竟然会致此身、此骨、此血、此魂、此灵,而造下这等大孽!” 一时之间,山水之间,竟然只有李祺一人的声音在回荡,他像是在国子监讲课,所有人都是他的学生,又像是秉持着所有先贤的声音,在质问。 “本官想清楚了,就像是本官曾经说过的那样,因为我儒门道统在元朝时出现了问题,因为我儒门道统已然出现了纰漏,于是便有这等人出现。 当今天下四海五湖,于儒门之中,本官若是自认第二,怕是没有人敢认第一了。 是以本官觉得,有些话若是本官不来说,那便再无人可说了!” 李祺的话引发了一阵骚动,他们自然不是对李祺自认第一有异议,要知道李祺的第一是真正的打出来的。 在儒家经义等几乎所有的辩经中,没有人是他的对手,甚至现在根本就没人想和他尝试对抗,李祺流传出来的经义,一看就深邃,这上去打不就是送菜。 他们是没想到李祺玩的这么大,他要重新阐述道统,这不就是要成圣吗? 唐朝的韩愈,在重视佛道的大唐,在儒门衰微的时候,重新扛起了唐中期的儒门道统,于是被尊称为韩子。 而后到了宋朝之后,又有一大批儒门精英,张载被称为张子,程朱理学的程子、朱子,而现在李祺也要做这件事! 要借着元史之事,要借着威压浙东学派之事,重新理清道统传承,若是真的成功,那日后就要尊称一声李子了。 想想就觉得恐怖! 要知道历史上的其他圣人,大多数都是死后很多年,由学生慢慢讲学,扩大学派影响力,而后才一步步的成为圣人的。 可李祺才用了多少年,从流放江浦悟道,到返回京城开始声名鹊起,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十二年。 十二年从一个普通人到成圣,这简直就像是话本故事一样。 李祺环视周遭诸人,而后缓缓问道:“浙东诸人可在?” 浙东诸人向前而来,脸色已然有些不好看,方才听李祺之言,好像是要杀鸡儆猴,难道浙东真就就此没落了吗? “景和公,我等俱在此受训。” “景和公……” 人群中,一个头发白、身着旧儒衫的老者,忽然挣脱了旁人的搀扶,踉踉跄跄地扑到前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他身边紧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想要拉他起来,却被老者死死按住。 “景和公!景和公明鉴啊!” 老者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用尽全身力气高喊,“老朽……老朽乃绍兴府一老童生,科场蹭蹬一生,早已绝了念想!可我这孙儿……我这孙儿不同啊!” 他用力拉扯着身边的少年,仿佛要将他展示给所有人看,“他三岁识千字,七岁能属文,十岁通读经史!乡里誉为神童!他……他自幼便有报效国家之志,常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景和公,您看看他,他眼神清亮,心怀赤诚!他若得入仕途,必是一介清正廉明、为国为民的好官!我……我们祖孙三代,皆是安分守己的读书人,与那东明精舍从无半分牵扯!求景和公开恩!求景和公手下留情啊!” 老者泣不成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沾满了尘土:“老朽……老朽愿来生结草衔环,为景和公做牛做马,为门下牛马走!只求……只求给我孙儿一个机会!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啊!求您了!” 那少年早已泪流满面,紧紧抱住祖父,哽咽着说不出话:“祖父!孙儿……孙儿不考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浙江诸人先前还稍显正常,随着此老者后,便是一大片连绵而起的哀凄之声,这件事对浙东的打击比想象中还要大。 “朝廷的旨意,是让本官为诸生做保,可本官却不能为之。” 李祺环视众人,他这一句话让浙东众人脸色大变,其余各地之人脸上则神情各异,“东明精舍之事,绝不是孤例,本官知晓,你们也知晓,圣上亦知晓!” 场中顿时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中,强词夺理自然是无用的。 “但毕竟你们不像是东明精舍那样狂悖,竟然敢光明正大的在元史中,辱及先帝,是以圣上为了不错杀无辜,特意降旨赐恩,给予你们一条生路,此时尔等应该先面向北边,叩谢皇恩才是。” 数百浙东士子立刻往北叩谢皇恩浩荡。 刚刚从洪武时代过来的众人,亦是发自内心的认为这是皇恩浩荡,毕竟若是在洪武时期,发生了这件事,如今这现场籍贯浙东的人,至少已经死一半了。 “圣上让本官查尔等之中与东明精舍有无干系,实话说,本官是做不到的,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奸似忠、大忠似奸之人古来皆是不少,尔等心中是奸刻、还是诚忠,本官亦不能万分肯定!” (本章完) 第88章 大明之正,可为纲常 第88章 大明之正,可为纲常 同样声量的声音,同样的言语,从不同地位的人口中道出,便有不同的力量。 若今日这番话从一个普通的士人口中道出,不过是哂笑一番。 可现在说出这番话的是李祺,持着圣意的李祺! 数千人站立的场中一片宁静,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窃窃私语都极少,无数的目光落在了浙东文人身上,带着微弱的可怜与欣喜。 且喜且怜之,概莫如是。 溪流潺潺,清澈透底,间或有鱼儿跃起,溅起几朵水,好似有风在山上呼啸而过,卷着那些草木簌簌作响。 浙东文人刚刚叩谢了浩荡皇恩,此时正沉默着,今日之祸事,让人无话可说。 李祺所言如何不是真理呢? 为人作保又是何等信任才可以呢? 李祺与浙东本为仇敌,又如何能为浙东作保,而置自己于危险之地呢? 这是强人所难,而又不曾有资格。 “是以本官向陛下求来了另外一道旨意。” 李祺突然道出让所有人都不曾想到之事。 另外一道旨意!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李祺身上,竟有另外一道旨意? 既然是两道旨意,其内容定然是不同的,这一念头瞬间在许多人脑海中闪过。 “还请景和公赐下旨意,救我等与水火之中,若景和公愿意,草民等愿为景和公门下牛马走!” 最聪慧的人从李祺的话语中听到了生机,几乎是本能的向着李祺跪下去。 如果不曾得到就不会明白失去的痛苦,如同不曾一无所有就不会明白获得的快乐,如果不曾陷入黑暗无踪的境地,就不会明白光明的意义。 在已然将要失去一切之后,突然的峰回路转,突然的柳暗明,让所有人都不再思索什么其他的东西,抓住这一缕生机才是最关键的。 静静瞬息的凝滞,便是如同潮水一般,又有许多浙东士子跪了下去。 为自己、为后代求一条出路。 李祺望着这一幕,微微颦眉,他知道这些人三分是在跪自己,七分则是在跪皇权。 可这并不是他的目的。 他是要压服浙东士子,打压是必不可少的,但却不是彻底把人压到这等地步。 这等强逼只能带来怨恨。 他对浙东学子的压迫,至圣旨而下就已经足够了,他亲自前来浙东,是施恩而不是结仇。 把人的尊严打碎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培养出一群卧薪尝胆的勾践吗? 他又不是皇帝,永远都不担心臣下的报复。 “都站起来!跪什么跪!” 这是李祺自来到浙东后声量最大的一句话,“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我李祺又有什么值得你们跪的!” 李祺这句话更让场中沉默了。 浙东众人稀稀拉拉的站了起来,有些迷茫而无所适从的望向了李祺,他们本以为李祺是要打碎他们的尊严,彻底压垮他们,让他们成为他座下走狗。 可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 在一侧观礼之人,亦满心的疑惑,不明白李祺要做什么,这可是收服浙东学派的大好机会,为什么就这么放弃了? 退步是为了更好的向前。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李祺走到了浙东诸人之中,他环视着这数百人,慨然道:“若仅仅是为了告诉你们不必挣扎,我又何必从京城来到浙东呢? 你们不必在这里祈求别人的宽恕,能够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 浙东诸人心中不解,可还是纷纷向着就在身边的李祺躬身行礼道:“我等愚昧,还请景和公示下!” “我先前就说过,东明精舍的问题难道是学问不够深厚吗?难道是对四书五经不够熟悉吗?难道他们的才学是假的吗?” 李祺恢复了众人眼中一贯侃侃而谈的模样,“都不是!东明精舍的问题是根不正!陛下所担忧的也正是这股歪风邪气,担忧的是东明精舍借着浙东浓厚的儒学氛围,死灰复燃。 是以,尔等应当自己做出改变,来告诉天下人,最重要的是向陛下证明,浙东士林所培养的皆是对我大明有情之人!” 这下他们就听懂了李祺的意思,皇帝是对浙东士子心有疑虑,因为“所学颇邪”,李祺不能给他们作保没问题,但愿意给他们一个自证的机会。 “景和公,圣人经典中本就教导我们要忠君爱国,我们还能如何向陛下证明呢? 还请景和公教我等!” 这是在场每个人都好奇的问题,儒家学说本就是以忠孝仁义为先,而现在李祺却特意强调了这一点。 但他们隐隐能感觉到,李祺说的和他们想的是有不同之处的,而这不同之处,便和先前所说的儒门道统有关了。 果不其然,李祺昂然道:“在你们论述的经典中,有天下、有万世、有生民、有君王、有道统、有仁义,可唯独没有大明!” 李祺厉声道:“扪心自问,大明在你们的心中又能排到第几位呢? 你们在谈论起那些时政之时,是天下先出现在你们心中,还是大明延续先出现? 如果大明没了,你们又会选择如何呢? 是矢志不渝的复国,还是入仕新朝,说什么天命既然改变,那自然应该遵从的屁话!” 一言激起千层浪! 李祺这番话以他为中心,向着四方滚滚而去,如同翻腾的云海,震的几乎每个人耳边都在嗡嗡做响。 从来没有人像是李祺这样尖锐的问天下和王朝如何,这是他们从不曾听到过的,也是他们从不曾想过的。 天命论和五德论深入人心,虽然历朝历代都有为国殉难的,有为主尽忠的,可依旧不是主流,很多人眼看大势难就,都会选择放弃抵抗。 所谓“天命已失”,多么可笑,倘若近代中国依旧是这套理论,怕是早已沦丧于贼寇之下。 明末的亡国和亡天下之论,是民族主义的雏形,下一步就是将民族和国家融合起来,天下之论则变成了另外一种更高级的理论。 在后世,每一个民族都高度绑定一个国家,伴随着国家的分裂,曾经的一个民族也渐渐形成两个民族,最有名的莫过于半岛。 “人无常志,则无恒心!” 李祺依旧不停,“如果你们的心中没有一定要捍卫的东西,那么随时都会妥协,如果你们心中没有一定要守护的东西,那么就不会有矢志不渝而不能放弃的意志。 倘若所有的汉人都坚定的捍卫着汉人王朝,塞外的蛮夷怎么能够进入中原? 如果所有的臣民都坚定的捍卫着社稷,天命又怎么会改换? 为什么汉朝能够再兴,为什么汉朝二兴之后还有汉昭烈帝等一干人矢志不渝,为什么金刀之谶能够绵延千年,难道真的是上天钟爱汉朝吗? 是因为始终有人在捍卫汉朝的道统! 大明呢? 身为鸿学大儒,儒门领袖,不思煌煌大明,却在想着前朝!” 李祺这番话说的大部分人皆是无言以对,实在是在历史上,有太多可以作为例证的故事了。 话说到这里,这些士人已经渐渐明白了李祺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现在陛下已经不相信你们仅凭着以前的那一套就能效忠大明了,所以需要更多的东西去证明。 想要求得一条生路,便以大明为天,以大明为道统,以大明为至高,你们学的那些东西,无论是仁义,还是大道,都要以大明为纲,大明的社稷,重于一切,大明的社稷,超越一切!” 李祺的话已经明明白白的展示给了所有人,现在要表现的比以前更爱大明无数倍,才能得到皇帝的原谅! “圣人在书中教给了后人无数的道理,可在我看来,无非便是国泰民安四字!” “我大明乃是第一等的立国之道,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二次,第一次的夏开创了三代之治,而我大明将会开创何等的盛世呢?” “大明在,万民安!” “大明盛,万民安!” “大明之正,可为万古纲常!” 李祺这番话带给众人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向是儒家士大夫的精神追求。 可这套家国天下体系有一个巨大的缺陷就是主体不清。 在衰落时,有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人说王朝腐朽不必再愚忠,每个人都在这种进退维谷中无所适从。 宋濂等人不也正是如此,他们一边生活在大明朝,一边又怀念元朝,一边享受着大明的一切,一边腹诽当今,他们不敢为元朝复国,又要宣传为大明尽忠,简直矛盾到了极点。 而现在李祺明确的告诉所有人! 以后不用纠结了,我大明天下无敌! 我大明乃是立国最正,和过去的王朝都不一样,要开创不逊色于三代之治的大时代。 天下就是大明,大明就是天下! 你只能爱大明,如果你觉得大明哪里不对,也不能用怀念前朝的方式,而是去改变它,让大明更加昌盛,也不要想着换一个政权,因为大明已经最伟大的开国,再也不可能超过大明! 李祺的这番举动让几乎所有人都震惊到了极点,即便是经历了大明重造中国之事,依旧让所有人为之震惊。 李祺知道自己有些太过于欺负人,毕竟士大夫们越来越不愿意背负责任,是因为君权越来越集中,慢慢的百官如家奴,自然就不在于天下了。 而现在他表面上完全是在逆势而为! 从诛独夫开始,他要先用思想让增强士大夫们的责任心,而包装这种责任心的则是为大明尽忠,皇帝对这件事一定是乐见其成的。 等到士大夫们责任心强到一定的地步,乃至于民意汹涌,那必然会和希求权力的皇帝产生巨大的冲突,这时李氏必然已经颇有影响力,就可以借着这份大势,一步步的将皇权限制起来。 当然,这种限制君权的举动,只能是在工业革命之后,因为封建时代不支持这种制度,这从罗马共和国最终帝国化就能得出结论,同样的制度在不同生产力下,造成的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皇帝只会觉得这有利于他的统治,毕竟所有的大臣都一心为了大明,而甚至甘愿放弃自己。” 李祺对自己所布下的局很满意,虽然这个局最终可能要一两百年才能看到最终的成果。 岂止皇帝看不出来,在场这数千人,没有一个人能猜到李祺心中所想。 几乎每一个人的心中只回荡着一句话,“李祺对大明的忠诚,真可谓是天地所共鉴,日月而无光啊。” 自古以来大多数的臣子,也只是要求自己如此效忠,什么时候见过李祺这种鸿学大儒,这般摇旗呐喊。 关键是李祺并不需要这么做,他已经别无所求,甚至皇帝也不会再赐给他什么东西了! 所以只有一种解释,这就是李祺发自内心认为的。 大明得国最正,所以大明注定将开创至高的伟业! “景和公,我等明白了!” “景和公,我等愿拜入您的门下,听您讲述大明之道。” “景和公,还请收下我等浙东小民,若能聆听大道,必能得陛下垂怜。” 浙东一众士子蜂拥着将李祺围住。 无论他们内心是否真的认可,可李祺已经指出了一条大道,他们所能够做的就是仅仅跟随。 况且李祺如此苦口婆心,在浙东已然如此境遇之下,可谓大恩了! ———— “浙东之议”是事实上的现代民族主义奠基之盛事,明代士大夫领袖李祺,第一次向整个王朝的国民发出了一种号召:即国家的荣辱、存亡与每个人国民都息息相关,他要求每一个人,尤其是居于统治阶层的士大夫,以国家社稷为主体本位,自觉的对国家承担责任和义务,并且唾弃任何不愿意承担责任和义务的群体。 大明在这个时代依旧是王朝的国号,代表着朱氏皇族对天下的统治,可伴随着民族主义思想的发展,它渐渐成为了全体国民的代号,而在这种境遇之下,任何人都不容对它造成破坏,纵然是曾赋予它生命的皇族!——《大明思想史》 (本章完) 第89章 立地成圣 第89章 立地成圣 此时的场中气氛已然彻底不同,从冷肃化作喧嚣。 浙东士子热情的围着李祺,他们自然不是傻子,李祺一定在其中斡旋过,否则陛下怎么会收回成命。 在人群的边缘,有一个仅仅四五岁的小孩,牵着父亲的手,睁大了双眼望着这一幕。 在往后数十年中,他总是会想起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回想起前辈曾在这次说过的那些圣语,而后平静的面对一切艰难困苦,他有一个在历史上响亮的名字——于谦。 外围来自各地的诸士人,皆面露复杂的望着场内这一幕,这是一个任谁都没有料到的结局。 一向锐利当为天下先的李祺,而且身为北人领袖的李祺,竟然真的就这么放过了浙东学派。 虽然从现在的结果来看,浙东的士子都要承李祺一份情,也算是殊归同途。 “收入门下便不必了,若真有意,我倒是有一番话说于诸位。” “景和公请讲。” “景和公所言,定有至理。” “景和公所言岂有不听之理?” 道道声音入耳,李祺的系统面板上声望亦在蹭蹭的上涨,自到达了94后,已然很久不曾有过这等大的动静,可想而知今日收获有多丰厚。 “天下人皆知晓,我曾是公侯冢子,一朝而流京外,于江浦悟道,幸先帝垂怜,回返京都,以有今日。” 听李祺说起这件事,众人不由动容,真是传奇之人啊,或许只有这等非常之人,才能造就这等非常之事吧! “是以我看天下之事,便与常人不同,我曾见来自北方的士子哀叹举业难成,而天下进士尽归江南、湖广、福建之地,甚至有愤愤之言、恨恨之语。” 这番话让一众北方士子皆心有戚戚言,虽然现在北人还是拿不到好名次,一甲和二甲前列都被南方人包圆,但比起当初连数量都上不去,已经好太多了,当初在举业上真是被压的太惨了。 “大明地盖四方,而何以分出嫌隙,于是我向先帝提出了分榜之制,其本意乃是弥合南北,并非偏袒其中一方,这些年来,江西才子解缙与我为友,江西士子王艮是我的弟子,朝中若有英才,不吝于南北,我皆举荐之。 可人心中的成见如同高山,却是如此的难以撼动,我依旧被称作为北人领袖,甚至皇宫大内亦是这般认为。 所以我今日来到浙东,怕是在场诸位、乃至于天下之人,都以为我要一报大仇,镇压浙东,而一展淋漓之意吧!” 李祺感慨说道,话中有数不尽的苍茫之意和难以言明心绪的慨然。 围在他身边的一众浙东学子中许多人都羞愧的低下了头,场中大部分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到了此时,不得不承认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今日浙东重获新生,以大明为纲而重造新学,万望摒弃地域之见,不吝于赐教北人,以至于多传学术,若能弘扬大明,当不负今日之意!” 李祺话音落下后,场中有一瞬间的安静,而后便是如潮水般的躬身行礼。 无论南人还是北人,皆是神色复杂的望着李祺,心中只回荡着一句话——这世上竟真有品行如此高洁之人! 这世上竟真有传说中的圣人! 谁都不曾想到,李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后,竟只希望浙东学派能摒弃南北之念,而共同振作大明。 全无私心,而尽是为公之意! 李祺则心中哀叹,若他再有十年时间,也不必说这些话,十年时间足够建立一所书院,招揽南北之人,建立一个摒弃南北分歧的学派,以便为日后政党打下基础。 可他满打满算只有不到十个月了。 只能尽可能的多影响一些人,他记得于谦就是浙东人,只要能多影响些这种人,一番苦心就算没白费。 至于仅凭几句话,就彻底改变南北之分,他还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强,时间是种伟大的力量,一切的情分和恩义都会消磨殆尽。 况且他只对浙东学派有恩,江南如此广大,还有四川、湖广、福建,南北弥合哪里有那么简单。 “景和公!” “景和公!” “景和公!” 道道高呼之声,响彻云霄九天之上,声音之中带着无尽的憧憬和敬重。 【族长声望+1,当前声望95。】 【族长声望+1,当前声望96。】 【……】 【族长声望+1,当前声望98。】 系统之声突然传来,李祺发现自己的声望在以一种堪称恐怖的速度往上涨。 李祺环视场中正齐声欢呼诸人,明白了为何,浙东这里聚集了全天下几乎有名望的七成以上的儒者。 这是一场自宋朝之后,再也没有过的士林盛会。 无论以后这些人会怎么想,但在此刻,他已然是所有人都认可的圣贤! 声望自然当卓然于天下冠! …… 浙东之会的结果比所有人预想中最好的结局还要更好。 一场李祺和南人间的大和解,一场大明爱国主义教育,以及一场李祺加冕圣人位的盛典。 “妹夫的忠谨真是让朕感动,若天下人都如同妹夫这样,大明又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 李祺在浙东攫取了巨大的声望,可朱棣一点忌惮都没有,他正为李祺所说的“以大明为纲”的学术成果而感慨,他对李祺的喜欢已经完全超越了任何人。 “以后会有更多忠谨的臣子为大明效力,臣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朱棣却摇了摇头,认真道:“景和,你就是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你此举至少为我大明多延五十年国运,朕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你已然是活着的圣人了,朕答应你,待你故去后,使你配享文庙之中,列于十哲之后。” 配享文庙! 文人最高追求,甚至比配享太庙还要重要,太庙是功臣,而文庙则代表着学术方面的最高成就。 他活着是圣人,死后也要入文庙做圣人,从此无论是史书之上,还是典籍之中,亦或者天下人想起他的时候,便要尊称一句“李子”。 对于李祺来说,他更想知道,配享文庙后,会不会有成就道具奖励下来,毕竟这可不简单。 “臣叩谢陛下,臣……” 他话还没说完,便只觉天旋地转,而后眼前一黑,已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待他幽幽醒转后,便通过那些装饰图案发现自己还在宫中,侍奉的太监见李祺醒了顿时惊喜的奔出内殿,明显是去唤人了。 大约一刻钟后,李祺便见到皇帝朱棣匆匆走进,甚至皇后以及朱高炽也跟在后面,三人面上都带着担忧之色。 “好好躺着,别行礼了。 景和,你终于醒了,你若是再不醒,朕都不知道该如何向临安交待了。” 朱棣的神色能看得出来是真的焦急,“你已经昏迷了三个时辰,刚才一句话没说话你直接吐了很大一口血,其中还有黑色夹杂,朕还以为你中毒了。” 李祺很是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道:“臣的身体臣很清楚,只不过是油尽灯枯而已,倒是劳陛下、皇后娘娘以及殿下担忧了,是臣的过错。” 朱棣简直想要骂人了,但最终还是有些无力的收回了那些话,“你好好修养身体……” 皇后也安慰道:“景和,身体最是要紧,国事待……”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再修养也养不好的身体,让它多做些事才是最正确的。” 李祺自己也没想到身体出问题竟然这么快,而且竟然是昏迷的形式,这次昏迷了三个时辰,那下次呢? 一种难以言明的紧迫感出现在他心中。 “陛下,臣一直都知道身体出了大问题,但预计应该还有一年半载,可臣没想到臣竟然会昏迷,这次昏迷了三个时辰,下次可能就是一天乃至于两天,最终可能就是一睡不起。” 这番话让皇帝三人皆有些黯然,又有些心惊,因为李祺说的很现实,历史上很多这种事例,这事发生在皇帝身上,甚至会改变一个国家,因为昏迷期间很容易被假传旨意。 “臣一直以来都有一件国朝大事憋在心中想说,可又觉得应该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如今突发此事,臣不知道下次会是何等情况,如今陛下、皇后皆在此处,臣便直接道出罢了。” 帝后对视一眼,同声好奇道:“是以大事?” “何事竟能让你李景和放心不下,在这等境遇之下,还念念不忘。” “此事只能帝后知晓。” 朱高炽闻言一愣,而后对上了李祺的眼睛,他瞬间打了个激灵,一股酥麻之意自脊椎直接传上了后脑! “父皇、母后,儿臣到殿外等候。” 他低下头,掩饰住红润的眼眶以及欲要滑落的泪滴,往殿外而去。 走出殿外,夕阳已经往西落去,大红之中带着丝丝落幕之意,朱高炽不由想到了李祺病入膏肓的身体。 而这个将死之人正要最后一搏,为他—— 朱高炽! ———— 李子当世,以忠而奉上、以诚而待人、以德而面世、以信而结友,言必行、行必果,古语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时人语曰:“季布远之,而李子当面!”——《儒林正史》 (本章完) 第90章 太子尊位 第90章 太子尊位 李祺挣扎着从榻上走下,而后径直跪在朱棣面前,他面容苍白却饱含着无比认真的神色,“请陛下为大明江山未来,立大皇子朱高炽为太子!” 纵然朱棣和徐妙云如何聪明绝顶,也猜不到李祺竟然是说这件事,毕竟自古以来哪里有几个臣子敢主动和皇帝说这件事的,怪不得李祺要让朱高炽离开这里。 朱棣神色微冷,“李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君上不问,而擅自参与立储之事,这不是你会做出来的!” 他说完后,看到李祺苍白的脸色又心软了下来,“朕并不是太过于责怪你,朕的这个大儿子不简单呐,竟然连你李景和都愿意为他说话,不知道他许给了你什么好处,朕都能给你,你都还给他。” 这就有些算是诛心之言了。 但徐妙云则从中竟然听到了一丝别扭,皇帝这是在和自己的儿子争夺臣子? 李祺惨然道:“臣已然命不久矣,还有什么所求的呢?正如陛下所说,殿下有什么东西是陛下不能给的呢? 纵然以亲缘关系而论,臣的妻子是您的亲妹妹,儿子是您的亲外甥,关系都比三位殿下更亲近。 陛下春秋鼎盛,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臣更不必要现在就开始为下一代做准备。” 李祺依旧如同往日,总是说这些大实话,这些让人感觉无比真诚的言语,这是朱棣最欣赏他的一点。 “朕并没有真的怪你。” 朱棣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李祺却说出了一句让朱棣和皇后都没绷住的话,“如果陛下是嫡长子继位的,臣不会说今日这番话,也不会谏言大皇子为太子。” “李景和!你……” 朱棣简直鼻子都气歪了,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皇位来的很正,他真的杀人的心都有了。 “陛下,习惯就是规矩,而规矩是种可怕的力量,大明朝可以有一个不是顺位继承的皇帝,可却绝不能连续两个都不是顺位继承,这会让宗室人心变乱,而人心一变,遗祸之大,是后续补救多少都难以摆脱的!” 李祺根本就不提朱高炽个人能力品德如何,而是从制度方面劝谏。 “大皇子只要没有大的缺陷,那就一定要他来继承才是最正确的。” 朱棣果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不得不承认李祺说的是对的。 须知他靖难后,亦是找机会把宁王和辽王等内迁到了关内,不就是担心他们效仿他靖难之举。 “陛下,妾身以为景和说的很有道理,老大是个好孩子,又是嫡长,就让他做太子吧。” 身为徐达的长女,徐妙云是个很有智慧能力的女人,堪称女中豪杰,她和朱棣青梅竹马,又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说话很是随意。 朱棣叹了一口气,望向李祺道:“李景和,朕有时候真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江浦悟道时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为何会养成如今这种性格,朕有时候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臣不仅是人,还是个比常人身体更差的人,这微末的智慧,全拼燃烧生命才换来,远不如陛下神姿天纵。” “你呀。” 朱棣见李祺到了生死之时竟然还能开玩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色不早了,朕让人用辇抬着你回公主府吧,以免路上颠簸,身体搞得更坏了。” “那臣就多些陛下了,这辈子没想到还能在宫中乘辇。” 徐妙云静静含笑听着君臣互相打趣,心中大定,她太了解朱棣了,他这么说话,便是已然同意立朱高炽为太子了。 一群太监走进殿中将李祺搀扶起来向外走去,殿门前朱高炽回身望过,见李祺走出,连忙上前搭手。 “姑父,务必要保重身体。” 李祺望向他,而后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人多眼杂,他没有说话,但这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朱高炽只觉耳边有阵阵天雷轰鸣作响,他往日本就因为臃肿而有些蹒跚的腿,此刻竟软绵绵的有些飘了起来,而后他感觉自己扶着李祺的手上,搭上了一只更温暖的手。 是李祺。 他覆盖着朱高炽的手,轻声道:“各自珍重。” 说罢便由着一众宦官将他送上车辇,轰隆着往宫外而去,朱高炽就这般看着车辇渐行渐远,远到夕阳也追不上李祺的身影,只剩下一颗小小的黑点,他返身回到了殿中,他知道父皇和母后都在等着他。 朱高炽垂首进了殿中,皇帝和皇后一左一右坐着,他跪下行礼后,二人都不说话,殿中安静若素,只有三人的呼吸声,怕是连一枚银针落下都能清晰的听到。 “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朕的大儿子真是不凡,竟然有如此之心境,往日是朕不曾关注了。” 皇帝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赞扬还是讽刺。 朱高炽心中很是紧张,但他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许多人的希望,尤其是李祺,他必须要为这些人负责才是,悄悄吸了一口气后,他沉声开口道:“儿子在父亲和母亲面前,又有什么需要紧张的呢?虽然儿子已经不是小时候能被父亲和母亲抱在怀中的稚童,但这一颗孺慕之心,却永远也不会变。” 你说君臣,我说父子。 朱棣眼中的神色发生了微微改变,徐皇后眼中已经带上了笑意,冲着朱棣不出声的笑着。 “你知道方才李祺和我说了什么吗?” 听到皇帝不再自称朕,朱高炽终于缓缓松了口气。 “儿子不知道,但想来是和儿子有关,或许是储君之位。” “李祺向我举荐你做太子,你怎么看?” “父皇是儿臣的君,父亲是儿子的父,大明是父皇的大明,江山是父皇的江山,家业是父亲打下来的,父亲要给谁就给谁,臣子、儿子,唯有奉上以求赏、唯有敬上而得亲,如何敢有多余之妄!” 朱高炽说完这段话,仅仅迟疑了一瞬间,便又坚定地抬起头,进殿以后他第一次和君父对视,“姑父是举世公认的圣人,圣人不得已而言之,说明儿子不差,父亲没有直接拒绝,说明儿子确实不差,儿子若能有幸得父亲信重,继承家业,定战战兢兢以作恢弘,兢兢业业以卫社稷,不敢有尺寸懈怠。” 朱棣又仔仔细细的望向朱高炽,突然放声大笑,“朕的大儿子原来不是只会说些仁义,是老子的种! 太子之位……” 朱棣和徐皇后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话,“是你的了!” 朱高炽依旧跪在原地,身躯在微微颤抖,他抬头望向雕龙画凤的廊柱,望向那充斥着金红之色的穹顶,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夕阳的余晖之下,显出别样的意境。 方才那苍茫哀伤的夕阳,只剩下最后一跃,便要沉入归墟之中。 朱高炽从殿中走出,负着手晃晃悠悠,遥望太阳落山之处,“夕阳真是无限好啊。” …… 李祺被皇宫的车辇送回公主府,快到宵禁之时,这一路之上已经没有许多人,先前就已经快马到公主府将李祺乘坐车辇而回的消息带来,到了公主府前,临安公主就等在府前,见到虚弱的李祺从车辇上下来,顿时红了眼眶。 但她没有当即发作,而是给宫人赐了赏钱,搀扶着李祺进了府中,眼泪才扑簌扑簌的落了下来,她也不问什么,只是在那里暗暗垂泪。 李祺微微叹口气,正要说话,临安公主已经抢先哀声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既然不说,一定有你的道理,我只是很难过伤心罢了,如果你真的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李祺穿越过来十一年,这十一年夫妻二人的感情深厚了极多。 “你要好好生活,看着穆儿结婚生子,帮我看着李氏恢复荣耀。” 人心中总要有个念想才能勇敢的面对生活。 临安公主依旧暗自垂泪,李祺想了想温声道:“今日我向陛下举荐了大皇子为太子。” 这一句话立刻让临安公主震惊的忘记了哭,她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 “陛下…陛下同意了?” 若是不同意的话,李祺不可能说出来吧。 “陛下同意了,翌日立太子的圣旨大概就会出来了。” 临安公主当然明白这其中的意义,若是有朝一日朱高炽真能登临九五,这就是一份足以受用终生的拥立之功! “可高阳郡王不会善罢甘休,纵然立了太子也是如此,我们家会卷到夺嫡之争中。” 临安公主这些年成长了太多,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你更要好好活着,以你的身份和辈分,足够庇护很多人,尤其是我们的三个儿子,至少能保住他们的命。” 李祺穿越以来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系统? 了解未来? 都不是! 是临安公主。 因为有临安公主,所以他在洪武朝和那些大臣斗的时候,先天就立于不死之地。 因为有临安公主,所以他才敢在建文朝,那么怼建文帝。 直到永乐朝,临安公主的作用才真正的下降,但他已经不需要了,可未来他的儿子们还需要临安公主的庇佑。 “我明白了。” 临安公主的眼中满是悲伤,但还是接下了李祺的嘱咐。 李祺往窗外看去,晚霞曾映满了天,而此刻只剩下一圈红,依旧有胜火之姿,甚是绚烂。 “夕阳无限好。” 李祺轻声道:“只是近黄昏。” (本章完) 第91章 李显穆入国子监 第91章 李显穆入国子监 李祺生病没上朝,下朝后解缙等人来探望他,谈话间自然说起了朝中之事。 “今日一早我等进宫照常朝见天子,谁知天子却突然说要立大皇子为太子,景和你是没看见当时朝中群臣的表情有多精彩。” 他说着说着突然发现李祺只微微笑却不出声,一道奇思如闪电般划过他的大脑,他满面震惊道:“景和你昨日那么晚从宫中出来,难道是你昨日说服了陛下,才有了今日之事?” 李祺微微摇头,“不是我一人之功,是太子殿下入了陛下之眼,又有诸位同僚共同助力,我只不过是最后让陛下下定了决心而已。” 解缙却颇为振奋道:“景和你不必谦虚,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能一锤定音这便是你的大功,太子仁和多谋而不缺乏决断,日后定是一代明君!” 李祺望着解缙这幅兴奋的模样,心中却升起了不安之色。 历史上解缙在永乐六年被李至刚诬陷,以“参与皇子之间的争斗”的罪名,贬为交趾布政司右参议,督饷化州,这时解缙还有救,等到永乐八年,解缙因奏事入京,正值朱棣北征、朱高炽监国,解缙拜见朱高炽后返回,朱高煦说解缙私下拜见太子,径直返回,没有人臣之礼,这时解缙已经没有了活路,最终被灌醉毙杀于雪中,究其根本就是因为参与到夺嫡之争中,政治意识又差了一些,屡屡惹怒皇帝。 这一世解缙没说出好圣孙三字,朱高煦不会如同前世那样针对他,但不过是将危险降低三分而已,若解缙依旧参与其中,二十年的永乐朝,能让他死几次了。 终究有十几年的情分,李祺轻声道:“缙绅,我有一番话想要说与你听。” 解缙见李祺神情肃然,顿时收起笑意,同样肃然道:“景和你说。” 李祺沉吟道:“太子虽立,可如今乃是永乐朝的天下,我等臣子便始终只有一个君,那就是陛下,万事要多加详细的思考,要看天下的大势,才能知晓该做什么,以便于保存自身。 我向陛下举荐太子殿下,不是因为我与太子殿下的旧谊,而是因为我为陛下所考虑,为大明所考虑,陛下能从我的话语中感受到我对他的忠诚,所以他不会认为我想要借着拥立之功而往上。” 解缙绝顶聪明自然听懂了李祺话中之意,是让他尽心的侍奉皇帝,即便偏向太子也要事事以陛下为先。 解缙一向狂傲,眼高于顶,不将他人放在眼中,倘若是其他人来劝说,他是不会在意的。 可一物降一物,李祺是那座他决计越不过的高山,他对李祺是心服口服,此刻听到李祺之规劝,顿时便肃然道:“景和,我明白了。” 李祺见他听进去了,也微微放下心,二人又闲聊了片刻,李祺有些精神不济,解缙便笑道告辞道:“景和,我最近收拢了几块奇石,待你身子大好,到我府中观赏。” 李祺笑着答应,待解缙离开后,却慢慢收起了笑意,身子大好,哪里还有那一日啊。 在一众大臣眼中,李祺变的很奇怪,从立太子那一日,李祺就再也没上过朝,但很多人都知道李祺是正常进宫做事的,说明他身体已经好了,最重要的是皇帝也没说什么,一直都允许他以病假不参加朝会。 其实原因很简单,李祺吐血昏迷是没有规律的,朱棣怕李祺突然在大朝会上昏迷过去,那李祺生病之事就掩盖不住了。 至于李祺为什么要掩盖这件事,朱棣也非常好奇,李祺给出的答案是——“士林未靖,一只病弱的老虎震慑不住满山野兽”。 作为士林领袖的李祺,却将士林比作野兽,朱棣自然明白为何,他既感动于李祺的忠直,又是叹息于李祺的命数,于是只每日让他进宫参备顾问,而不必去做那些耗费精力的礼仪性之事。 …… “穆儿,进了国子监后,知道该如何做吗?” “光耀诸生之上,而横压天下三百州学子!于国子监立于万人之前,养望、聚气、慑服人心!” “才学上愈是横压天下,为人上愈要谦虚让人。” “是,父亲。” “你生来就是不凡之人,当俯瞰天下,却不可当真生出漠然之心。” “是,父亲。” “这些年来,你做过无数的策问,可那些不过是纸上谈兵之事,为父曾教给你的那些大明朝的弊病,才是真正的策问,你务必要牢记在心,矢志挽救,若是不逮,便传承下去。” “是,父亲。” 李祺望着眼前皎皎如天上清月的儿子,心中满怀感慨,亦有万千之语。 和李芳李茂不同,李显穆是他一手带大的,每一个字、每一句经典,甚至是有关于世界的认知全部是他所教,而作为天生半圣的李显穆,则全盘接受,这个孩子是他死后在这个世界曾经存在的痕迹。 “去了国子监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像为父一样,壮年之时就落了个油尽灯枯的下场。” “是…父亲。” 李显穆眼眶通红,自从不时吐血昏迷后,李祺的状态就明显开始变差,整个人愈发有风烛残年之感。 “行了,去吧。” 李显穆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给李祺磕头,而后起身往府外马车而去。 有老成属性在,他虽是少年却只在家人面前偶尔显露出少年心性,是以出了府外后,面上已然看不出些许悲戚之色,平静地上了马车,吩咐马夫往国子监去。 他还不曾到,国子监中已然甚嚣尘上,谁不知道李圣人的小儿子要来国子监读书,而读书是为了参加今年八月的应天府乡试。 “这位三公子洪武二十四年生,现在才十一岁,李圣敢让他参加乡试,定然是有足够的把握,又是一个少年神童。” “据说李圣曾经笑言,三公子天赋才情还在他之上,难道不是空穴来风的虚言不成?” “不可能,李圣乃是自生死之间悟道而天成,举手横压三百州,这等天资岂是谁都能相提并论的?” “自古圣贤之子多有贤能,但却无人能及得上圣贤半分,这是亘古不变的律令。” “不过李圣让三公子参加乡试,总不是为了擦边考个不入流的名次,若三公子真是天纵之才,再稍等几年,一举高中解元,岂不是更好,为何这么急切入学呢?” “这倒是颇有道理,但圣人自然有圣人的道理,若是我等能够参透,岂不是可称之为半圣贤哲了?” 国子监诸学子皆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李显穆入学之事。 “我等不知,可那王艮曾高中应天府乡试解元,在这国子监中,乃是一等一的大才子,明年会试他必然高中一鼎甲,他乃是李圣唯一的弟子,时常参加家宴,他总是知道其中内情的吧。” “且去询问一番。” “同去、同去。” 一行无课的学子实在是耐不住心中的好奇,蜂拥着去寻找王艮,而王艮正好收拾了书,他知道李显穆来国子监的时间,正准备去门口接李显穆。 却没想到一开门眼前突然涌出一大堆人,将他都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作为李祺的弟子,再加上自己的才学,王艮在国子监名望甚高,当即问道:“诸位同窗这是发生何事了?” “敬止,你可知你老师的三公子今日要来国子监?” “当然知道,我正要出门去接师弟入学,诸位来此是与师弟有关?” 众人立刻便七嘴八舌的将方才疑惑道出。 王艮闻言顿时大笑,“枉尔等平日里自诩聪明,却聪明反被聪明误,老师让师弟参加今年的乡试,自然是因为师弟已然有解元的实力。 你们若是今年参加应天府乡试,便要被十一岁的解元夺魁了。” 王艮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众人一阵阵惊呼,很多人不服气,“纵然是李圣子的儿子,我等亦不是蠢人,十一岁岂能胜我?” 王艮只淡然道:“萤火如何能与皓月争辉!” “王敬止!这话就过分了吧,景和公的儿子我们又不是没见过。” 王艮一眼横扫而过,乃是国子监中一向与他争锋的江南大才子,他知道此人说的是李芳和李茂,老师的这两个人儿子,资质都很平庸,尤其是和身为人中龙凤的祖父、父亲、弟弟相比较起来,就更平庸了,简直不像是一家人。 王艮依旧是淡淡道:“我可没说你们是萤火,我说的是我自己。” 呃…… 王艮这一句话顿时让众人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可是卓然于国子监诸生之冠的王艮,圣人的亲传弟子,在古代这是要进文庙配享的。 现在却用萤火与皓月作比。 纵然王艮是李祺的弟子,也不至于让李显穆踩着他这么多年积累出来的名声往上走。 况且王艮一向刚直,是不屑于这等事的,那就只能说明王艮说的是真的,可这真的太让人难以相信了。 “有些事、有些人,没有见过便如同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广阔,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才学堪惊天下士,可见到老师之后才知道何谓汪洋之孤舟,见到师弟之后才知古来圣贤为何皆寂寞。 我的师弟马上就会成为诸位的同窗,他是有真才实学,还是虚妄,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分晓,只希望你们不要被打击的道心破碎。” 王艮的声音很是平和,可众人却能够从中听出一股强大的自信,这是众学子第一次见王艮这么推崇他老师之外的人。 这位三公子貌似真的不简单啊。 王艮不再多言,造势造到这个程度差不多了,当即高声道:“还请诸位让出路来,我要去接师弟了。” “同去,同去。 据说景和公的儿子生的钟灵毓秀,如天上清月,乃是一等一的天人之姿。” 于是国子监中便再次出现了蜂拥之相,众学子等到国子监门前不多久,便见到一辆装饰颇为华贵的马车自街道尽头而来,马车上装饰着皇家之物。 李显穆是临安公主的儿子,众人立刻便知道是李显穆到了,纷纷想要第一时间目睹,好在终归是一群士子,还有几分矜持,而且李显穆声望不像是李祺,还不至于被踏破门槛。 早在拐进国子监所在街道时,李显穆就已经知道了国子监之事,他平静的掀开车帘下车,而后平静的向诸生行礼,清越之声道出,“晚生李显穆,诸生有礼。” 除了那些和李氏有仇的人,其他任何人第一次见到李显穆时,都会不由自主喜欢他,除了李显穆如清月风云的顶级样貌,还有感染特性的加持,他生来就是顶级的魅魔。 “这就是景和公的儿子。” “这才应该是景和公的儿子!” “圣人之子,正当如此。” 仅仅见了一面,他们就已经被李显穆的风姿所折服了几分,正如当初张辅的夫人见到李显穆的第一面,就已经决定要让李显穆做自己的女婿。 王艮上前接过李显穆手中的包裹,朗声笑道:“师弟,你终于来了国子监,这世间众人都要知道老师后继有人了。” 李显穆温声道:“有师兄在,老师已然后继有人了。” 二人结伴而行,王艮感慨道:“不一样啊,我又如何能和你相比呢?” 这便是一语双关了,天地君亲师,弟子比起儿子来,终究还是差一丝,李显穆可以振作李氏,从思想上和血脉上传承李祺的一切。 第二重意思则是,王艮天赋不够,无法全数传承李祺的一切,这还是要李显穆来做。 李显穆笑了笑没再纠结这件事,反而好奇的望着众人,“师兄,这是?” 王艮顿时沉吟起来,而后才大致将他所知道的说出,“师弟,你现在可是国子监中声名最高之人,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你。” “关注的人愈多愈好,这样扬名的时候可以省很多事。” 李显穆的声音很是平淡,仿佛扬名立万只不过是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情,王艮先是一愣,而后笑出声来。 正当如此! (本章完) 第92章 朱棣:为李祺加恩 第92章 朱棣:为李祺加恩 皇宫大内,李祺在这里有一把专属的椅子,让他不必在殿中时时站着。 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时时站着了。 上一次昏迷,他整整一天半没有醒来,身体的每况愈下已然快要瞒不住了。 “明年便是朕继位以来的首次抡才大典,必须要选用最具有才能的人,朕欲用解缙为会试主考官,同时担任下个月的应天府乡试主考官,景和你以为如何?” 解缙之才是毋庸置疑的,现在又担任史书的总裁官,声望也足够,在李祺不能担任主考官的情况下,的确是不二人选。 李祺想了想后却说道:“解缙不能一人担任主考官,黄淮有不逊色于诸士的才能,是足以作为宰辅的,而且是浙东人,也让他来做主考官,想必会对陛下感恩戴德。 让解缙去浙江担任主考官,让黄淮主持应天府乡试,臣以为这样更合适。” 朱棣陷入了沉思,他明白李祺的意思。 浙东在前不久刚刚经历了那一场险些遍及所有士子的大祸,如今在朝野中正是惴惴不安之时,若是能在这个时候施恩,堪称雪中送炭,简直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收进浙东人心,以后不敢说如何,但至少在永乐朝会绝对支持皇帝。 无论是将来迁都,还是朱棣一直想要北征,若是能够争取到浙东出身的官员的支持,那朝野的压力都会小很多。 “景和真是有大才,朕一日不能缺少你啊。” “陛下谬赞了,世有伯乐而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臣在建文朝时,亦有如今之能,可却只能枯守府中做一个富贵闲人罢了,若非陛下信重,又如何有筹谋大明国策之日呢?” 依旧是经典的李祺之语,每一个皇帝都会在他这一套哄人话术下,生出无穷的自信,继而更加的信任他,说话又好听,又能做事的臣子,又有哪个皇帝不喜欢呢? 对于李祺而言,怼建文不是因为真的愤怒,只是要激怒建文帝跑路罢了,称赞朱棣也不是朱棣真的就圣明无过,而只是刷朱棣的好感而已。 范仲淹曾经说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李祺反其道而行之,一言让人喜、一言让人怒,喜怒都在他手中、嘴中操持,而国家大事就在这一言一语之中做成了。 这便是举重若轻、举轻若重的境界。 朱棣被哄得很是高兴,“近日显穆在国子监中声名大噪,一众大才子都甘拜下风,甚至都传到朕的耳朵里了。 他是要参加今年的应天府乡试和明年会试对吧,朕继位以来的点出的第一个状元,不会是显穆吧?” 朱棣本来只是开玩笑,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最近国子监那边的声音很大,毕竟李显穆入学以来,无论是哪一科的考试,都卓然于众人之上,是那种又快又好,把一众士子吊起来打。 第一次还有人不服气,然后连续几次之后,再也没人闲的没事干去挑战李显穆了。 现在的国子监还不是王朝中后期那个钱就能上,而且充斥着权贵子弟的镀金之地。 现在的国子监是真的汇聚了全天下的才子,在这里的举人都是佼佼者,很多都是各地州府第一等的人才,才能够进入国子监。 李显穆在这里为魁首,那后面会试、殿试面对同一批人,不也是吊起来打? 明年李显穆才十二岁吧? 十二岁的状元? 李祺轻声道:“臣对臣子的才学很有信心,他比臣的天赋更高,臣悟道的时候太短,寿命又更短,他明年才十二岁,若是能在永乐朝出一位十二岁的状元,也算是文华彰显的盛事了。” 朱棣眼中一亮,的确如此,十二岁的状元是注定要被记录在历史上的,这等神童降世于永乐朝,岂不正说明他这个皇帝所统治的时代文华昌盛嘛。 “若显穆当真中了十二岁的状元,朕这个当舅舅的,都不知道该给他安排什么官职了。” “陛下倒是不必对此事发愁。” 李祺笑道。 朱棣疑惑的望向李祺,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状元按照惯例至少要赐翰林院修撰的,李祺指了指自己,“臣这身体能撑到明年殿试已然是天幸了,他即便是能侥幸中了状元,怕是先要守三年孝,等授官的时候,已经十五六岁了,倒也不离奇了。 臣最怕的是接下来的这个冬天,若是死在那时,那可就耽误穆儿了。” 历史上的李祺就死在了永乐元年的冬天,这一世朱棣提前一年打进了应天,所以永乐二年的乡试,其实在历史上是建文四年八月、亦是洪武三十五年八月。 按照历史上来看,李祺是很难活过这个冬天的,他只能尽量让自己多活一段时间,尽量熬过这个冬天。 朱棣闻言却有些笑不出来了,满脸复杂的望着李祺,这种在生死之间豁达的态度让人说不出话来。 但他心里有些难受,从建文三年二人相见以来,其实满打满算相遇不过一年,可朱棣却觉得自己和李祺一见如故,他以来是不曾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大臣这么信任的。 可李祺用所作所为、所行所言让他知道这世上真有这样的赤诚君子,他亲眼看到一位圣人就这样诞生,就像是古代典籍中所描写的一样,有时候真的觉得很魔幻。 他站起来在殿中踱了几步,而后对身边的洪保吩咐道:“去将文渊阁诸阁臣学士叫到这里来,然后把礼部尚书召进宫来,朕有大事要宣布。” 李祺有些好奇朱棣这是要做什么。 文渊阁本就在宫中,这些阁臣过来的速度都很快,因为皇帝叫的急,所以众人面上都带着浓浓的好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进了殿中后,解缙等人见到李祺在这里,便眼神示意,李祺回了一个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眼色。 这下众阁臣皆有些惴惴了,李祺就在这里竟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礼部尚书匆匆进宫后,便见到殿中站了一群人,顿时有些慌,连忙上前给皇帝行礼,而后悄悄观察着殿中的氛围,有些紧张,但并不是凝滞,他稍微松了一点心。 朱棣见到众人都来了,便开口道:“方才朕和李景和商议下个月的乡试以及明年的春闱。 解缙,朕准备让你去浙江担任主考官。” 解缙顿时一愣,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是应天府主考官的,按照惯例应天府主考官会是会试的主考官。 难道陛下要让李祺担任主考官吗? 虽然愣了一下,但他还是立刻领了命。 “除了浙江省的主考官外,明年的会试主考官,朕亦准备以你担任。” 解缙这下不光是欣喜,还有浓浓的疑惑,欣喜主考官还是落到了自己身上,修史、担任主考官后,他的名望将会大大增加,但为何自己不是应天府的主考官呢? “黄淮,你来担任应天府主考官,明年和解缙一起担任会试主考官。” 因为元史之事,在内阁众人中一向低调的黄淮直接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会试主考官之事怎么会落在自己身上呢? 皇帝这句话让众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何解缙会去浙江担任主考官了,江南有三省,解缙是江西人,那他自然不能去江西,那就只剩下直隶和浙江。 黄淮是浙江人,那就只能让解缙去浙江,黄淮去应天府了。 至于为什么不是黄淮去江西,自然是因为解缙即便是不担任应天府主考官,他的威望依旧足够会试主考官。 可黄淮需要应天府乡试主考官的身份来刷资历。 黄淮从短暂的愣神中回过神来,而后直接出列行了三叩九拜大礼,几乎瞬间便泪流满面,哽咽道:“陛下大恩,臣没齿难忘,浙东千万学子,皆生生世世颂陛下大恩大德是也!” 朱棣沉声威严道:“浙江亦是朕的疆土,尔等皆是朕之臣民,朕自然一视同仁,当日景和所说之言,尔等记在心中,务必要忠于大明,往日一切,朕便既往不咎了。” 黄淮又是哐哐磕了几个头,任谁都能听从有多真,“臣定将陛下之恩德广播浙东,使浙东之人,知陛下之仁。” 殿中一众臣子,包括被抢了应天府主考官位置的解缙,皆不由为皇帝这一手而感到惊叹,这么轻松的就获取了浙东民心。 解缙却望向了李祺,他总觉得这个手段很是眼熟,李祺经常用这种办法,李祺微微摇头,解缙便收回了视线。 心中则在感叹,“景和真是圣人的作派,虽说现在浙东表面上归附了,可谁知心中所想呢? 为了国家安定,竟这样举荐了浙东学派,让他们彻底从先前的漩涡中脱身,还不居功。” 朱棣挥挥手让黄淮起来,而后才对众人沉声说道:“朕今日将你们召来,不是为了这件事。” 众人当然知道,区区任命两个主考官的事,不值得这么大的阵仗,众人静静站着聆听皇帝圣训。 (本章完) 第93章 再不进宫了 第93章 再不进宫了 “礼部往各省派同考官时,将朕新的旨意带过去,来年的春闱提前到元月初五!” 轰! 皇帝这句话,顿时让殿中方才还垂首聆听圣训的群臣,皆瞬间抬头直视皇帝,个个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提前科举时间! 而且直接提前了两个月的时间,这可真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陛下!” “陛下!” 众人纷纷出声,他们倒不是要反对,而是想要知道为什么,可这本来就是朱棣的突发奇想,又哪里有什么理由呢? 朱棣大手一挥霸道道:“没什么原因,这是朕的决定,你们照做即可,四个月的时间即便是最北边的考生也足以来应天了,朕觉得问题不大。” 皇帝这么霸道,让众人顿时一阵无语,但心知这件事是阻止不了了,而且仔细想想,问题也确实不是很大,有才学的人又不会因为提前几天就考不上。 内阁大学士当即将圣旨写就,而后由礼部尚书将这封旨意带回礼部之中,再下发到各省的礼部下堂,权归六部之后,礼部尚书权责很大。 李祺从朱棣说出提前科举之时,就已经陷入了沉默。 他抬头望向朱棣,这个大明帝国的皇帝,恰好朱棣也望向了他。 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织。 李祺能看到朱棣眼中带着笑意,甚至还有一丝得意,好似在说,李祺,你看朕这件事做的怎么样? 你觉得自己活不过冬天,活不到春闱之时,那又如何,朕改变不了你的生死,但还改不了春闱的时间吗? 朕一定会让你看到李显穆高中状元的场景! 李祺曾经以为他已经练就了真正古井不波的心态,可事实证明,这世上真正能够让人触动心弦的唯有——“真”。 真心、真意、真诚。 李祺只觉眼睛突然有些酸涩,眼眶微微变红,他深深吸了口气,而后向着朱棣叩首,带着微微的哽咽,“臣叩谢皇恩,愿吾皇千秋万岁,万年万安。 臣只可惜不能再多侍奉君前。” 朱棣亦有些动容,他上前亲手将李祺扶起,只深深叹了一口气,“自朕靖难入应天以来,你有许多的功劳,朕回报你的东西却太少,很多事不能宣之于口,朕也不愿意始终梗在心中,这件事便当作略做偿还吧,你我君臣一场,朕也总该做点什么。” 这是朱棣的诚挚之语,靖难期间不提,那时二人还不相熟,靖难之后,如果说谁的功劳最大,那朱棣首推李祺。 而且李祺的功劳之大,是其他人乃至于满朝朝臣加起来也比不上的,但是其中大多数的功劳他都不能光明正大的讲出去,是以他甚至不好给李祺封赏什么。 这一直都是他心中的一个遗憾。 这一幕更让殿中众人疑惑,不明白这对君臣到底在做什么,难道改变春闱的时间,和李祺有关不成? “臣……” 李祺话还没说完,身体已然软软的倒了下去,嘴角止不住的有赤红鲜血流淌而出。 朱棣手一抖,立刻冲着洪保大吼道:“快去叫太医!” 洪保顾不得其他,连忙往殿外奔去,这一幕完全惊呆了其余人,尤其是解缙,他可是李祺的好友,可却完全不知道李祺的身体状态,可想而知李祺瞒的有多好。 其余众人望着眼前这一幕,早就说不出话来,皇帝对此完全不陌生的举动,在场众人都是聪明至极的人,立刻就能猜的出来,这必然已经不是一次了。 李祺到底是怎么了? 他们心中都有所猜测,毕竟止不住的呕血和突然的昏迷,这一看就是不治之症。 这时他们突然想到了李祺已经很久不上朝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竟然是从浙东回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吗? 这对君臣可将这件事瞒的真严啊! 朱棣有些无力的挥挥手道:“朕就不留诸卿了,你们先出宫去吧。” 朱棣没再让他们保密,只剩下最后的时间了,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解缙虽然着急,可也知道自己不适合留在这里,只能之后再去拜访了。 一众人出了奉天殿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祺算是永乐朝很传奇的人了,明明跟随皇帝的时间最短,但是却迅速的跃居于靖难诸臣之上,甚至还在姚广孝之上,可以说是传奇一样的人物。 而且李祺年纪还不算是很大,他才四十多岁还不到五十岁,他理论上应该还有很多的寿命,在永乐朝发挥更大的作用,甚至在没有宰相的大明,成为事实上的宰相,实际上如今已经有很多人以宰辅来称呼他了。 可谁都想不到,他的身体竟然已经病入膏肓,眼见没有多少日子了,这实在是让人觉得荒谬至极。 李祺可是现在大明政治势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出了事,那属于他的生态位置又由谁来取代呢? “我早就该看出来的!” 解缙突然懊恼的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他陷入了懊恼之中,根本就没注意到。 解缙如今回想起来,李祺早就在做各种准备。 当初元史之事,包括后来的修史之事,李祺一点都没有参与,而是全让他解缙一人承担起来。 而后去浙东促成了和浙东文人的和解,没有深度掌控浙东文人,而是换来善意。 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都是在为他不在后的大明政治做努力,上次李祺生病就已经非常反常,可笑他竟然一直都没有察觉。 不仅仅是迟钝,还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想过这种事竟然会发生。 在这种复杂的思绪中,一群人出了宫,皇帝没让他们瞒着,他们自然要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告诉好友。 是以还不等第二日的太阳升起,李祺病重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大明官场。 甚至临安公主径自被接进了宫中,而后就留在宫中过夜没有出来的消息都传了出来,据宫中传出来的消息,李祺已经昏迷了两天还没有醒来,只能靠一些水米吊着命。 朝会上的皇帝依旧是那般威严,仿佛没有受到影响,但是每个人都能够看的出来皇帝的眼底带着微微的疲惫。 李祺实在是过于举足轻重,他身上背负着北人、浙东两大派系,若是他真的出事了,说不定刚刚建立的交流,又要开始分裂了。 况且他是天下不知多少士子的精神领袖,一位当世的圣人所拥有的分量是大多数人难以想象的。 如果将大明朝比喻成一艘船,那李祺就是其中最重的压舱石之一! 他不是大明朝的文官九巨头,以前是因为罪族的身份而不能担任五品以上的官职。 在李氏被平反后,他依旧不是九巨头,那是因为他如果担任了九巨头,那朝政就会失去平衡,其他的八大巨头完全不能和他抗衡。 所以他只能担任一个官职很低的、且没有实际行政权力的武英殿大学士,可即便如此,依靠皇帝的信重,他依旧影响了大明很多的事务,他已经是事实上的九大巨头中的第十巨头。 而且和另外九大巨头只能影响本部的事务不同,他是对整个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五府六部施加影响力。 这样一个人如果去世,那甚至将改变整个大明的格局,最明显会被改变的就是入值文渊阁的那些学士。 文渊阁是皇帝的秘书机构,可是这个位置却基本上被李祺一个人占据了,皇帝发现李祺一个人就比整个文渊阁都好用。 若是李祺去世,那文渊阁就会回到它本该有的地位,这些阁臣的地位是一定会大大提高的。 甚至有了李祺的这个榜样,会不会有另外一个李祺出现呢? 朱棣望着低眉垂目的众大臣,感受着那暗涌的潮流,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人的想法他怎么会猜不到呢? 可李祺如果真的那么好取代,那可就太小看他朱棣了! 这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个李祺了。 皇宫之内,李祺悠悠醒转,感觉胸口闷闷的,仿佛针扎一样,带着绵密的疼,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视线一转便见到妻子正在榻前趴着,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意和倦容,往日最喜艳丽的临安,脸上不施粉黛,有细细的皱纹在眼角生出。 李祺轻轻伸手过去,临安公主也不年轻了,尤其是知道他身体每况愈下以来,衰老的愈发多。 李祺一伸手一动,本就睡的极浅的临安公主立刻就醒了,见到李祺醒来,她扁了又扁嘴角,却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泪珠从手指缝中淌出,小声的发出呜咽之声,如同受伤的小兽。 “妾身去喊太医。” 说着便迅速起身往殿外而去,不多时太医走进后为李祺把脉,其实也看不了什么,只能是暂时稳住而已,照例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太医便离开了。 李祺望着临安公主轻声笑道:“娘子,叨扰陛下和皇后多日,向陛下和皇后告辞后,我们就回家吧,再不进宫了。” 临安公主听懂了李祺的意思,他怕万一死在宫中。 “我们回家。” 临安公主搀扶着李祺下床,相伴往殿外而去。 (本章完) 第94章 传承的故事 第94章 传承的故事 江北的秋风吹来了桂的清香,江潮上的浪拂尖轻巧的落在应天之中。 朝廷中有躁动的气息而作。 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消息,京城中都流传着李祺命不久矣的消息,街头巷尾的百姓仅将此当作某个嫉妒李祺之人的诅咒,痛骂后付之一笑。 可大部分官员都知道这是真事。 不少人都想去探望李祺,但是多数都被挡了回来,传出来的只有一句话,“我暂时还死不了,秋闱在即,不要误了诸考生之事。” 这句话更是让人沉默,而后感慨。 李祺这是担心那些视他为精神领袖的士子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所以故意瞒着,真有父母之爱子的爱护。 “这天下有很多人盼着我死,但亦有很多人将我放在心中,若是因我而影响了考试的状态,让这一科该中的人不中,不该中的人却中了,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直到此时,李祺依旧很是清醒,他虽然已然是举世公认的圣人,但公认不代表无人反对,公认不代表就要听从。 只不过是因为他打遍天下无敌手,那些人不敢再来撄其锋芒而已。 但只要他一死,那些人立刻就会跳出来,这就是为何要与浙东士人和解,李显穆还太年轻,处理的事太少,功绩太少,即便再有能力,声望也不够。 须知李祺使用大儒传承后,再加上后世的智慧,相当于满级出关,走到这天下人都不得不承认他无敌、承认他是圣人的地步,也用了十二年! 穿越七日震惊皇帝,穿越一月震惊朝野,穿越一年震动天下,那是神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在李祺这里,只有时间才是支撑他走向更高的、最伟大的力量。 当他越来越老,他的须发开始变白,他的弟子越来越多,他的功绩越来越多,他的威望就越来越高! 李祺的冷处理很有效果,京城中刚刚掀起的一点讨论之声,很快就被科举之事掩盖了。 秋闱在即,朝廷又突然调整了来年春闱的时间,这才是震动天下之事,整座应天府百姓的精力都放在了诸府的考生身上。 …… 秋闱前一日,在灿灿骄阳的陪伴下,一辆装饰并不如何华贵的马车驶入了国子监,李祺坐在其中,他掀起车帘,如同破开迷蒙山水的清风,出现在所有学子面前。 王艮和李显穆扶着他下车。 国子监中有种宁静的喧嚣,没有人说话,但李祺却仿佛能够听到那些士子咚咚的心跳。 “诸生可安好啊。” 李祺爽朗向所有人笑道。 这句话仿佛打破了什么寂静之所,国子监中只一瞬便由宁静转而燃烧般的喧嚣,无数道问好之声,欢呼之声萦绕在李祺耳边,由远及近,仿佛万人呼和。 王艮和李显穆在一瞬间感觉李祺的身体沉了一瞬,两人眼中带着微不可察的悲戚,用力将李祺扶住。 “明日便是秋闱之日,距离春闱亦不过三月之期,诸生可有万全之备了?” 李祺没再往堂中而去,侍者搬来一把椅子,李祺顺势坐了下去,温声道:“诸生皆是我大明的国之栋梁,未来的六部尚书、诸高官官,都会从你们之中出现。 我在这世上有些薄名声望,总想着该做些什么,是以今日来国子监叨扰,同诸位说些话,若能有一二言入诸生耳中,也算是为我大明的千秋万岁,再尽一份力。” 李祺的话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方才还喧嚣的国子监中再次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的声音在回响。 所有人都望着李祺,这位当世的圣人,满足了他们对于圣贤的所有想象,永远温和、平静、强大、富有智慧,而怀着悲悯之心! 他的眼睛很是清亮,如同武当山上甘澈的清泉,亦宽博温厚,带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稳重,说话不疾不徐,没有丝毫曾激言辩论时的激昂,如同潺潺流水。 纵然是那些不愿意臣服于李祺的学术派系,亦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位品德高尚的圣人,这是跨越一切的普世价值。 正如王安石和苏轼在政坛上是对手,可二人对对方的人品唯有敬重,甚至私交甚笃。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昭烈帝的这句话,李祺在用一生来贯彻,如果再给他二十年,他或许真能慑服天下诸派,而一统天下士林。 “这些年或许是年纪渐渐大了,颇好为人师,来到国子监前,总想着和大伙说些什么,可总也找不到一个由头。 想着不若劝学一番,可诸生已然是天下士子中的佼佼者,又何须我在这里挠挠而言呢? 想着劝诸生不要太过于紧张,可科举事关终生,诸生背负着家族的期望,紧张乃是自然之理,又如何能坐于岸上而说些风凉话呢?” 李祺缓缓说着,士子中已然有人眼眶微微湿润,“李景和待人以诚而言语真挚,故堪为天下友,能为天下师”,这句话突然出现在大部分人脑海中,唯有靠近李祺,才能感受到这句话的含金量,才能知道什么叫做良师益友。 王艮脸上满是骄傲,这就是他的老师,不仅仅是他学业上的老师,还是他为人上的老师,是他的榜样和神圣,愿为老师赴汤蹈火,而为天下先! “最终想来想去,或许说些为官之道,最是合适,这也是一种对诸生的盼望,望诸生皆能蟾宫折桂,显耀高中!” 诸学子错错落落的向李祺行礼,而后渐渐恢复了平静,重新望向李祺,圣人的为官之道,或许便是连陛下都不曾听过的,又会说些什么呢? 几乎每个人都升起了好奇之心,即便是国子监祭酒等人都不经好奇的张起了耳朵。 “官场是很黑暗的。” 李祺的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惊住了,这也是能说的吗? 尤其是从圣人的嘴里说出来! “诸生中有许多年轻人,怀着一腔热血想要做一番功业,造一份清平,将圣人所教的那些道理,在现实中一一用出,继而治国平天下,名留青史。” 李祺淡淡的讲述着,却说进了许多士子心中,“可官场不是这样,纵然你有无穷的热血也会在这里面不断地消磨,洪武朝杀了很多贪污的官吏,他们难道一开始进入官场的时候就想着贪污吗? 可时间一长,便同流合污,曰之和光同尘,为人之道。” 人群中已然有些骚动,李祺说的这些都是痛点,可却都非常的现实。 人群有一士子出列高声道:“景和公,我父亲曾是兵部一主事,因为触怒上官而含冤死去,直到当今陛下建极,才平反此案,他一生清白,可若不是陛下登基,却似乎无甚用处,倘若和光同尘,或可保存性命,请景和公解惑。” “这世上有两种好人。” 李祺环视着所有人,而后对那年轻士子温声道:“一种人性格刚烈,上可死谏于君王,下可搏命于世道,这等人乃是世之脊梁,千百年来都为人所称颂,世道人心能一次次的重铸,便是有这等人存在,你的父亲就是这种人,你不该有此疑惑,当为有这样的父亲而傲然于当世。” 那年轻士子泪眼婆娑的长揖于地。 李祺的声音有些高涨起来,“还有一种人,隐忍图谋,如后汉之王允,隐忍于董卓之前,乃至于见辱于猖枭! 这等人亦有大勇气、大智慧,事不成之前,谁知其忠奸乎? 一旦事真不成,便是千古骂名,乃至于遗臭万年。 对这等人来说,纵千夫之所指,亦面不改色,为何,其心如铁,光明于其中,而道存天矣!” 李祺此言说罢,众士子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可紧接着李祺的话就让众人又愣住了,“可想要做个好人是很难的,有时候你总是会迫不得已的做些事情,没有人能爱惜羽毛,一直一尘不染,大多数都会死于道中。” 众士子只觉脑子都要炸开了,李祺刚大大赞扬了两种好人,转头就说这条路很难活着。 是啊。 这条路若是真的那么简单,那普天之下到处都是那等名臣了。 “总有人迫于时势要做些违背良心的错事,可人绝不能自甘堕落,而真的以为自己已然无救,继而真的便沉于黑暗。 越是在黑暗的境地中,越是要坚定自己的信念,你生来就要做些大事,你和那些披着人皮的禽兽不同,在你的内心中,依旧有良心和理想。 那些在你们现在胸腔中跳动的那颗心,纵然经历了千百风尘,可它依旧是鲜活的,是如血般鲜艳的赤色,只有它还在,你便永远都是年轻时那个志在清平天下的少年郎!” 李祺话音落下,国子监中已然是寂静一片,唯有自轻柔而渐渐散来的风,带着秦淮河上的脂粉香,带着已然盛放的桂香,萦绕在鼻翼之间。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国子监中心学门徒实在不少,纵然不是心学门徒也都知晓这句极其震撼人心的言语,以及善恶四句之教。 “正是此言!” 李祺往四周拱手,“今日静极思动叨扰诸生,明日开考,祝诸生俱能高中,日后造福一方。” 说罢在王艮和李显穆的搀扶下重新上了马车。 谆谆教诲言犹在耳,却见李祺已然要离开这里,诸生顿时纷纷上前,无数人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听见李祺最后道一声,“言尽于此,今日当散去。” 虽是不舍,可诸生还是纷纷让开了通路。 “景和公,乡试后的鹿鸣宴您会来吗?” “或许吧。” 余音袅袅。 有位圣人,轻飘飘的来了,又轻飘飘的走,不带走什么,只留下些许言语。 (本章完) 第95章 真是亲父子啊 第95章 真是亲父子啊 应天府乡试是如此的波澜不惊。 反而是李祺在国子监的那一番话,引起了一阵讨论的热潮,这番话自然传到了朱棣耳中,至于五府六部官吏更是众所皆知,不同人对此反应各不相同。 据说皇帝沉默了许久,并没有对这番话发表意见,太子亦是沉默了许久,最后对左右感慨道:“真国士谋国之言也!” 最让人好奇的自然是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官员会怎么想,他们心中可曾海怀着良心和理想,还是彻底沉于黑暗之中。 有人破防,在沉沉暗处呵斥,荒谬之言,人当始终光明磊落,可他或许没听过一句话,轻言大义者,必临阵变节。 有人沉默,或许是触动了心弦,开始审视内心,当今可称得上是明君在世了,可天下难道就没有不平之事了吗? 若真是如此,李祺怎么会说出官场黑暗呢? 在那距离京城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其中有多少阴暗丛生?其中有多少硕鼠在吞噬朝廷? 没有人知道,却不代表不存在,只是还不曾查到罢了。 …… 乡试波澜不惊的结束,黄淮等一干人开始阅卷,有些试卷需要斟酌,有些则只看一眼就直接评为最上等。 在阅完所有试卷后,黄淮指着那张被所有人都评为上上等的卷子,欣然道:“这张卷子为解元,想必诸位都没有意见吧?” 众考官齐声应是。 揭开糊名一看,几乎所有人脸上皆是“果然如此”的神情。 那赫然是李显穆的试卷! 秋闱又称之为桂榜,因为放榜之时恰逢满城飘满桂香时,放榜之日人潮汹涌,在人潮之后,临安公主府的马车静静停着,不时有视线扫过来。 “李显穆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解元!” 当放榜的官差将桂榜张贴上后,那高挂于第一的,正是李显穆,而后官差又将乡试前三名的试卷全部张贴出来,供众考生阅读,这亦是为了堵悠悠之口,乃是防科举舞弊的手段之一。 “景和公的弟子王艮曾经也是应天府解元吧?那明年的春闱这师兄弟岂不是要同台竞技了?” “不知道谁能高中会元乃至于状元呢?” 王艮的才名早已播散于京中,是会元的最有力争夺者,李显穆后来者居上,其文浩瀚如汪洋,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中正平和,有若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之态。 “若这二人争锋,那便是李显穆。” 说话的人穿着国子监生的服饰,让他的话多了几分说服力。 那辆来自临安公主府的马车似乎想要悄无声息的离开,可它本就是金字招牌,恍若有光在其上流转,如何能在当世隐匿呢? 今科的应天府解元李显穆就在那辆马车中吗? 无论是中举的,还是落榜的,皆带着深深的感慨,真是好命啊,竟能生于圣人的门庭之中。 马车上不仅仅有李显穆,王艮也在这里,师兄弟二人对坐于车厢两侧,望着外间的道道人影,王艮突然问道:“师弟,当看到这世上之人对你的误解时,你偶尔会有惆怅吗?” “何等误解?” “说你这一身本领皆因老师,说你这一身才学皆因父亲是圣人,而抹杀你的努力。” “本就如此,何来误解?” 王艮一愣,李显穆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深深的平静,“我这一身骨血、智慧、天赋、才情,皆是父亲赐给我的,我本就因为是父亲的儿子,才有了现在的一切,为何要惆怅。” “真不愧是李显穆,有圣人之姿。” 王艮感慨了一句,而后神情复杂的问道:“古来像你这样的出身,难免会被人同父祖辈比较,稍有不慎便是虎父犬子。 后人总是盼望着能够超越祖宗,而大彰于世,可老师是圣人,你几乎是难以越过老师的。 纵然日后你取得了难以想象的成就,亦会被人认为是理所应当,甚至将其归于父祖之功之德,你也不在意吗?” “亦是事实!” 李显穆斩钉截铁道:“父亲从小就说他是我的脚下石、青云梯,要扶我入青天,叩天关,去看那些他看不到的风景,做他也不曾做到的事,让我显耀当世!” 王艮深深震撼于李显穆之言,父母之爱子,则为计深远,这世上总有父母为人孩子牺牲良多,王艮亦是如此,他出生贫寒很小就失去了父亲,是母亲宋氏把他培养长大,所以他知道这便是父母之爱子。 可又大不同! 因为如他母亲这样的寡母,世上良多,将儿子供养出来是这世道之举。 可老师身负惊世的大才,却甘愿如此,如何能不令人震惊呢? 更让王艮震惊的却是李显穆之言—— “可那不是我所想要的! 我从不曾想过超越父亲,我从小就敬仰父亲,以父亲为神圣,以父亲为天地,我努力的向着父亲靠近,不是为了超越父亲,而是要将父亲抬举的更高。 父亲说他是我的踏脚石、青云梯,我不认为一直如此,终有一日,我会把父亲高高举起,我每向上一步,天下人每看到我一眼,便能看到比我更高的那位圣人! 是以我将锐意向前,无论艰难险阻,亦或深沉黑暗,我只一力劈开!” 真是亲父子啊! 王艮震撼之余感慨着,真是太过于相像的两父子,他这样感慨着却又有一种本就该如此的感觉,因为老师就是这样一个能够让人全身心爱戴的圣人。 他才跟随在老师身边多少年,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他的师弟从小就被老师带在身边言传身教,有如今之思,不正合常理吗? 王艮肃然道:“为老师传道之事,前些年便由为兄来做吧。” 李显穆还太小,无论是官场中,还是士林中,年龄永远是他绕不过去的一道坎,这已经不是汉唐那种贵族时代。 宋明的文官体系很看重年龄,太年轻就是有功也升不上去,所以才会有张居正那种太年轻而被黜落的事情发生。 王艮则不同,他是洪武元年出生的,现在已经三十五岁,比李显穆大了二十三岁,完全不是一代人了,他早在洪武年间就高中解元,素有才名,而后被方孝孺等人打压才落榜,是以他资历很足。 待今科春闱高中一鼎甲后,声望就会愈隆,再凭借李祺亲传弟子的身份,有解缙、陈英等人的扶持,大概很快就能接触最核心的朝事,甚至三年之内入值文渊阁也未必不可能。 他的年龄、资望、才学,在李祺去世后扛起心学大旗是最合适的,待李显穆年龄、资历成长起来,才交接传承,心学便能无忧传播许多年。 李显穆点了点头,认可王艮说的话,“师兄天纵之姿,不过是时运不济,才蹉跎了多年,今科高中,必然一飞冲天,使天下皆知王敬止之名。” “时运不济吗?” 王艮呢喃着,“我倒是觉得时运对我太好了,蹉跎数年所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太多了。” 吱…… 马车停了下来,李显穆掀开一看已经到公主府了,二人下车后便听到街头巷尾之处,处处皆是喧闹之声,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心知是差役正往众士子所在报喜,稍后怕是亦会有差人往公主府报喜,到时自然有府中管事接待。 二人没再关注此事,直往府中而入,一入院中便见得到处都是喜气洋洋,来往的下人皆上前道喜,便知道这是高中解元的消息已经传入了府中。 李显穆散了些钱财后便往父亲所在的院落而去,入了院中便见到桂树之下,父亲正躺在摇椅之上,微微小憩,应天这时节倒是不冷,恰是最舒服适宜的时日,不过到底是病痛在身,身上披着条毯子以防止风寒,间或有桂落下,沁香扑鼻。 二人顿时放慢了脚步声,李祺比起前些时日又清减了不少,脸颊已然有些掩饰不住的瘦削,近日来时不时便有精力不济之感,此刻睡在树下,颇有几分安详之意,临安公主坐在旁边读着书,侍女在一侧不时轻摇羽扇,亦或轻轻将落在脸上的桂瓣捡起。 李祺睡眠极浅,好似听到了李显穆二人进来,眼睑微微颤动幽幽醒来,纵然刚刚睡了一觉,亦觉疲累,他不似病重,倒像是在短时间内感受衰老。 纵然是他亦颇为感慨,人苍老后面对着渐渐失去的身体机能,的确是会生出恐惧之意,怪不得那些古代的皇帝,都会去寻求长生不老药。 “父亲,儿子中了解元。” 李显穆蹲在李祺身边,轻声道。 “真好。” 李祺摸摸李显穆的头,就像是小时候一样,“为父会坚持到你中状元,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李显穆瞬间泪如雨下,哽咽道:“父亲,父亲,您为何总是为儿子想呢? 儿子只想让您健康,而不是一切都为了儿子。” “傻孩子。” 李祺摸摸李显穆,温声道:“你知道吗?人这一生会死亡三次。 第一次是生命的逝去,第二次是举行葬礼,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不在了,他的一切社会关系都死去了,第三次则是被彻底的遗忘,那也是最后一次死亡,你身体里流着为父的血,你就是为父活在这个世上的证明。” 临安公主暗自垂泪。 王艮心中再次升起了方才的感慨,真是亲父子啊。 微风抚动,又有一片桂落下,恰好落在了李祺的嘴里,李祺顺嘴嚼了起来,还吐槽道:“这桂闻着香,怎么会有一股血腥味的?” 鲜血? 几人惊骇望过,只见潺潺鲜血自李祺嘴角滑落,李祺已然再次沉入黑暗。 (本章完) 第96章 总是要道别的 第96章 总是要道别的 这一次李祺醒来的时间变得很是漫长。 秋闱已然结束。 鹿鸣宴上,不仅李祺没来,今科解元李显穆也没来,这不同寻常的一幕顿时让人心生不妙之意。 因着秋闱已然结束,诸师长也不再瞒着诸生,便将李祺的身体情况纷纷说了出去。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在无数士子心中炸响。 李显穆以李祺为天地神明,这等感情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够比拟,可这世上视李祺为尊师的不知凡几,无数的拜帖纷然而至,所有人都想要拜访李祺,因为谁都不知道下一次见到李祺他是否还在这世上。 这一次的李祺纵然是醒来,可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见外客,每一次从昏迷中醒来,都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身体状况,上一次他去国子监,便是修养了好些时日,才有精力去一趟。 诸士子翘首以盼的希望能够再见到李祺,哪怕不能单独见到,也希望能够一起再见一次,可公主府一直不给准信,只能继续等待。 直到时间进入了十月,才终于传出消息,说在春闱前,李祺会再同诸今科参加会试的举人相见一次。 做出这个决定的人自然是李祺,临安公主是不赞同的。 “你的身体怎么能再往外而走呢,若是你出去了再回不来又该怎么办呢? 纵然势不可挽回,可能多拖一日,我总是希望你能多陪一日。” 生人便是如此,有诸多的遗憾,总是希望亲人能够多留一日,哪怕是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李祺很是理解,他曾经经历过丧父之痛,临终前都不曾说一句话,每每想起都只觉甚是遗憾,乃至于念念不忘。 “娘子,为夫不出去,就在公主府前的大街上,不去国子监了,这些士子总还是要见见的。 我这十二年,没做什么大事,眼看着天下有诸多乱象,没能改变,只养出了这一身声望,能在诸士子中卓越而显耀。 大明总是要依靠文官来治国的,这些士子都是未来大明的希望,我每见这些士子一次,或许未来就能多影响一个人,让天下多一个君子,多一个好官。” “你总是有这样的道理,倒是显得我不懂事。” “娘子是最好的公主,是命妇中的典范,能与你执手,是我的幸运。” 临安公主最终总是会同意他的话,这番话是李祺心中之言,和临安公主相伴这十二年,他很幸福。 “我去看看药有没有煎好。” 临安公主匆匆走出去,刚刚走出屋中,眼泪便潺潺流下,流放时她都不曾哭过这么多次,她根本不想哭的,以免李祺看到心情不好,所以只能躲出来。 李祺望着纹满祥云的屋顶,环视着屋中古朴中带着奢华的陈设,那些幕布垂帘上,带着浓浓的草药味,这一年来日日服药,已然是浸入其中了。 “我死亡会是怎样的场景呢?” 李祺突然想到了这幅场景,他是真的不知道死后会是如何,这毕竟不是电脑游戏,没有一个人操纵家族。 “降神香应当是能够唤出我,可若是没有降神香呢?会是沉睡于无尽的黑暗吗?会是直面传说中的生死之间的无穷大恐怖吗?” 李祺突然轻声笑出声来,“何其有幸,竟能知晓生死之间,到底有什么东西!” 常言说,人死如灯灭! 生死之间并没有什么东西,因为没有人能脚踏生死二界,生与死之间就连一个刹那的间隙都插不进去,可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李祺将成为这个不生不死、既生又死的人! 公主府依旧如同往日,时间缓缓向前。 这时日之中,诸省考中的举人已经逐渐赴京而来,离得近的刚到京城就听到了李祺已然是垂垂之状,有人如丧考妣,有人则欣然却不敢表现出来,离得远些的北方学子在路上时便听到了京中传出的风声,根本不敢相信,匆匆进京后,却发现是真的,一时之间颇有恍惚之意。 好在他们还能见到李祺一面,算是了了一桩遗憾,这是第一面,大概率也是最后一面。 李祺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是所有亲朋好友都知晓之事,这种情况下,公主府自然是不能随便去,以免打扰到李祺修养。 但作为亲朋好友,总还是要道别,不可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所以解缙等人都向公主府送上拜帖,看李祺什么时候有时间,能和他们见面。 世人皆知晓解缙、陈英和李祺的关系好,但这些年下来,又何止这二人呢? 入值文渊阁,担任应天府乡试和会试主考官的黄淮,亦是极其聪明的人,很多事情慢慢就想通猜测出来,无论出于何等原因,他总是要来拜访一番的。 黄淮走进里屋瞧见李祺时,是愣了片刻的,因为眼见的李祺和他印象中的那个人,已然大相径庭。 他对李祺绝大多数印象都是当初的浙东大会,那时的李祺就如同传说中的那样,横压一世,让浙东绝望又充满希望,从那时起,他对李祺就有一种恐惧,仿佛天然就矮了一头。 直到皇帝突然让他担任会试主考官,他才觉得黑暗的夜空突然被撕开,有耀眼夺目的光照下来,前途一片光明,而后他知道了这是李祺所提议。 此刻屋中只有他和李祺,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景和公,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祺闻言顿时笑出声来,他知道黄淮为什么这么问,他盯着黄淮看了许久,而后才缓缓说道:“我只是想让天下变得更好一点的普通人而已。” “如果您是普通人,那大明已经建成三代之治了。” “既然如此,你便称我为圣人吧。” 李祺从善如流,黄淮直接又愣住了,他没想到李祺竟然直接改口。 回过神来他才无奈中带着笑道:“原来您是个不拘小节的真人,真是和典籍中所记载的圣人一模一样。” “可惜一个圣人是改变不了太多东西的,与其追求一个圣人,不如让每一个士子变成君子,你任重而道远啊。” 李祺望着黄淮,“我不知道浙东未来会走向何方,可大势不变的话,待我死后,必然会生出些异动,这是自然之理。 可你总要尽些责任,将范围限制住,不要搞出太大的事情来,若是做不到的话,未来的浙东依旧会遭难,我的弟子和儿子,都是不一般的人,将会继承我的遗志。” 黄淮闻言顿时凛然,李祺说这番话的意思很简单,黄淮现在是浙东士林中的翘楚,该要尽些约束的责任,至于完全约束,那很难,因为这本质上是明朝对浙东征税比较重而导致的,这一点不改变,江南士人就注定会有离心之意。 可同样是离心,那程度也是完全不同的,至少不能在朝廷中造成太大的对抗,现在还不是党争激烈的中后期,完全能够限制住。 黄淮立刻保证道:“景和公,当初在浙东大会上,您所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里,我一定会尽力的约束门生,促进南北合流之事,这是天下大势,我都明白。” 李祺笑道:“我正是知道你是个不囿于南北之分的人,才助你一臂之力,若是你真能实现今日所允诺的,日后未必没有更大的富贵。” 李祺又问起浙东近日士子的情况,黄淮一一告知李祺,稍倾,黄淮轻手轻脚的退出屋中,他身上已然沾染了草药之味,轻叹一口气,他知道这便是此生可能最后一次见到李祺了。 黄淮离开后,李祺心中又盘算了一下当今的浙东情况,仅仅依靠黄淮肯定是压不住的,但想要全部压住,本来也很不现实,江南士子现在之所以老实,是因为有他在,他个人的威望实在是太高了。 在人间当世,他的声望几乎走到顶了,高达98! 这么说吧,这个声望在真实明朝历史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即便是王阳明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高。 至于皇帝就更不可能。 李祺能有这个声望,属于机缘巧合,首先他真正有大仇的政敌都没了,其次他虽然是北人领袖,但在和浙东和解之后,他在南人中,从敌对变成了至少中立,只有一些蝇营狗苟之人还在厌恶他。 再其次,他实际上没有掌控权力,他反而没有很多政敌,这也算是一件颇为讽刺的事情。 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 他只是精神领袖,却不是政治领袖,所以他在官场士林的声望都很高。 他在民间的声望也非常高,因为他那个公侯冢子一朝落难而后悟道的故事,流传度实在是太广了,甚至已经有类似于三字经那样的顺口溜和童谣出来了。 至于话本故事中,更是屡见不鲜,这等传奇故事,造成流传度极广。 皇室又对他信任,在不遗余力的推他,于是才造就了现在的这个他,如果想要超越他,那估计只有汉光武帝那种再造山河才行了。 如今李氏家族声望有70,这其中有30都是他作为家主带来的,真正李氏作为一个家族的声望,就只有40,而这40的声望,其中还有一大半是因为“李圣人的家族”这个标签。 如果后面李氏没有人才出世,这个标签带来的声望就会逐渐减弱,直到彻底没用。 比如曲阜的孔氏,虽然是孔圣人的后裔,真正的千年世家,但他们的声望大概只有70左右,就是因为除了血脉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过李祺预估,随着李显穆也明耀当世,单纯李氏的声望应该能够涨到60,在明朝这个历史时期,这个声望已经非常了不得,算是最顶级的士大夫家族。 这声望只要不得罪当权者,吃一两代都不成问题,到了60之后增长起来就太慢了,毕竟这是明朝,已经没有汉唐时期那种世家门阀生存的土壤了。 李显穆见到黄淮离开,便从外间走进来。 “穆儿,黄淮以后可能会是你的盟友,日后若是江南有异动,可以让黄淮帮你。” 李显穆一直都知道父亲对江南士族抱有警惕心,这种警惕心的存在原因很简单,就是江南经济实力和文化实力太强了。 如果把整个大明比作一个人,那京城就是头脑,而江南就像是心脏,要给这个人全身供血,维持人的生命,一旦江南不配合,那整个人的生命都要出问题。 但仅仅要江南也不行,其他诸生就像是四肢、肝胆、脾胃,各有各的作用,任何一个部分想要分裂单干都不行,北方自然是不想单干的,因为穷,而富裕的江南就时时刻刻都有这种心思,所以一定要压住才行。 在李显穆的记忆中,父亲曾经给他说过很多大明朝亟待解决的问题,但其中只有江南是一次次的重新述说,每一次都非常的凝重。 除了江南之外,父亲只有偶尔看着大明江山一统舆图时,才会指着西域说,这里是我汉唐旧疆,曾经有千里佛国,有汉家衣裳,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如果大明不能收回此地,这将是他终生的憾事。 李显穆不知道为何父亲这么在意西域,在汉人的历史上,西域一直都是用来对付北边草原上的工具。 只有唐朝才真正将西域当作国土。 可实际上那里已经丢失六百年了,那片土地对于大明百姓无比陌生,根本就不在意,大概朝廷也没有耗费兵力收回的心思,大明更在乎辽东、河套、云南,乃至于安南。 李祺的心事又如何与人说呢? 他曾经生活在一个昌盛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中,西域是国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早已深入人心! 他曾经在美丽的伊犁草原上守卫点亮万家灯火。 那里的人说着普通话,大量汉人生活在那里,让李祺接受西域不再国土之内,怎么可能呢? 可李祺知道不能急躁,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待民族主义再发酵一下,终有一日西域会回到中原的怀抱,再不分离! (本章完) 第97章 浪花淘尽英雄 第97章 浪淘尽英雄 冬月之时,曾飘满桂之香的应天,诸凋落,公主府中亦落了一地的枯败,唯有点株小菊还点着最后的生机意趣。 有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公主府,没有拜帖,进府时亦不太客气,鼻孔朝天,横冲直撞。 汉王朱高煦。 身着王服,腰缠玉带,王冠横陈,脚踏犀靴,顾盼之间,甚有威严。 他带着些蛮横意气闯进府中,一路上的小厮和丫鬟自然不敢真的拦着这位身着王服的亲王,只能一边苦劝,一边一溜烟的去禀告公主。 在前堂的台阶下,朱高煦住了脚,因为李显穆扶着临安长公主自堂中走出。 临安公主亦是正装华服,作为当今的长公主,光是华贵的东珠就有十几颗缀在服上,气势丝毫不逊色朱高煦。 她面下隐着怒意,居高临下望着朱高煦,声线带冷隐含怒意厉声道:“汉王殿下,本宫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你不经通传,便直入府中,不知是何意? 你这般无礼,皇兄可知晓吗?” 朱高煦闻言并不是不慌,他一向如此,纵然在皇帝面前也很肆意,何况是长公主面前。 他扫视着府中,而后目光落在李显穆的脸上,神情微凝。 李显穆轻轻皱眉,因为他竟然琢磨不透这位汉王的神情有何用意,没有恶意,亦没有善意。 朱高煦收回视线后,向着临安拱拱手,“高煦见过姑姑,听闻姑父病重,孤身为侄儿,亦为国家亲王,岂能不尊亲亲之道,不来探望一番? 冒昧前来,还望姑姑见谅。” 状虽随意,可礼数是不缺的,临安亦不好直接发作,况且这毕竟是汉王,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实在不必无端树敌。 可让朱高煦贸然去见李祺亦是不妥,双方之间本无交情,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呢? 于是强压下怒气,婉拒道:“汉王殿下,驸马病重,禁不起折腾,汉王殿下还请回吧。” 朱高煦闻言眉头一挑,他今日是一定要见到李祺的,临安公主还拦不住他。 “姑姑,岂能折侄儿的亲亲之意呢?难不成姑姑是瞧不上侄儿不成?” 临安公主眉头深深皱起,眼见朱高煦来者不善,有些进退维谷之际,便听到有急切的脚步往这边来。 几人转头看去,便见到太子朱高炽正扶着腰带喘着粗气往这边来,他本就肥胖,又来的颇急,脸上汗津津的,带着潮红之色,身边则是温婉柔美的太子妃张氏和虽小却颇英武的长子朱瞻基,二人亦是气喘吁吁。 朱高炽扶着玉带站稳,一见汉王还在前堂没有入后院,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还好来的及时。 朱高炽是在东宫时得到消息说汉王往临安公主府去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有时候很疯,没什么脑子,现在李祺身体又不好,生怕闹出事来不好收拾,是以连忙往这边紧赶慢赶,好在是赶上了。 他先上前拜见了临安公主,还不待说话,汉王已然带着丝阴阳怪气道:“大哥可真是生怕来晚,怪不得能当太子,我就只配做汉王,这等本事,真是学不来。” 堂前顿时一静,太子妃张氏紧紧攥住儿子的手,微微垂下眼帘,朱瞻基满脸怒意,却被母亲拉住,临安公主眉头皱的更深,想到了李祺曾说过了夺嫡之争,李显穆面无表情,扶着母亲如同神像护卫。 朱高炽被弟弟这般挑衅,却丝毫不生气,依旧如弥勒佛般,轻笑道:“姑父病重,做侄儿的当然要来看望,二弟能想到这点,着实是成长了许多,父皇若是知晓,亦会欣慰,只是应该招呼兄弟一起,岂能一人专美于前呢? 不若在此稍等一会儿,三弟差不多也要到了。” “你……” 朱高煦想要生气,可却无处可发,被这一番绵里藏针的话堵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愤愤的冷哼一声,冷着脸站在那里,负手望天,一幅冷酷桀骜之相。 临安公主感激的向朱高炽颔首,朱高炽不动声色的微微点头回应,示意临安公主不必担忧。 不多一会儿赵王朱高燧的车架也到了,他本来不想来的,毕竟他和李祺一点都不熟,可太子亲自派人去找他探望长辈,他也不好推脱,只能走一趟。 三兄弟到齐后,临安公主也不好再拦着,便带着三人往李祺病舍而去,没想到在屋门前时,朱高煦突然对众人说道:“姑姑、太子,弟弟想单独和姑父说番话,不知可否?” 朱高炽顿时有些为难,李祺现在病重,虽然朱高煦不可能做什么,但万一呢? 临安公主自然当即就要反对,要知道朱高煦丢掉太子之位,和李祺关系很大,这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进去,刚要说话却被李显穆拽住。 李显穆上前一步,平静道:“汉王殿下,让微臣随您一起进去吧,父亲身体不好,还需要人侍奉。” 朱高煦见临安公主和太子那副防备他的模样,顿时嗤笑一声,“可以。” 这下再没有拦着汉王的道理,李显穆先进去禀告,而后出来跟在朱高煦身边往里面走去,一走进屋中,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朱高煦挥了挥手,似乎有些不适,屋中其实颇为明亮,可他却有一种深深压抑之感,心绪翻涌。 待转过屏风,朱高煦一眼便见到了李祺,他曾经以为自己见到李祺时,必然要开口嘲讽以泄心中抑郁之气,可他错了,见到李祺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国家之士,圣贤之尊,如何成了这幅模样?” 窗棂透过的丝光落在李祺脸上,在光下他的肌肤仿佛透明起来,发梢已经带上了枯黄白涩,若非身上依旧带着睥睨之气,朱高煦几乎要认不出他来。 李祺被李显穆扶着坐起,对汉王朱高煦之问,轻笑道:“因为死亡便是将生前的一切都还给这世道,任你生前如何风华绝代,最终不过一抔黄土而已。” 朱高煦沉默了一瞬,而后大马金刀的坐在桌边椅子上,还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姑父认为孤为何要来探望你?” “想来是有些问题想要问臣。” “姑父竟然不觉得,孤是乘着你病重,来一泄心中郁气,甚至存了要气死你的心吗?” “殿下没有那么无聊。” 朱高煦闻言冷笑道,“方才在院中时,孤的兄弟和姑姑,可是对孤防备的很,生怕孤做出什么事了,临了竟然是姑父愿意相信孤。 圣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姑父圣智天成,不若再猜猜孤要问什么?” 李祺虚弱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丝笑意,“殿下想问臣为何要向陛下举荐太子。” 咔嚓! 朱高煦手中的瓷杯竟然硬生生被他捏出了一道裂痕,眼见就要彻底碎掉,纵然是李祺也不由一凝,真不愧是在靖难之役时数次开无双救朱棣的绝世猛将! 如果按照系统数据划分的话,朱高煦的个人武力怕是在95以上了。 朱高煦一字一句道:“如果是寻常酸儒,他们向父皇举荐大哥,说什么嫡长子之论,孤尚且还能理解,可孤虽然和姑父接触不多,也知道你不拘小节,不囿于时势,父皇说你是天下一等一的贤人,我不明白,你为何也要支持大哥,难道仅仅因为当初建文年间时,他来找你读过几次书吗?” 李显穆神色微动,朱高煦的这番话中有浓浓的不解,带着极致的不甘,在朱高煦看来,若不是李祺这个深受父皇信任的重臣开口,太子之位不一定就会落在他大哥头上。 “因为嫡长子继承制确实好,贤与不贤,很难辨别,可嫡长是否,便能看出。” 李祺很是平静的说道,“汉王殿下是因为自己身为嫡次子而反对呢?还是真的反对嫡长子呢?” 朱高煦被噎了一下,陡然声音有些激越起来,“可姑父一向最是推崇唐太宗李世民,并且多次勉励父皇学习,为何到了选择太子之时,却一改常态,若姑父生在唐初,难道也要支持李建成,而摒弃太宗和贞观吗? 身为嫡长便要夺走一切,这是什么道理?!” “儿子应该继承父亲的一切,这是道理;妻子应当只为丈夫一人生育子嗣,这是道理;这些道理并不是从远古时期就存在的,而是圣人们定下的,嫡长子继承,亦是圣人所定。” “择其贤者而从之!这亦是圣人的道理!太宗之贤,胜过建成嫡长,而今……” “殿下!” 李祺神情依旧是那么平静,可声音却陡然提高了些许,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厉色,虽然因身体缘故而虚弱,却依旧不曾有丝毫动摇,“择其贤者而从之确实是道理,可建成之不贤,与太宗之贤,很容易就能分辨,而今殿下贤否?太子贤否?亦或不贤,谁来辨认? 况且建成多次谋害、攻讦太宗,太子可曾谋害、攻讦过殿下吗? 殿下屡屡以太宗自比,而将太子称作建成,已然是不智之举!” 朱高煦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李祺的话很简单,你朱高煦确实还不错,还比起太宗远远不如,你的兄长也比建成要强,而且他道德也没有丝毫问题,从来都没有害过你。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将朱高煦心中的不甘和不公刺破之后,他便亦无话可说了,强词夺理又有何用,本就是求一个公道而来。 “可这不公平。” 朱高煦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愤然道:“靖难之役,我的功劳堪为第一,若是没有我,靖难之役早就不知道输了多少次,甚至父皇都不知道有几次身死,而大哥只不过是坐享其成,他凭什么能够坐上皇位,而我却要做这个该死的汉王!” 见李祺不说话,朱高煦立刻振奋起来,“你也觉得孤说的有道理对吧,孤有大功于社稷,可却得不到应有的……” “不够!” 不等朱高煦说完,李祺已然打断了他,朱高煦茫然的望向李祺,什么不够? 还不等他问,便见到李祺直直的盯着他,漠然出声道:“唐太宗李世民在唐朝开国期间,亲自指挥了决定唐朝兴衰的十九场大规模战役,总计为1败2平16胜。 其中平定薛举,平定刘武周、宋金刚,擒窦建德、王世充,败刘黑闼,退突厥,这五场战役任何一场输了,唐朝将不存,而当时唐朝诸将皆不能成,是以后世称唐太宗开国,汉王殿下呢?” 朱高煦瞠目结舌,原来不够是功劳不够,他非常想要反驳,可事实就摆在那里,在靖难期间,他甚至没有做过统帅单独领兵,唯一的主帅只有他的父皇,唐太宗若是皓月,他只是萤火而已! 他沉默了良久,突然嗤笑了一声。 “孤真是愚蠢,怎么会想着和姑父你辩论呢?姑父辩才无双,就连那些专精此道的人,都不可及,何况我这一介武夫呢?在姑父面前争论这些,真是献丑。” 这话能听出来是真心实意的称赞李祺,可又带着一丝讥讽,却不知这丝讥讽是冲着何人。 “殿下在靖难诸将中,功居第一,又有这一身盖世的勇武,若汲汲于封地,的确是心有不甘,今日既然来了这里,便是你我之间的缘法,今日有一言相劝,若有朝一日殿下想通了,不再盯着那个位置了,不妨自流于中原之外,往南两千里,亦有沃土,称孤道寡,倒也快活。” 朱高煦听着此言,嘴角讥讽之色愈浓,他豁然站起身,对李祺说道:“姑父,今日虽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可却让我想通了另外一件事。 往日里都是你教导别人,今日侄儿亦有一句教姑父,千难万险,只一往无前,管它生死祸福! 在白河沟时,我便是这样冒着锋矢,突入万军之中,救出父皇,而有这天下的! 告辞!” 说完便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李显穆低声道:“父亲,汉王桀骜不逊,又得陛下宠爱,不会听从你之言的。” “是吗?” 李祺却知朱高煦乃是色厉内荏的人,现在不听不代表日后不听,不过随手种下一颗种子罢了。 况且,李祺目光落在李显穆身上,带着幽深之意,“今日这番言语不过是让他日后尽量少针对一下你们罢了,夺嫡之事,哪里是能这么简单的寥寥几语就终结的呢?” 李显穆垂首。 外间朱高煦走出去后,只向众人拱了拱手,没说什么便直接走了。 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赵王朱高燧亦跟着走了,本也无人在意他。 兄弟二人一直走出府外,赵王才阴恻恻问道:“二哥,方才你和李祺说了什么?” 汉王负手,回想起李祺最后的一番话,短暂沉默后冷然道:“只不过是些无用之语,只是让我下定决心要放手一搏了。” 他最后回身望了公主府的牌匾一眼,世人皆说你李祺无言不中,可你既然这般不看好我能成事,我便偏偏要斗上一斗! 赵王眼底闪过一丝喜意,他用脚底都能猜到汉王去说了些什么,还真的以为汉王被李祺三言两语劝住了,毕竟李祺最是擅长说服人。 不提这兄弟二人,临安公主和朱高炽一家连忙走进屋中,见到李祺果然无碍后,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朱高炽向前行了几步,眼眶已然通红,隐隐之间已然有泪珠晶莹,太子妃有些震惊,她很清楚自己的夫君,内里是个极坚韧的性子,只在很少人面前才会流露真实的情感。 李祺笑着说道:“太子殿下看着康健了些许,这是大明的福气。” 朱高炽声音中已然带上了丝哽咽道:“高炽早就该来探望姑父,却不忍见到这幅景象,一切仿佛只在梦中,高炽与姑父相识年月不久,却生孺慕之情,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如何便走到了这般境地,此情此景,实不知所言了。” 临安公主闻言一阵黯然,是啊,人到了最后,还能说些什么呢? 无非是些安慰之语,可这等言语是安慰临终之人的,还是安慰生人的呢? “姑父为大明天下操碎了心,可二弟却不懂事,方才二弟若是说了些不恰当之语,我代他向姑父赔罪,万望姑父不要放在心上。” 朱高炽有愤然,亦有悲切,对朱高煦升起了几丝怨怼之心。 “太子殿下不必如此,汉王殿下只是有些愤然不甘之语,倒是太子殿下需要小心了,风波才刚刚起帆。 显穆我是不担心的,倒是芳儿和茂儿,资质有些平庸,若是有朝一日不慎牵连,还望太子殿下照顾一二,就算是不负你我间的情谊了。” 历史上对这段夺嫡的历史没怎么描写,但朱高炽的东宫属官黄淮、杨溥和金问都被关在诏狱十年,解缙等人更是直接死在永乐年间,其中激烈可想而知。 一直到朱高炽登基,这些人才从牢狱中被释放,官复原职,继而一个个高升九卿,一直活跃到堡宗正统年间,解缙这种早就死去的,也都被平反,若是这十年撑不住,那便万事皆休了。 屋中众人纷纷脸色微变,纵然早知汉王狼子野心,却没想到在李祺面前也敢如此猖狂放言,当真是无所顾忌了。 再一听李祺之言,更是有种世事无常之感,似是李祺这等人,纵横当世,只有别人避他的份,岂有他担忧之理? 若非临终再不能卫翼家亲,又岂会将家事托付? 李祺早已算准了大概,可人适当势弱本就是生存之道,为儿子们再加一层保险又何乐而不为呢? 之后皇帝若来,他还要再往皇帝那里再要一道保险。 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朱高炽当即应承道:“姑父放心,三位表弟我都会照看,至少不让他们有性命之忧。” 李祺知道,在君主专制之下,很多时候能保住性命已经很不容易,唐朝时,李世民都不曾保下刘文静的性命。 他和朱高炽间却没有更多的话了,该说的话,曾经便早已说尽,人情自在心中,挟恩图报只有怨恨,人和人之间,留下些余韵,岂不是更让人留恋和遐想,那些念念不忘的白月光,不正是因为那一条不曾走过的道路,有无限的可能吗? 当今陛下的三位皇子,太子殿下和两位亲王前后离开了临安公主府,引来了京中无数人的遐想,许多的流言和揣测从这其中传出,而更多的则是对于李祺身体如何的猜测。 这些猜测如何那纷飞的,飘飘扬扬的落在每个人心间,时间已经悠悠进入了十二月,纵然是应天坐落在南方,也已然开始寒意森森,况且这几年的应天格外冷,仿佛自靖难后,便有北境的寒霜被携来! 自朱高炽等人离开后,李祺就陷入了忽睡忽醒的状态中,直到他的状态彻底稳定下来,已经是十二月的末尾,再过几日就是永乐三年的正月初一,距离春闱时间亦不远了。 李祺状态方一稳定,带着浑身冷气和皇帝和徐皇后以及道衍和尚就这般闯进了李祺的病舍之中。 “朕还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陛下为了臣甚至将春闱推前了两个月,这便是圣谕,圣上乃是天子,圣上有命,纵然地府阎罗也不敢提前收走臣的命! 臣一定会好好活着,绝不辜负圣上之德。” “皇后,大师,还记得朕来时在路上说过什么,你看到没有,李祺绝不会有什么哀怨之意,他甚至还会和朕开玩笑。” 徐皇后温婉一笑,“景和乃是世之奇人,陛下亦是奇人。” “朕可不是什么奇人,最能和景和说到一起的是这个老和尚。” “陛下说笑了,贫僧在景和公面前,也只能俯首倾听而已,如何敢相提并论?” 众人言语中皆是欣然之意,一时病舍之中竟有笑语吟吟,似是李祺将要康复一般,只是这笑意中终究蕴藏着一丝苦涩,朱棣声音越来越低,最终长叹一声。 “朕才得了一个知己,才一年就要失去了,以后国事有了疑难该问谁呢?” “陛下天纵,任何臣子都能在陛下之下创造功业,朝中、阁中俱是能臣,即便没有臣,陛下依旧可以创造不朽功业。” 朱棣闻言眼神却微微锐利起来,“朕岂不知诸卿皆是人中龙凤,可他们和你终究是不一样的!” 顶级的皇帝能察觉出这一丝根本的不同,是以朱棣才如此信重李祺。 “史书上每逢大臣临终之际,总会向皇帝进献往日难以言明之事,以作为托付,景和你可有何等之言,往日不曾能言明,今日你便一并道出。” 史书上有很多臣子临终前的遗言,其中多半为告诫,但很神奇的一点是,皇帝基本上都不听。 现在朱棣主要来问,自然不同,他是真的感觉到李祺有不少未竟之言,或许有些话只能在临终前才能说吧。 其实李祺已然没什么想说的话了。 很多事在这个时代说出来都没什么用处,迁都乃是必然,不用他来说。 下西洋很重要,可实际上不是什么能持续的事情,这像是经略草原,投入大于产出,一旦王朝进入衰退期,是必然失败的。 那该说些什么呢? 李祺想到了一项朱元璋很离谱的政策。 “陛下,臣听闻您正在准备下西洋的舰队。” 一提到这支舰队,朱棣顿时有些兴奋,他建立这支舰队的目的很简单,建立西洋的朝贡体系,至于去侵占土地,实话说很不现实,这毕竟不是经营游戏,把颜色一填,这地方就归天朝统治了。 朱元璋了三十年,再加上沐国公府镇守两百年,云南这地方才成了所谓汉地十八省之一,朱棣有生之年能维持住当前的军事边界,然后把贵州郡县化就很不得了了。 “大明强盛,正当使四方宾服,而使诸藩入贡,大明之威,广耀当世。” “陛下有没有觉得数百艘船,两三万人仅仅作为出使、贸易、朝贡,人数太过于多了?” 朱棣闻言一愣,他知道李祺之前对建立船队一向是支持的,如今这是何意? 李祺也不再卖关子,“当初太祖高皇帝设立了十五个不征之国,臣以为这有些儿戏,陛下觉得呢?” 朱棣的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 李祺的身体这么虚弱,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些有气无力,可这仅仅几个字,却让朱棣仿佛看见了鲜血淋漓和刀枪剑影! “不征之国乃是因其地远,隔着重重高山汪洋,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且北方蒙古的威胁还非常大,耗费国力远征这些偏远小国,没有什么用处,景和应当知晓,何意出此言?” 李祺嘴角扯起一丝笑意,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无限的坚决,“周天子觉得王畿之外皆是蛮荒,秦汉之时江南、岭南皆是山越,唐宋之时朝臣闻岭南而色变,如今云南亦是汉地,江南已然是人间天堂,安南之地流传来的占城稻产量颇丰。” 李祺每说一句,朱棣的眼睛便亮起一分。 “如今大明的确是不能跨越山河去征讨,可总不能日后也囿于祖制而不去做,如果陛下都不敢违反此令,那后世之君又当如何呢? 况且自元朝时海上便时常有倭患,陛下既然想要打通西洋贸易,那岂能放任东洋袭扰呢?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总是要打杀一番。” 李祺语气依旧是淡淡的,朱棣感慨道:“朕没想到你竟然会说这件事,朕本以为你会说迁都之事、蒙古之事、夺嫡之事、诸王之事,甚至会规劝朕日后莫要急躁。 可却没想到你会提下西洋之事。” “那些事以陛下的才情智慧,必然可以完美应对,又何须臣多加置喙呢? 下西洋之事,陛下虽然看重,可却亦不太看重,大明以再造中国而立国,已然是盛事,可大明未来能鼎盛到何等地步,便在此事之上。” 朱棣闻言一震,他万万没想到李祺竟然会对下西洋之事有如此大的期望。 李祺是想请朱棣下令,日后永不禁海的,可想想还是算了,大明毕竟是个封建王朝,等到发现海外交流会影响统治后,依旧会选择禁海,这等事还是交给子孙去做吧。 说完这些事,李祺竟然已经觉得有些疲累,这一幕看的朱棣又是一叹,当初李祺可是能陪着他处理一整天政务,数百件国家大事,全部提出意见,而丝毫不见异样。 如今不过是说几句话,讲了一件事而已,便已经疲累成这样,这是生机愈发缺乏之相。 “临终之际,朕不该让你再谈这等国家大事。” 朱棣一叹,“景和,你与朕相识一场,又是朕的妹夫,乃是宗家之人,朕便一向对你多几分亲近。 朕今日前来,实际上并不是对国事有何等担忧,而是想要听听你说些心里话,对大明、对朕,人常说良师益友,受用终生,朕从前没有这些,最不喜欢听人说劝谏之言,好在后来有了你这个益友,你是个颇有智慧而洒脱的人,数遍大明,没有出于你右者,朕希冀你的人生态度,才能听进去些东西。 可惜你也要先朕而去,若是你有只言片语留下,能让朕时时警醒,那便最好不过了。” 李祺闻言沉吟,“陛下,臣年幼时鲜衣怒马,钟鸣鼎食,青年时遭逢大变,险些堕落无间,受尽了人情冷暖,中年后逐渐勘破世事,曾于长江之上观浪东去,得词一首,唱尽了臣这一生所向,若陛下不弃,愿为笔墨!” “朕有幸!” 李显穆扶着李祺从床上坐起,而后下了地至桌案前,临安公主如同往常为他研磨,亦有泪珠落于其中。 李祺手有些抖,可握住笔的那一刻,他的手很稳,以狂草于宣纸之上狂放肆意。 笔落,一顿。 屋中众人,皇帝、皇后、道衍、临安公主、李显穆俱向纸上看去,但见龙飞凤舞,乃是一首临江仙词。 词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人麻了,咋这么多要写的,今天猛猛更新,一定更到一万五以上,兄弟们求月票! (本章完) 第98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第98章 东风夜放千树 该来的人都来了。 该走的人亦走了。 喧嚣过后最终不过是一地寂寥。 正月初一。 李祺一家十一口围坐在火炉旁,李祺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裘,临安公主取下热水温茶,李显穆在李祺身侧发着呆,李芳、李茂,以及他们的妻子和孩子。 “咳咳。” 临安公主为李祺轻抚,“为父没多少时间了,你们母亲的年纪也大,若是不逮,以后就要你们三兄弟自己应对一切了。 李氏的未来,就看你们三人,如今我们李氏虽然已经平反,但还远远不够! 开国六公之中,只有我家与宋国公家没有追封王爵,宋国公家已经不可能再翻身,我家却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你们要始终牢记此事,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三人同时应声,“是,父亲。” “你们母亲还在时,自然不必分家,日后你们母亲不在了,总是要分家另过的。 为父为你们在太子那里谋了一份情谊,若太子能登基,日后必然为我家复爵,这爵位便是芳儿你的,所以那些家资田地,茂儿和显穆各拿四成,芳儿拿两成即可。” 李芳和李茂从小就知道父亲更疼爱李显穆,但为何二人只有羡慕却从不嫉妒呢? 因为李祺深知兄弟姐妹不合,多是老人无德偏心所致,所以他一向是一碗水端平,不会厚此薄彼。 他虽然选定李显穆为继承人,可该有的爵位、长房名头,都是李芳的,他无意去挑战这个世界的秩序,何况他是天下鸿儒。 “这些身外之物,为父并不如何在意,唯有一件事,为父真正放在心上,那就是祭祀。” 李祺的面容严肃起来,屋中众人皆感觉气氛顿时一变,“日后随着家族传承,进入祖祠的人会越来越多,尤其是等到你们祖父复爵后,将会重新建立公庙,这祭祀的人选本该是族长,但为父要在族中设立一个祭司,专门负责祭祀之事,祭司之间代代单独相传,每一任备选祭司由上一任祭司指定,而后单独在祖祠中待满三日,才可以成为祭司。” 随着李祺的话,屋中众人的神情从好奇变成疑惑,继而是茫然,李祺的话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他们甚至对此发表不出看法,因为这是从未有过之事。 但李芳好像听懂了一些东西,于是他直接问道:“父亲,首任祭司可是三弟?” “没错,正是穆儿,穆儿不是嫡长子,日后的祭司也不必是嫡长子,关键在于其定要卓越于当世,唯有那等族中最聪慧且有灵性的子嗣才能承担这份重任。” 李祺这般说,李芳和李茂皆苦笑,他们如何能与三弟相较聪慧和灵性呢? 李显穆陪在李祺身边时间最长,却能感受到父亲这些话中的怪异之处,因为父亲实际上并不是个很在乎这些神鬼之事的人,可现在却单独提出来说,这本就是不对之处,但他并未多想,父亲大人做事总是有其道理的。 屋中众人说话间,府外已然传来了燃放爆竹之声,瞬间便有了新年之气象。 李祺本还想再说些事,听着爆竹之声,脸上升起几分笑意,对众人道:“我们也去放些爆竹吧。” 公主府中自然是张灯结彩,灯笼高挂,一片欣然之气,混合着爆竹燃放后硫磺之味的冷风让人头脑一时都清醒了几分,声声爆竹之声,似是真能驱除邪祟,甚至恍惚之间清净了因李祺身体不好而生的丛丛病气。 府中处处皆是欢声笑语,李芳和李茂的孩子在府中奔跑,身边跟着一群丫鬟和小厮,一起玩着游戏逗乐,李祺淡淡笑着望着这一幕,当生活慢下来,才能品味出这些生活中的生动。 只可惜,时间不多了,他悄悄将不住颤动的手拢回袖中,一转头便就看到三儿子正盯着他的袖筒。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他,太敏锐了。 李显穆眼眶通红,轻声道:“父亲,儿子会中状元回来的,您一定要好好活着。” 李祺轻轻拍着李显穆的手,同样低声道:“为父知道,为父知道。 你也去和你兄长去玩吧。” 李显穆轻轻摇摇头,“这是最后一个和父亲共度的新年了。” 还有后半句话——就让我多陪在您身边一会儿吧。 太阳渐渐落下了山,京城中有万家灯火,有袅袅炊烟,亦有来自五湖四海的考生,因着春闱提前,他们在异乡度过了这个新年,三五好友相聚在一起,欢畅饮酒、作诗、庆贺新春,这大概是他们此生难忘的一个新年吧。 …… 正月初三,一大早临安公主府外的街道上,便陆陆续续的有许多士子来到这里,他们裹着厚厚的服,眼中满是期待兴奋之色,纵然是寒风亦不能让他们有丝毫的退缩。 或许也是因为其中大多数人自北方而来,相对于寒风呼啸、雪深数尺的北境而言,应天的冬天足以称得上暖和。 在公主府外有巨大的锅炉,下面不住烧着炭,这一堆堆的炭火让整条街道都暖和了几分,而后是一杯杯热水送出,在这寒冬之时,有一杯热水,足以温暖心脾,驱除寒意。 “不知景和公何时出来?” “终于能够见到景和公了。” “唉,景和公身体不好,据说当初见了太子殿下后,足足修养了一个月,才又见了陛下,这次景和公在这等寒冬之日出来见我等,甚至可以说是……” 这名士子没再往下说,但众人都知道他的意思,景和公是拼了命的。 应天今年还没有下过雪,不算很冷,他们穿着厚衣裳、有炭火盆烤暖、又有热水能喝,身体是完全没问题的,可景和公就不一定扛得住了。 许多人想到这里甚至有些后悔非要见景和公了。 “诸位也别歉疚了,景和公亦是有见我们的心思,所以才在身体不适时,依旧同意。” “景和公是视生死如无物的圣人,正如景和公曾说,做一份事,发一份光,景和公大概也是想要不留遗憾吧。” “孔圣是万世师表,景和公之谆谆教诲真得其道也!” 在公主府的街头巷尾已然围了无数的学子,不仅仅是学子,还有很多百姓,皆在今日来到此处,想要看看李祺这位传奇人物,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几乎就是李祺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了。 下次再听到李祺的消息,可能就是死讯。 “吱呀!” 公主府的大门被几个小厮合力推开,而后一座辇被人从府中抬出来,这一幕顿时让几乎所有人心中一沉,景和公已经虚弱到走不了路的地步了吗? 公主府前,李祺身着厚厚的衣,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望着几乎站满了街头巷尾的人群,突然有种人生若此无憾之感。 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有他今日之威望呢? 数遍古今也不曾见几个在生前声望便能盛隆至此的,孔子有三千弟子,孟子生前有这样的声势吗? “寒冬之日,竟劳诸生来看我这个将死之人,真是我李祺一生之荣幸,纵然死也无憾了。” 李祺的声音很小,只有最前面的几列人能够听到,李显穆清稚的声音适时响起,让所有人都能够听到,同时前面之人也在往后传去。 “去年在秋闱之前,我曾经去了一趟国子监,在那里说了一些言语,想必诸生都已然听说过了。” “我等都听过了,景和公。”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知行合一致良知!” “格物致知之道,亦早广播天下,于北境诸省之间,朱子之学已多被摒弃。” 一道道声音从诸生的口中传出,皆是对李祺的回应,心学在许多地方生根发芽。 虽然暂时还远不是程朱之学的对手,可已然不是洪武年间李祺刚刚提出时那么虚弱,况且心学被李祺所改造,脱胎于朱子之学,用来科举亦是一等一的好。 李祺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说是他出面为诸生而讲,可实际上又如何需要他来说呢? 诸生只是想要见见他而已,什么叫做精神领袖呢? 当有一个人在那里,他即便是不说话,也能给人无穷的力量时,他就是精神领袖,而一个人即便是死去,只要提起他便能让人生出勇气时,他就是圣人。 单以学术水平而论,李祺还并没有达到这个境界,可他这一生太过于传奇,他历经了三代君主,他在这个世上留下了许多故事,他在一桩桩的事中,所表现出的坚定不移的立场,向死而生的勇气,以及超越世人的智慧,都让每一个人深深被吸引。 在纷繁的声音之中,有一道声音越过众人之声而出——“景和公,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 周围人群顿时一静,而后如潮水缓缓停下,所有人都望向了李祺。 景和公的身体不好,必然不可能长时间停留于外,是以最有价值的问题便是这个了。 而且这也是论语中最经典的内容之一,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而现在诸生想要听听李祺这位当世的圣人可有什么其他的见解。 这个问题让李祺也沉静下来,若是往日他大概会说“此心光明”,亦或“致良知”,可如今这么多士子在这里,他总该说些新的言语。 “若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便是‘不凉热血’四字。” 李祺的声音缓缓传出,并不如同孔子那般微言大义,但却更为直接。 “我曾踏足山巅,也曾跌入低谷,这二者皆让我受益良多,这世上从不缺乏成功者的煊赫,但强者总是在困境中足够坚持,方能重登云阙。” 从公侯冢子到流放囚徒,再到大儒贤哲,顿悟、悟道,继而以圣人之姿行于世间,这便是李祺! “愿诸生日后都能心怀热血,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纵一时遭遇不幸,也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李祺这番话让许多人想到了当初他收王艮时的一番言语,横渠四句被分解为小目标,那时李祺也对王艮说了类似的话。 李圣似乎从来都不硬性的要求每个人都做到圣贤才能够做到的人,哪怕你只是做了一件好事,他都已然觉得很好了。 唯一的光。 万万千千之光。 李祺之语如同潺潺温暖溪流,流淌于诸生心间,良师益友为何物,不见李子哪得知? 又有士子高声道:“李师,如何才能拜入心学门下?” 李祺觉得有些精力不济了,声音低微的几乎听不见,“不需何物,只需诵横渠四句总纲即可。” 李显穆满含悲戚之声的将这一言道出,而后道:“家父身体不适,便就此回府,诸生亦早日回返吧,后日便是科举之日,千万不要着凉以至于耽误。” 说罢便亲自为李祺又拢了拢了衣,自诸生面前使人将坐辇重新抬起,就要往府中归去。 众士子虽然心中很是不舍,却也知这等寒冬之月,若是再在外边怕是真的要出事了,是以只能瞧着李祺离开。 “恭送景和公!” 一道清越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 “恭送景和公!” 无数道错落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 “恭送景和公!” 无数道声音齐齐响起,回音甚至仿佛震动了天上的青云,微微一颤。 坐在辇上的李祺强行睁开了眼,他回身望去,辇恰好经过了公主府的门槛上,那高大的朱门下,立着一道憔悴却又无比高大的身影。 李祺入了朱门之中,身后的士子却不曾散去。 “为天下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不知是谁带起头来,仿佛是方才李祺说诵横渠四句便能入其门下,于是便有士子高声吟诵起来,一遍又一遍。 初始只是数个人,而后是数十人,最终便是数千人,这声音纵然隔着重重阁楼,已然入了屋中的李祺,亦能听到。 他倚在小轩窗前,看窗上的窗,透过窗棂,好似能看到清冷的空气,而那声声呐喊便顺着空气声声入耳。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李显穆沉默着为李祺按揉着手掌,从方才的冷肃中渐渐恢复了温暖之状。 “穆儿,你说万世太平之道,到底是什么?” 李显穆沉吟了一下,而后断然道:“一位永生的圣主明君,亦或者连绵不绝的圣主明君。” 李祺闻言一滞,这的确是万世太平之道,哲人王的统治是最优秀的。 或许是现代人对万世太平的要求太高了,对于古代人而言,太平世道甚至大同世界,不过是没有战争、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百姓安居乐业、能吃得起饭、不会受冻。 府外的声音渐渐小了,李祺知道那些士子已然渐渐散去,“你说今日的这一把火焰会在他们心中燃烧多久呢?” 李显穆沉默了一瞬,“在有些人的心中,会一直燃烧着,直到燃尽整个人,在有些人的心中,或许只坚持不久吧,毕竟您不在了,这把火是无根之源。” 李祺活着,便会有无数的人不由自主的聚集在他的身边,这便是圣人大儒,若李祺不在人世,便会有人以思想不由聚集起来,可很快这些人就会分裂,甚至对李祺经典的解读是不同的。 李祺唯一所能够聊以安慰的便是他还有李显穆,这是他最正统的传人之人,只要日后李氏能够代代相传,就不会落到孔氏那种境地。 …… 正月初五,提前了两个月的会试终于开始了,李祺经过那日之后身体状态就愈发的糟糕了,但他强行吃了些大补的药物让自己精神恢复了些,以免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因为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他再昏迷,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一步步走到了现在,他的心中亦出现了强烈的不甘,他一定要看到李显穆高中状元! 会试一共有九天,殿试则是一天,等李显穆全部考完恰好是元宵节,恰好是华灯之夜,最后还能过一个团圆之夜,他便此生无憾了。 当李显穆出现在考场上时,每个考生都带着复杂的神情望着他,他们都知道对于李显穆而言,这场会试意味着什么。 李显穆在考场之上,望着那些题目,他的心中所流淌的皆是父亲从小就一笔一画的教导自己的场景。 有人说他太过于骄傲,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可李显穆本身并不是这样性格的人,他对于功名利禄并不如何热衷,他只是不愿意让父亲失望罢了。 他的父亲是当世圣人,可李显穆知道,父亲最想要的是让他成为圣人,父子二人皆为对方而为,他李显穆就是要站在最高的地方,而后告诉所有人,我有今日,皆因我的父亲是圣人,仅此而已! 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李显穆的精力仿佛是无限的,这一届的会试,除了两位主考官外,还有许多同考官,一场的试卷出来就开始判卷,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了缩短出成绩的时间。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还有谁猜不出来为何皇帝要提前这场春闱的时间呢? 自然是为了李祺! 因为李祺的身体撑不住了,皇帝要让李祺亲自看到他儿子中状元! 若是其他人这么搞,可能有科举舞弊的嫌疑,可那是李显穆,即便是有抄录,不是本人的笔迹,可当你看到一份卓然于众人之上的试卷,不必怀疑,那就是李显穆的! 每一次打开糊名后,都没有丝毫的意外,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去和李显穆试试到底谁的才学更高。 虽然不知道李显穆对具体事务处理能力如何,可在做文章这方面,他就是当今同辈之中,最强的一个人! 他若不是会元,那倒是要好好查查这其中是不是有人舞弊了。 九天的会试很快就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结束了,这一天是正月十三,宫中传来了命令,要求会试的成绩在明天清晨就放出去,所以在收好了所有的试卷之后,所有的考官连夜阅卷。 再一次的,在试卷还没有撕开糊名时,黄淮一看就立刻说道:“这一定就是李显穆的试卷,让他放在一旁,给解学士看一下,没有意外的话,这就是会元了。” 众考官上前瞻仰了一眼,亦是确定了这一定就是李显穆的试卷,待将所有试卷全部阅完后,撕开糊名,果然不出众人所料,那正是李显穆的试卷。 正月十四,会试放榜,不出任何人所料的李显穆是会元,旁边则是李显穆的试卷。 “明日殿试,李显穆将要六首三元了!” “横压天下诸生,三百州无一人能撄其锋芒,真是圣人血裔,如此不凡!” “这可不仅仅是圣人血裔所能言明,毕竟山东还有一家呢,怎么……” “慎言!” “此生能与李子同处一世,而后又见得李显穆这等奇才,他才十二岁啊,竟然就已经这么恐怖了。” 这句话一出,人群顿时沉默了,因为李显穆光辉的战绩,让很多人不由忽略了他的年纪,此刻一想起来,几乎所有士子都有些破防。 考不过就考不过,怎么年纪还小这么多,他们十二岁还在考秀才呢,结果人家李显穆都要中状元了。 “真前无古人啊!” “怕是亦后无来者了!” “这等天纵之才都是文曲星下凡,和我等凡人不同,还是回去好好准备殿试吧,万一还能中个二甲呢?” “嗯?兄台你中了?” “嗯?你没中?” 而后又有数道声音传来,掩盖住这一处的嘈杂。 …… 正月十四的夜间,应天竟然突然落了很大的雪,仿佛是在应和着李祺几乎熬不住的身体,李祺第一次产生了他好像真的要离去的感觉。 寒意彻骨,让他几乎感觉魂灵都冻住了。 “父亲!” “父亲!” “夫君!” 一道道呼唤之声,如同一只有力的大手,将他从沉沉黑暗中带了回来,当他重新睁开眼时,眼前是一双双流泪的眼睛,李祺抹去临安公主脸上的泪珠,开怀笑道:“我又没死,阎王爷又输了一次。” 李祺望着清隽的幼子,李显穆长得比他还要更加好看,“明日你就要殿试了。 幸赖陛下垂青,为父终究是没有拖你的后腿。 只可惜不能看到你横行天下的模样。 为父有些话要与你们说。 为父平生做了许多事,但亦有许多事不曾做,或是做不到,这些事留给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孙去做。 当年李克用有与尔三矢,勿忘乃父之志故事,今日为父便效仿他的故事,与尔七矢,亦称之为七恨。 一恨祖宗…… 四恨不曾见稼轩旧诗汴京不夜之景。 东风夜放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为父曾经梦游汴京,见处处皆是火树银之相,处处皆是灯火辉煌之景,整座汴京宛如不夜之城,那等盛世或许只有开元年间的大唐长安和举世共举的汴京才能见到了,有朝一日若大明每一座城池都有如此之繁盛,我便能瞑目了。” 李显穆等人皆泣泪而下,哽咽道:“父亲,李氏子孙必然矢志不渝,您所遗憾的七恨之事,在未来都将会被解决掉的。” …… 正月十五元宵节,每逢这个节日时,京城中都会解除宵禁,李显穆自宫中奔出,他身着大红的状元服,这本该明日入宫传唱之日才会让他穿上的。 可皇帝生怕李祺一日都撑不住,在点了李显穆为状元后,就立刻让他穿着状元服回公主府去。 李显穆身着状元服在京中策马狂奔,往来行人纷纷让路。 公主府就在眼前,那高高的朱门就在眼前,火红的灯还挂在门上,府中满是喜气洋洋之景。 前一日下的雪还在墙角之处有一些残留,白色的雪映衬着灯火之色,更显交织暖意。 远方有人已经放起了烟,一道道光彩闪在每个人眼中和脸上,城中到处都是欢呼之声,往日里的压抑,都在这一日中宣泄而出。 李显穆奔到了府门之前。 他翻身下马,向前。 一眼便见到父亲正在正堂正对大门之处,静静的站着,好像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穆儿!” 李祺笑着招招手。 “父亲,儿子中了状元!” 李显穆惊喜的向前。 下一瞬,李祺径直往后倒去! 黑暗席卷了每一个人,绚烂的烟升上高空,五颜六色的光彩映照在李祺脸上。 再无生机! ———— 道之正统,待人而传,由孟子而后,韩、张、程、朱继其绝,至先生心学既出,天下宗朱(熹)者,无复几人矣,概功学未有若先生深切著明者,其学若震霆启寐、烈耀破迷;其德若灿灿骄阳、敬之神明;至其功业,公意量广远,气充识定,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故两代信之,太上言立德、立功、立言,谓之三不朽,其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公虽死哉,凛凛犹生!——《李子圣道碑》 (本章完) 第99章 哀荣 第99章 哀荣 生死之间是何等场景? 是介于真实与虚无。 是睁眼为耀耀光明,闭眼则沉沉黑暗。 李祺在天与地的缝隙中竭力外望,他高升于天,俯瞰人间。 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有天官赐福。 目之所至,遍数绚烂。 无数的灯自秦淮河畔升起,将漆黑的夜映衬的煊赫明亮如白昼,船之上灯火炽明,脂粉香随风飘散至满城之中。 男男女女穿行于灯会之上,灯红衣绿,翩然其间,商贩着纷然叫卖着,恍然间竟回到了北宋汴京的夜市之时,应天府尹的衙役在街头巷尾轻轻打着瞌睡,有孩儿穿行于巷道之中,阵阵欢声,处处笑语。 公主府前高挂着大红灯笼,灿灿辉光映衬着灯笼呈橘,洒落在府门前一片欣然祥和,府中诸亭、台、楼、阁的檐下挂着串串风铃,随风而动,悦耳清灵,落尽绿叶后只余森森枝干的树梢之间,挂满了灯,外罩诸色,喧嚣动人。 时间好像在飞速的流逝,似乎只不过是一个眨眼的时间。 红变成了白。 公主府中好似落下了一场大雪,艳丽欣然的红妆褪去,素净如雪的缟素缠满了门楣高啄之地,下人扶着梯子将大红灯笼取下,白灯笼高高挂起,诸色灯已然零落,只余白纸白布。 人群如潮水,涌入前院,不知何时那朱红的状元服已然褪去,孝服披挂却不若脸色惨白,亦有火焰升起,却不是欢欣之状,而是亡者之念。 喧嚣纷然逸散,哀然悲戚顿生。 几道压抑的痛哭之声响彻。 白绸覆满,亡人为安,丧服于身,挽联高悬。 大雪落此间,人寒世亦寒! …… “明日穆儿你随我亲自进宫将此事告知皇兄以及太子殿下。” 临安公主一改往日于李祺身前的温婉柔顺,她眼中深含悲戚,语中却带着深深的威严,在此时,世人或许才会想起来,她是大明太祖高皇帝的长女! “芳儿你带着李管事将发往诸王处的讣告斟酌一番,为诸亲破孝之事,你也担起来。” 李氏虽早已无人,可李祺是临安公主的丈夫,亦是宗室中的长辈,诸王要么是他的小舅子,要么是他的子侄辈,自然要前来吊唁,纵然诸王不能离开封地,亦要派人来京,关系亲近、或是有意交好的自然是派世子奔丧,一般的则谴管事前来吊唁。 “茂儿你往京中诸友人处去送讣告,告知诸人尔父已然仙逝之事。” “王艮你明日去国子监寻诸心学子弟,丧服一应事务去寻芳儿。” 古代师生关系之严格,远不是现代所能想象,李祺和王艮这种正经备案的师生,老师去世后,学生要守心丧之礼三年,所谓戚容如父而无服也! 三兄弟和王艮皆点头应是。 “你们父亲生前乃是鸿儒,死后亦不能让人觉得我家失了礼数,一应之事,便按照他生前遗愿,停灵之时,诸人轮换,先依此数,再有杂事,禀到我这里来,今夜芳儿你来守灵吧。” “是,母亲。” 场中气氛压抑深沉。 外间京城的喧闹和公主府的悲戚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愈发生哀。 一夜无事。 翌日。 天光拂晓,清风吹散了昨夜的喧嚣与烟硝石之气,偶尔卷起藏在街角中的几颗如盐雪粒,路上行人拍拍继续赶路。 而后便见到公主府前挂上了白幡。 驸马李祺去世了?! 消息如秋风扫落叶般瞬间便传遍了京城,而后京中百姓皆见到公主府的管事戴孝往京外而去。 临安公主亲自往宫中而去。 所有人都确定驸马李祺真的去世了,在上元之夜。 “李显穆刚刚才中了状元吧,据同住公主一条街的邻居说,李显穆刚到公主府门前,父子只见了一面,没有说上话,景和公就直接坚持不住了。” “唉,那口气大概也是硬撑着,若非有此事,早在上次见众考生时,景和公怕是就坚持不住了,当时我就在旁边的墙上看着,景和公当时就已经昏昏沉沉,甚至就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临终之际能看到儿子高中状元,可谓不幸中的大幸,看不到儿子跨马游街的煊赫之景,亦是不幸,人生于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纵然这等富贵的显赫之家,亦是如此啊。” “景和公去世,府中只剩下公主一妇人,李芳李茂皆是平庸之辈,李显穆虽然才高可却太年轻,又要守丧三年,这偌大的李氏方才有了一丝复兴之相,便又陷入这等境地了。” “毕竟是天家贵种,且景和公遗泽甚厚,不仅有陛下和太子殿下的旧情在,文渊阁中,朝堂之上,皆有亲朋故旧,李显穆纵然守丧三年,同其他人是不同的,总还是前途大好。” “正是如此,实乃幸事!” 街头巷尾,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士子官吏,皆议论纷纷,李祺威望或许不足,但名声却极好,是以多数人都对他有一丝关切,言语中也大多是遗憾之意。 这等纷然的议论不曾入临安公主和李显穆耳中,一大早二人便驾车往宫中去,到宫外时已然列着百官和今科的进士。 百官和诸士子见临安公主和已然钦定的今科状元李显穆竟然身着孝服进宫,顿时大惊失色。 还不及细问,临安公主已然自小门进了宫,众人只能按耐住心中之意,但消息陆续传开,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李景和去世了。 虽然早已知道就这几天,可真的听到这个消息,依旧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尤其是诸多前来参加传胪大典的新科进士,更是心中五味杂陈,天下士林的领袖人物,就这么逝去了。 来不及让他们多加细想,礼官已然要带着他们进宫。 奉天殿。 临安公主和李显穆跪在殿中,朱棣负手站立,脸上神情复杂交织,徐皇后带着悲戚之色,太子朱高炽亦是颇难过不住的叹息着。 “逝者安息,生者已矣。” 朱棣恢复了平静后,转过身来安慰临安公主道:“保重好身体,景和大概也希望你能够长命百岁,况且显穆还小。” 临安公主微带着哽咽道:“皇兄,妹妹明白。” “显穆,今日是传胪大典,你身为朕亲自点的状元,不能缺席,一会儿便随礼官入列之中,朕准你穿孝服。 这亦是你的大日子,万众之前,行于御道,乃是人生最为荣耀之刻,景和在天有灵,见到你这般荣耀显赫,定会心怀大慰!” 朱棣满是欣赏的望着李显穆,不仅因为他是亲近的外甥,还因为他从李显穆的身上看到了李祺的一丝影子,他相信李显穆日后定然会是大明的栋梁之材,纵然在永乐年间用不上,亦可以留给后来的皇帝,甚至一人传三代,辅佐朱瞻基。 “微臣叩谢陛下隆恩。” 朱棣转身向朱高炽问道:“太子,阁臣到了没有,速速让他们入奉天殿。” 这些时日以来,尤其是自李祺不能视事后,内阁的权势大涨,虽然比起六部九卿还差得远,但已然是大明政坛中不能忽视的一股力量,毕竟能够常伴于皇帝身侧,本就是一种殊荣和莫大的权力。 毕竟那些没文化的太监都能够因为靠近皇帝而获得权力,更何况本就是人中龙凤的阁臣呢? 入值文渊阁的内阁阁臣纷纷踏进奉天殿,各自行礼站定之后,目光忍不住的朝跪在地上的临安公主以及李显穆身上望去。 朱棣径直道:“想必你们都知道了,景和已然于昨夜去世,他的身后之事,谥号之类,该要怎么办,你们都说说吧。” 身为李祺好友的解缙立刻开口沉声道:“陛下,请先为景和公追封,他如今的官职还拿不到谥号,待陛下追封后,一应流程礼部皆可按部就班呈上,而后陛下便可或拔擢、或贬斥。” 其余诸阁臣同样齐声,“解学士所言极是陛下,请先为景和公追封。” 大明朝的各项制度相当完备,比如想要获得谥号需要三品以上,在大明朝的文官中,只有省部的正从官员,才能获得这项殊荣,但实际中,四品及以下官员,也是有机会的,那就是得到皇帝的特恩赐谥,但明显解缙不希望李祺走这条路,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得到一个追封。 “追封……” 朱棣有些迟疑起来,他并不是不想给李祺追封,而是在纠结追封什么,因为这决定了将来的谥号范围。 “朕其实之前就想过为景和追封,可却实在纠结。” 解缙等人提出为李祺追封,根本没想过皇帝竟然会犹豫,这又有什么可纠结? 无非是追赠礼部尚书,若是觉得李祺以子压父不好交待,那便为他追封吏部尚书。 若是再恩宠的话,就追封太子太师亦或少师这等从一品的职位,至于正一品的三公,那自然是不可能,李祺一生都是正五品的大学士,按照规矩来看,追封正二品的官职,已经属于极其恩宠,正常来说最多追封到侍郎。 只是一方面众阁臣和李祺的关系都不算差,解缙更是至交好友,没必要在这方面和李祺过不去,一方面李祺和皇帝关系好,说的太低,皇帝那里过不去,甚至背上一个“嫉妒大臣而心怀奸刻”的罪名直接被贬斥,那不是倒了大霉。 朱棣负手行于殿中,众人皆带着好奇的目光望过去,陛下的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 “你们说若景和追封礼部尚书的话,他能得到什么谥号?” 皇帝踱步几下后,突然转回身来,望向诸臣。 自周朝创立谥号体系以来,早先的谥号多是根据人的生平以及谥法解中的解释而定,是以谥号分不出个高低上下,后世之人都根据获得谥号的人,来确认谥号本身的含金量。 但从宋朝大兴文治以来,谥号便成了等级体系的一环,有高低上下之分,进入大明之后,文臣谥号等级很是完备,第一自然便是文正,而后是贞、成、忠、端、定、简、懿、肃、毅、宪、庄、敬、裕、节、义、靖、穆、昭、恪、恭、襄。 其中前四的正、贞、成、忠是有极明确排名的,后面的则差不太多,当然,若是恶了皇帝,那就很惨了,比如高拱只拿到了最差的文襄,而张居正至少该是文贞,可却只得到了文忠。 现在皇帝问李祺能得到什么谥号,那自然是前四个。 众阁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按照功业和生前的官职来看,文忠恰当,若显恩宠的话,文成亦不无不可,毕竟李祺虽然在当世声望卓著,可士林中的名声,不能当作朝堂上的依据,他没有转迁外县州府,也没有担任五府六部的实职,这是天然的缺陷。 纵然解缙和李祺的关系好,但有些话他也不愿意胡说。 “朕知道,怕是连文成都要朕拔擢恩宠了。” 朱棣见众人不说话,于是自己叹息道出此言,“景和于国家朝政的功绩虽然不多,可你们都不知道景和为我宗家做了多少事,他实在是宗家中的翘楚,文成谥号,朕心难安。” 众人皆心中带上了一丝好奇,这么一说似乎李祺还有许多事是世人所不知道的。 虽说家国一体,可皇帝有私库、国库之分,国家大事自然亦有宗家、国家之分,众人都知道李祺曾经为诸王仗义执言,乃至于为燕王而辩,难道还有其他之事吗? “陛下若真有意……” “不必多言,朕若真的拔擢景和为文正,怕是不能为他增光添彩,反而要让他为人所诟病了。” 见皇帝并没有因为个人感情而失去理智,诸臣都微微松了一口气,有时候皇帝的太过于恩宠真不见得是好事。 “拟旨吧。” 不待众人再想,朱棣突然开口道。 嗯? 刚刚皇帝还在犹豫,这下怎么突然就决定了? 阁臣本就有拟旨之责,又一个个皆是大才,解缙当即将空白圣旨摊开,执笔等待皇帝之意。 其余众人,内阁诸阁臣、李显穆、临安公主、太子朱高炽,皆凝神静听,想要知道皇帝最终的旨意。 尤其是临安公主和李显穆,都有几分紧张,不知道李祺能获得一个什么谥号,千万要是礼部尚书加文成,这份哀荣便可谓厚矣。 “追封故武英殿大学士李祺为右宗正!” 嗯? 正要提笔写圣旨的解缙顿时一愣,右宗正? 殿中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 右宗正?! 在愣神之后,解缙、李显穆、临安公主脸上皆出现了兴奋之色,而其余诸阁臣亦恍然,真不愧是皇帝啊,眼界果真不同。 在他们都局限在李祺文臣身份上的时候,皇帝已经看到了李祺属于外戚的驸马身份。 大明宗人府设立于洪武三年,当时称大宗正院,洪武二十二年改称宗人府,其中堂官之中,宗人令由藩王之首的秦王朱樉担任,左宗正由晋王朱棡担任,右宗正由燕王朱棣担任,左宗人由周王朱橚担任,右宗人由楚王朱桢担任。 最关键的是,这五个堂官,皆是正一品的职位! 当今陛下即位以后,宗人府不再由亲王担任堂官,由勋戚掌事,而它所管辖的事都移交给礼部办理,宗人府名存实亡,但再名存实亡,它崇高的地位是不会改变的。 正一品就是正一品! 正如三公三孤,实权比不上六部尚书这正二品,甚至不如内阁阁臣这正五品,但谁会不愿意得到三公三孤的荣耀? 皇帝追封李祺为正一品的三公、从一品的三孤,可能会遭朝野非议,可追封正一品的右宗正,那就没人能说什么了,毕竟宗家之事,只在陛下一人而已! 最重要的是! 解缙越想越激动,手下的笔甚至都在圣旨之上生出了,不仅仅他想到了,殿中大多数人都想到了,李祺不追封文臣,就能绕开文臣的谥号限制! 那皇帝会给李祺一个什么谥号呢? “谥号‘忠文’吧。” 果然是以忠为首字,在这套体系中,自然以忠武最为知名,不过得到这个谥号的大多数是武将,比如大唐的尉迟敬德、郭子仪,宋朝的岳飞、韩世忠,大明的开平王常遇春,即便是诸葛亮和王猛,那也都是领兵上战场打过很多仗的。 是以忠文便是最恰当合适李祺的谥号了! “臣叩谢陛下盛隆之恩!” 临安公主和李显穆伏在朱棣脚下,哽咽着叩谢浩荡皇恩。 “快些起来吧,景和以诚待朕,朕自报之!” 殿中诸阁臣听着皇帝这句话,眼中皆闪烁过一丝感动,当今陛下的性子虽然还是有些暴躁,可与先帝已然是大为不同。 先帝视百官如猪狗,何曾如当今陛下,体谅过臣下的艰难。 追封正一品右宗正,谥忠文,诸内阁阁臣一时都有些艳羡,这在文臣体系中,相当于追封三公、谥文正,李祺的身后哀荣,可真是让人艳羡。 朱棣将众人的神情皆收入眼底,腰杆更是微微挺直了些许,他这个皇帝比起先帝来,亦有诸多之处胜过。 解缙正要将刚刚写就的圣旨吹干,便听到皇帝又道:“将这道圣旨放于右侧,待六部九卿的堂官入殿,告于诸卿,再行颁敕。” 众人一愣,谥号一般是诸卿选几个呈上来,而后由皇帝拍板最终选择,从皇帝的选择中,甚至能够看出皇帝对这个大臣的真实态度。 历史上张居正死后,张四维敢突然发起对张居正的清算,就是从谥号中品出了信号。 当时朝臣推给万历皇帝的谥号,必然是“文正、文贞、文成、文忠”这四个,其中文贞和文成都属于恰当的,若皇帝选了文正就说明万历皇帝对张居正很满意,但最终皇帝选了文忠,于是张居正很快就被攻讦清算,甚至他临终前举荐的内阁阁臣,都没能进京城。 “朕还有旨意。” 朱棣不曾停下。 追封完了,谥号也议定了,还有何等旨意,值得在这等场合说呢? 那些恩荫之事,亦或其他,稍后让礼部依照规定去做不就可以了,况且李氏哪里还需要什么恩荫。 李祺的妻子是正一品的长公主,不需要诰命称号,李祺的前两个儿子早就恩荫了卫所的指挥使等职位,至于李显穆高中状元,传胪大典后就要授官,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唯有李显穆蓦然抬头,心中震动,猜到了什么。 “朕在景和生前就答应过他,待他去世后,让他配享文庙,现在就依照当初的承诺,拟旨吧。” 诸阁臣这下是真的呆住了,唯有解缙手激动的颤动,但依旧一字一句的将皇帝的旨意写在空白圣旨上。 无怪乎众人震惊,文庙和武庙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武庙大多选著有兵书的历史名将,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对军事能力的评判。 可文庙选的不是名臣宰相,这是一个很纯粹的儒门道统祭祀,主祭自然是孔子,十哲全部都是孔子的弟子,后世但凡能进文庙的,除了极少数人,大多数都是儒门称子的人物。 李祺刚刚去世就能配享文庙,本来众人还以为会等到心学再发展的更为繁盛之时再入文庙。 一旦李祺进入文庙之中,那心学的地位瞬间就会不同,这代表着朝廷官方认可了李祺的学说,日后就不能再以“异端邪说”来斥责心学。 追封正一品右宗正,谥忠文,配享文庙,这三套组合拳打下来,怪不得诸阁臣纷纷麻木,这可是真正的极尽哀荣。 从大明朝建极以来,臣子之中,唯有开国诸王的规格在这之上。 纵然再知道皇帝对李祺信重,众人也想不到会信重至此。 李显穆垂着头,掩饰着他眼底无尽的兴奋,父亲已然配享文庙,那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仅仅是配享于末位,那又如何能配得上父亲的天纵之才? 纵然挤不下孔孟的主亚之位,可孔子那些学生,又如何能汲汲于孔子之名,而列于十哲之位? 文庙之内,亦当有德、有才、有能者居之! 十二点前,还有两章! (本章完) 第100章 点燃此香,就能见到父亲吗 第100章 点燃此香,就能见到父亲吗 偌大的大明朝,从不会因一个人而停下自己的脚步,纵然是皇帝亦不过斩衰数日。 一众内阁阁臣持着圣旨往诸朝臣所在而去。 今日乃是传胪大典,陛下在大典之前,为李祺之事费如此长的时间,已然是恩宠备至,却不可误了大事。 李显穆告别了母亲,身着孝服随着礼官往奉天殿外而去,这等金殿传胪之日,诸新科进士俱是欣喜,王艮早间去了国子监后,又匆匆往宫中赶来,此刻正列于诸进士之前,他是这一届的榜眼。 李显穆出现后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毕竟在传胪大典上身着孝服的,他可谓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又见他从奉天殿中出来,便知道他是刚刚见过皇帝的。 仅仅凭借得圣宠的父亲是没有这种待遇的,他是皇帝的亲外甥,所以才能随母亲进宫,以皇帝和李氏的关系,即便是守丧三年,一旦归来依旧是前途大好。 伴随着礼官唱和,乐师鼓笙,在殿试之后最重要的金殿传胪便正式开始,李显穆和王艮作为李祺的儿子以及弟子,又是状元和榜眼,自然是收获了几乎所有的关注,甚至没人去关注探了。 当科探郎也不在意,甚至还很高兴能和李显穆、王艮同列为这一科的一鼎甲,李显穆有横压诸生的才华,王艮亦被誉为“若不与李显穆同科,当为魁首”,只有他是凭借脸才能进入探的,况且单论颜值,他也不如李显穆。 白捞一个一鼎甲,直接授予正七品的官职,简直已然是喜事中的喜事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伴随着礼官一次次的唱名,以及对二甲、三甲的宣布,虽说有人欢喜有人愁,但至少未来已然不同。 在唱名结束后,李显穆等一干进士进殿接受皇帝的召见,对于很多进士来说,这可能就是他们此生唯一一次见到皇帝的机会,是以所有人都非常激动。 李显穆和王艮这些排名非常靠前的人则稍好,因为他们前途更好,大概率是能以后经常见到皇帝的。 “尔等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科门生,务必要勤勤恳恳,以古来忠正之臣为榜样,近代以来朕则首推李祺李景和,当以他为榜样,为我大明尽心竭力,卿等不负朕,朕亦不负卿等!” 朱棣对这一科进士很是看重,正如他所说,永乐年的第一科进士,自然大为不同。 天子门生,又得到皇帝这般勉励,诸新科进士自然是感恩戴德。 永乐三年的春闱伴随着没有状元和榜眼参加的琼林宴,就这般落下了帷幕。 临安公主府中正举行着声势颇为浩大隆重的葬礼,说是浩大却不是有多么的铺张浪费,而是前来吊唁之人极多,除了宗家之内的亲戚,京中许多官员纷至沓来,又有王艮率一众士子前来,若非停灵有时限,怕是天下还有许多人会来。 潮水褪去才知道谁在裸泳,人死后才知道世人的敬仰是真还是假,一场葬礼让李祺的声望彻底亮于万人之前。 …… 新城侯府,便是原先的信安伯府。 永乐二年十一月时,朱棣认为张辅父子功勋卓著,下诏进封张辅为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新城侯,加岁禄至一千五百石,杂犯死罪已免二死,子免一死。 张辅在勋贵中的地位有了显著的提升,甚至可以说在二代之中,已经没有其他人能够与张辅形成竞争,在成国公朱能、淇国公丘福之后,张辅极有可能执掌五军都督府,成为大明军方的代表人物。 李显穆奉父命离京,自然要来拜访他未来的岳丈。 张辅正如李祺所看重那样,并未因为张氏的显贵而有什么异样心思,只是勉励道:“你年纪尚小,守丧三年后十五岁再出世,恰是正当时,此番北去,不可过度悲伤,以免损了身体。” 张氏亦安慰道:“忠文公英姿天纵,此番遭受天妒,才英年早逝,显穆要引以为戒,须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的道理,我和你叔父都知晓你一向敬仰你的父亲,可哀思伤身,定要注重才是。” 言语虽不多,可语中却有谆谆亲亲之意,李显穆向二人叩首道:“劳二位大人担忧,是小子之过,此番定会保重身体,二位大人亦请保重,显穆当时时记挂。” 话音方落,屋外便传进一道颇显清稚的童音,“显穆哥哥要离京了吗?” 随后便自门外闪进一个约六七岁的女童来,身穿白色细布连体长裙,外罩着一件银色雪皮袄的马甲,看着像是画像中的福娃娃,这便是和李显穆有婚约的张辅嫡女,历史上嫁给了沐国公,在生产时难产而死。 李显穆深深瞧了她一眼,他知道张婉平日里最喜欢穿红裙,亦或翠绿衣衫,今日却甚是肃静,就连马甲都摒弃了鲜艳的颜色,无论是家中所教,亦或她心细如发,总是让人多生几分好感。 “奉父亲大人生前遗命,我要扶棺北上,将父亲葬在顺天府。” “顺天府啊,我知道,父亲就是从那里来的,不过先伯父不是生在应天府吗?为何要葬在顺天府呢?” 这大概是很多人都疑惑的问题吧。 从临安公主宣布李祺遗命的时候,这个问题就萦绕在所有人心间,李祺为何要葬在顺天府,那里距离京城实在是过于遥远。 原因其实并不算是很难想到。 其一,李祺穿越后虽然是李氏,但前世他的家乡在宣化府,就在顺天府周围。 其二,大明是必然要迁都的,而李氏必然要随之北迁,尤其是日后复爵,子孙繁盛后,定然极多,若他的坟茔留在南京,那日后每逢祭祀,都要乌央乌央的往南京跑,太过于费事。 须知就连朱元璋这个开国皇帝的陵墓,都因为在南京的缘故,很多时候皇帝都派遣大臣前来祭拜。 其三,虽然李祺不确定朱棣会在何时准备迁都,历史上是永乐十九年,这一世定然不会等到那时,但无论何时,即便应天依旧是京城,但朱棣是不住在南京的,大多数时间都由太子在这里监国。 朱棣将五位塞王内迁之后,防御蒙古的职责就落到了他一人肩上,北征是必然之事,一旦运河疏通,他立刻就会迁都北京,那时北京就会实际上承担京城的要务。 既然如此,那他就直接把自己的坟茔定在北京即可。 南京有明孝陵,李善长也在这里。 北京从朱棣开始的十三陵,李氏的祖坟恰好从这里开始。 两代大孝子,正合其时! 这些原因李显穆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他只是温声道:“父亲大人曾推算过,顺天府乃兴旺李氏之所在,他老人家生前就已经为自己选定了墓地。” 张婉毕竟年幼,真的就信了,震惊道:“先伯父真是厉害!” 张辅和张氏见状颇有些忍俊不禁,李显穆虽然只比张婉大六岁,可双方的心智却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一想到这么优秀的人,未来会是他的女婿,纵然是张辅,心中也不禁升起一丝得意。 “婉儿,过来。” 张婉闻声往张氏怀中扑去,李显穆则沉稳的与张辅交谈着朝中之事,这般沉稳,愈发让张辅欣赏,又想起家中的不肖子弟,竟无一人能望李显穆之项背,一时有些叹息。 待李显穆从新城侯府离开,而后返回公主府后,又是数日,沉重的棺椁由力夫抬着从公主府离开,转而向码头而去。 此行北去两千里,元朝时修的京杭大运河还不曾全部疏通,走一段水路后,就要走陆路,到了北京时,怕已然是春暖开的时节了。 护送棺椁的护卫有许多,李显穆则坐在最靠近棺椁的马车中,见山水、日暮、寒冬、白雪,越往北走,那苍茫凋零之色,便越是深重。 他出生在应天,自然是没见过北方的大雪的,传说中能够将人淹没,大河都为之冰冻,这一路上他都渐渐见到了。 遍及风土人情,他便深刻理解了父亲曾经说过的,北方乃是苦寒之地,若不以朝廷大势压之,是必然争不过南边的,可北方之土,亦一寸不能让。 迁都之事,必然而行! …… 李祺撕开了沉沉黑暗,撕开了天与地之间的渐渐要闭合的裂缝,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世间,无数的气泡在面前浮沉,有人影重重在其中。 他伸出手指戳破其中一个气泡,立刻如同走马观般,无数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落在了他的脑海中。 “原来发生了这些,朱棣可真是个守信的人啊。” “显穆扶棺北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李显穆的身上。 夜很深了。 李显穆还没有睡,他望着头顶上的皓月繁星,一闪一闪,仿佛看到了他的父亲。 他伸手探进怀中,摩挲着一支香,那是父亲单独留给他的东西。 这香是折不断的,始终散发着澹澹的清香。 “点燃这支香,就能再见到父亲吗?” 李显穆眼神有些迷蒙,带着一丝丝的近乡情怯之意,紧紧抱在怀里,蜷缩起身子。 “唉,睡吧。” 李显穆睡着了,带着笑意。 还有一章!求月票! (本章完) 第101章 永乐六年春 第101章 永乐六年春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自李显穆扶棺北上,时间如流水东去,已然三年矣。 顺天府春去秋来,枯荣数度,如今寒冬又去,春意重临。 永乐六年春,顺天府。 埋葬李祺的坟茔上已然青草蔓延,任风吹雨打这些草却甚是坚韧,坟茔之侧种着些树,却还不曾长成参天之森。 坟茔不远处,搭着间草庐,木质铸就,上卧着茅草,黄泥篱笆铸成的院墙,瞧着甚是简陋,李显穆扛着锄头在院中挖地,挥汗如雨。 十五岁的年纪已然身体很是健壮,裸露在外的臂膀上全是肌肉,明显不是寻常那些文弱书生。 待放了些水浇灌后,李显穆回到了屋中,屋中书籍自然是不少,但更多的是信件,有来自南京的,有来自北京的,其中大多数是他的师兄王艮,还有许多是母亲以及两个兄长的问候。 “显穆!” 李显穆展开新的信件后,瞧了许久,将信件放下后,走到茅屋门前,望着那齐整的院落,而后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门,来到李祺的坟茔前,先磕了四个头,而后低声道:“父亲,师兄来信,说京中不平,守丧期满,吏部也在来信催促,儿子这次是真的要回京了。” 自李祺去世后,李显穆扶棺北上后,他就效仿古代的孝子结庐而居,他认为父亲乃是不逊色于古代圣人的大贤,那自然该有一个完美的儿子,是以他坚持了整整三年。 李祺看到这一幕,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李显穆教的太过于正直甚至到了迂腐的地步,不过看到李显穆处理不涉及李祺事情时的果决,又放下了心。 “该回去了,第二代的李氏家主,我一生的心血!” 【族长:李显穆(二代) 成型六维天赋:内政:85;权变:87;军略:72;统率:51;勇武:69;学术:95。 嫡系子弟:0。 族长声望:60 家族声望:50 香火值:30 成就值:1900】 李祺召开了系统,将李氏家族新的数据再次看了一遍,李显穆的天赋自然是极高,不过还没有全部兑现,待经历后还能再成长。 他没有孩子,自然也就没有嫡系子弟。 族长声望本来连60也没有的,守孝这三年给李显穆增长了不少声望,这属于水滴石穿的水磨功夫。 家族声望李祺死后自然是一落千丈。 香火值开启则是应有之理,毕竟李祺现在已经变成了祖宗牌位,李显穆这些年给他上香祭拜,都是有香火值的。 “穆儿,这大明朝任你驰骋,为父已经给你打了一个基础,你能有何等辉煌的未来呢?” 在李显穆离开草庐后,李祺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再次陷入了沉睡中。 李显穆性格是相当果决的,在决定回京后,仅仅一日就将东西全部收拾好,而后坐上了回应天的马车。 在马车上前来接他的人中,则有他的师兄王艮! “师兄入内阁后,可觉得天下之事有何不同?” 王艮果然仕途顺畅,在翰林院跟着解缙修了将近三年的史书后,在永乐五年的十二月,被朱棣调入文渊阁中,胡广则被踢了出去。 “一入内阁,便知当初老师为何如此看重。” 王艮神情凝重,当初李祺很多次都说过内阁之重,若是以后有的选,哪怕不做六部堂官,也要居于内阁之中。 “这内阁虽然表面上只是为陛下上传下达,可实际上却不仅仅如此,据我入值文渊阁这数月来的经验来看,陛下有大约四成的事务会直接通过询问阁臣而下旨,阁臣建议被采纳的可能性,比六部堂官都要更高。 如果不是地位太过于低微,且只有建议没有执行权力的话,这内阁根本就是如同唐朝政事堂一样的存在!” 政事堂里面可都是宰相! “父亲曾经说过君权和相权之分,宰相的存在是必然之事,我朝虽然罢相,但必然有类似于的存在会渐渐出现,阁臣权势愈隆是必然之事,待我归朝后,短时间内怕是入不了阁,还需师兄帮衬。” “合当如此。” 王艮欣然应道,而后又疑惑问道:“显穆,你离开京城前曾说若朝中有议论迁都之事,便要为兄关注,若陛下为群臣所阻,则去信来之,这又是何意?” “此番我为父亲守孝三年,虽是出于孝心,可于世道之中,亦是彰显,如今士林之中,我应当是已然有些许声望。” 李显穆沉声道:“若是现在回到京中,那必然就要先在翰林院蹉跎三年,虽说即便那时,也才十八岁,算得上年少得志,可永乐的世道却已然要九年了。” 永乐九年,那时世道必然大变。 “人只有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才能成为最关键的那个人,譬如诸葛武侯在汉昭烈帝最关键的时候出现,于是一跃而居关张之上。” 王艮是一向知道自己的师弟年纪虽然小,但心中之韬略无人能及,可此时依旧为李显穆心中所想而感到震惊。 “师弟你要做什么?难道是和迁都之事有关?” 纵然知道师弟腹有韬略,可这世道是讲究时势的,李显穆太过于年轻,就注定不可能汇聚人势。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深深刻在每个人心间,即便是李祺,也是到了四十岁的时候,汇聚时势的速度才陡然加快。 这三年心学虽然大有发展,可正因如此,其学派之内,有解缙、陈英这等早在洪武朝就成名的大才,又有王艮这等新贵,李显穆纵然是心学开创者的亲儿子,那也争不过的。 “师兄想必是想要说,我太过于年轻,汇聚时势几乎不可能对吧。” 李显穆一言戳破王艮心中所想,王艮凝重的点点头,李显穆洒然道:“正是如此,我太过于年轻,所以自身是没有势在身上的。” 势之一字,说来很是玄妙,好像只不过是虚妄的东西,但实际上却并不是如此。 势就是官场上的人心! 有的人掌握了所有理论上的大权,可却被一个在野之人扳倒,这就是在野之人汇聚了大势。 正如王安石在诗中所说—— 百战疲劳壮士哀, 中原一败势难回。 江东子弟今虽在, 肯与君王卷土来? 天下人的心中都有一把秤,会判断局势的好坏,而大多数人都会去顺从这股势。 最常见的便是一个人一直赢,那在他还不曾做一件事时,其他人就已经先天认为他依旧赢,有这种大势存在,这人自然就越做越顺,最终一胜再胜。 所以那些权臣的身上,亦或是重臣的身上,便有势。 李祺的身上势便极重,后来甚至到了群臣皆不与之争辩,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必败,这便是一次次的胜利而铸就出来的威势。 李显穆太过于年轻,既没有威望汇聚,又没有功绩汇聚,当初在国子监中横压诸生积攒的那些东西,在这三年间亦消磨了很久,若他从此泯然众人,那些东西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王艮见李显穆依旧很是清醒,且半分不改态度,便知道李显穆定然是有办法的。 “显穆,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你的想法,迁都之事,事关重大,朝中七成官员的老家都在南边,他们自然是不愿意千里迢迢的去北边。 而且这其中涉及到了堪称庞大的利益,一旦迁都成功,甚至他们的家族就会衰落下去。 这等艰难之事,纵然是老师在世,他们也肯定是要斗上一斗的。 陛下现在被他们搞得很是恼火,若非顾惜名声,不愿意开杀戮的头,怕是已然要将闹事的人处死了。” 李祺对朱棣的影响是真的深,当初进应天的时候没杀人,朱棣也就不至于破罐子破碎,是以到了现在还能克制。 李显穆望着车窗外的春情绿意,只觉有龙入大海之感,昂然道:“天下大势就在那里,既然我自己没有势,那就只能借势! 可借势亦有说法,我的机会只有一次,若一次不能名躁天下,短时间内就不会再获得第二次机会,就要重新走上那一条缓慢进阶之路。” 王艮闻言立刻明白了李显穆要做什么,骇然道:“显穆你是想要立下大功,而后携立功之大势,直接受陛下重用,以功累势?” 不怪王艮这般骇然,须知势位的积攒,必然是个漫长的过程,伴随着年岁缓缓增长,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做事,而后声望便越来越高。 所谓两朝老臣、三朝老臣、四朝老臣,便是如此而出现的,这些老臣的势位之高,甚至能够让新皇都为之棘手,这便是时间的伟大力量。 可这世上亦有一种臣子! 那便是以绝对让人无话可说的功绩,而冠绝于众人之上,这等人便能够跨越时间的界限,在不该获得威势的年纪,而威冠于诸人。 这类人中的佼佼者,汉朝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是一个。 大唐秦王、太尉、司徒、尚书令、中书令、陕东道大行台、雍州牧、凉州总管、上柱国、十二卫大将军、天策上将李世民又是一个。 “是以,我必须要选一个必胜之事,来作为我的开端!” 李显穆昂然利声道:“迁都之事,蒙先父之底蕴,我必胜之!” 声震四野,草木皆伏! (本章完) 第102章 人心如水,大势易变 第102章 人心如水,大势易变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淘尽英雄!” 巍巍长江,起雪域而终东海,终日不息,年月不绝。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往来船只交织,自北而南者、自南而北者,络绎不绝,行货的商人、苦行的僧侣、赶路的旅人、赴京的官宦,撑着船橹的船夫在船尾以应天之乡音高唱着临江仙,不时引来行人以各地乡音应和。 “一壶浊酒喜相逢。” 李显穆和王艮居于一艘大船之上,在船上二楼饮酒,听着船上的慷慨之声,一时激荡,同船上其余众人遥相敬之。 “小公子钟灵毓秀,贵气天成,怕是哪家贵戚之子,老朽能得公子之敬,实乃三生有幸。” 船客中陡然响起一道高声,“你却孤陋寡闻了,此乃先李忠文公之子,我永乐朝第一科的状元郎李显穆公子!” 船上一时寂静,而后瞬间沸反盈天,那老者畅声大笑,“真是三生有幸了!” 李显穆又向众人致意,而后坐回船上,感慨道:“短短三年,已然有这么多人不记得我了。” 须知三年前,在应天府,没人不认识李显穆。 王艮沉默了一瞬,而后笑慰道:“显穆不必多虑,三年时间你外貌变化甚大,乡人对你相见不识,亦是正理,方才有人认出你,而后俱做喧嚣,这便是依旧有名声在此。” “这却都要拜师兄以及诸公之功劳了。” 这些年解缙和王艮都是宣传心学的主力军,从翰林院、国子监继而影响士林,对李祺身后地位的提高,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王艮洒然笑道:“我知老师生前为李氏子孙留下七大恨,其余之事我不便置喙,可这第二恨,却亦是我所愿! 程朱之学虽不是欺世盗名,但既然已然有老师为之推陈出新,任由其大行其道,岂不是置天下于不顾,我辈读书人正要为此而振作,显穆却不必与我客气。” 李显穆知道他这师兄乃是赤诚君子,一向光明磊落,亦不再多复言这些事,只是方才王艮又提到了七大恨,他却有些怔愣。 这七大恨与其说是他父亲的七个遗憾,不如说是他父亲给李氏后人留下的七个目标,这七个目标几乎层层递进,每一个都比前面一个更加艰难许多。 前三个想要实现便已然要李氏奋斗终生,甚至可能会折戟中途。 第四恨和第五恨,唯有古来最鼎盛的盛世,才能短暂实现十几年,可父亲说的明显是一直维持,这几乎不可能。 而第六恨和第七恨,万世太平之道和遨游天上宫阙,简直就像是梦幻中的呓语,李显穆想破脑袋都不知道怎么实现。 那苍茫之天上宫阙,真是凡人所能登上的吗? 若凡人真能登上去,难道便能见到偷灵药的嫦娥吗? 王艮看出李显穆陷入了沉思之中,亦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饮酒,亦在思考李显穆回京后的迁都之事,思索他到底有什么倚仗。 待船靠了岸,待众人皆肃清后,李显穆和王艮才下了船,公主府的马车已然等在了码头上,李显穆一人便见到前来接他的乃是小时候带他的管事姑姑紫鹃。 从李氏最艰难的时候就一直跟着,在整个李氏和公主府中,都是体面人,纵然是诸管事都要尊称一声紫鹃姑姑。 “小公子,公主心急着见你,这一日来已多次盼望。” “显穆,你且先回府,师母这三年来,时时记挂着你,吏部之事,我这边先去帮你跑一下,这点面子为兄还是有的。” “那就多谢师兄了。” 自古慈母爱幼儿。 从李显穆出生后,临安公主就将大部分关注都倾注到了他身上,三年不见,真是要了她半条命,此时再也忍不了,竟然直接让紫鹃在这里截他。 李显穆心中也有些发酸,他只想着母亲身边有大哥和二哥相伴,却忘记了母亲最是疼爱自己。 再不多言,李显穆登上了回公主府的马车,一路往京中而去,待入了京城后,他掀帘望着外间。 墙根上依旧盘着青苔,只是愈多,缠满了砖瓦的缝隙,穿行于街巷时,有微尘而起,过闹市时,百姓在菜摊前讲价,那间肉铺依旧未换,只是屠夫鬓间多了几丝微不可察的白发,面馆的小姑娘长大了,黑了些、瘦了些,三年时间如同抽条般,李显穆记得她和他同岁,及笄的年岁,下次再见怕是已然嫁为妇人,就如同大明朝千千万万的普通妇人般。 有的人家搬走了,但新搬来的人穿着一样的衣裳,做着大致相同的事情,一切又好似没有改变,应天府的衙役依旧耀武扬威,京中的纨绔依旧浪荡,外出采买的妇人好像多了些,大概是因为程朱理学在京城愈发不受欢迎? 京城好像有些改变,但又好似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那座巍峨的神城,远胜大明其余诸地,依旧是上百万的普通百姓,维持着这座城池的一切运转。 “那是哪家贵人?” “好像是临安公主府,我曾经给府中送过青菜,那人便是公主府的。” 马车轰隆自城中而过,自然引来京中百姓的议论纷纷,公主府虽然低调,但毕竟是显赫的人家,在京中还有些名声。 “临安公主府,自李忠文公过世后,感觉有好多年没听过了。” “这几年临安公主府的李家三子一直都在守孝,于京中无甚声音,京城不一直便是如此,任你曾多么煊赫的门庭,一旦能挑大梁的家主过世,立刻便寂然无声。” “兄台竟然有如此远见,想必亦是出身不凡了。” “唉,正是心有所想才出此言,大伯父曾位居吏部侍郎,那时家门中亦是门庭若市,一朝获罪贬迁,家门就此衰败,今朝赴京正是欲要科举重振家门,可惜未得中榜,未能重振我家门之威。” “竟还是位举人老爷,当真失敬!” 这可不是嘲讽之语,洪武年间朱元璋录取的进士,差不多已经被他杀光了,如今的大明相当于只剩下了建文二年、永乐三年这两批进士,再加上永乐六年这一批,进士也不多,举人如果愿意接受外授的话,担任县里面的佐贰官还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对于这个考生而言,他的家族曾经是吏部侍郎这等堂部高官,若想要复兴这等荣光,那举人就远远不够,至少也得是二甲进士的前十,前途才比较光明。 “公主府今日这般大张旗鼓的出行,不知可是有什么大事。” “听说是李氏府上的那位状元郎小公子守丧三年结束,从北京行在返回应天了。” “今科状元郎方才出炉,这前科的状元郎本才学惊世,有大好前途,可三年过去,官场之上向来人走茶凉,也不知道还能有几分前景,一步慢、步步慢啊。” 马车匆匆而过,这些言语轻轻落在车中人的耳中,李显穆神色不变,紫鹃却已然是色变。 “小公子莫要听这些言语,公主府的家势不是这等微末人家所能相比的,李氏依旧有圣眷在,起复不过是旦夕之间而已。” 听到紫鹃姑姑说侍郎家是微末人家,李显穆一时竟然有些恍惚,好似回到了李氏依旧是煊赫公府的时候。 红楼梦中贾母说宁荣二府是中等人家,并不是谦虚之语,纵然是公府到了三代已然败落,也说不上是煊赫豪门了。 类似于这举人的家势,仅仅只有一代侍郎,若是侍郎尚且在位,还称得上下等人家,如今被贬职,且没有恩荫传承,便是连下等人家也算不上了。 对于世家而言,最低的标准便是连续三代都有三品以上的高官出仕,在大明朝,那便是连续三代都有侍郎级别的高官,按照京官高一级的标准,京中正三品的侍郎比诸省从二品的布政使还要显贵,至少也要是连续三代布政使。 在大明朝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是以明朝文官无世家并不是空话。 李显穆又想起了父亲对于恢复公府荣耀似乎有一丝执念,难道这便是原因吗? “这举人的话虽然带着揣测,他们这等纯粹依靠科举而显贵的人家,并不理解我们这等姻娅帝室人家的真正底气。 可说的却并非全无道理,自父亲去世后,我李氏的确是声势败落。” 李显穆认真道,“大哥和二哥如今挂着三品和四品的职位,可这已然是承父辈的恩泽,再往上升亦不过是皇室大赏诸家,于家势的提振已然没有多大用处。 三年前,李氏一身皆系于父亲,他老人家显贵于君前,而持满朝之柄,于是便有李氏显耀。 三年后,我李氏一身则系于母亲,维持着与皇室间的体面亲情,这三年间母亲想念我,却时时守在京中,便是为了家势门楣。 姑姑随在母亲身边掌家,所见风霜寒雪,应当最是清楚。” 紫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随着李三姑娘身边的普通婢女,她是公主府的大管家,一直以来操持着偌大的公主府,每日接触的皆是人情冷暖,所见尽是牛鬼蛇神,如何能不知道这三年间,公主府的声势败落到何等程度。 有天子和太子的照拂,公主府自然不至于被刻意刁难,但当初驸马在时那种事事通达的顺畅,早就不见了,须知当初驸马在时,李氏的商铺一次都没有被应天府尹盘查过,而现在则要和其他人一起接受盘查。 这虽然是应有之意,但诸事汇聚,便不是小事,人势之变,已然在其间隐隐而见。 “小公子天纵之姿,驸马在时,便多次言公子能超越祖宗,今日府中之困,不过是有眼无珠之辈的短视,翌日小公子凌驾于九霄之日,辉煌荣耀必然重临。” 李显穆从紫鹃的口中竟然听出了无比充足的信心,这种自信甚至比他自己都足。 还不等他发问,紫鹃便已然自己道出其中缘由,她眼中带着无尽的光,“小公子年小,不知当年之事,当初公府败落,驸马和公主被流放到江浦,三姑娘自缢后,我去江浦寻驸马,那时的公府是何等模样,驸马尚且自身难保,只能给予我一些钱财安葬三姑娘。 可短短不过几个月驸马便携家小回到了京城,而后一步步除去了仇敌,以至于有后来的煊赫,如今公主府不过是遭遇了些人情冷暖,甚至还有圣眷在身,实在说不上是败落。 驸马既然说小公子能有大作为,那便绝不会错,我从未见过比驸马还更能目光长远而有通天智慧之人!” 李显穆目中流露出恍然之色,原来紫鹃姑姑并不是真的看透了世事,她只是单纯的和自己一样,以父亲为天,而完全的相信,所以父亲说李氏必然将在自己手中显耀,紫鹃姑姑便全然相信,是以这三年来所遭遇的这些人情杂势,她并不在意,这和当初公府败落的场景相比,远不值得一提。 李显穆心中突然现出几道哂笑之音,有时候他这等智者或许还真不如愚者,万事寻求万全之策,而试图掌控全局,简直如同痴人说梦一般。 他所忧虑的不过是三年已矣,当初父亲所造就的情势必然大变,此番迁都之议被耽搁便是其中明证。 江南文人失去了父亲的压制,自然便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便是忧虑于这件事。 可这难道不是早在北京行在时,便已然知道的事吗? 父亲临终前自然也想到了这件事,否则他不会和自己说,日后若有事,便去找黄淮,亦不会把先帝留下的圣旨留到现在,须知当初先帝留下圣旨,本就是为了制衡江南! “当初父亲能短暂压住江南,如今我当接替父亲之任,又有何惧哉?” 一念至此,李显穆只觉念头通达,先前那些多加的思虑瞬间被抛之脑后。 “吱呀。” 伴随着一阵阵车轮扭矩的响动,马车停在了熟悉的巷道中,那三年中并没有任何变化的公主府,便在这里。 (本章完) 第103章 有圣谕自洪武三十一年来! 第103章 有圣谕自洪武三十一年来! 李显穆径直掀开车帘跳下车,完全没有任何近乡情怯之意,如风般往府中而去,府中下人甚至有些愣神。 “刚才跑过去的好像是……三公子?” “没眼,真的是三公子。”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瞬间无数道声音纷乱响彻公主府中,“三公子回来了!” “三公子回来了!” 紫鹃从外间走进,甚是威严道:“大伙高兴能理解,但稳重些,待会儿主母自然有赏赐,切不可耽误了府中之事。” 正在前堂的临安公主自然听到了府中欢呼声,她噌的站起,不住往外张望着,李芳和李茂侍候在侧,生怕母亲太过于激动直接晕过去。 李显穆大步流星入了前堂,一眼便见到了母亲、兄长和两位嫂嫂,还有旁边几个小豆丁侄子、侄女。 “母亲!” 李显穆冲进屋中径直跪在地上,含泪叩首道:“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临安公主心疼的连忙将他扶起来,落泪哽咽道:“我的穆儿,瘦了好多,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家人相互见过,自是叙天伦之乐,李祺葬在北京行在,李芳和李茂要照顾母亲,这三年便在应天祭祀他的神主牌位,不曾到北京去。 “三弟,这三年辛苦你了。” “二位哥哥照顾母亲才是辛苦。” “小叔莫要再说了,快些喝些热茶,这舟车劳顿的定然是疲乏了,待用过茶饭,先歇息片刻,再说这些。” “有劳大嫂了。” “都是一家人,莫要说两家话。” 李显穆用完茶饭后,临安公主虽是不舍,却还是知道该先让他休息,一直到傍晚时分,李显穆小憩一个时辰后,只觉神清气爽,才再次出了外间,与母亲叙旧。 李芳和李茂亦在,这三年间虽说一直都有书信往来,但送信不易,有些事情在书信中自然是说不清楚。 “这三年间,朝廷中发生了许多大事,其中一些你已然知晓,如今最为重要的便是安南战事和西洋之事,这也是父亲曾经提过的。” “新城侯在安南立下大功,抓获了胡朝的太上皇黎季犛和安南国王黎苍,以及黎氏所立的太子、诸王、将相大臣等人。 安南化为郡县,得府州四十八个,县一百八十个,户三百一十二万设交趾布政司,自唐朝灭亡后,交趾独立于我华夏四百余年,至此又收入版图。 自洪武开国设立十五个不征之国后,这是开疆千里的大功,真是国朝盛事。” 受李祺的影响,李氏子孙对开疆拓土之事,都颇有些热衷。 “父亲的七大恨中,第三恨便是大明不能复汉唐旧疆,如今交趾已然收回,汉唐的旧疆只剩下西域、蒙古诸部以及辽东四郡!” 说到此事,李芳和李茂皆是有些激动。 “父亲真不愧是天纵奇才,早在六年前便给三弟你定下新城侯府的亲事,那时还不过是伯府,在一众勋贵人家还算不上什么显赫,可如今安南战事一发,成国公朱能病死,你岳父临危受命,大获全胜,待他整军返回京城,必然是要封国公,掌五军都督府事了。” “三弟你想必也知道我家如今的情势,太子和陛下皆对我家照拂有加,逢年过节亦不曾落下,但权势之操弄,却不是这等亲情恩宠所能代替,如今有你岳家之势,倒是更让人放心几分。” 李氏现在的情势就很奇怪,一方面朝中没有直系的权势人物,但一方面又有不少亲朋故旧,这些人情虽说用一次少一次,但也是真好用,绝不能简单认为已然失势。 最重要的是,因为临安公主的存在,李氏终究是有直达天听的手段,这就能够震慑许多心怀不轨之人了。 两兄弟说了一通后,却见到李显穆微微颦着眉。 二人顿时有些不安,外人对李显穆的聪慧了解的根本不够深,只知道李显穆十二岁就横压三百州士子,夺了状元之位,可他们兄弟二人是亲眼看着李显穆小时候那种种圣人异象长大的! “三弟,此事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并不是有什么不妥,只是安南没有这么容易就平定,我在想朝廷会不会被安南牵绊住脚步,而延缓迁都的进程。 毕竟征安南从应天调集兵力和物资更为容易。” 李芳和李茂闻言顿时一惊,他二人自然知道李显穆此番回京,就是为了迁都之事。 “这等大事,我等皆不知,还是要陛下那里拿主意。” 李显穆略一沉吟,便转头向临安公主沉声道:“母亲,儿子要进宫见一趟陛下。” 作为姻娅帝室的人家,这时候优势就彻底体现出来了,很多大臣是不可能没事入宫的,但李显穆作为外甥进宫看舅舅,却不需要经过朝中的程序。 临安公主亦很是干脆利落的答应道:“好,明日母亲就向王贵妃告书,待宫中有了回信便带你进宫。” 徐皇后在去年病逝后,如今管理六宫事务的便是这位王贵妃,除了这位王贵妃外,宫中最为受宠的便是来自朝鲜的妃子权妃,历史上亦曾为朱棣管理六宫事务。 …… 翌日。 李显穆先往吏部去了一趟,他中了状元之后是被授了官的,现在只是告守丧期满,可以重新恢复官职,大明现在一共就两个状元,更何况这是当今天子的外甥,自然没有不长眼的人来搞风搞雨,很顺利的将所有程序办完后。 临安公主这里也很顺利,王贵妃现在虽然显赫六宫,但那是因为她谨小慎微,所以得到了朱棣的信任,虽然徐皇后去世,但诸子早就已然成年,根本没有她这一氏外戚成长的余地。 自然不敢阻拦怠慢,在临安公主告书后,她很快就将消息传递给了朱棣,朱棣一听到李显穆已于昨日回京,立刻就让临安公主带李显穆进宫,甚至推掉了一场和礼部的会议,让太子去处理。 时隔三年,李显穆再次踏进了皇宫之中,一时之间,颇觉有些无端的感慨,皇帝依旧巍峨壮丽,皇帝也依旧威严沉重,甚至做惯了皇帝,比三年前时更觉得游刃有余,举手抬足都有沉沉贵气。 “微臣叩见陛下!” 李显穆完全继承了李祺的优良品德,眼中已然含上了泪,“陛下安康依旧。” “显穆快起来,这里没有外人,叫朕舅舅即可。” “谢皇舅舅。” “朕在顺天府那地方生活了很多年,那里不比应天这江南繁华之地啊,春、夏、秋三季都好,就是冬季之时,实在苦寒,你为父守丧三年,一片孝心诚意,朕怀甚慰,此番回京,便在朝中好好磨练,争取早日能够继承你父亲的衣钵。” 朱棣这番话虽然质朴,可正是这平常的淡淡文字,最能让人心中流露暖意,李显穆知道皇帝是真的关心自己的,而对于一个臣子来说,皇帝的信任和好感,比什么东西都重要。 “外甥本想等到清明之后为父亲大人最后一次祭拜完,再从北京返回应天,结果在与师兄通信时,却听闻朝中有大臣反对迁都之事,让皇舅舅很是为难。 外甥立刻想到了父亲在临终前的交代的迁都之事,又想着为皇舅舅排忧解难,是以决定立刻动身返回应天。 今日请母亲带我进宫,一方面是外甥回京思念舅舅,一方面则是解皇舅舅之困,区区一众大臣,竟敢为一己私利,而阻皇舅舅之大业乎?” 李显穆字字句句之间,皆是一片赤诚,朱棣忍不住感慨道:“你父子二人,俱有大才而两代忠正,实乃我大明之福。” 又道:“你有为朕排忧解难之心,朕心甚慰,然而此事非同小可,朝中反对者甚多,你根基尚浅,又无势位名望,纵然说出些话来,亦不过被认为是小儿之语,算不得数。” 朱棣之语道尽了官场现实,正确的话也要正确的人,在合适的时机说出来,才算是真正的正确之语,这些官场上的惯会攻讦人而否定斯人之语。 李显穆肃然道:“舅舅,请看此物!” 说罢他伸手入怀中,径直取出了一份—— 圣旨! “此乃洪武三十一年,先帝宾天之前,交予父亲的圣旨,先帝早有迁都之意,可惜当初因为孝康皇帝去世而搁置,再也没能成行。 先帝早已看出建庶人是不会迁都的,为父亲留下这道圣旨,乃是为了制衡齐、黄、方三贼。 可天意轮转,建庶人逊位,皇舅舅登极,这迁都的旨意竟意外有了用武之地,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皇舅舅您注定就是大明的天子啊! 否则先帝为何明知建庶人不会迁都,却依旧留下一道迁都的旨意呢?” 洪武三十一年!他爹留下的圣旨! “这真的是先帝所留?” 朱棣只觉口干舌燥,他是知道李氏之中有一道先帝所遗留的圣旨的,毕竟当初李祺在金銮殿上,持着先帝的圣旨挂冠而去,让方孝孺等人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此事早就传遍了天下。 但从来没人知道那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在大部分人的猜想中,大概就是一道免死的旨意,毕竟李祺在金銮殿上拿出来,在触怒了皇帝的情况下拿了出来。 后来朱棣即位后,就没在意这件事。 可现在李显穆竟然说这是一道先帝迁都的旨意? 巨大的惊喜几乎瞬间砸在了他的头上,欣然之意充斥了胸膛,他几乎感觉自己真的是天命之子了,自即位以来,每次他忍不住想要大开杀戒之时,总会神奇的解决掉问题。 况且李显穆方才所说的那番话,实在是说到了他的心里,甚至他自己都不由自主的开始幻想,难道先帝真的属意他来继位,要不然这旨意怎么解释? 建文生在应天,性格羸弱,耳根子软,和江南文人交好,正如李显穆所言,根本就不可能迁都! 李显穆斩钉截铁道:“自然是先帝所留,舅舅请看,这圣旨的蜡封都不曾拆开过,这世上唯有父亲才知道里面的内容,父亲将旨意交给我时,才将里面的内容告诉我,如今这世上,只有舅舅、我和母亲三人知晓,或许宫中的档案中亦有?外甥不知道这等密旨是否会存档于宫中。” “好好好!” 朱棣兴奋的摩挲着那密封的蜡封,“即便是没有存档,有这封圣旨亦足够了,况且当初先帝让孝康皇帝去西安和洛阳考察之事,天下皆知,便是说这是伪造的,亦不能服众,待明日早朝,朕便将这封先帝遗旨扔到那些反对迁都的官员脸上,倒要看看他们还如何反对朕!” 朱棣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官员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的表情,这种表情比他把人砍死还要让人回味无穷,毕竟动刀子相当于胜之不武,在文官最擅长的地方战胜对方,则有一种杀人诛心的快感。 李显穆再次叩首道:“皇舅舅,外甥以为不必这么早就将圣旨取出,此番这些反对迁都的人还不够多,现在取出圣旨无非就是逼着他们退让。 他们定然依旧有众多微词,我甚至能够猜到他们会说什么。” “朕取出先帝旨意,他们还能反驳?” “无非是些时移世易,当初先帝朝时要迁都是因为时势如此,而现在不必迁都是因为时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定然是这些言语。” “直娘贼!” 朱棣闻言顿时爆了粗口,仅仅是李显穆的猜测就让他怒气攀升起来了,“这些文官,一个个端的是口舌上逞功夫,若是有半分景和的脾性,朕也不会和他们计较。” “其实外甥此番进宫亦想问舅舅,您乃是当世第一名将,必然知晓安南战事,不会这般轻易就平定,一定会有反复,若安南战事再起该要如何?” 一个地方的平定不是一场战争就可以的,历史上沐国公府镇守云南,三分之二的家主都死在了战争中,才维持住云南在版图之内,汉朝的班超一辈子都在平定西域叛乱的路上,让维持了西域的版图。 安南不会是例外。 朱棣当然知晓,但他毫不犹豫、掷地有声道:“自然是再发大兵讨之,我天朝上国,岂能让小国凌辱,但有不服,大兵移之,大明之土,寸步不让!” “舅舅之气魄,实乃有凌云之上!” 李显穆先是称赞了一句,而后又道:“西平侯府镇守云南,应对麓川等地的叛乱已然应接不暇,若要其一力抵抗安南,怕是有所不逮,其时依旧要从京城调兵,便如同这次征安南之事。 现在从应天出兵水路并行,自然是颇快,且调运粮草,亦是简单,可若是迁都到北京行在,一路之上有五千里,其中转运糜耗之巨,可想而知。” 朱棣微微颦眉,“此番南北运河疏通,是以朕才有迁都之议,南北转运走水路应该问题不是很大。” 李显穆微微一笑,他为何会突然提出迁都会导致征安南不便利? 这难道不是在反对迁都吗? 自然不是如此! 他当然不会反对迁都。 只不过一道先帝的圣旨若仅仅只能做到迁都一件事,那岂不是太过于浪费? 李显穆永远都记得父亲曾经给自己讲过的那些回京后的诸事,几乎每一件事都是一步三算,除杨靖、詹徽、李原名等人时,不过是顺手而已,真正的目的是达成背后的政治生态改变。 通过杀杨靖第一次让元朝的旧习俗进入了朝廷眼中,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整治胡俗。 詹徽和李原名之事,更是促进了大明家庭财产制度的改变。 至于元史之狱就更不必多说,完全改变了世人对于大明朝立国的认知。 李显穆深受李祺这种做事理念的渗透,每一件事都要利用到极致,迁都仅仅是迁都吗? 有先帝的旨意在,这一局无论如何是输不了的。 那结果就只剩下中赢、大赢和大赢特赢! “舅舅,迁都之后北京的人口便会急剧增多,按照历史上都城的人口推测,甚至会高达百万人,北平是生产不了这么多东西的,到时候一定会从江南之地转运,若是再让军需借道,那北京自己都要出问题。 是以到那时,还是要从江南就地来筹集物资,而京城一旦迁都北京,朝廷对应天的控制必然大不如前,所以外甥认为,对江南士族再次重拳出击的时机已经到了,而迁都之议便是这个机会!” 朱棣豁然站起,在殿中踱步,仔仔细细的思索着李显穆的话,良久他才缓缓道:“你的意思是,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正是。” 李显穆的脸上满是笑意,“那些同意迁都的外甥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但反对迁都的,一定心怀奸刻,毕竟我大明最严重的边患,始终都是蒙古,现在塞王内迁,北境不振,在这个时候反对迁都,实在是罪该万死!” “好好好!显穆啊,你果真有乃父之风!” 朱棣只觉心情甚是畅快,“上天带走了朕的景和,又给了朕一个显穆,你马上就会进入官场,如今这等一直被直呼其名,甚是不妥。 朕既是你的君父,又是你的亲家长辈,便为你赐一个字吧。” 做舅舅的给外甥赐字,本就正常,更何况这可是皇帝,不要说赐字,就算是给你赐姓,那也是绝对的恩典,沐国公府的姓就是皇帝赐的,这可是天下第一等的荣耀之事。 朱棣踱步缓缓道:“显,乃是光明之意,穆乃是庄严和美之意,便字明达吧。 李明达!” 李显穆叩首在朱棣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显穆叩谢舅舅赐字。” 临安公主和李显穆明显的能感觉到皇帝今日很是高兴,刚刚从殿外走进的大总管更是能明显的感受到皇帝的状态,心中不由暗自震惊。 当初景和公在的时候就时常让陛下开怀,现在这位景和公的小公子亦是如此,这李氏的圣宠,怕是在这一朝都不会失去了,日后可要与之打好关系才是。 “穆儿,你且先随你母亲回府,今日之事暂且不要同外人说,朕再好好思量一番,该要如何做。” “陛下,臣打算去找一趟黄淮大学士。” 黄淮? 朱棣先是一愣,而后便知道李显穆这是什么意思,眉心舒展开道:“黄淮啊,也好,你便去寻一寻他,看看他是什么意思,若他亦有诚心,朕也愿意赏赐他。” 说罢,李显穆和临安公主便缓缓退出了殿中。 “皇兄对我李氏的恩典不曾有变,穆儿你前途将要大好了,只是官场之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有些时候不要太过于……” 临安公主在殿上听了那么久,大概也听明白了些事情,自己这个儿子刚刚回京,就要为皇上冲锋陷阵了! “亲情自然是极重要的东西,但人活在世上,便要为人所有用,能为人所倚靠,否则情分自然是用一次少一次,只要成为皇上不可或缺的人,才能一直保有富贵啊。” 李显穆却看的很是清楚,未来李氏纵然复爵,可爵位是落在大房一脉的。 父亲说过,他这一脉的显贵是关键,李氏现在正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阶段,伴随着时间,随着心学的传播,李祺的历史地位会越来越高,可李祺对政治的影响力却会越来越低。 在这个时候如果李显穆不能及时的填补这个空缺,让李氏的政治影响力延续,那李祺的政治遗产就会彻底散去。 李氏家族作为一整个家族的影响力,就会大打折扣。 世家,必须是累世簪缨之族,尤其是最开始的三代,那是一代都不能断,一旦断了后面就要重新再累算。 正午的炽明之光照在皇宫朱红色的墙上,亦有金黄的琉璃瓦折射而来。 李显穆微微眯起了眼。 回望奉天殿的檐牙飞啄,回想着方才殿中所言,心中升起一股豪气。 父亲的志向由他来实现! 迁都之议,便是一切的开端! 未来还有二事、三事,直到彻底控制江南! ———— 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无数的巧合,帝国的统治者喜欢将之冠上天命的称谓,最为著名的莫过于“代汉者当涂高”,于是曹操将他的帝国命名为“魏”,这种人为制造的巧合,在后世大致被放弃了,随之而放弃的,是名为祥瑞的东西。 所以当明太祖朱元璋要求迁都的圣旨出现时,明太宗朱棣的震惊和惊喜,便是如此的正常与合理,他更加有理由相信,他真的是上天所钟爱的、最能够继承他父亲帝王事业的那个人。——《大明五百年》 (本章完) 第104章 敢问学士,可还记得李氏否? 第104章 敢问学士,可还记得李氏否? 内阁大学士大多身兼翰林院之职,黄淮亦然,自文渊阁而出,入翰林院当值。 甫一入翰林院,便有官吏上前,通禀今日院中大小之事,咻而又有一人走出,道李显穆今日已入翰林院,翰林侍讲解缙请黄淮过去议事。 黄淮一听李显穆竟已回京,顿时眉间一挑,连忙随小吏而去。 翰林院内室,李显穆和解缙正对立而坐,解缙脸上已然颇染风霜,带着一丝忧郁之意。 李显穆知晓解缙为何如此。 因解缙已然渐渐失了圣心,当初在永乐初一起入值文渊阁的七人中,他和胡广去年末相互攻讦,而后双双被踢出文渊阁,翰林学士之职亦被降半级,为翰林侍讲。 若非他身兼著作国史之责,又奉命修撰大典,怕是早已被踢出京城,贬谪地方了。 李显穆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父亲生前对解缙的评价,“有大才而难知权变事”,现在看来说的是真的准确。 “陛下为你赐字,足见对你多有看重,我如今只添居小小翰林,却不能为你再做什么支撑了。” “人生于世上,但凡有一二能与人道之事,便已然是幸事,国史与大典,都是注定要名留青史的大事,叔父能将这二事做完,便足以了,有些事太过于谋求,反而遭来灾祸。” 望着脸上尚有几分清稚之色的李显穆侃侃而谈,解缙竟然有种李祺坐在自己对面的错觉,当初李祺也是这么和自己说的,甚至在李祺人生的最后阶段,还在劝自己急流勇退,不要一直待在皇帝身边,只安心著国史即可。 解缙知道李祺是认为他不擅长权斗之事,常伴于皇帝之侧,难免出事,当时他春风得意,却不曾预料到圣心之变,如今却是全被李祺说中了。 “如今已然知矣,日后再不谋求那等煊赫之事。” 解缙长叹一声,转而又愤然道:“不过我落到今日这般,和胡广那厮脱不了干系,近日听闻他竟然又有入阁之机,真是让人愤然。” “早日认清其人面目,亦是好事一桩,这等人犹如毒蛇,若不发觉,日后或许便落井下石,那时才真的是悔之晚矣。” 对于胡广和解缙之事,京中也多有风传。 须知这二人乃是同乡,包括王艮都是江西吉安人,在永乐朝建立后,论文章之事,除去李显穆这等小辈外,再除去李祺这位不在三界五行中的大能,便以解缙、胡广为先,王艮都要稍差半筹,解缙是早在洪武朝就出名的大才子,胡广是建文二年的状元。 这二人本是好友,当初在朱棣打进应天后,还一起去投奔朱棣,甚至相约结为儿女亲家。 李祺知道胡广的为人,是以一直没有和胡广相交之意。 胡广这两面三刀之人,平日里装的再像,一到大事上,立刻便暴露本性,在意识到解缙已然恶了皇帝,他很担心未来解府遭致灾祸后,牵连到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的选择了退婚,让解府丢尽了脸,这才有了二人相互攻讦之事,最终被朱棣双双责罚。 可解缙却摇摇头道:“我和他争吵虽说有此人无耻退婚的缘故,可这等私事还不至于让我在陛下面前和他争吵,究其根本是我和他已然道不同,甚至在内阁中,我亦是少数人,离开内阁不过是迟早的事,你师兄王敬止是不是没有与你说过,他在内阁中的境遇,并不容易啊。” 李显穆是何等聪慧之人。 解缙一说他立刻就猜出了些东西,毕竟解缙和王艮现在都是心学派的大将! 道不同,能有何等不同? 他眉头几乎瞬间凝起,眉宇间带上了厉色,胡广是什么狗东西,竟然敢做心学的阻道之辈? 还不等李显穆细问,二人同时听到有急切的脚步声走进,抬眼一看,是黄淮。 李显穆脑海中还在想方才解缙所说之事,见到黄淮后,便不由有几分意气,朗声道:“学士,三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黄淮一眼便看到了灼灼夺目的李显穆,相比较三年前尚稚嫩的模样,如今的李显穆体态修长,身着冠服,基本脱去了童稚之气,已然是大人模样。 眉宇间尽是少年意气风发,三年的守丧没能让他有丝毫磋磨,神光自敛于瞳眸之中。 黄淮一听李显穆这句话,便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让解缙请自己过来,不是单纯叙旧的。 这正是正理,毕竟是最像李祺的儿子,一言一行皆有深意,纵然是个少年郎,可这是十二岁就中了状元的少年老成之辈,岂能轻视? “劳小公子记挂,这些年身体尚显康健。” 黄淮面上苦笑一声,抬手一指,“不介意在下同饮一壶茶吧。” “请。” 解缙和李显穆对视一眼,方才李显穆的那句话是试探,黄淮没有客套的转身就走,而愿意坐下来谈,这本身便是一种良好的态度,是以二人的眼神也软化了些许。 “小公子……” “昨日在下进宫面圣,陛下赐了我字,还不曾昭告诸家。” 黄淮眼神又微微一变,甚至腰杆都不由自主挺直了些,“未曾请教?” “乃是明达二字。” “寓意深刻,弘而有显,明达简在帝心啊。” 黄淮带着些感慨,而后缓缓饮茶品茗,眉宇间的愁绪亦散去了些许。 “敢问学士,可还记得昔日李氏否?” 这问的便不仅仅是李氏,毕竟李祺过世不过三年而已,又怎么能用得上昔日二字! 黄淮知道这是问自己,还记不记得当初在李祺临终前说过的话,那些话是否还作数。 而这番话背后所折射的东西—— 这位李忠文公的三公子,看来是不满足于如今的局势,不甘于在翰林院中默默修史养望,欲要搅动一片风云! 真不愧是李忠文公最杰出的儿子,这父子二人简直是一模一样,俱是不惊人誓不休的性子。 只是当初乃是洪武年间,除了皇帝之外,天下没有一处安定,六部九卿与贩夫走卒可能旦夕之间便移形换位,所以李忠文公才能纵横捭阖。 而如今政局稳定,大朝已然步入正轨,累层相压,天下局势以及京中局势,哪里还能容得下那等人呢? 心中虽想着这些颓丧之语,可黄淮没有丝毫犹豫,他的眼神明亮,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自然一日不敢忘,李忠文公于我等浙东有大恩,当初既然许下了承诺,纵九死亦不改其志也!” 听着黄淮之语。 李显穆仿佛再次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耳边响彻——“黄淮是个真正的信守承诺的赤诚君子,日后可以引他作为你的盟友”。 父亲所选择的这些人,大多是人品贵重,纵然有些瑕疵,可在信守承诺这方面,皆堪为良人。 “介庵公实乃君子也,显穆实在佩服!” “明达莫要给老夫戴高帽了,你和缙绅今日请老夫来,前边还搞出那么一大堆阵仗,是有什么要事吧?” 李显穆肃然道:“方才显穆已然说过了,不知介庵公还是否记得当初在先父临终时说过的话,在下听闻这三年间,浙东又有不平之声?” 黄淮闻言脸色顿时一变,有些愤然又有些无奈,“看来明达已然知晓了,当初李忠文公怕是已然预料到了这一幕吧,我没能真的控制住浙东局势。” 见黄淮语中带着些颓丧,李显穆神情更显凌冽几分。 黄淮叹息道:“当初李忠文公和浙东和解,求来圣旨免去浙东之难,可短短三年,人心便已然流散,在浙东之中,已然多有不轨之人,旧态复萌。” “何等样的旧态复萌?难道又心向故元了吗?” 李显穆的声音带着些许质问和寒意,似乎只要一等黄淮答是,那头顶三尺的刀便要重重挥下了。 “自然不是!” 黄淮不等李显穆说完便利声打断,说完后才觉得声音太大,“明达这话便有些严重了,当初故元之事让浙东几乎覆灭,如今天下对此事最为看重的便是浙东之地,若是不信你可以去浙东的大族中详查,每家每户都对所有的后辈子弟千叮咛万嘱咐。” “所谓故态复萌,不过是当初李忠文公南北弥合之愿景,在浙东渐渐消散了,我自己的门人以及左右亲近受我影响尚且算得上还好,但那些本就不太愿意的,因李忠文公仙逝,便逐渐开始出现了其他苗头,这么短的时间便如此,真是群忘恩负义之辈。” 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南北弥合在南方人看来就是用南方的财富去补贴北方,太过于繁华的经济让他们眼中只剩下了钱,却不想想没有北边在挡着游牧,南方拿什么去歌舞升平! 黄淮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愤然之色。 “若这世上不是忘恩负义者多,又如何能显得出守信重诺、知恩图报之人的可贵呢?” 出乎黄淮意料,李显穆竟然不是特别生气,甚至还能淡然的说出这句带着些开脱的言语,可下一瞬他就知道自己感觉错了,李显穆的声音中陡然带上了厉色,明明是清稚之人,可却陡然之间有若山岳崩塌,利刃出鞘寒光凛凛之色! “李氏一向重诺,愿为之赴刀山火海之难,可李氏绝不是冤大头,敢违李氏之诺,岂能让他们这般如意?” 黄淮闻言顿时心中一凛,有微彻寒意闪过心间,知道方才的猜测果真没错,这位李氏公子,真的要再次挑起纷争了! “明达,我年长你二十余岁,又受了你父亲的大恩,便有些话说给你听,无论行与不行,总是一番心意。” “介庵公请讲。” 李显穆不介意听听黄淮所言,毕竟是一份好意,与人相处不能一味以强御之。 见李显穆愿意听,黄淮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略一沉吟道:“明达,你心中所想,我已然知晓。 你愿意继承父辈遗志,而为大明计,实在是忠臣孝子,老夫亦不能有丝毫指摘。 只是过刚易折! 纵然李忠文公在时,亦曾有建文时蛰伏之事迹,若一意锐意向前,怕是没有永乐朝时冠绝诸臣之事了。 如今情势与洪武时大相径庭,陛下虽宠爱于你,可想必多是公主为你而来的舅甥之情、以及你父亲的些许余泽。 江南形势大变,你年纪太小,声望远不如李忠文公,却身负心学传人之势,本就朝野俱有强敌阻之,若是再要强行效仿前人故事,多加树敌,难以成事尚且不算什么,只怕甚至会累及自身。 你天赋卓绝,十二岁便中了状元,又为父守孝三年,结庐而居,这等深厚的跟脚,在同龄人中,已然是前无古人的态势。 不若先在翰林院中养望,以你的天赋,日后在士林之中,甚至能够位居于李忠文公之副,而冠卓于当世! 待声势大成,携滚滚大势,再行大业,岂有不成之理!” 黄淮这番话实在是老成之谈,甚至解缙都不由自主的点点头,这是一条堂皇大道。 毕竟李显穆实在是太年轻了,十二岁的状元,十五岁的翰林修撰,他哪怕是养望十年,也才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啊,大多数人那个时候还没有中进士呢,他已经养了十年望,等到他三十岁的时候,再把王艮、解缙等人的政治遗产一统合,怕是真的要有五分李忠文公的威势了! 到了那个时候,便是大势煌煌,何必如现在这般束手束脚,甚至稍有不慎,就将自己的政治生涯搭进去呢? “介庵公谆谆教诲,真是诚挚之言,小子甚是明晓。” 李显穆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那拂晓之晨光,渐次向着日中而移,亦逐渐炽热而凛凛。 “父亲曾留下了一首满江红词,言说乃是一圣人所做,今日显穆愿借献佛,说与二公听。” 解缙与黄淮俱是坐直了身子,李祺一首临江仙传遍天下,有古人之风,而今被他所推崇的词又是何等模样? 李显穆立于窗前负手,心中翻腾。 词曰—— “小小寰宇,有几个苍蝇碰壁。 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 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本章完) 第105章 何人阻道? 第105章 何人阻道? 屋中一时寂静。 以词寓意抒情,乃是文人的拿手好戏。 可这词! 解缙忽的执笔而落,叹然道:“说甚文宗,赞甚才子,我不过芸芸众生之辈!” 在李显穆道出词前,解缙和黄淮心中还颇为犹疑,何人竟敢称为圣人,可此词一出,其蓬勃之志、傲然之情,已然跃然于纸上,而冠于人心,扫除的何止害人虫,亦有踌躇畏难之心! 多少事,从来急; 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寥寥数语而已,李显穆的心意豪气,已然跃然而出,解缙和黄淮望着超期蓬勃的李显穆,一时心中竟生出垂暮之意。 “明达……” 黄淮只觉口干舌燥,甚至喉头都有些发紧,“你之意,我已经知晓,既然你下定决心,我也不再劝你,我会尽量配合你做事,在一定范围之内。” “当下便有一件大事!” 李显穆转过身来,眼神炯炯望向黄淮,“介庵公当知朝野盛议的迁都之事。” 这话一出,黄淮瞬间带上了一丝肃然,“明达你要以此事为契机?可此事非同小可,朝野沸腾,极易被误伤其中。” 李显穆厉声道:“不是大事还达不成想要的效果。” 政治斗争,尤其是古代的政治斗争,并不是说赢了就能拿到所有好处的。 譬如永乐年间的夺嫡之争,最终是太子党大获全胜。 可解缙却死在了永乐年间,最终换来的也不过是被流放至辽东的家属返回,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迁都之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若皇帝一意孤行,那必然是能成行的。 可为什么还会有人非要反对? 难道他们都是疯子不成,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而不顾忌身价性命? 究其根本,是因为有赢的可能! 因为很多大臣并不敢站在皇帝那一面,在迁都之议中,你站在皇帝那一面,就要做好被群起而攻之的准备。 弄不死皇帝,还弄不死你个狗腿? 黄淮内心中对迁都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可在皇帝那里,他表现出来的便是赞同迁都,可即便如此,他也只能私下表态,直到现在还没有在公开场合赞同。 他毕竟是南方人,若是真的公开赞同迁都,定然会被乡人所指责,他日后无论是致仕,还是家族在浙东的威望生存,这些影响都要考虑。 可李显穆如此的坚决,让黄淮再无侥幸之理,深深吸口气叹道:“你说要如何做吧。” “很简单,小子知道介庵公素有名望,不过是请介庵公为我一壮声势,以让更多人知晓,我李显穆要在大朝会上,恭请陛下迁都,届时介庵公是否愿意发声皆可。” 正面硬刚? 纵然黄淮知道李显穆要参与此事,亦是脸色大变,这是要在大朝会上正面硬刚啊,而将这件事宣扬出去,岂不是让那些反对之人互相串联,提前做好准备? 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难道真的就这么有信心吗? 若是控制不住,岂非将皇帝架在火上,最终还是要引来皇帝降下雷霆? 黄淮深深的不解,但还是答应下来,亦是慨然道:“既然答应了李忠文公,我便不会食言,大朝会上,你若是真的上书,我会声援你,那等首鼠两端之人,我还不屑为之!” “好!” 李显穆朗声鼓掌大笑道:“介庵公好气魄,那显穆便等着介庵公的好消息了。” 黄淮颇有些无奈之状,万万没想到自己到了不惑的年纪,竟然要做奸细,却探查那些深藏于背后的反对迁都之人。 他走出殿外,突然有点品出了些味道,李显穆要这份反对迁都的名单做什么? 那到底是谁要的? 一道雄壮威武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只觉悚然一惊,却已然不敢再细想,甚至有些后悔答应了李显穆,可迁都之事,势在必行,他在内阁常伴于皇帝左右,自然知道皇帝有多想要迁都。 皇帝待在应天城中,几乎就没有舒服的时候,无数的念叨当初在北京的生活。 “若是真的以迁都之事,将那些人贬斥,或许亦是一件好事。” 黄淮的立场转回了派系领袖位置上后,突然反应过来,之前是因为担心之后被报复,可若是能将这些人全部一网打尽的话,似乎对自己的派系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甚至在这个过程中,还能把自己的政敌送走一些,这么一想,他的脚步瞬间轻快了几分。 解缙和李显穆望着黄淮离开。 “在我和胡广离开之后,介庵如今执掌内阁,常伴于皇帝左右,他若是之后能够站在你这一方,你在朝中的许多事便好做几分。” “希望吧。” 李显穆微微叹口气道,“介庵公现在是东宫的右春芳大学士,是东宫属官,汉王有夺嫡之心,日后必然愈演愈烈,那时介庵公是否能够全身而退,还是两说之辞。” 说起夺嫡之事,解缙顿时有些紧张,低声道:“太子之位难道真的不稳固吗?那可是景和曾经为太子抬位的啊。” 李祺抬上的太子也会被废掉吗? 李显穆漠然道:“时间会改变一切,当初父亲在的时候,浙东又如何会有这些人生事呢? 迁都之议还会掀起这么大的风波吗? 帝心莫测。 汉王毕竟是陛下最受宠的儿子,须知自古以来太子不像皇帝都是取祸之道啊。” 汉之戾太子刘据便受困于不类父,最终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解缙通晓经史,如何能不知道这些事呢,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毕竟他也是太子党,若汉王当真夺嫡成功,他至少也是贬斥州县的下场。 “明达可要在此事上做些努力?” “顺其自然即可,当初父亲推太子上位,亦不是为太子,而是为了国朝社稷,只要保持这个立场即可,我李氏只有一个立场,那就是效忠天子!” 解缙听懂了李显穆的意思,不参与夺嫡之争,但实际上为了国朝这本就是态度,立嫡立长这就天然站到了太子的立场上,只是说法不同、曲线为之争而已。 “解叔父,方才你说胡广之事,因着介庵公走进而断绝,现在可否再言说一二?” 解缙的脸色又有些难看了,“你这么问想必是猜到了些什么,自景和去世后,心学在不断发展,但受到的限制亦颇大。 王艮和我,虽亦是颇有才学,但在这文章之道上,自然远不如景和远矣。 如今朝野之中,心慕心学的人很多,但从来的诸学派亦是强大,景和在世时自然不敢跳脚,但现在却每多争辩,从权势上,现在心学新建,唯有集英独木难支,而且他身体也每况愈下,近来多抱病。” 陈英当初和李祺刚结识的时候就已经是刑部侍郎,而后又迁刑部尚书,正式成为九卿之一,后来建文年间被贬谪,永乐后又被举荐为大理寺卿,这些年也在不断加荣誉衔。 在李祺去世后,王艮在翰林院养望,他和解缙便是心学在朝中的顶梁柱,后来解缙失了圣心,离开内阁后影响力和权力骤然减少。 王艮虽然进了内阁,但只是最低的东阁大学士。 现在的内阁已经不是草创之时,如今已然颇有制度,大学士之间亦有高低之分,按照排名由高到低,乃是华盖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 王艮在内阁艰难,还需要时间成长,便只剩下陈英独自支撑,这便有些太过于艰难了,而且这些年他身体一直不太好,眼见就要到致仕一途了。 学术之争,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李祺当初以正五品大学士之位而据有朝野之势,皇帝给予的信重是一方面,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在士林的声望,而能够调动人。 程朱理学发展这么多年,岂是那么容易改的? 李祺的心学说是脱胎于程朱理学,只是改了一个核心的世界观和解释,似乎并不难以让人接受,可在学术中,这实际上已然是异端! 若是按照李祺的心学来看,那其他的大儒要如何向弟子来解释传承? 若是按照心学而来,那大儒岂非和其他士子一样,变成了初学者? 那他们在学界的地位如何保证? 即便是真的接受心学,那也是他们“自主”发现了和心学差不多的道理解释,而后作为推陈出新的内容传授给弟子,让他们成为心学门徒是不可能的! 正如一千多年前的诸子百家互相抄,可谁会说自己改投于其他人门庭之下? 孔子的学说都快被法家改造完了,可现在供奉的依旧是孔子,而不是韩非子等人。 这不是学术对错的问题,而是权力的问题。 若改投心学,那代表着他们自主将权力过渡给王艮、解缙甚至于李显穆。 李显穆知道父亲临终前就意识到了这一幕。 否则在当时心学汹涌发展蓬勃如潮水时,他临终前却留下第二大恨——“恨程朱之学依旧大行其道,横渠四句者应着寥寥。” —————— 朱熹的理学在明帝国的初期,占据着绝对的统治地位,这种基于经验主义的方法,被认为是最终的、绝对的权威,明帝国的学者这样形容它——“真理对世人来说已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不再需要什么著作,要做的只是真理”,但明帝国另外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李祺,并不这样认为,他提出了“心学”来完善“理学”,在明帝国中,这不亚于西方的宗教战争。——《世界史·传统儒家文明》 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106章 破局之道 第106章 破局之道 “胡广他有这个胆子?” 李显穆有些疑惑,胡广此人乃是谄媚阿谀之人,又无甚风骨,惯会见风使舵,逢迎上意,阻道这种事实在是不像是他干出来的,要说内阁中,杨士奇、杨荣、金幼孜等人倒是能做出这等事,这几人皆是那种颇强硬的士子,放在任何时代都能为良相。 “一开始是没有的,可后来时移势迁,便有了。” 解缙解释道:“朝中江西人极多,我和王艮本该是魁首,可我二人都是心学门人,继承的又是景和的衣钵,反而和江西生分,朝中士林中的许多人,便围在胡广身侧,那有些话他就必须要说,有些事他就必须要做了。” “原来如此!” 李显穆恍然,一旦成为一个派系的领袖,那有些事就身不由己,而不能由着自己的性格来,所以在建立派系时,就要着重挑选那些同道中人,若是来者不拒,那或许暂时有兴盛煊赫,可日后却必然会受此拖累。 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便是这样的道理。 离开京城三年,这其中许多事,在信中是难以说明的,而今与解缙这等亲历者面对面一番交流,才知晓这些情况。 “那内阁中有如何?师兄在内阁艰难又是何意?难不成还有人故意刁难不成?” 在王艮的眼里,李显穆虽然有才,但至少也要再过几年才能发挥作用,是以一直以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故意刁难倒是不至于,杨士奇等人也都算是君子,只是在内阁商议事情时,王艮多被否决而已。 若非许多事务都要经过皇帝,他作为阁臣可以直接提意见,只怕是还不如在翰林院时舒畅。” 现在的阁臣权力不算大,但已然有了不少处理具体事务的权力,内阁中各分派系,王艮在其中孤身一人,自然说话就不算,政治一向讲究的都是一个好汉三个帮,人多就是大势。 除非像是李显穆这样拿着先帝旨意,直接将势拉满,那才有独战群儒的可能。 “之前王艮要入阁时,我还很是高兴。 结果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圣心,被踢出内阁是迟早的事情,王艮在内阁中必然独木难支,所以临走前我故意把胡广也拉走了,否则内阁中七个人,他会更加艰难。 没想到六个人的内阁,依旧很是艰难。” 原来这才是解缙和胡广之间矛盾爆发的根本原因。 “若是黄淮如今愿意站在你这边,甚至能够将其拉入心学阵营的话,那日后局势便能掰过来一大部分,但是胡广不能再入内阁了,否则王艮的精力又要被胡广牵制。 阁臣的位置抢手程度如今甚至仅次于九卿,和侍郎都在一二之间,王艮万万不能有失。” 过去的朝代政治争斗抢的是相位,大明抢的是九卿之位,自当今皇帝愈发重用阁臣,甚至在给阁臣的赏赐中,比照尚书的待遇后,阁臣的位置就越来越重要。 而且成为阁臣远比成为九卿简单,九卿那是要功劳一步步升上去的,阁臣本质上是正五品的官,要求低多了,王艮这种只做了三年翰林的新贵就能入阁。 李显穆沉吟后突然问道:“胡广在迁都之事上的立场是什么?” 解缙亦沉吟道:“按照胡广的性格来看,他必然是会附和陛下的,但现在还真说不准,可能会表示中立,既不得罪皇帝,又不得罪派系。” 江南三省的士人是最反对迁都的,黄淮有顾虑,胡广怎么可能没有顾虑呢? 李显穆脸上现出几分玩味的笑意,“不站队的确是种躲避的方法,但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成功的。 若是他必须要表态呢?” 解缙只觉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之中,他立刻意识到李显穆在说什么,有些兴奋地说道:“若是他同意迁都,那他就会失去江西人的助力,若是他不同意迁都,那他就会被陛下所厌恶,失去进入内阁的可能性!” “可他怎么会表态呢?除非陛下亲自问,若陛下愿意亲自问的话。” “不必!” 李显穆大手一挥道:“叔父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了,方才我让介庵公去做什么? 马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要上书皇帝,请求立刻迁都! 我亲自拿着奏章去请胡广在上面署名,倒要看他签不签这个名字!” 解缙一想到那个场景,就想笑,李显穆这一招简直是绝了,直接亮剑,把他逼到不得不做出选择的境地,而无论他签、不签、还是犹豫,都不行! 签就失去人心,不签就失去圣心,犹豫不绝则是首鼠两端,同时被厌恶。 “胡广之路绝矣!” 解缙真是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万万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就能终结掉胡广,那其他人是否可以以此而为呢?” 李显穆摇摇头道:“那还是不同的,这一招之所以能够用来对付胡广,是因为他现在汇聚的声势,还特别虚妄,只是因为他入阁而后才有这群人汇聚。 他本身在江西是没有底蕴的,这等汇聚的势力,很容易就会被吹散,但是诸如介庵公,亦或者另外几人,底蕴深厚,难以因为一件事就被抛弃。” “听明达你的意思,你认为胡广一定会同意迁都了?” “九成把握吧,胡广这种人,首要目的是活着,所以他不会去反抗能轻而易举让他死去的皇帝。” 解缙想了想,还真是如此,胡广是必然不敢明面反抗皇帝的,看来他刚刚生出的一方巨头之梦,就要折戟沉沙了。 “京中局势之繁杂,有些远超我想象,叔父,我还需要理清一下。” “那我先回馆中了,待你有空闲,再到府中闲坐吧。” 解缙离开后,李显穆闭上了眼,开始分析方才解缙所说的那些事情。 即便是李显穆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如今京中的棘手程度,简直堪比当初父亲从江浦刚回京时。 甚至从复杂程度上来看,犹有过之。 那时父亲所面临的是几位尚书,但父亲毕竟身份特殊,先天立于不死之地,再加上皇祖父在位时,杀尚书如杀鸡,是以好下手。 可现在李显穆所要面临的,倒是没有杨靖、李原名、詹徽那种真正互相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仇敌。 但结果是一样的。 他还是要对那些身居高位的大臣们动手,还是要对盘踞于江南的大族以及大族出身的那些官吏动手。 这好像就是他父子二人的宿命一样,吃饭睡觉打江南文人,甚至不是故意要打,而是想要做些对天下有益的事情,最后发现总会和江南文人对上。 这江南文人的存在,难道真的就是和国家大事作对不成? 李显穆皱眉沉思着,黄淮能够拉来一部分浙东文人的力量,而后迁都到北京,北人肯定是会同意的,这些人天然就是支持自己的力量。 南人之中,主要的反对者定然是江南,但福建和湖广可能也会暗搓搓的反对,只有四川大概率无所谓。 “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李显穆轻吟着他在皇帝面前提出的建议,“不知道这次能够把多少人勾引出来,这一次尚且勾引不出来的话,那就不好办了。” 实际上对于李显穆而言,江南中最坏的那些怀有异样心思而赞同迁都的人。 那些反对迁都的人,心中所想很好猜出来,无非是北方苦寒,应天繁华不愿意远赴北边,亦或是因着京城所在,而能得到实际利益。 可那些赞同迁都的人,难道就都是心中装着国家社稷吗? 自然不是。 有的人恨不得京城迁的越北越好,这样江南便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侵吞起百姓的土地,亦或者钻国家的空子,就方便许多,毕竟远离了天子脚下,那可就是真正的土皇帝了。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国之大贼,而这些人从来也不少,甚至在这次的迁都之议中,还能借此讨好皇帝,继而获得在江南的特权。 “唉,一网打尽,谈何容易啊。” 李显穆越想越觉得很艰难,当初他父亲两次对江南出手,一次是胥吏案清查那些大族,一次是元史案清理浙东,虽然打击了一番江南,可依旧远远不够。 现在轮到他来做这件事,只觉前路漫漫,不是一时所能成功。 “好在我还有后备方案,若是以为迁都之后就是结束,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李显穆做事一步三算,借着迁都之事打击江南士族,不过是其中一步而已。 他自然不可能迁都之后就放着江南不管。 在李显穆身前的白纸上画出了大明诸省的轮廓,一条大运河贯穿在其中,在最外围,又有一条长长的黑线画了一条弧线。 “去年末时下西洋的船队第二次远航,不知道何时能够回来,希望那时时间恰好合适。” 在这幅图案的下端,清晰的写着几个大字。 江南、安南、漕运、海运。 字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其间所蕴藏的,将是改变历史走向的东西! (本章完) 第107章 慨然陈词于东宫 第107章 慨然陈词于东宫 永乐六年春,微风拂过应天的大街小巷,大诗人李白曾言烟三月下扬州,应天与扬州一江之隔,亦早已是草长莺飞的诗柳繁华时节。 再一想北京尚且还蒙着层薄薄的冬雪,诸臣心中对迁都之心又多了几分反感。 衙门外的大道旁,停着辆颇简朴不引人注意的马车,车夫抱着手臂在车边小憩。 车中李显穆亦在闭目养神,静静等着鱼儿上钩。 胡广随几位同僚自衙门走出,他这些时日以来随短暂经历了踢出内阁之事,可却亦有补益,心情尚是不错,且内阁不日即可返回,心情自是畅快。 一时又想起解缙来,心中暗自讽道:“解缙啊解缙,你竟敢参与进夺嫡之争,那等天家事务,也是你能参与的,真是修了个大典,被皇帝说几句勉励之语,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晃庵公请留步!” 他正想着些事,却陡然听到一道极其清亮而后陌生的声音在唤自己的字号,顿时止住脚步,回身望去,同行一起从衙门中走出的数十人亦好奇望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个少年郎,顾盼神飞,肌如初雪新瓷,眉形修长而分明,斜飞入鬓角时透出一丝英气。 一时间诸人皆有些惊艳,这是哪家贵人府上的少年郎君,如此风姿,竟不曾在京中见过。 那少年郎不待胡广反应,便上前朗声道:“李氏显穆,问晃庵公好。” 李显穆! 胡广瞬间愣在原地,其余众人皆恍然,竟然是三年前的状元郎,三年不见竟当面而不识了。 听闻他守孝三年方才回京,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临于此地,还来找胡广,不曾听闻过胡广有何交情,相反算是有过节,难不成是要寻仇? 一时间看热闹的人,围拢过来之数愈发多。 胡广亦是有些紧张起来,不知李显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知李翰林寻在下可有公事?” 语中之意便是你我之间没有私交,若没有公事便不必相谈了。 “正是有公事要说与晃庵公听。” 李显穆肃然拱手道:“晃庵公深受皇上重用,在朝中素有名望,于士林尤其是江西士林中更是声望卓著,俨然为江西士林之冠。” 听李显穆这么说,胡广心中警铃大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况且李显穆这些话,尤其是什么江西士林之冠,听着便有些像是阴阳之语,他实在不知道李显穆要做什么,却只觉大为不妙,但李显穆甚是有礼,这么多人看着,他不可能就这么拂袖而去。 “下官于北京守孝三年,惯看风土人情,深知北京乃为都城的不二之选,是以欲要上书陛下迁都北京,只可惜下官人微言轻,不若晃庵公荷天下之重,是以欲请晃庵公署名奏章之上,联名上书陛下,以定天下根基!” 说罢,李显穆已然将奏章、印台、毛笔皆取出,目光直直的盯着胡广,高声道:“请晃庵公为天下大计随下官附从上书!” 胡广只觉头皮发麻,有一种被扼住咽喉的窒息之感,他做梦都没想到李显穆竟然打的是让自己附从上书的算盘。 李显穆这番话一言激起千层浪,方才还看热闹的诸臣,在短暂的平静后瞬间便沸反盈天。 “昨日便听京中有传言道,这位李忠文公的公子回京后欲要上书迁都,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本职卑微却不曾想到,竟会请晃庵公附从上书。” “他不去找解缙、陈英这等同李氏一向交好之人,为何会来找胡广,难道他以为胡广会给他签吗?” “怕是解缙等人已然附从上书,但来找胡广到底是为何,怎么想胡广也不可能同意此事啊。” “不对啊,胡广怎么还不拒绝?他不会是真的想同意吧?” 耳边传来无数嗡嗡的声音,吵的胡广只觉头都要炸了,他手微微一动,立刻便收了回去。 不能签,若是在这等场合中签了,那如何同那些人交待,可不签的话,入阁之事必然是泡汤了,甚至可能落得一个和解缙同样被陛下厌弃的下场,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荣华富贵,怎么能够就这样失去呢? 怎么办? 怎么办? 这三个字不断地在他心中响彻,明明是初春时节,温煦的春风抚在面上,带着江上之清甜,山间之繁,可他却有种如堕冰川之意,从手指到手臂,而后是脸颊,渐渐陷入了僵硬之中。 “李显穆!” 胡广咬着牙一字一句的将李显穆的名字念出,“你真是好胆!” 李显穆亦收起了虚伪的笑容,眼底带着深切的寒意,一字一句凝声道:“晃庵公啊,主辱臣死,主忧臣解之,皇上有迁都之念,作为亲信大臣岂能不为之排解乎? 我这是在帮你做个忠臣啊! 你为何不感谢我,甚至还生出了怨愤之气呢?” 李显穆在忠臣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几乎瞬间就让胡广从深切的怨愤中脱出身来,浑身上下只觉冷汗涔涔,他方才到底是在想什么? 竟然有了一丝左右摇摆的念头,他有什么资格左右摇摆,生死祸福皆在皇帝手中操持。 “印台取来!” 胡广心中虽很是难受却亦很快做了决断,从腰间将自己的私印取下,而后重重在李显穆的奏章上盖上了属于的印章。 当印章落下的那一刻,他只觉浑身都有些无力,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些曾让他腾飞而起的势力便烟消云散了,一朝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建文二年,刚刚中进士之时。 他在这里哀叹,边上的诸臣皆俱是瞠目结舌,甚至不少人都揉了揉眼睛,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怎么突然就同意了,甚至李显穆都没慷慨陈词一番迁都的好处。 “老朽难道是年纪大眼了不成,方才竟然看到胡广在奏章上盖了印?” “这不是眼,胡广真的同意了迁都之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江西人中大部分都是不同意迁都的吧,李时勉不是还上了十五条不适宜迁都的建议?胡广他转手就将江西人卖了?” 议论纷然中,突然想起了一道嗤笑讥讽之声,“这又不是胡广第一次做这等事了,解缙曾经和他还是至交好友,约定亲事的儿女亲家呢。” 这些议论和讥讽传到了胡广耳中,让他只觉天地旋转,耳中有嗡然之声,张开眼望着面前那清秀俊逸的李显穆,却只觉他面容丑恶至极,宛如择人而噬的猛兽,咬牙恨声,“李显穆,现在你满意了,我名声尽毁,成了别人口中两面三刀之人,我实不知,你我之间竟然有这么大的仇,值得让你这么大费周章来做这件事。” 李显穆嘴角牵起一丝笑,却没有笑意,而尽是冷然之意,“胡学士,作为晚辈,我今日告诉你一个道理,公道人事,自在人心,你会传出两面三刀之名,是因为本性就如此。 效忠陛下便是效忠陛下,追求私利便是追求私利,为国家社稷便是为国家社稷,全部想要是不可能的! 你太贪婪,那便是今日的下场,至少现在你能保得住官位,能保得住荣华富贵,于你而言,这已然足够了!” 这番话说的胡广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哆哆嗦嗦的却不知道反驳什么,李显穆又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高声道:“晃庵公高风亮节,下官深感钦佩,翌日迁都功成,晃庵公亦为国家功臣矣!” 胡广只觉有无数道目光投射到了他身上,那些目光中带着探究还有愤然之色,而那些愤然之色,大多来自他的同乡。 “李翰林,尔为国臣,为何非要进献谗言,蛊惑陛下迁都。” 李显穆正要事了拂衣去,却见衙门中快步走出一人,有些气喘吁吁,面目通红,却指着他便是一阵怒斥,此人李显穆自然不认识,但左右之人皆避开了他。 “李时勉到了,这下又有热闹看了。” “李时勉可是朝中反对迁都最激烈的人,听阁臣说皇帝都被气的不轻,还是因为他奏章切中要点,又有杨学士等为他张言,才按耐住贬斥他的旨意。” “不知李显穆会如何应对。” 李时勉其人李显穆虽然不认识,可他的事迹却从解缙等人身上已然听到了不少,和大多数汲汲于利益之人不同,这个李时勉性格极是刚强,家中贫困,有股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意气,他反对迁都是真的认为迁都于国家有害。 这种人李显穆还存着收为己用的心思,即便是不能收为己用,若是能改变一下他陈旧的思想,日后作为盟友亦能心安,是以他并不欲在这里与李时勉争锋相对。 况且,让李时勉和胡广相斗,本就是他的谋划之一,他更不会为胡广抵抗怒火。 “性刚鲠,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可囿于天赋见识,反致国家社稷受难,可惜。” 是以李显穆甩下这一句话后,就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飘然而去。 走了? 李显穆竟然直接无视了李时勉走了? 还能这样吗? 道左右的诸臣都直接傻了眼,就连李时勉也愣在了原地,他本来还想和李显穆来一场大辩论,可没想到李显穆竟然根本就不接战。 这是觉得没有辩论的必要。 临走前说的那句话还有叹息又是什么意思? 前半句算是夸奖吧,但是后半句说这样反而害了国家,这帽子可就太大了,幸好这是李显穆说的,若是皇帝说的基本上仕途就断了。 李时勉简直如同一口气被憋在了心怀之中,因为他真的“性刚鲠”,也真的“慨然以天下为己任”,李显穆仅仅看了他一眼,就说中了两点,那后边呢? 李时勉从未觉得如此抓心挠肝过,可李显穆已然走了,只能下次再问,胡广亦想要快些离开这里,毕竟周围人的眼神,让他实在是如针扎般难受,可却没能如愿。 李显穆离开尚且罢了,可你胡广想走,简直就是做梦! “胡广!” 李时勉大步上前直接将胡广的冠服拉住,甚至还扯得有些凌乱,“先前你我相约要一起上书反对迁都,可你说时机未到,于是我一人上书,现在你为何又要答应李显穆迁都之事,你这般首鼠两端,如何能为我江西士林之冠?” 胡广一听立刻就炸毛了,飞快的将李时勉的手甩开,仿佛李时勉是什么瘟神一般,厉声道:“李时勉,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同意和你一起上书了? 你可有什么证据吗? 你想要上书反对迁都的时候,我明明劝你不要如此,圣上想要迁都,乃是因为蒙古寇边而不能制,这乃是国朝盛事,这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怎么可能反对? 若是你再为了你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诬陷我,本官必将告到陛下那里去评评理。 真是不知所谓!” 胡广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话,顿时让李时勉愣在了原地,而后他嘴唇微抖,脸色煞白,脸上满是羞愤之色,这个老实人被胡广的无耻震惊到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明明就是你说附从我上书而又反悔,若是我所说有一句的虚言,教我立刻天打五雷轰而死!” “嘶,这李时勉也太狠了,竟然发下这等毒誓,看来他说的是真的了,虽然早就知道胡广一向如此,可这两面三刀,无耻至极的模样也真的是让人汗颜。” “李时勉是个老实人啊,被胡广坑惨了,他们可都是江西吉安的老乡呢,竟然这么做,实在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江西进士泰半都是吉安人,这下胡广在乡党中的名声是真的要臭了。” 胡广觉得自己今天真的流年不利,接连碰到李显穆和李时勉两个疯子,这两个人是合起伙儿来搞自己的吧。 半个时辰前他还是江西人中的翘楚,可预见的未来中甚至能够成为江西魁首,仅仅半个时辰之后,他就几乎要自绝于江西人众了。 无论如何今日之后都难以在江西人中立足了,那就绝不能让陛下知道他曾经有首鼠两端之心,否则真是鸡飞蛋打,一根筋,两头堵,此事在麻薯中早日记载。 “李时勉,你可知人在做,天在看! 你以为你发下了毒誓就能让众人相信你的话吗? 诸位,我胡广在此发誓,若我方才所言有虚的话,便让我死于千刀万剐!” 胡广咬着牙亦发出了毒誓,“先前不过是觉得你我是同乡,不便于直接反对你的想法罢了,没想到我给你留几分面子,不愿意伤了同乡之情,却险些陷入农夫与蛇的乱事之中! 李时勉,你才是最无耻的那个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蒙骗诸生。” 这下周遭诸人是真的有些懵了,这二人每一个都信誓旦旦,那等暗室之事,谁知道事实如何呢? 若是按照平素的人品,那该是相信李时勉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李时勉到底是何等人呢? 况且胡广一向以皇帝宠臣的面目出现,说他密谋反对皇帝迁都,亦是说不通。 李时勉没想到形势竟然这么轻易的就让胡广掰了回来,一时竟然气急直接昏了过去,临倒下前,嘴里还喃喃着“胡广无耻”之语。 而方才拐过街道后就停在了路口的李显穆,则全程目睹了二人之间的这一场闹剧,不由失笑出声。 胡广的无耻有些超乎他预料,竟然连那等毒誓都敢发,难道就不怕真的应验吗? 须知上一个发誓的孙坚,真的被万箭穿心而死了,他胡广就真的不怕有朝一日千刀万剐而死吗? 不过今日来此的目的算是超出预期的完成,李时勉的适时出现让计划进行的非常完美,胡广今日之后必然和江西人离心离德。 纵然日后再重新进入内阁,也缺失了朝中根基,没什么发展的余地,况且内阁中的杨士奇亦是江西吉安人。 杨士奇这个人优点很多,但他荐士颇为专擅,打压政敌不遗余力,胡广在他面前如同新兵蛋子,落不了好。 轻而易举便把胡广打压下去,而且还榨取了他最后的价值,这名字列在奏章之上,到了大朝会那日,他胡广就算是再不愿意,也要捏着鼻子为迁都发声,就如同今日在道上他怒怼李时勉一样。 “处理完胡广,那便只剩下一个最关键的需要解决的人了。” 纵然是一向腹有良谋的李显穆也不由紧张起来,对车夫道:“去东宫。” 或许举朝都猜不到,最不希望迁都的会是东宫太子朱高炽! 历史上朱高炽差点就把都城从北京又迁回了南京,若非他死的早,朱棣迁都的心血便毁于一旦了。 而朱高炽希望定都于南京自然是因为他的执政路线和朱棣有根本上的区别,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他身边的南人太多了,或者说全都是南人,他喜爱文华,而天下最有才学的基本上是南人。 类似于杨士奇等人,虽然没有反对朱棣迁都,甚至在朱棣询问的时候还赞同,但那不过是因为这些人懂得顺从皇帝的道理罢了,他们知道改变朱棣是不可能的,那影响太子,就是最好的办法。 实际上这和当初方孝孺他们影响建文是一模一样的操作,而这种操作每每都能出效果。 当初李祺于东宫有一份情谊在,可这世道中,人情往来是需要维系的,否则渐行渐远便是必然。 更何况有东宫属臣旁敲侧击,若真苦苦等太子登基后回馈报答,那可真就大事去矣。 李显穆自然不愿深度参与进夺嫡之争,可这世上没有既置身事外又得到权力的路途,该出手时亦不能犹豫。 而迁都之事,便是一个极好的切口。 若是能让太子亲自建议迁都,那便能达成三个效果。 其一,于皇帝陛下那里增添几分光彩,其二,离间太子和东宫属臣的情分,其三,简在东宫之心。 而达成这件事,便需要一些说话的技巧,李显穆最大的优势便是和太子间的血缘关系,亲表兄弟总是好过外人的。 李显穆选择入东宫的时间,亦是特意所挑选,东宫一众属臣皆在文渊阁当值,不会耽误他说服太子。 “明达,你回京多日,现在才来看为兄,为兄很不高兴。” 朱高炽很高兴的拉着李显穆往殿中而去,太子妃张氏陪在他身侧,秀丽容颜之上亦是笑意吟吟。 “是臣的过错,回京后事务繁杂,竟没能第一时间来看望太子兄长。” “这次就算了,念在你年纪还小,不和你计较,一去顺天三年,那等风霜苦寒之地,真是苦了你了。” 李显穆闻言眉眼一跳,从朱高炽这颇随意的话中,就能看出他对于北平的不喜。 或许是因为他身材肥胖,在北平的冬天总要穿很多很多的衣裳,愈发行动不便? 亦或者是其他原因,但这不是个好苗头。 “太子,方才那句苦寒之地,日后可定要谨慎啊。” 李显穆左右微微张望,而后故意压低声音道:“若是隔墙有耳,可能会造成大祸。” 朱高炽一惊,被李显穆紧绷的神情搞得也紧张起来,“明达这是何意?” “太子,方今朝廷之中,正议论迁都大事,此事关乎陛下的意志,若方才之语被汉王之人听到,又传出去到陛下的耳中,那可就大事不妙了,臣知道您和汉王一母同胞,是以多番忍让,可保护自己总是应当之事。” 根本不必李显穆再说,朱高炽和太子妃皆已然色变,当今汉王夺嫡之势如火如荼,甚至在各种规制上都完全超越了亲王该有的标准,尤其是徐皇后去世后,眼看就要有盖压太子之意。 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解缙之所以被皇帝所厌恶,就是因为他居然去向皇帝建言,让皇帝约束汉王的礼仪规制,这事就连李显穆都不敢去做,甚至李显穆现在劝太子,也没说让太子报复汉王,而仅仅是让太子保护自己免受伤害。 人家是亲父子、亲兄弟,所谓疏不间亲,外人如何能置喙,你以为你追随的是李世民吗? “明达,为兄受教了,幸好有你提醒,否则悔之晚矣。” 李显穆乘热打铁劝道:“太子,是否有人在您耳边曾经说过些迁都的不便之处,是以才令您心中对迁都之事有抵触之心,恕臣直言,这等人其心可诛啊。 应天乃是建庶人经营许久的地方,虽然有阙前问罪,明晰了陛下的继位之正统,但陛下即位触动了相当多南人的利益,朝中多有同情建庶人者,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盯着陛下。 纵然臣这几年不在京中,也知道陛下定然为之思虑,为君父而计,亦当迁都。” 朱高炽闻言剧震,从来都没人如同李显穆这般,从这个角度说过此事! 他们所讨论的从来都是迁都对于国朝到底是有好处还是坏处,而他听到的则大多数都是中性偏贬义的评价,诸如粮食在转运北京时损耗极多,诸如这一路上的贪污腐败,诸如北京本身的环境等。 可李显穆却独辟蹊径,将迁都之事,关联到了君父的身体健康,甚至人身安全上! 朱高炽是个真正的孝子,极度重视亲情,纵然朱棣有废他的心思,他也对皇帝没有什么怨恨,历史上朱高煦和朱高燧那么坑他,他即位后也没做什么,甚至汉王如果不是非要作死,如同赵王朱高燧那样传承到明末,完全没有问题。 “明达,若不是你今日提醒我,我险些就要铸下大错,而让父皇有失了,这是我的不孝啊。” 朱高炽胖乎乎的脸上淌下了两行清泪,拉起李显穆的手诚挚道:“明达,你愿意入东宫做我的属官吗? 如果没有你时刻在我身边提醒,我将会再次铸下大错了。” 入东宫为属官! 李显穆的心砰砰跳了起来,而且是太子亲自邀请,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答应的事情。 一旦答应那未来朱高炽登基,他就能列于诸臣之上,如同现在的黑衣宰相姚广孝,甚至还在这之上! 可这亦意味着要深度参与夺嫡之争。 心中百转千回,李显穆面上却没有丝毫犹豫,“殿下惠质天成,臣自然愿意,但臣是陛下的臣子,是否能入东宫终究要听从陛下的旨意。” 朱高炽眼中喜意瞬间充斥,而后别有意味道:“明达,你方才所说,我这就上书于父皇,而后再请父皇将你调入东宫之中,以作纠正,父皇定然会答应的。” 以作纠正? 李显穆豁然于太子对视,望到了太子眼眸深处的一丝怀疑,顿时明了太子已然开始对原先的东宫属臣有怀疑了,所以才让李显穆来做纠正。 知子莫若父,朱棣一定会非常高兴,朱高炽愿意为他的身体健康和人生安全考虑,而主动建言迁都。 一大批围绕在朱高炽身边的大臣,将不得不附从同意! 迁都的压力将会大减! 回京五日,李显穆便已然将朝中迁都的反对之声,一削再削。 如今只待大朝会上,放声辩言诸臣! ———— 显穆有机敏,善言辞,而尤能切入时弊、切知人心,帝每左右言曰:“显穆知我,顺意而明。”——《明史·仁宗本纪》 (本章完) 第108章 大势已在我掌中! 第108章 大势已在我掌中! 李祺从沉睡中醒来,视野瞬间落到了李显穆身上。 他看着李显穆进入了东宫,而后兴奋又忧虑忐忑的从东宫中走出,狄胖胖朱高炽则进了华盖殿中。 “夹在太子和皇帝中间,哪个也不能得罪,不容易啊。” 李显穆出了东宫,突然往青天之上瞧了一眼,但见青冥之上,大日炽阳,有几片白云飘荡,其后是蔚蓝澄澈之天,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的视线又落在了宫墙之上,细细瞧着那些垛头,同样是空无一人,微微皱起眉头,“又是这种错觉,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李祺望着这一幕微微一笑,父子连心,哪怕是隔着生与死,亦有感知。 李祺幽幽叹息,“穆儿,你什么时候才会用降神香呢?” 李显穆找不到那奇怪感觉的缘由,暂时将之放在脑后,猜测着稍后宫中太子和皇帝的对话,以及他之后入宫该怎么说。 李祺高升于天,视线一眼便望到了华盖殿。 华盖殿中。 朱高炽随着侍者身后缓缓走进,无视殿中诸阁臣、内侍等人,径自跪下而后将一封奏章呈上,殿中几乎所有人都好奇的看过来,不知太子这是在做什么,洪保将之取过,呈递给皇帝。 朱棣亦有些好奇自己这个一向沉稳的大儿子这是何意,打开奏章只瞥了一眼,就瞬间坐直了身子,面容也凝重起来,他沉吟了一下,冲着诸阁臣挥挥手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这下群臣更好奇其中内容了,待众人都离开后,朱棣立刻沉声问道:“老大,这是你真心的?你知道这内容公开后,对你不算好事吧。” 朱高炽沉默了一瞬,当然不算好事,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文人,必然会有所微词。 “儿子知道,可父皇的安康才是最重要的,大明江山二京一十三省,都在您的肩上担着,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个人还能承此重担。” 朱高炽觉得问题不大,现在已经是永乐六年,该站队的人都已经站了队,无论是杨士奇还是其他人,难道现在还能再投靠汉王不成? “你是太子,难道就没自信能够承担邦国重任吗?” 朱棣玩味问道,语中带着一丝探究之色,自古以来有不盼着皇帝死的太子吗? 难不成我大明还真出了个圣人太子不成? 望着这一幕的李祺亦是眉尖一挑,皇帝这种生物,忌惮太子真可谓是本能了,“显穆在朱棣面前看来是不容易过关了。” 朱高炽被问出如此诛心之言,却只是将头垂的更下,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没自信自然不行,那你当什么太子,有自信也不行,你都能当皇帝了,那我这个位置你是不是想要抢一下。 “父皇天纵,奉天靖难,诛杀暴君,而奄有天下,威德遐被,四方宾服,乃古来少有之圣君哉,大明有父皇,超越汉唐,不过旦夕之日。 儿子虽有抗邦国社稷之雄心,然却有自知之明,不过守成之君尔,于大明而言,十个朱高炽也不若父皇一指尔,是以儿子只希望父皇能多履建极之业,至于其他,只顺其自然。” 朱高炽这番话回答的就非常巧妙,我有自信做个很好的守成之君,皇位留给我那基业绝对没问题,但爹你太牛逼了,没人能抢的了你的位置,我也没想过。 李祺一直以来都很看重朱高炽,在他看来,朱高炽深谙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之道。 秦皇、汉武、唐宗、明祖,四个皇帝凑不出一个完整太子,这和四人强势至极的性格是脱不了干系的。 朱棣,也是这种强势至极的性格,和朱元璋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朱高炽则是历史上少有的能在这等强势皇帝下面做了二十一年太子,还顺着继位的! 这能是单纯的运气吗?其手段、城府、谋略是绝对不缺的! 方才在东宫中,李显穆只略微一暗示,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一些东西,这便是明证。 朱棣站起身来,负着手走到朱高炽身边,他又想起了数年前,立朱高炽为太子的那一天,他早就该知道自己这个大儿子,可从不是个软蛋,每次关键时刻,都很硬气,吓唬是吓唬不到他的。 “起来吧。” 朱高炽站起身,朱棣重重拍在他肩膀上,“朕知道你一向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你是朕的长子,朕的皇位不传承给你,还能给谁呢?” 朱棣说的亦是情真意切,好似当初那个说出“世子多病,汝当勉励之”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能赞同迁都且愿意主要昭告天下上书朕很高兴,但你是如何突然想到了这些?” “回父皇,是显穆表弟往东宫走了一趟,闲聊时谈起迁都之事,儿子才突然察觉。 儿子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父皇能够将显穆调入东宫为属官,儿子的东宫之中,南方人好像太多了。” 何止太多! 根本就全是南人,一个北人的踪影也不见,莫说他的东宫僚属,朱棣身边除去那些靖难功臣外,亦是一个北人都不见,内阁阁臣全是南方人。 让李显穆进入东宫? 这与朱棣对李显穆的安排有些些许冲突,他更希望李显穆是纯粹的皇帝臣子,可太子的意思亦很是明显,希望李显穆能够进入东宫去制衡一下南方人。 朱棣微微皱眉,转身望向太子,思索了一下后还是缓声道:“让朕思考一下。” 望着朱高炽缓缓走出殿中的身影,朱棣陷入了沉思之中。 …… 李显穆离开皇宫正要上公主府的马车,却有一个小厮上前来行礼道:“小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我家主人乃是道衍大师。” 李显穆顿时神情一凝,竟是黑衣宰相姚广孝,“烦请带路。” 公主府的马车在后面跟着,转过一道弯后,便见到一辆马车停在巷道口,小厮伸手道:“小公子请,我家主人已然等候多时。” 李显穆也不客套,径自掀开车帘上车。 道衍一袭黑衣,像是僧衣样式,又似道袍,不伦不类,正如他这人一般,非道非释非儒,见到李显穆,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笑意,“小公子可安好?” 李显穆坐在道衍对面,“劳烦大师挂念,尚好。” “小公子是刚从东宫出来?” 李显穆目光一凝,“大师真是不凡啊。” “看来李忠文公当初果然是选择了太子,而今延续到了小公子身上。” 道衍这话就相当不简单了,因为官方的说法中,李祺推举太子是因为应当立嫡长,并不是因为私人原因,这是国事,而不是私情,而姚广孝这话明显就是在说,李祺和太子间有私人的交情,并以此而助推太子进居储位。 李显穆眯了眯眼,淡淡道:“大师不也在暗中推动太子之位吗?内阁中的金忠不就是大师的人,即便是没有父亲,大师也能扶持太子建储之事。” “哈哈哈。” 道衍闻言立刻大笑起来,“李忠文公可真是后继有人啊,只可惜小公子年岁太小,否则老夫倒是想要和小公子一较高下,看看能否分出个胜负成败。” 真是个疯子! 李显穆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父亲对道衍的评价——“多智近妖,而唯恐天下不乱!” 李显穆可不想莫名其妙的就多上一个多智近妖,而且还拥有远超自己势的对手,“大师可莫要开玩笑了,显穆不过是后辈小子,如何能是大师的对手,这大明的如画江山,亦有大师的一片心血,让它鲜艳绽放岂非是件美事?” “小公子今日与胡广之事我听说了,而后又入东宫,这是准备继承父业,借迁都之事打击南人?” 李显穆一点都不意外道衍能猜出来,毕竟就连父亲都认为此人乃是妖僧,有这等能力自然正常,他微微眯眼,“大师这是亦想要随之出手不成?” “我所想,小公子怕是也猜不到啊。” “佛教衰微,大师想要承担起护教之责,是以想要打击儒门,而儒门又以江南最为兴盛。” 李显穆平静的望着道衍,轻松写意的道出其内心的想法。 一直以来都轻松俯瞰李显穆的道衍第一次变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双三角眼死死的盯着李显穆,好似要穿透其内心一样,良久他才微微嘶哑着说道:“老夫看来还是小看了小公子啊,竟好似李忠文公当面。” “不敢当大师所称赞,小子尚远不如家父。” “既然小公子已然道出老夫心中所想,却不知有何作为呢?李氏可是儒门大族。” 道衍被说穿心中所想后,反而放松了下来,微微向车厢靠去,带上一丝玩味望着李显穆。 你是会选择帮助我振兴佛教,做儒门的带路党,还是会选择和我为敌呢? “大师认为现在大明佛教会衰亡吗?” “自然不会!” 姚广孝很是自信,现在佛门虽然不如南北朝、唐朝、元朝时那样昌盛,可信众依旧众多,那些有名的寺庙依旧香火鼎盛。 “那大师知道历史上佛教昌盛时期的故事吗?” 道衍一时有些怔愣,李显穆平静道:“每次中原佛教昌盛的时候,随之而来的就是灭佛,从不例外,三武一宗之难,大师想必是知道的。” 道衍脸色大变,三武一宗的法难,乃是每一个佛教徒都不忍直视的历史,道衍虽然贯通三教,可对佛门的感情是最深厚的! 李显穆接着说道:“烟最绚烂的时候,就是它将要彻底化为虚无之时。 任何事物走向巅峰后,便只有下坡路,这便是世间的真理。 现在大明限制佛道发展,不向上,也不往下,这正是佛教能够传承千年万年的根本。 大师认为佛教衰微,却不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大师将要护教,焉知不是为之召来祸患。 若再有一次法难之事,却不一定能够再复兴了。” 道衍这次是真的被沉默了,他竟然会觉得李显穆所说,非常有道理,明朝佛门衰落也是因为元朝太昌盛了,所以才会被洪武皇帝限制。 眼见道衍已经快要被说服,可这并不是李显穆真正的目的,从道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有了拉拢姚广孝的想法,姚广孝以儒门来逼他选择,他却要反以佛门之事来问姚广孝。 是以他又加上了一把火,“其实大师的目光应该放长远一些,自古以来只有中原才有灭佛之事,佛教真正鼎盛的时光,乃是唐朝时的西域,那可是千里佛国,遍地佛窟,只可惜随着唐朝灭亡,大食东进,都掩盖于漫天黄沙之中了。 若是有朝一日,我大明光复西域,正当在西域重建千里佛国,重燃诸佛龙象之信仰,大师何必汲汲在中原这险地呢?” 听到李显穆这番话语,本怔愣的道衍再次猛然哈哈大笑起来,“小公子啊小公子,大明如你这般年纪的,可有智谋能出你之右者? 老朽还想要算计小公子一番,让小公子为老朽所用,却没想到被小公子反将了一军,要让老朽为小公子所用了。” 李显穆知道姚广孝已然猜到自己的目的,也不再掩饰,洒然道:“小子自然是远不如大师的,如今能够略占得一丝上风,不过是因为儒门兴盛,而佛门落寞罢了,这是大势之利,非小子之智也!” 姚广孝慨然道:“能用大势而利己者,已然是天下智谋之士了,你只还年幼,十五年后,你必将横压天下,而无敌手于世间。 只是大明真有能恢复西域之日吗?我今日助你,倒不是什么难事,可大明何时才能恢复西域呢?我又有看到那一日的场景吗?” 李显穆抬起手掌,望着姚广孝一字一句道:“以我李氏先祖之名发誓,只要李氏还在一日,必将有光复西域之日,当大明皇旗插在西域土地上时,必使千里佛国重现世间,若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 姚广孝望着李显穆认真的神情,隐隐约约之间,好似真的看到了李祺的影子,甚至他听到了李祺的声音。 “啪!” 两掌相击!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此誓相约,老夫会在黄泉之中等着,若有达成之日,尔李氏后人,到我坟前告之!” “大师日后定会配享太庙,光复西域之日,当朝皇帝定会告祭祖宗,又何须至大师坟前。” “这是你我二人相约,自然要尔后人来坟前,才算是了结!” “相约百数年,此誓必成!” 听起来很是可笑,姚广孝竟然相信一桩数百年后的约定,李显穆也相信李氏能够传承数百年,可这二人之约达成的根本,便在于李祺。 姚广孝从未见过李祺这样的人,不合常理,好似不该存在于世间,甚至就连李显穆这样聪慧的人,本也不该出现的,可李氏连续两代,他不由相信李氏是真的不一样的。 李显穆则是摩挲着怀中的降神香,他是世上唯一一个真正知晓李氏神异的人,传承千万年,亦不是没有可能。 “你现在要过的第一关是在陛下面前,过了这一关后,才有以后,老夫便先走了,待大朝会前,你我再相见。” 李显穆下了姚广孝的马车,目视着他渐渐远离,纵然以他的心性,心中亦不由有些振奋,此番将姚广孝也拉了过来,大朝会上时,这力量的对比已然不悬殊了。 虽然手中有先帝旨意,可先帝旨意是势,满朝大臣亦是势,他不仅仅是要促成迁都之事,最重要的还是要向天下彰显他的势! 否则他想要雄踞政坛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 李显穆没走远就被宫使重新召回了宫中。 待踏上华盖殿后,左右一看,太子没在这里,便知道这是皇帝单独召见,怕是还没有答应太子将他调入宫中的请求。 “微臣叩见陛下。”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听着有些漠然,没有往昔的温情。 “方才太子和朕请求想要让你入东宫,你是如何想的?” “臣不久前去往了东宫一趟,提醒了太子一些人之常情,太子当时便希望臣入东宫,臣回答太子,臣是陛下的臣子,自然听从陛下的命令,于是又太子至陛下御座前之问。” 这些事皇帝不可能查不出来,所以李显穆主动说出来,又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朱棣的神情稍缓,语气也生动了几分,“你为何去太子宫中提醒那些事?” “回陛下,臣知晓大臣靠近储君不妥,可于公,太子乃是陛下选定的储君,太子之思、事关社稷,于私,太子是臣的表兄,无论公私,平日里臣可以恪守为臣之道,但眼见太子殿下被奸邪之徒所蛊惑,而陷入迷途之中,臣不忍也! 是以有先前仗义执言之举,太子殿下亦是感怀臣之真诚,又心有戚戚焉,是以才希望臣能够入东宫,日后以作训诫提醒,此乃人之常情也!” 陛下啊,你儿子刚刚差点被人坑了,我去帮他一手,也是为了你们父子,你就别怀疑你儿子和你外甥了,我们都是你的小袄啊! 朱棣听着已然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诸臣之中,以前他最喜欢和李祺对答,而现在最喜欢李显穆,又有用、又好听,还能感受到其中的真挚诚意。 “你说东宫属臣是奸邪之徒?若是让他们知晓,怕是有一番疑难啊,还是太年轻,不懂得中正平和之理。” “陛下教训的是,臣亦不知道是何人在太子耳边说那些迁都不利之语,所以才笼统的说太子身边有奸邪之徒。” 朱棣顿时大笑起来,指着李显穆道:“你这小滑头,这么快就转变了口风。” “陛下所教的,臣时刻铭记于心中,陛下的谆谆教诲,臣自然要立刻做出悔改才是。” “若是满朝皆是你这样的臣子,何愁朕做事束手束脚呢?” 若全是我这样的臣子,那君臣上下一日百战,你就该天天忙着和大臣斗智斗勇了,哪里还有什么安生日子。 奉承皇帝? 不过是另外一种和皇帝做斗争的方法罢了。 心中虽然这般想着,但嘴上却道:“若满朝都是臣这样的,臣可要失去陛下的宠爱了。” “你是朕的外甥,朕对你总是多一份疼爱。” 朱棣笑呵呵道:“既然如此,那你翌日便去东宫中吧,太子詹事府右春坊的右司直郎还缺一个人,正好也是从六品的官职,恰好适合你。” “臣谢陛下!” “虽说去了东宫,但不可将精力放在东宫中,还是要好好为朝廷做事,你先是朕的臣子,而后才是东宫僚属。” “臣明白。” “后日便是大朝会,届时京中多数官员都会参加,迁都之事,你可准备好了?” “陛下,臣这几日奔波,颇有成效,大朝会上,陛下只需看戏即可,大朝会后,迁都之事,将彻底定下。” “好!” 朱棣见李显穆如此有把握,亦是喜不自胜,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意用皇权强压大臣,威势用一次,威望就少一分,“若真做成此事,朕晋升你为正五品太子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 李显穆现在是从六品,正五品那可是连升三级,省去了他数年之功,可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 用功劳来代替资历,迅速的往最高峰攀登! …… 朱高炽在东宫中焦急等待着,他知道自己走后,皇帝一定会召李显穆进宫,他之前以为自己一求,皇帝就会答应,可他还是低谷了李显穆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皇帝竟然还要考虑一番。 朱高炽甚至有些后悔太过于激进了,若是连累了李显穆,那可真就得不偿失。 最终结果会如何呢? 他一直枯坐在东宫中,一直等到了夕阳快要落下时,才终于等来了李显穆被任命为太子詹事府右春坊的右司直郎的圣旨。 当旨意下来的那一刻,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胖胖的身体上满是汗珠,心中亦有激动之色,这件事终究是他赌赢了! 他就知道,李显穆绝不会让他失望! (本章完) 第109章 大朝会上 第109章 大朝会上 一些从宫中流出的小道消息让不少人带上了几分焦躁不安。 自李显穆回京后,京中局势恍惚间就在渐渐偏转,可这实在不符合常理,位卑职低又凭何能搅动风云? 大朝会召开在即,五府六部都察院的长官皆在整肃内部,以免被部中之事牵连。 南边传回了消息,新城侯张辅已经安定了交趾事务,正整军准备返回京城,届时朝中必然升任一大片公侯,而皇帝威势将借军势再次大涨,那时迁都之议必然大大偏向皇帝,是以反对迁都的官员,已然决定要在这次大朝会上,再次向皇帝发动进攻。 临安公主府。 天不曾亮,府中点着的灯青光洒满了已然绿意盎然的庭院,繁自亭台处连绵而生,落在了走廊的尽头,匾额上列着“绿玉春红”四字,尽显肆意潇洒。 “晴儿,今日乃是大朝会,需及早上朝,母亲身体不好我便不去打扰了,待寅时后,你去母亲房中替我告一声。” 李显穆正吩咐着,却听外间有敲门之声,而后丫鬟杜鹃的声音响起,“小公子,主母遣人过来说,公子起床后先往前堂去。” 李显穆闻言无奈一笑,儿行千里母担忧,他第一次上大朝会,母亲这是不放心啊。 待收拾完,穿上要上朝的官服,李显穆踏上正堂,便见到母亲临安公主端庄坐着,恭恭敬敬给临安公主请安磕头后,便听母亲温声道:“穆儿,你回京数日,奔波四方,定然是要做下大事,母亲知道你身负继承你父亲遗志的作为。 但朝廷凶险万分,做事之前,万望顾念家中还有老母亲。” 临安公主说着已然有感怀之色,到了他这个年龄,才算是明白苏东坡洗儿诗中之意。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李显穆沉默了一瞬,又叩了首,“孩儿不孝。 母亲,请容儿子一说。 父亲的一生几乎是完美的,唯一所缺憾的只剩下后辈儿孙,父亲曾说他是儿子的踏脚石、登云梯,要送儿子直入青云,成为真正的圣人。 可做圣人太难,其难不在于道传之天下,而在于要耗时养望,纵然学问独步天下,世人也绝不会认可一个二十岁的圣人,纵然是孔孟复生,四十岁前也成不了事。 儿子不欲行那条路! 父亲已将儿子直送入青云,儿子便要昂扬独步天下,成就前人难成的伟业,造下前人难成的功名! 功名、权力、声望,儿子全都要,宁斗而败,不屈而活!” 说罢便往府外而去,只留下临安公主怔愣在原地,仿佛回到了洪武二十三年,她的丈夫李祺也说过相似的话——“我志在万世功业,名扬天下,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李显穆方才道完慷慨之词,出了前堂后脚步很快,好像在逃。 天不曾亮,星月无光,小厮在前打着灯笼,照亮脚下一方光亮,他心中有无尽的意气,又有无尽的郁气。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他在心中念叨着这句话,“谋定而后动,却不能失了进取之心,这世上的东西你不去争,便只会一点点从指尖流走!” 小厮掀起马车的车帘。 而后轰隆隆离去,只余下公主府前的灯笼依旧微微晃着光,驱散门前黑暗。 宫门外的城墙下已经列着一群提着灯笼的大臣,勋贵们热议着安南的战事。 “此番新城侯回京定然是要封国公了,咱们靖难勋贵中的执牛耳者,日后便是张家了。” “嘿,当初陛下麾下第一战将便是故荣国公张玉,现在新城侯又进封国公,这后辈子孙有出息果然是一等一的重要啊。” “听说陛下有意要选新城侯的妹妹进宫,日后张氏姻娅帝室,其显贵可远非其他家所能比拟了。” “可惜新城侯的嫡长女,才三岁就被李景和给小儿子订走了,这等眼光可真是绝,难不成那时便能看到现在不成?” “谁知道呢,也没听说过李景和会相面推测啊。” 一众勋贵俱是不解,诸文官亦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些什么。 李显穆到了后,吸引了周围一群人的注意。 “那便是李显穆,昨日宫使入吏部,他被调进了东宫,陛下还亲自给他赐字,三年不见,陛下和太子依旧很是信重他啊。” “一回京就支持皇帝迁都,如何能不信重?” “李景和的儿子和他还真是像,当初李景和刚从江浦流放回来时,亦是这般持刃向前,满是少年锐气。” “李景和当年已然而立,况且那是洪武年间,和现在又大为不同。” 那日李显穆和胡广之事已然渐渐传开,而后宫中又传出了旨意,他被调入东宫,如今算是京中的风口人物。 不过他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旗帜鲜明的支持皇帝迁都。 对李显穆的立场众人都不奇怪,因为他父亲李祺在时就是支持迁都的,李显穆进入官场后继承父亲的政治主张和政治遗产才是正理。 只是很多人都带着怀疑和探究之色,李祺是一棵参天巨木,足以抵御绝大多数的狂风暴雨,而李显穆不过是个未曾加冠的少年,位卑望低,如纤细草梗,怕是一场小小的风雨便足以让他伏而倒地! 如何胆敢参与迁都之议这等堪称狂暴的政治漩涡,在许多人看来,李显穆此举,颇有些心比天高之意! 李显穆下车后便束手而立,解缙等人走过来同他闲叙。 “明达,那些人便是此次最为反对迁都之人,为首的那个便是李时勉,大朝会上,若你旗帜鲜明,定会攻讦于你。” 李显穆头也不转,微微点头道:“我知晓,这几日我都查过了,其中不少人可颇有趣啊。 我甚至有些期待李时勉在得知了真相之后,会不会继续坚持迁都之议。” 解缙和陈英对视一眼,真相? 什么真相? 李显穆没再说话,很多人都被那些大而化之的言语蒙蔽了知觉。 他父亲教导过他,“有时候政治斗争这种事,根本就不必往那么大去看,从一些极其细微的小事上,就能够分得出胜负”,是以李显穆有别样的视角。 不待再行发问,宫门已然大开,诸臣在礼官和内侍的协调下列队入宫,而后便是堪称漫长的等待。 直到天光拂晓,天际第一缕朝霞洒落在宫中明耀的琉璃瓦上,折射下大片金黄璀璨的光,落在群臣眼中,跃动其间,浮光朱紫,明明生辉。 “升殿~” 内侍一遍遍的传唱着,诸臣各列入殿,三呼万岁后大朝会便依礼渐次而开。 “有事启奏!” 殿中一时寂静,大朝会上文武百官分列,王公勋亲俱站在左侧最靠前的位置,望向文官队列之中,迁都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这大朝会上,怎么能少的了此事呢? “臣有本奏!” 李时勉当即从队列中走出,朱棣一看见他就觉得脑子开始嗡嗡响,又想起被他气的吃不下饭的事情了。 “京中盛传陛下有意迁都,臣请陛下昭示,此乃谣言,迁都有害于天下社稷,绝不可行!” 李时勉中气十足,一上来就对着皇帝开炮,毕竟京中的那些流言,明眼人都知道就是皇帝传出来的,现在让皇帝自己辟谣,那不就是把皇帝的脸抽起来打。 若是平日朱棣的脸上早已充斥怒气了,但今日他不过是来看戏而已,目光已经不自觉的落在了李显穆眼中。 李显穆手持笏板,出列慨然道:“恰逢李学士提出迁都之事,臣亦有本奏,大明定都应天,对社稷邦国有害,臣请陛下迁都北京,以卫我大明江山!” 这针锋相对的上奏,顿时让一众勋贵大臣振奋起来,这下可有好戏看了,这文官内部的争斗让他们只觉有趣,至于迁都与否,他们是无所谓的。 李显穆偏头扫过一众勋贵,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想要置身事外?一会儿就把你们逼下场来! 皇帝颇有些惬意的声音从上首传下来,“二位卿家的奏章竟如此不合,朕倒是不知道如何做了,不如二位卿家且先争辩一番,再论如何?” 李时勉摩拳擦掌,他那日在大道之上,就想要和李显穆辩论一番,可李显穆留下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径自离开了,今日终于算是有了机会。 李显穆则完全不着急取出先帝旨意,而是施施然道:“李学士既然说迁都有害于社稷,又比显穆年长,那便由李学士先说吧。” 这语中有明显的讥讽,众人从语气中就能听得出来,李显穆根本就没把李时勉放在心上。 李时勉倒是不在意李显穆的态度,他是个刚直的人,只认道理、对错、是非、黑白。 李显穆话语落罢,他便上前一步,向皇帝以及满殿大臣慨然道:“迁都北京首要之害,便是粮草之难,天下之粮,仰仗江南、湖广,定都应天,不日及达,而立都于顺天,转运千里,难以为继,路途损耗,却不知会有多少,这等空耗之举,岂非有害于天下乎?” 一语落罢,李时勉便紧盯李显穆,若李显穆敢说运河已通,运粮便宜,他立刻就会将后续之语填上。 李显穆自然不会去提那运河之事,在很多人的想象中,尤其是杨广的粉丝,都认为运河一通南北转运就通畅了,船只就可以顺流而下,那简直和做梦一样。 事实上,运河即便开通,但很多路段甚至需要纤夫帮助船只陆地行舟,因为河床太高通不了。 而且运河的维护之艰难,甚至让朝廷专门设置漕运总督来管理,其中所需要的人力更是号称“百万漕工”,李时勉故意挖坑在这里等着他跳罢了,李显穆自然不可能上当。 他毫不在意李时勉的质问,只淡淡说道:“南朝的宋、齐、梁、陈想必没有转运粮草的艰难,宋朝南渡后,仰及苏湖之粮,京城号称不夜,更是没有转运至北边的艰难,想必这些王朝都很是繁盛了。” 李时勉顿时一滞,没想到李显穆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殿中甚至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哄笑声,尤其是一众勋贵笑的都很是开心,听两个读书人吵架,比在园子里听伶人唱戏都有趣。 李时勉立刻从愣神中回过神来,梗声道:“李翰林莫要以为说些奇言怪语就能反驳,我朝一统天下,岂是那等只有半壁江山的王朝所能比拟?” 李显穆微微眯起眼,“既然李学士知道我朝不仅仅有半壁江山,那为何对将粮草转运至北边如此抵触? 难不成我大明北境上的百万大军,竟都是铜头铁臂,不需要吃粮食便能抵御强敌吗?” “太祖高皇帝实行卫所之制,百万大军自有军屯,无需朝廷供给钱粮,而迁都北京后,粮草所供给者不过是京城十万禁军,是以禁军在应天远胜于在顺天,若李翰林连这等事都不知道,还是莫要在此自取其辱了!” 李时勉这一大段话几乎是一口气道出,慨慷激昂,似有挥斥天下之意,朝中顿时响起阵阵呼喝壮威之声。 李显穆要如何应对? 面对众人的视线,李显穆依旧平静,“永乐二年三月,蒙古叩辽东,掳民一万,掠诸卫所。 永乐二年七月,蒙古入喜峰口,绕行而后,掠民数千。 永乐三年五月,蒙古再叩辽东。 永乐四年…… 永乐五年九月,蒙古叩北京行在,不克,掠民五千,扬长而去。 李学士口中的卫所大军何在?” 什么言语在血淋淋的数字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禁军不随陛下迁往北京行在,谁来抵御蒙古?” 奉天殿中,李显穆的声音在回荡,带着少年的清越激鸣,“待蒙古一次次叩关,最终北方沦陷吗?” “荒谬!只需选一……” “咳咳!” 眼见李时勉脑子发昏竟然要说出些大逆不道之语,立刻有咳嗽声响起,这下殿中是真的寂静了下来。 李时勉这么刚直的人,也不由冒出冷汗,就连一直在笑的勋贵们都安静了下来。 北边的防御如此之弱,该去找谁的问题? 自然是坐在皇位上边的皇帝的问题,大明建立初期有九大塞王防御蒙古,在辽东有宁王、辽王,再加上燕王、谷王,应对蒙古绰绰有余,可现在都没了。 北京即所谓燕地,真的能再封一个人吗? 唐朝的时候,安史之乱就是从燕云十六州掀起,宋朝的时候,辽国占有燕云十六州,然后压着宋朝打了一百年,元朝以燕云十六州镇压天下,本朝今上更是从燕藩奄有四海。 历史已经证明了,燕地无论是封大将还是封王,都是祸乱之源,谁敢提这件事,那真的就是要找死了! 李显穆竟然在这里挖坑,这也太阴了! 但李时勉亦或者诸大臣明显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说服,他很快就反驳道:“安南造反大军平之,讨伐蒙古亦可如此,且自捕鱼儿海后,蒙古早已不复元时之风,我大明也可开互市等,不必非与其诸部为敌,仅为防备而迁都,堪称因噎废食之举!” “况且迁至北京行在,皇城之北便要直面北虏,岂非使圣上尊座陷于不利之地!” “聚天下之兵至京城,若尚且有艰难之意,那我大明可真的就要只剩半壁江山了!” 这番话道出后,便已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底孰轻孰重,难以言明,李显穆自然还有后手,可却不急在一时,仅仅李时勉还不够。 “李翰林方才言称国朝居于应天不利于社稷,方才北京行在之利弊一经辩驳,却不知应天有何不利之处?” 李时勉开始反击。 “自古都城所择,乃决于后世垂范,都长安,则控西域;都洛阳,则控四方;都北京,则鞭及辽东、蒙古。 长安自唐后已然废弛,其转运之艰难更甚于北京百倍,且玉门关外风沙封尘,早已无昔日丝绸之路的辉煌;洛阳虽居于中,可如今之势,不在于东西,而在于南北;应天所在,虽据有长江,有虎踞龙盘之险,可却是自古王气黯然之地,以南控北,难之又难,以北控南,则轻而易举。 若有朝一日我大明亡于外敌,其必出于草原、辽东,而不会是交趾,诸君以为然否?” 这是必然的。 若非有原始丛林、瘴气和山川的保护,大明早就把南洋那边的灰都扬了。 殿中众人这下是都看明白、听明白了,李显穆说来说去,只说了一件事,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必须要和北边分个高低上下,不解决北边,大明永远都别想安稳下去。 为了长久的军事目标,钱、粮都是次要的东西,一切都应该为这个大局服务。 这就已然涉及到一个人的执政方向,而不仅仅是讨论一件事的对错! 李时勉意识到了这一点,一下子就失去了辩论的兴趣,对于这种有一整套逻辑的人,是不可能被说服的! 朱棣知道该自己上场了,沉声道:“二位卿家方才所言,诸卿都听到了,不知诸卿如何之想?” 皇帝这话一出,顿时让殿中几乎所有人都惊住了,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他难道不知道,如果他这么问,这满朝大臣之中,八九成都会反对迁都吗? 他不尽量避开这种场景,竟然还主动迎上来? 疯了?! 果不其然,朝中几乎瞬间便哗啦啦跪下了一片人,齐声道:“请陛下昭示天下,迁都不可行!” 无数人如同潮水一般,手持着笏板,跪伏在地上,让朱棣也不由为之战栗,这便是人海的力量,无数道声音汇聚起来,便能惊天! 但让李时勉以及所有人为之震惊的则是,不算勋贵等武官,朝中请求迁都的文官,大约只有勉强七成,还有三成竟然没有没有表态! “臣赞成李显穆迁都之奏!” 站在诸臣之中的胡广叹了口气,可想一想未来的荣华富贵,还是坚定的从行列中走出,从无数江西同僚要杀人的眼神中,站在了李显穆身后。 不过他直呼李显穆的名字,还是能看得出他心中的不忿之意。 他虽然自绝于江西,但也不是全无威望,毕竟建文二年就考中了状元,亦有一批人始终追随他,一同出列! “臣亦赞成李翰林迁都之奏!” 解缙、陈英、王艮等心学派以及北边的官员皆站在了李显穆身后,这其中大多数都是低级官员。 这些人的选择是早已知晓的,这是李祺留给李显穆的政治遗产,是他天然的盟友。 黄淮叹口气,在所有人包括内阁同僚震惊的眼光中站了出来,“臣也赞成李翰林迁都之奏!” 随之而出列的还有一众浙东文人,此举瞬间震惊了那些跪在地上的浙东文人! 其余各地域的大臣亦震惊莫名! 浙东竟然分裂了,浙东的领袖之一黄淮竟然会同意迁都,李显穆给了他什么好处? 自黄淮出列后,殿中文官站在李显穆身后的便已然有两成! 相对于反对迁都的七成,依旧很是羸弱,可这已然是远超所有人想象的结局! 而且这些人都说赞同李显穆迁都之奏,这便是明显在给李显穆张势啊! “咳!” 一道重重的咳嗽响彻殿中,在万人之前,坐着一个黑衣和尚,他缓缓站起身,“李翰林所奏甚合大明境遇,当迁都!” 李时勉简直要麻木了。 黑衣宰相姚广孝怎么会在这种事上发表意见? 这个世界上,人的位置是不同的,像是姚广孝这种人,他一个人的声音就要胜过千万人! 他一出声,便有磅礴的势汇聚在李显穆的身上。 “李翰林所言有理,儿臣亦请迁都!” 两道石破天惊的声音同时在殿中响彻,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竟然是太子和汉王同时出声! 这下就连朱棣都惊住了,太子他是知道的,可汉王这是什么情况,李显穆这么神通广大的吗? 一众东宫属臣都愣住了,太子从来没和他们说过今日会在朝上同意迁都之事。 可此刻已然来不及细想,杨士奇等人连忙应声,在一众同乡同僚异样的眼光中,齐声赞同迁都之议。 这下就连反对迁都的人之中,也有一些后悔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诡异的局面。 朝中几乎没有任何中立之人! 反对迁都的人不如想象中多,赞同迁都的人则远超想象。 三七开虽说依旧算是大优势,可先前的预料乃是一九开,甚至零十开的! 李时勉有些懵的望向了李显穆。 此刻的李显穆身后有无数人,身形依旧单薄,还是少年郎的模样,可他已然有腾天而起的气势! 李时勉没说话,可表情却又说的很清楚,“我不明白。” 李显穆指着那跪了满地的大臣,慨然厉声道:“李学士,你怀着满腔报国之心,在这里阻止陛下迁都,以为自己是天下的救星,可你知道跪在你身后这些人为何而阻止迁都吗?” 李时勉昂然道:“自然是为国朝社稷!” “国朝社稷。” 李显穆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声音之中满是讥讽,“今日我就让你知道一下,这些立在朝中的官员,嘴里满是国朝社稷,肚子里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 自五代时期,石敬瑭向契丹割让燕云十六州后,已有约500年不在华夏朝廷的中央政府统治之下,而自北宋靖康之变后,整个华北地区也已经有近250年由异族统治,甚至出现了“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的残酷现实,明朝积极实行南北合流之策,明太宗迁都后,北京及其周边一跃而出“王者之地”,自然而然成为明朝的核心统治地域,对华北、东北、草原归于汉人统治,起到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大明五百年》 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110章 祖陵?和先帝圣旨说去吧 第110章 祖陵?和先帝圣旨说去吧 不仅李时勉,解缙、王艮、陈英,甚至道衍和尚、太子、汉王、朱棣,以及一直看热闹的诸勋贵,都好奇的想要知道李显穆要做什么。 “这位苏御史。” 李显穆一指地上跪着的一名约四十余岁的官员,讥道:“李学士知道他为何反对迁都吗? 这位御史出身江南豪族,家中颇有资财,在京城中有一处酒楼,五间铺子,这五家铺子中,两间自用,三间出租,陛下欲要迁都之事一经传出,那三间铺子的租金一夜砍半。 酒楼和五间铺子价值大约三千贯,迁都的消息传出后,仅仅几日便跌到了一千贯不足。” 话说到这里,李时勉已然是冷汗涔涔,脸色煞白,不敢置信。 李显穆却没有放过他,讥讽之色愈发严重,“李学士,你说他为何反对迁都呢?” 从没有人想过这些,京城的铺子和不在京城能一样吗? 这朝廷中,家中有铺子的又何止一人? “再说这位王翰林,乃是应天本地人,早在洪武年间就在京中购置了六处屋舍、别院,共计费了六千余贯,迁都消息一经传出,京中地价狂跌,那六千余贯的屋舍,如今只值两千余贯了。 京城居,大不易。 李学士,你在京城做官,想必是租房住的吧。 你再猜猜,王翰林每年从这几间屋舍和别院中所赚取的银钱,是多少倍俸禄?” 被李显穆点名的御史和翰林,几乎已然要瘫软到地上了,这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皇帝根本就不会相信他们的狡辩之语。 “苏御史!王翰林!本官可有污蔑你们?!” 李显穆厉声喝问道。 满殿群臣的目光皆落到了二人身上,还有无数人身上冷汗涔涔,这殿中如二人这般的,何止这二人? 皇帝森寒的目光亦落到了二人身上,眼中的杀机几乎毫不掩饰了。 二人战战兢兢,可谁敢说谎呢? 看看皇帝身边站着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等着他们说谎然后抄家呢。 “臣有罪!” “臣有罪!” 已然完全被恐惧吓破了胆的二人,只能不住的叩首,以挽回一丝生机。 朱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勉强将自己心中翻腾的杀机压下去,还不是时候,今天这件事的走向甚至就连他都没能预料到。 李显穆竟然能找到这么刁钻的角度,现在殿下跪的这些人之中,怕是很多都已经开始战栗了吧。 李显穆眼角却瞥向了一众靖难勋贵,果不其然,这群勋贵刚才还嘻嘻哈哈,可现在却陷入了沉思。 李显穆不提这件事,他们竟然都没有意识到,迁都会让应天的地价大跌,反而言之,如果迁都的话,那北京的铺子和房子价格岂不是会大涨,甚至四五倍的翻翻涨? 北京可是他们这群人的大本营啊,哪家在北京没有大量的田产铺子,哪家没有十处八处的别院呢? 若是迁都的话,岂不是一瞬间就大赚特赚? 这世上谁不喜欢钱? 尤其是这种不劳而获的横财,人无横财不富! 一群勋贵互相对视了几眼,都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在殿中所有人还沉浸怔愣于李显穆刺破这等不堪事实时,武官行列的最前端,已然如同潮水般哗啦啦的跪下了一群公侯伯。 “臣等请议迁都,抵御蒙古,卫我大明!” 武官突如其来的下场,让殿中所有人都惊了一下,朱棣都愣了一下,一般除了讨论军事问题之外,武将在朝中就如同泥塑,根本没人关注他们。 石破天惊。 一道灵光闪过朱棣脑海,他瞬间明白了事情的根源,李显穆方才可不仅仅是刺破苏、王二人的虚伪,还一箭双雕,将一众靖难勋贵拉上迁都的战车。 只这一下,朝中大势便已然逆转! 文官之列,本是三七开,可随着武官一方赞同迁都后,朝中之势便陡然逆转,同意迁都的人数已然足以分庭抗礼! 李显穆所秉持之势,再次大涨。 李显穆未曾得势时,厉声呵斥,如今得了大势,却中正平和起来,没有再讥讽出声,而是感慨道:“我记得李学士出身贫寒,据说冬天的时候没有炭火,手指冻出了疮,还坚持读书,所以才有了现在的成就,你这样贫寒的出身,又怎么知道那些豪族出身的人,心中所想呢? 现在你还觉得反对迁都是为了国朝社稷吗?” 李显穆这些话简直彻底要将李时勉击垮了,他脸色煞白的简直如同死人,甚至身形也摇摇欲坠,对于他这种怀有深切信仰和抱负的人,对于他这种真正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士大夫而言,将这些东西赤裸裸的暴露在他面前,和杀了他简直没有什么区别! 地上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毕竟大多数人并没有在应天中有产业,尤其是江西和浙江的官员。 亦然有人昂首道:“李翰林莫过于太以偏概全了! 纵然有些许小人混迹其中,意图浑水摸鱼,可难道便能全部都污名吗? 若真是如此,就在你面前的李时勉,又当如何呢? 他亦是反对迁都之人,李翰林倒是历数一下他的不法之事!” 对李时勉这种心中有信仰的人,李显穆尚有几分好脸色,对那等汲汲于一人之利的,他立刻变了脸色。 勃然怒色厉声呵斥道:“自古以来,尔等汲汲于名利之人,最喜将李时勉这种端庄君子推到前台! 君主怒而杀之,则称之为暴君! 君主不怒而推之,尔等则分食其利! 如今煌煌大明在此,竟然还敢以此而作威,在此而饶舌,真是黄泉无路尔自来!” “倒要敢问翰林,倒要操持君主之柄,掌生杀之权。” 在这等境地中,还不忘给李显穆挖坑,生杀之权,君主之柄,绝不是臣子所能够触碰的。 “你以为今日事落后,你还能走脱吗?” 李显穆厉声道:“你以为你在京中没有铺子屋产,便敢于振作此声,真是荒谬至极。” 这下其余人也回过神来,的确是如此啊,我们又在京城中没有利益,为什么要怕呢? 真是做贼心虚,竟然差点被唬住了。 李时勉也抬起了头,他并不是要李显穆给一个解释,而是想要知道真相,“李翰林,你方才说的是对的,我这等贫苦出身的人,对这些所知甚少,我这些同乡又是如何在此中谋取利益,请翰林告知我。” 李显穆望着李时勉,只觉他整个人都要碎了,三观不断地被打碎,过去所学的那些东西,今日全部都被推翻。 “既然你想知道…… 京城迁到北京去,必然就要对苏湖再加些税,而苏湖的田,大部分都在豪族手中,普通百姓要么是佃户,要么在官田种地,你说朝中这些豪族出身的官员怎么会愿意呢? 京城设在应天,你知道朝廷每年在江南的治安、河道、大道、水磨等等方面,费多少税银吗? 这些东西如果朝廷不做,就要他们自己来承担了。” 眼见几乎所有的底裤都要被李显穆狠狠戳烂,顿时有人跳起脚来。 “满口皆是利益之语,这难道是道德之士,所该说出来的话吗?” “我大明满朝之士,难道都如你这般所言吗?你这般构陷污名,难道真的就那么干净吗?” 眼见一重重的伪装都被李显穆戳穿,殿上响起了他们最后的挣扎之语—— “先帝陵寝就在应天,迁都后难道每年陛下都要千里迢迢来告祭先帝吗? 若不来祭拜,难道陛下是要弃先帝孝陵而不顾吗? 当初继位之时,陛下可是拜谒孝陵后,才登皇帝位的!” 这才是反对迁都的大臣手中真真正正的杀手锏! 大明以孝治天下,难道你真的能抛下你爹的陵寝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你就不怕你爹半夜给你托梦说你不孝吗? 你就不怕天下人的唾骂之声吗? 身为皇帝,你难道敢不以身作则吗? 无数道目光落到了朱棣的身上,甚至就连汉王这一向混不吝的混世魔王,也不由深深皱起了眉头。 天下之中,忠孝乃是最重之事,身为皇帝,不需要对谁效忠,便只剩下孝! 这是天下的道德,若皇帝不遵守,轻则道德沦丧,重则纲常崩毁,天下人心动摇。 朱棣深深吸了一口气,竟然不怒反笑,整座金銮殿上,皆是他震动四野的大笑之声。 “好!” “真是朕的好臣子啊!” 朱棣重重一拍龙椅,既怒又笑道:“李显穆!” “臣遵旨!” 殿上群臣皆是一愣,这等情况之下,唤李显穆做什么,李显穆又遵的什么旨意,哪里有旨意? 李显穆从殿中央一直向上走去,在众人越来越傻眼的目光中,竟然直接冲着龙椅去了。 皇帝两侧的护卫都要抽出刀来了。 好在他仅仅踏上了第一阶台阶就停了下来,否则刀子真的就要下来了。 而后群臣便见到李显穆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封的圣旨。 不对? 掏出了圣旨? 所有人都愣住了,皇帝就在上面坐着,你掏圣旨做什么? 难道还有什么圣旨比得上皇帝现场说的话吗? 李显穆却不管所有人神情想法如何,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喝道:“此乃先帝遗旨! 发自洪武三十一年四月! 群臣接旨!” 此言如惊雷,如狂风,如冰川,如刀枪箭雨,一瞬间整座奉天殿上,竟噤声若针落可闻,恍然之间,屏气凝神,好似空无一人! 下一瞬便是沸反盈天! 喧嚣之声几乎要将奉天殿的顶都彻底掀起来了。 “咚!” 列在殿中的钟声重重响彻,打碎了所有的喧嚣之声,而后李显穆清越的声音再次响彻,“群臣接旨!” 满朝文武,如同潮水一般,向着那封圣旨跪下,为何没人怀疑呢? 因为那圣旨密封着,不曾打开,因为所有人都想起来了,李氏真的有一封先帝的圣旨,早在建文年间,就已然天下皆知。 来自先帝的旨意,这是世间最神圣、最有力量的东西。 有些皇帝活着的时候,说话不管用,可他死了,圣旨却如同神谕一般。 群臣伏地。 “应天虽大明龙兴之地…地处东南,难以荷天下之重…后世之君,当择新土,建以新都,承受天命… 钦哉!” 这竟然是一道迁都的圣旨,群臣都知道先帝曾经就想过迁都,但因为孝康皇帝突然去世而搁置,谁都没想到竟然会一直念念不忘,更没想到,李祺竟然没在建文年间拿出来,一直留到了现在。 这算什么? 方才的孝陵之语,在这封圣旨面前,又何其可笑? 刚才愤然出言之人,已然跌坐在地上,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尔等可还有什么话说?” 李显穆收起那道旨意,朱棣自皇位上站起,而后一步步走下,他此刻心中真是无比的畅快。 今日之大朝会,堪称风云激荡,处处峰回路转,甚至好几次就连他都愣住,可最后的成果,又是何其让人振奋呢? 他只安坐于皇位之上,那些反对迁都的逆臣,已然如残荷般,落了个落流水的结局。 看看那些样子,真是让人望之发笑。 诸反对迁都的文人皆讷讷无语,到了如今,还能说什么呢? “既然你们没有话说,那朕就有话要说了。 在今日大朝会中,为了一己私利而致国朝社稷于不顾的,朕杀之,可有不服的呢? 在今日大朝会中,为了一己私利,明知先帝早有迁都之意,还将之抬出来与朕打擂台的人,朕杀之,可有不服的呢? 在今日大朝会中,为了一己私利,而攻讦到朕身上的,乃至于构陷忠臣的,朕流放他,可有不服的呢?” 哪里还有不服的呢? 胜利者就是要狠狠的清算,才是真正的胜利,也才能告慰同行的战友。 如今皇帝论势、论德、论威、论道、论力,已然全部都站到了最上风,还有什么可商议的呢? 如今的场景,谁能想到呢? 谁会想到,竟有圣谕自洪武三十一年而来! 为今上披荆斩棘,扫除迁都的最后障碍! (本章完) 第111章 李显穆问诸臣 第111章 李显穆问诸臣 巍巍青天湛湛,洒落进奉天殿中的光泛着浮动跃起的金丝,阵阵高飞的鸟鸣之声,悠悠传进殿中,带来和煦的春风,却吹不散殿中的肃杀之气。 殿中廊柱雕龙画凤,殿顶有古圣皇之像铭刻,左右列着古往今来的圣贤之语,普天之下,还有何处比这里更神圣,又更藏污纳垢呢? 殿上几乎所有人都垂着头,唯有太子、汉王、赵王、李显穆昂着首,望着跪着地上的那些大臣。 朱棣走到这些人之前,幽幽开口道: “今日之事,让朕很是震惊,朕本来以为诸卿反对迁都只是因为对国事的看法不同,如同李时勉一般,认为迁都弊大于利。 虽是鼠目寸光,可毕竟是一片赤诚的为国尽忠之心,纵然和朕想法不同,最多不过是贬谪你们罢了。 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大臣,背后的原因,竟然肮脏若此,竟然因小利而致天下社稷、万民生死于不顾。 朕在那高高的皇位上面,越听越是震惊啊,又越听越坐立难安。 朕先是愤怒,而后是恐惧,若我大明的臣子,竟都是这样,那我大明的社稷又会走向何方呢? 只有朕一个人在这里维持着天下,又有什么作用呢,难不倒朕还真的能乾纲独断这两京一十三省的事务吗?” 皇帝的话让殿中的大臣都战栗起来,这番话中充斥着浓浓的失望和叹息。 李时勉直接绷不住叩首泣泪道,“陛下,天下忠臣依旧众多,如李翰林,如诸阁臣,如六部大大小小的官员,还有臣虽愚蠢却实在是有一腔忠心,万不可升起自暴自弃之心啊!” “陛下!” 殿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声音,那些被李显穆和皇帝点名的大臣更是直接汗津津的伏在地上,这不仅仅是政治生命的终结,还是社会性的死亡。 因为一些蝇头小利而反对国家大事,这种事是足以写进笑林广记这种书中的,真是太丢人了,落到青史上,这也是典型的奸臣了。 朱棣如今的心情甚是复杂,他虽然知道今天会定下迁都之议,可也没想到过程会如此的跌宕起伏,今日的场面简直堪比当初阙前问罪了。 这李显穆搭台子的功夫比起他老子来也不逊色,不过今日和当初攻进应天时,情势又大不相同。 当初他乃是靖难的主导者,直面的是天下群臣,以及所有盯着他的人,他必须要做出最激烈的回应,而阙前问罪便是一展意气之时。 而如今。 迁都之议还不曾摆在明面上,今日更多是李时勉和李显穆在这里相争,而群臣只站队落子,这是臣下间的争斗,他直接下场便不合适。 这是李显穆的舞台。 朱棣回身望了李显穆一眼,见他亦是满面复杂。 “朕心头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可看着你们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这些事是李显穆发现的,朕知道他一向忠谨可靠,就让他来说吧。” 皇帝的这番话让殿中气氛为之一变,解缙和陈英等人皆震惊的抬起头来,疯狂的向李显穆打着眼色。 甚至就连太子脸上都显出了几分忧容,悄悄的冲着李显穆使眼色,让他拒绝掉这件事。 毕竟这件事实在是太得罪人了,若是皇帝训斥他们,他们理亏自然不敢还嘴,可若是李显穆这么做,那就不同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固然得了些宠信,怎敢如此对待大臣? 至于理由自然非常好找,只要推脱年龄小就可以了。 唯有王艮轻轻摇了摇头,他是和李显穆深切聊过的,知道李显穆的志向,这么大好的机会,李显穆不可能放过。 李显穆先是一愣,而后瞬间反应过来,不由振奋不已。 皇帝这是要他狠狠批一下这些大臣。 以他现在的地位和身份,这么做一定会有许多大臣不满。 这是完完全全的把李显穆当枪使,将大臣的怒火集中在他的身上。 但这并不全是坏事,问罪诸臣,能极大的增强他的威望! 如果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是为皇帝处理脏事的东厂督公和锦衣卫指挥使。 在掀起了震骇朝野的血案大案之后。 固然成为了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又有谁能否认,他们的权势滔天,乃至于人人畏惧呢? 李显穆自然不是锦衣卫的定位,而更像是皇帝用来制衡大臣的神剑! 就像是他父亲在洪武年间的定位那样。 但李显穆的前途更加远大,因为现在的李氏已然摆脱了罪族之身,有更多的人愿意归拢于李氏的麾下。 正如王艮所想的那样,这么好的机会,他是绝不可能放过的。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若连这么点风吹雨打都踌躇不前,将来如何扛着整座天下向前,又如何面对普天之下的数万名大明官吏! 是以他毫不犹豫的向前朗声道:“臣遵旨!” 解缙等人只觉眼前一黑。 朱高炽先是眉头一皱,而后又缓缓舒展开,他突然想起了他早逝的姑父,姑父最杰出的孩子,本就该是这种一往无前的性子吧。 况且,那些规矩都是给平庸者而备的,他这位表弟,可是真正天纵奇才的人物。 见到中气十足的李显穆,朱棣不由露出了一丝颇满意的微笑,没再多说,回身往皇位上而去。 殿上的气氛随着李显穆应声后又是一变。 光线顺着那些预留的光孔透进来,照的殿中纤尘毕现,在光柱中,浮沉的灰尘好似不可见的光点,无法预料,带着凝滞。 朱棣扶着腰间玉带向上走。 李显穆手中捧着圣旨向下走。 交错而过。 皇帝重新坐在了皇位之上,俯瞰九州天下。 李显穆走到了阶下,列在群臣之前,他虽年幼,可身量却是极高的,面对着大多数来自南方的官员,甚至几乎要高出一个头。 “蒙陛下信重,使我在此同诸位同僚言语。” 李显穆第一句话中便带着厉色。 他的五大特性中,有老成这一项,是以大多数人不会把他太过于当成年轻人,但这项特性不可能扭曲现实,他年纪小终究还是小。 中正平和之势,那是高位之人才能做出来的姿态。 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形容宰相的度量之大,可若是个普通人,那便只会被人说是软弱可欺! “迁都之事,并不是陛下所决,是以诸位同僚不必攻讦陛下,此乃吾父早在永乐元年时,就向陛下所提议,这些年来,贯通南北运河,大修北京,便是为此事。” 永乐元年! 谁不知道永乐元年一共就两三个月,也就是说当今陛下进应天还没有多久,李忠文公就已然献计迁都了。 群臣皆有些茫然,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诸塞王还没有南迁至关内,北边还没有这么大的军事压力。 李忠文公生在淮西、长在应天,即便后来做了北人领袖,可北方广阔,无论如何都和北平搭不上关系。 可纵然如此,他依旧谏言迁都,难不成迁都北平,真对社稷重要若此? 朱高炽都有些迷茫了,他是无比崇信李祺的人,可他在北平生活了这么多年,都没看出北平的重要性。 见将诸臣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李显穆继续慨然道:“先父临终前,曾再次同我说过迁都之事,让我务必继承遗愿,是以我在北京行在听闻朝中有人欲要反对迁都之事,立刻持先帝旨意星夜赶回京城。 至于为何今日我在朝堂之上,能够掌握这么多官员之事,是因为先父曾断言,反对迁都者,要么不能明天下之势,要么汲汲于一己私利! 我回京后,一经察查籍贯在应天,又反对迁都者,果不其然,正如先父所说,但凡在京中置有产业者,十之八九俱反对迁都!” 李显穆这番话让李时勉伏在地上的身子更是塌了下去,朝中大臣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这下京城籍贯的官员必然是要经历一场大清洗了。 而执行这场大清洗的很可能会是锦衣卫,怎么才能在这场清洗中、在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手中,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为何明知有这些罪人在迁都之事,浑水摸鱼,我却不曾上秉陛下,明明手中有先帝旨意,为何却非要在这大朝会上揭开呢?” 李显穆问出了一个让众人都颇没想到的问题。 是啊。 你手里有先帝旨意,还拿住了这些人的把柄,何必要在朝中冒这个险,若万一出现意外呢,万一皇帝没顶住压力,直接放弃迁都呢? 李显穆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大声喝道:“因为有些事,不将其大曝于天下之间,便不能阻止其腐臭! 因为有些人,不将其大曝于万民之前,便不能暴其险恶! 我若仅仅上秉陛下,而后令锦衣卫出手,还不知这天下之间,又要传出何等风声。 这等卑鄙之辈,甚至要列上一个忠正之士的名头了,蝇营狗苟之辈,怎能让其如此安生? 如今看来,正当如此! 李时勉,你以为呢?” (本章完) 第112章 天下何人不识君? 第112章 天下何人不识君? 李时勉能说什么? 唯有战战兢兢、冷汗涔涔、俯首帖耳、应是而已! 堂下诸臣又能如何,能说一句不对吗? 纵然对李显穆这般深有不满,可如今大势煌煌,就连汉王朱高煦都知道该把嘴闭上,以求生机。 一众勋贵皆笑吟吟的望着这一幕,嘴角咧的根本合不住,若非场合不对,早就大笑讥讽出声了。 没想到啊,一向自诩清风霁月的文官,竟然比他们这些大老粗还要不堪! 真是妄称圣人子弟,妄称君子之风! 自宋朝以来,文武间的界线便愈发分明,出将入相的人极少,进入大明后更是如此。 靖难以来,一众没读过书的武夫被文官所排斥鄙夷,只有张辅这少数勋贵,在文官那里才说得上话,亦被尊敬。 李显穆将来是新城侯府的女婿,这便是半个勋贵圈的人,勋贵们天生就对他有一份亲近,如今他又如此折辱诸文官,更让他们好感大炽。 人群之中,解缙不断给他使着眼色,示意他差不多了,总不能真的把所有人都给得罪,那日后在官场上必然是举步维艰。 李显穆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今日我在殿上和李学士辩论时已然说了许多,方才又说了许多,说这些多究其根源是为何呢? 是迁都之事,本就不该议论。” 李显穆甩出惊天暴论,深深感慨道:“先父曾说,我大明朝从来都不缺乏天才,朝堂之上的诸位同僚,皆是从万人中筛选出来的人尖子。 可入了官场后,能够有几分能力,却不仅仅在于其灵智,而在于其格局,若着眼于天下,则是世之奇才,堪为宰辅。 若着眼于一策之事,则不过是干吏,汲汲于劳事之中。 今日我想说,若连一策之事的格局都不曾有,仅仅着眼于家中,又有何入仕的必要呢?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国在家上,圣人之训。 今日殿上的争论不就是如此简单吗? 类似李时勉李学士这等大臣,纵然有忠正之心,却眼界不足,只汲汲于经济之道,而不能将天下视作一盘棋,像是个商人,而不是官。 类似苏御史、王翰林这等大臣,则心怀奸刻,而致天下于不顾,这等人从来也不少,乃是国朝的蛀虫,平日里难以发觉,乃至于有极好的名声,而为士林称赞。 满口圣人之言,满口圣人心性,却满肚子的利来利往,今日朝堂之上,李时勉李学士这等人冲锋在前,想必受了不少的蛊惑。 若没有今日之大白于天下之事,我李显穆,想必在天下士林之间,还要背负一个蛊惑君上的骂名。 若没有这等奸人的阴谋大白于天下,我李显穆,想必将会被尔等这些义愤填膺的官员和士子堵在大道之上,难以自辩。 汲汲于私利者,名满于天下,为国为民者,遗臭于万年,这不就是今日的真相吗?” 话音殿中已然彻底安静了下来。 李显穆所说的或许有一丝危言耸听,可却亦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因为今日朝廷之上反对迁都的人太多了,而人多本就是力量,若不是在朝廷上,等到了士林之中,那李显穆就算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李显穆若想要破迁都之局,今日在金銮殿上,大白于天下,竟然是唯一可选的道路。 除非他不参与进迁都之事中! 如同朝中大部分的臣子一样,装作中立,只在关键的时候“顺从大势”反对一下。 可李显穆在一开始就说了,他继承先父遗志! 朱棣的眼神更柔软了几分,李显穆果然是相对如今的群臣而言更值得信任的人,有种为天下大业、为圣上君王不惜此身的果敢。 “显穆说的好啊!” 朱棣拍掌高声道:“事情的真相不就是这样吗? 朕以诚待诸卿,自永乐元年登基以来,元史之狱这等大案,都不曾牵连诸卿,而有些奸人却辜负了朕的信任,将朕的一片真心皆喂了狗。 看来是朕过去太过于良善,竟然这些奸人将朕当作了那等软弱可欺之人。 朕要告诉你们,你们错了! 朕自血火中登上帝位,杀过的人、见过的血比你们加起来还要多,朕有菩萨心肠,亦有霹雳手段!” 皇帝每说一句话,殿中诸臣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他们望向皇帝,恍惚间,好似有铺天盖地的血海涌过来,如同沧浪之水、如同汪洋之海,几乎要淹没所有人!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想起了一个这几年渐渐被忽视的事实,当今圣上,名为继承,实则开创! 在历朝历代的二代皇帝中,这位的经历仅次于唐太宗李世民! “纪纲!” 皇帝终究还是喊出了那个让人只觉心惊胆战的名字,锦衣卫指挥使! “将这些人全部拖下殿去,关于诏狱审问,砍头、抄家、流放!” 冷肃的声音将一切侥幸冻成冰碎,纪纲腰间扶着绣春刀,满是兴奋高声道:“臣遵旨!” 永乐朝步入第六年,终于有大案将要在他手中绽放,鲜艳的血将盛放于京中之中,和着暖春盛开的百! 李显穆亦默默闭上了眼,虽说他亦不希望锦衣卫对朝政插手过多,可现在的李氏还没有掌握处置百官的权力,借用锦衣卫乃是必然,只能暂时放任。 但李显穆心中也升起了警惕,锦衣卫和李氏、和他,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纪纲此人,心肠歹毒、睚眦必报,难以为友,甚至会有对上的一天,现在就要收集其弱点,一旦需要他去死,便瞬时而发,置其于死地! 一个个官员被上殿的锦衣卫当场带走,满朝官员噤声,陆陆续续竟然有六分之一的文官被带走,几乎每个人都头皮发麻,生怕下一个被带走的就是自己。 黄淮只觉有些恍惚,其中不少人都是浙东人士,其名单还是他给李显穆的。 如今…… 他心理压力极大,甚至只觉摇摇欲坠,升起了浓浓的自责之意,若是他能彻底将迁都之事压住就不会有今日之难了。 更多的人将目光落在了李显穆身上,甫一回京,便造下这等大事,当初李忠文公在时,就连元史之狱都没有造下这等声势。 今日之后,天下何人不知李显穆?! 他真可谓是踏着累累士人之血而扬威天下。 可他们却不能用这件事来指责他,因为他踏着的全部都是黑血。 看看朝中那些年轻的官员,甚至包括李时勉,都仰望着李显穆,这件事不仅没有让他声望有丝毫的受损,反而赢得了许多初入仕途的官员的敬仰。 今日之后,这殿中那些相当来说比较正直的、怀有抱负的年轻官员,必然会向他靠拢。 因为在这些正直的士人眼中,他的所作所为,便是圣人典籍中的典范。 而李显穆则时时刻刻记着他父亲的教诲——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这世上的官员大多蝇营狗苟,可其中总有为民请命的、有正直为国的、有心怀大义的、有悍不畏死的。 这些人在官场上处处碰壁,乃至于死于非命,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将这些人集结起来,保护他们、领导他们,这便是你未来所要做的,这条路很艰难,可却是唯一救国救民的道路! 如果就连有神圣庇佑的李氏都做不到这一点,那这个天下真的就没救了。” 那时的他还小,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时而伤感悲观,时而又充满力量,可当他从父亲的手中接过真正的李氏后,当他终于走到了万人之前后,终于明白了。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的灰暗,高尚的人难以存续,总是牺牲在种种伟大的事业中,成为卑鄙者的盾牌,比如李时勉,若是没有自己,此番他将直面皇帝的怒火,成为迁都之议的牺牲品,可他是真的没有私心的人,他只是太蠢了,被有心人所利用。 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何等瑰美而凄凉的意象! 面对这浩如烟海的沉重人性,谁能与之相抗呢? 或许唯有拥有神圣庇佑的李氏吧,用那超越俗世的力量,如同传说中的仙人抚顶之仙族,才能永葆纯洁,继而对抗这世道沉沦吧。 待锦衣卫停下抓人的身影。 待太监阴阳幽幽的退朝之声响彻。 待皇帝不再多言悠然飘飘而去。 殿中凝滞的气氛才渐渐松散,生机再次恢复,别样的神情出现在所有人脸上。 有人瞧了李显穆一眼后便匆匆离去。 有人冷汗涔涔,腿脚酸软。 亦有人走到李显穆身侧,嗤笑一声,“表弟今日真是威风,孤甚是艳羡。” 李显穆诚挚行礼,“汉王殿下谬赞,还要感谢汉王殿下赞同迁都之议。” 汉王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冷哼一声,挥袖离开。 朱高炽见状心中更是顿生好奇,看来他这弟弟亦不是真心而为,李显穆是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够让汉王在殿上出声? ———— 古有甘罗十二拜相,实不过一虚卿,李文正公年十五,未及弱冠,而慨然言大朝之上,讦问于九卿诸臣,年长者何其众也,势强者何其多也,而讷讷不能语、诘诘不能言也,真天纵之姿,麒麟之才也!——《儒林正史》 还有 (本章完) 第113章 登英国公府说张辅 第113章 登英国公府说张辅 李显穆看出了朱高炽的疑问,微微笑道:“殿下,其实并不难,微臣只说了一句话而已。 ‘汉王殿下实在是有孝悌之意,竟欲让太子殿下专美于前,看来朝野之谣言,果然不可尽信之’。” 朱高炽先是一愣,而后颇忍俊不禁,强忍着笑意,压不住的嘴角却表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你们父子可真是我这弟弟的克星啊。” 简直将之玩弄于股掌之间。 李显穆这次没再接话,他敢撩拨汉王,无非就是凭借血缘关系罢了,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殿中群臣如水流织般向殿外涌去。 解缙、王艮等人往李显穆这边来,先向太子行礼后,便心有余悸的对李显穆道:“明达,今日你可真是将我们吓的够呛啊,向诸臣开轰,普天之下,除了陛下还有何人敢如此,你竟然敢做!” 朱高炽也深深赞同,就连他都不敢做这种事,毕竟夺嫡之争,他需要获得大臣们的支持才能稳坐储君之位。 一行人向殿外而去,出了殿后,解缙等人便自觉和太子分开,大臣结交东宫总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李显穆和太子亦告辞出宫。 任谁都知,今天殿上虽胜负已分,可事情却远未结束。 …… 锦衣卫缇骑时隔数年,再次大规模的出现在京城之中,而后冲进了各个官宦之家中。 这熟悉的一幕,简直让京城百姓有种梦回洪武时代的错觉,而后大朝会上所发生的事才传遍了京中。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的要迁都。 京城百姓自然是不愿意的,生活在天子脚下,总归是相当的有好处。 可这些事他们插不上手,也说不上话,对那些被抄家的官员来说,这大概算是最幸运的事情,至少京城百姓没有唾骂他们。 锦衣卫做事很少会适可而止,很快就开始牵连扩大,借着这个机会打击异己,纪纲很是兴奋,终于让他抓到机会,耀武扬威起来。 李显穆甚至怀疑纪纲这就是故意做给他看的,毕竟当初元史之狱,纪纲就想要大肆牵连,可却被他父亲拦住了,纪纲这人小心眼,难免不会记恨,现在他父亲仙逝,故意在迁都之事上,来给他一些颜色看。 可即便是猜出来了,李显穆也不会有什么动作,锦衣卫指挥使现在还不是他能动得了的人,那可是真正的官场巨头。 在皇帝不舍弃纪纲之前,他就是无敌的! 但是李显穆不去动,不意味着,没人能制得住纪纲,而这个人马上就要回京了。 没错,正是新城侯张辅! 李显穆已经得到明确的消息,张辅回到京城后,就会进封国公,成为事实上的勋贵之首。 别看纪纲在李显穆面前跳的欢,在张辅面前不过就是一只小虾米罢了。 是以,从那日大朝会后,李显穆就正常按部就班的在翰林院当值。 但他的声望却如同吹气球一般迅速膨胀起来。 伴随着那一日在朝廷之上,他怒斥诸臣传的越来越远,一大批正直的士人都认为李显穆乃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不愧是李忠文公的亲生儿子。 几乎每日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送来,在现代人来看,这似乎很不可思议,谁会给陌生人写信。 但这就是古代士人,他们仰慕一个人,不仅仅会写信,甚至会不远千里去拜访,而被拜访的人也会亲切接待。 这便是神交已久! 李显穆如今只静静等待着皇帝的下一次召唤,有了迁都之议的功劳,他即便是再突然担任重任,也不会惹来非议。 …… 永乐六年初夏,京中因迁都之事而掀起的风波,渐渐恢复了平静,此番涉及到高级官员不算多。 在一个月前,朝廷正式下了迁都旨意,以北京行在为北京,去行在二字,应天为南京,正式设立二京制度。 五府六部等各衙门,都已经先行派人往北京去搭建衙门框架,迁都之行,大致在永乐七年元月前完成,满打满算,大概有八个月的时间。 此事算是真正尘埃落定,而在迁都之行中,立功的众人赏赐都渐渐赐下,甚至就连解缙都得了一番勉励,让他兴奋了很久,至少不必担心什么时候都被踢出京城了。 除了紧锣密鼓准备的迁都之行外,如今京中最盛之事,便是南征大军回返南京。 这是永乐朝以来第一次重大的对外胜利,而且成果极其丰厚,几乎是一战尽灭安南伪朝,将其统治集团一网打尽,皇帝非常重视,是以命太子出郊外三十里迎接大军。 盛大的欢迎仪式后,朱棣在奉天殿赐宴招待回京的诸将,并赋写了《平安南歌》,来为之庆贺。 李显穆的官职本来是不能参加这等盛典的,但他因为身份得以特恩,亲眼目睹了自己岳父此生最荣耀的时刻之一。 朱棣下诏进封张辅为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英国公,岁禄三千石,给予世袭诰券,大明从此又多了一家世袭罔替的公爵。 张辅回到京中后三日,估计休息的差不多了,李显穆提着临安公主千挑万选的礼物登门拜访。 现在的张辅可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又是正经的姻亲,当然要好好维护这关系。 张辅褪下铠甲,纵然只身着袍服,身上依旧有股摄人的风姿,那是从刀山火海、腥风血雨中走出的大将才有的风范。 李显穆恭恭敬敬的执晚辈礼,他对张辅这等在战场上打出威名的大将是相当钦佩的。 大明朝为什么有非社稷军功不封爵的规定,就是因为太祖皇帝从战场上走来,太多人死在他面前,深知军功不易。 自古以来开国元勋中,哪一个大将不是出生入死,而文官则不然。 此番征讨安南,成国公朱勇死在战场上,虽然是病逝,可难免便有安南瘴气深重的原因,每一次出征,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满清雍正时期,和通泊之败,八旗人人戴孝,铁杆庄稼不容易吃啊。 张辅如今贵为公爵,执掌五军都督府,升任前军都督府左都督,可谓是真正的国朝重臣了。 自有风范,待李显穆行礼后,放下茶水,轻声道:“明达,你在京中殿上所做之事,我已然知晓,不错,很有李忠文公的风范。” “正是秉承先父之志。” “咱们这位陛下,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颇类唐太宗李世民,为陛下尽责尽忠,总是没错的。” 李显穆知道张辅这便是在提点自己了,而且话说的颇为隐晦。 说的是唐太宗,其实是在含沙射影的说先帝,说朱棣和朱元璋不一样,不会干诛杀功臣的事情,让李显穆放心做事。 “显穆明白。” 张辅瞧了两眼,确定李显穆是真的明白自己所说,露出一抹笑意,纵然他贵为公爵,可对李显穆的喜欢,却不曾有丝毫的减少。 “可惜婉儿才九岁,距离及笄还远,我倒是迫不及待有你这个女婿了。” 纵然是一向沉稳的李显穆也不禁有些汗颜,即便古代人结婚早,可九岁也太离谱了,“此事却是不急,李氏后继有人,母亲也不急着让我成婚生子。” 张辅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又忧虑道:“唉,若是我有你这样优秀的子嗣便好了。” 这下李显穆也不知道该说啥了,张辅实在是子嗣艰难,生有几个女儿,可却只有一个嫡子,而且体弱多病,还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活过张辅。 二人自然不知道,历史上最后承袭张辅爵位的是他唯一的庶子,这个庶子是老来子,倒是和张辅一样寿命很长,一直活了七十五岁,一直到正德时期才薨逝,这父子二人就活了明朝将近一半。 二人又闲聊几句,张氏便来催促二人用饭,张婉虽然才九岁,但已然通晓诸事,本是不能见外男的,但未婚夫妻自然不在此列之中。 况且两家也不可能有哪家悔婚。 李显穆这样出类拔萃的少年郎,张婉自然不可能不喜欢,张辅和张氏自然是乐见其成,虽说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宠爱的女儿若是能喜欢,那就更好了。 对两家而言,这也是好事。 李氏现在论门第虽然及不上张氏,但当初李氏比张氏煊赫时,也没有嫌弃过张氏,况且张辅更为看重李显穆这个人。 而且按照张辅对太子和皇帝的了解,李氏就这么下去,复爵几乎是必然之事,那时李氏便亦是公爵府了。 颇为圆满的一餐用过后,张辅带着李显穆往书房而去。 “显穆今日来不仅仅是拜见我,还有正事吧。” “伯父明鉴,自然是瞒不过伯父的。” “说吧。” “伯父此番平定安南,可曾仔细观察过红河之土?” 张辅一愣,他本来以为李显穆会说朝中之事,毕竟他现在树敌不少,却没想到竟然是安南之事。 “安南之地,瘴气依旧颇为深重,而且极多丛林、虫蚁等,此番进军亦是选择了瘴气散去之时,若非如此,便是军中将会疫病横行,难以攻克。” 李显穆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伯父的意思是,交趾还会叛乱?” 张辅一惊,立刻明白了李显穆的意思,只要是中原天兵不能时时刻刻保持驻兵的地方,注定就会一直叛乱,云南不也是如此,若是西平侯府,现在是沐国公府,一直不断的在云南用兵,镇压叛乱,云南早就脱离郡县了。 正是因为看到了沐国公府在云南的巨大作用,所以朱棣在登基后,短暂的准备搞一下沐国公府,而后很快就放弃了,事实上让沐氏成为了云南的镇守藩王。 张辅不确定的说道:“交趾已经改为郡县,只要治理得当,应当不会那么容易叛乱吧。” “不!” 李显穆立刻否定了张辅的猜测,张辅毕竟是武将,不懂这些民生治理的事情,“我几乎可以肯定,安南一定会重复不断的反叛,这就是最可怕的事情。” 张辅深深皱起了眉,他是知道李显穆有多聪慧的,若不是年纪还小,早就是一代名臣了,对于李显穆的判断,他还是比较相信的。 征服安南、拓地千里,这是他的不世之功,若是往后安南能够一直待在大明的疆域里,他的威名就会一直响彻,可若是安南后来丢了,他的功劳就会大打折扣。 张辅的猜测的确很有道理,后世的短视频中,每次刷出新疆后,评论区总是会出现无数包含左宗棠名字的弹幕和评论,甚至就连乾隆都因为收回新疆,而在无数的批评中,偶尔冒出一句“也就收回新疆这件事上,还算有点功劳”。 而安南因为后来丢了,张辅的名字便在主流教科书上消失了,不是很了解明史的人,甚至都不知道明朝历史上有这么一位“凡三擒伪王,威镇安南”的大将! 张辅眉宇间渐渐染上了一丝戾气,冷然道:“纵然安南反叛,但我亦可平之,大兵一到,南寇不过是灰飞烟灭而已。” “伯父是世之名将,父亲也曾经称赞伯父为当世陛下之下第一人,自然是战无不胜。” 李显穆先是称赞,而后却沉声道:“可平安南却从来不在于能够战胜,而在于到底能不能将之稳固于大明之中。 若是其不断的叛乱,大明耗损无数钱粮,最后发现不过是空耗,永远都平定不了,那朝廷会如何选择呢? 伯父,安南和蒙古到底是不一样的!” 张辅沉默了,有什么不一样呢? 没人不知道,蒙古对大明有致命的威胁,致命到皇帝要亲自迁都去国门前守着,而安南对大明只是有一定的威胁而已,下辈子也不可能打得过广东。 如果有朝一日,朝廷发现安南是个无底洞,带不来任何收益,只能不断给大明放血,成为“帝国坟场”,那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将兵力收缩到广东。 按照李显穆的分析,这种可能性居然蛮大的,张辅也有些茫然了,他是个武将,不是文官,只负责打仗获胜,这该怎么办呢? 他的目光落在了李显穆身上。 “显穆,你可有办法?” (本章完) 第114章 伯父,我是个假圣人啊 第114章 伯父,我是个假圣人啊 李显穆一时没有说话,张辅看出他有些为难,神念电转,惊骇问道:“显穆,你不会是想朝廷派一大将永镇安南吧? 这绝不可行!” 说罢他起身在屋中踱步走了几圈后,又低声道:“这个想法尤其不能上书陛下那里,特别是迁都在即,否则你我两家必遭祸殃。” 无怪乎张辅反应这么大。 为什么云南能有沐国公府永镇,而且效果很不错的情况下,明朝廷却不思在安南效仿呢? 封建这种原始的制度,现代人能想到的,难道古代这些人尖子就想不到吗? 其实原因很简单,云南能永镇公府,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很特殊。 云南本身就非常的不稳定,东北方向的贵州是在永乐年间才刚刚设立布政司的,到处都是世袭的土司,时不时叛乱,又因为横断山脉,朝廷实际上难以用兵控制;东边的广西号称十万大山,汉人人口只占据十分之一;西边和南边表面上是宣慰司,但实际上和外邦没有区别,同样到处都是山脉,难以统治。 历史上沐国公府两百年都在不断的平乱,仅仅维持统治就颇为艰难。 而且云南的维持统治,一靠迁徙了汉人军户过来,二靠北边已经成熟了两千年的拥有大量汉人人口的四川,保证了中原王朝能时刻居高临下控制云南。 说白了,云南已经失去了汉人政权割据的土壤,即便如此,朝廷尚且担心过云南割据。 安南比云南形势更不稳定,相邻的云南和广西完全不足以控制这里,称之为孤悬域外,毫不为过。 如果把一个汉人大将镇守在这里,稍有异心,吞并中南半岛,那将会出现一个远比黎朝强大的割据政权! 既有山川河流作为抵御北边的屏障,又有肥沃的土壤作为产粮区,还有来自中原的技术、人口。 这个政权甚至拥有汉人的宣称。 在朝廷现在迁都北平,抬北压南的态势下,一旦有变,半壁江山都可能有失! 现代人总有种肉烂在锅里的想法,可对于一个中央集权专制的国家而言,天无二日、地无二主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朝廷宁愿丢掉安南,也不会往这里世镇一个极大可能会割据的王府或者公府。 即便朱棣有超迈汉唐的志向,但底线本就是不容触碰的,即便是乾隆那种对领土有巨大渴求的皇帝,也没有想过在中南半岛这里世镇王公。 让中南半岛保持蛮夷、落后、分裂、虚弱的状态,才是对中原王朝最安全的选择。 见到张辅的反应,李显穆就知道父亲所说的最稳妥的办法是不可能成行了。 他当即改变主意,轻声道:“伯父误会了,那等大逆之言,小侄怎么可能上秉陛下呢,那岂不是置你我两家于死地嘛。” 张辅神色缓和下来,刚才真的是吓了他一跳,没好气道:“我就说你这孩子,也不像是那冒失的性子,怎么会提出那等僭越的建议,你是怎么想的,说来看看。” 李显穆先问,“伯父觉得将其土民,屠杀殆尽可能成行否?” “断无可能!” 张辅斩钉截铁的说道,“不要说屠杀殆尽,屠十之一二都不可能。 自古以来行军打仗被屠杀的,总是河北、山东、河南、黄淮、江南地区的百姓。 为何如此,因为大城聚集,如同囚牢,城外广阔,阡陌交通,一望无际,所以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能引颈就戮。 可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人在云贵、福建、两广、湖广、巴县、太行山、陇西这种地方屠杀过,山林、河流、草原、沙漠,这些不仅仅是军事屏障,也是朝廷大军不会长久停留之地。 大军一来,土民便躲,又不能分军,不消几次,大军便疲乏,再待瘴气一至,只能退兵,否则皆死无葬身之地,不是我吹嘘,如今安南之乱,数遍朝廷能率军平定的,不超过三指之数。” 郡县稳不住、封建不可能、土民又杀不光、灭不尽,这简直是一根筋、两头堵,好像除了放弃别无他法,张辅深深皱起了眉,被李显穆这么一说,就连平定安南的喜悦都没了几分。 “伯父莫急,小侄心中已然有成算,方才您所说的那些恰好可以写一片《安南论》呈递给陛下,您是平定安南最大的功臣,陛下一定会重视。” 李显穆伸手指向安南堪舆图中的一处,“伯父,若是我大明在这里修建一处港口,而后筑城、驻军,又当会如何呢?” 李显穆所指的正是后世越南的海防港,位于北部湾北部,在海南岛西北方向,这是越南北部最大的深水港。 张辅闻言顿时一惊,作为大将,他本能的研判着,“若是在这里筑城而后驻扎卫所的话,有军事直接调兵,且能够从海上供给粮草。 不对!” 张辅突然反应过来,直直盯着李显穆,“你在打下西洋的船队主意?” 李显穆毫不掩饰点点头,“那么庞大的船队,数百艘宝船,两三万人仅仅在海上做些生意也太浪费了。 若是用来驻守海上沟通内外,才算是真正物尽其用。” 张辅又仔仔细细的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看来你思考这件事很久了,若是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去说服陛下,你有几成把握。” 李显穆沉吟许久,“六成!” 实际上连六成都没有,有些观念对于现代人来说是理所当然,可在这个时代却是难以改变的根深蒂固。 不要觉得下西洋就代表大明有海权意识。 “六成啊。” 张辅有些焦虑的在书房中踱步,喃喃自语道:“六成有些低了。” 李显穆突然插嘴道:“安南再叛乱几次,成功几率会更高的。” ? 张辅豁然转头望向李显穆,他脸上的表情很精彩,因为他对这句话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安南叛乱说说容易,可那是要死人的。 可李显穆的表情却很平静。 “伯父,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经历失败的苦痛,就会侥幸于暂时的成功,不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刻,人就会得过且过,只有快要失去的时候,才会紧紧抓住最后的稻草。” 李显穆一字一句的说道:“安南的局势越差,这一策被认可的可能性就越高,这不就是显而易见的现实吗?” 张辅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李显穆,他好像第一次认识李显穆一样,良久才带着未尽之意道:“显穆,我本来以为你和李忠文公是一样的人,现在看来,你们是完全不一样人啊!” “父亲生前说他是假圣人,我是真圣人。” 李显穆脸上扬起一丝诚挚的笑意,“我觉得父亲每句话都颇有道理,可唯独这句话,父亲说的不对。 而且大错特错。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父亲那样,真正以天下为己任且平等对待万民的人,无论是高官权贵,还是贩夫走卒,在父亲的眼中皆无不同。 而我,不提也罢。 他才是那个真圣人,我才是那个假圣人。” 李显穆明明在笑,张辅却从他的瞳眸中感受不到一丝笑意,只有黑暗幽深,以及森森寒意,仿佛有无尽的漩涡,要将人吸入其中。 “哈哈哈。” 张辅突然笑出声来,“假圣人好啊,你若真是个圣人,我反而要担心你的未来了,这个世道,圣人可不容易活下去,李忠文公简直是个奇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安南之事,我会旁敲侧击、潜移默化的向陛下灌输。 若是再有安南叛乱,我会向陛下请求海路并进,让朝廷看到海路对控制安南的必要性。” 李显穆躬身拱手作揖道:“待日后此大事成就,伯父必将名留青史,而立下安万世之功者也,千百年后,安南必将处处皆立‘张公祠’,祭祀伯父开拓安南之功。” 那等煊赫场面纵然张辅亦心驰神往。 心绪平复后才喟然叹道:“此番你力主迁都,且在金銮殿上仗言恢弘,一时之意气倒是纵横,但得罪的人亦是不少,接下来对你的攻讦怕是不会少。 况且你竟然入了东宫,深度参与进了夺嫡之争中,汉王可不是好相与的。 即便他暂时不动你,你身边的那些人,诸如陈英、解缙、王艮等人,怕是要遭殃了。” 李显穆沉默了一瞬,而后才缓缓说道:“入东宫乃是身不由己,太子殿下亲自问了,总不能拒绝。 至于诸友人,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说起夺嫡之事,纵然是李显穆也只有悲观,在当今皇帝这般强势的君主之下,即便是太子也护不住他的东宫属臣,更不用说他区区李显穆。 天将傍晚时,李显穆自英国公府离开。 “安南之事急不来,但有英国公这位当朝重臣时时放在心上,应当是没有大问题了。” 李显穆坐在马车上琢磨着,“那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迁往北京后,如何控制江南之事。 李时勉等人说的经济问题,确实牵连着巨大的利益,接下来朝廷之上必然又酝酿着巨大的利益之争,必须要造作大案才是。” ———— 永乐六年春,横置已久的迁都之议终于以永乐皇帝的完全胜利而告终,随之而爆发了江南七大案中的“迁都案”,近千名官员、士子在这场大案中或赴于黄泉、或革除功名,这是自“元史案”后,朝廷第二次有意识的打击江南士族,江南诸士哀称“朝廷有意与世家有力者为难,以威劫江南人也”,据北而压南的政治态势初步形成,北京逐渐成为明朝唯一的政治中心。——《永乐江南大案见闻录》 (本章完) 第115章 阴谋之始 第115章 阴谋之始 自迁都旨意下后,京城各衙门便陷入了沉沉忙碌,京中百姓亦颇有些惶惶之色。 朝廷派人几次晓谕,南京同样是京城之一,五府、六部、诸寺、都察院等等衙门依旧还在南京城中,才算是勉强将这股风气压了下去。 百姓又不傻,凤阳还是中都呢,可天下人谁会在乎? 所有衙门都留在南京又有什么用,皇帝不在这里了! 就好像唐朝时,洛阳东都的地位提高不就是因为唐高宗李治和皇后武则天每年大半时间在洛阳待着。 翌日,李显穆入东宫后不久,便见到太子朱高炽皱着眉回来。 “太子殿下,宫中发生何事了?” 这就显出李显穆官职不够的坏处了,皇宫中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知道。 若是有个内阁大学士的职衔在身上,那可就省事多了,能够更加从容的布置。 朱高炽叹息道:“倒不是什么大事,但很是麻烦,衍圣公孔公鉴进京弹劾曲阜知县孔成林五项大罪。” 李显穆顿时一惊,“殿下,累及衍圣公的怎么会有小事呢?” 衍圣公的地位在大明朝建立后,经由朱元璋赐予,有了极其显著的提高。 乃是一品文官,班列文官之首,其居住的衍圣公府,是不亚于王府的府邸。 朱高炽突然反应过来,李氏是儒门大族,李祺是配享文庙的圣人,是以李显穆对此有更多的关注。 “此事的原委是这样的……” 时间还要回到一个时辰前。 衍圣公进京朝拜皇帝,朱棣在华盖殿接见了衍圣公孔公鉴。 朱棣很是客气的询问道:“曲阜对孔圣的祭祀都不曾出什么差错吧。” 这本是很惯例的问询,普天之下,还没人有胆子在曲阜搞事情,敢这么做的,朝廷都会教他重新做人。 但任谁都没料到,衍圣公竟然直接长揖至地,愤然状告道:“陛下,臣要参劾曲阜知县孔成林五项大罪。” 本来还比较放松的朱棣见状立刻坐直了身子,整个人都有些愣神,就连侍奉在侧的太子、汉王以及一众阁臣,大多都愣了一下,而后瞬间精神起来。 要知道这曲阜知县孔成林乃是孔公鉴爷爷辈的长辈,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够让衍圣公亲自到御前弹劾。 此事不简单啊。 朱棣更是瞬间皱紧了眉头,冷声道:“衍圣公你要状告曲阜知县何罪?” 孔公鉴一项一项如数家珍道:“孔成林有五项大罪。 其一,孔成林借由曲阜税收,贪赃了数万钱粮。 其二,孔成林违反朝廷的制度任用亲信爪牙担任曲阜官职。 其三,孔成林强买强卖官产,导致官产流失。 其四,孔成林勒令吏员伪造契约,将城西的官地占为己有,建立庄园。 其五,孔成林承修的陵、道等工程,将未曾用完的材料私自使用。 至于其他嗜赌成性、包养娼妓、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之事,臣便不再多做赘述。 孔成林勾结山东布政使,这些年在曲阜可谓是作恶多端,其人利欲熏心,营私王法,朋比为奸,实在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恶人,臣请陛下将其革职,以还曲阜朗朗青天。” 这些罪名若是其他人已然足够杀十回八回了,但毕竟是孔公鉴的长辈,是以他只请皇帝将其革职,况且毕竟是孔氏,杀了不好看。 孔公鉴这番话说完,朱棣的脸色就已经难看至极,孔子他不仅仅是一个活在两千多年前的人,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牌位,是大明帝国的统治工具,是意识形态宣传的必要。 所以朱元璋当初被孔氏恶心了那么多次,但最终还是捏着鼻子封为衍圣公,而且大大提高其政治地位。 在这套统治秩序之中,朝廷尊崇圣裔,而圣裔则以其超凡的素养和道德水平,向全天下发挥优良的标杆和榜样作用,为大明王朝强化意识形态。 可现在孔门中出了败类,圣人后裔中出现了坏人,那还怎么体现尊崇圣人,反而出现了负面效果。 朱棣强行压住了怒气,对左右下旨道:“着刑部尚书郑赐调查此事。” 直接派出九卿之一的高官,体现了皇帝对此事的看重,衍圣公亦很是满意,欢欣的离开了皇宫,准备回曲阜看曲阜知县倒霉了。 东宫中将朱高炽将前后经过讲完后,就喟然叹道:“堂堂圣人后裔,竟然也如此道德败坏,真是让人唏嘘感慨啊。” 他说完后就看到李显穆深深皱起了眉头,顿时心头一惊,他是知道李显穆一向足智多谋,难道这其中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事吗? “明达,这事可是有所不妥?” 李显穆收起紧皱的眉头,沉吟了一下后,缓缓道:“现在只是一种猜测,不知太子殿下能否让微臣参与进此案之中,若是不逮的话,是否能够让大理寺卿陈公参与进去。” 朱高炽更是吃惊起来,衍圣公府的事情虽然重要,可到底不过是弹劾区区知县,不算是军国大事,一个刑部尚书已然是重视,再加上一个大理寺卿,简直是三司共审了,“明达,衍圣公府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吗?” 李显穆轻声道:“若仅仅局限于如此,那便不至于,但若是稍后曲阜知县亦反告衍圣公,那就至于了。” 反告衍圣公?! “不至于吧,曲阜知县难道真的敢这么做?置孔门的声誉于不顾?” 朱高炽听到这几个字都觉得头皮发麻,现在还只是衍圣公弹劾曲阜知县,可若是孔成林反告后,那可就是孔门之间的互相攻讦,一个审理不当,这是要让天下人看笑话的。 孔门成了笑话,难道朝廷就能讨得了好吗? 到时候丢脸的那可是皇帝! 不仅仅是皇帝,士人也丢脸啊,毕竟在朝廷官方的宣传中,圣人后裔都是道德楷模,诸士人拱卫,可出了这件事,对老百姓岂不是一种震撼。 李显穆摇摇头道:“只能说希望不是如此,若真是如此,那这件事就不简单了。” 还有下半句他没有说出来,这很可能会是一次反击,对他李显穆以及北人的反击。 朱高炽被李显穆一说颇有些忧心忡忡起来,但现在亦不知后续之事,只能暂且放下。 而后问起李显穆今日入东宫之事,因为李显穆虽然担有东宫之责,但并不需每日到东宫当值。 李显穆拱手道:“太子殿下,如今迁都之事如火如荼,陛下带着一行人先行赶往北京,而南京必然使殿下留守。 待迁都之后,陛下便要着手北征蒙古诸部了,翌日必然依旧是太子殿下监国。 前几日陛下言语中曾暗示微臣,北征时可能会带微臣到前线去,是以过一段时日,微臣便会离京,不能再伴于太子身侧。 所以有一件事要提醒太子。 请太子殿下晓谕亲近诸臣僚,监国的乃是太子,并不能越过皇帝,对皇帝该有的礼数,皆不能失,否则若是被有心人在皇帝之前说些言语,那生死祸福就不操持在自己手中了。” 朱高炽闻言顿时一凛,心知李显穆这是在暗示自己夺嫡之争了,而有心人自然便是汉王,届时汉王是必然会冲他身边人下手的。 “明达,孤受教了。” 李显穆踌躇了一下后又说道:“解学士是微臣父亲的好友,对微臣亦多有照拂,他颇有才学,尤其是在文治天下方面,颇能恢弘,但于政治上颇幼稚,偏偏又不自省。 过去有先父指点,尚且能安然,先父亡故不过三载,便失了圣心,前些时日我曾与他说过此事,可人之本性,岂能易改呢? 若事有不逮,请太子殿下将其贬黜偏远,那等十数年不能回京之职吧,也算是保全之法。 微臣的师兄王艮,有旷世大才,才堪宰辅而性颇直率,他深受先父大恩,是以欲为心学肝脑涂地,如今他在内阁中,多被排斥,若太子殿下施恩于他,乃至于能够救之于水火,他必愿为太子殿下赴汤蹈火,而在所不辞也!” 朱高炽听明白了,李显穆要离京了,但是对解缙和王艮放心不下,其中王艮更有才华,可以为太子所用,解缙把他送走即可。 朱高炽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道:“如果我能搭手的话,定然搭手。” 很多时间他是没什么话语权的。 就像是朱元璋在办大案的时候,朱标不想杀那么多人,但根本拦不住一模一样。 明朝太子是没有权力的。 李显穆说罢便准备离开东宫,但还是顿了下脚,“殿下一定要保重身体,这是一场持久战,可能十年之内都分不出胜负,乃至于落入下风之中,但只要坚持住,便能见到风雨后的彩虹。 在这条路上,殿下已然先行一步了。” 朱高炽微微颔首,他明白的。 太子之位虽然是靶子,但为何诸皇子前赴后继,因为这的确是帝位天然合法的继承人。 尤其朱棣要北征的情况下,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朱棣突然死在了外边,那朱高炽便直接合情合理的登基了。 在从东宫向外而去时,李显穆一方面思考着迁都事宜,他们李氏自然也要搬迁的,大哥和二哥都有官职在身上,无所谓,他唯一所担心的是母亲临安公主。 相对比应天来说,北京的气候太过于干燥,冬季又太冷,正如朱棣喜欢北京一样,他很担心母亲到了北京亦适应不了,若是水土不服导致身体出现问题,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一方面则思考着方才朱高炽所说的衍圣公状告之事,准备关注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他所猜想的那样。 “若真是猜想中,那可就难办了。” 李显穆深深皱起了眉头,“衍圣公所状告的大致不会有问题,但衍圣公自己也肯定不干净。 要尽快派人去衢州先拿到后手才是,以防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略沉吟后,李显穆往王艮府上而去,这件事还是要和王艮商议一下才行。 这不仅仅是关乎儒门的大事。 还关乎着南北士人的脸面。 …… 自衍圣公进京才刚刚三天,朱高炽就颇急切的让人召他进东宫,李显穆一进东宫,朱高炽第一句话就是“曲阜知县孔成林果然反告衍圣公了”! 李显穆目光微微一凝,这件事不简单了,“殿下,你将殿上所发生之事,详细告诉我一下。” 事情并不复杂。 朱棣将此事交给郑赐去办,涉及到衍圣公,郑赐也不敢怠慢,点选了精干之将,正要先赴曲阜一趟调查,结果曲阜知县的奏章已经递上来了。 于是郑赐就在懵逼之中,再次被召进了宫中,一并处理此事。 曲阜知县孔成林的奏章中同样攻讦了衍圣公五项大罪,甚至比起衍圣公攻讦孔成林的五项大罪,还要无耻、肮脏不堪,其中甚至满是凄然血泪之语。 “太祖高皇帝尊崇圣人,而立衍圣公府,本意是表为天下楷模,可孔公鉴却道德败坏,实在难以堪当大任。 曲阜知县乃孔府世袭,一向由衍圣公所指派、作保,有生杀予夺之权,所以衍圣公对曲阜知县一向是颐气指使,历代曲阜知县对衍圣公莫不是曲意奉承、言听计从。 所谓曲阜知县不过是衍圣公的一条守户之犬罢了。 但微臣认为,臣虽是受到衍圣公所推举,但毕竟乃是天子钦赐的朝廷命官,无论衍圣公还是微臣,一切恩典解释出自陛下,是以不能徇私情、容枉法。 这数年来,在曲阜民间的婚姻田产等等诸事上,便不曾逢迎孔公鉴,却不曾想到,竟然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对微臣恨之入骨,甚至入京在圣上之前,对臣大加构陷。 此番回曲阜后,孔公鉴向诸亲随大肆宣传,不日微臣便将入京受罪,微臣不得不据理力争,向陛下揭发孔公鉴的五大罪状! 以使陛下明晓其人之恶、其人之奸、其人之险,此番罪状,臣早已上秉过山东提刑按察使,但其忌惮此乃衍圣公府事,纵容不告!” ———— 永乐六年所爆发的“孔门互讦案”本来只是衍圣公制度的必然结果,无论是明朝廷的皇帝、贵族、官员,还是衍圣公府,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但此时无人知晓,那受人尊崇的位置,并不是只有孔家人可以坐,命运的齿轮已然开始转动,衍圣公府的千年富贵开始崩塌。——《中国·大明》 (本章完) 第116章 南人异动 第116章 南人异动 “孔成林言称,衍圣公在曲阜无法无天,国法天道荡然不存,是非曲直,黑白之分,早已全无。” 朱高炽喟然叹道:“奏章中称,衍圣公将朝廷授予的官职明码标价出售,获利颇丰。” 李显穆静静听着,衍圣公府才是真正的世家大族,有诸多特权。 孔庙可不仅仅是衍圣公一人,而是有一系列官员,最低的从九品,最高的三品。 其人数高达三十,这套孔庙的架构单纯从数量上,都比得上皇室的宗人府了。 这些孔庙官员按照朝廷的意思,是从孔氏子孙内部挑选那些人品端方的君子,由衍圣公报给朝廷,然后朝廷批准。 但实际上只是走个过程,即便是朱元璋时期,也从来都没有驳回过衍圣公的上报。 朱高炽不是傻子,只略微一想,就知道曲阜知县在这件事上怕是没说谎。 见李显穆没发表评论,朱高炽便继续说奏章中所报之事,买卖官爵只是其中之一。 其中最过分的莫过于不遵守朝廷律令,在曲阜县中任何摊牌杂役,甚至逼令良家子弟为奴,以至于家家户户怨声载道,其名下有数万口,还每年都逼迫百姓,实在非人。 朱高炽最后叹息道:“孔成林在奏章中说,若是有丝毫的虚假,他甘愿反坐!” 这句话就相当的有分量了,这是完全要和衍圣公鱼死网破。 但李显穆听到后,只是轻声反问了朱高炽一句,“太子殿下觉得,即便这些都是真的,朝廷会改变尊孔的国策吗?” 朱高炽立刻斩钉截铁道:“自然不会!” 儒家学说和孔圣的地位,经过历朝历代的崇拜和强化,早已是根深蒂固、无可撼动,这是朝廷合情合理得到天下儒门士子效忠的根据之一。 若孔老夫子的地位有了动摇,那天下儒门子弟何去何从? 那些以儒门学说为基础所构建的纲常伦理又当何去何从? 即便衍圣公做的这些都是真的,也不会改变朝廷尊儒尊孔的国策,也不会改变朝廷的衍圣公制度,换句话说,一切都不会改变。 朱高炽说完之后立刻就反应过来,又回想起当然皇帝的脸色,顿时有些明白过来。 “当初父皇将此事重新交给了郑赐处理,我谏言了陈英一起,父皇同意了,明达,你现在要出宫去大理寺吗?” 李显穆点点头,这件事非同小可,他得去大理寺和陈英商议一下,才能放心。 临走前,朱高炽突然问了一句,“明达,你觉得衍圣公最后会如何。” 李显穆沉默了一瞬后,认真问道:“诸王当初所做的比衍圣公还要过分百倍,请问先帝和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太子殿下又何必非要问此事呢。 最终不过是让自己念头不通达罢了。” 朱高炽被这一言凝滞在原地,而后苦笑,是啊,诸王当初比衍圣公还过分,也不过是小惩大诫。 几次三番的在封地闹事,才被朱棣废为庶人。 衍圣公比诸王的地位还要稳固,诸王尚且无事,衍圣公又怎么会有事呢? “明达言语,总是一阵见血,让孤无话可说。” “只是因为太子殿下乃是君子罢了。” 说罢,李显穆向朱高炽告辞,离宫往大理寺而去。 …… “孔公鉴是孔子如今唯一的嫡系后代,既然朝廷将他和纲常、儒门绑定在了一起,那他就不能在这件事中有失,他的地位也不能动摇,一切的处理方法,都要在这个框架下,才能达成!” 大理寺中,李显穆沉声对陈英说着自己的看法。 陈英沉默了一瞬后,才缓缓道:“我以为显穆你会和你父亲一样,并不喜欢衍圣公家呢,没想到竟然如此维护。” “陈伯父误会了,小侄亦不喜欢衍圣公家,只是既然不可能多做什么,那便不必多想徒增烦恼。” 李显穆少见的显露出几丝森森恶意,“正如当初先父也想惩治诸王,可做不到那便只能不去看不去想。 衍圣公府至少如今看来是不可撼动的,那就必须让它存在,毕竟我父亲的神位也在文庙之中配享孔圣。” 李氏是真正的利益相关方,毕竟如今文庙配享孔子的后世圣贤中,只有李祺一个人是有直系后人的。 如今文庙这个体系,除了孔氏拿到了最大的好处,就只有李氏拿到了切实好处,起码增加了20点家族声望。 至于衍圣公府? 李显穆可没忘记父亲有一次哂笑着、却异常认真的对他说,“有朝一日,李氏后人,定要打倒孔家庙,救出孔夫子,不要再让一群蛀虫蚂蟥,趴在一位圣人的身上吸血了。” 父亲的意志就是李显穆前进的方向,就是李氏前进的方向,总有一天,李氏会把衍圣公府顺手收拾了! 陈英哂笑一番后再次问道:“陛下将此事交予我和郑赐,你觉得该怎么处理?” “只能维护衍圣公,而且要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若是让我来做,那便以曲阜知县在被弹劾后,才出面参劾上司,这等控诉按照大明律属于无效。 至于衍圣公到底有没有那么事,大概是有的,只能让陛下下旨申饬,如同诸王坐法一样。” 说起对衍圣公的处理意见时,李显穆亦有些憋屈和无奈,这大明天下,能让他有这种情绪的,只有皇家亲王和衍圣公府了。 陈英在刑部和大理寺浸淫二十多年,很快就找到了这条大明律,脸上露出轻松之色,“没想到显穆你对大明律亦是如此精通,竟然这么快就能找到破绽,应对此事,果真是天纵奇才。” 皇帝交待的事情有了首尾后,陈英又问道:“不过显穆,你的性子我还是颇有几分了解。 仅仅为了景和在文庙上的神位,还不值得你这般大动干戈,甚至主动出面替孔门来做遮掩。 其中想必还有其他更为重要之事吧?” 李显穆微微颔首,笑道:“陈伯父所猜不错,这其中的确是有其他更重要的首尾。 我怀疑这起孔门互讦案的背后,有南宗孔氏的影子,而南宗孔氏的背后……” 陈英闻言脸色也渐渐严肃起来,“你是说这背后有南方文人的影子?” 南宗孔氏的故事就说来话长了。 在北宋末年,金人即将攻克曲阜时,第四十八代衍圣公孔端友不愿意落入夷狄之手,于是随宋高宗南渡,在浙江衢州重新建立了孔氏家族。 从此就有了南北两支衍圣公家族,按照正统来看,南宗反而是大宗嫡系。 等到元朝后,本来忽必烈想要让南宗回曲阜担任衍圣公,但这时候发生了让爵之事,于是衍圣公便继续由北宗担任。 于是北宗便担任了此后元明清三朝的衍圣公。 北宗愈发显赫,而南宗则寂寂无声,甚至到了明朝时愈发破坏,连家庙都修葺不了。 李显穆沉声道:“小侄记得,前年,即永乐四年时,礼部尚书胡公途经衢州,嘱咐同知萧显拓建南宗家庙,然因封爵未复,祭田仍纳官粮,无力自行修葺,这两年又逐年损毁。” 陈英目光微动,李显穆的声音幽幽响彻,“当初南宗因为北宗守护坟茔有功,高风亮节让出了衍圣公之位,可百年时间过去了,双方处境如此之大,南宗难道就不后悔吗? 同样是孔子的子孙,甚至南宗还是真正的大宗嫡系,难道南宗真的就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就不想从孔子的祭祀中,分一杯羹吗?” 李显穆的声音如同黑暗之中蛊惑人的蛇妖。 陈英感慨道:“怎么会不想呢?士大夫虽然耻于谈利,可人生在世上,没有钱却是寸步难行啊。 更何况连家庙都修葺不了,真可谓是耻辱至极,难以生于世上了。” 李显穆悠然道:“浙江可是天下仅次于南直隶的富裕之地,浙江的大士族稍微从指尖缝中漏出一点,就足够孔氏南宗改善生活了,甚至有钱能够修葺家庙,让南宗的招牌更响亮一些。” 陈英接话道:“所以他们和南方文人联合在一起,用攻讦孔子北宗,继而攻讦整个北方士人,让北方士人颜面无光,便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 二人将话说开到这个地步,这猜测大致已然是八九不离十。 “想要验证这份猜测,那就要看看之后的公论了。” 李显穆若有所思道:“待陈伯父你将此事上报后,陛下大概不会直接下旨,而是会让公卿以及内阁再商议一次。 而这次商议就不会简单了,若是我能上会那就好了,可以直面诸公卿大臣,看看其中到底是谁操办了这次的事。 是只有浙江,还是整个南方士人都有参与其中。” 说到这里,李显穆有些无奈,他身份地位官职太低,根本就难以参与这些国朝大事。 陈英沉吟一瞬后,认真道:“你未必不能上会,但是需要太子殿下出力。 若是将今日之猜测,使陛下知晓,陛下想必会同意你入会商讨,至少能让你列席旁听。” (本章完) 第117章 剑指显穆 第117章 剑指显穆 一行辇自东宫往华盖殿而去,一路行来,地上自是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朱高炽表面懒懒躺在辇上,实际上后背一直紧绷。 李显穆跟在辇后,打量着左右周围随行的杨士奇等东宫属臣,亦是阁臣,眼底暗含冷色。 远远望见自宫门走进几个黑点,走得近些便瞧见是诸部的堂官,着大红的袍服,端的是威风。 诸位二三品的大员瞧见太子俱是上前行礼,这些文官大多支持太子,是以朱高炽亦回以笑意,这些时日汉王被派遣往北京先行开路,京中一时颇松口气。 有几人诧异的瞧了辇后的李显穆一眼,似是没想到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但又瞧了瞧太子,终究是没有出声询问。 一行人往华盖殿而去,殿外当值的太监一人往内去禀告,亦有太监缓缓将殿门缓缓推开,连一丝声音都不曾发出。 踏入殿中,正中自然便是皇帝的御座,两侧根根朱红大柱撑起这巍峨宫殿,在大柱之后有宫人照看着烛火和香炉,袅袅香烟淡淡而出,显出氤氲之色。 朱高炽在众人簇拥下往左下的檀木椅坐去,这是皇帝怜惜他肥胖而设置,其余诸臣则分列殿中两侧,以九卿列在前边,诸阁臣列在尚书之后,李显穆则隐于太子之后,默然不语。 不多时朱棣身着一身明黄色宽袍大袖常服自殿后走出,手扶腰带落座。 群臣上前三呼万岁。 朱棣随意的摆摆手,“诸卿都到了,那便开始吧,今日召集诸卿进宫,是为衍圣公之事。 这是郑卿和陈卿给出的处理意见,都看看。” 殿中众人神情各不相同,默默将前因后果看完后,便大致猜到皇帝大概不愿意大动干戈。 否则陈英的处理方式算是比较完美了。 “久不状告,上官方才弹劾便立刻反噬,这等奸人实在不可相信,此风断不可长,是以曲阜知县孔成林之状告,不应受理,衍圣公所告之事,交付有司,依法直断即可。” 诸臣一致同意处理意见,大致上没有问题,朱棣神色稍缓。 “但孔成林所状告之事,未必为假。”礼部尚书胡英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慢,带着一股老成持重的意味,“这些年臣等也听过一些风声,有衍圣公不法之事。 请陛下对其申饬,督促他修身齐家,遵守礼法,为衍圣公府、为天下读书人作出圣人表率,以无负陛下教诲之意。” 殿中气氛又是一变,众人皆微微眯眼望向胡英,在这等场合中,提出要申饬衍圣公,本就是一种态度。 礼部尚书胡英对衍圣公不满! 胡英是南直隶人,洪武二十四年进士,和历史上那位替朱棣寻找建文帝下落的胡濙不是同一人。 永乐四年,曾和孔氏南宗有过联系。 在迁都案中,南直隶文人被打击了一次,李显穆不确定胡英的亲朋有没有受到牵连,继而推动此事。 李显穆瞧了两眼后便将目光落到殿中另外一个南直隶人身上。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 此人性格狭隘,睚眦必报,从他身上更能看出些东西。 陈瑛毫不忌讳,悍然开口,厉声道:“胡尚书所言正是,微臣主管都察院,以肃风气为责,倘若衍圣公不能捍卫风气,微臣所作所为,岂不成了笑话。” 殿中气氛比方才胡英说完后,气氛更加凝固,因为陈瑛这番话比胡英还要重的多,胡英只是建议申饬衍圣公,陈瑛却将之提到了风气的高度。 殿中群臣皆将眼角余光瞥向了皇帝,申饬衍圣公之事,只有皇帝才能做。 朱棣神色纠结,翻来覆去的看着手中奏章和处理意见,下不了定论,“诸卿以为呢?” 皇帝一旦做不出决定,那最终结果就要廷议之上的争辩来决定了,要看谁能说服皇帝。 “微臣建议撤销曲阜知县由孔氏世袭制度,改换流官,可以将曲阜知县换成世袭的虚衔,以作为交换。” 陈瑛提出了更为激进的建议,“天下州县皆用流官,只有曲阜世代用孔氏世袭,这颇为不妥。” 随着陈瑛之言,本该被群起而反对的建议,但是却诡异的安静下来,没有人反驳。 李显穆重重皱起了眉头,殿上的风向很是不对,陈瑛的建议是不可能成行的。 “不可!” 大理寺卿陈英和工部尚书宋礼眼见没有人说话,立刻同时出声。 前任工部尚书黄福如今在交趾布政司掌管政务。 宋礼是河南人,怒目沉声道:“曲阜乃是圣人子孙汇聚之地,怎可让他人统摄?” “为何不能?” “这是朝廷对圣人后裔的优待,岂能变更制度?” 一旦说到制度,朱棣立刻就回过神来,“衍圣公之制,绝不能改变。” 大明和唐宋有一个情况是很不同的。 唐朝崇佛。 宋朝则没有经历异族统治。 大明的前朝是异族统治,所以在建立大明后,恢复汉人衣冠、恢复汉人的语言、文字、礼仪,废了很大功夫。 而儒家就代表着汉人。 朱元璋高高举起衍圣公,本质上是要举起孔子的牌位,用来推行儒家教化。 衍圣公制度是朱元璋弥合南北分歧的努力之一,他要向南边证明,北边也是汉土,不是蛮子。 李祺弥合南北的所作所为,本质上是一样的,用他当世圣人的声望,给北人背书,说北人和南人一样,都是读了经典的文化人。 包括元史案等等之事,本质上也是打击江南士人过分自负的文化自信。 随着皇帝的话音刚刚落下,黄淮便立刻出声道:“陛下,衍圣公制度自然不必改变,任用流官也颇为不妥,臣以为,不若使衢州孔氏担任曲阜知县。” 李显穆双目圆睁,直直望向黄淮,二人恰好对视,黄淮毫不忌讳,微微点头颔首。 这让李显穆立刻确定了,此事果然是由浙江文人推动,而后联络了南直隶文人。 至于他们的目的,亦非常简单,用衢州孔氏代替担任曲阜知县,北宗必将大失颜面,而南宗将水涨船高。 原来如此,醉翁之意不在酒。 怪不得方才左都御史陈瑛要提出流官担任曲阜知县那么离谱不可能成行的建议,原来是为了如今这个提议。 对于黄淮提出建议这件事,李显穆的反应并不是很大,虽然黄淮在很多事上站在了他这一方,包括迁都等事。 但即便是盟友间,也不可能事事进退一致。 黄淮是浙江士人,衢州孔氏就在浙江,自元史案后,浙江士人在士林中便一直处于低谷期,甚至六部九卿之中,一个浙江籍的官员都没有。 他一个小小的正五品内阁学士,因为靠近皇帝的缘故,竟然是现在的官面人物。 是以他于情于理,都要借着这件事,为浙江士人振奋一下士气。 李显穆微微叹口气,可惜啊,不行! 他眼神逐渐锐利起来。 出身应天府的通政使赵居任肃然道:“臣以为黄学士所言有理。 曲阜知县不宜选用流官,让孔门自治,乃是尊崇孔门至圣。 但是选用曲阜孔氏子弟担任知县,正如孔成林所说,摄于衍圣公的权势,再加上县中到处都是亲朋故旧,自然难以秉公执法。 选用衢州孔氏后裔担任曲阜知县,其既是孔子后裔,且乃是正本清源后的嫡系大宗,在曲阜又没有亲朋,没有产业等,只要勒令日后的曲阜知县不得在曲阜县中连接姻亲,不可添置产业,自然能够秉公执法。 且可以让南北二宗相互制衡,而且现在北宗有数十个世袭的爵位、官职,可南宗却生活艰难,甚是不妥。 请陛下明断。” 朱棣微微点头,认为这几人说的都颇有道理,又望向他一向重视的智囊团,诸阁臣基本上都认可赵居任所说。 这种众口一词,反而让朱棣犯起了犹疑。 而后一眼便瞧见李显穆在太子身后沉思,顿时一指,对群臣道:“朕这个外甥,十二岁就中了状元,李景和在的时候,曾对朕说‘穆儿有圣人之姿’,前些时日的迁都之议,他功劳颇大,今日不妨听听他说些什么。” “虽是小儿之言,陛下兼听,亦无不妥。” 左都御史陈瑛笑着应声,众人脸色微微有变,胡广亦笑道,“陈公所言正是。” 因为迁都之议中立下功劳,胡广已然回到了内阁,只是被杨士奇和杨荣所排斥。 这二人的轻视之语一经道出,殿中众人大多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即便同为东宫属臣的杨士奇等人亦如此。 朱棣和朱高炽微微皱起了眉头。 李显穆的年纪始终是个问题,尤其是在这等国家大事的御前场合中,威望、资历都太浅了。 同样身为内阁学士的王艮,却立刻厉声慨言道:“陈御史和胡学士所言谬矣,甘罗十二拜相,曹冲幼龄便能称象,自古天纵之姿必异于常人也。 李明达十二岁横压三百州,被陛下钦点为状元,这便是陛下以为李明达足以为国家大臣,二位以小儿稚童言之,岂非是质疑陛下乎?” 陈瑛和胡广立刻告罪,而后正要出言回怼,杨士奇却已然温声道:“敬止同明达乃是师兄弟,是以有愤愤之色。 但陈御史陈公,不过是见明达年小,担心他所言失当,先为其开脱而已,此乃前辈一片拳拳之心,敬止切不可关心而乱啊。” 李显穆豁然望向杨士奇,目中已然全是冷色,这番话可真是说的轻飘飘。 朱棣也颇震惊,事到如今,他也品出了些味道,这衍圣公事,没那么简单啊。 王艮更是愤然,正要再出声,却见李显穆已然从太子身后走出。 满脸肃然冷面。 李显穆这幅神情,让殿中众人都是一滞,从迁都之议的大朝会上,就能略品出些他的性格。 朱高炽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这是希望他不要太过在意。 李显穆一顿,往杨士奇方向瞧了一眼,此人果真如父亲所言,打压政敌不遗余力,自己才刚刚进入东宫,就已然入了他的名册之上。 李显穆向皇帝行礼朗声道:“陛下。 臣尝闻,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此乃圣人语训。 无论是小儿之语,亦或其他,总是要陛下评判,既然诸位卿臣对微臣如此好奇,臣便试做几语,以做彰显。” “显穆且试言之,若有过,朕亦不纠。” 李显穆重新面向诸臣,漠然道:“方才诸位国家大臣所言,我皆听入耳中,无论是左都御史陈公所议的流官之事,亦或者黄学士所提议的衢州孔氏掌曲阜知县事,皆荒谬不可行也!”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高,可却充斥了无尽的坚决,是斩钉截铁的在反对。 这一言顿时激起了无尽波澜。 出身四川的吏部尚书蹇义、出身湖广的兵部尚书皆漠然而视,颇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反应比较大的乃是礼部尚书胡英、左都御史陈瑛、通政使赵居任这三人出身南直隶的官员。 甚至作为当事人的黄淮反而只有一些疑惑,他预料到李显穆可能会有些反对,但没想到李显穆会这么反对,甚至一点面子都不留。 李显穆所秉持的不是心学吗? 按理说不会对孔门之事太过上心啊。 深深的疑惑埋在他心中,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懵,有点搞不清楚状况,甚至已经决定等散会后去找李显穆问个清楚。 朱高炽见李显穆没有将矛头对准杨士奇,微微松了口气,而后冲着杨士奇使了个眼神。 他四平八稳的坐在座上,竟有几分不怒自威。 杨士奇顿时心中一凛,知道自己有些太过于心急了,让太子对他升起了一丝不满。 “狂妄!” 左都御史陈瑛愤然回道。 他是来俊臣那样的酷吏,是皇帝统治下的恶的代表,只要皇帝还想要绕过一些事,就不得不用他。 他和纪纲皆是朱棣的宠臣,连太子朱高炽都不能奈何他,自然更不惧李显穆。 厉声道:“黄口小儿,卑微之士,竟然语涉当朝二品大员,何况狂妄也!” (本章完) 第118章 斩九卿 第118章 斩九卿 殿上顿时肃然。 眼见陈瑛的反应这么大,李显穆立刻便意识到,这位左都御史定然有亲属牵连进了迁都案中。 是以才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 而胡英和赵居任虽然也是南直隶人,但他们和陈瑛这个酷吏不是一路人,今日却异曲同声的打配合,那想必也有亲属牵连进去,要给自己一个教训。 这件事之中,江西人应该是没有参与,因为户部尚书夏原吉一句话都没说,杨士奇属于顺手坑自己一下,大概是血脉中的独断触发了。 而胡广已然是跳出江西外的孤臣,迁都之议中被自己所逼迫,所以现在想要坑回来。 不过无论是出身四川的蹇义,亦或出身江西的夏原吉,或者出身福建的郑赐、杨荣等人,皆对陈瑛等人的建议不反对。 若是真能以南宗制衡北宗,让南人彰显一番,他们也乐见其成。 黄淮大致是被浙江士人推上来的,这七八年浙江士林的声望大打折扣,这些的南北宗之事,大概率是浙江主导,目的是提升浙江士林的声望。 至于其中有没有算计他,概率不大。 李显穆飞快的将场中信息梳理了一番,大致将每个人的角色和立场都判断了一番。 而后便将目光投向了陈瑛,梳理后,陈瑛就是最该被他打击的那个。 南直隶的先锋,这次衍圣公府中,他亦是敌意最大,枪打出头鸟,既然他冲锋在前,那便折了他! 众人之中,黄淮颇为不安,从陈瑛等人开始针对李显穆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明明朝廷上议论的是衍圣公之事,可怎么突然变成了陈瑛和李显穆间的对抗? 黄淮亦是聪慧之人,先前只是被蒙蔽,现在渐渐品出了些事来。 早就有人猜到衍圣公之事中,李显穆会下场? 南北宗之事,这是在故意用作诱饵? 那浙江之中难道也有人在利用自己吗? 不对! 这是一箭双雕,推自己出来的浙江士人的确是希望能够振作浙江的声势。 但这其中又涉及到南北之争,有人断定李显穆一定会出头。 有人要借着这件事,对付李显穆! 因为过去无论是李祺还是李显穆,总是能够站在正确的位置上,继而对敌人进行道德审判,可现在衍圣公府有错在先! 是以李显穆先天有缺,再加上有南宗作为倚仗,实在是没有输的道理。 黄淮越想脸色越是难看,他没想到自己以及浙江士人这次竟然被当了枪使,他扫视着殿中诸臣,江南三省中,一向以江西最为强势,号称泰半之士。 但往常浙江还是略胜南直隶一筹的,但洪武后期以来,浙江连番遭遇重击,现在朝中早已是南直隶和江西的天下。 这等大事,南直隶和江西毫不在意的就做了,根本没把自己这个浙江文人领袖放在眼里。 亦或者…… 浙江内部有人与之勾兑? 黄淮前所未有的生出了一股一统浙江士林的野心,但下一瞬就放弃了,那简直不可能,就连宋濂和方孝孺当初的东明精舍都做不到,何况是他。 黄淮脑海中有无数的想法闪过,一时之间颇为焦急。 若是今日之事对李显穆造成不利之事,他当初向李忠文公的许诺岂不是违背了? 但此刻木已成舟,李显穆已然一脚踏入漩涡之中,只能寄希望于他能自解今日之围! 面对陈瑛的诘难,李显穆却朗声大笑道:“陈御史太过于心急了,下官还没有说原因,陛下尚且不急,你急什么?” 陈瑛顿时气结,“你……” 其余陈英、郑赐等人皆忍不住笑起来,甚至就连皇帝朱棣都微微欠起嘴角,颇觉有趣。 对陈瑛这等酷吏般的人物,哪个皇帝会真的将之视为宠臣呢? 不过是手中的恶犬,对其宠信只是让人对其畏惧,以及让这恶犬能够更全无顾忌的去咬人罢了。 一旦这恶犬伤人太多,就要将之杖毙! 任谁都能听的出来,李显穆这是在讥讽陈瑛,皇帝不急太监急。 嘲讽完陈瑛后,李显穆不再多言。 当即喝声道:“为何所言荒谬? 因为无论是任用流官,亦或者从衢州孔氏选曲阜知县,皆是无用之举! 这等无用之举,竟然在圣上当面、尊上当前堂然皇之的道出,何其荒谬也? 难道诸公皆不知吗? 曲阜之状、衍圣公之威,乃是上下尊卑的自然之理! 正如应天府尹不敢管京城诸王公之事,诸王封地的官员不敢管藩王事务。 区区曲阜知县,不过是七品官,拜见衍圣公时,不经允许连门都进不去,要先到门房等候,而传话的传奏官是六品,比知县的品级还要高。 地位悬殊如此之大,曲阜知县怎么可能不仰衍圣公鼻息而存? 这才是今日孔门互相攻讦的真相,不改变这一点,反而汲汲于换一个知县,难道不是最荒谬之事吗?” 陈英心中暗道一声漂亮,而后紧跟着说道:“陛下,李翰林所言极是,若要改变曲阜之事,先要予知县威权,可上下尊卑,不可轻动,若真使区区一知县凌驾于衍圣公之上,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了。” 二人一唱一和,将方才陈瑛所言,批的什么都不是,而且再次将话题带回了是否要改变衍圣公制度上。 曲阜知县之难处,就在于这是衍圣公制度的一部分,李显穆刺破了这一点,于是便将曲阜知县和衍圣公联系到了一起。 可这件事早就已然经由皇帝亲自定性,断无更改的道理! 正如朝廷的藩王制度,在封地内为所欲为,而朝廷官吏不能阻止。 想要改变就只能让官吏拥有凌驾于藩王之上的权力,可那简直和做梦没有区别。 陈瑛、胡英、胡广等人皆听明白了,脸色俱是难看至极。 “难道就要坐视衍圣公败坏吗?” “李翰林既然将我等所提之建议驳斥,那不如提出更好的建议。” 朱棣亦望向了李显穆,温声道:“显穆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李显穆非常想回答一句,有个屁。 废掉衍圣公就是最好的方法,就像是废掉你那些垃圾拟人的弟弟一样,但你又做不到,那我有什么办法? 但不是故意找死,自然说这些话。 “微臣人微言轻,在廷议之上出言,已然是得陛下信重,如今当朝重臣皆在当面,岂容微臣一言再言? 不若陛下再问重臣乎?” 把这件事甩锅出去是唯一的好办法,因为根本解决不了,以免日后还有所牵连。 “只是臣还有一言驳斥通政使,方才通政使之言,乃大不敬。” 大不敬? 这三个字一经出口,就连朱高炽和朱棣都坐直了身子,直直望向李显穆,朱棣肃然道:“显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九卿之重,重越泰山,大不敬三个字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赵居任只觉仿佛被山间野兽盯上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李显穆的报复来的这么快,竟然就在堂上,才刚刚将陈瑛辩的口不择言,立刻便直接持剑杀了回来。 李显穆肃然道:“方才赵通政使说衢州孔氏乃是大宗嫡系,此乃大不敬也!” 这下所有人都有些懵了,虽然现在继承衍圣公之位的是北宗,但衢州孔氏的确是嫡系大宗,这是绝对没问题的谱系,举世公认的谱系,这又有什么大不敬的呢? 李显穆嘴角露出一道一闪而过的残忍笑意,赵居任只觉得被猛兽盯上,就连呼吸都瞬间一凝滞。 浓浓的不安涌上他心头! 李显穆一字一句的冲着赵居任问道:“下官请问赵通政,当今陛下和孝康皇帝支裔,孰为大宗乎?” 皇帝和朱标那一脉,现在谁是大宗啊? 李显穆沉沉一句,尾音甚至有些飘摇起来,好似从九天之上的亡人之所在而来,带着浓浓的死气。 你说没有爵位的是大宗,你说祭祀孔子的是小宗。 那祭祀太祖高皇的是大宗还是小宗啊? 李显穆的话刚一出口,众人就知道这是多严重的政治问题了。 始祖是大宗的始祖,而诸王只能祭祀自己这一脉的始祖,比如刘备说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而不说是刘邦的后代,因为他只能祭祀中山靖王,而不能祭祀刘邦。 只强调衢州孔氏是大宗,这岂不是说曲阜孔氏是小宗? 小宗祭祀孔子? 这对于最重视礼法规矩的衍圣公来说,堪称致命,亦是朝廷的致命之处! 赵居任本就年纪大,被李显穆这一问,只觉亡魂皆冒,几乎立刻跪在地上,不住叩首道:“皇帝是大宗!皇帝是大宗!” 殿上瞬间凝滞到落针可闻的地步,如同万年寒川笼罩着整座殿宇,每个人都轻轻呼吸着,争取不发出任何声音,谁都没想到李显穆竟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方才还颇为嚣张的陈瑛也如同鹌鹑一般,再不说话了,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个疯子,但现在比起李显穆来,他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朱高炽垂着头,一言不发。 朱棣望着群臣噤声,却颇觉有趣,此刻他再次回想起了他在阙前问罪,若不是那场政治奠基,现在遇到这种问题,他大概会很是急切的证明自己吧。 “且抬起头来,朕本就大宗,天子本就是大宗。” 皇帝的声音比想象中好太多了,众人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见皇帝甚至还在笑,并没有想象中的冷若冰霜。 “自古以来如同朕这般诛独夫而登基的皇帝,皆在三代以前,诸卿竟好似忘记了。 不过通政使的确是有错,自南宗让爵后,大宗便已然是北宗了,南宗守护坟茔等有功,但却不能越过北宗去,连大小宗都能搞错,真是老糊涂了。” 听到老糊涂三个字,以及皇帝似笑非笑的神情,赵居任只觉一阵阵天晕地旋,他深深匍匐在地上,战战兢兢、颤颤巍巍道:“老臣年迈,竟犯下这等大错,圣上当前,请乞骸骨。” “准了。” 殿中又是一阵寂静,众人都知道,皇帝这已经是相当给赵居任面子了,让他以九卿之位致仕,至少还能回家乡做个名士耆老。 可众人依旧战栗不止,一位九卿啊! 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扳倒了! 众人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到了李显穆身上,只见李显穆依旧面容平静的跪在地上。 肤若白瓷,泛着湛湛之光,乃是一翩翩贵公子也。 可就是这么一个一看就人畜无害的公子哥,三言两语就将一位九卿拉下马来。 众人脑海中几乎同时闪过一句话——“真像他父亲。” 当初李忠文公也是一向与人为善,但亦是三言两语就能置人于死地,杨靖、詹徽、李原名等人皆是如此而亡。 朱棣摩挲着下巴上的胡须,又瞧了瞧陈瑛几眼,微微叹了口气,若是李显穆愿意做酷吏的话,一定比陈瑛做的好。 可惜这不可能。 今日之事到这里他算是彻底看清楚了,衍圣公府那些事流传出后,衢州南宗便躁动不安。 然后参与进这其中的人越来越多。 李显穆上次迁都之事得罪了人,于是有今日之事。 今日他替李显穆把赵居任这个老东西料理掉,算是站在他这边,但陈瑛他还是不会处罚的,毕竟这么好用的狗,不好找啊。 有些事李显穆是不愿意去做的。 比如干掉驸马梅殷,只有陈瑛这种人才愿意去做。 想到这里,朱棣再次开口道:“说说吧,衍圣公和曲阜知县这件事,到底怎么办? 杨荣,你一向有急智,你说说看。” 听到皇帝所问,陈瑛、胡英等皆松了一口气,皇帝既然不再多问大小宗之事,而是只问衍圣公之事,那今日便算是结束了。 胡广却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如坐针毡,他今日算是彻底把李显穆得罪了。 李显穆对此并不意外。 纪纲和陈瑛这种人,没有那么好扳倒的,只有黑手套已经脏到主人嫌弃的时候,才会被丢弃。 全程都没有如何发表过意见的杨荣沉声道:“回陛下,臣以为,衍圣公制度的本意是好的,只是没有执行好罢了。” ———— 在明朝初期,以地域为主的党争还不曾出现,但已然出现了一些矛盾,孔门互讦案中,三位政治立场并不重迭的南直隶大臣,齐齐向李显穆(北人领袖的继承人)发动了进攻,而其导火索,便是号称“南北第一案”的迁都案!——《明朝政治集团的形成与地域》 (本章完) 第119章 彼可取而代之 第119章 彼可取而代之 “臣以为,衍圣公制度的本意是好的,只不过是执行差了。” 杨荣肃然道:“所以只需要按照制度规范执行,而不是变革制度。 因为孔成林个人的不堪,而否决整个曲阜的孔氏,这是不恰当的。” 这一番老成持重之言,让朱棣和朱高炽连连点头,殿中其他人也纷纷赞扬道:“子荣所言甚是。” “正是如此啊。” 这一幕幕和谐的场景,险些要让人忘记地上还跪了一位刚刚被撤掉的九卿。 杨荣心中也颇有些无奈,他当然知道众人所赞扬的不是自己,而是想要用这种表现,将方才所发生的事都揭过去。 今日针对李显穆的计划,可谓是大失败,甚至折损进一位九卿。 甩脱这些无端的杂思,杨荣接着说道:“现在曲阜知县受到衍圣公的推举,自然听令于衍圣公。 臣以为,之后可以让衍圣公从孔氏之中,挑选人品贵重的诸人,多挑选一些出来,而后派往山东布政使处,由山东学政、山东布政使再加上吏部一同考察,而后再委派于曲阜。 削夺了衍圣公对曲阜知县的推举之权,想必可以改善当前曲阜之局势。” “正是!” “杨学士所言,恰当其是!” 众人又是一阵赞不绝口之声。 朱棣和朱高炽皆有些无语,但心中也知道,杨荣的办法已经是最恰当的了。 这真的能改变曲阜的现实吗? 每个人心中都会打一个问号,但这本就是结构性的问题,依靠这样打补丁,还想要根除,岂不是痴人说梦。 朱棣沉吟了一下,发现没什么更好的主意,便温声道:“那便按照杨卿所说,再加上一份申饬衍圣公的旨意,一同发往曲阜。” 此事了结,今日之议也落下了帷幕。 内阁阁臣往文渊阁而去,六部堂官等则返回衙门,李显穆自然更要出宫。 一行人往殿外而去。 陈瑛、胡广、胡英的脚步颇快,好似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一样。 一行东宫属臣渐渐走在一起,众人都没说话。 望着那巍峨起伏的宫墙,金黄璀璨的琉璃瓦折射着皇室的辉煌至高,落在众人眼中,有阵阵光彩。 广阔浩瀚的天地,万里锦绣的江山,千百万人的子民,所有人的生死予夺,实际上不过只在这宫中而已,只在这尺寸之间。 常年居于此地,自然便有睥睨天下的姿态。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李显穆突然说道。 杨士奇身形一顿,而后若无其事的继续向前。 “再有下次,纵然太子不愿,我不会再留情。 你以为如今太子大位已然稳固了吗? 汉王尚且虎视眈眈,东宫僚属便已然内斗成风,怕是汉王在睡梦中都会笑醒吧。” 李显穆说完,也不等杨士奇回答,便飘然远去。 杨荣见李显穆离开,走到杨士奇身边,突然开口道:“士奇兄,你今日实在不该开口的,自迁都之事后,太子本就对你有疑心,他又一向信任李显穆,而今你开口,事又不成,徒让人生厌。 方才李显穆亦是说此事吧。” 杨士奇便将方才李显穆所说之事道出,杨荣沉默了一瞬,而后激越道:“李显穆乃是成就大事之人,一向以大局为重,所以此番他说不再计较就真的不再计较。 但他方才所说夺嫡之事,乃是正理,太子殿下的位置还很不稳固,我等东宫僚属,正当同心协力,现在就各自争斗,实在难言。” “我亦是明白。” 杨士奇寒声道,“只是我和李显穆,性格颇有相似之处,怕是难以相融啊,不过如今太子之位还需要李显穆为之出力,便暂且忍耐罢了。” 杨荣闻言亦是叹息一声,一山不容二虎,两个性格刚强的人,是难以相容的,他能和杨士奇相处,是因为他性格颇为不争,可李显穆一看就是那种天生的领袖,如何能不争。 两个皆有大才的人,竟要如此相斗,太过可惜。 李显穆和杨士奇的情况,有点类似于高拱和张居正,两个人都有经世致用的大才,但却难以共事,古来这等人便从来不少,由此牵扯出的无数争斗,造就了一段段故事。 前边陈英、王艮和李显穆相伴而行,亦问起杨士奇之事,“显穆可是要为大局就此作罢?” “总要顾全大局。” 李显穆很是平静,而后又缓声道,“暂时作罢而已,待翌日时机一到,天发杀机,龙蛇起陆,而四海翻腾乎?” 这便是日后一定会清算的意思了。 陈英就知道会是如此,李祺就是这种性子,得罪过他的人,那是一定会记在心里,总要报复回去的。 当初李祺和浙东和解,让他大跌眼镜。 直到后来知道李祺命不久矣,才算是明白事中原委,若非身体难以成行,李祺不可能就那么轻易放过浙东。 聊完杨士奇之事,王艮又颇为心惊胆战道:“今日可真是万分凶险,这些人竟然借衍圣公之事,引明达你上钩,幸好你有急智,能够挫败他们的阴谋,还让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显穆亦是深深皱起了眉,今日虽然大获全胜,但只是战术上的胜利,在战略上已然是输了。 可他转念一想,这岂不是必然之事吗? “我们所做的事业是堂堂正正的,这其中自然会有些小人阻碍,但终究无法阻挡我们的事业。” 何等事业? 便是正道! 王艮不因为是江西人,而有所偏袒,其志在于天下,这便是李显穆他们所追求的事业和正道。 那些囿于地域而行事的人,终究不是同道,也终究要被一个个的打倒罢了。 衍圣公之事被压的比较死,毕竟这件事颇有损颜面,朝廷不愿意宣扬出去。 李显穆亦不愿意宣扬,这次被陈瑛等人把这件事搞成了政治事件,让他不得不为衍圣公站台,可真是把他恶心的够呛。 很快让他更恶心的事情就来了。 朱棣竟然选了他做使者,往衍圣公府去宣旨,而理由也非常的正当,在朝廷之上,是他为衍圣公府直言,而且他父亲亦在文庙之中配享,正好还能去祭拜一番。 这可真是让李显穆瞠目结舌又瞠目结舌。 他是真不想去,但皇命难违,只能带着一行人离开应天,往山东曲阜而去。 …… 曲阜城修建的相当高大,比李显穆去过的大部分城池都要好,城中亦是有相当浓厚的儒家文化氛围。 可若是仔仔细细去看,不过皆在表面而已,曲阜县中的百姓和大明其他县城并无什么区别。 李显穆并不想在曲阜县中多待,于是带着人,直接往衍圣公府而去。 曲阜百姓皆好奇的望着李显穆一行人,只当是普通的钦差使者,直到有人说,此番前来传旨的乃是李忠文公之子! 接下来的场面,让李显穆此生难忘。 他竟然被曲阜县的百姓团团围住,到底有多少人,他数都数不清,只知道里三层、外三层,把街道堵的根本就看不到尽头。 生活在曲阜县的百姓,要么是孔子的后裔,要么是为衍圣公府做事,以及围绕着衍圣公府生活。 这里的人对于圣贤是和大明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的。 而李祺! 就在三年之前,神位被抬进了文庙之中,在曲阜的孔庙之中,也多了一幅图像,那就是李祺。 李祺是大明建立以来第一位真正的圣人。 作为李祺的嫡子,李显穆来到了曲阜,自然会引起百姓的轰动。 李显穆从未想过仅仅一个身份就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让他都有些始料不及,这种场面直到衍圣公出现,百姓才算是离开。 李显穆明显能够看得出来,相对于对他的好奇,曲阜百姓对衍圣公,大多数都抱有一种漠然。 从这点上,就能看得出来,孔成林所汇报的衍圣公诸事,怕是没有虚假,这一代衍圣公在曲阜的名声很一般。 “下官李显穆拜见衍圣公。” 虽然心里很不爽,但李显穆的礼数是不缺的。 孔公鉴望着李显穆,倒是颇为亲近,“朝廷上发生的事情,本公都已然知晓,还要多谢李翰林为本公仗义执言,让孔成林那等孽障,咎由自取!” 对于孔公鉴而言,李显穆这种杰出的儒门子弟越多,他们孔家才能越发受到朝廷重视。 尤其是李显穆的亲爹还在文庙中配享他孔氏的老祖宗呢。 这双方之间的关系,岂不是更加亲近。 李显穆一看孔公鉴的笑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东西,心中暗道:“总有一天,把你们孔家踹下去。” 心中怀着鬼胎,面上却温文有礼,孔公鉴叹道:“若非早就知道李翰林有未婚妻,本公定要嫁个嫡亲的孙女给翰林做正妻,我孔氏的女子,皆是贤良淑德,温婉淑女。” 全程听衍圣公鬼话的李显穆对这句话还是相信的,别看历代衍圣公王八蛋,孔氏里面的糟糠事一堆,但孔氏大部分的女子还是教育的很不错的,绝对是传统的淑女,恪守三纲五常。 说着二人就进了衍圣公府。 韩国公府虽然早就已然败落,可他从小长大的临安公主府本就煊赫,他去过的公府也实在不少,诸如英国公府、成国公府等,各有各的精妙之处。 可那些公府和衍圣公府皆大大不同。 这里给他最大的感觉就是肃穆和神圣。 乌黑沉沉的高大门槛,朱漆大柱撑起繁复的斗拱,沉重飞檐划出一道颇为肃严的弧线。 扑面而来的便是历史的味道。 院落森然,层层展开,一条中轴线如森严脊骨般贯穿始终。 一行人顺着青砖甬道两侧走进,有种进入皇宫的错觉。 不同之处在于,皇宫为了安全,自然不会在宫墙下种植高树,而衍圣公府的甬道两侧,有许多古木,探墙而过。 古柏虬枝盘结,似铁铸铜浇,树皮深裂如龟背,树影森然洒落,威严无声地笼罩着整个府邸。 府邸中最为显目的便是重重带着历史价值的文物,这些东西彰显着孔氏的传承。 实话说来,李显穆从小跟着李祺长大,受到了李祺很大的影响,颇有种眼高于顶的意思。 他很少会产生艳羡的情绪,甚至他看着皇室的尊贵和至高,都没有产生过艳羡。 反而只想着怎么和皇帝斗智斗勇,从皇帝手中尽可能多的将权力攫取出来。 他的父亲给大明皇帝挖了两个坑,而他一方面继续准备把坑挖的多一些、深一些,一方面则准备给大明皇帝埋点土。 这种和皇帝斗智斗勇,算计皇帝的经历,是一种颇有趣的事。 但此刻他第一次来到衍圣公府,这铺面而来的浓重的历史之感,让他油然而生一种羡慕。 他父亲一直念叨的千年世家,代代传承,甚至就连后代三十代的字辈都起好了,便是为了这种感觉吧。 这不是权势所能够带来的东西。 这是唯有时间的力量才能带给人的无上震撼。 这座衍圣公府的确是腐朽,孔氏这个家族早就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以免给孔子他老人家丢脸,可这个家族也真是古老! 彼可取而代之! 昔日楚霸王所言的这六个字,在这一刻,猛然出现在李显穆的脑海中。 一代代的王朝都会被推翻,为什么衍圣公府就能够永存呢? 我李氏难道就不能有如此之日吗? 更何况,相比于衍圣公府这样的傀儡家族,我李氏可是真正有仙人抚顶的神圣家族! 李显穆再次摩挲起了怀中的降神香。 衍圣公府的长存不朽,不过是世修降表而已,于世道之中,全无政治影响力,只能坐视天下沉浮。 可李氏家族的长存,却是代代皆要立于浪尖之上,成为时代的弄潮儿,甚至主导时代的方向! “父亲。” 李显穆忍不住想着,“您还能看到这一幕吗?儿子一定会将您的神位,从文庙的最末,一直抬到最上面的位置!” 浮浮沉沉,在九天之外,在黄泉之中,在生死之间,李祺的身影生灭不定。 一万二千字,求月票啊兄弟们 (本章完) 第120章 降神香,父子相见 第120章 降神香,父子相见 是夜,月光如水。 李氏宗祠。 沉沉檀木织就云纹,鸦鸦重色大甚肃然,袅袅香炉香烟勾勒飘然,最上之处陈着神位。 李显穆跪在蒲团上,垂着头,事无巨细的说些这些时日的经历。 若是让人瞧见,定然会大吃一惊,这还是往日那个雷厉风行的李显穆吗?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李显穆只觉有些口干舌燥起来,他终于停下了讲述,又沉默了许久,才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根香来。 这是一支水泡不烂、火烧不开、力折不断,又能变化自如的神香。 是他父亲留给他最珍贵的遗物。 他的手有些抖。 神情有些迷茫和胆怯,再次问出了数年前那句言语,“点燃这支香便能够见到父亲吗?” 三年以来,他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但却从来未曾付诸于行动,因为他害怕一切只是一场梦。 但从曲阜归来后,他心绪难定,今日实在是克制不住对亡父的思念。 “李氏李讳祺公后,第二代家主李显穆,点神香,敬祖宗。” 降神香不必凡火点燃,一言既出,乃有神思作引,自有袅袅青烟,飘然而散。 阵阵沁香缓缓流出。 不及李显穆细想,一道氤氲青光包裹着他的灵魂,从他的身体中飘然而出。 他的身躯在一瞬间僵直。 下一刻微微垂落,好似沉睡一般。 李显穆惊疑不定,他微微抬起透明的手,这难道是传说中的魂灵? 下一瞬,他已然陷入沉沉黑暗之中,再不知天地为何物。 “大梦谁先觉!” 天之外,李祺身躯渐次凝实,浮沉之间,有湛湛香烟弥漫而来,自沉睡中苏醒。 只一瞬间他便已然知晓发生了何事,未曾想李显穆第一次使用降神香竟然是被孔氏所刺激。 “香火值有50了,又能凝成两支降神香,成就值2000,也已然不少,个人声望和家族声望都没变化。” 李祺挥挥手,瞬间抹去了500成就值,下一瞬李显穆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一片高山云海之处。 轰! 李显穆重新恢复了神智,他只觉,仿佛在无尽苍莽久远之处,有神人高歌,有大钟轰鸣。 磅礴的沉重瞬间落于他魂灵之上。 他抬头望去,云海翻腾,充斥着无穷无尽的光,金色、紫色、白色,照的人眼睛都大放明光。 李显穆有些茫然的望着这陌生的场景,这让人幻想起神话中浮沉于云海的天宫。 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天宫。 而是。 一道熟悉的人影。 “父亲!” 李显穆惊喜出声,而后轰然跪在地上。 泪水在瞬间盈满了他的眼眶,他没想到父亲竟然没有丝毫欺骗自己,自己真的见到了父亲! 这是最珍贵的礼物,远胜于任何的荣华和富贵! “您……” 李显穆有无数的话想要说,比如这里是哪里,比如父亲您现在还……活着吗? 李祺落在李显穆身前,如同往常那样摸摸他的头,李显穆显出几丝惬意。 李祺轻声笑道:“还记得为父和你说过的,人这一生有三次死亡吗?” 李显穆当然记得,那是他中了解元之后! “第一次是生命的逝去,第二次是举行葬礼,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不在了,他的一切社会关系都死去了,第三次则是被彻底的遗忘,那也是最后一次死亡,你身体里流着为父的血,你就是为父活在这个世上的证明。” 他始终将这番话记在心中,所以矢志不渝的振作家声,让天下人都知道,李祺有个儿子叫做李显穆,乃是他意志的继承人! “人死如灯灭。” 李祺负手,“可为父终究是不同的,你这样的子孙还在,为父就不会死去,这便是传承的意义啊。” 父子二人相伴,在山巅云海中漫步。 李显穆将自己一路行来所做之事,皆悉数告知了父亲,而后带着浓浓的困惑问道:“父亲,儿子两次大显身手,的确是大有裨益,甚至圣上已然考虑让儿子入值文渊阁。 可这仅仅是势位上的增长,儿子的声望并未于世道之中有所彰显,和父亲当初声望隆盛之势,大相径庭。 当初父亲乃是罪族之身,却每每能成其声望,儿子是圣人之子,却流于世道。 难道仅仅是时间的力量吗? 当初父亲和太子殿下萍水相逢,圣上和父亲不过点头之交,可却对父亲委以国事、托以重任。 儿子和圣上乃是血亲舅甥、同太子乃是表亲兄弟,亦与二人之前,有慷慨之语、有诚挚之词,可却不如父亲受之信重。 儿子不明白这是为何?” 李祺洒然笑道:“你能意识到这点已然是相当不凡了。” 李显穆闻言神情振奋,他就知道父亲一定能够给他解惑,这个问题已然困扰他许久时日,他感觉自己无论怎么做,距离理想状态总是差几分。 “你会发自内心的敬重圣人后裔衍圣公吗?” “自然不会!其败坏圣人声誉,真不如早断绝为好。” “你会发自内心的敬重朝廷所封诸藩王吗?” “自然不会!其罪行累累,徒为国朝抹黑,恨不得手刃之。” “你会发自内心的敬重太子吗?” 这次李显穆略沉默了一下,“大概不会吧,太子空有仁善,于世道并未有功绩彰显。” “你会敬重皇帝吗?” 李显穆愈发迟疑,“会吧,陛下名为继承,实为开创,乃是当世人杰。” “那你会敬重先帝吗?” 这次李显穆毫不迟疑,“当然!儿子敬重皇祖父,再造中国,功过诸皇!” “好,那为父还有问,你敬重文天祥、岳飞、诸葛亮吗?” “自然敬重!其气节彪炳史册,乃是汉人的脊梁!” 李祺朗声笑道:“你看,你明明敬重孔子、敬重当今陛下和先帝。 可衍圣公是圣人后裔、诸王、太子是皇帝的血裔,你却对他们没有敬重之心,甚至生出厌恶。 而文天祥、岳飞、诸葛亮只是大臣,甚至都是失败者,你却敬重他们。 这便是世道之中,圣人皆不以生来的血脉为贵,血脉却因圣人显贵而显贵的道理啊。” 如今早已不是曾经的血脉贵族时代。 衍圣公也只有政治上的优待,而得不到多余的尊敬。 皇室子孙也多被厌弃,遑论尊敬。 “为父因为高尚的德行而被世人尊称为圣人,纵然我是罪族之身,可只是政治上受限,世人并不以为耻,甚至更有振奋之意、有奋发之心。” “这是因为,真正的声誉和荣耀,只来源于牺牲和功绩,其中牺牲在前,功绩在后。” “为父是罪族之身,起点极低,在世人眼中,本该汲汲于身家之事,却敢于在朱雀大道之上,和当世大儒论辩善恶,不惜得罪权贵纠察不法,此皆舍身之事。 而后真正让为父声名大噪的,乃是为诸王与皇帝争辩之事,罪族之身本该谄媚皇帝,以求脱罪,但为父却敢于仗义执言,牺牲自我而正大道,那时起,为父的声望便已然脱离罪族藩篱。” 李显穆已然明白了。 “历史上那些人杰俱是如此。” 父亲李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彻,如雷贯耳,“当你做出超越期望之事,你便会得到他人的敬佩。 当你所做越来越多时,这种敬佩就会化为敬仰。 当你做出那些超越凡人的牺牲、拥有凡人所不及的骨气甚至将生死度之身外,这种敬仰就会化为敬重。 在他人眼中,这时的你就已然不是凡人了,因为你舍弃了所有人都在追求的利益、生死、权势,只为了虚无缥缈的大道,纵然是最恶的恶人,纵然他不得不杀死你,可依旧会在心中敬重你。 因为公道自在人心中!” 李祺说完这一切,望着已然愣住的李显穆,轻声道:“你现在明白,为何你明明才十五岁就已经做出这么大的成绩,却依旧不能为世人所敬仰了吗?” 李显穆抬起自己的双手,呢喃道:“因为我是圣人的儿子,我生来就已经享受了荣耀。 所以世人对我本就期望极高,皇帝希望我能成为重臣、太子希望我能够卫翼东宫、心学诸士期待我带领心学创造不朽功业。 所以我如今所创造出的一切功绩,都是理所应当的,最高的赞誉也不过是虎父无犬子。 迁都之事、衍圣公之事。 这些成绩,本就是世人对我的期望,我生来就该有天纵的才华,以及造出功绩。 这些对他人来说,已然足以夸耀的功绩,对我而言,虽亦是赞誉,但却还不足以震慑天下之心!” 李显穆说罢,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正是如此!” 李祺喟然道:“所以你大哥和二哥,于世道之中不作彰显,承受着不小的压力,你想来是知道的。” 李显穆当然知道,他大哥和二哥,资质平庸,尤其是还有他这个十二岁中状元的亲弟弟作为对比,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语阴阳怪气。 “那我该如何去做呢,父亲。” “这是一条急不来的道路。” 李祺望向李显穆,目光中带着深沉,“难道大明天下真就安定平静若此了吗?” (本章完) 第121章 谆谆教诲 第121章 谆谆教诲 难道大明天下真就安定平静若此了吗? 自然不是。 “难道李氏真的就高枕无忧,而没有困顿之事了吗? 在太子和汉王的夺嫡之争中,难道穆儿你就如此自信,汉王不堪一击吗? 不要太过小看汉王啊。 解缙被无端黜落,不过是开始而已,皇帝一日不死,他对汉王的怜悯喜爱之心,就是储位最大的变故。 况且。” 李祺淡淡道,“当今皇帝所作所为就真的让你完全满意吗? 如果有朝一日,他做出了让你完全无法忍受之事,你又会如何选择呢? 你看。 能够为天下荷重的机会总是会出现,可每一个机会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旦真的死了。 一切便身死道消。” 这些机会总是会伴随着艰难、困苦乃至于死亡。 李祺见到李显穆陷入了沉思,也没着急,依旧负手望着远方翻腾滚滚的金色云海。 “父亲,儿子没法做到完全舍弃一切,毕竟儿子的生死,关乎着父亲的生死。” 李显穆最终还是艰难的给出了这个答案。 当他说出这句话后,反而松了一口气,认清现实并不全是坏事,至少能减轻一些心里的道德压力。 “这并不算大事。” 李祺哂笑道:“有时候人对自己的认识是不足的,多少人慷慨激昂,临终却难以一死,又有多少人,生平惜命,临了却不管不顾,为父看你便有一颗愤然刚直之心。” 正如李祺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假圣人,觉得自己万事皆有把握,才会去做,可当初在金銮殿上,他也是抱着大不了死在殿上的心思而去做事的。 那时他已然有了李显穆这个后裔,做事便多了几分不管不顾,只顺心意耳。 “不过纵然心有所牵,亦无不可。 古来有这种勇气和精神的人极多,可拥有与之相匹配的智慧的人却很少。 尤其是我朝,君主独断,而先帝和当今皇帝,皆不是宽容之君,便更需要多几分智慧,否则不过是白白做刀下亡魂罢了。 为父看你是不缺智慧的,如今所缺的只是机会罢了,且等待蛰伏吧。 人这一生的高光不过一二事! 于史册之上的声名,亦只在这一二事之中,在高光之前,只需要积蓄力量,纵然不能得敬重,可使天下敬畏,亦是不二法,若天下敬畏你,只消一事,便能化为敬重。 莫急、莫急。” 谆谆教诲,如清泉流水,沁入心间,李显穆好似回到了年幼之时,眼中再次浸满了泪水。 “父亲,儿子明白了。” 今日见到父亲,对李显穆的影响是极大的,在今日之前,他总是极度的焦虑,今日之后,他便能更从容的应对诸事。 这是整个人思想的改变。 李显穆又想到方才父亲所说的夺嫡之事,“父亲觉得汉王依旧有机会?” “你觉得汉王没有机会?” “太子身边有诸多良臣。 其中杨士奇此人深得皇帝信任,明明是太子一党,可皇帝竟然以为他中立,每每问其关于太子、汉王之事。 杨荣虽不显,可亦有急智。 类似这等人,在太子身侧甚众,这等智谋之士亦有坚决之心,儿子觉得太子之位可以稳固。” 李显穆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正是因为杨士奇等人对太子至关重要,是以儿子才揭过先前之事,留待日后再做清算。” 历史上朱高炽至少有两次,差点就被朱高煦拉下了马,最危险的时候,太子党几乎全军覆灭,解缙也是死在那次危机中。 若非朱高煦得势后骄狂起来,导致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夺嫡几乎就要成功了。 这一切都说明,汉王拥有相当的智慧和力量,足以制造一个又一个事件。 如今一切重来,他这只蝴蝶振翅,又有李显穆这个大变数搅在永乐朝之中,朱高炽还能安稳吗? “不要小看汉王。 更不要小看皇帝和太子之间生而就有的矛盾。 他们不是简单的父子,而是互相争夺权力的王,皇帝会时时刻刻怀疑太子。 当今皇帝,本就多疑。 迁都之后他便会北征,太子必然奉命监国,这就是在侵夺皇帝的权力,若朝臣逢迎太子,他便会不满太子夺权,若朝臣疏远太子,他便会不满太子没有能力。 这便是自古太子的两难之事!” 李显穆沉声道:“君王、太子相离,于是便有小人在其间进献谗言,离间天家,古来皆是如此! 如汉武帝之戾太子刘据,如唐太宗之太子李承乾,皆是因君父生疑。 当今陛下也是不会相信太子没有夺权之念的。 那就唯有一个办法,让陛下对汉王亦生出怀疑之念,如此便相互抵消了。” 李祺哑然失笑,这的确是好办法。 他正要再说话,只觉心念一动,笑意渐缓,轻声道:“穆儿,你该走了。” “父亲!” 李显穆只觉晴天霹雳,如遭雷击。 “香已渐灭。” 李显穆满目颓然,“父亲,我们何时可再相见?” “待时机成熟,我会再赐下降神香,切要珍惜,你振作家势,拼搏于世道,为父这里自然会越来越好,乃至于能够回馈于家族。” 话音方才落罢,李显穆的身影已然化成片片碎屑。 …… 李氏宗祠。 李显穆悠然醒转。 他有些愣神,方才所经历的一幕幕皆展现于眼前。 宗祠之中,却好似无甚变化,依旧是织就云纹的沉沉檀木,鸦鸦重色大甚肃然,袅袅香炉香烟勾勒飘然,最上之处陈着神位。 唯有他怀中的香已然不见,而面前落着香灰,一点点散去,消散于空中。 “都是真的。” 李显穆猛然站起,目中满是兴奋,一向沉稳的性子,也不禁急急踱步,“父亲于人间消亡,却卓然于九天之上,只要努力振作,必能再行相见。 我李氏一族,果真不凡,乃是仙族,有着异于诸人之上。” 他正暗自振奋想着,却突然发觉手心之上隐隐有灼热之状,定睛一看,竟然是个金色五角星之状的图案,而后有一张符箓从手心中浮现而出。 “这…这是……” 一看符箓之效,李显穆更是震惊莫名,连忙跪下向神位叩首,“多谢父亲赐下此符。” 九天之上,李祺一看成就值,只剩下1200了,攒是真的难攒,是真的容易,方才换了张300成就值的符箓,保护李显穆,先前的迷幻香才100成就值,希望有大用吧。 “我这一生结束后的成就奖励怎么还没有出来,难道我这么成功的一生,还不值得一件玄阶道具吗?” 李祺心中暗忖,而后又望着几眼苍山云海,双臂一展,缓缓自云端坠落,有高峰裂开,他落入其中,而后高峰相合,葬于山中! …… “穆儿,你这是……” 知子莫若母,临安公主一眼就看出了李显穆状态不同,颇为惊奇。 “回母亲,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李显穆自然是想将父亲之事告知母亲的,可又一想,仙凡本就永隔,何必徒增烦恼呢? “想通了便好,朝廷的事,是做不完的,莫要太累着自己,如今我家的家势已是卓然之势,诸儿郎皆有出息,做娘的只盼着你们成家生子,其余不再有所求了。 前些日,娘去英国公府参加宴会,婉儿生的愈发亭亭玉立,有倾城国色,虽是将门虎女,却知书达礼,她再有六年也就及笄了,等到你成婚后,为娘也就能和你父亲交待了。” 李显穆笑着应声,见过父亲后,他并未有纾解思念之情,反而脑海中更是曾经之事,思念愈浓。 此刻听着母亲絮叨,眼眶微红,父母之爱子,所愿皆不同,母亲虽然囿于妇道人家,可却有拳拳之心,在时且多珍惜,有朝一日人一不在,便空自挂念了。 临安公主却有些慌,“穆儿,你这是怎么了?” 李显穆笑着红着眼道:“母亲,儿子没事,只是觉得有母亲在身边,真好。” 说着将刚刚烹好的茶为母亲倒满。 “你这孩子,贯会说些好听的哄骗母亲。” 临安公主心中喜不自胜,可嘴上却嫌弃,厅中的丫鬟皆捂嘴轻笑,望向李显穆的眼神中,带着浓浓欢喜。 …… 自衍圣公府回来后,李显穆休沐三日,今日便算是结束,他先是到吏部去领了新的告身。 因迁都事、衍圣公事,他连跳两级,升任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以及从五品翰林院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入值文渊阁。 他入文渊阁中,本以为气氛会颇为怪异,实际上除了胡广之外,另外五人皆对他还算欢迎。 这就不得不提一句,因为他入阁,王艮被调往吏部任职。 对此事王艮倒是不在意,“我在内阁中,忝为末位,于言辞之道上,不如诸内阁学士,是以难以做些事,如今进了吏部,只要做事即可,倒是颇符合我的性子。 明达你入内阁,这才是最符合你的位置。 以你的能力,定能以小博大,振作声势,为兄便在吏部迁转,或许有朝一日,还能位列天官之尊!” (本章完) 第122章 同心共志! 第122章 同心共志! 永乐时期的内阁,实在谈不上什么权势。 谁会对最高等级只有正五品的官员生出敬畏之心吗? 整个明朝,从仁宗时期开始提高内阁大学士的地位。 但实际上,除了嘉靖、隆庆、万历年间,其余时期,内阁大学士在六部尚书面前,都矮至少半头。 大明王朝前期最有名的于谦,就从来没进过内阁,而是以兵部尚书掌国朝事。 而永乐时期的内阁,别看经常能参加廷议,但还是纯粹的秘书顾问。 是以,现在的内阁中,没有首辅、次辅、群辅的区别和概念,最多只是抱团而已。 没有最关键的票拟权,是否能够影响国家大事,全看阁臣自身的能力。 但为什么永乐时期的内阁影响力,比后面成化、弘治、正德已经渐渐拥有实权的内阁,还要大很多呢? 因为现在内阁中的胡广、杨士奇、杨荣,直白的说,内阁包括李显穆,都是宰相之才。 内阁大学士本就是大材小用。 即便是朱棣这么难侍候的皇帝,这些人也能安稳度过,甚至影响国家大事。 而李显穆。 最大的优势就是皇帝对他是比较信任的,甚至可以说在内阁中,也是独一份的信任,这份信任是从其父辈就开始培养的,远不是其余众人可比较。 是以除了不得不和李显穆作对的胡广,其余人都不会如同排挤王艮那样明目张胆的排挤李显穆。 杨士奇甚至主动起身帮李显穆从角落中,将一把椅子搬过来。 李显穆道谢。 杨士奇依旧神情淡淡,杨荣却微微松了口气,他是生怕杨士奇和李显穆依旧针锋相对,二人都是太子党的大将,若是争斗起来,太子便要危矣。 杨士奇的思绪已然飞到了前几日,在衍圣公事结束后,李显穆往曲阜而去,他则很少见的被太子相召。 虽然他是东宫的属臣,但他和太子的联系是非常少的。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太子都不希望皇帝将二人联系起来,这样对二人都不好。 那一日,朱高炽很是严肃的对杨士奇说道:“卿一向心向孤,孤感激不尽,如今情势艰难,这份真心更是难得,但李明达,是孤的血亲,亦是李忠文公的后裔,他的存在很是重要,希望卿日后能够摒弃私怨,孤定感激不尽。” 杨士奇记得自己几乎没有犹豫的答应了,“殿下之言,微臣知晓,当日乃是微臣之过错,如今已然自省,有劳殿下担忧。” 那日从东宫离开后,杨士奇就知道,李显穆亦是站在太子身后的铁杆,太子对此颇为信任,在如今态势下,不能够相争,只能够合作。 今日在内阁中示好,便是一种表示。 李显穆对杨士奇的示好,亦给予了友好的回应,当今应该众志成城,对抗汉王。 方才经历了几件大事,朝廷中并无太过紧要之事,只有一些日常工作。 待当值之日结束后。 李显穆走慢了几步,杨士奇便知晓李显穆有话要说,亦落在了后边。 李显穆边走边道:“下个月陛下便会往北京动身了,最迟在明年,就会开始北征。 北征时,陛下可能会带我北征。 汉王亦会随从北征。 那时朝廷中便是太子监国,这是汉王的机会,如果杨学士是汉王的话,会如何做?” 杨士奇微微皱眉。 汉王的机会? 他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历史上的事例,而后凝重道:“你是说汉王会乘机在陛下面前构陷太子?” 李显穆一甩袖,冷然道:“这难道不是必然的吗? 为什么明知让皇子见识民间疾苦是件好事,可自古以来太子都生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要时时刻刻待在皇帝身边,而不去见识民间疾苦呢? 为什么天家父子不能相见总是会酿成惨案? 汉朝的巫蛊之祸,虽然本质上是因为汉武帝忌惮太子,但太子刘据造反不就是因为被江充等人隔绝内外而导致吗? 现在陛下主动离开了京城,而且打仗之事,谁也不知道多久,一个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亲王,时刻陪伴在皇帝身边。 而太子远离皇帝,在数千里之外。 难道不会出事吗?” 杨士奇不得不承认,李显穆说的很对,这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可似乎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太子离皇帝近一些,但总不能皇帝和太子都出去,那如果真的出了事,才是悔之晚矣。 “明达认为应当如何做?” “我随陛下北征,若是汉王构陷时,我知晓,定然会为太子辩驳,是以北征之时,你不必忧心。 你必然会留在京城中,最关键之处,在于让太子做太子该做的事,不能做的差,让皇帝不满意,也不能做的好,让皇帝太满意。 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太子就是太子,恪守那些铁律,绝不能犯。 这些事我北征前,会和太子再说一次,但太子毕竟天潢贵胄,在某些地方是不如杨学士的,所以需要杨学士查缺补漏。” 李显穆的声音带着丝丝肃然。 “明达对在下似乎很是重视,太子党中有吏部尚书这等九卿天官,在这其中,我似乎不算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李显穆嗤笑道:“势位纵然重要,可位置和人却更是关键,你虽然只是五品官,却处于内阁这个关键时刻可以进言皇帝的地方。 很多大势,仅仅一言就会发生变化。 况且杨学士和那些科举上来的书生,可颇为不同,在市井中摸爬滚打,而能够卓然于世上,乃是真正的人物。” 杨士奇眼中闪过晦暗之色,抬头和李显穆对视,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谁的瞳眸更加幽深。 李显穆这句话,内里含义却很深,只要了解过杨士奇的经历,都不会小觑这个人。 杨士奇是个天才,他出生在元朝时期,那还是至正二十五年,然后一岁半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的母亲带着他四处奔走,就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他五岁的时候就背会了《大学》全文。 洪武四年,他母亲带着他改嫁,他才终于有了继续读书的资本,可惜好景不长,洪武朝的官总是难做的,他的继父很快就被贬了,他的前半生就在这种艰难之中度过。 他在许多地方当过教书先生,甚至还当过一些小官,在当这个小官时,他弄丢了官印,然后他没有丝毫承认错误的想法,直接跑路当起了逃犯。 他就这样流浪了二十年,他是真正的在最底层厮混过的人,他了解几乎整个底层是什么样子的,那些最普通的贩夫走卒,每日里怎样生活,又经历着怎样的苦难。 其中又有多少的奸猾。 他甚至算是跑过江湖的,除了和那些良民打交道外,那些地痞流氓小混混,他接触的同样不少。 他的前半生就在和这些人打交道,与其同时,他一直在读书,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头脑,这让他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朝廷上的那些大人物,说来和那些普通的市井小民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不过一个争的是权力,一个争的几枚铜板。 无非朝廷上的大人物,人品更低劣一些,更不懂得满足。 正如李显穆所说,经历过这些的杨士奇,注定是个精通阴谋算计的人。 “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乘时而变,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杨学士正是这样的英雄啊。” 杨士奇没想过李显穆对他的评价竟然这么高,把魏武帝的话竟然带了过来,“明达谬赞了,我不过是一小吏耳,为诸英雄作配尚且不配,实在当不起如此称赞。” “听闻太子曾经想要赐给杨学士一座豪宅,可学士却拒绝了,说自己有房子住。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豪宅呢? 学士是深谙低调之道,知道自己拿了这座豪宅就会被汉王所关注,若是我那解叔父有学士的几分功夫,想必便不会落到被贬黜的下场了。” 李显穆笑着说完这番话,负着手离开了这里。 杨士奇望着李显穆远去的身影,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若李显穆知晓我曾经之事的话……” 杨士奇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通晓阴谋,擅长算计,可他却不是首鼠两端的两面派,在最清贫的日子,他始终都坚守着底线,甚至还会接济更清贫的朋友。 他内心实在是坚韧至极。 他为何选择太子效忠,因为他从太子身上看到了仁,他见识过最底层的惨相,实话说,他不喜欢洪武皇帝和当今陛下,百姓生活在苦难之中。 太子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很少见的拥有仁慈之心的人,他相信朱高炽未来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或许没有那么盛大的功业,可天下一定会庆幸,有这样一位皇帝坐在大明的皇位上。 从他选择了太子这一刻,他就从来没有想过背叛,所以李显穆和杨荣说夺嫡之争关键,太子也表态不愿意让他和李显穆相争,他便立刻算了。 “李显穆,看来你已经知道,有些事不算结束。” 杨士奇沉默。 他的确很有才华、很有能力,可依旧不能忽略的是,他是个没有功名的人。 连秀才都不是,遑论进士。 建文年间,建文帝召集儒生编纂太祖实录,他得到了机会,而后凭借扎实的功底,得到了方孝孺的赏识,一跃而为太祖实录的副总裁。 有了这份经历,他才能在稍后的永乐朝,成为内阁阁臣。 方孝孺算是他的恩主,没有方孝孺就没有他的今日。 建文帝和方孝孺的下场都很惨,他并没有为之陪葬的想法,尤其是在阙前问罪之后,他最后一丝想法也散去了,心中有了更大的抱负。 有关于方孝孺之事,他全部压在了心底,指责君父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发现,此事和李祺脱不开干系,甚至可以说是李祺一手主导。 对于这个发现,怀恨在心倒是不至于,他和方孝孺的感情没有深,但心中一丝淡淡的恶感由此而生。 再加上他本就不喜欢李祺改动朱子之学,排斥心学。 还有李祺振作北人儒学,一桩桩一件件,都让杨士奇知道,双方道不同,不相为谋。 而这份恶感,一直延续到了李显穆身上。 于是才有了衍圣公事的廷议上,他突然开口攻讦李显穆之事。 无数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最终只停留下太子仁慈的面容,杨士奇叹了口气,“终究是我错了,却不可一错再错。” 自语罢,向着宫外快步而去。 李显穆单手负在身后而行出宫外,他相信杨士奇能想明白这其中之事。 杨士奇虽然不是个赤诚君子,可却有君子的坚持和智慧,如今他们都是太子党,他们二人联手,扶保太子之位不堕,乃是最关键之事。 其余什么恩恩怨怨,都可以日后再算。 等到太子登基后,汉王党被清算,那太子党的分崩离析,本来也是正理。 等到那时,即便是朱高炽,大概也不会再拦着他们争斗了。 李显穆登上了公主府的马车,望着那一轮斜下的夕阳,照在皇宫的红墙之上,如同往常,那琉璃瓦上,折射着夕阳光彩。 眼前是巍峨的宫城,他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夕阳落在秦淮河畔的好风光。 波光粼粼,一夕照水,满目橘红,宛如金红之血洒落在江面上,充斥辉煌流连之意。 “金陵好风光,日后便难见了。” 李显穆叹息道,他在应天长大,看惯了江水滔滔,见多了秦淮河上的烟人间。 等到朝廷迁都至北国后,这故乡之景,便只在梦中了。 “走吧。” 李显穆放下了车帘。 ———— 有关于李显穆和杨士奇间的这段对话,并不曾记载于史书上,是近日才由李氏家族解密。 在明史上曾记载着“显穆入阁,士奇甚礼之,遂同心以图国事”,但我们都知道,就在不久前的衍圣公之事上,杨士奇才刚刚攻击过李显穆,过去我们曾以为这是明史在为尊者讳,如今对应这番对话。 我们不得不感叹,古往今来伟大的政治家,总是不缺少谅解的勇气,以博大的胸怀,将过去的恩怨付于笑谈之中,为了更加伟大的目标。 仁宗朱高炽,同时拥有这二位同时代最顶级的臣子,何其之幸!——《中国·大明》 (本章完) 第123章 北征!北征! 第123章 北征!北征! 蜿蜒迤逦的迁都队伍在广袤的大明疆域下前行。 朱棣骑乘着骏马,手持马鞭,满是骄傲的望着这座巍峨的城池。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而他朱棣,还乡两次,真可谓人生巅峰了。 自蒙古高原而来的、裹着砂砾的干燥的风拂在他脸上,没有南京那般潮湿轻柔,带着丝丝生疼,却让朱棣有种险些要落泪的感觉。 这才是他所梦寐以求的东西。 李显穆望着这座大明新的都城,脑海中却出现了三个圈,那是李祺曾经给他画出来的以北京为中心,草原、渔猎、农耕交汇的三种文明交汇的圈。 他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一定要迁都北京? 他永远记得父亲说的那句话,“北京是唯一能够让大明永远伟大的都城。” 因为在这个最后的古典时代,只有北京才能同时控制草原、中原、辽东,是当之无愧的陆权帝国的中心点! 在控制这三个点的同时,北京还靠海,天津卫就在一百里外,船队可以从天津卫启航,辐射朝鲜、日本,继而一路南下控制江南和南洋。 这里就是作为都城的天选之地! 西安、洛阳不靠海,南京则控制不了草原和辽东。 迁都北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要一直赢! 在面对北边蒙古的战争中获胜,在文明的积累达成代差之前,在火器取代冷兵器之前,牢牢守住! 历史上大明没能守住,被落后的奴隶制满清取得了天下,但这一世,有李氏在,绝不会重蹈覆辙! 李显穆同样一扬马鞭,他的父亲在南京创造了功业,而他的功业则在这座新的都城之中。 且听龙吟! …… 迁都的争议很快就在鞑靼试图统一草原的野心中彻底停止了。 当蒙古草原上响起黄金家族的马鞭声和刀剑声,大明朝廷中早已是寂静一片。 欧洲人不曾忘记蒙古人带来的灾祸,中原人更不可能忘记,尤其是现在的大明,神州陆沉的悲剧绝不能再发生。 “至高的苍天降下了天命于大明,朱氏的子孙将负起责任,使汉人重新振作,这是太祖高皇所立下的誓言。 如今草原竟然有了窃取天命的打算,朕是绝不能容忍的,北征之事,刻不容缓!” 在煊赫的宫廷之中,大明皇帝威严沉重的声音响彻九天。 诸靖难勋贵俯首,北征是必然的,唯一的问题只有一个,派谁去? 朱棣扫视而去,微微皱起了眉头,张玉死了、朱能死了,他麾下两个足以作为统帅的人,都去世了。 汉王自然不可能。 剩下的诸如淇国公丘福,能够承担起这样的重任吗? 现在已然不是开国之时,那时有常遇春,有魏国公徐达,有曹国公李文忠,甚至蓝玉也是足以作为统帅的。 “张辅……” 只有这一个名字出现在朱棣的脑海中,而后很快就抹去,交趾不一定平静,张辅要盯着南边。 “淇国公……” 朱棣刚想选择丘福,但很快脑海中就回想起一段对话,这段对话发生在五年以前,那时他进南京不久,和李祺聊起迁都之事。 二人都心知肚明,蒙古一直以来都是大明最大的威胁,日后总是要开战的,当时便盘点起当世诸武将,谁能承担这份重任。 当时李祺很明确的点出了两个人,“朱能和张辅。” 朱能死在了平安南的路途上,而后张辅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有大将风范。 “淇国公丘福呢?靖难之中,身经百战,屡次担任前锋,为我克定难关,靖难功臣中名列第一。” “为帅在谋,为将在勇,先锋就是先锋,敢打猛冲,就是一把刀子,可帅是握刀子的人。” 朱棣不得不承认,李祺说的非常正确,丘福的确不是稳重的性子,就是个二愣子,况且李祺和丘福无冤无仇,甚至根本就不认识,没必要故意说他坏话,既然这么说,那就真的是不行。 “唉,大明广袤,竟至于如此无人乎?” “陛下怕是已然蠢蠢欲动想要亲自去了吧,比起在皇宫里做个皇帝,您更喜欢驰骋沙场的那些时光。” 朱棣愕然。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朕将御驾亲征!” 朱棣在金銮殿上站起,众人都仰头望着他,殿中辉光照下,皇帝的脸上带着纵横意气。 在这一刻,每个人都清晰的感受到了,这位马上皇帝胸膛中所跃动的好战之心。 江南的温柔小意、细雨春风,那些足以侵蚀人意志的温柔乡,绝不能让这位英雄有片刻的止歇。 他会是个好皇帝,但他更是个优秀的将军。 他的归宿只有战场和血火! “胜利将属于您!至高的大明皇帝陛下!” 群臣万呼。 …… 呼啸如山海的征兵令,从北平向着整个黄河以北的卫所传去。 皇帝亲征,除了京城最精锐的三大营外,还需要无数的民夫和军队,大明所建立的军户制度,在动员方面是绝对没问题的,浩浩荡荡的无数人马,向朝廷所颁布的集结地集中。 太子朱高炽被任命监国。 在离京之前,李显穆趁着进东宫为太子讲课之时,入了东宫一趟。 将之前和杨士奇说过的那番话,仔仔细细又讲了一遍,几乎是手把手的将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都和朱高炽讲了一遍。 听的朱高炽冷汗涔涔。 “竟能如此凶险。” 李显穆喟然叹道:“殿下,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这又算是什么呢?至少只要殿下谨守规矩,汉王的机会就不大,当初李建成面对唐太宗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虽然李显穆举的例子很怪,但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李建成面对李世民才是真的绝望,而他的弟弟与之相比,机会的确不大。 “姑父当初扶我登上储君之位,现在显穆你又为我事事谋算,我能有今日,全赖你们父子之功,若是有朝一日,有九五之尊位,我必还今日之恩。” 朱高炽颇为感动。 李显穆听着这番话却只觉脑门上的青筋都微微跳动起来。 虽然他知道朱高炽是真心实意的,但这话听着太吓人了。 “殿下谬赞了。” “殿下乃是嫡长,仁善有为,朝野共赞,乃是储君的不二之选,臣父和微臣,能够为太子殿下尽一份力,这是李氏的荣幸,方才那等感激之语,日后请万万不要说了,实在折煞微臣。” 朱高炽更感动了,多好的臣子啊,明明对储位的归属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可居功不自傲,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他。 “若是日后有九五之位,必使李氏荣耀归复!” 朱高炽这次说话很是肃然,这是庄重的政治许诺,李氏的荣耀归复,何等荣耀,自然便是李氏的爵位! 李显穆亦肃然起来,“臣虽愧不敢当,可却实在不敢拒绝。” “孤明白。” 朱高炽拍了拍李显穆的手,“任谁也不能拒绝为祖先荣耀之事。” …… 在京城积极备战之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下西洋的船队返回了江南刘家港。 江南刘家港,乃是元明之际的天下第一港,无数漕运、海运的船只在此汇聚,传说中沈万三就是刘家港人。 历史上郑和七次下西洋的起点和终点,都在刘家港。 远航归来,京城已然迁徙到熟悉的北平,郑和这等人,一时也觉得有些恍惚。 但他还是匆匆率领着海外而至的各国使团,前往北京拜见皇帝,他知道皇帝即将北征,再不去拜见,就见不到了。 此时的郑和,还不知道他愿意为之奉献终生的事业,就快要搁浅了。 此时的皇宫之中,正发生着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 文渊阁诸阁臣齐齐跪在地上,众人的眼角余光都望着跪在最前边的李显穆。 所有人都神情复杂,想过谁出问题,也没想过李显穆会出问题。 “停下西洋事?” 朱棣的神情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是陛下,臣上奏,请停下西洋事。” 朱棣沉声道:“显穆,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是朕的外甥,现在朕就把你踢出殿外,让你跪上一天。 下西洋! 你知道下西洋意味着什么?” “臣知道,外邦属国远至万里,没有下西洋事,他们便不能至京城入贡,我大明威名就不能远播万里。”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敢说停下西洋事,朕万万没想到这番话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要知道你父亲生前可是非常支持朕下西洋的!” 朱棣的声音中已经染上了浓浓的疑惑,李显穆不是腐儒,为何明知这些事,还上书要停下西洋呢? 而且是选在这个西洋船队刚刚回来的时候,这明显就是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了。 李显穆深深叩首道: “大唐极盛时,边疆在万里之外,北达北海、西在葱岭,这是大明也不曾触及的领域,又有何用处呢? 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何谓之边疆,又何谓之藩属。 朝鲜国、从前的安南国、乌斯藏、瓦剌顺义王、日本国,这些才是藩属! 他们在大明的边疆之地,对大明的存在形成了挑战,甚至会侵犯我朝的国土,这些藩属才是有价值的,因为将其纳入我朝的统治体系,就可以免于刀兵。 可那些远在万里之外的国度,于国何益? 若是有朝一日,我大明国土如昔日蒙古,东西绵延三万里,其自为藩属,如今仅仅只有宝船抵达,而不能控制其王位更迭、不能抽调其国民为军、不能抽取国资为税,对其政治、军事、经济,全无控制,今日为附庸,明日造反,又有何用之? 三万海军,数百艘宝船,每年靡费甚多,难道仅仅为了这些面子吗? 那第一次下西洋,三十余国来朝贡,已然颇足够! 今日陛下有天下之念,志在建功立业,而为古往今来盛世之君,但陛下您是天纵之主,百年后的君主,还能有您今日的伟大吗? 若不能为西洋船队寻一出路,不过只是一时之煊赫,而终归寂静,微臣并非谏言下西洋之事,而是为长久之计,请陛下再行思量。” 不仅朱棣,其余人也都听懂了,李显穆不是真的要阻止下西洋,而是希望别在像现在这样下西洋了。 一点好处都没有。 国家的国力白白在这其中空耗。 这么下去,下西洋的事情怎么可能持续呢? 朱棣神色彻底缓和,“起来吧,朕还能把你怎么样吗?” 李显穆依言从地上起身,其余诸阁臣也都起身,心有胆寒。 朱棣略一沉吟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如今国家修史、北征、还要安定交趾,靡费颇多。 此番郑和回来后,先把下西洋停一下,待朕北征回返后,再行商议。 但西洋,朕是一定要下的!” 朱棣还是表达了自己坚决要下西洋的态度,李显穆也没再说什么,只要有了这个好的开头,那就有机会劝说。 等朱棣看到了对于国家更为急切的军事需求,他还能无动于衷,而执着于让船队白白往万里之外而去吗? …… 从朱棣回到北京时就开始整军。 这一等就等到了永乐七年初! 草原上的游牧刚刚经历了寒冬,水草枯萎,牛羊疲惫,战马消瘦,这是他们最为虚弱的时候。 汉武帝历次进攻匈奴都会选择春天。 朱棣和蒙古争锋那么多年,自然不会不知道。 在万马的嘶吼声、嘹亮的号角声中,朱棣率领着大军离开了北京。 旌旗飘扬! 一路北上! ———— 洪武十三年,二十岁的朱棣踏足了北平,以燕王的身份,永乐六年,朱棣再次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北平,以皇帝的身份,从那日起,北平成为了北京,“京”,这是他为北平而冠。 永乐七年,做了七年太平天子的朱棣,为了伟大的帝国,再次骑乘上战马,披挂起铠甲,他率领着连绵如山海的军队,再次向草原进军,漫天的黄沙、凛冽的冬风、潺潺而流的斡难河、金戈铁马的战场、四散奔逃的蒙古人,仿佛一切都回到了过去,如醉如迷。——《明朝这些事儿》 (本章完) 第124章 谏言 第124章 谏言 真实的战争,不是诗人口中的恢弘浪漫之事。 枯燥的行军、稳稳的扎营、四散的斥候、漫长的等待,从夜幕到天明。 北京本就在边疆上,出塞并不远,离开了中原后,周遭景色与中原便大不相同。 诸如杨荣等一众随军的南人,皆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大漠黄沙之相。 自出塞后,李显穆一直都在观察环境,不时看一下堪舆图,他比那些将军看的都更勤快。 这一幕自然引起了朱棣的注意。 李显穆沉吟后朗声道:“臣在思考,为何古来中原王朝,都控制不了草原,即便是出身草原的鲜卑南下后,北方又出现了新的草原游牧。” 这句话让帐中众人皆哂笑之,朱棣更是大笑道:“这有何难,枯败之地,甚至不如中原一府富裕,朕不爱惜之,古来由此,若非其有豺狼,朕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有豺狼,一力灭之。 又岂会在乎其他?” “正是如此!” 诸将纷然笑道,“李学士难不成还想要将这等枯败之地,收至囊中不成?” 李显穆突然问了一句,“百年之后呢?” 朱棣还在笑着,没听到李显穆之语,“显穆你说什么?” “臣说百年之后呢?我朝军事废弛后呢?京城就在前线,以后出不了城,打不了野战的时候怎么办呢? 这些游牧对现在的盛世大明来说,不算强,可自古以来的游牧,又总比衰弱期的中原王朝强。 陛下将京城迁徙到北京,难道仅仅是为了打出五十年的和平吗? 微臣还以为陛下将京城迁徙到北京,是有能永镇蒙古辽东的计划!” 嘎!嘎嘎! 笑声戛然而止,帐中众将一时都有些安静下来,而后淇国公丘福大喇喇道:“五十年的和平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 说出这话的是朱棣,带着寒意,丘福瞬间缩了缩脖子,感觉凉意嗖嗖,不说话了。 朱棣瞟了李显穆几眼,却见李显穆不说话了,一时有些急,“李显穆! 你说说,有什么永镇蒙古的计策?” 李显穆叹息一声,“忽必烈是成吉思汗的孙子,他都要带着汉军世候杀回哈拉和林,才能拿到蒙古可汗的位置,何况我们汉人呢?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总是要先打一仗再说,不打的服服帖帖,是没有后续计策的。” “打仗的事交给朕,区区蒙古,不过是手到擒来罢了,你来说说,打完仗后,该如何去做?” 李显穆迟疑了一会儿,缓缓道:“统治草原实际上无非就是那几条路,古代都已经探索的差不多了。 其一,笼络其上层,孤立蒙元黄金家族,陛下封瓦剌顺义王,便是一条,但只封一个顺义王,太少了,还不能引起其内斗。 其二,让利其底层,开互市,把草原上有的那些东西,诸如羊皮等朝廷算出一个价格,然后再算出草原上需要的盐、茶等货物,每年交易几次,让他们不至于饿死,也不至于非要南下拼命,至少草原上的东西有没有用,那就无所谓了。 其三,军事震慑,这一点的话……” 李显穆所说,的确是老生常谈,其中互市是最有用的,汉朝收复南匈奴,就是用互市加赏钱的办法,让南匈奴守边疆,非常有效果。 但是朱棣最感兴趣的反而是第三条,因为李显穆在犹豫,能让他犹豫的,这可颇有趣,“军事震慑怎么说。” “臣有罪,臣不敢说。” “朕赦你无罪,你随便说!” 这下帐中众人都好奇起来了,到底是什么想法,竟然连李显穆都害怕不敢说? “那臣斗胆。” “太祖高皇帝在时,对蒙古便颇为防范,以至于设置了九大塞王。” 仅仅一开口,帐中众人就为之色变,好家伙,怪不得不敢说,你这也太敢想了。 朱棣也缓缓收起了笑意,冷色渐渐浮现。 李显穆硬着头皮问道:“陛下,微臣还要说吗?” “说!” 朱棣冷然道:“朕不因言治罪。” 放你的屁,帐中不少人心中都暗道,不因言治罪历来都是谎言,谁信谁傻逼。 李显穆信了。 大概是真的信了。 他接着说道:“南京距离北京两千里,距离蒙古三千里,其中有长城沿线的塞王,而后就是黄河天险,有上游的秦王,再往下还有周王,有鲁王和齐王。 杀穿了这两条线,还有长江天险,南京可以说高枕无忧。” 众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南京建都这么完美,为什么要迁都,你爹李祺和你李显穆,可都是铁杆的迁都派啊。 “那看来建都南京是最完美的,那为何还要迁都呢?” “因为关键点位上的藩王都被建庶人废掉了,这防线已经垮掉了。” 现在帐中众人,只觉得李显穆是真有种,这都敢说,周王、齐王、鲁王、湘王等的确是被建文帝废掉的,可长城边上的塞王,辽王、谷王、宁王,都是当今陛下内迁的,因为担心弟弟们效仿他,再来一次靖难。 “防线垮掉,朕难道就不能重新布置吗?” 所有人都垂下了头,当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自古哪里有藩王甘愿代代为天子守边的呢?当年的九大塞王,也唯有陛下,不辞劳苦。” 这下朱棣神情稍缓,当年九大塞王中,他的确是独一份的,所以后来朱元璋让他节制九大塞王。 “都于南京,不过偏安一隅,唯有主动出击,将威胁消灭于萌芽之中,才是正理,这便是迁都的必要性。” 就连一向急智的杨荣,都不禁要为李显穆喝彩了,这都能完美的圆回来。 朱棣嘴角扯了扯,帐中气氛为之一松。 “微臣之意,乃是于京城以北,应该铺设至少两道防线才是,天子守国门纵然壮阔,可却难免不利于军事调度。 当初元朝的时候,元朝皇帝在大都和上都之间巡幸,虽然此制度颇为荒谬,每每导致军事政变发生,但其思路却没问题,北京不能真的成为边境。 日后和蒙古的战争,至少要发生在北京以北五百里之外。” 大宁卫! 李显穆话音刚落,这三个字就出现在帐中几乎所有人的脑海之中。 在靖难之役中,朱棣能夺取皇位,第一功臣是建文帝和三傻,第二功臣是李景隆,第三功臣就是倒霉鬼宁王,他麾下的朵颜三卫那叫一个猛,可以说是如今最强的骑兵。 朱棣内迁诸王,其中主要防范的就是辽王和宁王,当初他们在后方对朱棣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在朱棣登基后,就把大宁卫内迁到了保定府。 其余诸王尚且罢了,这一招实在是昏招。 大宁卫,其左为七老图山,右为努鲁儿虎山,北有老哈河穿境而过,土地肥沃,水草丰美,自古为优良的牧场。 其北通科尔沁大草原,东通朝阳,东南通三万卫,南通喜峰口,西南通古北口。 这可都是直通北京的关隘! 这地方丢了,游牧骑兵就真的骑在脸上,随时可能会南下京城劫掠一番。 “你在说朕内迁大宁卫之事?” 李显穆沉默了一瞬后,径直拜倒,沉声道:“微臣忝为公主之子,陛下之甥,昔年由太祖皇帝所教养,于大明有血亲之深。” 朱棣一滞。 “陛下天纵,世之名将,有若神剑,斩蒙古,却辽东,斥安南,而天下莫能与之争。 陛下之锋,遍及四海,无物可当也。 臣请陛下再为大明铸一厚盾,以卫京畿、以护明龙、以安社稷。 大宁之重,九边第一,弃之,天寿山与异域为邻,而宣府断右臂、辽东断左臂。 辽东、蒙古诸部落已列于我大明门庭矣。 如今朵颜三卫服我中国,故尚不觉有异。 有朝一日,朵颜不能制敌,大宁为虏所据,则必为我中国膏肓之患,复大宁卫,势在必行。” 朱棣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良久才缓缓问道:“你话里话外似乎对此番北征并不在意,所谏言的皆是些与北征无关之事。” 李显穆抬头诚然道:“陛下乃是不世出的名将,阿鲁台、本雅失里皆不过跳梁小丑,徒然有黄金家族之名,与成吉思汗时期的累累名将不可同日而语。 微臣若是担忧北征,岂非杞人忧天乎? 若陛下能千秋万世,永统大明,臣今日亦不会有此谏言,实在是陛下这等,上马打仗、下马治国的文武全才之君,少之又少。 唐朝太宗时威望四海,诸酋首入长安为贺,李世民可曾想过,仅仅十几年后,唐朝就有大非川之败,而后西域反复、突厥复国,乃至于契丹为乱! 微臣所言,非为陛下计,陛下不需臣谏言,但有豺狼,一刀而已,微臣实为后世之君谋计而已。” 一言既出,帐中涩然。 ———— 帝北征甚利,众皆欣然,独显穆忧之,帝乃问曰:“何忧之有?” 显穆乃陈大宁南迁不利事,叹曰:“陛下之利,乃陛下之锋为天下冠,制度实有害也,臣忧之后君不利也!” 帝赞曰:“君所言,乃谋万世之策也,朕当从之!”——《明史·李显穆传》 (本章完) 第125章 斡难河畔 第125章 斡难河畔 “明达,你为大明立下大功了。” 杨荣颇为钦佩的对李显穆道,“你不愧为李文忠公的儿子,是足以彰显圣人之人。” 这话听着有些拗口,但意思却很容易理解。 大宁卫南迁有大问题,不是一个人看出来了,但谁敢提? 历史上一直到朱棣去世,朱高炽登基的洪熙元年,才有人重新提议重建大宁卫,但那时京城北边的环境早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失去了重建大宁卫的时机。 李祺望着这一幕,心中则在想着,重建了大宁卫的话,不知道土木堡之变还会不会发生。 “不过土木堡之变,本来也不该发生,主要是因为堡宗和王振太过于离谱,没有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才发生的,除非能劝住不让他御驾亲征,否则还是要完蛋啊。 朱棣御驾亲征、朱瞻基也御驾亲征,都立下的不小的功业,朱祁镇从小听着太宗皇帝和先帝的故事长大,将二帝视为偶像,怎么可能不效仿、不御驾亲征呢? 简直无解!” 李祺无奈摇了摇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朱棣和朱瞻基在前面,朱祁镇御驾亲征的举动,真的太正常了。 就好像有李世民和李承乾在前边,后面一群皇帝玄武门,这岂不是祖宗家法? 算算岁数,那个时候李显穆应该还活着,不会和张辅一样死在土木堡吧? 李祺眉头一皱,到时候得托梦让李显穆留在京城,他前面给大明皇帝挖了“皇帝的儿子才能做皇帝”这个大坑,就是为了朱祁镇、朱祁钰、朱见深这三人准备的。 李显穆要是死在土木堡,那他的准备不就全白费了? “子荣谬赞了,为臣者,总有些事是该做的。” “该说的,是啊,是该做,但却没人敢去做,我也是明哲保身的那批人,正是如此,明达你才难能可贵,而且陛下竟然没有罚你,真是奇迹啊。” 李显穆从杨荣的态度变化中,感觉到了父亲所说的那种,当你为人所不能、不敢的时候,你的声望就会提高。 二人分别各自入营帐后,李显穆才微微低声自语道:“不过是因为这一身皇族血脉罢了,它限制了我,也给了我更多的从容。” 这是不争的事实。 夜幕垂落。 …… 鞑靼可汗本雅失里大概是个谐星吧。 明朝大军没来的时候,已然梦想着恢复黄金家族的荣光,东打兀良哈,西打瓦剌,梦里已经重新统一蒙古诸部,再次君临四海。 等到明朝五十万大军亲征蒙古的消息传来后,突然发现手中的军队貌似不是明朝的对手。 这时候想起联络兀良哈和瓦剌了,说“我们都是蒙古的兄弟,难道能看着明朝就这么打过来吗?” 这不是谐星是什么? 兀良哈虽然有异心,但现在和明朝正打的火热,怎么可能去趟浑水。 瓦剌刚刚接受了明朝册封的顺义王,看到明朝进攻鞑靼,简直就要笑出声了。 鞑靼可汗本雅失里的脑回路,李祺在历史上看到之后,那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实话说,瓦剌和兀良哈没有帮着明朝一块干鞑靼,就已经够给面子了,还想着让二人帮他,梦里都有点太飘了。 求援无门后,本雅失里明白了,赶紧跑路吧,那是一点迎战的心思都没有。 幸好朱棣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不然李显穆都担心朱棣生出轻敌之心。 人在倒霉的时候,真的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本雅失里不敢往东边跑,因为兀良哈现在是明朝的藩属,他担心兀良哈直接把他交给明朝,于是就一路往西边跑,结果没想到啊。 直接在路上碰到了朱棣的大军! 本雅失里直接吓傻了,那连绵如山丘的大军,前后数里都看不到终结。 而这仅仅是朱棣麾下的精锐骑兵! 本雅失里会碰到朱棣说是倒霉,但也可以说是某种必然。 因为朱棣把大军甩在了后边,只带着易于行动的精锐骑兵,提前预料到了本雅失里会跑路,所以往西边来堵他。 在这场二人思维的争锋中,朱棣略胜一筹。 结果则是,本雅失里刚刚列阵还不曾完毕,就被朱棣一冲而散,只能将辎重和金银珠宝等全部丢弃,再次仓皇而逃。 朱棣自然在后面紧追不舍,完全不给本雅失里一点活路,甚至就连休息都不敢。 于此同传令后方的军队跟上来,以防止精锐骑兵出现问题。 这场追击一直到了一条潺潺而流的大河面前,才算是停止。 这里是斡难河! 在蒙古的历史中,这是神圣之河,堪比班朱尼河,在班朱尼河,成吉思汗许下了和诸人共享富贵的誓言,并且在之后践行了誓言,每一个参加盟誓的人,最终都功成名就,名字篆刻在了历史之上。 而斡难河,这是成吉思汗统一蒙古的地方。 本雅失里逃到这里之后,泪流满面,对所有的蒙古人说道:“这是蒙古的圣地,难道我们真的就要在这里,被如同奴隶的汉人所驱赶吗? 就像是我们驱赶牲畜一样! 就在这里! 伟大的长生天,伟大的成吉思汗,会庇佑我们,击败那些可恶的汉人,我是被日月所环绕的大可汗,是长生天的垂佑者,勇士们,随我进攻!” 一路奔逃所逸散的士气,在斡难河畔重新被激发。 “这里是斡难河啊。” 朱棣微微眯着眼望着士气重燃的鞑靼军队,“怪不得那些蒙古人突然不逃了,还胆敢向我还击! 可惜,饭是一口一口吃的。 军队,是一次一次锤炼出来的。 虚弱的蒙古培育不出强大的军队,而我大明,正当盛世!” 朱棣高高举起了挥舞的战刀,厉声高喝! “将士们!” “这里就是斡难河!” “是蒙古人所谓的圣地之一。” “从唐朝之后,汉人有五百年都没有到达过这里了。” “开平王、中山王,还有蓝玉,都没有来到过这里,而现在,你们踏足的,已然是五百年不曾踏足的土地。” 振奋士气,朱棣亦是一把好手,在靖难之役那些失败、困苦的岁月中,他能坚持过来,是因为他有强大的意志,而士兵们能坚持过来,是因为他将强大的意志降临在每个人身上。 “现在鞑靼的可汗就在对面,试图向我大明天军挑衅,告诉朕,我们该怎么做?” “杀!” “杀!” “杀!” 一道更比一道高的声音响彻,甚至就连天上的云朵都被这煞气激的一散。 “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 朱棣身披玄色铠甲,于诸军之中策马而奔腾,他所到之处,皆是震天的欢呼之声。 鞑靼骑兵呼啸而来,迎接他们的却不是明军骑兵,而是三大营中的神机营! 三段式火铳和火炮! 靖难之时,燕军有绝对的骑兵优势,朝廷军队难以抵抗,一开始燕军的确是纵横无敌,但很快就被铁铉、盛庸等人用火器打的找不着北,甚至在野战中输了。 从那之后,朱棣就改进了战法。 这便是三大营! 三大营自然便是三营。 五军营是骑兵和步兵的混合,这是朱棣攻击的主力。 三千营则是由三千蒙古骑兵为骨干,是最强的骑兵。 三大营中的神机营,就是火器营,这是对付骑兵的第一道阵线。 先用神机营对着骑兵一顿轰,而后五军营正面挡住,神机营撤到后方和两侧继续杀伤,三千营也随之进攻。 说起来很简单,先用火器轰,再用骑兵冲,最后让步兵上,但却相当看重指挥官的能力。 在后世还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人物擅长这套火器和骑兵结合的战法,他叫拿破仑,打下了大半个欧洲。 而朱棣,自然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 就在两个时辰前,刚刚说过要重振蒙古荣光的本雅失里,面对着崩盘的大军,瞬间将所有豪言壮志,弃之脑后。 什么斡难河是圣地,什么不想再跑了。 都不过是一派虚言罢了,他策马狂奔,心中则在安慰着自己,“不会真有人主动去赴死吧,那也太蠢了,草原的汉子,从来不缺乏重来的勇气。” 朱棣骑乘着喷着粗气的战马缓缓停下,美丽的斡难河畔满是尸骨和鲜血,甚至将河水都染成了红色。 结束了。 夕阳挂在天际。 远看地上已然生出了绿草。 绿色、红色,交织在一切。 美丽、诡异。 ———— 在漫天风沙之中,在连绵的山丘之间,在美丽的斡难河畔,这里曾经是成吉思汗一统蒙古的神圣之地,蒙古大帝国横扫亚欧,触及到了几乎东西方每一个文明世界! 两百年后,一个汉人的皇帝,率领着自唐天宝年后,汉人前所未有强大的军队,君临这里,击溃了成吉思汗的子孙,黄金家族的可汗! 这就是伟大的汉文明,真正的上天宠儿,纵然跌落低谷,却从不缺乏生机,无论多久,一定会有一个伟大的、独一无二的、如神圣之姿的天人,带领着民族复兴! 在这个时代,他叫做—— 明太宗文皇帝! 朱棣!——《明朝这些事儿》 (本章完) 第126章 廷议对峙郑和! 第126章 廷议对峙郑和! 利刃归鞘。 骏马回转。 自苍茫阴山之下经过,大明正是繁似锦的盛夏。 胜利是如此煊赫。 天下之间,又有谁值得做大明的对手呢? 当外部的敌人不能对帝国造成威胁时,内部就必然会撕裂出巨大的创伤。 在北征时,李显穆一直都在暗中盯着朱高煦的一举一动,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一向以莽撞而著称的汉王,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的举动。 这并未让李显穆有丝毫的放心,反而愈发的警惕不安起来。 汉王有夺嫡之心,他绝不会相信汉王能无动于衷的看着太子登临九五。 果不其然,朱棣回到京城后,出乎众人意料的,并没有举行庆功宴,而是突击检查了朱高炽的监国成果! 当皇帝宣布此事时,李显穆立刻就知道不妙。 太子监国又有什么可检查的,难不成太子还能趁机做些什么不成,这分明就是皇帝要故意找茬。 什么时候? 到底是什么时候,皇帝对太子生出了怀疑?! 很多人开玩笑说朱棣不过是朱高炽的征北大将军罢了。 这句话的确体现了朱高炽对大明帝国的重要性,他监国是有累累成果的。 可这同样是极危险的事! 任何对皇帝政策的改变,任何试图做实事的举动,就会被皇帝认为是对其权力的挑衅! 而朱高炽偏偏是那种希望能做出一番事业,且对永乐帝的许多政策颇有不满的人。 有些类似于洪武年间的朱标。 可二人境遇大为不同,朱标的太子之位是相当稳固的,朱高炽则身边始终有个虎视眈眈的汉王! …… 东宫之中,气氛颇为压抑,朱高炽被朱棣劈头盖脸的一顿毫无缘由的训斥,几乎有些心灰意冷起来,对李显穆抱怨道:“明达,皇帝让我监国,可不做事不行,做事也不行,这让我如何去做?” “殿下!” 李显穆喝然道:“这点挫折就让殿下踌躇不前了吗?那不如趁早去向汉王摇尾乞怜,看看他会不会像殿下一样宽容大度,留您全家性命!” 朱高炽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是孤的错。” 李显穆语气这才缓和下来,“殿下,这世上哪条路是简单的呢? 做太子已经是最简单的。 至少陛下不会真的杀您,您再看看身边的那些大臣,有多少人仅仅是替您说一句话,就会被杀、被贬斥。 再看看天下的百姓,有多少人啊,想要活着就很难了,这等自暴自弃之语,日后万万不能再有。 有太多的人为了您而付出了所有,包括生命、尊严、理想、未来,您已然不是一个人存在。” 朱高炽叹息道:“我明白了。” “早在离开京城之前,我就叮嘱过殿下,要做些事,但不能和陛下有所冲突,尤其是要远离大臣,任何会侵夺君权的事情,都不能做,要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经历了这次风波后,我是真的明白了。” 朱高炽神情还是有些低落,“陛下在防备我,他不相信他的儿子。” “皇帝不会相信任何人!” 李显穆淡淡道:“他现在宠爱汉王,可当汉王成为了太子之后,他只会更加怀疑,甚至殿下您只是受文官爱戴,可汉王却是有武将勋贵的支持。 殿下只要做好孝子即可。 其余之事,自然有臣下为之周旋,杨士奇、杨荣等人,皆有急智,又常伴皇帝身侧,自然有为殿下辩解之时。” “幸有明达你们为我奔走,否则这等险象环生,我早已坠落无间了,只可惜那些被牵连进这其中的官员,都落到了纪纲的手上,即便是孤也爱莫能助。” 纪纲此人,深受皇帝宠信,根本不把太子放在眼里,只能说幸好他没有襄助汉王,否则太子真的危矣。 “殿下,臣前些时日听到风声,永乐五年仁孝皇后薨逝后,陛下选美入宫时,纪纲将那些秀女私自截在府中玩弄,还私自豢养亡命之徒,乃至于铸造刀剑、盔甲,让周围人称呼他为万岁。” 朱高炽噌的一下坐了起来,骇然道:“这是真的?他这是有谋逆之心?” 李显穆沉声道:“纪纲这种人,自然是毫无忠诚之心的,随着权势的上升,怎么可能没有谋逆之心呢? 只是现在还不能动他而已。 自古以来想要杀这种幸佞小人,都要陛下先对之生出忌惮和厌恶,而后才能一击必杀。 太子若是想要早日除掉纪纲,便应该这般做……” 说着李显穆附耳对朱高炽说着,朱高炽越听眼睛越亮,“此乃正道。” …… 北征后,李显穆被晋升为正五品东阁大学士,从品级上,已然不逊色内阁其余六人。 当其时,朝中人心惶惶,某种程度上来说,朱棣怀疑朱高炽没有太大问题,因为朝中太子党的确是多的离谱,甚至就连朱棣身边的大学士,都基本上全是太子一党。 “显穆,太子的威望竟然这么高吗,有这么多大臣为他说话。” 朱棣看到那些为太子说话的奏折,顿时心生烦闷,其奏折中通篇就是太子无错,不该斥责的言语,这岂不是说他这个皇帝,无端生事。 这一问,让众阁臣都为太子和李显穆捏了一把汗。 李显穆沉声道:“陛下。 在民间的家庭中,如果孩子做错了事情,父母在客人面前责备了他,客人通常都会劝说其父母,说孩子并没有那么差,可以晓之以理,这不是客人偏袒孩子而责备父亲,只是希望缓和父子间的关系罢了。 如今太子殿下虽然被陛下所责备,但已然自省,于是诸臣工便上书缓和陛下和太子的关系而已,君臣亦是父子,和睦才是万事之兴。” 朱棣闻言沉默了一瞬,良久才叹息道:“唉,你说的是正确的,朕不应该太过于苛求太子。” 对朱棣这句话,李显穆自然是嗤之以鼻,但他还是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次这一关,太子算是过去了。 其余阁臣亦微微松口气,杨士奇更是心中生出庆幸,幸好当初衍圣公之事,没有造成坏的影响。 李显穆实在是太子登基道路上,不可获缺之人! “陛下,微臣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说话间,郑和从外间匆匆走进,对着朱棣大礼参拜。 “卿远航万里实在辛苦,免礼吧。” 对郑和,朱棣有更亲近几分,事实上朱棣最信任的永远都是郑和这几个太监,以及一起靖难的勋贵,对杨士奇这样文官,便稍弱一份。 “今日召卿前来,是有一件大事要商议。” 朱棣坐直了身体,脸色严肃起来, “北征前,朕的大臣给朕上了一份奏章,请求罢下西洋之事。” 郑和几乎瞬间眉头便皱了起来,向着诸阁臣扫过,下一瞬朱棣便指着李显穆道:“不必猜了,是朕的外甥,李显穆。” “啊?怎么会是李忠文公之子?” 郑和堪称大惊失色,这是个他万万没想到的答案,毕竟他现在还记得当初李忠文公,身为当世圣人,不仅没有因为他是个阉人而嫌弃他,反而亲自勉励他远航万里的盛功壮举,说他必会因此而成就大业,青史留名,如同凿穿西域的张骞。 “显穆,你来和郑和说吧,若是你能把郑和说服,那朝中其他人,就更没有理由反对了。” 这话倒是没错,郑和是下西洋的直接利益人和直接关系人,若是就连郑和都同意暂停下西洋,那这件事基本上就成了。 郑和沉沉向着李显穆行礼道:“倒要李学士请教。” 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忿之色。 “郑掌印有礼。” 李显穆肃穆拱手道,“郑掌印觉得,朝廷下西洋,向万国播撒我大明之辉煌荣光,应当去多少次,每隔多久去一次,才能始终维持如今所谓万国来朝的局面?” 郑和自然不是傻子,立刻就听出来了李显穆话中的意思,“李学士是认为下西洋靡费甚多? 可李忠文公当年说过,有些事,它的意义之伟大,不能以金钱计较,而下西洋就是这样的事情,这是我煌煌华夏,古未有之的盛事,是证明我大明远超前古的大业,岂能因此而废之?” 便是李显穆也要为郑和赞叹,不愧是父亲也为之称赞之人,不愧是朱棣亲自选定下西洋的主使,虽然身有残缺,可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其格局之高、之大,真是举世少见。 “正因这是古未有之的盛事,郑掌印难道忍心它只存于一时,而不存于万世吗? 郑掌印难道只想自己一生煊赫,成为张骞那样的威名,而至后世于不顾吗?” 李显穆利声喝问,“郑掌印难道看不出来,现在满朝文武,反对下西洋者极众,而郑掌印之所以能如现在这般远行,是因为陛下之雄才大略,是因为陛下一人撑之! 如今这般下去,下西洋之事,将止于永乐年! 郑掌印那时或许已然仙逝,可下西洋之事,又当何为? 难道郑掌印以为,我大明能再出一位如陛下这等神威天纵的君王吗?” (本章完) 第127章 大明从此走向开拓 第127章 大明从此走向开拓 “汉朝刘邦开创,而后有文帝、其有又有宣帝,不过三君而已。 后汉有刘秀,而后有明帝,不过二君。 唐朝有太宗、其后有宣宗,亦不过二君。 大概是一个王朝的气数,只能出两位绝世之君。 先帝开国,陛下又实为开创,你难道以为,未来大明还能再出陛下这等绝世的君主吗?” 郑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他如何会不知道,他能远航,全是因为陛下的支持,整个大明,有陛下高瞻远瞩,才有今日之盛。 李显穆这番话,听的朱棣是又喜又忧。 喜的自然是自己的地位如此之高,忧的则是李显穆说的太有道理,自古一个王朝开国之君都是绝世的人杰,其后又有一个君主绝世,其余便皆是平庸之辈。 再看自己的儿子,无论太子、汉王、赵王,都远不如自己文武全才,当真应了李显穆所言。 唉。 富不过三代。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不独诸家,皇室亦如此。 这是圣人都没办法的事情,古来都没人能解决的问题,便只能说是天命了。 郑和干涩着嗓音,“那李学士是有让下西洋之事,传于万世的办法了?” “如果下西洋一直如同现在这般,每年都要耗费两百万贯,那最终必然会被停止。” 李显穆慨然道:“朝廷修葺长城,所耗费的钱粮比下西洋还多,修整维护运河、每年治理黄河、赈济各地灾民、维持三大营这等禁军的费,这每一项都不亚于下西洋,但为何从来没有人说将这些事项停下?” 众人都知道李显穆这不是在问问题,这些东西,都是大明赖以生存的基础,等到国家连这些东西都没钱的时候,那差不多就是国家该亡的时候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其中的利不是金钱布帛之利,而是对国朝之利。 利足够大,便不会有人谏阻下西洋之事。” 郑和这下是真明白了,他几乎立刻下拜道:“还请李学士教我,怎么才能让下西洋之事,与国朝大事相勾连。” 众人皆震惊起来,就连朱棣都好奇起来,没想到李显穆三言两语,竟然就直接让郑和为之改变想法。 不过如果真的想要说服郑和,那就必然要给他一个上佳的理由,皇帝、诸臣,也都非常好奇,李显穆怎么把下西洋之事和国朝大事联系在一起。 “把下西洋之事和国朝大事,现在就勾连在一起,那我也做不到。” 李显穆不等众人反应,又紧接着说道,“但是把现在这支庞大的船队保留下来,我却有办法。” 郑和虽然略有些失望,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只要能够让朝廷将船队一直保留,那不就意味着随时可以下西洋? 朱棣哂笑道:“你说说看,怎么能说服后世皇帝,每年耗费两百万贯,把船队保留下来。” 李显穆却神神秘秘的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陛下可知道为什么在太祖高皇帝击败张士诚后,元朝突然就垮了,而后元大都的王公贵族,不要命似的逃走,甚至就连抵抗都不敢吗? 按理说以南伐北,中途有重重关隘,元大都也是重城,当初靖难之时,李景隆五十万大军都没能攻克,何以蒙古的王公贵族,竟然守都不守呢?” 按照明朝的政治正确,当然是大明得到了天命,于是元朝顺应天命,将皇位让出,可在这种场合,这种话自然不必说。 其他的理由就太多了,比如元朝已然没有实力,而大明士气正盛。 “你说是为何?”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因为元大都没有粮了,是绝不可能守住的。” 李显穆指着堪舆图道:“元朝和本朝一样,建都于北京,而粮草皆仰于江南之地,但是从红巾军起义后,中原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更别提从京杭大运河运粮草,按理说早就该断粮了。 但是元朝大部分的粮草是从海上走的,所以中原打的再乱,只要张士诚还给元朝输送粮草,那些王公贵族就能在大都苟延残喘! 等到张士诚被太祖高皇帝击败,那些往来于江南和大都的粮草瞬间便被切断,大都的蒙古王公,便只能灰溜溜的回到草原上去!”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李显穆想要说什么了,他真正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停掉下西洋之事,而是为了把下西洋的船队用来运粮! “你想要重开海运?” 李显穆肃然沉声,“陛下,从运河运粮,所费极多,而且时间极长,江南再富裕,也必然会被拖垮,这一路上的所有转运漕工,都会疲于奔命。 若是走河运,那迁都北京,真的就成了一桩祸事,微臣的父亲、微臣,以及所有谏言迁都的人,都会成为大明的千古罪人!” 朱棣闻言只觉眼皮都在直跳,其余众人也都心惊胆战,实在是李显穆这番话说的太严重了! 千古罪人! 李显穆甚至把他的父亲也加入了进来,这更让所有人明白了他的坚决。 “元朝使用海运,从江南出船,到达天津卫和大都,只需要十天,一年能够转运三百多万石粮草! 我大明的船只制造更为发达,一年甚至能够转运五百万石的粮草。 而其路途上的耗费,只有河运的十分之一! 若是走海运,陛下北征岂止一次,便是五次,粮草也绰绰有余! 走海运运粮,顺天才是真正的顺应天命之地!” 运粮时间极短,中途所耗极少,海运几乎是完美的运粮方式。 后世明朝和清朝,却被官僚集团所裹挟,其统治者也畏惧大海,导致一直到了清朝末年的时候,才开始改为海运。 “海运当真如此完美?” 朱棣见李显穆言之凿凿,亦不禁再问,他心中如同明镜,当初迁都北京,大多数人反对的原因,就是北京周围太过荒芜,江南的粮草转运过来所耗费极多。 “以运粮而言,的确完美。” 朱棣听懂了其话中未尽之语,“那就是说有不妥之处?” “若是传递军情等,自然还是从运河而行更快,海运的好处在于,能够将极其笨重的东西,快递转达。 而且,海上是有海盗的。” 李显穆并没有回避海运的问题,“比如说那些从日本国流浪出来的倭寇,就会造成危险。 这就需要郑掌印麾下的下西洋船队了。” 郑和恍然。 他方才还想说,下西洋的宝船,其中很多是不能用来运粮的,那都是打仗的船。 “用西洋船队来为大明的粮船护航? 倒是不错,若是不远行万里的话,其大船靡费并不多,节省下来的钱财,绰绰有余,这便是你的想法?” “陛下,不仅如此。” 李显穆微微挑起一个笑意,但是说出口的话却冷冰冰的,“对那些倭寇要主动出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呢? 海运的路线是这一条,我大明的船既然要从这里走,那这里自然就是我大明的疆域了。 只不过这疆域在海上而已。 日本离得那么近,还有夷洲、琉球,这些国家都要听话,我大明才安全。 微臣看,我大明有必要在这些地方都安置一些军队,不时巡航,打击海盗,以保卫我粮道安全。” 朱棣很快就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他指着堪舆图上交趾的位置,“朕记得张辅说过,这里是一处上佳的可以建造海港的地方。 按照你的说法,若是朕在交趾这里布置一支军队的话,岂不是能从京城直接南下,不走陆地就直达交趾,从京城到江南十天,从江南出发,到这里也不过就是十天吧! 二十天内,我大明的军队,就能到达交趾?” 这下几乎所有人都坐不住了,纷纷上前望着那幅堪舆图,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从京城到交趾,直线距离超过五千里,行军的话怕是有七八千里了,现在突然说这么远的距离,竟然只要二十多天? 张辅一直以来在朱棣耳边吹得风,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极强的效果! “陛下所说自然是没错的,但是海上有风险,当初元朝征讨日本,就两次被海上的风暴导致全军覆灭,不能每次都大军出动,最好的办法是在港口这里驻扎一支数千人的军队,然后按时从江南走海路送粮草过来。” 朱棣本来还有些犹豫海运之事,现在发现了军事用途后,立刻沉声道:“今日之事,内阁给朕上个章程,通知六部五府堂官上殿,朕有大事相商。” ———— 廷议下西洋事,语及漕河、海运之利弊。 显穆慨然:“都燕则百官卫士仰需江南,取河运之法,江南之民命竭于输,太府之金钱靡于河道,都燕为害天下。 漕河视陆运之费省十三四,海运视河运之费者省十七八,河漕虽免陆行,而人挽如故,取海运之法,民无挽输之劳,国有储蓄之富,江南之民不废其力,而京都井然,都燕有利天下!” 帝欣然纳之,曰:“显穆之策,功在社稷,利于万世。”——《明史·李显穆传》 (本章完) 第128章 海洋时代 第128章 海洋时代 除了大朝会外,华盖殿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英国公、定国公、淇国公、成国公,永乐年间五大世袭公爵,只有远在云南的黔国公没到。 五军都督府的都督。 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内阁阁臣。 满满堂堂站了一群人。 这些突然被召进宫中的权贵,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看殿中氛围,应该是好事。 李显穆给张辅使了个眼神,张辅顿时心领神会。 见人到齐了,朱棣扶着腰带,朗声道:“朕想要设置两个衙门,诸卿都给朕盘算盘算。” 皇帝第一句话就直接震惊了刚刚进宫的诸臣。 任何一个衙门的设置,都意味着其他部门的权力分割,以及一大批官僚的诞生。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皇帝都没和他们这些二三品的重臣商量,仅仅和这些大学士商议后,就要做了? 六部尚书不着痕迹的对视了一眼,不知道待会儿皇帝会触及哪个部门的利益。 朱棣自己也在沉吟,其中海运之事牵连是最大的,漕运无论对国家有没有利,但对于官员是有利的,一旦宣布,必然招致群起而反对,这也是他最犹疑的,当初迁都,是有先帝的圣旨,他没有消耗自己的威望,这次呢? 但此事事关重大,朱棣仅仅犹疑了片刻,就下定了决心。 “朕准备仿效元朝的海道都漕运万户府,建立海道都漕运使司,设立都运使一人,从二品。” 这是仿照地方三司的规格建造,仅仅比六部低一级,比大理寺的品级还要高一筹。 这都不算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海运! 皇帝要开海运,现在距离元朝还不算是特别远,他们自然知道海运运的是粮食。 “陛下! 朝廷疏通大运河数年,已经运河水清,可以承担江南转运的粮食,供给京城,甚至能够供给北征,漕运安全无虞,为何还要再开危险重重的海运。” 从永乐元年开始,朝廷就开始疏通运河,之前北征的粮草也都是通过运河从江南运过去的,没有大问题。 户部尚书夏原吉亦道:“陛下,漕运既然能够畅通无阻,就不必再多做变更,那大海风浪重重,稍有不慎就会覆灭人船,运粮乃是国朝大事,岂能付之大海呢? 如果粮草出现问题,那京城怎么办?” 这是经典思维,一个系统还能运行的时候,就不要去动它,以免出现问题。 而且夏原吉还将其,和京城安危联系在一起,可谓是理由充分。 李显穆立刻反唇相讥道:“夏尚书所言不对,漕运能够畅通无阻,难道日后也能一直畅通无阻吗? 每岁维护漕运的费,以及为了漕运而耗费的人力物力,夏尚书都不在意吗? 况且用海运,不代表河运就彻底不用。 如果来自江南的粮草,有一半从海上走,那对运河的破坏,势必会变小,朝廷维护的费用就会变少,耗费的人力物力也会变少。 这对朝廷和江南,可都是一件好事,夏尚书为何反对呢?” 夏原吉闻言一愣,他出身江南,这殿中大部分文臣都出身江南,本来的确是反对的,但是被李显穆一提醒。 “这件事利于江南?” 夏原吉没忍住将目光望向了江西老乡杨士奇,而后只见杨士奇微微颔首,夏原吉顿时闭上了嘴。 李显穆嘴角勾起一丝笑,为何方才殿中诸阁臣都没说话反驳,因为这件事算下来,省的是江南的粮食。 毫不夸张的说,朝廷日后在江南甚至可能减农税,因为白白浪费的粮食少了。 现在提出海运是最恰当的时机,虽然运河沿途的官僚已经从粮草的调运中品尝到了利益的滋味。 但庞大的利益集团(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还没有彻底形成,皇帝也正处于巅峰状态! 江南三省中最有可能反对的、在海洋上有利益的浙江和南直隶,都刚刚被打击过,抽不出力量来,江西是内陆省份,自然不可能反对。 一切的一切,都在李显穆的算计当中! 这次真正利益受损的反而是北人,但可惜北人在朝廷上,实在是势弱。 只有工部尚书宋礼挣扎了几句,“陛下,自古以来,皆以农为本,农民老实本分,乃是良民,那些渔民生于水上,于是奸刻,打入贱籍,现在朝廷怎么能效仿那等贱民呢?” 这一句不仅仅是在反对,而且还在内涵靠海的省份,李显穆知道宋礼是河南人。 河南挨着黄河,运河在黄河那一段,有许多利益,上上下下的官员怕是不干净。 李氏虽然和北人亲近,但从来不会觉得北边的士大夫就会被南边的士大夫好到哪里去。 现在漕运之事,事关利益,果然就暴露出其奸刻的一面。 朱棣有些愣住,万万没想到海运之事,竟然阻力不算大? 那些武官自然是高高挂起,文官的反应也这么小?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是为什么。 因为这些官员都是中央官员,真正得利的是各省地方,但凡是运河流经的地方,必然都是大量的利益,这件事只有颁布出去后,才会招来大量的反对。 “朕没想到诸卿如此明事理,但诸卿皆聪明,想必日后会有何事,朕希望你们既然在此时同意,日后却不要沉默才是。” 朱棣的话是在暗示,现在同意了,之后那些地方官员反对的时候,都别装死。 李显穆一听就知道要遭。 皇帝今日是怎么了,这么昏头的话,都能说出口,这些中枢大臣不反对就算是好事了,竟然还想让他们帮你对付地方官,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这些人以后还回不回原籍了? 诸臣亦震惊的望向了皇帝。 皇帝疯了? 这种事就算是沉默都要挨骂,还要他们帮着皇帝对付乡人? 朱棣瞬间恢复了清醒,他方才的确是有些懵,结果直接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殿中只有一众没有利益牵扯的公爵,还有四川的蹇义、福建的郑赐、湖广的刘隽,运河不经过这三个省份,没有太大反应。 赶在众臣再次反对之前,李显穆开口道:“陛下,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臣相信天下臣工都会同意,若是谁不同意,定是心怀奸刻。 臣先前就听说,有人在江南粮草转运至京城的路途上,中饱私囊,怕是只有这些人才会反对吧。” 给了朱棣台阶,他立刻下来,“朕就是这个意思!” 这下众臣也不再反对。 “海道都漕运使司的人选以及章程,六部商议,给朕一份最终的结果,朕再仔细斟酌一番。” 这下吏部尚书蹇义出言道:“陛下,这衙门是从二品的衙门,若是列在京城的话,可不简单。” 这是真正的大员,从二品。 这个品级,在大明朝,只有地方上才有,因为京官自动高一级。 比如地方上从二品的布政使入京,一般都会担任六部正三品的侍郎,而这,被认为是重用、升迁。 现在皇帝设立一个从二品的衙门,副手按照大明的惯例来看,是从三品,这人选是真的不好选。 如果从地方上选人,那从二品的地方官调任京城从二品,相当于连升两级,势必引来不满。 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京城中的三品中选人,六部有十二个侍郎。 可这一升,虽然不如直接升尚书,可毕竟是真正主管一部,而且是肥得流油的一部。 这只能由皇帝去选人。 朱棣也反应过来了,他能选的人,实际上就那么几个,要么就从大理寺这五寺卿中选人,也都是正三品。 “让朕再思量一下,其下的架构和官员,你们先选一下这些人吧。” “是,陛下!” 下面的人就好选了,从三品的直接从部属中调任即可,众人都艳羡的望向吏部尚书,这就是天官的威势,尤其在这种时刻。 诸公爵则有些奇怪起来,商议这种事情,为什么要把他们也叫来? 这些事和军事又没有什么关系,和那些文官商议不就可以了? “除了海运衙门外,朕还要设立一个新的军事衙门。” 朱棣没让他们瞎猜,直接指着堪舆图说道:“方才李显穆给了朕一个提醒。 海运经过大海,要防备海盗,甚至还要防备诸如日本这些地方出来的倭寇。 朕思及交趾亦靠海,其民又时常背叛,我大明天军从京城往交趾发兵,堪称万里之遥。 其粮草繁重,不堪重负。 朕思及云南距离交趾非常近,又想到海运便捷,诸如琼州、夷洲、琉球,都距离交趾非常近。 朕想要在交趾这里。” 说着朱棣将张辅和他说过的那一处海港指了出来,“在这里建立一座城池,在其中建立卫所,卫所所需要的粮食,全部由朝廷从海上运来。 而后再在琼州这里,同样建立一个卫所。” 朱棣又指着一个和交趾卫所隔海对望的角落,“这个卫所用来盯着交趾的卫所。 而后再在大明沿途靠海的这几处,分别设立卫所。 这些卫所和大明先前的卫所不同,主要人员是郑和所率领的下西洋的军队,即水军!” 水军! 远洋水军! 过去的水军全部都只在内河上航行,历次所谓的水战,实际上不过是在长江之上,用作渡江之用,可现在朝廷是真的要建立一支在辽阔大洋上航行的水军了! 而水军的目的也非常的明显,就是为了稳固新建立的交趾布政使司! 有了这支水军,纵然是万里之外的交趾,大明的军队也能很快到达! 这么好的办法,以前为什么就没有人想到呢? 若是李祺在这里就会告诉他们,一是因为以前的造船技术和航海技术都太垃圾了,元朝虽然很垃圾,但因为啥啥都不管,反而导致民间的科学技术很意外的不错,天文学、航海学、造船都迎来了大发展。 二是固定思维害死人。 明朝船队都能远航到非洲去,在东海、黄海、南海的家门口这一片转悠,那不是轻轻松松? “陛下,设立几个卫所的事儿?” 仅仅设立几个卫所,至于把四大公爵都召进宫吗? 朱棣一摆手,“这些卫所,不归五军都督府掌管,朕要重新建立一个水军都督府,和前后左右中都督府平级,专司管理这些水军卫所!” 轰! 这下所有人都震住了,就连李显穆都因为皇帝的大手笔而震惊。 和这个消息一比,方才建立一个从二品衙门,都不算什么了。 大明刚刚建立的时候,有大都督府,因为权力太大,皇帝兼任大都督。 后来废除丞相制度,也废掉了大都督府,改为改为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分别管理京师及各地卫所,这五军都督府各设左、右都督。 而这左右都督,都是正一品的高官! 也就是说五军都督府里面,有十个正一品的官位! 从品级上来说,什么六部尚书,连提鞋都不配,即便是宗人府都不够给五军都督府打的。 现在要建立一个水军都督府,就相当于又多出来两个正一品的武官职位。 这下四公爵都知道为何皇帝把他们召来了。 这件事太大了,这是真正的军事制度变革。 几乎每个人的目光都重新投入到了那张堪舆图上,这么几个卫所就能撑得起一个都督府吗? 皇帝所想要的恐怕不仅仅是这些! 李显穆如梦初醒,他抬头望向朱棣,恰好见到朱棣也看向了他,他在皇帝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野望,如同燃烧的野火,这样的眼神,在斡难河畔时,他也见过! 那是对如画江山的渴望! 那是对如云疆域的野心! 一个词突然跃入了他的脑海之中,不征之国? 应该说是,不值得征讨、难以征讨的国家吧。 这个天下好像有风起,很喧嚣。 呼啸而过。 天下有变! ———— 从郑和下西洋,明王朝第一次向世界展示了其高超的造船技术,李祺、李显穆两代父子力主迁都北京,其目的之一是借此向大明皇帝提出海上运粮的建议,使大明的无敌舰队,得以始终维持。 从军舰护航、再到建立水军卫所,这一切是如此的水到渠成,那个伟大的皇帝永乐,敏锐的看到了这其中所蕴含的力量,以庞大的行政力量推动着它建立,大明从此缓慢而坚决的走向了海洋时代!——《大明五百年》 (本章完) 第129章 新的道具! 第129章 新的道具! 九天之上。 李祺望着京城华盖殿中发生的这一幕,颇为感慨,永乐皇帝朱棣,实在是有明一朝最优秀的皇帝,甚至在许多方面超越了他的父亲朱元璋。 这种优秀不是军事和政治,而是眼界以及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 若是在洪武时期,绝不可能有郑和下西洋这样的盛事。 李显穆说的海运这些事,也绝不可能实行。 明朝的海禁政策是一以贯之的。 市舶司,中华帝国通往海外贸易的机构,自唐朝末年就存在,宋、元二朝,为朝廷带来了累累税收。 洪武三年,朱元璋罢太仓黄渡市舶司。 洪武七年,下令撤销自唐朝以来就存在的,负责海外贸易的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广东广州三地市舶司。 洪武十四年,因为倭寇猖獗,又下令禁止海民私通海外诸国。 洪武二十三年,再次发布“禁外藩交通令”。 洪武二十七年,为彻底取缔海外贸易,又一律禁止民间使用及买卖舶来的番香、番货等。 洪武三十年,再次发布命令,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 大明就这样走向了寸板不许下海的时代。 或许有人奇怪,那为什么朱棣敢违反祖制派遣郑和下西洋呢? 因为朱元璋允许朝贡的对外交往存在,朱棣就是通过这点绕开了祖制。 暂且不说朱元璋禁海的原因。 可关键问题只在于,海禁禁的住吗? 禁不住! 官方不让搞,无非就是走私。 利益全让走私的拿走了,朝廷不仅不得利,还让老百姓怨恨朝廷不给他们活路。 朱元璋最大的问题有三个。 第一、他觉得所有人真的会听他的。 第二、他觉得自己不会错。 第三、错了永远不承认,一定要甩锅。 于是他经常一拍脑袋,做这些一点用没有,最后死鸭子嘴硬不认错的事情。 比如出了名的大明宝钞,再比如给官员的俸禄,再比如上边的禁海,不胜枚举。 他在建立大明后所实行的各种经济政策,如果让李祺给一个评价的话,就只有一句话“肯尼迪坐敞篷车——脑洞大开。” 如果要给一个建议的话,那只有——“建议去玩ck3明朝mod,然后开挂把忠诚度拉满,再加上一个尤里的心灵控制,就能100%成功按照所想去执行。” 李祺穿越后,从头到尾见证了朱元璋的海禁政策,但一句谏言都没说过。 因为他穿越过来,能说得上话的时候,已经是洪武二十七年。 如果是洪武三年,李祺有信心让朱元璋改变主意,洪武二十七年的朱元璋,反驳他已经实行了二十多年的政策? 找死呢? 真把驸马身份当成免死金牌了? 李显穆在永乐年间出仕,真是太幸运了。 朱棣不仅仅有雄壮的武功,有压服四夷的大愿,还有超越时代的眼界,并且很愿意接受新的东西,对海洋没有畏惧。 最重要的是! 现在大明还是刚刚建立的时候,没有后世激烈到极致的党争,内部没有漕运的利益集团,皇权强势到足以开拓各种新政策。 而朱棣很愿意这样做。 因为在他的心里,始终存有和太祖皇帝一较高下的心思。 这是改变大明最好的时代! 只可惜李祺他不能下场代打,很多东西也不能透露出去,否则不用多久,一百年他就能让大明成为日不落帝国。 现在的话,李祺盘算了一下,“两百五十年,到崇祯时代,让大明扬威四海,应该差不多,三百年,让大明成为日不落帝国,应该没问题。 五百年,建立一个真正的全球大帝国,应该是可以的。 不过李氏要一直能攫取最高权力才行,希望后边的明朝皇帝配合一下,要不然只能让他们圣天子垂拱而治了。 但是我要怎么能不断的影响家族,告诉家族一些关键的信息呢? 比如解决大明的钱荒问题,日本的石见银山银矿就在朝鲜对面,交通便利,储藏量大,开采至1923年才结束,是日本最大的银矿,鼎盛期产量占全球白银总量的30%,这么多的白银如果流入中原,通货紧缩的状况暂时就能缓解一点。” 大多数人都知道通货膨胀,简直来说就是钱越来越不值钱,而通货紧缩简单理解就是钱越来越值钱。 可这绝不是一件好事,而是远比通货膨胀更可怕的事情。 因为轻度的通货膨胀是有好处的,钱不值钱就会让老百姓把钱出去,投资、消费,这是经济三驾马车中的两驾,继而降低失业率,促进经济循环,整个社会的财富会不断增长。 中国因为缺少贵金属,数千年来一直都困顿于通缩,直到明朝隆庆开海,大量的海外白银流入,才大大纾解了钱荒难题,这也是张居正能够实行“一条鞭法”,以白银交税的根本原因。 很多人攻击“一条鞭法”导致官逼民反。 这其实不是抹黑,而是客观存在的现实。 因为后期由于外交关系恶化,导致再没有大量白银流入大明,于是白银的价值立刻高涨,但是交税还是按照原先的白银数额来交,相当于老百姓要交过去两倍以上的税。 但那个时候的张居正早就死了许多年,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些事怪罪到他的头上,只能说后来的大臣不懂得按照实际调整政策。 从后世而来的李祺,认为让一个帝国繁荣的东西,只有三样——“黄金、剑、经书。” 黄金便是金融系统。 剑便是军事系统。 经书则是统治帝国的意识形态。 很可惜,大明的经书有问题,现在李氏已经着手改变,按照现在的速度来看,大约一百年就能出效果。 大明的剑也有问题,对军事技术、装备的投入和重视程度还不够。 至于金融系统,那是完全没有,也不可能有。 在君主专制国家,皇权没有约束,滥发的交子和大明宝钞,就是纸币这种信用货币的注定下场。 因为信用货币的基础是中央政府的信用,古代官府有信用吗? 它发行的国债你敢买吗? 今天你买了国债,明天就抄了你的家,不用还了。 在李祺看来,想要在大明的基础上,建立现代文明国家,只有两种办法,第一是君主立宪,第二就是李氏独裁,毕竟哪个后世子孙要是敢搞事,他直接一道雷劈死他。 【李氏家族第一任家主,李祺,死亡结算奖励,请查收。】 突然一道声音在李祺的耳边响起,“终于结算成功了,我都死四五年了,这系统效率也太慢了。” 他等待这个奖励已经太久了。 作为李氏家族的第一代家主,系统真正的持有者,而且李祺自然他穿越的时间虽然只有十几年,但还是颇为成功的,影响了大明的方方面面,应该给一个很不错的奖励。 【你是李氏家族真正的始祖,你的一生充满着传奇故事的跌宕,你是当世的圣人,亦深切影响未来的局势,明王朝将因你而改变走向,在这场五百年世家的建立进程中,你为家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为国为家亦或个人,你的表现无可挑剔,你的智慧和勇气永昭史册。】 【你获得了地阶道具:窥天宝鉴。 窥天宝鉴:(夺天地之造化,以照人世间)】 一枚由整块灵玉琢磨而成的镜子悄然出现在李祺掌中,入手温润如暖阳初融,内里却又沁出丝丝缕缕的清凉之意,仿佛月魄凝脂。 在镜子上附着着一支同质同源的玉签,形如一片微缩的青霞,约莫一掌长短,二指并宽,通体莹润无瑕,与宝镜浑然一体。 镜面并非死物,其上如有薄雾般的光霭在无声流淌,光晕流转间,时明时灭,透着一股不染尘埃的空灵仙韵。 “这是?明朝的地图?” 李祺伸手往镜面点去,便见到其中竟然有一片光亮,恰好是明朝地图的轮廓。 “能够放大和缩小。” 李祺熟练的操纵着,放大后甚至能够看到一座座城池,缩小后则是全世界,相当于一幅世界地图。 李祺又取下那枚玉签,恍然道:“原来这个宝镜是这个效果。” 这件道具的效果相当的霸道。 李祺手中的玉签是赏赐给子孙的。 在宝镜上,会产生许多信息,这些信息五八门,有矿产资源、有军事情报等等。 每年正月初一,李氏子孙持这根玉签,而后念诵一段祭词,窥天宝鉴会浮现出一些信息,李祺可以从中挑选一个信息传到玉签上。 除了每年正月初一之外,李祺也可以自己费一笔不斐的香火值,来传递一些情报,都限定在六个字,根本不同情报的重要程度,费的香火值不同。 比如他如果只传递一个“甘肃大旱未报”的信息,大概有20、30点香火值就够了,但如果想要传递“日本有白银矿”的信息,可能把现在所有的50点香火值都填上去,都只够一个零头。 按照这个设计,这件道具基本上没打算让他用几次自主传递,主要还是第一项能力。 每年一个超级情报! 在李祺看来,这也相当合理,若非限制这么大,地阶道具的等级根本就配不上它,它应该是天阶道具才对,甚至超天阶道具! 实际上每年只有一项超级情报,这已经相当的不得了,他完全可以借此来影响未来的走势和选择。 最简单的,“洪熙元年帝崩”,这六个字,就足以让李显穆提前准备很多事情了。 “有了这件道具,每一代李氏家主都是三分之一个穿越者,这要是三百年还建立不了日不落帝国,就该被骂废物了。” “去。” 李祺望了一眼人间,见到李显穆已然出了皇宫,正坐在马车上,立刻将玉签丢了下去。 李显穆正坐在马车上,沉思着今日在宫中所说,这基本上可以说是一次完美的御前对答,想要达成的所有目的,都达成了。 “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有三件事,升官、搞掉政敌、壮大家族。” “嗯?” 突然出现在手中的玉签将李显穆吓了一跳,纵然以他的沉稳都差点把东西扔出去。 下一瞬,一道讯息传到脑海中,他才安静下来。 “父亲!” 李显穆摩挲着手中玉签,沉声道:“儿子会好好使用这件神物的。” (本章完) 第130章 大朝会上反驳皇帝 第130章 大朝会上反驳皇帝 开海运之事、建水军都督府之事,果然不出所料,在朝野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如同雪一般的弹劾奏章淹没了宫廷。 这些奏章中一是反对海运,二是弹劾李显穆,说他妖言惑众,应当严惩。 “这些文人骂起人来,可真是狠啊,朕都有些好奇,显穆你真的如此罪大恶极吗?” 朱棣大声笑着将那些奏章推倒李显穆面前,摞起来差不多有半人高,“这都是弹劾你的奏章,一个区区五品官,能被这么多人弹劾,其中不乏二三品的重臣,你也算是大明有史以来第一人了。 有没有一丝慌张,这可是与天下为敌了。” 诸文渊阁阁臣亦是复杂的望向李显穆,得罪了这么多人,还这么若无其事,真是胆子大。 李显穆不慌不忙道:“若是在懦弱的昏君治下,臣自然慌张,可在陛下治下,臣不慌,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这些人越是反对,就越说明这件事是正确的。” 朱棣闻言又是一阵大笑,“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你小子是个有种的,不愧有我老朱家的血脉。” 一听皇帝说老朱家,诸阁臣就都知道,李显穆肯定没事了。 “陛下,这些奏章中有大臣提出说不若先尝试一下,若是真的与国有利,再行实施,臣以为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胡广进言道。 朱棣闻言也有些意动,这的确是老成持重之言。 “臣以为不必。” 李显穆立刻反驳道:“若海运是初次实行,尝试一番尚且说的通。 但海运之事,元朝已经实行了几十年,都证明没有问题,难道野蛮人能做成的事情,我大明反应做不到吗? 若是在尝试的过程中,有心人故意搞破坏,或者运气不好,恰好遇到风浪,导致船只沉没,难道就要罢海运之事了吗? 海运本就会有运气不好、船只沉没的时候,这是谁也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只是走更安全的航线、挑最适合出航的天气,其余的只能交给上天的保佑。 尝试之事,臣以为不必再议!” 胡广说了一句话,没想到被李显穆一番话直接劈头盖脸的怼了回来,二人本就有新仇旧怨,胡广一时愤然而道:“内阁阁臣本有建言之责,备为陛下顾问,李学士如此独断专行,这是将内阁当作你的一言堂了吗?” 这句质问可谓相当之重。 “胡学士不必装作如此委屈,陛下让我等阁臣参谋军国重事,说话之前本就该多加斟酌。 这些地方官员所献上来的奏章本就心怀鬼胎,你不多加思量,就在陛下身边随意献言,有负于陛下信任,竟还在此做此鬼魅之言。 朝野之中,谁不知道你胡广与我不和,攻讦海运之事,进而攻讦我,不正是你心中所想吗?” 李显穆之言落罢,皇帝以及诸阁臣皆色变,谁都没想到,二人竟会在皇帝的面前爆发出这么严重的冲突。 这可不好收场了。 胡广方才所言就颇为不妥,李显穆的回应就更不妥,这种事没有证据怎么能拿出来说呢? 胡广心中丝毫不慌,甚至还有几分抓住机会的欣喜,立刻站起指着李显穆厉声喝道:“圣上之前,李学士竟然能这般轻易污蔑大臣吗? 这天下不独只有你李显穆一心为国! 陛下,李显穆于圣上当前构陷、诽谤大臣,臣万死,请陛下为臣做主。” 胡广跪伏在地上,垂泪泣道,“臣一片赤胆忠心,方才不过是循序之言,纵然有所不对,可谁又能事事无错呢? 竟然被李显穆如此诽谤,若不能严惩,日后还有谁敢进言?” 朱棣亦是神情严肃,“李显穆,你可知错吗?” 胡广眼中厉色一闪而过,皇帝终究还是给李显穆留了颜面,只是问错,而不是问罪。 “陛下。 先父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先父亦常言,宽恕对手会少一个对手、多一个朋友。 微臣虽然没有先父的宽博胸怀,但亦不愿和诸臣结怨,甚至就在今时之前,还在犹豫要不要与胡广和解,毕竟同在文渊阁,若是有私怨,岂非影响国事。 可如今看来,已然没有必要了。 有些人,实乃中山之狼!” 李显穆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份信,沉声道:“陛下,这是胡广和河南布政使的来往信件,他二人乃是江西同乡,且联络有亲,这封信件足以证明胡广此番攻讦,乃是别有用心!” 殿中顿时寂静。 众阁臣懵然大振。 胡广惊骇欲绝。 皇帝眉头越皱越紧。 朱棣将信件接过,只看了两眼,便愤然将信件扔到了胡广身上,厉声道:“好好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胡广不敢置信的将信件拿起,那上面的确是他的字迹,也的确是他寄给河南布政使的信件。 他甚至来不及告罪就问道:“我明明说过来往信件都要销毁,为什么这封信还会落到你的手上?” 胡广知道自己完了,京官充当地方官的保护伞,历代历朝都非常忌讳这件事。 因为这有结党的嫌疑。 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李显穆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显穆早就猜到会有地方官员和京官勾连,那些对他往日就不满的人,自然更是要重点监控。 但他当然不会去说出来,那显得他有点太过于神通广大了,“这世上不仅有你这种黑了心肝的人,也有义士和侠客,有人看不惯你们的肮脏作为,自然便会出手!” 话说到这里,胡广知道再无后话了。 “臣有罪。” 他重重叩首着,“臣有罪。” 朱棣冷冷的望着一眼胡广,厉声道:“滚去交趾,朕再也不想看到你。” 永乐一朝贬谪的官员,大多去了交趾和云南,譬如解缙等,胡广这一去交趾,没有意外情况的话,这辈子是不可能回来了。 胡广主动发难,却三言两语,落到这样一个下场,不由让人唏嘘。 朱棣也没了谈事的心情。 他对胡广可谓是颇喜欢,没想到胡广竟然这般对待他的恩宠。 “内阁拟一份旨意,这些上书的官员,严词斥责一番,国家大事,岂容其置喙。” 诸臣领命回文渊阁。 杨士奇不时望两眼李显穆,心中竟然一时有些戚戚。 今日的胡广,或许是咎由自取,可李显穆的手段也是显而易见的凌厉。 胡广若是不说那番难以挽回的话,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样流放交趾的结局,等到海运之事过去后,那封信也就不成大问题了,最多不过几句牢骚而已。 可偏偏胡广说出了那些攻讦之语,杨士奇甚至怀疑那就是李显穆诱导他说出的。 如今细细想来,自李显穆从永乐六年入朝以来,但凡是对他抱有恶意的、攻讦过他的、可以称之为政敌的官员,一个个的都出了意外,甚至还有九卿被逼致仕的。 一股寒意从杨士奇心底升起。 貌似只有他,凭借着太子的关系,和李显穆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和解。 李显穆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并不在意,对待胡广这样的无耻之人就是要狠狠的清算,要将其彻底踩下去才行。 如果朝中到处都是反对你的人,那政策又要如何颁行呢? 胡广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现在永乐帝还高居帝位,等他把永乐和朱高炽都熬死,辈分超级加倍后,他会让所有敌对的大臣知道什么叫做残忍。 …… 内阁大学士胡广因为和河南布政使内外勾结,而被贬到了交趾,河南布政使自然也跑不了。 跟着河南布政使一起被贬的还有河南不少官员。 皇帝这凌厉的手段瞬间让各地官员清醒了过来,现在的河运利益集团,还非常势弱,下没有裹挟百万漕工,上没有和京官、勋贵、皇室结成利益同盟。 皇帝只是略一挥舞大棒,立刻就如鸟兽散去。 海运衙门自此在京城中挂牌建立,皇帝对六部推举上来的官员颇为不满,认为其并没有海事经验,于是直接空置了从二品司使。 任命郑和为从三品左少司,主理海运之事! …… 这件事自然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大朝会上,反对者不绝于耳! “陛下,先帝有言,宦官不得干政,汉唐皆由宦官所败坏,如何能以宦官为外朝官!” 朝中一片应和之声。 永乐初期的内廷十二监的掌印太监皆是正四品,但那都是侍奉皇帝的内朝官,没有什么权势。 郑和以掌印太监之身率领船队下西洋,就已然是太监的巅峰了。 这是第一次有太监担任外朝官,几乎触及了每一个人的逆鳞。 朱棣信任宦官是非常明显的,很多重要的事情,他都交给宦官去做。 可从古至今,宦官从来都没有侵夺过外朝官的位置。 就连李显穆都强烈反对。 可他站在队列中,看到皇帝的神色,就知道这件事反对是没有效果的,皇帝一定会推行这件事。 群臣的反对皇帝已经不是第一次所遇到,他并不畏惧。 “朕意已决!” 朱棣的声音坚决而冷酷,“再有……” “陛下!” 李显穆眼见形势不可收拾,连忙从队列中行出,高声打断了皇帝的声音,“臣有本奏!” 朱棣见到是李显穆,神色稍缓问道:“有何奏?” “陛下,自古以来宦官干政者屡见不鲜,其大多祸国殃民,但亦有高力士、杨思勖这等千古贤宦,臣以为陛下和诸臣所执者,实际上乃是一词,只是不曾言明而已。” 朱棣沉吟了片刻,“你说朕和诸卿乃是一词,从何说起?” “陛下想要让郑掌印担任海运主使,乃是因为朝中没有擅长海运的臣子,而郑掌印两下西洋,飘摇万里,对航运之事,了如指掌,所以陛下想要将这等运粮的国朝大事,交予郑掌印,此乃为国社稷之举。 诸卿反对,陛下认为诸臣不明其中道理,是以颇为愤然。” 朱棣神情彻底缓和了下来,没好气道:“满朝文武,也只有你李显穆知道朕的意思,但凡你们有点用处,也不必逼着朕出此下策。” 被皇帝说不如一个宦官,殿中群臣顿时又气又急,可又不知道反驳什么,只能嘴里嘟囔着一些“不过是劳力之事”、“与国无益”的废话。 而后将期待的目光放在了李显穆身上。 他们就不相信李显穆再忠诚皇帝,还能让一个太监骑在他们头上不成?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那李氏的名声就算是臭了。 李显穆心中喟叹,他这种为国为民的好官,真是太难做了。 以后如果没有权倾天下的回报,那可真是不值当。 “陛下,郑掌印固然是大才,古来也不乏有贤名的宦官,可诸臣之所以反对,是因为不贤的宦官更多。 其中缘由,臣不以身体残缺而攻击。 臣想问陛下,朝廷上由科举重重筛选出的人才,对大明好,还是从市井中随意挑选些贩夫走卒更好呢? 是有深厚学识的诸臣更能治理大明,还是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宦官好呢? 宦官总是祸乱天下,姑且不论其品德,仅仅从其经历就能得出,又有几个宦官有能力呢?” 朱棣眉头越皱越紧。 而群臣则为之振奋。 果然就算是李显穆也是反对的。 “陛下想要用郑掌印,可这世上最怕的就是先例,若宦官可担任外朝官一事,从陛下这里开启,日后难道满朝俱是宦官吗?” 朱棣大手一挥,喝声道:“危言耸听,怎么可能?”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李显穆慨然道:“陛下若先有成例,则唯恐后世之君不仿效乎?” 朱棣顿时语塞,他虽然信任宦官,可宦官远不如文官,他还是清楚的,如果宦官真的能代替文官,那早就全用宦官了。 “姑且算你所言,有些道理,可海运衙门怎么办? 这可是你李显穆亲自所提议设立的,若是不能达到你所说的效果,朕拿你是问。” 朱棣有些觉得没面子了。 (本章完) 第131章 救太子于危难之间 第131章 救太子于危难之间 面对甩锅的皇帝,李显穆不仅没有害怕,甚至还颇有几分兴奋。 而高居九天之上的李祺则收到了来自系统的消息。 【二代家主李显穆再大朝会上据理力争,驳斥皇帝,在诸大臣中的声望提高,声望加5,当前声望65。】 李显穆兴奋是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周围臣子的眼神变化,他想到了父亲曾说过的,“自古以来积攒声望最快的办法就是怼皇帝、太子、高官贵卿,这些人都是上好的声望刷子,但胡乱刷也是不行的,必须要有理有据的去刷。” 大臣又不是傻子,你要是真的冲着刷声望去,他们反而低看你一眼,或许还会嗤笑、嘲讽。 只有像是当初李祺在金銮殿上怒怼建文,还有李显穆现在这样为正道发声的情况,才能真的刷声望。 在振奋之中,李显穆微微冷静了下来。 首先朱棣是一定要派出郑和的,这根本就阻止不了。 甚至皇帝要重用宦官,之前就已经好几次派出太监去镇守和监军了,这也是大势改不了。 重用宦官,他就不提了,只要不让郑和正式担任外朝官,就足够了。 “陛下,微臣以为,郑掌印的确是主管海运衙门的不二人选,但不能以正式的从三品外朝官身份执掌。 郑掌印本就是内廷正四品太监,当初下西洋时,陛下任命其为掌下西洋事,如今依旧可以效仿,使郑掌印以本职掌海运衙门事,海运衙门中的从二品、从三品大员皆不设置。 待翌日朝廷可以选出执掌海运衙门的人选,再撤去郑掌印之差遣,如此之为,陛下既不曾打破惯例,又可以让郑掌印执掌海运衙门。 岂不是两全之事。” 朱棣沉吟了片刻,转向殿中诸大臣,“诸卿以为呢?” 殿中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细细想来,这大概是唯一的办法了。 当今圣上信任当初和他一起靖难的太监,多次派出太监做事,甚至就连下西洋这种事都交给郑和去做,可见一斑。 他们反对也是无效。 如今能把宦官伸到外朝的手斩断,已然是足够了。 不多时,朝中诸臣无论心里愿不愿意,皆认可了这一决议。 散朝后,李显穆第一次接受着心学以外众人的恭维,而后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便带着笑走到他身边,“李学士,陛下召你去后殿。” 李显穆一咯噔,心中暗道:皇帝不至于这么小气吧,竟然还要打击报复不成? 他一进殿,就见到一本奏章冲着他面门而来,而后响起一道没好气的声音,“你小子今日在殿上可真是大显威风了,有这么好的计策,一开始怎么不说,偏偏要在大朝会上说。” 李显穆揉了揉有些发木的脸,把奏章从地上捡起来,从声音中他判断皇帝有些生气但不多,于是苦笑道:“陛下,臣也不知道您会不提前商议就在大殿上把这么重要的事说出来啊。 臣本来也准备退朝之后再说的。 但当时陛下您都要直接下决定了,臣也是没有办法,才只能在大朝会上说出来的。” 皇帝脸上稍缓,算是认可了李显穆的说辞。 李显穆暗自庆幸自己在皇帝这里的信任度足够高。 正在这时,狄胖胖朱高炽竟然拖着不便的身体走进了殿中,他是听说一下朝李显穆就被皇帝叫走,怕李显穆出点什么事,连忙赶来。 一看到殿中二人气氛,顿时松了口气。 可李显穆却只觉警铃大作,颇感不妙,太子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来。 这不是让皇帝怀疑他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吗? 还不等他反应,皇帝已然冷声道:“太子这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么急匆匆的跑来,难道是担心朕对自己的外甥不利吗? 倒是不劳太子费心了,朕还没有无情到那等地步。” 朱高炽胖胖的脸几乎瞬间煞白,滴滴冷汗爬满了他的脖颈,他知道自己好心办坏事了。 皇帝这番诛心之言,几乎击垮了朱高炽的防线,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辩驳。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显穆转向了太子,嘴唇微动,朱高炽眨了两下眼。 李显穆接收到了信号,立刻出声道:“陛下,我一下朝就来到了这里,太子殿下回东宫的路线并不相同,怎么会知道臣来到这里呢? 是以太子殿下来陛下这里,并不是因为微臣,想必是殿下寻找陛下有事。” 朱棣还在气头上,又在李显穆和太子之间转移着视线,眼中有些怀疑,“他能有什么事? 太子你说。 说不出来,朕绝不轻饶!” 朱高炽跪在地上,从怀中取出一枚纹路精美的平安符来,“父皇,这是儿臣为父皇所求的平安符,需要亲自敬香九九八十一日,今日是初九,乃是八十一日的最后一日,需要父皇亲自佩戴,儿子担心误了时辰,父皇一下朝儿子就匆匆往后殿赶。” 朱棣一怔。 将平安符取过,再一看上面的日子,果真是九九八十一日,恰好今日初九。 这竟然真的是一个误会! 再看太子方才被呵斥后煞白的脸,以及满满的惶恐,朱棣顿时心中很不是滋味,开始反思自己对这个大儿子是不是太过于苛刻了。 这个孩子除了不像他之外,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以前的李祺就说太子仁善又有决断,让朱高炽做太子,对大明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朱棣又想到太子过去的仁孝之举,心中的那一丝怀疑早已飞到了爪哇国去,只剩下满满的愧疚。 “唉,刚才是朕错怪了你。” 朱棣拍了拍朱高炽的肩膀,他是个性情中人,满是愧疚道:“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朕都补偿给你。” 朱高炽依旧憨厚摇了摇头,“是儿子行事太让父皇误会了,儿子应该自省才是,怎么能够向父皇讨要赏赐呢?” 朱棣也知道朱高炽的性子,没在劝,打算一会儿让贵妃从私库里面掏几件好东西给东宫送过去。 父子二人说完这番话,朱棣才想起来地上还跪着一个人,转向李显穆道:“显穆你说的对,是朕错怪了太子,你先起来吧。 如果不是你,朕险些要误会太子有不轨之为了。” 李显穆一边谢恩起身,一边笑道:“太子仁孝,朝野皆知,所以臣才有所猜测,这是大明之福,自古天家之内,哪有如我大明这等父慈子孝的呢? 臣为陛下有太子这般仁孝的子嗣而贺。” 朱棣亦感慨道:“太子的确是孝子,朕把大明交给他,是可以放心的。” 方才冷汗浸湿了后背,朱高炽现在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可现在听到这番话,又不由火热起来,他很少能够听到父皇这样的赞许。 二人往殿外而去。 朱高炽低声道:“表弟,今日若非有你,我便有难了。” “若非殿下担心微臣,又岂会匆匆而至呢?说来这还是微臣所惹出来的祸事。” 朱高炽闻言一乐,被冷汗浸透的衣衫,紧紧贴在后背上,颇有些不爽利,但他却觉得很舒坦。 “你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坐视你陷入险境。” “太子殿下日后不必担心,臣毕竟是陛下的外甥,陛下还能杀了臣不成? 无非就是贬谪流放而已。” 说着这番话,李显穆同样是冷汗涔涔。 今日之事,李显穆比朱高炽还要紧张,若是因为这件事引来皇帝的怀疑。 那他在永乐朝就要寸步难行了。 虽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如果不能参与政治,那和杀了他又有什么区别? 幸好李显穆早就担心会有突发状况,早就安排了许多后手,这平安符就是其中之一。 太子每日换衣服时,都会携带一枚,随身携带,每日销毁,不假于人手,为的就是这种情况发生,没想到还真的发生了。 方才李显穆和太子对视一眼就是确认他带了平安符。 后面自然便顺理成章。 政治斗争这种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玄乎。 汉王能占据优势,就是因为皇帝喜欢他、宠爱他,而后他又收买了很多人说太子的坏话,让皇帝对太子越来越讨厌、越来越怀疑。 那李显穆反其道而行之,唤起皇帝对太子的父子之情,自然就能稳固太子的位置。 “我受姑父大恩,现在又受显穆你的帮助。” 朱高炽叹息道:“日后若真有登临九五之日,我必为李氏复韩国公爵,使显穆你能于家族之中,彰显名目,而为世人所赞叹。” “太子殿下要有信心,你就是陛下不二的继承人,大明这万里江山,未来唯一的主人!” 李显穆诚挚道:“这不仅仅是臣一人所想,而是举朝所倾慕,天下盼望一位仁君圣主,已然很久了。” ———— 洪熙元年,大宴诸臣,酒过三巡,忆及潜邸时,帝颇潸然,慨然曰:“往日艰难,幸赖诸卿用命,以忠以诚,而功第一者,朕之姑父,功次之者,朕之弟,显穆也!” 诸卿叹服,皆饮之,以为贺。——《明史·仁宗本纪》 (本章完) 第132章 大明财政会议! 第132章 大明财政会议! 永乐七年冬,腊月二十八。 昨日方才落了一场雪,冻得人手脚冰彻,皇宫中茫茫一片雪白。 李显穆等一众内阁阁臣各自披着厚厚披风往华盖殿去,抬眼望去,雪白中无数黑点在移动,走近了看,却发现是清扫的宫人,越往宫中,黑压压的到处都站满了太监宫女。 “临近新年,落下这么一场雪,乃是大吉之兆。” “是啊,再不下雪,明年北直隶怕是要大旱了。” “快些走吧,可不能落在诸位九卿之后。” 正说说笑笑的几人连忙加快了脚步。 待进了华盖殿,顿时感觉一股温热之气扑面而来,几人冻僵的手掌和脸面恢复了一些。 李显穆扫了殿中几眼,皇帝和九卿自然都还没来,殿中有几尊铜炉,外铸着腾龙祥云,一看便是御制的皇家之物,炉子中烧着银丝无烟碳,寸长却价值千金。 烧的屋中温暖如春,驱散了寒意。 稍倾,几人闲聊起今日之事,“也不知道今日是哪部的事务难以通过,明达,你说呢?” 杨荣转头望向李显穆。 今日乃是永乐七年的年末开支总结,各项开支总要有个结束。 “自然是户部,从永乐元年开始,每年户部的册子都要争吵一番。” “那除了户部呢?” “六军都督府吧,今日怕是能见到几位公侯争执了。” 这下众人都有些好奇起来,他们都知道李显穆的老丈人是英国公,他说出这番话,难不成是有什么内幕不成? 众人闲聊不多时,六部九卿,五府都督公侯都到了。 英国公张辅冲着李显穆点点头,而后径自往左手第一的椅子坐去。 诸公侯各个服朱紫之色,望着一众文臣,面上虽不展现,但眼底含着丝丝傲然之色。 永乐年间,勋贵不是文臣所能比拟,一个是与国同休的股东,一个只是打工仔。 殿中一时人群济济,李显穆这些品级极低的大学士,便只能躲到后边去,为这些大人物腾开位置。 又不多时皇帝终于带着三个留在京中的儿子联袂而至,有风雪从大开的殿门中卷进来,一屁股大喇喇坐在皇位上。 许是殿门没关严实,宫外的寒风裹着片片雪穿过门缝飘了进来。 杨士奇等一众江南人皆抖了下身子,而常年生活在北京的朱棣显然喜欢这种身处温室而有寒风拂面的感觉。 稍倾,一记清脆悠扬的金属之声响起。 议事开始。 朱棣抬了下下颌,“按照往年惯例,先从户部开始。” “按照惯例,先将今年收上来的税说一下。” 夏原吉清了清嗓子,开始如数家珍的汇报永乐七年的各项赋税,“粮三千万石…绢布…金…银三十万两… 折钱大约两千五百万贯。” 不少人听着都有些头疼,只听到最后的两千五百万贯,才算是缓缓松开眉头。 这里的贯,指的是真实的钱,不是已经变成废纸的宝钞。 李显穆听父亲说过,最好的收税方式就是直接收币值稳定的钱。 宝钞本来很完美。 但被皇帝的贪婪毁掉了。 大明只发行宝钞,却不怎么铸造铜钱,导致民间既因为宝钞通货膨胀,又因为没有足够的铜钱用来交易而陷入通货紧缩。 朝廷用宝钞发工资以及各项用途,但是收税的时候不收宝钞,可谓是无耻至极,堪比光头金圆券。 所以大明只能收纯粹的实物税,然后大致折算一个价格,这就是两千五百万贯的来历。 户部尚书夏原吉的声音还在众人耳边萦绕,“今年各项开支,差不多有四千两百万贯,亏空一千七百万贯,今年的粮食不够,还支取了京城周围粮仓的粮草,才算是熬过了这个冬天。” 朱棣听着这些话,微微眯起了眼,手指轻轻点着龙椅的把头,殿中的气氛有些低沉下来,谁都没想到,今年竟然会亏空这么多。 一年掉了将近两年的赋税!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皇帝。 你说怎么办? 这就是没有宰相制度的坏处,若是有宰相在,这些事首先会问宰相,而不至于连个御前会议,都没人主持,事事都要皇帝冲在前面。 嘉靖皇帝就是参悟透了这一点,于是大幅提高内阁的地位。 内阁首辅制度真正形成就是在嘉靖朝,于是他才能高枕无忧。 “继续。” 朱棣很沉得住气。 于是夏元吉继续说道:“今年主要的开支是工部和兵部,礼部也有一大笔开支,工部一年就耗钱一千五百万贯,兵部有一千万贯,礼部五百万贯,除了每年都要支出的,分别有至少三百万贯的额外支出。” 工部尚书先坐不住了,沉声道:“陛下,今年为了尽快迁都,将最后的运河段快速开通,所以超支了一些,都是汇报过的。 年中时,说是要开海运,而且明年三月就要使用,元朝时通往天津和大都的河道淤积,只能重新加班加点的疏通。 而且还要建造许多专门运粮的船只。 再加上要在琼州和交趾铸造城池,以日后驻扎军队,耗费糜多。 微臣实话说,就这一千五百万贯都是杯水车薪,想要真的在交趾和琼州建城以及卫所,接下来五年,每年都要至少三百万以上的支出。 粮草虽然走海运,可每年海运都会有船只翻船,重新建造船只,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运河虽然不再用来运粮,但每年的维护依旧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皇宫的宫殿还没有完全建成,按照臣的估计,至少要再修十几年,每年依旧是至少两百万以上的开支。 这一千五百万贯,明年肯定是不够的。” 殿中只有工部尚书宋礼的诉苦之声,听起来都是正当的支出。 但一个工部一年吃掉一半的财政,也太恐怖了。 无论是开海运还是海外驻军,都是极其耗钱的买卖,以汉唐的强盛都顶不住,最后都把军队从万里之外撤了回来。 后世的世界霸主美国,都顶不住那么多的海外基地消耗,只能战略回缩。 很多人都觉得只要让当地国家负担军费就行了。 李祺的建议还是——“建议去玩ck3,然后把殖民地资源度、忠诚度拉满。” 大明如果不是能走海路去交趾,节省了路途上至少几个月的靡费,李显穆是绝对不会建议驻军交趾的。 皇帝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沉思了良久,将目光投向了李显穆等阁臣。 这种高级御前会议,内阁阁臣的存在是很显眼的,因为他们是皇帝秘书,又和诸部没有大的牵扯,所以意见非常重要。 工部了这么多钱,即便大部分都真的有用,但以官僚的一贯尿性,这里面如果没有猫腻,李显穆是不信的。 “李显穆,你觉得呢?” 李显穆从众人身后走出,朗声道:“方才宋尚书向陛下诉苦,臣听完后,只觉工部确实艰难。 但修宫殿,修运河、造船、海外筑城等,皆是国朝大事,不能停下。 臣认为术业有专攻。 既然宋尚书认为这些都是负担,臣认为将运河事务、造船事务,都移交给海运都漕衙门。 海外筑城之事,则移交给兵部,恰好兵部的职责就是为五军都督府做后勤,将之交给兵部,正合适。 修宫殿这乃是工部传统的职责,微臣便不再置喙。” 李显穆话音还没有落下,工部尚书宋礼就已经傻了,怎么突然工部之事就全飞了? 虽然这些事办起来的确是不容易,可这些事的油水也是真的大,而且执掌这些事,本身就是一种权力! “荒谬!” 宋礼几乎条件反射般的反驳。 “宋尚书觉得何处荒谬?” 李显穆反问,众人皆好以整暇的看戏。 “工部有大批熟练的工匠和官吏,其余诸部……” 李显穆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那就将这些熟练的工匠和官吏直接划到诸部中! 都是大明的臣民,在工部中,或者在其他诸部中,又有什么关系呢?” 宋礼一时语塞,只能愤愤然道:“六部军国重事,何须小儿置喙。” 李显穆眸底冰冷,宋礼是六部尚书中唯一的北方人,他本来应该是盟友的,但这个人问题实在是太大,心中根本没有社稷,导致李显穆几次对他发难,今日分割工部职权事后,二人是彻底撕破脸了。 但最终的决断还是要由皇帝决定,看完戏的众人还是将目光投向了皇帝。 朱棣道:“李显穆说的有道理,工部今年的事务太过于繁杂,各部的事务还是要理清一些。 既然新建了海运都漕衙门,就把漕运、海运事务都移交过去,日后也好理清海运之事。 海外建造卫所城池,主要还是兵部和水军都督府之间交流,再将工部牵扯进来,的确不妥。” 李显穆等人立刻齐声赞道:“圣明天纵无过陛下!” 皇帝一锤定音,宋礼面如死灰。 李显穆望了他一眼,眼底闪过寒光,他就不相信工部面对一千五百万贯,真的能忍住不贪腐! 朱棣也微微偏头望向了宋礼,经过这两年,他和李显穆是有默契在的。 李显穆突然要分割工部职权,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李显穆认为工部有人贪污,所以把这些油水大的事情,都分出来,这样日后查起来也好查一些。 “朕对贪污没有先帝那么痛恨,但现在朕打仗、建宫殿都没钱,你们竟然还敢贪朕的钱,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看来纪纲的刀还是不够锋利。” 朱棣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接着将目光望向了兵部。 兵部尚书刘隽面上淡然,“今年西南有异动,黔国公上了折子,陛下披了五十万贯的军费。 最重要的是今年北征蒙古,军费了三百万贯,伤亡的士卒抚恤金了一百万贯,陛下怜惜士卒辛苦,又多加了三成赏赐,这又是两百万贯。 按照往年来看,这其中一半都不需要用的。” 刘隽的声音中,满是怨念。 明朝实行卫所制度,虽然战斗力很垃圾,但养百万大军不仅不用钱,还能收粮税。 “鞑靼犯边,势在必行。” 朱棣大手一挥将此事跳过,北征之事,没什么可议论的,有些钱该就是要。 皇帝话中的意思,群臣都听出来了,这是日后还要北征。 可这件事劝不动,只能暗叹。 李显穆则若有所思。 经过两年的相处,朱棣是知道李显穆有宰相之才,从很多方面都不逊色他的父亲,见他神色有动,顿时问道:“李显穆,你又有话要说?” 李显穆有些无奈的在众人目光中再次走出,“回陛下,臣只是想起了父亲曾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陛下北征乃是正事,自然不能因些许钱粮而停下。 只是若鞑靼和瓦剌都已然有臣服之相。 或许可以不必每每大军前往,这军费所损耗,实在是过于惊人,互市之策,还是要尽早实行。” 互市。 殿中一众文官闻言皆颇为意动。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段相当长的和平期,但汉人听起来可能有些屈辱,那就是宋辽之间的百年和平,两个大国并存于世,但是自澶渊之盟后,几乎百年都没有爆发大的冲突。 这不得不说是古代史上的一个奇迹。 这百年和平的本质,其实就是一直开通的互市,让辽朝的经济和宋朝融为一体,打起来完全没好处,反而会让自己过得更难受,后世有人称之为“宋辽夫妻论”。 虽然说起来丢人,但证明了经济融合是可以阻止战争的。 说的难听一点,大明有五千万人口,游牧加起来就只有百万,就算是白养着,也拖不垮大明。 清朝能控制蒙古的本质就是出了这部分钱,把蒙古从上到下都安排好了。 养着这些人的费用,可能比军费钱还少,况且游牧能放牧,还是有一点产出的。 朱棣沉声道:“朕会思量。” 至于礼部尚书,还没等说话,朱棣就制止了他,因为朱棣自己都能猜到,无非是迁都、祭祀、赏赐诸王公、举行庆典,今年这方面的钱的确是很多。 既然如此,那六部便大致汇报完毕,都有详细的名目,看皇帝如何说。 殿中的火烛在噼里啪啦作响,殿中静的仿佛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朱棣沉吟道:“今年大明完成了迁都大事,又北征蒙古大获全胜,为我大明解除了北边的威胁,运河沟通了南北,又得到了控制交趾的方法,这是辉煌的一年。” 说罢,他停顿了一下。 稍倾,殿中众臣齐声唱喏道:“陛下圣明天纵!” 朱棣眉梢带上了一丝喜色,“不过如今朝中确实是略有疲弊,这么大的亏空也不能不管不顾。 朕先表态,今年将宫中的用度砍掉三分之一。 然后一直到永乐十年,接下来的三年,朕都不再北征,宫殿的修建也暂停一下,现在的够住了。” 皇帝做出的让步不可谓不大,这下群臣面上也稍显缓和。 只有汉王振声道:“父皇! 鞑靼被击溃,瓦剌就会坐大,只有再亲征瓦剌,才能永葆边境和平! 这些酸儒懂什么,只知道汲汲于那些钱粮,您…” 朱棣狠狠瞪了朱高煦一眼,吼道:“你给朕闭嘴!” 朱高煦悻悻低下了头。 朱高炽胖胖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 “明年还要诸卿一起同舟共济。” 朱棣如同变脸大师一般,又和煦道:“赋税少一些没关系,可以多发些宝钞。 而且明年从海上运粮,支出会减少许多,从江南运来的粮会变多,那时朝廷应该是有些富裕的。” 再多发些宝钞,这就是要多收些税的意思,用宝钞收刮民间的财富,这可是老手艺了。 李显穆微微闭上了眼睛,当作没有听到这句话。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皇帝已经把私事的项目都停了,剩下的都是公事,总不能不做。 尤其是在交趾建立卫所,是关乎着未来大明数百年国运的大事,就算是勒紧裤腰带也要做。 但是这么大的一个帝国,竟然做这么几件事,就把国力消耗成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像话。 李显穆低声自语道:“还是财税制度有大问题,实物税的缺点太多了。” 大明的财税真的是两千五百万贯吗? 三千万石粮食,上下价格波动10%,就是上百万贯钱没了,在路上又消耗了多少? 在使用过程中呢? 这种实物税太容易出问题了,甚至还搞出空印案这种事。 如果全部折成银钱,就没有这种问题了。 可是从哪里搞到那么多钱呢? 大明每年至少需要向市场中投入数百万的铜钱,可每年所制造的永乐通宝只有10万贯,大部分还流入了海外。 李显穆想到了那支玉签。 现在已经是腊月二十八,大后天就是正月初一,父亲会有办法吗? ———— 从永乐元年起,由李祺所主导,大明实行了财政预算制度,在每年的腊月二十八或二十九举行御前会议,回顾一整年的政治经济军事。 这项制度在往后的岁月中越来越俱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能够决定大明未来数年的政策走向。 譬如永乐七年末的御前会议,决定了三年不动刀兵! 而这,并不是孤例。 研究明朝历史和明朝政治,就不得不详细的回顾每年的会议内容!——《大明历年年末财政会议》 (本章完) 第133章 祭祖,第一次信息 第133章 祭祖,第一次信息 永乐八年,正月初一! 大朝会后,百官休沐。 在这个难得的休息日,除了需要值守的官吏外,大多数人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临安公主府早已是张灯结彩,红彤彤的灯笼高挂,到处都是鞭炮之声。 李显穆自朝中归来后,他的侄子侄女皆围上来为他祝好。 三兄弟又去给母亲磕头请安。 公主府上到处皆是喜气洋洋之景,府中下人亦是欣喜,这一日自然有赏钱赐下,以公主府的门第,自然是不缺钱的。 李芳和李茂的妻子以及一众女眷在内堂陪着母亲,三兄弟则在外间说话。 李芳笑道:“听闻前几日三弟在御前会议上,直接将工部尚书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真是威风,如今我家在朝野的威名,全靠三弟维持,为兄可真是羞愧啊。” 朱棣对李家兄弟俩都不错,毕竟都是亲外甥,但比起李显穆就差很多了,李芳和李茂没有什么实权,按部就班的熬资历慢慢往上升官,不过有英国公这个姻亲在,没有意外的话,做到顶,大概是正三品的卫指挥使。 李显穆沉声道:“我怀疑这狗东西贪污受贿,中饱私囊。 一千五百万贯啊! 工部那群硕鼠能不从中上下其手一、两百万贯?” 李茂在三年前进了锦衣卫,对这些事更是清楚,沉声道:“三弟,要不要查查他,毕竟是个尚书,既然得罪了,那就干脆一点。 你不好动手,二哥来做。” 说着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李显穆眼珠一转,低声道:“二哥,你能不能趁机将这个猜测意外告诉纪纲,他最喜欢做这些事。” 纪纲! 李茂微微颤抖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但还是沉声道:“可以,虽然我和他不相识,但把风声传到他耳朵里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真的要把他牵扯进来吗? 纪纲有些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 “纪纲经常让我们做一些诡异的事情,按照他说的做,就能够得到奖励,而不按照他说的做,就会被贬斥甚至直接消失,我觉得这个人有大问题。” 李芳和李显穆对视一眼,而后异口同声道:“服从性测试!” 李茂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父亲所说的服从性测试。” 说完眼中便流露出骇然之色,“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做这些干什么?” 三兄弟对视了一眼,当初父亲可是说过的,做这个的人,十个有八个,都有不臣之心! 想到这里三兄弟纷纷噤了声。 李显穆虽然早就猜出类似于纪纲这种人不可能有什么忠诚之心,可他也是真的没想到,纪纲竟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离死不远了。” 李显穆突然轻声道。 李芳和李茂一凛。 “现在只等他再猖狂一些,然后只要有一个告发,纪纲立刻就会死,不过这件事,我们尽量不要亲自动手。” 李显穆嘱咐道:“我们是外戚,是皇帝的近臣,我们对付文官、勋贵都可以,唯有太监、锦衣卫这一类人,我们不能亲自动手,大哥和二哥谨记。” 李芳和李茂同时点点头,沉声道:“明白。” …… 李显穆一直都没有忘记正月初一,自己还有一份大事要做。 祭祖前,李显穆作为当代的祭司,先行一步进了祠堂之中,院中众人皆望着那祠堂的大门缓缓闭上,门缝之中,只有李显穆跪在蒲团上的身影。 “太上通玄,祖神在上,元月正一,阴阳通冥。 李氏子孙李显穆,恭请老祖,降下法旨,庇佑后人!” 李显穆神情肃穆手持玉签,将父亲交待的咒语一一颂念而出。 李祺则早在李显穆持着玉签走进祖祠的时候,就已然全程望向他,实际上李祺也非常好奇,这还是李显穆第一次使用宝鉴玉签,不知道宝鉴都会给出什么有用信息。 李祺一挥手,那块由整块灵玉琢磨而成的镜子悄然出现在他掌中,依旧是熟悉的温润如暖阳初融。 当初第一次见时,镜面上那薄雾般的光霭悄然散开。 大明朝的地图就这样展示在李祺面前,两京一十三省皆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他面前。 不仅仅是大明! 当李祺微微挥手,将地图缩小后,日本、朝鲜以及东南亚等地的许多地方也都显现出来。 而后在镜面上出现了约十几条不同信息,共分成三个颜色,白色、蓝色、紫色,经常玩游戏的力气立刻就知道,这代表了这些信息的不同重要等级。 他望向最上边的一条白色信息,“此地有石油。” 再一看,是后世的大庆。 怪不得是白色信息,在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是知道大庆油田的具体位置又有什么用处? 难不成还让战马喝石油然后不吃饭吗? 他又扫过了好几条白色信息,其中倒是也有一些有用的信息,比如纪纲的犯罪证据在哪里,比如那些私自铸造的盔甲等,若是告诉李显穆,应该能置纪纲于死地。 可实话说,没什么大用处。 纪纲只是朱棣的一条狗,没有了纪纲还有其他人,对大势没什么真正的影响。 李祺很快就将目光从白色信息中跳过,转而去看那些蓝色和紫色的信息。 这些信息并不多,大致只有十几条,的确是很有用,每一条都不太好舍弃。 这些信息下一次的时候不一定会再刷新出来,他一定要斟酌再三才行。 “还是选择这一条吧,日本石见银山。” 李祺回想起大明现在的财政问题,以及李显穆心中现在最想的就是破解这个问题,终究还是选择了白银产地。 这是宝鉴上唯二的紫色信息,的确是珍贵无比! “现在已经是永乐八年,即便是找到银山,才加上挖矿等等,彻底覆盖大明,也需要许多年,早一天都是好事。” 随着李祺一指点下,宝鉴上瞬间紫光大炽,其余信息全部隐没,只剩下那一道恍若铺天盖地的紫光。 祠堂之中。 李显穆只觉手中的玉签突然微微发烫,而后有微微外放的紫芒在闪烁,最终那些光芒如同流水般,布满了玉签的表面。 下一瞬,六个紫色大字出现在玉签上。 “日本石见银山!” 李显穆先是一愣,而后瞬间大喜。 他立刻就明白了,父亲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前几日的时候,他在大明财政会议上,还在发愁从哪里弄那些多钱,没想到这么快,父亲就找到了解决了办法。 不愧是这世上唯一的神明! 他叩首在地上,“多谢父亲!” 值得让父亲费这么大的代价将这条信息传下来,说明这座银矿一定很大,能有海量的白银流入大明! 李显穆仅仅只是想想,就已然战栗起来。 当今皇帝让郑和下西洋的一个初衷不就是因为传言海外有黄金吗? 可惜皇帝没能找到,现在没有黄金,但是有白银,都是贵金属,而且是中原非常缺少的贵金属。 朝廷若是能够掌握一座产量丰富的贵金属矿,那财政将会瞬间好起来。 甚至将会改变整个大明! 李显穆目光火热的盯着手中的玉签,虽然只是第一次用,但他已然明白了这是多么强大的神物。 而李氏家族掌握着这样的神物,难道不是天选吗? 朱家的江山,也要靠我李氏才能坐得稳了! 李显穆又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打开祠堂的门,阳光洒落下来,照在他的脸上,外间是李氏的族人。 他看到了大哥和二哥。 随着时间越久,李显穆就越知道,父亲留给自己的东西,到底有多么珍贵,当拥有了这些神物之后,那些钱财、爵位这些身外之物,根本就不重要了。 这些神物真正带给他的,是一种超越所有的眼界,以及超越所有的自信。 我将傲然立于所有人之上! …… 正月初一的休沐日结束后,天下又恢复了正常的运转。 李显穆则开始纠结于怎么能够把日本石见银山的信息运用起来。 这有几个难点,首先,这个石见银山在哪里? 日本的国土虽然比起大明来很小,但真的去寻找和大海捞针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肯定是要官方的力量去做的,那就又有一个问题,他的信息是从哪里来的? 这种超自然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去到处说,整个李氏之中,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父亲的打算也很明确,暂时只在祭司之间代代相传。 因为现在祭司还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还需要依靠世俗的力量来保护自身安全。 “石见银山,会不会这座山就叫做石见山。” 李显穆突然想到,“而且如果那里有银矿的话,会不会日本已经有人知道,只是不知道其中产量有多大? 而且日本的冶炼技术比起我大明来,也差得很远。” 从把石见银山的消息传给李显穆后,李祺就一直都在观察,现在见到李显穆想通了这一点,顿时松了口气。 根据《石见银山旧记》一书所载,早在1309年,那还是元朝时期,周防国大名大内弘幸往访石见国时,便有采银的纪录。 石见银山、石见国,这些事情在中原肯定没人知道,毕竟谁会去关注一个小国的历史,但是日本国内肯定是有人知道的。 这也是李祺为什么这么快就把这个消息告知李显穆的原因。 他们所生活的毕竟是现实世界,不是填图变色的策略游戏,不会一点就能开矿,即便是知道了日本有银矿,可需要处理的前期问题就极多,能在永乐九年找到矿就已经相当的了不得,若是能够挖到矿,那就说明现在的大明朝廷,效率高的可怕。 …… “这位就是日本使节,井上次郎。” “这位是李大学士,是我们陛下的外甥。” 鸿胪寺的官员明显很懂这些外国人的g点,单纯说官职他们还有些迟钝,说这些血统之类,最能引起重视。 果然一听这么说,井上次郎顿时神情肃穆起来,用带着口音但还是流利的官话问候道:“李君,不知找在下有何要事?” 李显穆一摆手,“使者坐。 这次冒昧请使者来,是想要询问使者一件有关于日本的事。” “李君请问吧,在下必言无不尽。” 李显穆微微一笑,“近日我翻阅古书时,看到有一处记录着日本的地名,曾发生了颇有趣的故事,这处地名只有石见二字,不知使者可曾听闻过。” 石见? 井上次郎当然知道,毕竟石见国是日本战国的列国之一,虽然没有那么有名,但作为能够出使的人,他这些知识储备还是有的。 李显穆说完话后,就一直紧紧盯着井上的神情变化。 他知道! 仅仅是一个瞬间,李显穆就捕捉到了那一丝情绪,井上次郎知道这个石见,至少是听说过的。 井上次郎也没有撒谎,只是颇为疑惑的问道:“李君,石见国曾经是个小国,还没有贵国的一个县城大,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知了这个地方? 忘了,是从古书中,不知道记载了什么故事,竟然会记载这么一个,就连在日本都不知名的小国。” 李显穆胡诌道:“没想到真的有,听说那里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有月华倾泻在山中,非常美丽。 非常感谢使者,若是日后能够前往一趟就更好了。” 又寒暄了一会儿,送走了依旧疑惑的日本使者,李显穆有些难以抑制心中兴奋的神情。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但是现在还是不能确定这个石见就是父亲说的那个,还是要对日本国内的情况更了解一些。” 大明对日本的情况实在是两眼一抹黑。 毕竟大明就连日本有天皇这个东西都不知道,册封的日本王实际上是大将军,可想而知对日本的了解之少了。 想要了解情况,最好的办法是派人亲自到日本走一趟。 方才他是担心日本使者起疑心,之后可以通过鸿胪寺走一趟。 想到这里,李显穆觉得还是要进宫一趟,这件事要尽快禀告皇帝才是,当初皇帝能为了虚无缥缈的黄金去派郑和下西洋,现在日本有白银可是确切的事情! …… “你小子今日不是请了假吗?怎么还进宫来了,而且不去文渊阁?” 李显穆恭恭敬敬行了礼,而后肃然道:“陛下,臣前些时日得到了一个消息,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一桩笑谈,心中疑窦丛生,于是今日找了日本使臣一趟,确认了一些事情,于是赶忙来汇报陛下。” 见李显穆神情比较严肃,朱棣也收起了笑意,微微眯着眼道:“值得你这么重视的事情,怕是不小。” “陛下,当初您派郑和下西洋,是不是有寻找黄金的打算?” “没错,朕听闻在万里之外,有极多的黄金,所以才派郑和前往,可惜没有收获。” “看来陛下是知道现在大明缺钱了。” “如何能不知道呢?” 朱棣叹了口气,“历朝历代都缺钱,朝廷铸了那么多钱,历朝历代加起来都几亿贯了,但是不知道那些钱,都去了哪里,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若是有足够的钱,哪里还需要收这么多实物的税。 可铸钱是个亏钱的事,朕是不可能大规模铸钱的,只有发行大明宝钞过过日子了。” 铸钱亏钱这又是古代和现代不同了,现代正常国家的印钞机一发动,那是刷刷赚钱,美国更是印钞机一发动,收割全世界人民用劳动创造出来的财富。 可古代铸钱是真的亏钱。 因为现代的钱是纸币,除了作为一般等价物交换,它本身一文不值。 可古代的钱是金银铜,它本身就有价值,刚才朱棣问那些钱去哪里了,很多钱都被地主老财埋在地里了,还有很多钱则被融化掉,做成了铜器。 因为铜本身就是铸造的材料,它受到市场的调节,很多时候,铜钱的面值只值一文,可铜钱本身的重量却价值三文。 那商人如何选择就不言而喻了。 本身来说,铜作为货币是不合适的,最恰当的就是金银这种贵金属,天然的货币,即便到了现代,白银跌落了神坛,可黄金依旧是硬通货。 李显穆听着朱棣前面的几句话还颇有共鸣,皇帝能有这份见识,已经很不错了,但这还不够,他必须要让皇帝更清楚的知道,缺钱的危害,这样皇帝才能真正的发动举国之力支持他去日本找白银!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找白银,很可能会爆发战争! 如果皇帝没有对抗蒙古那样的决心,很可能会半路夭折。 “陛下,缺钱可能比您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李显穆沉声道:“微臣毫不夸张的说,如果依旧如同现在这样下去的话,我大明很有可能就败落在缺钱上面。” 朱棣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是比较了解李显穆的,知道他一般不会夸大其词,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说明缺钱之事,真的有大问题。 “会败坏大明社稷?朕感觉只是交税的时候困难一些,每年损耗一些赋税而已,有那么严重吗?” (本章完) 大写一个惨,住院了 大写一个惨,住院了 熬夜免疫力低下、焦虑精神紧张、加上过敏性体质,这两天身上一直起红疹子,吃了点药也没管,今天早上差点昏迷,直接把哥们干住院了。 精力不济,手上也插着管子,又没存稿,这几天只能尽量保证全勤4000字,再多哥们真顶不住了。 要是真写不出来,兄弟们也别骂我。 (本章完) 第134章 君臣交心抢白银! 第134章 君臣交心抢白银! 李显穆对朱棣的反应并不例外,没有经济学常识是这样的,他也是跟着他父亲学习了几年,才能明白财政制度的核心。 他并不打算论述的太复杂,于是问出了一个非常浅显的问题,“陛下,您认为一枚铜钱变得更加值钱,对百姓好,还是一枚铜钱贬值对大明的百姓更好呢。” “对大明的百姓更好吗?” 朱棣沉吟道:“应该是钱值钱更好吧,这样同样的钱就可以买到更多的东西了,盛世的标准不就是粮食价格很低吗?” 李显穆并不反驳,而是微微一笑,“那臣再问陛下一句,是有钱的人钱越多越好呢,还是大明的普通百姓手里钱越多越好呢?” 这下朱棣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自然是普通的百姓手里钱越多越好,这样他们就不会造反,我大明的江山才能稳固。” “好,那臣回到上面的那个问题,富人之所以是富人,就是手里的钱多,现在我们做一个非常简单的算术问题。 假如富人手里有100文钱,穷人手里有10文钱,富人是穷人的10倍。 如果钱变值钱了,比如以前10文钱可以买1斤粮食,现在10文钱可以买两斤粮食,这说明付钱的人钱增加了一倍,而百姓手里的粮食便宜了一半,占据大明最广大的农民是不是就受到了巨大损失呢?” 朱棣先是一愣,而后立刻反应过来反驳道:“但不仅仅是粮食,其他的东西也变便宜了,那钱不还是那么值钱吗?” “好,陛下已经想明白了这个问题,那现在您知道,一个月前一斤粮食10文钱,一个月后,一斤粮食5文钱,那您是会现在购买这些粮食呢,还是会等更便宜之后去买呢?” “自然要等他更便宜的时候才去买。” 朱棣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甚至有点铁青起来。 “既然陛下会选择更便宜的时候去买,那百姓也会这样选择,那卖粮食的农民,以及贩卖盐、香料、布帛等东西的小商贩,都在等着对方降价。 他们赚不到钱,又怎么去获得自己需要的活着必须的物资呢? 总有人会活不下去。 这么下去,只有钱很值钱,土地、商铺、商品、粮食都会变得很便宜,那这个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朱棣微微闭上眼,而后缓缓睁开,艰难道:“富人趁机购买。” 朱棣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仅由李显木说了这些,立刻就听懂了,甚至想到了那惨烈的场景,大明将陷入民不聊生的一个状态。 “对,有钱的地主富户通过升值了很多的铜钱,以一个极低的价格从农民手中获得了土地,农民今年卖掉了土地,那明年又怎么交赋税呢? 人头税,摊派杂税,各项徭役,数不胜举。 这仅仅是钱升值的一个坏处,现在陛下还认为缺钱是一件小事吗? 或者说,这不是真正的缺钱,而是要让钱流动起来,一文钱经过了农民的手,到了小商贩手上,这样粮食和商品就经过了一次交易,二人都得利。” 朱棣简直坐立难安了,“这些不都是荒年才会发生的吗?贱卖土地,卖儿卖女,卖身奴婢,怎么会仅仅缺钱就会如此呢?” “陛下认为维持一个王朝,不会陷入真正的崩溃所依靠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贤明的君王,贤明的臣子,以及安居乐业的百姓。” “那陛下认为百姓安居乐业所需要的是什么呢?贤明的君王和贤明的臣子,给百姓所带来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是钱! 是利! 是过去的先贤所鄙视的铜臭之物!” 李显穆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他明明说着这些离经叛道之言,可朱棣能够从他的声音中听到异常的坚决和对过去的批判。 “荒年灾年的确是非常的可怕,可经过历朝历代的发展,这些荒年灾年的赈灾手续已经非常的完善,只要不是连续十几年的大灾难,朝廷都能够安稳的度过,可如果一个国家的制度从根子上就出现了问题,那才是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唐朝为什么会发生藩镇之乱,而宋朝就没有呢?这不就是因为唐朝对待武夫的制度和宋朝不一样吗! 宋朝为什么对外如此的孱弱,而汉唐又如此的强势呢?不就是因为宋朝和汉朝唐朝的制度不一样吗! 唐朝的灭亡不就是因为江淮地区被黄巢破坏掉了吗? 收不上来税,于是唐朝就彻底没有了任何复兴的希望。 钱钱钱! 一个帝国的辉煌不就是在于钱吗? 如果没有足够的钱,陛下您北征的大军从何而来呢? 去年的财政会议才刚刚结束没有几天,难道您忘记了在会议之上被臣子诘问财政时候的窘迫了吗? 这都是赤裸裸、血淋淋的经验和教训! 现在大明收税的制度,一定会导致我大明的税收越来越少,现在是您统治的年代,我可以断言,现在就是我大明最为昌盛的时候,往后只会越来越虚弱! 我大明必须有一套能够持之以恒,将税收从富人以及穷人手里一起收上来的手段,而不是仅仅的去搜刮穷人!” 李显穆起身,而后又向皇帝深深的躬身拜倒,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他的眼睛明亮的像是天上的太阳,照着朱棣都只觉自己心中的那一丝阴暗消散无形。 “洪武年间的时候,有凤阳造反的贼寇,被解押到金銮殿上,先帝问他为什么要造反,他反问陛下当初为什么要造反! 先帝没有回答,但是谁又不知道呢,因为活不下去! 后来先帝将凤阳中都的贪官污吏全部剥皮填草,这便是知道那贼人所说的是真的! 那是洪武朝的事情,而现在到了永乐朝这样的事情难道少吗? 我大明现在就没有人造反吗? 难道这些人就真的是因为心怀奸刻吗? 是因为他们活不下去了! 既然在大明朝盛世的时候就活不下去了,那就说明现在的制度逼着他们活不下去。 民间有贪官污吏在害他,可那些贪官污吏害他们,也是因为我大明的制度有缺陷,想要完全杜绝贪官污吏,您知道这是不现实的。 所以我们只能从制度方面逐渐的收紧,尽量的让他们少有一些可乘之机,这才是真正正确的手段! 否则大明一定会亡于农民造反,摧毁整个帝国,陛下现在明白臣为什么这样的迫切进宫来进言吗?” 朱棣被李显穆的这一番话说得完全惊住了,从他继位以来,所听到的几乎全部都是赞扬,李显穆还是第一个说现在大明的制度有问题,如果不改就会导致亡国,他如何能够不为震惊呢? “你的胆子这么大吗?竟然敢在朕的面前说这些话! 你就不怕朕治你一个不敬之罪吗?” “臣不怕,臣一点都不怕! 正是因为陛下是陛下,臣知道陛下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圣君,是能够听得进谏言的圣主,所以才敢说这些话! 如果当朝的皇帝,是防民之口,胜于防川的周厉王,是滥杀建言大臣的隋炀帝,那臣绝对不会在他的面前说这些话!” 李显穆再次深深地拜倒,而后抬起头来,他望着皇帝的眼睛,朱棣从李显穆明亮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李显穆诚挚的说道:“陛下,臣身上流着大明皇族的血脉,往后的三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或许这不是最后一次姻娅帝室,李氏是大明世袭的贵族,普通的百姓改朝换代,不过就是换个皇帝而已! 而臣呢? 臣的父亲配享于文庙之中。 臣按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日后或许能够配享于您的太庙之中。 &lt;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gt; 臣的后代也会像臣这样。 臣只希望大明能够千秋万代! 所以如果大明的朝政有不对的地方,臣就要指出它,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大明的社稷更重要的东西了! 陛下!” 李贤穆深深地拜倒在朱棣面前。 但他所说的那一番番话却如此的振聋发聩,这世上最让人震撼的文字就是带着诚意的又有道理的大实话,而朱棣就从李显穆的话语和声音中听到了这些东西! “显穆,你就是上天赐给我大明的麒麟之臣啊,如果现在大明还有宰相的制度,又岂能不以你为宰相呢? 如果未来朕驾崩的话,大明又怎么能够不交到你的手里去辅佐皇帝呢? 朕已经彻底明白了缺钱的害处! 显穆,你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告诉朕这项制度的缺陷吧,我想你一定有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手段! 就在这里! 就在华盖殿上! 就在朕的面前! 将你的所有的设想全部说出来,朕必然将竭尽全力的、用尽所有的手段,甚至超越北征蒙古的坚决,去支持你的设想。 让你我君臣,为大明的千秋万世,添上一把填上一把浓浓燃烧的焰火吧!” 李显穆面上不动,心中却大为欣喜,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不仅仅让皇帝同意了他颇有些疯狂的计划,最重要的是,他此刻在皇帝心中的信任度再次大幅的提高了。 对于一个强势的皇帝来说,这是李显穆攫取更多权利的唯一方式。 “陛下,臣方才在刚刚进殿的时候,就说之前是去见了日本的使者。 因为臣偶然得知了在日本曾经的银见国中,有一座银见山里面有极其丰富的白银矿! 如果朝廷能够掌握这一座白银矿,那么就可以直接铸造出大量的银钱,而这些银钱投入到我大明之内,就相当于朝廷在铸造铜钱,但是其成本却远比铸造铜钱要低! 陛下,您应该知道这代表的是什么!” 朱棣的眼中突然亮起了闪亮的光彩! “日本那个蕞尔小邦真的有大量的白银吗?” 哪个皇帝不希望能够多铸造一些铜钱呢? 谁又能不知道铸造铜钱对整个国家都有好处呢,但是铸造铜钱就意味着亏损,久而久之,朝廷就不愿意去制造铜钱,而改用宝钞去收刮民间的财富。 如果现在有白银可以纳入朝廷的管控的话,朝廷就不需要用宝钞这种废纸,冒着被百姓唾骂的风险,也可以名正言顺的获得民间的物资。 朱棣从兴奋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又颇为疑惑地说,“可是找到白银矿就能够解决大明缺钱的问题吗? 朕一直都觉得民间的铜钱应该是非常富裕的,这无数年来各个朝廷尤其是宋铸造了那么多的铜钱,但是市面上却没有铜钱,那些铜钱都去了哪里?换成白银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吗?” 李显穆脸上露出了笑容,“陛下,您的顾虑非常的正常,白银是一种价值很高的金属,远比铜钱的价值要高。 所以即便是那些碎银,它的价值也很难让百姓在平时的生活中去使用,毕竟一文钱就能买炊饼,一文钱该对应多少的银子呢? 如果这些银子全部分割成小块,它的成色就会出现问题,最后落到和铜钱一样的下场。 所以白银的出现,真正的目的是把市面上的铜钱全部激活出来! 如果现在朝廷从海外运来了一船的白银,然后向天下人宣布,朝廷发现了一座矿产极其丰富的矿脉,来弥补现在铜钱不足的状况。 那那些在地窖中在各种地方储藏了大量铜钱的权贵,富有的商人,他们会怎么做呢?” “白银的价值肯定会贬值,但是铜钱也会大量的贬值,尤其是他们不确定白银到底有多少,甚至能否代替铜钱的情况下,他们一定会把铜钱拿出来买东西。 可这样的话,和滥发宝钞的结局是一样的,百姓受到的伤害会是最大的,他们手中本就不多的铜钱会大量的贬值,这问题就大了!” “那就要看一下陛下能不能下得了狠心,如果您愿意减免许多地区的赋税,甚至今年不收,那么普通的百姓就能够拥有足够的粮食等储蓄,扛得过这一年,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民间的铜钱就已经完全交换过一次了。 而且古代就已经有均输平准,朝廷完全可以根据新的物价去制定这些政策,以帮助最普通的百姓度过最艰难的一年,只要钱活动起来了,大明的财政状况就会显著的变好。 以后老百姓的手中有了铜钱和白银,大明就不需要再收各种实物的税,而是可以直接收铜钱和白银,就像是宋朝一样。” 李显穆的描述实在是太过于美好,让朱棣在华盖中急着来回转,而后过了一会儿,他转头望向李显穆问道:“那个石见国在哪里? 朕要立刻派人前往,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大量的白银,如果真的有,显穆,这又是你的一件大功!” “石见国的具体位置就要问日本使臣了,但臣确定它和我大明隔海相望,距离朝鲜更加近,臣确定石见国是一定有白银的,但是那座石见山以及银矿具体的大小,还需要后续的探测。 白银不仅仅是我大明想要,日本的那些诸侯也不会放弃! 陛下,如果你想要获得这个白银矿,就要做好战争的准备。” 朱棣先是轻蔑一笑,而后带着深深的蔑视傲然道:“我大明天下无敌! 最不怕的就是战争,就连蒙古人面对我大明的天威,都只能遥遥而逃,区区日本有何惧哉? 若是他们乖乖的交出银矿山那就罢了,若是不愿意,郑和大概很愿意率领着下西洋的大军,往日本走一趟吧! 石见国?石见山? 那就往那里建立一个卫所吧!” 朱棣的语气中满是理所当然,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大明朝! 军事方面绝对的世界第一! …… 李显穆走在出宫的路上,回想起方才在殿上发生的那些事情,他的慷慨激昂以及皇帝的坚决。 既是有些振奋,又颇有些遗憾。 按照父亲曾经的说法,无论是用黄金还是白银亦或铜钱,都不是最好的方法,大明宝钞这样的纸币,才更加的优秀。 可惜大明朝或者说任何一个皇帝至高无上的王朝,纸币都注定是行不通的。 所以他也只能放弃了这样的想法,选择了对现在的大明来说比较好的以白银为主要货币,铜钱辅助的制度。 虽然这个制度在后续也必然会遭到破坏,但那已经是全世界的白银矿都挖掘完毕的时候了。 他突然有些异想天开的想到,“父亲说纸币的关键在于信用和准备金,李氏可能是这个世上最有信用的家族,如果有一天,李氏经过一两百年,信用为天下人所共知,李氏能不能自己发行一些纸币呢?” 仅仅想一想,李显穆只觉身体都在震颤,那是兴奋,亦是恐惧! —————— 永乐年间,李显穆突然不知从何得到了日本有巨量银矿的消息,他以绝佳的口才说服了当时的大明皇帝,而后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石见叩关”之事,大明的船队克服了元朝两次远征日本的失败,成功的到达了日本。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以掠夺资源为目的向海外派出军舰,这与永乐时期前两次郑和下西洋的政治目的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标志着大明渐渐从一个保守的农业帝国向陆地海洋双重大国转变!——《大明五百年》 (本章完) 第135章 统合! 第135章 统合! 正月初一,李显穆从父亲李祺那里得到了日本有巨量白银矿的消息。 正月初二,他入宫和朱棣进行了一次交谈。 正月初四,朱棣召见了日本使团的使臣。 日本使臣进入皇宫的时候整个人都是一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状态,堂堂的大明帝国皇帝竟然只接待了他一个来自小国的臣子。 这在过去的大明历史上,只有朝鲜才得到过这样的待遇,那还是因为现在皇宫中最受宠的妃子就是来自于朝鲜的权贵妃。 而后他见到了此行的目标人物,那位刚刚率领的数十万大军前往北方击溃了强敌的大明皇帝! 真是一个英雄啊! 仅仅站在那里就有无穷的气势,宛如高山,他甚至在心中腹诽,所谓日本的幕府大将军,在这位皇帝陛下的面前,不,他远远不能和这位大明皇帝陛下相比,哪怕是和大明皇帝座下的一个公爵侯爵相比,也有几分逊色。 这就是真正的天朝上国! “尊敬的至高至上的大明皇帝陛下,下国的臣子向您叩首,愿您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棣很是和蔼可亲的让日本使臣起身,甚至还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状况。 这让日本使臣瞬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劳陛下挂念,外臣的身体一直很健康。” 在略微寒暄了几句之后,朱棣就说出了他召见日本使臣的真正目的。 “日本从唐朝的时候就仰慕我天朝风仪,历朝历代也都与我天朝维持着一个比较良好的关系,在朕登基之后,日本称臣纳贡,朕还亲封了日本王,两国之间的友好可谓源远流长。 一直以来诸国来往我大明,而我大明不曾派遣使者到诸国慰问,朕以为这样难道不是对诸国的不重视吗? 这样想必是不能够维持与诸国之间的关系的。 此番使臣返回日本,朕派郑和前往日本,向日本王以及日本臣民,宣慰大明皇室的慰问。” 日本使臣闻言大惊失色,朱棣不清楚日本的情况,但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所谓册封的日本王,不过是日本的一个权臣而已,在大名之上还有天皇,如果让大明知道了日本之内的情况,那现在的日本王岂不是在欺骗大明吗? 他支支吾吾的说道:“伟大的大明皇帝陛下,纵然您不派遣任何一个使臣,日本的臣民也感受到了您如同太阳一样的温暖,怎么敢劳烦天朝上国的使者前往我日本那等贫瘠之地呢?” “朕的大明富有四海,正要以这富有四海的天下,向四方散播大明的诚意,使者可是不愿意吗? 还是日本王不愿意呢?” “这…… 这…… 外臣怎么敢不愿意呢?” “朕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无非就是你们的日本人上面还有一个天皇罢了!” 朱棣这句话一出,日本使臣顿时大惊失色,甚至直接跪到了地上。 “陛下,陛下!” 在天朝从来都没有人知道日本有天皇之事,大明皇帝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呢? 朱棣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日本国内的政治架构,李祺和李显穆都曾经说过在日本有一个天皇,是他们的宗教领袖。 “你们的那个天皇,自称为神,何等可笑!” 朱棣第一句话就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朕堂堂大明皇帝,都不是神,而是一个会生老病死的凡人,区区的日本天皇竟然敢自称神。 天皇,乃我中华上古三皇之一。 近代则是唐朝高宗皇帝的称号,你日本的天皇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无非就是唐朝的时候派遣遣唐使,窃取了我中华的称号罢了,这等人也配? 如果他是天皇,那朕又是什么呢? 如果日本还想要做我大明的蕃属,天皇就不能再出现。 如果天上只有一个太阳,那只能是大明皇帝! 如果天下只有一个皇,也只能是大明的皇帝! 如果天下只有一个神,那只能是我大明的天子! 其余的人,如何配与我大明天子,共立于天,共存于世,共同享受世人的朝拜呢? 如果日本王愿意的话,朕会让他做真正的日本王,如果他不愿意的话,朕也可以为日本换一个日本王。 朕是大明的皇帝,朕有能力做到这件事情,使者觉得呢?” 使者还能说什么呢,只能不断的苦笑,况且在日本这些贵族的眼里,也根本不把天皇放在眼里,天皇真正得到权利是到了近代之后,有一群底层的真的把天皇认为是神的人,为天皇抢夺回了权利而已。 “陛下您就是天,您就是日月,您就是所有巍峨的山川,您说的话自然是正确的。 区区的日本如何能够忤逆您的意志呢? 如果谁那么想,那他可谓是极其的愚蠢了。” 日本使者深深地拜倒在地,这些事情已经不是他所能解决了,大明非要派使臣前去,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况且大明皇帝如此的厌恶天皇,或许幕府将军会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吧! 毕竟如果能够成为真正的统治者,谁又会不愿意呢? 在过去的时代中,幕府将军或者日本的实际统治者,难道不想推翻天皇吗? 只不过天皇虽然没有政治权力,但是他的精神领袖地位却是不可撼动的,一旦攻击天皇,担心被人围剿罢了,而现在有大明皇室的背书,完全可以祸水东移。 朱棣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一旦深度的参与日本政治,那么大明皇室就必须要解决掉天皇这个不稳定的因素,这毋庸置疑,是在为自己树立敌人。 但是日本天皇的存在让他切实感觉到了一种威胁。 这种威胁自然不是对大明的,而是对大明未来对日本的统治的。 一个真正的精神领袖,而且还是一个传承下来的活着的精神领袖,而且他对政治有着天然的合法性,只是被架空了而已,这比儒家的衍圣公还要可怕无数倍,因为衍圣公永远威胁不到皇权,只能成为皇权统治天下的工具,可日本天皇真的有统治整个国家的可能。 如果是过去的时候,那便算了,毕竟日本内部如何与大明没有关系,朱棣对日本的领土也没有任何的欲望。 但是现在,在日本发现了巨量的白银矿,关乎着大明生死存亡的情况下,朱棣必须要保证日本的统治者不会威胁这座白银矿的存在。 这种情况下,日本天皇这样的不稳定因素,朱棣绝对不允许它存在。 既然日本天皇自称为神,那他就应该回到神该呆的地方去。 人间的归人间,天上的归天上! 这世上有活着的神吗? 朱棣认为没有! 大明没有,日本更不会有。 &lt;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gt; 正月初七大朝会后,朱棣将郑和召进宫中,要求他立刻准备着手前往日本。 朱棣的声音和神情之郑重,郑和这么多年只在朱棣宣布靖难的时候见到过。 “郑和,朕要你率领当初下西洋的团队前往日本,你应该明白朕的用意吧,朕让你带着数万人前往日本,如果日本国王不听朕的宣召,你便直接动手。” 郑和颇为震惊的望向了朱棣。这还是他第一次从朱棣的口中,听到让下西洋的船队,去主动进攻一个国家。 “陛下,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日本触犯了您的天威吗?臣又要做到一个什么地步呢?” “你到了日本之后去见日本国王,然后和他说,朕要当初石见国的那一片土地,看他答不答应,如果他不答应,你就直接离开,而后准备和日本开战,如果他答应那便简单了,如果他要提什么条件,你便让人回报,如果不太难,你可以直接在日本和他签署国书!” 朱棣在宫殿之中踱步,而后将自己已经准备好的言语以及底线,一一向郑和交代。 他相信已经出使过数十个国家的郑和,有丰富的应对各种突发事件处理能力的郑和,可以完美的解决这一次的任务。 “等你到了石见国中,就去查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巨大的白银矿,如果有,速速派人来回报。” 郑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怪不得陛下如此的反常,竟然要让下西洋的团队去近在咫尺的日本,原来竟然是日本可能有巨量的白银矿,他当然知道白银矿对大明意味着什么。 郑和深深的跪倒在地,然后向着朱棣重重的磕了几个头,抬起头道:“陛下,臣定不负您的期望,一定将白银的消息传回国内,为我大明昌盛尽一份力!” 正月初八,皇帝将户部尚书等人召入宫中,要求他们立刻准备足以支撑一场大战的粮草。 “一个月内朕就要见到成果,郑和的船队在一个月内就会集结完毕,朕不希望有任何事情耽误接下来的大事。” 皇帝的这种雷厉风行,让所有大臣都愣住了。而后户部尚书夏原吉说道:“陛下,在去年的时候不是说过下西洋的船队全部要停止吗? 为何现在又突然要下西洋了呢?” 对于眼前的这些大臣,朱棣还不是那么放心,现在白银的消息还只是一种可能,他不可能现在就将其说出去,如果不能成功的话,这对他的威望反而是一种打击。 于是他只摆了摆手道:“这次不是要去万里之外的西洋,而是去东洋的日本,所以这次行程的距离非常短。 郑和的团队将会随着日本的使团一起回去,与日本国王见面,朕有旨意要宣达给日本至于。 到底为何,如今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诸卿只要知道,朕不会无敌放矢,既然说了,不会让下西洋船队再无端前往万里之外,朕便不会食言。” 派遣一支几万人的军队去日本? 然后你和我说,这仅仅是去日本拜访的使团,我们难道都是一些傻子吗? 会相信你这么滑稽的话。 对皇帝明显是忽悠他们的话语,群臣都没有放在心上,但他们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慌张之色。 兵部尚书更是直接跪下,向皇帝建言道:“陛下难道是准备进攻日本吗? 日本是太祖皇帝所定下的不征之国,如何能够这般违反祖训呢? 况且元朝两次进攻日本都在海上全军覆灭。实在是大大的不祥之地啊! 臣恳请陛下万万三思!” 当初那么强大的元朝,两次进攻日本都全军覆灭,这件事对于所有的中原人士都是一种上天的警示,海那边的那个国家仿佛是中原王朝所不能攻克的一样。 朱棣嗤笑道:“先帝所定下的不征之国…… 安南部不也是不征之国之一吗? 最终现在还不是变成了我大明的交趾?” “那是因为安南的国王已经被乱臣所杀,没有后人,所以我大明为了安南的国民,不得不将之纳入土地,可日本并不是如此。” “可朕已经几次晓谕日本国王,让他清剿倭寇,他却不听从朕的命令,导致我大明的子民被倭寇所杀,尔等诸人大部分皆是出自东南,难道不知道倭寇有多么猖狂吗? 此番朕将联合日本国王一起清剿海上的倭寇,而后和日本开展贸易,我大明之外的万里海疆,日后将是一片朗朗晴空! 况且,朕听闻日本有号称天皇者,日本人甚至将其视作神灵在世,这天下的皇帝难道不只有朕一个人吗? 难道还有其他人能够僭越称皇,而不受到惩罚吗? 如果朕不去惩罚,又怎么能够彰显朕才是天地间唯一的王者呢?” 诸臣对朱棣前面所说的话,都不放在心里,和日本的贸易也并没有几个人在乎,倭寇强大却远不如嘉靖时期的危害之大,因为大明在海边上有许多卫所,现在还足以镇压。 但是朱棣后面说日本有号称天皇的统治者,这一下就触及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底线。 礼部尚书骇然变色道:“日本国王乃是陛下所亲封,他怎么敢自称为天皇呢?” 作为礼部尚书,他最是不能容忍这等践踏宗法的行为。 谁知皇帝抛出了一个更加让众人震撼的消息? “日本的这位天皇不仅仅是日本真正的皇帝,他还是日本人唯一所认可的神,他是日本真正的天,甚至不是天子,而是天! 而朕所册封的日本国王,实际上只是他的臣子,相当于古代的霸府权臣! 日本的这个天皇号称万世一系,乃是日本至高神天照的血脉后裔,他们号称从数千年前就一直是天皇,所以纵然日本经常换霸府权臣,可这些权臣却不敢谋朝篡位,没有一个人敢于替换这个所谓的天皇。 诸卿可知道朕想要说什么了吗?” 皇帝的声音中满是赤裸裸的杀气,有毫不掩饰的血腥之气,面前的众人都忍不住冷冷的打了一个寒颤,但是他们却明白了皇帝的顾虑和愤怒的来源。 “如果真的如同陛下所言,那这个日本的天皇绝对不能留,其人既然胆敢僭越称皇,必然有不臣之心,虽然现在有日本国王这个霸府权臣,但谁知这个天皇不能有朝一日兴复权力呢?” 其实从朱棣说出,日本统治者僭越称皇开始,最终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因为以大明这种家国天下的统治秩序,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中心。 大明高层很快就统一了意见,日本的这个天皇必须要死,或者必须要去掉天皇称号,日本国王这就是他们最高、最高的爵位。 在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兵部尚书反而发出了另外一个疑问,“陛下,日本虽然是个小国,但其人口并不少,甚至比安南还要强大的多,曾曾经和日本逝者聊过其国内人口,甚至有两百万户,我军劳师远征,且仅仅派出郑和的船队两三万人,就想要进攻日本,怕是力有不殆。 而且为何此番不曾见五军都督府的任何一位将军呢?” 朱棣都被兵部尚书问得一脸懵。 他撒了一个谎,然后现在需要用更大的谎言去弥补,他根本没有想和日本来一场全面的战争,只是想拿到那一块银矿地。 正如兵部尚书所说,日本日本的面积虽然不大,按照郡县制下的土地,其只有大明十分之一,但远比安南更加强大,其人口有200万户,千万人口。 后世万历三大征之中,最有含金量的一场就是抗日援朝战争,日本的战斗力非常强大。 而且日本和大明隔海相望,在这个古典的时代,大明想要把军力通过大海投入过去,比安南更是十倍的艰难,如果和日本开启全面战争,绝对是一场持续五十年以上的国战,甚至不亚于汉匈之战! “其日本国内天皇被架空,而日本国王源道义,以及朕方才册封的日本国王源义持,皆对我大明有恭顺之状,正欲借其手除去日本天皇,并不欲和日本爆发全面战争!” 朱棣自己找了一个绝佳的理由。 众人听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根本没有怀疑皇帝有其他心思。 “陛下圣明天纵,臣等敬服。” 大明永乐八年,三月初七,郑和再次率领着自己的船队扬帆起航,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地是仅仅隔海相望的日本。 可这一次,他的使命却比前两次下西洋更加的伟大。 这将是一个帝国新生的开始! 这将是一个帝国真正伟大的开端! 这将是一个帝国冉冉而升起的朝阳! (本章完) 第136章 太子赴南京,妖氛起东南 第136章 太子赴南京,妖氛起东南 渤海滔滔,浪滚滚,遥望天际之边,海天呈蔚蓝一色,数以百计的大船载着大明的战士往日本而去,李显穆在码头上遥望远去的舰船,目光中满是担忧之色。 李祺亦在九天之上,遥望着远去的大明船队,整个大明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日本的局势。 在上一任日本国王源道义(足利义满)前期,日本实际上处于南北朝时期,南朝和北朝各有一个天皇,这个时期的天皇,比起藤原氏所处的平安时代、奈良时代,实际上是有一定政治权力的。 在源道义时期,日本归于一统,现在的日本,正处于幕府大将军的鼎盛期,且刚刚统一,内部矛盾极小。 距离历史上著名的日本战国时代还有100多年,相当于是一个王朝的鼎盛期,而一个海岛农耕文明的王朝鼎盛期所能发挥出来的实力,甚至比隋唐时期的高句丽还要强大! 朱棣不愿意和日本开战,李显穆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和日本开战,毕竟北方的威胁还没有解除。 可是日本的银矿又是大明所必须得到的东西,他希望不会走到最后全面国战的结局。 双方最好是能够合作。 上一代的日本国王源道义非常喜欢和大明做贸易,所以对大明所封的日本国王头衔欣然接受。 可是按照历史来看,这一代的日本国王源义持麾下的大名和武士,都不愿意对大明卑躬屈膝,在明年永乐九年的时候就会断绝和大明的贸易。 直到下一任幕府将军源义教,双方之间才重新恢复了贸易关系。 纵然是李祺,也不知道大明这一次的使团出使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既然明达对使团如此不放心,为何不跟着去呢?如果你向陛下提议的话,陛下是不会拒绝你的。” 王艮有些不解。 李显穆摇了摇头,回望北京的方向,眼中带着深远的意味,“师兄,我又何尝不想前往日本为我大明奠定百年大业呢? 可现在京城正是多事之秋,我隐隐有种预感,汉王即将对太子殿下发起下一轮攻击,如果在这个时候我在日本的话,我担心太子殿下会出事。 况且前几日我去看望陈伯父的时候,能够明显的看出,他的精力已经不大好了,如今京城之中,心学在朝堂上已经不处于优势,如果陈伯父不得不致仕,甚至不幸离世的话,我就更需要在朝堂上稳住大局,日本的局势虽然很关键,但我在朝堂上的位置更加关键,大明才是一切的中心,如果因为枝干,而放弃了主干的优势,那可真是不智了。” 王艮闻言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本来说由师兄我来挑起心学的大梁,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要将这一堆重担子加在你的身上,是为兄的无能啊。” 李显穆沉声道:“师兄切不可枉自菲薄,这几年你撑得已经很是辛苦了,还是因为我心学本就薄弱,一个学说的壮大不仅仅需要理论的完备,还需要权势人物在朝堂上为之撑腰,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我的官位太低,而陛下那里对于心学还存有疑虑!” 王艮亦是点了点头。 朱熹的理学已经被证明过成功,当初李祺凭借着深厚的学识,从严密的理学之中撬开了一条缝隙,使心学旺盛,但现在还不是明朝后期,理学的僵硬以及与社会的不匹配,还没有到达终点。 马圣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一种社会制度在它所能够容纳的所有生产力发挥到巅峰之前,它是不会被取代的。 在思想领域之中,这句话也同样发挥着作用,一种思想在它没有被绝大多数人认为阻碍社会发展之前也是不会被自主取代的。 汉朝初期用黄老学说取代了秦朝的法家学说,因为当时的人们认为法家不能够再统治帝国了。 汉武帝时期又使用今文经学取代了黄老道家。到了东汉时期又用古文经学取代了今文经学。 心学发展最大的阻碍就是李显穆还没有向皇帝证明,它比理学能够让大明更加的伟大,如果不能证明这一点,皇帝以及整个皇室就不会利用其所掌握的巨大行政权力,去废除理学而为心学提供政治上的支持。 “师兄,明年,永乐九年的会试主考官,我会向陛下举荐你,这一年的试题是我心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你一定要结合心学提出对我大明如今最关键的考题,而且要切中皇上的心思。” 王艮重重的点了点头,“师弟你放心吧,这些年为兄也算颇有一些名望。” 李显穆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永乐朝他的限制还是太大了,朱棣是一个真正的雄才大略的皇帝,这样的皇帝即使再信任一个人,也不会让他一人独大,李显穆想要在永乐朝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行政权力,堪称做梦。 所以将朱高炽扶上位,就是他必须要做到的事情,等把朱高炽熬死,到了朱瞻基的时代,他就是皇帝的表叔,三朝元老,圣人之子,心学领袖,外加士林大儒,文人领袖,慑服江南,那个时候的他想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 李显穆是真的感觉到了汉王的一些异动。 在郑和的使团前往日本稍后不久,太子殿下突然被派往南京祭祀孝陵,这是国朝应有之义,可是李显穆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因为汉王最近半年的时间实在是太过于安静了! 他甚至没有在皇帝的面前攻击过太子,这是一件非常不同寻常又不合理的事情。 随着皇帝年纪的增长,汉王在夺嫡之中的胜算就会越来越小,他必须要在皇帝对他的宠爱还保持在比较高的位置上时候完成这件事,因为他现在是以亲王的身份非法滞留在了京城之中,他本该立刻就回到自己的封地上! “如果一条经常犬吠的狗突然不咬人了,那么说明他只是变得更加可怕。” 东宫之中,面对即将前往南京的朱高炽,李显穆神色非常的严重,颇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让本以为只是一趟寻常祭祀之旅的朱高炽也不由紧张起来,他胖胖的脸上带着苍白,迟疑问道:“显穆,真的有这么紧张吗? 往年父皇可以亲自至孝陵祭祀,如今迁都后派太子前往,应当是非常合理的事情吧?” 李显穆紧皱着眉头沉声说道:“正是因为非常合理,所以才更加能够从中上下其手。 如果一件事情太过于不同寻常,难道您不会升起警惕之心吗? 而这件事情如此的合理,您才会以一种轻松的态度前往,等到再落入网中,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还记得微臣曾经和您说过的事情吗? 做太子最危险的事情,就是离皇帝的距离太远! 难道您忘记了上一次皇帝北征归来对您的怀疑吗? 难道殿下认为那是最后一次吗? &lt;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gt; 前往南京势必还要到南京观政,毕竟在南京还有一整套的衙门! 而这必将引起皇帝的怀疑!” 永乐七年皇帝北征归来对朱高炽的呵斥,永远都是他心中萦绕不散的噩梦。 “还请显穆教我!” 李显穆神色阴沉的摇了摇头,“如今之计,只能是见招拆招,如果有异常的消息,太子请尽快来信,臣好在京中为您周旋。” 朱高炽有些失望,却又知道李显穆毕竟不是神,不可能猜得到汉王到底有什么阴谋。 “显穆你放心,我在南京的时候会注意这些异常之事。” 李显穆又颇为不放心的交代了几句,才离开了东宫。 踏出东宫殿门的那一刻,李显穆回身凝望,太子此行去南京真的能安然无事吗? …… 就在太子所乘坐的船往南京驶来的时候,在应天府中却正在发生的一件颇为诡异的事情。 在广袤的大明土地上,几乎每一天都会有各种工程,修路、修桥。 其中有一部分是由朝廷及中央政府直接拨款所修建的,还有一部分是地方官府所修建,还有一部分则是地方的土豪等所出资修建的。 其中修路的危险性相对来说比较低,而修桥的危险性就非常高,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一次修桥都必定会死人。 在古代的时候并没有成体系的工程学,自然也就找不到专门的工程师来修建。 所以无论是官府还是土豪,在修桥修路的时候,所找到的都是那些拥有代代相传的手艺,家中世世代代都是石匠和木匠的匠人,社会上通常认为只有这些人才能够尽可能安全的把桥修好。 在这个各行各业壁垒犹如天堑的时代,甚至拜师都要先为师傅做数年学徒的古代世界。 再加上经过元朝,将所有的百姓分为匠户农户等各种户口。 普通的百姓对于石匠和木匠这一类专业人士,实际上是把他们看作和道士、和尚差不多的人。 大部分百姓认为这些木匠以及石匠能够比普通人更好的去修理、建造一些东西,并不是因为他们掌握着精湛的技艺,而是掌握着某种神奇的法术。 比如在民间就流传着木匠可以将活人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将这张纸打在木桩上,其后工匠就会如有神助,而被写下这个名字的人则会被夺走魂魄,成为工匠施展法术的力量来源,这就是工匠所拥有的一种法术。 对于大部分的读书人来说,这当然是非常荒谬的,可老百姓他就是相信这些东西。 不要说古代的那些百姓,即使是到了21世纪,也依旧有大批大批的人在相信这些民间的传说,甚至到了政府都要打击封建迷信的地步。 在如今的江南大地上,遍地妖氛、遍地妖风,而在这个时候,京城突然传来了太子殿下,要来南京祭祖的消息,地方官员又是振奋又是畏惧。 …… 时间还要退回到两个月前。 浙江布政司,绍兴府,会稽县。 县衙按照往日的规划在县中招募修桥的工程队,最终是技艺精湛的吴石匠包揽下了这个项目。 修桥之事当然不可能仅仅是吴石匠一个人,他很快就召集了一群常年跟着他一起干活的人。 二月十三这天恰好是风和日丽,正是适合开工的时节,吴石匠带着两个学徒在准备开工的地方观察适合动土的地方。 “师父、师父,这个老头子非要让我带着他来找您,我实在拦不住,他说找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吴石匠诧异的望了一下来人,发现自己并不认识他,于是疑惑问到:“不知道老丈寻我何事啊?” 那老丈神神秘秘的,“这里人多说话不方便,我们到那边去说。” 吴石匠也不担心,这个身形枯槁的老头能害自己,于是便跟着这个老头到了旁边,避开了别人。 那老头先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而后面容上升起了几丝痛恨之色,愤然道: “老朽是王家村的王德有,唉,可惜家门不幸,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是孝顺的,整天在家里虐待老朽,我听说你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石匠,想必定然精通那种叫魂的秘术,我想让你把我三个儿子的名字都封在木桩上,将他们的魂魄叫来镇在这桥底下,也恰好助你一臂之力,你不必再去找其他无辜的人的性命,便可以将这座桥修成,你以为如何呢?” 吴石匠做了这么多年的石匠,自然清楚民间的这些传闻。可他作为真正的内行人,当然知道这些事情全部都是虚假的。 这些所谓的秘闻不过是一群无知之人的臆想。 他立刻高声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可不会那些害人的秘法!” “我又不会将这些事告知别人,求求你帮帮老朽吧,你是十里八乡最好的石匠,听说在你手底下修桥补路,从来都没有出过伤亡,怎么可能不会这些秘法呢?” 那王老汉根本就不相信吴石匠说的话,只以为他是在推脱。 吴石匠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个相当固执的老头,根本和他说不上道理,立刻拽住了王老汉的手臂说,厉声道:“走,你立刻与我去见官,妖言惑众传播这等之事,必然饶不了你!” (本章完) 第137章 太子危矣! 第137章 太子危矣! 会稽县令饱读诗书,自然不会相信这些妖术之言,直接把王老汉打了几板子,就将他放了回去。 吴石匠也满意地离开了县衙,按理说这件事情到此便结束了。 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情却突然传开,不仅仅是会稽县,其他绍兴府的县中也都传开了,甚至到了隔壁的府都传言在会稽县这里有一个石匠要修桥,需要很多人的魂魄来打生桩。 而随着往其他各县传播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那便是事件的主角从一个石匠变成了云游要饭的和尚! 和尚道士在古代通常深度参与神神鬼鬼的殡葬行业,而且大多数的民间传说都与这两类职业有关,当主角变成了和尚之后,妖术之事便更加让人信服。 和大多数现代人的想象不同,古代对道行圆满的高僧高僧确实颇有敬服之心,可大多数的和尚道士在普通人的眼里,和乞丐是没有区别的。 朱元璋的乞丐形象就是当时人对和尚普遍的印象。 甚至现代90后、80后在小时候,应该也都经历过有化缘的和尚推门进来要饭的事情,尤其是生活在农村之中,那个时候普遍对和尚有一种恐惧之心,认为他们是来抓小孩的拍子。 在古代社会中,普通的百姓对和尚的恐惧之心只多不少。 这种完全解决不了的恐惧,很快就蔓延到了众多的人心之中,在整个浙江之中迅速刮起了一股恐慌的风气,而这种风气迅速地传到了浙江布政使等省官员的耳中。 这些饱读诗书的士大夫们当然对妖术之事持之以鼻,可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顺从民间的说法,用迷信的手段来整治迷信。 浙江提刑按察使负责司法,很快就将此事调查清楚,证明妖术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便将此事结案,不再作为追究。 但是他同时也没有向朝廷上报,因为如果上报给皇帝,此事会牵连到整个省的官员。 为何会如此呢? 这就不得不提大明建立与宗教势力有关,所以自大明建立之后,对宗教事例管控极其严格,尤其是在洪武末年时,先帝对和尚道士又进行了新一轮的管控,而妖术被认为是宗教的势力范围。 尤其是明教白莲教等不为朝廷所认可的宗教,广泛分布在大明的大地上,这些宗教皆是借由妖术所兴风作浪,是以如果被朝廷知晓,整个省的官员考核,最多只能拿一个中等。 无论是浙江布政使还是提刑按察使,都不敢也不能将这么荒谬的一件事情上报给朝廷,既让朝廷不满,认为这等小事何必上报,又让省中的官员不满害了他们的前程。 可很快浙江按察使便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惨痛的代价! 因为布政使衙门给出的解释,让百姓深为不满,他们甚至围攻了衙门,认为是官员和叫魂的妖人相互勾结,只是为了更大的阴谋。 表面上看来非常的可笑,但实际上这是官员和百姓互相之间极其不信任的一种表现。 而这种表现,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洪武时期的余毒,因为在洪武时期,朱元璋借由他极大的政治权威发动了无数次政治运动,导致民间互相举报攻讦成风,以至于蔓延到了现在。 妖术之势迅速传遍了整个江南地区甚至往更远的福建、湖广,以及往北方的山东河南等地传去。 在互相没有串联的情况下,各省的官员几乎采取了一模一样的处理方法。他们经过调查发现这些事情纯属子虚乌有。 而后便纷纷将这件事压在了省里面,没有再往上上报,这实在说不清是大明纠错体制的成功,还是大明中央地方分权的失败。 总之在妖术之事已然在南方以及北方不少地方风起云涌两个月之时,朝廷还完全不知道此事。 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太子朱高炽,竟然来到了妖术之事闹得最大的南京! …… 本来南京的守备官员并不打算将这件事告知太子,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 可太子朱高炽因为李显穆临行前的提醒,导致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怀有疑心,而在这种故意的观察之下,他很明显的发现了南京官员的慌张以及不正常。 他立刻就意识到在南京果然有事情发生。在他的连番逼问下,南京守备官员本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既然太子已然察觉到,那此事就算汇报,也最多吃一个挂落而已。 于是便将妖术之事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太子。 朱高炽初听此事,颇觉诧异,而后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南京官员为何隐瞒,虽然生气,但他却放下了心,因为此事与他并无太大关系,但他既然到了南京,又发现了这等事,自然不能任由这等妖氛继续在大明的龙兴之地传播,安抚百姓本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孤既然来到了南京,知晓了此事,当然不能再让这等妖邪之势,滋扰百姓,速速将此案的要犯,带到南京之中,孤要亲自审理而后广布四方,为我大明的龙兴之地,还一片朗朗乾坤!” 朱高炽完全没有想到,妖术之事不仅仅是在江南一地,而是已经遍布到半个大明,若他知晓此事,恐怕早已上报给朝廷而不敢独自处置,可就是这一点点的信息差,让他险些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太想为天下做一些事情了! 他也将百姓太放在心中了,而这在此刻却成为了他致命的缺点。 如果他仅仅是一个南下的大臣,此事或还有转圜的余地,可他偏偏是太子,这天下谁都能爱民如子,可唯有他,却只能这么想,不能真的去做,否则便是在抢夺皇帝的权威! …… 京城,天光初亮,东方拂晓。 李显穆匆匆往宫中而去,天虽然已然大亮,可却一丝阳光,都不曾照下,在遥远的天际,有一层朦朦胧胧的灰雾笼罩着,灰雾之下,这是往日巍峨的皇宫。可今日的皇宫宫殿虽依旧错落其间,却仿佛隐含着一种压抑之事。 皇帝突然召他几人入华盖殿中,他立刻便意识到发生了不得了之事,且皇帝的心情极差。 踏入华盖殿中,那冰然冷肃的气氛让他的心再度往下沉了几分。 随着太监彻底走入殿中后,当先进入眼帘的依旧是高挂的匾额,而后是脸色阴沉高高坐在皇位上的皇帝,往日不怒自威,而今日眼中已然是怒极。 君王一怒,伏尸百万,绝不是一句虚言。 这华盖殿中,如凝滞渊的恐怖气息,皆来自于上首已然即将暴怒的皇帝。 只见地上已经跪了数人,其中还有一人,乃是汉王,李显穆走进之后,他还回头望了一眼,从李显穆走进的这个角度,恰好能够看到汉王嘴角所压抑的笑意。 李显穆只觉心中警铃大作,到底发生了何事? 殿中另外几人望向李显穆,眼中皆带着深深的绝望,以及一丝希冀。 李显穆收敛起心中所有的思绪,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而后望了一下殿中拱手肃然道:“陛下,不知这是发生了何事?这般匆匆召臣等进宫。” 朱棣目光阴沉的望了李显穆一眼,李显穆从来没有从皇帝的眼神中见到过这样诡异的神色,他浑身打了一个寒颤,汉王转过身来对着李显穆,嘴角微微勾起,好以整暇,声音中却带着深深的愤然朗声道:“好叫表弟知道,太子在南京寻找会妖术的和尚,欲要诅咒陛下圣体安康,被锦衣卫回报,陛下忿然,才有今日之事。” 妖术、诅咒! 太子还是中了汉王的奸计! 李显穆眼前一黑,眉头一皱。 听到汉王所说之语,李显穆立刻就反应过来,汉王果然对太子前往南京之事早有谋划,恐怕这是早已设好的一个陷阱! 李显穆强行控制住思绪,让自己冷静下来,这让汉王有些失望,他没想到李显穆并没有大喊什么冤枉。 皇帝明显是已经相信了这份回报。 &lt;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gt; 方才殿中的这几人想必也已经和皇帝说过一些话,但很明显都没有奏效,所以才有绝望之色。 李显穆深深的呼了两口气,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彻底暴露出他站在太子一方,对于暴怒的皇帝而言,只能是雪上加霜,他必须另辟蹊径。 首先他要看一下回报的奏章中到底写了什么。 “陛下,可否容臣先看看太子到底做了何悖逆之事,竟然能够让君父愤怒至此!” 他刚刚说罢,朱棣便将手中的一份奏章扔出,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直接扔到了他的眼前。 李显穆不慌不忙地将地上奏章捡起。他气定神闲的姿态,让汉王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些年来,汉王一直在积极地拉拢太子身边的官员,可他从来都没有去拉拢过李显穆,因为当初李祺去世前说的那些话,就让他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李显穆对他父亲的崇拜,举世皆知。 虽然所有人都说李显穆并不是太子党的一员,但汉王那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了一直以来,李显穆都站在太子的一边帮助太子。 李显穆将手中的奏章拆开,看到了里面的内容,他面上虽然不显,可心中早已掀开了惊涛骇浪。 他说为何一个妖术之事竟然能让皇帝愤怒至此,毕竟朱棣虽然不是那种完全不相信鬼神的皇帝,可也不至于被这么一条消息而影响到这种地步,原来其中竟然有其他的内情! 这件在江南以及大半个大明所流传的妖术之事同时触到了皇帝三个底线。 其一便是各省官员知情不报,让皇帝深深的感觉到了威胁,而太子知道此事后同样没有上告皇帝,这让皇帝直接将太子划到了臣下之中,他认为这是太子和文官的勾结。 尤其是朱棣一向知道太子在文官中威望甚高,此事更是触到了他心中的逆鳞,让他本对太子已经稍有减弱的怀疑,再次提高到了比第一次北征归来时更加严重的地步! 而在这件事情之中,甚至有太子本不该接触的官员主动前来请太子主持公道! 这在政治中是极其可怕的事情,天下之中只有皇帝才有无限的权力,无限的职责! 其余任何人都绝不可越权。而太子私自接见不该接触的臣子,这就是真正的在僭越皇权,而太子僭越皇权是最为严重的政治事件! 其二,妖术之事难道真的是假的吗? 到底有没有妖术? 太子又有没有在接触调查这些拥有妖术的和尚之时,使用这些妖术来诅咒他这个君父呢? 皇帝是不确定这一点的,毕竟如果他这个君父真的出了事情,太子便是唯一的受益人,朱棣从内心深处还是不相信会有一个太子不想登上皇位,他始终将皇帝和太子放在对立的位置上。 从本心来说,朱棣是不愿意相信有妖术之事的,但让他完全不相信又不可能,这个时代的人普遍还是相信世上有灵的。 其三,妖术之事所牵连的和尚,让朱棣产生了极其不好的联想,这些年来,各地时常有白莲教等地下邪教出现信徒踪迹的痕迹,妖术之事的背后有没有这些人的推动呢? 太子在这其中又有没有故意参与乃至于放纵呢? 毕竟发生了这种事情,会沉重的打击他这个皇帝的声望。 朱棣表示深深的怀疑。 这三条理由,加上皇帝的多疑,构成了皇帝如今的这个状态。 这三条理由几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网络,一环解开,还有一环一环嵌套的一环,甚至其中任何一件事拿出来都足以让太子在这场风暴中无法幸免。 即便是李显穆也感觉到了深深的棘手。 他再次望了一眼汉王,他深深的怀疑,这么完美无缺的计划真的是汉王所想出来的吗? 如果汉王真的有如此强大的政治头脑,那夺嫡之事还有什么可作为的呢? 再看地上跪着的杨士奇杨荣等人,几乎个个脸色苍白,明显是想通了其中的一些关虽然可能没有李显穆想得如此深如此安全。可仅仅只是一两条也足以让他们为之惊惧,这次太子可能真的要出问题了! “看完了?” 皇帝冷漠的声音从上首传下,声音之中仿佛藏着刀山血海,他纵然穿着一身布衣,可却仿佛盔甲在身、刀剑在手,依旧是那个刚刚从死人堆中走出的将军。 “这就是你李显穆一向所说的仁孝的太子! 这世上再悖逆的儿子也不如他!” 皇帝这番话说的就太重了,汉王嘴角的笑意几乎要压抑不住,只能深深的垂下头去,“陛下,儿臣以为太子殿下此举实在是太过悖逆,请立即将其召回京问罪!” 李显穆不知道汉王为此事究竟准备了多久,这件妖术之事,汉王恐怕早已知晓。 毕竟在大明传播如此之久,朝廷却全然不知,在太子南下南京,不过短短时间之内就突然捅到了御前,若说这不是汉王早有图谋他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不对! 妖术之事来的偶然,谁也想不到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不可能是早就有的算计。 当初汉王可能只是想将太子调到南京,而后让太子私谒朝臣,这也是相当犯忌讳的事,并没有想如此之远。 这殿上的杨士奇杨荣等人一向素有急智,若仅仅是这件事,他们不至于让形势落到如此地步。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李显穆从不会觉得太子的身边没有了自己便真的会一败涂地。 可谁知恰好在江南地区爆发了妖术之事,竟然让汉王的谋划变得如此的圆满无缺,如虎添翼,几乎就要成为一步真正能够将太子将死的死棋! 这下仅凭杨士奇等人是真的,无法将太子从泥潭中拽出了。 李显穆知道绝对不能让太子以罪臣的身份回到京城,否则万一在路上的时候,太子来一招畏罪自杀,那便万事皆休。 太子的身体本就不好,经历这等事之后,心力憔悴之下出点事,也是很正常的,事后即便皇帝再愤怒,去查其中隐秘之事,又有何用处呢? 一念至此,李显穆立刻跪在地上,深深叩首道:“陛下,臣有关于此事之禀!” 可朱棣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直接愤然道:“你李显穆一向能言巧辩,可今日朕不想听你说任何的狡辩之语,立刻现在,朕只问你,这件事你有没有参与其中?” 李显穆心中大震,事情的严重性远远超过了任何人想象,他来不及多加思考,立刻叩首道:“臣只知事君以忠,万万不可能参与任何悖逆之事!” “好,既然你也不知道这其中之事,那今日便看着!” 朱棣说吧,向着立在殿中的纪纲怒声道:“立刻将东宫官属全部下狱! 太子回来之前一个也不能走脱! 立刻向诸省官员下令,让他们彻查妖术之事!” 皇帝愤怒至极的声音在华盖殿中幽幽回响,李显穆等人皆只觉如堕冰窖。 太子此番,着实危矣! —————— 永乐八年,有妖术讹传于江南,旬月之间,广播四海,诸士首称其谬也,亦有坠坠之意,而不告于上,时帝为太子,幸江南,而理其事、辨其明,江南得安,汉王常有不轨,借以诬告,而太宗信之,株连广布,时东宫臣属,多有下狱,死者众,余者多畔,帝之储位岌岌可危矣!——《明史·仁宗本纪》 (本章完) 第138章 未来大势,在此一役! 第138章 未来大势,在此一役! 层层乌云压着宫殿,天空之镜间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偶尔闪过的划破天际的闪电照亮人的面容,苍白不堪。 黄豆般的雨滴逐渐落下砸在地上溅出一朵朵水。 李显穆有些昏昏沉沉的走出宫门外,身上亦有被淋湿,皇帝不愿意听他的解释,这是此刻最无解的难事之一。 宫门外停着一辆装饰很是朴素的马车,“显穆表弟。” 一道颇为轻柔的声音传到李显穆的耳边,在轰隆隆的雷声中异常显耳。 李显穆往马车边上一看,竟然是太子妃张氏和朱瞻基,此时往日雍容华贵、顾盼神飞的二人,面上皆带着深深的惶恐之色。 李显穆快步走向马车前,低声道:“太子妃请尽快回到东宫去,莫要让陛下再多生疑太子之事,臣定尽心竭力,一定会救太子出火海之中。 皇孙殿下也请回到东宫之中,太子虽身陷囹圄但皇孙您还是陛下最喜爱的孙子,莫要因为此事而心生怨恨,以至于让太子更加艰难。 或许太子殿下的生机就应在您的身上!” 因为李显穆和太子殿下一向有所避嫌,所以朱瞻基和李显穆的接触并不很多,但他曾经多次听父亲说过,李显穆是值得信任且依靠的人。 此刻天色昏沉,乌云按压,雷光电鸣,对于小小的朱瞻基而言,点点雨滴落在李显木的身上,映衬着他极其高大,宽阔的肩膀,甚至让他有一丝看到皇祖父的感觉! “表叔,侄儿明白!” 朱瞻基是相当聪慧的,李显穆仅仅说了两句,他就明白自己现在更应该保持好和皇祖父的关系,以免让皇祖父对父亲更加厌恶。 李显穆又和太子妃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向李府的马车而去。 坐在车上,李显穆盘算着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他还是要从中寻找破绽,能够让他和皇帝发生对话。 今日的皇帝太过于愤怒,他只能暂且等待时机,方才见到朱瞻基之后,他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毕竟朱棣对朱瞻基的喜欢是明显于不同于其他皇孙的。 “妖术、私见朝臣、官员联合蒙蔽,就是这三件事,该要如何说服皇帝呢? 其中的关键核心又是什么呢?” 李显穆自言自语道。 李显穆的马车转过街角,却突然被一辆马车逼停,而后出现了一个让他有些意想不到的人,汉王殿下! 汉王的神情中带着明显的得意,他掀开车帘,向着李显穆笑道:“显穆表弟,这几年你在太子身边鞍前马后,替他出谋划策,瞒得过陛下却瞒不过我,今日之后,太子必然垮台,我知道你是有才能的人,若你愿意帮助我,过去种种,孤既往不咎。 你的岳父是英国公,是我勋贵圈子中的人,何必要跟着大哥那等人呢?” 雨势渐渐的变大,砸在二人相距不过两米的马车上,把车上溅下的水珠甚至落到了二人的脸上,二人皆是一手挑着车帘,汉王眼中带着胜利者的得意。 李显穆望着这一幕却渐渐的放松下来,果然汉王还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汉王,稍有成绩就会得意忘形起来。 既然如此,那便不足为惧。 如今正是汉王最得意的时候。可他所不知道,越是得意的时候,便越是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 李显穆平静道:“汉王殿下所言,臣不明白。 臣一直只是陛下的人,何时成了太子殿下的人呢? 这天下的臣子也没有殿下您的人,我们皆是陛下的臣子,只需要效忠陛下即可! 先父临终前曾和殿下说过的话,想必您现在已经全忘了。” 汉王眼中的一丝得意缓缓收起,“姑父临终之时所说过的话,孤自然不会忘,可姑父并不是神,他当初的预言错误,这天下的大位即将落到孤的手中,而不是他所看好的太子! 表弟你冥顽不灵,若是非要陪着太子,那日后,怕也只能蹉跎于家中了,可怜姑父何等声名,三个孩子却一个比一个不肖,你这等天纵奇才也只能困顿于原野之上!” 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 汉王这一言落下,雨势已经愈发的湍急,砸落在两侧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间或有风拂过,将其灌入车内,汉王撤下车帘,李显穆亦落下,在漫天风声、雨声、雨滴落于青石板上之声,雨滴落于车厢之上,滴滴嗒嗒的声音之中,两辆马车错落而行。 雨雾蒙蒙,渐行渐远,只余下重重看不透的雨幕,接天连地,仿佛天上银河倾泻无穷尽! …… 李显穆在大雨倾盆之中,进了公主府,临安公主很是担心他,一直在正堂中等着,李显穆一见母亲脸上焦急的神色,只觉心中一酸。 “母亲,太子殿下出事了。” 李显穆飞快地将宫中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临安公主活了这么大的岁数,经历过那么多的变迁,对其中之事早已是了如指掌,她深深皱眉道:“此番太子艰难,穆儿你……” 你可要改换门庭吗? 临安公主明白,如果李显穆愿意改换门庭投到汉王麾下,日后依旧可以得到重用。 至少未来一个正二品的大员是少不了的。 母亲的话虽然未曾说完,但是李显穆却知道母亲想要说什么,他坚决的摇了摇头。 “母亲,如果仅仅是为了寻常的高官显爵,儿子以及父亲并不需要参与到夺嫡之争这等艰难的大事上,就如同我们一直所说的,只要效忠于陛下,而后按部就班的在接下来的朝廷中发挥自己的余力即可,如何需要像是现在这样呢?” 李显穆沉声道:“可家族的荣耀,为祖父追封王爵配享太庙,仅仅那样就能够得到吗? 想要改变这这座天下。一个普通的重臣就能够做到吗? 让李氏流芳百世,是一个普通的正二品官员所能够成功的吗? 让父亲名列于文庙十哲之上,是一个普通的二品大员所能够做到的吗? &lt;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gt; &lt;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gt; &lt;div id=“ad-second-slot-pc“&gt; 不可能! 所以儿子必须要成为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从父亲到儿子,我们已经在太子殿下身上投入了太多的感情以及影响,如果这一切毁于一旦,其损失可能以后无数代人都无法弥补。 因为李氏可能再也不会有像父亲以及儿子这连续两代有如此大才之人了!” 李显穆一字字一句句敲打在临安公主的耳边,其中所蕴含的大愿让临安公主也为之震惊。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正是太子殿下遭遇如此大难,如果能在危难之间将其重新奉承起来,那才是对于李氏最重要之事! 危机、危机,没有危险,哪有机会。 此番若我能救太子出苦海。而后再高风亮节不据此功,我将彻底于太子心中成就第一!” 望着眼前顾盼神飞、毫无一丝衰颓之气的儿子,她又想起了她的丈夫李祺曾经所说过的那些话,李氏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只希望荣华富贵的家族。 “穆儿,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有母亲在这里,总归能为你求一条活路出来!” 李显穆闻言深深的跪倒在临安公主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甚至头上渗出了一丝血丝。 “幸赖母亲天家贵种,以有我李氏今日之贵!” 李显穆深深的知道,他和其他的大臣是不同的! 他至少有一次能够面见皇帝的机会! 他至少能为太子说一次话,但是如何说服皇帝便在于这一次谈话之中,他只有一次机会,必须要一发即中。 ……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京城中被雨洗得一尘不染,为炎热的夏日带来了几丝凉爽,锦衣卫的行动,很快打破了这一丝雨后的静谧。 在几乎所有人迷茫与恐慌的目光中,一众东宫官属皆被压入诏狱之中。 人一入诏狱之中便生死难料,历来在诏狱中被殴打致死的官员从来不在少数。 很快太子在南京所为之事,便传遍了朝野。 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皆向皇帝上书表示此中定有误会,太子不可能如此诅咒君上。 这些上书大部分皆被皇帝痛骂回去。 这下京中官员都知道皇帝愤怒到了何种地步,不过偌大的大明朝,自然有许多清正廉明的官员,坚决认为太子是被冤枉的,且妖术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尤其是年轻的官员,对妖术之事嗤之以鼻,纷纷接着上书皇帝,又是一批人被压入了诏狱之中,眼见朝中之势,如火如荼,已然难以控制。 京中一时之间,竟陷入风声鹤唳之际,李显穆一直一言不发。每日按时在文渊阁当值,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随着皇帝渐渐的冷静下来,李显穆觉得正确的时机已经渐渐要出现了,那就是太子回京的那一日! 太子朱高炽终究算是平安的到达了京城,只是他颇有些惶恐,在路上的这些时日,他已然得知了妖术之事传遍大明,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只觉五雷轰顶,这必然是有人在构陷自己,而这个人只能是自己的好弟弟汉王。 这一路之上,锦衣卫以及随行官员的态度,让朱高炽的一颗心一沉再沉,锦衣卫的官员最擅长察言观色,和太监比起来都不遑多让,而现在他们的态度就是皇帝的态度,他的太子可能真的要失去了。 文渊阁中。 当初的七人内阁,如今已经只剩下杨士奇、李显穆等寥寥四人而已,其余人已经皆被下狱,甚至尚书夏原吉等被列为太子党的也都被关入了诏狱之中。 只是夏原吉等人毕竟位高权重,被关入诏狱几日之后,就重新释放,但很明显皇帝在防备他们。 “太子殿下的船驾已经快要到京城了。” 李显穆突然说道。 杨士奇和杨荣眼中皆是一亮,他们都相信李显穆不可能突然说这么一句话,“明达可是有何良计能够帮太子逃脱苦海?” “太子回京之后,陛下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和太子见一面,我会在殿上为太子争辩,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在合适的时机,你们将皇孙朱瞻基殿下也带入到殿中。” 虽然三人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太子党,但同时在文渊阁当值,又同时在东宫为官属,早已是心知肚明,他们三人的前程都牢牢的和太子所绑定。 到了这等万分艰难的时刻,纵然是一向排斥异己的杨士奇,也众志成城起来。 如今这样的局面,他甚至在皇帝面前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唯有李显穆能借着和皇帝特殊的关系,为太子做最后的争辩。 “明达,此番若你真能救太子出苦海,我这一生唯有敬服你!” “明达定能不负所望,天下之智一石,明达独占八斗!” 文渊阁中的光线有些暗淡,李显穆点上一盏油灯,烛火噼里啪啦摇曳着,灯芯印在宣纸之上,李显穆望着洁白的纸张,没有说话,只是右掌缓缓蜷起,握成拳头。 天下大势,未来大势,只在此一役! (本章完) 第139章 扶大厦之将倾 第139章 扶大厦之将倾 “往日颇为干旱的京城,今年的雨水可真是多。” 前些时日京城中方才下了一场漂泊大雨,今日又淅淅沥沥起来,公主府的亭台楼阁有雨珠连成了串,雨滴在池塘中砸出朵朵涟漪,府前的大道上,雨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而后缓缓向着两侧的下水道中流去。 街上自然没有什么行人,只见过有几个旅人匆匆而过,一片静谧之色。 李显穆披着蓑衣,手持雨伞,登上了马车,车中临安公主安坐,她身着一身繁复的长公主服饰,是前所未有的庄重,通常只有在大型典礼入宫觐见皇后的时候,她才会穿上比这一身更隆重的装饰。 她今日入宫,是要去拜见张贵妃,张辅的妹妹。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她只是要在宫中等着儿子李显穆,如果前朝出现什么意外,她能够以最快的速度从皇帝的手中,把自己的儿子救下来。 “让母亲久等了。” “无妨,今日可是我儿的大日子,母亲等再久也愿意。” 临安公主将李显穆身上的蓑衣取下,为他整理着衣领,轻声道:“此行入宫可有把握?” “九成!” 李显穆非常自信。 临安公主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今日入宫,实在凶险万分,为太子辩驳,一旦不利,必将深陷囹圄,即便没有生命危险,但仕途断绝,她知道对自己这个儿子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马车场的气氛瞬间变好,母子二人眼中虽凝重,面上却说说笑笑的往宫中而去。 雨势并没有变大,依旧是淅淅沥沥的,道路上有些打滑,好在公主府的马车足够平稳。 在到了宫门之前,母子二人说笑的声音也渐渐停了下来。 临安公主为李显穆再次整理着衣领,而后轻抚着他的头,轻柔笑道:“母亲等着你的好消息。” 马车中并不狭窄,李显穆跪下,又重重的扣了三次首,因为要见皇帝,所以这次额头上并没有出现血丝。 “母亲,儿子这便去了。” 说罢,李显穆径直下了车,方才一下车,他脸上的笑容便全部收起,眼底存在一丝深深的忧虑和坚决。 他轻轻地呼出两口气,然后持着伞大步往宫中而去。 “穆儿。” 车上的临安公主同样收起了方才的笑意。脸上挂满了浓浓的担忧,仿佛天上永远也化不开的残钩月色。 知子莫若母,她如何能不知道方才儿子只是在安慰她呢? 面见皇帝,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有九成的把握! 李显穆前边只有一个为他引路的小太监,二人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宫道中逐渐趋同,又混合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李显穆的神思一时有些放空,他甚至有闲情逸致数落,那些从天上滴下的雨落在地上,溅起了几朵瓣,又落在了哪几块石砖的缝隙之中。 再漫长的道路中有终结。 当步入宫门,踏上高阶,眼前依旧是往日巍峨的宫殿,在蒙蒙细雨之中好似择人而噬的野兽,大开的宫门恍若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不知为何在宫楼之上,竟还飘摇着两只红灯笼,好似一双血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李显穆,让他有一丝不寒而栗。 今日既不在奉天殿,也不在华盖殿中,而是在武英殿中,今日的人也不多,唯有皇帝、太子,黑衣宰相姚广孝,汉王,以及稍后而来的李显穆,两侧立着几位大臣,但皆深深低着头,没有人敢出声说话。 “太子,你的救星来了。” 李显穆刚刚进入殿中,便听到皇帝一道带着嘲讽之色的嗤笑之声。 跪在地上的太子脸色愈发苍白,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重重的在地上三叩首,而后俯首作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臣李显穆,叩见皇上,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显穆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平静的走入殿中,身上的蓑衣和雨伞早已在外殿时,便取下,脚上的几点泥也皆被擦干净,若非发梢、眼角、眉心还落着几滴水痕,尽好似并不是从雨中而来。 “臣有罪。” 在向皇帝行完大礼之后,李显穆并没有直接起身,而是又重重的叩首下去。 朱棣被李显穆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搞得一愣,不由自主顺着李显穆的话便问道:“你何罪之有?” “方才陛下说臣是太子的救星,臣不解,并不知自己何时竟成了太子的救星。 &lt;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gt; &lt;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gt; &lt;div id=“ad-second-slot-pc“&gt; 臣身为朝廷大臣,却上不能体陛下之意,下不能察太子之危,难道不是犯下了罪过吗? 只是臣有一事不解,不知太子有何事,陛下在当面竟不能救,而需要臣来救。 陛下乃是九五至尊,手掌天下生死之权,而臣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大明公器,所言所行皆是用来存放陛下伟大卓越的思想之的容器罢了。 若太子无难,便不需要臣之救,若太子有难,能救太子的,也只有陛下一人,而非卑微如臣!” 李显穆一字一句,意气铿锵的将这番话于殿中道出,而后再次一叩首,他直起腰后,却微微垂着头不与皇帝对视,静静等待着皇帝对自己这一番话的评价,皇帝的态度将决定他之后需要用何等话术来应对。 皇帝还不曾表态,殿中其余大臣,方才还秉着呼吸,不敢出声,现在殿中的气氛却愈发的紧张。 从李显穆入殿以来,皇帝的态度很直接,就是直接将李显穆和太子绑定到了一起,李显穆的回应则非常巧妙。 他将自己和太子分得非常开,又有一丝联系,毕竟如果他说他和太子全无关系,那就是把皇帝当傻子,如果他说他和太子关系的确紧密,那将会惹怒皇帝。 他始终强调自己是皇帝的忠臣,而不是太子的。 道衍和尚姚广孝。微微眯开了眼睛,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英国公张辅微微松了一口气,幸好他这个未来女婿没有直接和皇帝对着干起来,果然还是颇有政治智慧的。 在没有能力和皇帝对抗之前,无论何时何地,都一定要给皇帝留下最后的台阶,以及决断的手段,如果让皇帝觉得自己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那便是一场灾难。 “真不愧是朕钦点的第一个状元,真不愧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六首三元的大才子,真不愧是十二岁便横压大明三百州无数学子、夺下了前无古人称号的李显穆,真不愧是当世圣人之子!” 朱棣连续四个真不愧,声音中带着叹服,带着笑意,却也带着深深的暴戾,“雄辩若此,善辩若此,巧辩若此,诡辩若此,朕又能拿你何为呢?” 这几乎称得上是杀人诛心之言了,纵然连道衍和尚姚广孝等一众大臣也微微皱起了眉,朱高炽更是缓缓地蜷起了拳头,他心中已经满是绝望,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日之事本就因他而起,纵然付出再谈惨痛的代价,也绝不能让李显穆一人面对皇帝的愤怒,不过是一同扛下今日之灾难罢了! 可他现在还不能出声,现在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他深深地记着李显穆的话,绝对不能让皇帝真的怀疑他们二人之间存在极其紧密深刻的联系。 面对店中骤然紧张凝滞的氛围,李显穆毫不畏惧,朗声道:“回禀陛下,臣尝问先父,如何谏言,如何辩论,才能一胜再胜,万胜而不败。 先父沉吟良久,说,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一胜再胜,万胜而不败之事呢? 面对君王,要待之以诚,要言辞恳切,这世上有辩论的技巧,春秋时期的名家甚至以此为生,可辩论,终究不是靠诡辩,而能够得胜的。 纵然名家真能说出白马非马又如何呢?世人难道真的会听信他们的诡辩吗?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辩论的核心在于理,在于诚,当陛下能够感受到你话中的诚意时,你便无往而不利! 陛下认为臣说的有理,于是才会相信臣的话! 臣叩谢陛下,于如今形势之下,竟还能对臣抱有这样一份信任,臣万死难谢其重,唯有诚诚恳恳以侍君,兢兢业业以奉上,以为大明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报此厚恩!” 李显穆这番话一点儿都不逊色于大明不粘锅赵贞吉在嘉靖面前的一番诡辩。 更是因为李显穆和朱棣之间关系不同,多了一丝真挚的诚意。 这番话一出,朱棣面上出现了明显的缓和之色,虽然他并不是完全摒弃了对李显穆的怀疑,但至少比先前已经好了太多。 殿中众人,神色各自不一。 而后皆悄悄的望向了皇帝,却见皇帝紧皱的眉头已经稍显舒缓,顿时又回望向跪在地上的李显穆,眼中皆闪过惊叹,汉王则闪过一丝惊骇与不妙。 这李显穆的能言善辩完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完全不知道为何会有人能在电光火石之间说出如此一番话。 李显穆感觉到了殿中氛围的变化,稳住心中动荡的心弦,再次深深叩首,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厉色,“臣的母亲是太祖皇帝长女,自小于天家之中耳濡目染。 幼时承蒙皇外祖父亲自教养,皇外祖父曾鼓励臣说,兴我朝者,必此儿也,臣知道这不过是老人对后生的激励之语。 可臣当真了! 臣此生立志要为大明奉献终身,是以多有激进之言,而无视朝中风评,臣尝闻民间,有人言臣,本可为清贵之子,却深陷浊流,工于谋国,拙于谋身,数敌太多,必遭天谴。 臣只一言笑之,天家亲伦,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揣测?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九天之上,李祺遥遥望着此间在他的手上,有两支香缓缓燃起,其香烟似乎飘向了人间。 天上之事且不谈,人间的武英殿上已然陷入沉寂! (本章完) 第140章 挽狂澜于既倒 第140章 挽狂澜于既倒 九天之上李祺燃放神香。 武英殿中李显穆慷慨激昂,殿中一时寂静无声。 李显穆被雨水打湿的眉梢已经干掉,微微翘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轰隆的雷声在殿外响起,偶尔有划破天际的闪电,照亮殿中一切,照得人纤毫毕现、面带紫电神光。 继而是噼里啪啦雨滴,洒落在琉璃瓦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而有律动的节奏。 深深的潮意,从殿门的缝隙中透进,带着一丝夏季暴雨所特有的深寒,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是汉王。 皇帝负着手的面上还保持着愤然之色,如今已经缓缓凝固,眉宇间微微皱起,带上了一抹深思。 太子朱高炽完全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直起了一些,苍白如雪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润,眼底露出几分希冀,好似雨过天晴后的彩虹。 黑衣宰相姚广孝目光定定的望着李显穆,手中盘着的佛珠速度陡然加快,但力道却轻了几分。 英国公张辅挺直的腰杆微微松塌了两分,目光垂落,甚至有闲情逸致,将公爵袍上的褶皱抚平。 列在皇帝两侧的诸位总管太监,皆震惊的微微侧视,眼底深处满是敬服和叹服。 汉王则脸色苍白,赵王眼底亦有几丝不豫。 白色闪光之下,李显穆跪在后方,将所有人的神情一一录在眼中。 实在是李显穆此番慷慨激昂的言语,挑不出一丝毛病,堪称应对皇帝愤怒的完美回答。 他先是表明了自己和太子之间的关系,而后又表明了自己和皇帝之间更紧密的联系,之后表达了自己对皇帝的一片诚心。 最后他抬出了先帝! 这实际上是对朱棣的一种潜意识影响,李显穆在告诉朱棣,我之所以和太子亲近,是因为他是太祖皇帝的孙子,而我是太祖皇帝的外孙。 以这样的关系来看,我们的血脉源头在先帝的身上,而您是我的亲舅舅,论血脉联系我和太子之间,没有和您之间更亲近。 您又为什么要怀疑我会去帮着太子而对抗您呢? 李显穆还道出了天家亲伦四个字,又是在潜意识的暗示朱棣。 在这一整套的辩论逻辑中,李显穆根本没有费尽力气去解释自己与太子之间没有联系,而是用与皇帝之间更紧密的联系,来告诉皇帝,我们舅甥才是更亲密的。 这一番解释触动了皇帝的心,让他彻底的缓和下来。 在场众人对气氛变化最是敏感,皇帝的态度变化,他们自然能够感受到。 李显穆跪在地上,其他人在观察他,他也在观察其他人,仅仅在这片刻之中,他就能明显的感受到,这殿中果真是分成两派。 其中黑衣宰相姚广孝,似乎有出手之意,但因为李显穆已经解决了目前很大的一个问题,所以姚广孝便安静了下来。 皇帝的态度出现了缓和,可是李显穆却没有丝毫的放松,因为真正的难题在太子这里,他如今已经在皇帝的面前重新获得了说话的机会,但是能否为太子脱罪还要看之后他的言语能否触动皇帝! 朱棣从一开始的愤怒之中,渐渐脱离出来,望着跪在地上的李显穆,“你的忠谨,朕一向是知道的,况且是何人说你,工于谋国,拙于谋身,谋国谋身,岂非一理,这是在讽刺朕不能为谋国者存身吗? 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当真该杀!” 伴随着皇帝这句缓和的话语一出殿中氛围大变。 汉王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就这样轻飘飘的揭过了对李显穆的怀疑! 虽然方才的言语让他早就有所预料,可他实在不甘心,他谋划了这么多,再加上天时地利人和,才将李显穆和太子逼入如此绝境。 就此作罢,实不甘心! “不过是一些不能得天恩浩荡的阴暗小人罢了,若臣与这些人计较,岂非要陷于污泥之中!” 李显穆目光清明,眼中满是对那等人的蔑视,这等意气风发之景,让殿中众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这话没错,天恩浩荡,当真是天恩浩荡,你这等天端的人物,不要与那些人去计较。” 朱棣又颇带嫌弃的看了地上的汉王以及太子一眼,摇了摇头。 人比人要死,货比货得扔,有李显穆珠玉在前,再看自己的儿子,朱棣真是颇有几分嫌弃,一个能武不能文,一个能文不能武,也只有老大家的朱瞻基非常像他。 想到朱瞻基,朱棣眉心又微微皱起,望向了太子。 今日之事终究是因太子而起。 朱棣虽然已经相信李显穆不会因为和太子之间的联系而偏向太子,但太子所做之事依旧让他不能宽心,此番实在是犯了他极大的忌讳。 他深深的望向太子,目光如剑如刀,锐利如天上神光,好似要穿透那两百斤的体重,穿透肥肥的肉,看到朱高炽的内心,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平日那般温良恭俭让,是不是那个让世人称颂的仁德太子,还是在和善的皮下,有着对他这个君父的怨恨之念,以及宛如虎狼的不臣之心! 朱棣自战火中走来,自血海中登上皇位,自然有不怒而威的摄人之气,这般深刻的探究之色,隐隐便带上了一丝杀伐之意,伏在地上的朱高炽,只觉被死亡所笼罩,他方才微微放下的一丝心,立刻再次提了起来。 “父皇这是想要杀死我吗?” 下一瞬朱高炽便排除了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他知道父皇不可能因此而杀死他,甚至最多也只是废除太子之位而已。 汉王眼见皇帝与太子之间再次剑拔弩张起来的氛围,心中顿时一喜。 方才被李显穆所震惊,他差点忘记了今日之事,乃是皇帝与太子之间,而非皇帝与李显穆之间。 纵然李显穆巧言色变得以脱身,但只要太子被废,李显穆若是想要荣华富贵,也只能到他这里来俯首称臣。 &lt;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gt; &lt;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gt; &lt;div id=“ad-second-slot-pc“&gt; 擒贼要擒王,打了这么多年仗,没想到竟然将这件事忘记了! “父皇今日我等是前来议太子之罪而非李显穆之罪。” 汉王有些迫不及待的将这句话道出,而后又重重的将头垂下,他动作有些剧烈,亲王服上所绣的蟒也随之而动,活灵活现,似要择人而噬。 朱棣刚要说话,李显穆便颇为诧异的望向汉王,奇怪问道:“汉王殿下说太子殿下有罪,方才臣进殿之时,陛下也说太子有罪,不知太子到底所犯何罪? 难道是当日那封奏章中的妖术之事吗? 臣未曾想,陛下和汉王殿下竟将这等荒谬之事,记在这时。” 朱高炽后背一紧,他对李显穆是颇有几分了解的知道李显穆这么说,定然是已然有应对之策。 朱棣先是一愣,而后将目光转向了李显穆,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可琢磨的意味。 “你是说朕冤枉错怪了太子?” 朱棣的声音中再次带上了一丝阴寒,汉王心底已经要大笑出声。 李显穆啊李显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方才你巧言令色,将自己从太子的漩涡之中脱离了出去,现在你又自己主动跳了回来,在这种时候你为太子说话,真是不知死活、不知好歹。 当真以为父皇对你的纵容是无限的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果你不能说出个道理,朕会怀疑你的用心,以及你方才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你确定你要为太子出言吗?” 皇帝的声音中带着彻骨的寒意,可殿中对皇帝心思最为了解的几人,却感受到了其中的变化。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谎言就是人人平等,这个世界上第二大的谎言就是有理行遍天下。 一模一样的一句话,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有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是李显穆刚刚进入大殿时,他就说出方才那句话,只会被皇帝厉声呵斥,而现在皇帝却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这便是李显穆已经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于是这句话的分量就变得不同。 从进入武英殿以来,李显穆心中第一次松了一口气,他所求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机会吗? 他先前的字字句句,语中含情,所求的不正是一个能让皇帝正视他所说的话,并且去为之思考的机会吗? 只要皇帝思考,只要皇帝开始琢磨他说的话是否有道理,这一场他和皇帝的对弈,他就已然胜天半子! 殿中大势,已然在这片刻之中逆转! 汉王心中生出了一股巨大的不安,继而席卷了他的全身,他再也忍受不住,抬起头来,怒目而视,厉声呵斥着李显穆,“李显穆,你就搅吧、搅吧,用你那张只会胡言乱语的嘴,把好好的一个朝廷搅得天翻地覆。 把国家大事、储位之尊,也搅的成了如此凌乱之物,你把圣上当成了什么,难道圣上还不如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见识更多吗? 竟然还需要你在这里,来说一些什么匡扶社稷之语!” 李显穆毫不畏惧,抬起头来直视着汉王,厉言说道,“微臣还请汉王殿下慎言! 微臣是永乐三年的进士,是天子的门生,是当今圣上亲点的状元,是陛下读了臣的策论之后,赞臣有横压三百州之才的六首三元! 丁忧守孝之后,是陛下拔擢臣进了内阁,是陛下让微臣在身侧备为顾问,是陛下让臣入了东宫,承担起规范太子的职责,臣的每一步升迁皆是陛下所为,皆是陛下所幸重。 若臣不能对国家大事出言,殿下难道是在质疑陛下的眼光吗? 殿下难道是在怀疑陛下为微臣大开方便之门吗? 殿下难道认为是永乐三年的两榜进士皆徒有虚名吗? 毕竟微臣这个魁首,在汉王殿下的眼中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遑论其他人呢? 此非殿下论外臣之道,微臣还请汉王殿下收回此等不当言论!” 汉王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说了两句,竟被李显穆这等长篇大论回怼,他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只觉整个人昏昏沉沉,李显穆的那番言语在他耳边萦绕,犹如无数只苍蝇嗡嗡叫,气得他几乎要昏过头去。 可他刚刚从地上起身,便听到了李显穆还不曾停下,依旧厉声道:“至于汉王殿下所说圣上自有公论,诚哉斯言。 然唐太宗,亦有魏征为其谏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陛下神明天纵,臣等在陛下身前查缺补漏而已,岂能一言不发而坐视陛下受奸人所蒙蔽呢? 汉王殿下虽不能继任国朝大统,终归是一国之主,为天子藩篱,还请汉王殿下收起今日所思,此非为君之道,此非为王之道,此非为主宰之道,乾纲独断、偏听偏信,此为祸之道也! 臣虽不是汉王殿下的僚属,亦是汉王殿下的表弟,此为弟对兄之规劝也!” “李显穆你欺人太甚也!” 汉王再也忍受不了,尤其是李显穆直接说他根本不能继承大统,几乎戳中了他心底最敏感的那一根弦,让他直接怒喝道,“你在说什么狂悖之言!” 黑衣宰相姚广孝微微眯了眯眼,作为真正的局外之人,加上他是当世顶级的智谋之士,他看出了李显穆是在故意的激怒汉王。 汉王想要擒贼先擒王,绕过李显穆,直接拿下太子,李显穆亦是如此,能够让太子脱罪,除了要说服皇帝,李显穆这是抱着将汉王一网打尽的心思,让汉王经过此事,被皇帝所厌弃。 真是好大的野心! 真是好大的算计! 也真是好大的胆量! 毕竟如今的形势,能够将太子之位保下来,便已经称得上是足够辉煌的一场胜利了。 竟还想在此必其功于一役,只是不知汉王会不会上了李显穆的当,在今日,从最巅峰直接被打落低谷。 姚广孝心中自然是偏向太子的,但不妨碍他亦想要看一看戏。 李显穆有才他是知道的,但他想要看一看李显穆和他的父亲李祺相比较起来,能差几分,亦或能胜几分,他对这父子二人有极大的兴趣! (本章完) 第141章 苍天为证,臣言无虚 第141章 苍天为证,臣言无虚 伴随着汉王的厉声喝斥,紧接着一道惊雷在殿外炸响,好似就炸在殿门外一般,暴雨随着雷声倾泻而下。 朱棣负着手静静听着自己的儿子和外甥在争吵,嘴角竟浮现出一丝笑意,他隔着那道大门微微敞开的缝隙,望向了满是阴云的天际。 汉王依旧不曾停下,“李显穆你在这里说这些狂放之言,苍天亦不能过耳,有天雷落下,李显穆你当真变无所畏惧吗?在这明堂之上,在圣上之前,在诸多大臣之前而敢说出方才那等对宗王不尊之言!” “臣只知敬天法祖而诚君,圣上便是天,臣在暴雨之下、暴雷之下、狂风之下,亦敢说方才之语,若有一言为虚,便教天雷将正当刻齑灭。” 说来也怪,李显穆说出这番话后,那响彻的炸雷竟突然消失了,雨声却愈发的激狂起来。 “李显穆你不要再在这里胡搅蛮缠,孤说的乃是太子之事,与你又有何干?” 汉王依旧恶狠狠的,可他的言语却显出了让步,这是明显感觉到了不利,想要避战。 朱棣略有些失望的掉头回来,正要开口,却听到李显穆哂笑道:“汉王殿下所言可真没道理,于私,您和太子殿下皆是臣的表兄。 兄弟和睦,臣不希望您背上攻讦兄长的恶名,这是弟弟所应该做的,您不必感谢。 于公,太子殿下身负社稷,乃是陛下亲自定下的储君,是为重于泰山天下! 天下之重一石,陛下独占八斗,储君一斗,其余万民一斗,太子虽于陛下相比微不足道,可也不是我等所能相提并论。 任由其深陷于污泥之中而不为,若太子不安,朝野必将动荡,臣身为国家大臣,自有职责在身,维护储君非是维护其人也,而是维护社稷之位! 若今日殿下乃是储君,有人诬蔑殿下,臣亦为殿下所言,殿下即便不是储君,身为国家亲王,若有人构陷大王,臣亦为之辩之,恰如当年先父为湘献王在建庶人之前,争锋相言,此乃臣为臣之道,乃臣为人之道,殿下莫要误会!” 汉王还要说话,却被朱棣制止,“你一个打打杀杀的莽汉,岂能是朕所钦点状元的对手,数遍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能在言辞上胜过你这表弟的也没有几人,你且退下吧。” 汉王心中存着一口郁郁之气,可又知道皇帝所说实在是有道理,只能憋着气,退到一侧只冷冷望着李显穆。 朱棣依旧负手,他向着殿门外走去,而后在门口的太监未曾反应过来时,重重地推开了武英殿的大门。 先是一阵狂风卷进,将朱棣身上的大袍吹得烈烈作响,袖筒甚至直接卷了起来,鬓发飞扬,殿中众臣一见,着急忙慌的从后连忙跑过来。 “陛下小心着风雨,莫要着凉。” “陛下殿外阴寒,还请快快回到殿中。” 身边伺候朱棣的两个大太监,更是着急忙慌的上前就要为朱棣挡风,却被朱棣轻轻推开,朗声笑道:“不过是些许风雨罢了,又算得了什么?朕从尸山血海中走过,也不曾皱过一下眉头,还能让这风雨掀翻了不成!” 皇帝的话中有话,听的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感受着殿外呼近的狂风,吹在脸上传来辣辣的疼痛感,而后是风卷着雨,终究还是有几滴落在了众人的脸上。 “听听这殿外的风声、雨声、雷声、电声,在今日突然掀下了这瓢泼大雨,在这紫禁城中雷声不断,这是老天爷在对咱们说话呀,这是老天爷在对咱们进行一些警示呀,他知道朕的大明之中发生了一些父子失和之事。 甚至要累及天下万方。 其过在谁?其错在谁?其罪又在谁呢? 李显穆! 无论你有何私情,无论你有何公心,无论是为太子,还是为朕,亦或为大明的江山,大明的宗庙,朕知道你想为太子说话。 朕给你这个机会,就在这雷雨之下,就在这电闪雷鸣之中,就在这苍天所目视的武英殿中,朕给你为太子辩驳的机会! 苍天在看着你,你要说些实话,你要说些你心里的话。” “臣对陛下绝无一句假话,若有,便让天雷将臣打为齑粉,永世不得超生!” 李祺在九天之上望着这一幕,嘴角含笑,莫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有意志的苍天神灵,就算有,那也该站在我李氏一方,被打成齑粉的还不知道是谁! 他手中的幻神香愈发飘渺,潜移默化的在微小处改变着一些东西。 或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微小的优势并不足以改变什么,可对于李显穆而言,这已然是最大的助力。 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支点,它便能撬动整个大势的翻转! 这是殿门前的两个太监,已然将挡雨的纱幔拉好,而后招呼着另外一边的两个太监连滚带爬的离开了殿中。 又是一道连续划破天际,恍如裂开天恒的闪电,将整个紫禁城竟划出了七八息的光亮,殿中众人的面目亦照得一清二楚。 皇帝的脸上说不出有什么神情是漠然、是期待,还是愤然,他好似庙中的神佛塑像,面无表情,却隐含着血火的慈悲。 他背对着众人,众人自然便不知道他此刻心中有何想法,只觉得他挺立的脊梁,犹如长枪出鞘,带着凛然的气息,让众人心中亦忍不住生出振作。 &lt;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gt; &lt;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gt; &lt;div id=“ad-second-slot-pc“&gt; 汉王已然有如丧考妣之相,他万万没想到,今日对太子之问罪竟会落到如今局面之中。 今日本该不是如此,皇帝本该对太子大声呵斥,继而废除其储君之位,作为嫡次子,他本该登临储位,可现在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虽然皇帝依旧对太子抱有深深的怀疑,可现在这种怀疑已然有了推翻的迹象。 如果…… 汉王忍不住望向了李显穆,其人之善辩,其人之善言,他已然领教数次,如果李显穆真的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将对太子所有的指控都推翻了,如果他真的能够说服皇帝呢? 汉王根本不敢想象那副场面,他筹谋了数年,才终于得到了这个几乎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下一次还会有这样的妖术之事吗? 下一次还会有这样,在短时间内轰动整个大明的政治事件吗? 夺嫡的机会稍纵即逝,可现在他做不了什么,皇帝已然决定要给李显穆一个辩言的机会,他难道能否决皇帝的建议吗? 他是想要夺嫡,可也不能让皇帝就这样明显的察觉出他的赤裸裸的心思,丝毫不顾及兄弟情谊的心思。 他即使再愚蠢他也明白,这也是皇帝所深深忌惮的,此番是皇帝与太子之间的猜疑,才有了今日的结局,可若让皇帝将怀疑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甚至怀疑是他所设计了这一切,那一切的愤怒和后果都将倾泻到他的身上。 那时完蛋的就不是太子,而是他汉王,他只能盯着李显穆,看能否从中找到破绽,他只能寄希望于李显穆的失误以及无能! 汉王脸上的苍白,除了背对着众人的皇帝之外,其余众臣皆瞧得一清二楚,这等形势他们一言不发,只是微微垂着头,无人知道这些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尤其是一群勋贵。 他们本该是支持汉王的不二之选,可此时竟然诡异地噤声了,仿佛今日殿中不曾出现他们的身影一样。 尤其是列在众人之首的英国公张辅,他才是真正的一副神像,面无表情,眼中灰暗,让人根本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有偶尔望向李显穆时,才会出现一丝波动,透露出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不一定是支持太子的,但他与汉王也从来都不亲近,他是相当有政治智慧的,能看得出李祺和李显穆父子,在太子身上究竟压下了多少重注,于是他也不由自主地偏向了太子。 以他在大明中的分量,以他在勋贵中的威望,他不为汉王发声,就已然是汉王莫大的损失了! 皇帝似乎终于对这风雨欣赏的腻了。 他回了身。 于是殿中又是一变。 面无表情如神像的英国公张辅面上浮现了恭敬之意。 苍白之脸的汉王面上浮现出了红润。 伏在地上的太子朱高炽依旧伏在地上,只是身形更加匍匐。 其余诸臣皆深深垂下头。 这便是天子之威,当他不望着众生时,众生皆有其道,当他望向众生时,众生便要俯首帖耳。 任你太子诸王,任你功侯贵戚,和那天下芸芸众生、万万草民亦无什么不同! 无非是穿着绫罗绸缎,无非是品着美酒佳肴,无非是有佳人在侧,可生死、尊严、荣辱皆操之于手。 皇帝往着殿中而去,身后亦有狂风掀起他的下摆。 众人皆跟在皇帝的身后,往先前的位置而站、而立、而坐。 朱棣大喇喇的坐回皇位上,而后抬眼望向李显穆道:“你现在可以为太子之事而出言了。” 朱棣的目光扫下,扫过所有人。 几乎每一个人都寒毛直竖,什么叫伴君如伴虎,此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如今的朱棣比方才李显穆刚刚入殿时还要可怕! 这是太子之位能否保证的关键时刻!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李显穆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纷纷往脑海中而去。 在这一刻,他的意识竟前所未有的空灵,他听着呼啸在耳边的风声,听着落在心头的雨声,听着偶尔划破夜空中雷声,他竟然在思考! 这就是我李显穆一生中的高光吗? 这就是我李显穆这一生将要名留青史,为世人所敬仰的人生时刻吗? 三番两次,入殿以来,步步杀机,与皇帝辩,与汉王辩,终究是得到了这个机会。 我必胜之! (本章完) 6月底病中随笔 6月底病中随笔 在医院的病床上,写下了6月的最后一章,过去很长时间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索性都在今天说了吧。 这本书首订3200,然后因为月夜更新很努力,所以推荐还挺不错的,大概20天左右就已经写到了5800均,写过书的读者朋友都知道,这种成绩的增幅,大概再过两个月左右写到万定轻轻松松。 本来是想着写到万定的时候,再发一个章节,对上本书的结尾道一个歉吧,我当时光想着成全洛氏的伟大,表达自己的想法,结果把小说期待全给忘了。 之前就有朋友说你应该做一个解释,我说你成绩不好的时候做的解释,只会被认为是害怕新书成绩不好,所以我想着新书写到万定,再向读者们道歉,这样能表现出我的诚意。 所以这本书我拼了命的在更新,读者们应该能看得出来我这种类型的书很难写,需要耗费的心力特别大,但是我在处理家庭琐事以及各种事情之后,还是能保证每天至少1万字的更新,因为心里憋着一口气吧。 现在时间也过去很久了,这件事也能说了,去年7月我写完上一本书之后,本来想着开新书,但是8月底的时候我爸突然去世了,就大概几分钟吧,就从能跟我正常说话,到完全昏迷,脑出血,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去了北京,连手术室都没有进,就已经没有希望了。 比亲人去世更难过的是,你眼睁睁的看着他好像睡着了,但是你知道,他在走向死亡。 我说等明年带上我爸妈一起去新疆,看看我建设了三年的城市,但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痛苦和遗憾,我应该在写完上一本书之后就立刻带他去的,不该等不该等,浑浑噩噩的处理完我爸的后事之后,我和编辑说我要改一个结局。 遗憾或许真的会贯穿人生始终吧,但我的书我至少可以决定,我已经有了巨大的遗憾,我再也不想有任何的遗憾了,我也不希望我的读者有什么遗憾。 所以,我要改一个读者喜欢的,没有任何遗憾的一个结局,于是有了武王的第2个结局。 在我爸去世后,我还没出生的孩子也没有保住,我真的非常想问,苍天为什么对我如此的不公? <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 <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div id=“ad-second-slot-pc“> 当时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非常非常差,可以毫不夸张的说,磅礴的精神压力,差点就要将我压垮了。 这个时候有了第2本书,这本书的来源我不方便说,是一个比较私人的事情,但我只能说它给了我很大的经济支持,以及让我从那种糟糕状态中逐渐抽离出来。 然后我进入了新书的准备,来来回回地推翻推敲,我的编辑姜茶还有我的朋友们给了我很多的意见,最终有了这本书的成型。 这本书的成绩对我而言是个惊喜,他比我预想中的成绩好了整整三倍。 然后在这本书上升期最关键的时候,我前一天刚上了一个很大的推荐,第2天我在家中差点晕倒,然后住了院,所有的写作状态瞬间断掉,我眼睁睁的看着书的数据腰斩。 可我有遗憾吗?只有一点点。 浓浓的庆幸席卷了我的全身,我的身体能够恢复健康,我的母亲、我的大爷和姑姑这些至亲,因为我父亲的去世,直到现在想起,依旧每每哭泣,我的姑姑甚至不敢到我家里,因为一进我家,她就会想起我的父亲。 我又怎么能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呢? 在父亲去世后,我的人生观念进行了第一次的蜕变,在我病情发作,或许还迭加着低血几乎在沙发上几乎动弹不了的时候,我的人生观念第二次蜕变。 失败和遗憾或许真的会贯穿一生吧,我突然有种预感,这本书可能再也没有写到万定的机会了,但那又如何呢? 可能我并不需要一个万定的成绩,我依旧可以像现在这样把这番话说出来。 人生如此漫长,这一本不能万订,我可以等待下一本、下下一本,我慢慢写,兄弟们慢慢看,或许并不需要去压榨自己,去证明一些什么,也能到达那个光辉璀璨的终点呢。 (本章完) 第143章 语灭大臣 第143章 语灭大臣 昨夜的暴雨洗去了京城中一切浮躁与铅华,街上虽渗着积水,可迎面而来的风却甚是凉爽。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子从南京被匆匆带回,一些不停歇的进了宫。 今日入宫朝见皇帝的一众大臣心中皆惴惴不安,已经料到这必然是一场政治上的地震,今日之后,太子或许便将会被废。 而汉王将登临储位,日后克继大统。 至于昨日同样进宫的群臣,数来数去,又有谁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呢? 除非黑衣宰相姚广孝和英国公张辅全力支持。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尤其是英国公张辅身为勋贵,他能够不支持汉王作为储君,就已然是对太子最大的支持了,绝不可能在皇帝的面前为太子张目。 整座京城的官场,乃至于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和储位相比,就连妖术之事,似乎也没人关注了。 纵然五府六部皆正常当值,但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关注部中事务。 政治关乎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当今太子在文官中的威望颇高,如果他被废,受到影响的人会极多。 还有许多背地里转换门庭的人,更是焦急的等待着。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从宫中传出的消息。 哪怕已然猜到了事实,可还是希望早日尘埃落定,等待实在是过于煎熬。 即便是六部尚书这样的高官也为之焦急难耐。 早在第一次北征归来,皇帝故意找茬时,就有两个尚书被下狱,虽后获保释,但由小见大,若此番太子崩塌,上上下下,必然生乱。 许多官员已然下定决心,若是皇帝真的有废太子之意,便要死谏! 一直等到锦衣卫出了皇宫,一直等到宫使出了禁中。 那道废太子的旨意依旧不曾传出! 那些奏章深藏在怀中,欲要死谏的诸官员也都茫然无措。 稍倾,从宫中传出的信息在瞬间播散了全城。 皇帝竟然只字未提太子之事! 只严厉呵斥了诸省府官员,不上报妖术之事,乃是蒙蔽天听之举,其心可诛,江南文武官员,俱降一级使用! 对于江南文武官员而言,这当然是巨大的政治噩耗,一级至少是三年,甚至十年之功。 若是平日里,必然是要陷入沸反盈天之下。 可此时,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之中。 发生了什么? “有小道消息传出,汉王离开皇宫之时,脸色异常难看,昨日宫中有变啊!” 宫中必然生变这是任何人都能够看出来的。 “据说是李显穆泣血陈情,说服了陛下,使陛下和太子重新和睦!” “李显穆有天纵之才,又深得陛下信重,却有几分可信。” “今日入宫,便可知晓其中内情了。” 皇宫禁内,文渊阁。 一众内阁官员早已聚在阁中。 昨日在宫中所发生之事,作为内阁学士的杨士奇等人自然皆以知晓,甚至今日下发的诏令,就是他们所草拟。 如今阁中充斥着振奋之气,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喜色,皆对李显穆深深拜倒。 “若无明达。殿下此番必将……”杨士奇说不出话来了,只余下深深的叹息。 杨荣是内阁中年龄第二小的人,不似杨士奇有魁冠之意,所以他对李显穆从无偏见和嫉妒,此时自然接话道:“若无明达,太子殿下此番危矣。 此次明达之功,在于社稷天下,明达自今日而起,将风行于天下诸人,威望盛隆,有名臣之风了。” 内阁中众人对李显穆皆是毫不掩饰的夸奖。 李显穆面上却非常平静,摇摇头道:“诸位实在是过谦了。 我是陛下的忠臣,何以却从为太子振声中而得到威望呢? 这累累的声望,于我而言,不过是拖累罢了。 自今日起,我将要与太子避嫌了。” “何以如此?” 内阁众人闻言先是一惊,便要出声劝解,可刚张开嘴,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李显穆将众人神情收入眼底,暗自颔首,这内阁中果然都是绝顶聪明之人。 众阁臣回过神来,望向李显穆,眼底缓缓升起几丝敬佩和服膺之色。 有句老话,天下英杰之士,如过江之鲫,浪中白。 可这等大才,绝大多数皆笃信自身,一意向前,愿意急流勇退的人却非常之少。 退步原来是向前。 说说容易,可谁不愿意,勇攀高峰,逆流而上? 大好局势,谁又愿意退一步? 可很多时候,退一步真是海阔天空,一味向前只能摔得粉身碎骨。 如今李显穆方才为太子立下大功,在太子心中凌驾于众人之上。 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如今朝中有姚广孝在,李显穆越不过这位黑衣宰相。 以李显穆的年纪,这永乐一朝只是他仕途的起点,下一朝时,才是他大展身手之际,有今日从龙救驾之功,再以他李氏两代和太子的情谊,到了下一朝,他的地位之高简直不可想象。 可李显穆竟愿意退却。 要疏远太子! 要主动将这份情谊抹去! 难道他是害怕和太子勾连太深吗? 怎么可能! 众人扪心自问,李显穆为太子昨日在陛下面前陈情,已然是堵上了所有的一切。 据说甚至就连临安公主都入了宫中,可想而知昨日之步步杀机。 李显穆如今退去,只是因为他不曾被冲昏头脑,而心存理智。 他昨日能说服皇帝的极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皇帝相信李显李显穆更站在他这一方,而非站在太子一方。 如果李显穆今日因为对太子的恩典而失了自己的站位,那他所失去的便是在皇帝心中的信任。 “明达年未及弱冠,竟有这等通明的智慧,实在让我等汗颜不已。” 杨士奇既是对李显穆深深的佩服,心中亦有窃喜之色。 如今在太子的詹事府中,李显穆已然大步越过众人,横压众人数筹。 他们虽然佩服李显穆的能力以及胆识,可人生在世,天才之人总有不甘于屈于人下之意。 不愿意让李显穆专美于前,也想为太子立下大功。 如今李显穆急流勇退,不再参与夺嫡之事,这便是给他们机会,毕竟汉王夺嫡之心还不曾停下吗,这场战争还没有停止! 李显穆自然将众人神色皆收入眼底,他们心中猜测,亦落在了他心间,忍不住哂笑着摇头。 他怎么可能真的急流勇退! 东宫之中。 只有和李显穆已然做了几次配合的太子朱高炽,才明白李显穆为什么要疏远他,并不是因为李显穆害怕,而是为了他。 朱高炽叹息着和太子妃说道:“明达深受父皇信任,他疏远我,只是不愿意再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父皇的疑心是不会打消的,有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明达越是疏远我,便越能护着我。 唉,我又何尝不知呢? 只是身为太子,却有诸多的不便。” 太子妃张氏哽咽叹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疾风知劲草,板荡识纯诚。只有到了这等艰难时节才知晓显穆之诚啊。” 夫妻二人相视对望,回想此番遭遇,东宫之中一时凝滞。 李显穆一行人往华盖殿而去,太子之事虽以终结,但妖术之事却还不曾停下。 “各省府的官员蒙蔽圣听,这终究是有害于国朝的大事,总该有个章程出来,朕绝不希望再有这种事发生。” 此刻的华盖殿中不仅有内阁大臣,六部尚书等朝廷大员亦列在其内,恭听圣训。 几乎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皇帝言语中透出的浓浓杀意。 噤若寒蝉。 这是对每一个大臣此刻最恰当的形容。 皇帝此刻心中的愤怒,几乎每一个人都相当的理解,此番妖术之事各省府官员一起蒙蔽圣听,堪称永乐建朝以来,头等政治大事。 “陛下,臣有一个疑问。” 众人寻声看去,竟是昨日传说中大放光彩的李显穆,就连永乐皇帝朱棣都好奇的望过来,“有何疑问直说便是。” “自陛下登基以来,锦衣卫探查内外,无所不报,为何此番妖术之事,竟能蒙得过锦衣卫的耳目呢?” 李显穆的声音中满是疑惑之色,好似真的对这个问题存在疑问一样。 随着李显穆问出了这个问题,其余众人脑海中也纷然闪过一道晴天霹雳。 仿佛一道迷雾被狂风吹散,仿佛浓重的乌云被雷霆劈开,光照了下来,也让所有人脑海清明。 是啊,锦衣卫怎么会不知道妖术之事呢? 一直到太子去了南京,那时妖术之事早已传遍了大明各省府,而锦衣卫竟然不知道此事,或者说他们知道,亦没有向皇帝禀告! 文官不向皇帝禀报,尚且有情可原,锦衣卫不向皇帝禀告,那此事可就不简单了。 “你的意思是?” 朱棣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身为天子亲军的锦衣卫若是出现问题,他眉宇间散发出丝丝戾气,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龙椅。 “陛下,臣并非肆意怀疑大臣,而是此事太过于巧合,太子一到南京,未过多久,妖术之事便被捅到了御前,而在这之前,竟然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事。 臣想知道当初到底是何人,将江南妖术之事,呈报于陛下尊前? 若是锦衣卫之人,其心真可诛也!” 李显穆这番话可谓杀人诛心,甚至称得上是陷害了。 从本质上来说,文官集团和锦衣卫集团有什么区别吗?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官僚集团! 文官之间会官官相护,锦衣卫便都是忠心耿耿愿意为大明赴汤蹈火的有志青年吗? 说的更难听一些,你能指望一群封建时代的特务是好人吗? 真把锦衣卫这群刽子手当成有理想的地下党了?他们的思想境界比克格勃还差着10个军统呢! 所以各省府之中的锦衣卫,和当地官僚相互勾结,瞒着朝廷的锦衣卫,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但李显穆故意将锦衣卫混为一体,就是为了让皇帝升起对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怀疑。 况且李显穆是真的有一丝怀疑,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在其中上下其手,暗助汉王,毕竟他和太子间的矛盾,几乎是公然的,太子厌恶纪纲,几乎是人所共知,纪纲未来的前途,伙同汉王作乱极有可能。 毕竟纪刚不需要亲自去攻击太子,他只要适时的将消息送到皇帝的御前,再由汉王发起最后一击,便可功成。 即便如现在这样失败,也没人能抓得住他的把柄,可现在这一切都被李显穆摆在了台面上。 而且将他所能够找到的理由、退路直接堵死。 殿中的大臣,哪个不是人精呢? 李显穆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是也! 文官和锦衣卫的对立几乎是天然的。 李显穆一发动进攻,根本不需要人来联系,几乎所有人仅仅斜着对视了一眼,便纷然向皇帝进言。 便要将这件事最大的锅扣在锦衣卫的头上。 可有些事是过犹不及的,他们着急的将锅扣在锦衣卫的头上,反而让皇帝心中的怀疑开始动摇,毕竟相对文官来说,他还是更相信锦衣卫。 李显穆早就预料到了这幅场景。 “诸位大人所说,臣以为有些偏颇,陛下,据臣所知,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一向御下有方,断然不会出现这等大的纰漏,其中定有隐情。” 李显穆这句话,让方才还颇有些喧闹的华盖殿顿时寂静起来,几乎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望向李显穆,不敢相信为纪纲脱罪的话语,竟是出自于他的嘴中。 他们甚至怀疑,李显穆是不是故意要坑他们,让他们纪纲记恨,才故意设下了这个圈套。 但所有人都没有看到,当李显穆说完这句话后,皇帝眼中闪过了一丝迷茫,然后落在李显穆的身上,“显穆,你方才之意?” “陛下难道不知吗? 纪指挥使御下颇为有方,去年锦衣卫内的射柳会,纪指挥使故意射偏,然后让亲信折断柳枝,做出射中柳枝的样子,锦衣卫之内,但凡站出来反对的,都被贬职。 今年射柳会,纪指挥使再次故技重施,其亲信再次大喊射中,今年锦衣卫内,没有一个人出来反对,皆鼓噪庆贺,御下如此之严,怎么可能出现纰漏呢?” (本章完) 第144章 言出祸随 第144章 言出祸随 恍若极北的寒风,卷着凛然冰霜,掠过人迹罕至的浩瀚冰原,在阴山之顶盘旋张望,而后穿过燕山山脉,拂过金紫的宫门,落在了华盖殿上! 如堕冰窖。 针落可闻。 在场的几乎都是人精。 华盖殿中气氛凝滞的仿佛空气都变成了一粒一粒,每一道轻微的呼吸,都仿佛刀具喇过,刺入血肉。 “陛下?” 唯有李显穆竟然再次呼唤起了皇帝。 殿中其余众臣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佩服之意,在这等情况下,李显穆竟然还敢说话。 指鹿为马! 纪纲之所为,和指鹿为马又有什么区别? 皇帝脸色难看到,即便是一个普通的老农也能看出愤然到了极点。 “洪保?” 朱棣没有回答李显穆,而是望向了身侧的太监,对于朱棣而言,他最信任的依旧是从靖难以来身侧的五大掌印太监。 洪保神色一凛,他当然知道皇帝叫他的名字是为何。 他心念电转,立刻跪伏在地上,而后对纪刚发动了致命一击,“回陛下,纪指挥使的确御下有方,上次纪指挥使还曾对奴婢笑言说,可以帮奴婢训练一下宫中的小太监,以便好能够更好地伺候皇上。” 文官和锦衣卫之间是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关系自然是生死仇敌。 可太监和锦衣卫,关系就更差,同样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他们是天然的竞争关系,一方权势高,一方就必然会权势低。 锦衣卫在外和文官争权,在内和太监政权,可治理国家不如文官,得皇帝信任不如太监,其衰落几乎是必然的。 李显穆只不过顺水推舟,几句言语就能让纪纲被众人所围攻,也被皇帝所忌惮。 今日的李显穆相当没有眼色。 眼见皇帝已然要发作,他再次开口道,“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汉朝周亚夫,军细柳营中,纵汉景帝临之,而军不让,于是铸就了日后足以平定七国之乱的强军,纪纲指挥使,便是这等成大事之人,陛下信之用之,足以见陛下,亦是当代圣君也。” 李显穆竟在此时侃侃而谈,还将纪纲与汉朝名将周亚夫作比,而且看他的架势,还要将纪纲比作其他人,竟好似真的觉得纪纲御下有方! “够了!” 眼见李显穆还要再举例子,朱棣再也无法忍受心中怒气,大声呵斥着打断了李显穆,而后言语中带着明显的讥讽之色,“纪纲不过走狗之辈,何以与古之名将相提并论? 显穆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明白什么叫做御下! 这是悖逆之举!” 李显穆面上带着惊恐,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惶然道:“臣之罪也,臣…… 臣实不知……” 朱棣明显已然是怒极,胡子高翘,胸口重重的起伏着,甚至直接从皇位上站起身,在殿中急着踱步,而后厉声骂道:“他是个什么狗东西,能比得上周亚夫对汉朝的重要吗? 不过是朕的家犬罢了,竟然将堂堂天子亲军的锦衣卫,当做他的一言堂了吗? 真是不知所谓、不知死活。 看来是过去朕实在太宠幸他了,看来是朕太过于放纵他了,才让他产生了这等悖逆的心思!” 李显穆跪在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皇帝的反应让他心中暗笑,彻底松了一口气。 这自然是他故意为之! 方才他指鹿为马的一句话,将纪纲几乎送入死局,可那是他以身入局所换来的,在事后以朱棣的精明,必然能够想到,他李显穆怎么可能不知道指鹿为马的典故呢? 那李显穆故意说这句话,岂非利用皇帝,而其心可诛吗? 所以,纵然李显穆的确是用了指鹿为马的典故,来搞死纪纲。 可能做不能说! 李显穆必须要否认这件事,他要让皇帝认为,他只觉得这是御下之道。 唯有如此,李显穆才能打消皇帝对他的怀疑,真正让他自己从纪刚这件事之中脱身。 这是心理上的博弈,这是在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李显穆与皇帝的第二次交锋! 有心算无心,他大获全胜! 经过此事,纪纲彻底完了! 因为指鹿为马之事并非李显穆构陷,而是确有其事,只要皇帝派人去查,便可得出其论,且纪纲还有其他悖逆违法之事,诸如将皇帝的秀女收到自己府中,甚至藏匿盔甲,完全够他死十次百次的 之前他之所以能逍遥,不过是因为皇帝在庇护他罢了,可皇帝会庇护一个肮脏的、为他做事的臣子,却绝不会庇护一个有谋逆心思的臣子。 李祺在九天之上,一直关注着自己这个儿子,从救太子开始,一直到今天诛灭纪纲,他全程目睹,既是欣慰李显穆已然能撑得起大局,但又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我使用的明明是侧重于学术的半圣之资,数据显示,学术天赋在95以上,没有问题! 他是应该成为当世大儒甚至圣人的人,可现在学术水平如何倒不曾彰显。 可在朝堂之上,顺手挑拨、激怒皇帝,一言灭大臣,而后全身而退,倒是轻轻松松,看起来怎么越来越有像权术大师发展的倾向了,这个圣人明明学术通天,却权变超神?” 若是李显穆知道父亲心中所想,定然会大声笑道:“自古以来能成事的圣人有几个呢? 儒家的圣人周游列国,困于陈蔡之间,却不能施展。 法家的圣人韩非死于秦国的牢狱之中。 墨家的圣人早已化为黄土,兼爱非攻的理想也早就被人所摒弃。 道家的圣人更是不曾做出过什么伟业。 再大的圣人也拗不过权力二字,只有用权力为背书,才能成为真正的圣人。 父亲一直想让儿子做圣人,世人所崇尚的品德高尚的圣人,父亲已然是了。 那儿子就要做这真正的经世圣人,纵然背上大盗之名!” “真是该死!” 朱棣一想到李显穆所说的那副指鹿为马的场面,心中怒气勃然完全克制不住,又痛骂了纪纲后,厉声道:“洪保!” “臣在!” 洪保高声应道,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你立刻从内庭调人,去将纪纲拿下,告诉他不必再辩解,立刻凌迟处死,而后再派人将其府邸拿下,抄了他的家,让朕看看他府中是否还有悖逆之物,他的家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务必不能让一人走脱,以儆效尤,速速去办!” 朱棣是何等雷厉风行之人,素有决断,在确定要放弃纪纲之后,立刻便吩咐身边的掌印太监将纪纲拿下。 当看到洪保兴冲冲地往殿外而去,殿中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而后有些不可思议的对视。 往日里张扬跋扈,威压朝堂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竟然就这样死了? 死得如此儿戏! 死得如此让人猝不及防! 要知道,今日进宫所商议之事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全无关系! 谁能想到第一个在妖术之事上死去的朝廷大员,竟然会是他呢? 这就像是,本来商议鱼和熊掌之事,结果突然冒出一只山鸡,于是今日的午餐就变成了烤鸡一样荒谬。 下一瞬,他们便将目光投到了依旧跪在地上,垂着头的李显穆身上。 今天纪纲之所以遭遇大难,就是因为李显穆前后两番赞扬他的话,结果捧到了皇帝的敏感线上。 李显穆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呢? 还是故意不小心的呢? 太可怕了! 李显穆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面不改色,依旧是先前无措的表情。 让人摸不着头脑,猜不到其中内情。 可无论事实如何,他们都不得不承认,就是这个看起来颇为无害的年轻人,竟然三言两语就将让朝野痛恨、让人闻之色变的纪纲送入了黄泉路。 在众人还愣神之时,李显穆的声音再次响起,“陛下,若纪纲有悖逆之心,那想必锦衣卫之事,便不是巧合,太子殿下岂非被人所构陷? 臣实在惶恐! 不知这大明之中,竟然有人敢对陛下所钦点的储君,太子殿下出手! 纪纲当真该死!” 敢对太子出手的当然不是纪纲,而是汉王。 但李显穆深知点到为止的道理,如今皇帝刚才拿下纪纲,已经不容易再将汉王牵连进去。 而且汉王的破绽也极大,只等稍后他与皇帝共处之时,再想办法,使皇帝厌恶汉王即可。 如今所最重要之事还是眼前的妖术后续处理,皇帝怕是也没有其他心思。 李显穆一言使众人惊醒,才想起今日进宫并非为纪纲之事,而是要商议妖术之事。 皇帝也回过神来,他实在不想在纪纲之事上多做牵扯,况且和区区的一个纪纲相比,各省府官员联合起来蒙蔽他这个皇帝,才是他心头最愤恨之事。 若非其中夹杂着太子,他早已要大开杀戒。 让这天下的官员知道,谁才是这个庞大帝国的主人! “纪纲虽是悖逆,太子也被人所陷害,然而诸省府官员知情不报,亦是大错,莫要以为朕杀了纪纲,诸省府官员便能无事!” 殿中立刻陷入了比方才更加凝滞的气氛之中。 虽然这些官员都知道这件事的本质,就是因为官僚体系一向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皇帝是不会愿意听见这些话的。 “地方官员一向如此,自古而今,地方对抗朝廷,便有这等传统,非圣明之主而不能统驭。” 李显穆慨然道:“陛下,如今地方官员能够堵塞通往朝廷的耳目,必然是因为当今朝廷、地方制度有所失衡。 如今各省府官员,蒙蔽朝廷,当派人前往,巡视纠察其中罪人! 若不严惩此事,朝廷威信岂非一扫而无! 妖术之事发于江南,而江南不能禀告,甚至险些累及太子,祸及社稷,臣深恨之! 臣请往江南巡视,考察其中害群之马,揪出押解京城,以震慑天下诸官!” 自诸臣入殿以来,朱棣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意,随着李显穆话音落下,他立刻朗声笑道,“满朝大臣之中,还是显穆你最勇于任事,至此之时,只有你慨然而敢出言,朕的这些大臣,明明知道却不敢多说。 只有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朕往日对你的疼爱,看来你是记在心上。” 皇帝这等诛心之言让众人顿时色变,立刻哗啦啦跪了一地,齐声惶恐道,“臣有罪。” 李显穆顺杆往上爬,笑道,“臣毕竟是陛下的外甥,有些话说出来,也没人敢拿臣怎么样。 陛下,臣方才所言,甚是重要,江南乃是大明龙兴之地,又是当今财税重地,京城赋税粮草皆需要江南提供,乃是重中之重,绝不容有失,臣请前往江南,为陛下清查!” 朱棣沉吟道,“你所说颇有道理,不仅仅是江南,天下诸省,朕以为皆要派人前往巡视,此番诸省府官员中,有首犯之人皆要受罚,以正朝纲!” 巡视诸省? 汉朝刺史? 在皇帝话音落下之时,这四个字便出现在所有人脑海中,李显穆心中微笑,这正是他的目的。 “陛下圣明!” 皇帝会派出朝廷官员出使地方监察,这自然在李显穆的预料之中,因为自古以来,朝廷控制地方总是如此。 汉朝时是刺史,到了唐朝之时便是巡察使,甚至到了现代也有中央巡视组。 区别只在于古代交通不便,于是这些监察机构最后总会在当地设置衙门,最后变成上级机构,而现代交通便利,巡视完便真的返回京城。 李显穆自请前往江南,就是为了引导皇帝设置类似汉朝刺史这样的官职。 他的皇外祖父在中央废除了宰相,而权归六部,在地方上则将省级权力一分为三,固然是维护了皇家的权威,可对于天下而言,却大有其害。 中央与地方制度问题,在他父亲生前他们父子就已经讨论过。 朝廷废除宰相制度的害处,便不再多做赘述。 地方上过于分权,害处也极大,朝廷与地方沟通便颇为不够通畅。 在省级三司之上,还是应该有一个主管之人,才更符合整体政治架构。 如果是朱元璋自然不愿意让地方出现封疆大吏,但朱棣能实行内阁制度,那在地方上再加一个巡抚也不无可能。 纵然在永乐朝,巡抚不常置,但只要有了开头,等朱棣一死,到了朱高炽的时候,李显穆能做的事情就更多。 朱高炽身体不好,肯定活不过他,等到他日后辈分超级加倍,权力威望到达巅峰,便能将这些已然有了先例的制度一一落实。 甚至推翻祖训,恢复宰相制度! 年轻,就是他最大的资本! (本章完) 第145章 心学向南 第145章 心学向南 “着东阁大学士李显穆为华盖殿大学士,升正四品东宫詹事府少詹事,加授中议大夫,赞治尹,代天巡抚南京,纠察南直隶、江西、浙江三省不法事!” “着吏部右侍郎……巡抚福建,纠察妖术不法事。” “着……” “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巡抚甘肃,纠察……” 威严沉重之声,响彻皇宫大内,道道加盖玉玺的旨意,飞往六部五府诸衙门。 六部尚书内阁大学士,一行人自华盖殿中走出,回忆殿中诸事,只觉恍如梦中。 震动天下的妖术之事最终竟然促成了巡抚天下制度的开始,无论皇帝亦或诸臣,岂能不知,巡抚天下制度,一旦开始,便不会结束。 等到日后形成定制,便是重臣。 “日后诸省三司之上,怕是又要多一位长官了!” “汉朝的刺史最终可是成为了州牧。” 几位六部尚书,边走边聊,“倒也不必如此,如今天下于汉朝时早已不同。” “汉朝时地方强盛,朝廷派下去的郡守刺史,州牧,必须要与地方豪强、世家大族合作才能控制。 而如今大明地方上,不过只是一些寻常人家罢了,完全不能忤逆朝廷。” 对巡抚制度的雏形,众人还是颇觉轻松,并未有地方做大的担忧。 “这也是一件好事,日后若是不能担任尚书,至少还有一些高官之位可以选择。” 李显穆突然说道。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又是恍然,地方上的布政使,是从二品的高官,这巡抚若成为定制,必然要比从二品官阶再高一级,至少也是正二品,甚至是从一品。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平白多出十几个从一品的官职,对他们这些在六部尚书位置上不可能一直安坐的人,自然是极大的利好消息。 “明达此番可是为天下人立下大功,天下士人不知有多少要仰慕你的威仪! 又得圣上看重,真是羡煞我等老夫!” “未及弱冠,已然晋升太子宫詹事府少詹事,真是前途无量,怕是再过数年,便得以晋升二品尚书,执掌天下一方风雨!” “明达身负天家贵血,又有圣人之父,如今又得圣上看重,无论为文、为武、做学问,亦或其他,条条通天之路,已然敞开。” 相比六部尚书的感慨,众人更在意的是皇帝对李显穆的拔擢。 “诸位实在谬赞,诸位才是国之栋梁,远胜于我。” “太子詹师傅的官职往日一向由二三品的大员以及公侯所兼任,如今詹士府中只有你一人例外,陛下对你的看重,可见一斑!” 李显穆抿抿嘴,没有再谦虚。 从正五品直接拔擢为正四品,连升两级,尚且不算什么。 可升任的是太子府少詹事这样一项由尚书勋贵等重臣兼任的官职,就不一样了,本身内阁大学士的位置依旧保留,这明显是皇帝对李显穆的愈发看重。 而让杨士奇等人在意的是,李显穆由东阁大学士直接跃升为华盖殿大学士。 永乐时期并没有内阁首辅的概念,可华盖殿大学士终究排名第一。 在一众内阁大学士心中地位是不同的。 而现在一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盖压其上。 一众内阁大学士皆目光复杂的望向李显穆。 太子府少詹事,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正四品官,通常作为翰林院学士的加官,意味着皇帝很快就会再次对此人进行重用。 虽然同为内阁大学士,可经过前后几番事,李显穆明显已经进入了仕途的快速上升期,皇帝要开始重用他。 此番巡抚天下诸省的人选中,其余众人皆是纠察妖术之事,唯有李显穆一人,不仅巡抚三省,且没有特意点名妖术之事。 皇帝明显对李显穆的江南之行多有期待。 此番之后李显穆的政治威望将会愈发盛隆。 李显穆挑眼望着皇宫宫殿角上的檐牙高啄,心中并无几份激荡,这是永乐皇帝的治下,生杀予夺皆在皇帝一人,今日赐下,明日收回,皆操于皇帝之手。 他能做的只是在这样的政治局势下,不断存活,走到最后。 巡抚天下之事,在京中形成了飓风。 若非有纪纲伏法之事,怕是议论之人,将会更多。 纪纲此人作恶多端,在京城中,不仅百官闻之色变,百姓亦对其痛恨,如今他一倒台,京城中拍手称庆者,比比皆是。 而作为风暴中心的李显穆,则开始准备前往江南,临行前有许多事要交代。 …… “三弟此番前往江南,一定要小心为上,从父亲起,我们李氏在江南两次践踏,其中痛恨我李氏之人众多!” “大哥倒也不必如此担心,不过是些文人罢了,成不了什么大事,三弟的才智远胜于我二人,他既然主动请缨前往江南,自然早已做了万全准备!” 临安公主这些年愈发富态、贵气逼人,耳边听着大儿子和二儿子絮絮叨叨,她没什么反应,只是望着李显穆,语重心长道,“母亲知道你心中有清平天下的大愿,所以无论你做什么,纵然是当初入宫为太子辩言之事,只是支持你罢了,但母亲只有一个要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纵然要以身犯险,也该在九天宫阙之上,不能和那些卑贱之辈拼命。 你们三兄弟在官场上混久了,可莫要忘记,我家终究是不同的,你们都留着天家之血!” 这一句话意气深重,带着满满的傲然之意,浑然将江南士大夫视为卑贱之人。 李芳、李茂都听得一愣,而后心中直乍舌,真是太厉害了,这就是太祖皇帝的女儿,当今陛下亲妹妹,所具有的威势吗? 李显穆哂笑道,“母亲放心,儿子自然不会忘记,无论父亲亦或儿子,纵横当世所依靠的,皆是母亲尊贵的身份,怎么可能舍近而求远呢?” 他大哥和二哥距离中枢核心太远,不明白公主之子的好处,李显穆却非常清楚,他能卓然于群臣之上,能力只占三成,血缘关系占据七成。 “大哥二哥,待小弟离京后,你们在京中不仅要照顾好母亲,还要多方关注京中讯息,我听闻近日有人想要与我家结娃娃亲,暂时不要答应他们。 待时机合适,母亲我们三兄弟一起商议,挑选一些合适的人家结亲。 铸就一个强盛家族,这些姻亲关系极为重要,万万不可只因对方权势地位,便欣喜答应。” 李芳、李茂皆凝重地点了点头,李芳虽是家主,可家中真正做主的是李显穆。 “尤其是大哥,你如今虽然只是指挥同知,可极大概率日后你这一脉要承袭公爵。” 李显穆正色道,“一旦得到世袭公爵爵位,其前途便大不相同。 如今看起来是高门的,那时可能便比我家门第更低。 当初开国之时,诸公侯之家,谁能想到最后都落到那样的下场呢? 挑选姻亲,最重要的是看其未来,而不是现在的权势。 日后小弟执掌朝政,须大哥鼎力相助,万万不可因小失大。” 李芳瞬间红了脸,羞惭道:“日后若我家能恢复爵位,那也是三弟你与陛下以及太子交好,和为兄不曾有何关系,可爵位却要落在大房一脉,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为兄实在羞愧,若日后有封爵之时,为兄愿将爵位,让于三房一脉!” 李显穆笑着摇头道,“大哥不必推辞,祖宗有制度,世袭爵位非社稷军功不可赐也,我纵然于陛下和太子关系再好,若祖宗不曾获得过爵位,也不可能有爵位恢复。 既然是祖宗的爵位,那自然要落在嫡长一脉,哪有三房继承的道理。 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纵然日后分家,我李氏依旧同气连枝!” “兄弟同心,齐力断金,你们父亲若天上有知,想必会颇为欣慰吧。” 见到三兄弟其乐融融,方才还颇为霸气的临安公主眼角不禁湿润,又想起李祺来。 李显穆一愣,然后心中有些异样,说不得,现在父亲还真的在天上望着这一幕呢,他不由自主的抬头向青天之上飘去。 除去和母亲以及大哥二哥道别之外,李显穆见了当前对他而言,政治局势最重要的三个人。 …… 第一个便是他的师兄王艮。 此番王艮被任命前往陕西纠察妖术之事,师兄弟二人对坐之后,王艮兴奋道:“显穆此番立下大功,朝野共赞,巡抚江南归来之后,定又有重用,未来形势一片大好。” “如今大明最重要的职位无非便是六部尚书,可对于我而言,留在皇帝身边才能更容易影响天下大事,只可惜内阁阁臣不能一直充任,总要迁转诸部,乃至于历练诸省,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这才是正统之路。” 王艮赞同道,“以显穆你的天资,内阁影响力的确是大,可唯有历练六部,才能真正将政策推行,且侍郎以及尚书这等高官显爵,你总是要经历一番。 为兄迁转吏部这一年来,虽说不同于在内阁时所见国家大事,可经手官员升迁考核,亦是颇有人脉,这等部中事务,的确与清贵之职,大有不同。 内阁影响虽然广泛,却不深重,要成就大事,部府是一定要经历的!” 王艮说的虽然隐秘,可李显穆却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正如吏部尚书,何以被称为天官。 一个人怎么样才能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难道仅仅是靠讲学吗? 如果是这样,当初他的父亲李祺为什么会被认为不可能登顶巅峰呢? 其原因就在于他的父亲李祺不能担任真正的高官,如果他的父亲当初任职吏部尚书,那怕是皇帝都要坐不住。 担任吏部尚书,便可以通过官位的资源置换迅速拉拢政治势力。 担任礼部尚书,便能够在天下的学术争锋中占据优势,甚至改变科举的内容。 担任刑部尚书,便可以掀起大案甚至改变影响天下人的律令判决。 六部尚书的能力之大,对天下的影响力之大,绝非尔尔。 李显穆想要走到权势的巅峰,一直担任内阁大学士,这等表面上影响力极大,可实际上却什么具体事物都影响不了的官职是不行的。 “师兄放心,我明白,只是内阁大学士之位,暂且不能放弃,若能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在部中参与,那便是最好。” 内阁大学士加六部官职,堪称小宰相。 李显穆一直没有表现出在学术方面的天赋,是因为他认为现在还不到时候,至少要等到朱高炽去世,他已然是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大臣。 “师兄此番出外巡视,而后归来,是想要在六部中继续磨练,还是外放一省?” “六部中没有机会,倒是地方经过此番妖术整顿,竟然会有官位空缺,为兄打算外放一省,而后回京便可直升侍郎!” 明朝升官两条道路,一条便是王艮这等一甲,在京城中入翰林院、内阁,而后在六部中升迁,这是清贵之路,还有一条便是外放,知县、知州、知府、布政使,而后进入六部担任侍郎,最后担任一部尚书。 正常人都会选择清贵之路,清晰可见,意外情况不多,熬够资历,就足矣,而一旦外放,能否再回来,便不如人意。 不过王艮明显不需要担心此事,他是永乐三年的榜眼,曾经入内阁,简在帝心,又有李显穆在京城遥相呼应,只要在地方做出政绩,很快就能得到升迁。 李显穆沉默了一瞬,“师兄是想要到江南任职吗?” 王艮苦笑,而后叹息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师弟。” 他肃然道,“京城中势力错综复杂,实在难明,为兄准备到浙江任职,从江南内部将其破开,而后在文风最昌盛的江南发展心学,我已与黄淮沟通过,他愿意在浙东助我一臂之力!” 王艮这番铿锵之语,说来简单,可李显穆却从中听出了铁血之音。 纵然有黄淮这位浙东大儒相助,可孤身往浙东这等理学重地,去发展心学谈何容易! 李显穆深深叹了口气,“师兄,你大可不必……” “不必再劝为兄了!” 王艮斩钉截铁道。 王艮之所以会有前往浙江任职的打算,盖因他在京城局面不利。 当初,李显穆守孝结束,二人曾相约,由王艮举起心学大旗,为李显穆遮风挡雨,暂时撑上些许年月。 可如今,反倒是李显穆后来居上,王艮在京城无用武之地。 在王艮看来,李显穆既然已在京城彻底站稳脚跟,那再留他在京城中,只是锦上添,别无大用。 前往地方,尤其是江南这等理学重地,反倒能为李李显穆吸引火力。 他在江南搅风搅雨,李显穆在京城攻城略地,等到江南反应过来,大势已成。 李显穆想要说些什么劝慰一下。 王艮洒然笑道,“身为老师的弟子,总该为心学尽一份力,我虽不才,可在世人眼中,毕竟老师唯一的弟子,尚有几分分量。 我到了江南,必被群起而攻之,可是也必然有大量学子会归于我门下,江南多好臣、江南多人杰。 心学想要真正的发展,就不能不从江南吸收人才,我们总不能一直背负着北人的旗帜,使心学困顿于地域之见!” 这番话说着轻柔,却比千钧之担还重。 李显穆又想起父亲对他这个师兄王艮的评价,“如山如铁,宁折不弯,一言出而驷马难回!” “既如此,我也不再劝师兄,此番我将巡抚江南,便在江南为师兄打一番底子,也好为师兄除些难处。” “此番陛下让师弟前往江南,乃是有大事要做,不必为我这等小事而损耗精力。” 李显穆没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担忧。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他可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圣人,既然拿到了巡抚江南的大权,可以制裁江南诸官吏,为什么不为自己的派系谋取利益呢? ———— 对于研究明朝政治制度变迁的学者而言,永乐年间是必须关注的一个时期,在这一时期中,中央出现了影响深远的内阁制度,而在地方则出现了督抚制度的前身巡抚,以及其他涉及明朝天下各方各面的制度变革,堪称改天换地。 许多学者将其原因归咎为洪武时期至永乐时期帝系变换,而导致朱棣故意改变其父亲所设置的各项制度,将其归咎为不同帝王的统治结果。 可笔者却认为如果只关注永乐时期,不能深刻理解其制度变化的原因。 笔者查阅资料后发现,这场制度变革实际上是自洪武末年起,由李祺发起,而后在其子李显穆手中发扬光大。 相对于寿命短暂的李祺,李显穆这位明朝历史上最负盛名的政治家,历经七朝,几乎一手主导了明朝帝制时代前中期,所有制度变革! 相对于“洪武时代”、“永乐时代”这样大而化之的称呼,笔者更愿意称其为“李祺变革时期”、“李显穆变革时期”!——《明朝政治制度变迁》 (本章完) 第146章 剑指汉王 第146章 剑指汉王 天光拂晓之时,宫门方开不久,李显穆便进了宫,径直去拜见皇帝陛下。 他进宫后便见到自己岳父,英国公张辅也正在华盖殿中听命。 见到李显穆走进殿中,朱棣笑着招了招手,“正好显穆你也到了你们翁婿二人一起来听命吧。” 李显穆上前后才知晓,安南果然又有异动,而自己岳父,又是要领兵前往安南了,朱棣指着堪舆图道,“此番前往安南,便如同之前所说,水陆两路并进。 显穆你即将巡抚江南,此番除了调查妖术之事之外,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事,便是有关于江南夏粮海运之事,如今郑和率领船队前往日本,江南粮草之事朕便交给你,有没有信心?” 这是实行海运以来,江南粮食第一次运往北京,事关重大,本该由郑和所负责,可如今他出使日本替大明寻找白银,这件事便落在提出海运之事的李显穆头上。 而且李显穆从朱棣的话中能够听出,他所负责的不仅仅是将江南粮食运往京城,还要供给南征安南大军的后勤所需,这几乎是国朝当前最重要的两件大事,竟一同落在了他的肩上,不可谓不重用,不可谓不重视! 皇帝一说完,英国公张辅脸色大变,如此重大之事竟然全权交给李显穆,纵然是他也不由为之心惊。 他担心李显穆出什么纰漏,那后果不堪设想,便想向皇帝进言,再派另外一人处理其中一事。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还不等他说出话来,李显穆已经直接应下,皇帝哈哈大笑,英国公张辅却有些无奈。 皇帝所言恰合李显穆之意,他守孝归来后,为自己定下的,本就是以立功而行于世,如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君臣三人又商议了一会儿,李显穆便与英国公张辅一同出宫,方才走出殿外,张辅便无奈的对李显穆道,“显穆,我知道你一向勇于任事,但方才在殿中实在是过于冲动。 既要保证夏粮完整入京,又要供给南征安南所需,还要清查妖术之事,而且我只想你此番前往江南必然不可能只为清查妖术之事,必然会再次弹压江南士族。 这件件大事能完成一件便已颇不得了,你同时做数件难免分心,若出现任何披露,不仅无功而且有过,实在是太冲动了!” “伯父不必太过担心,小侄做事从不冲动,这几件事虽说皆有难处,可对于小侄而言并不是没有全部做成的把握,俗话说火中取栗,危中有机。不如此,如何能彰显能力,不如此,如何能让陛下越过朝廷固有的机制提拔我呢?” 李显穆朗声笑道,“正如此番,小侄由正五品学士一跃而为正四品少詹事,朝野之中却没有半分说小侄是幸进之人的讥讽之语,便是因为小侄连续做下几桩功绩。 让众人服膺,事功本就是最王道的法门,只要在江南做成大事,陛下便是晋升小侄为从三品,也无人能说一个不字。 父亲去世之后,我心学门人凋零,等到大理寺卿陈公致仕后,九卿之中再无一人,李氏颇为凋零,没有可撑门面者,小侄当仁不让,要扛起这面大旗。” 张辅先是一愣,而后安慰到,“若仅仅如此,更是不必着急。 你我两家联姻有亲,我便是你半个父亲,朝廷之上自有我为你遮风挡雨。 你生来血脉高贵,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如今家族已然昭雪,不再是罪族之身。 以你的天姿才情,按部就班,亦可青云直上,傲然于天下诸臣,为何如此急切呢?我真是不解。” 李显穆泰然道,“若只为一家,小子自然无不可。 可如今天下表面虽安,可北有蒙古、南有安南,船队越海外,而风暴未息,父亲生前。所言汉唐故土还不曾收复。 先帝之时所留诸政策,如今已然不合时宜。 天下汹汹,痹病丛多! 世人多苦难! 小侄只觉时不我待,欲要清平天下纷乱诸事。 如今圣天子在位,正是要一展身手之时,可如今我人微言轻,唯有不断攀岩向上,方才能一展心中所想!” 李显穆永远都不会忘记父亲临终之前留下的七大恨。 后面四恨太过艰难,暂且不提,可前三恨,让李氏昭昭于世、兴旺心学、光复汉唐旧疆,这三条是他毕生之理想。 经过他父亲一代以及他这一代的努力,让李氏逐渐恢复巅峰荣光,已然是板上钉钉之事。 接下来诸事,亦颇为艰难。 张辅望着充斥少年意气的李显穆,先是一时怔愣,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在塞外之上策马狂奔的景象,而后洒然笑道,“真不愧是李忠文公之子,果然有比天还要高的志向,当今大明,如你这般少年郎绝不超过五指之数! 若诸勋贵家皆如你这般,何愁我大明不兴,何愁我大明不千秋万世? 怪不得陛下如此喜欢你,甚至胜过喜欢他的儿子。 天下难道有人会不喜欢你吗? 老夫的女儿能够嫁给你,老夫也觉得与有荣焉!” 翁婿二人向宫外而去,李显穆哂笑着,“当初先帝在时亦如此称赞小侄,说我是大明的麒麟子,是为大明招纳福分之人。” 李显穆这一说,张辅才想起来,李显穆在年幼之时可是经常入宫见那位太祖皇帝,尤其是在太祖皇帝末年之时,他是唯一一个长期陪在太祖皇帝身边的孙辈。 “你的父亲曾经担任宗人府官职……” 张辅突然反应过来,带着几丝猜测,“以你的年纪与辈分,有朝一日,怕不是执掌宗人府?” 嘶。 张辅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不是虚言,而是非常有可能发生之事,李显穆年纪虽小,可他却是太祖皇帝的外孙,如今看来,他至少比太子朱高炽能活得更久,到那时以他的官职、威望以及在宗家中的身份,宗人令之职,舍他又其谁呢? “李忠文公啊,你这是给我送来了一个什么女婿?” 张辅又想到自己如今的嫡子体弱多病,还不知能否活得过自己,他子嗣不昌盛,又征战多年,还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 “日后英国公一脉,怕是真要靠这个女婿撑场面了。” 张辅不知道他自己也是超长待机,若非被大明战神明堡宗坑死在土木堡,活到八九十岁不成问题,在武将之中寿命长的简直离谱。 二人出宫后分别后,李显穆坐在马车上望着张辅离开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关于张辅,他的父亲曾经特意给他说过,为何要替他挑选这样一位岳父。 首先是张辅人品好,不会在李氏陷入低谷时抛弃,是上好的盟友。 其次便是张辅寿命悠长,政治中的胜利者总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正如在三国东汉末年并不出彩的司马懿,最后成为赢家便是因为他超长待机。 在永乐时期的张辅,或许只是第一战将,等到永乐皇帝一旦去世,张辅的身份便立刻举足轻重。 张辅这种人在洪武时期,那是要被安排一桩大案处理掉的。 如果有朝一日李显穆想要真正秉政天下,他就一定需要一位军方盟友。 譬如历史上的于谦,自己以兵部尚书身份掌管京城兵权,亦或张居正,北有李成梁,南有戚继光,但凡这等权臣必有军方势力拥护,才能稳固政权。 而最稳妥的关系便是联姻。 李祺可谓谋之深远,在他还不知道李显穆未来的情况下,便替他铺好了这一条路。 “可陛下能够放心我翁婿二人,一文一武占据朝堂之事吗?” 李显穆深深皱着眉头,“看来要为自己制造几个表面看起来旗鼓相当的政敌,且藩王之事不能多言,要让皇帝相信朝堂上有足以制衡我翁婿二人的力量存在才是。 淇国公丘福,在靖难之时功列第一,让他与岳父打擂台应当可行。 待到时机合适,将其拿下即可。” 之前李显穆准备进言,废除藩王世袭制,改为降等承袭,可如今想来,还不到时候,削夺皇族力量实在过于敏感,当今皇帝虽然是靖难起家,可却不一定愿意接受。 淇国公丘福,李显穆知道此人志大才疏,只是一员冲阵的猛将,并无政治头脑,这等人战场上或许有用,朝堂之上玩死他,只需要一两句话,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制衡我的人又该选用谁呢?” 世人怕是做梦都想不到,李显穆还不曾威压天下,就已经开始主动给自己制造政敌。 养寇自重! “能让皇帝信任且认为足以制衡我的,也只有内阁那些人,内阁众人皆是才智之士! 宰相之才! 接下来我立下功劳之后,可以主动向皇帝举荐杨士奇几人做事立功,提高他们在朝廷中和东宫中的地位,以免一家独大。 这样一来应当可以安稳度过永乐朝,并且攫取到足够的威望和资历。 如今是永乐八年,不知当今陛下还能在位多少年,是十年,还是二十年,那时我已然年近三十,甚至三十余岁,足够领袖天下群臣!” …… 离开京城之前,李显穆的最后一站,自然便是东宫。 实际上自他为太子争辩妖术之事后,已然极其疏远东宫,可朝野之中,关于他是太子党之事,依旧风行不止。 他依旧恪守避嫌之事,如今他即将离开京城,前往江南,身为东宫詹事府少詹事总该。见一面太子,否则便是不知礼数。 “显穆,如今京中之事不会对你造成太大影响吧? 若有,我找人去将散播之人抓起来。” 太子朱高炽颇有些忧虑的对李显穆道,“唉,都是我害了你,若是这些风言风语传到父皇耳中,怕是又要对你起疑心了,父皇之多疑,真是罕见啊。” 李显穆冷声讥诮道,“太子殿下难道以为这京中疯传之事,仅仅是那些百姓和世子个人所为吗? 若是正常之人,岂能猜不到这等言语将会中伤我与皇帝之间的信任,亦对太子殿下不利。 难道殿下以为这背后没有人所推动吗? 太子殿下不妨猜猜到底是谁传播这些言语?” 朱高炽叹息道,“我也对此有所猜测,怕又是我那个好弟弟汉王所做。 两次三番之后,他如今想必已然知晓,有显穆你在前方为我遮风挡雨,我这太子之位便稳如磐石。 他如今必然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这是要先离间你和父皇,使你失去陛下信任,而后再对付我,所使出的计策罢了。 只是即便知晓又能如何呢? 这是阳谋,且他所说不错,你本就是太子党的一员,纵然说破天去,也无法说些什么,即便在父皇面前也只能尽量做些遮掩,为之奈何呢?” 朱高炽在感慨时局艰难,李显穆却不太在意,环视着东宫之中的陈列,颇为简朴,唯有角落的香炉升起几缕袅袅香烟,听闻汉王府,颇为奢华,同为兄弟二人倒是大为不同。 “太子殿下莫要担忧,如今京城中所传之事,早在当日为太子殿下争辩之时便已然猜到,我之所以不曾回应,恰恰是等此事发酵传入陛下耳中,然后将计就计,将汉王夺嫡之念,一举歼灭!” 李显穆很随意的说出这番话,就像是说中午要吃什么饭一样随意,让太子朱高炽都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愣愣反问道,“显穆你方才在说什么?断绝汉王的夺嫡之念?” 朱高炽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汉王夺嫡之念有多深重他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如此轻言放弃? “殿下成为诸君,依仗的是万古以来的礼法纲常,是太祖皇帝的祖制,是千百年来立嫡立长的观念,所以即便殿下什么都不做,身后自然便有千军万马跟随! 这些殿下的助力,于汉王而言皆是阻力! 汉王夺嫡所依仗的无非是陛下对他的宠爱,如果陛下厌恶他、怀疑他,那他便什么都不是!” 朱高炽明白又有些不明白,疑惑问道,“可父皇最喜欢汉王,又怎么会厌恶怀疑他呢?” 朱高炽本以为李显穆会讲出如何让皇帝怀疑厌恶汉王,却没想到李显穆摇摇头道,“没有大臣,也没有人可以主导一个帝王的喜好!” 李显穆当然不会在太子的面前,说出他是如何挑拨皇帝和汉王,那毕竟是他的亲爹和亲弟弟,疏不间亲的道理要时时刻刻记住。 除非你的主君是李世民! 果不其然,听到李显穆这样说,朱高炽虽心中略有些失望,可却也松了一口气,如果李显穆真的在他面前说出如何挑动皇帝与汉王之间关系之事,他真不知该如何去做,又该如何去面对他这位多智近妖的表弟了。 李显穆循循善诱道:“我们要做的并不是让陛下厌恶怀疑汉王,而是让陛下知道他对汉王真实的感情。 太子殿下难道认为陛下是真的喜欢汉王吗? 太子殿下难道真的认为陛下不厌恶不怀疑汉王吗? 我不这样认为! 我认为相对于汉王殿下,陛下更喜欢太子,因为太子仁孝,这世上的父母总是更喜欢孝顺的孩子。 陛下对汉王的喜欢,本质上是陛下对自己的喜欢! 可汉王终究不是陛下本人。 如今陛下自己把自己蒙在鼓中,既不曾见到汉王的真面目,也不曾见到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但此事发酵之后,陛下必引我入前相问,那时我便可将此言道出。” 李显穆说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句话,太子听罢,眼睛圆睁,震撼问道,“我的弟弟汉王当真如此说过?” “汉王是否说过太子殿下难道不清楚吗?” 朱高炽愣了几息,而后才缓缓叹息道,“他竟然是说过的,我也曾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番话竟然如此致命吗?” “太子殿下,忌讳之事乃是天下大事!” 李显穆洒然笑道,“纪刚为何而死?不就是触碰了指鹿为马的禁忌吗! 难道您忘记了? 若是如今有学子在落榜后题诗,言称待到秋来九月八之语,太子殿下难道以为他还能活着走出京城吗? 太子殿下,您能几次三番被陛下所原谅,是因为支持您的官员,全部都是文官,换句话说,陛下认为您没有威胁! 否则任凭我舌灿莲,也救不下殿下! 可汉王不同! 现在殿下还认为圣上对汉王没有怀疑吗?” 东宫之中一时陷入了寂静,窗棂之上照进的阳光,有灰尘在光柱中浮沉,粒粒分明,好似浮光掠影。 殿中静谧无声,唯有朱高炽肥胖身躯而产生的沉重呼吸声,却不引人心慌,李显穆甚至还有闲心抬起双手,细细望着鲜红的血丝,如同附着在玉石之上。 “显穆明断人心,使乃夺天地之造化的大才,依照此言,汉王实乃父皇心腹之大患也!” 朱高炽沉默良久后,方才叹息着道出这一大段话,语气中带着深深的佩服,若不是李显穆,他这辈子都想不到,喜爱与厌恶竟会是一体两面!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黑白分明呢?” 李显穆站起身,眼中是明亮的光,“唯有圣人才能站于光明之中,可纵然是圣人,也不过将心中黑暗踩在脚下,既可说镇压,亦可说超脱!” (本章完) 第147章 坐断东南,战未休 第147章 坐断东南,战未休 南直隶,应天府。 时维春夏之交,江南风景迤逦。 八百里秦淮之上,春江水暖,画舫凌波,脂粉香气拂过紫金山,绿颍迭翠。 一派承平盛世的旖旎风光。 民间煊赫,官场之上、士林之中,却弥漫着恐慌与压抑,如铅云低垂,黑云压城,似山雨欲来,人心惶惶,几有天塌地陷之感! 缘何? 震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妖术大案,发轫于江南之地,乃至于牵连东宫。 太子朱高炽,国之储贰,可是在一众江南文武大员的面前,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缇骑,亲自“请”回了京城! 当其时,那可真是朝野震动,天下侧目。 如何能不惊恐? 如何能不惴惴? 江南上下,从封疆大吏到末流小吏,从簪缨世族到寒门士子,无不栗栗危惧。 妖术二字,让人寝食难安! 直到京城传来太子转危为安的消息,江南上下,才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长长地、颤抖着吁出一口气。 可随之而来的消息,再次让人提起了心,大明各省府官员,蒙蔽圣听,皇帝震怒,命朝廷重臣巡抚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清查妖术之事。 江南之地,又是一阵哀鸿遍野, 这方才散去的“妖术”二字,再次成了悬在江南官绅头顶的利剑,寒光闪闪,不知何时便会落下。 往日里笙歌宴饮的秦淮河畔,如今也似笼上了一层阴霾。 茶肆酒楼,私宅密室,往日最是喜欢高谈阔论的江南士子,此刻也压低了声音。 惶恐如同瘟疫般无声蔓延,侵蚀着江南的骨髓。 谁人不知,这“巡抚江南”四字背后,意味着又一场腥风血雨? 意味着无数顶乌纱将落地,无数颗头颅将悬于城门! 江南这富庶温柔乡,转眼便要化为官场修罗场。 尤其此番前来江南巡抚的,乃是故李忠文公之子李显穆! 其父李忠文公,当年在江南整肃吏治、查办大案时,手段之刚直,行事之峻烈,令多少贪蠹之辈魂飞魄散,至今仍是江南官场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人威压江南,两番造作大案。 东明精舍灰飞烟灭,浙东诸学俯首称臣,于人间成圣,压的江南士林不得动弹。 现在,皇帝将李显穆派来,其威吓之意,岂非路人皆知吗? “将此人派来,朝廷和陛下,岂非有意与我江南为难乎?”某位致仕老臣在私宅中拍案长叹,“累累江南,浩浩儒乡,圣人文脉所系之地,又将遭劫了!” 这番悲观的言论引来许多人赞同,皆长叹不已。 可亦有人看法不同,厉声呵斥道:“李忠文公当年虽严苛,却是秉公执法,铁面无私,未曾听说有故意构陷之举。 其子李显穆,年纪虽轻,入仕以来,亦以持正刚直著称。 当初李忠文公言称,行正道而已,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皆是践行圣贤之道的法门。 尔等若是持身清正,何惧之有? 自家心中有鬼,倒将罪责都推诿于他人头上,岂非荒谬!” 李祺在江南早已有了一批拥趸,否则李显穆也不会同意让王艮真的下江南送死。 “正是此理!”另一人接口道,为李显穆说话,“诸位莫非忘了王艮?他出身江西,不正是李忠文公生前唯一的入室弟子? 足见李忠文公并无门户地域之见,唯才是举,唯德是亲!反倒是某些人,心怀叵测,见风便是雨,徒然扰乱人心!” 完全相反的看法出现,几乎是针尖对麦芒,顿时便激烈争吵起来。 “尔等太过于天真,此一时彼一时! 李忠文公乃是圣人,若此番前来江南的是李忠文公,老朽自然不担心,可李显穆不是李忠文公。 他是皇帝的外甥近臣,天下诸省之中,唯一一个身负三省巡抚之人。 老朽敢断定,他此番南下,必然身负皇命。 江南乃是妖术大案发迹之地,首当其冲,纵使这不过是愚民胡言,我等未曾参与,可一个‘失察’、‘监管不力’的罪名,谁又能跑得掉? 他李显穆是陛下的心腹近臣,来往的皆是太子、汉王这等皇亲,居于内阁之中,见识的皆是天下大事,眼中只有凛凛圣意、浩浩皇权,最是眼高手低,岂会体恤我江南官员的难处? 岂会为我等网开一面? 不拿我等顶罪、立威,如何向陛下交代? 老朽混迹官场一生,早就司空见惯,岂容尔等小子置喙!” 这一厉声慨然而言,让屋中顿时沉默下来,实在是昭昭史册之中,太多这等事。 可很快就有年轻官员振声而起,慨然道:“诚然耆老所言有几分道理。 可我曾在翰林院中和李显穆有过一面之缘,他行事素来以李忠文公为风范。 妖术之事,子虚乌有,我等只要自身清白,他便没有理由构陷! 况且朝廷法度森严,他代天出巡,更是要注意影响,岂容随意罗织罪名? 耆老所言,太过于危言耸听了。” “法度? 什么是王法? 那就是皇家的法! 妖术之事,的确子虚乌有,甚至可笑至极,想必如今陛下已然知晓,可此番依旧给我等判了一个蒙蔽圣听的大罪下来。 这是陛下深感威严被触犯,于是借势压人而已。 在皇权与钦差的大势面前,法不过是一纸空文。 李显穆年少得志,锐气逼人,又背负着父辈的威名与陛下的期许,看他入朝以来行事,每事争先,接连创下功绩。 威望愈重。 实乃第一流的人物。 这等事功之人,最是喜欢轰轰烈烈的‘功绩’。 而深陷妖术之事的江南在他眼中,便是祭旗的羔羊,立威的阶梯!” 不得不说,此人对李显穆的分析颇为有理有据,且言语中虽满是悲观,却仍旧有赞扬之意。 “危言耸听! 江南乃国家财赋重地,朝廷根基所系,陛下岂会任由李显穆胡来!” 这等争论之声,从南京六部衙门森严的廨署,到各布政使司的厅堂,再到各府州县官廨,处处可闻。 士林之中,议论更是汹涌如大潮。 整个江南官场,呈现出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景象——表面的平静之下,是剧烈沸腾、暗流汹涌的岩浆。 每个人都急切地想要窥探即将到来的李显穆心中所想,预判他的刀锋将指向何方,各种声音交织碰撞,形成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笼罩着江南。 可当高挂着“江南巡抚李”的旗牌楼船真的停靠在长江边上时,整座江南都安静了下来! …… 长江浩荡,运河大开,千里烟波。 作为江南核心,大明二京之一,长江之上几乎每日皆是千帆竞渡之景。 往日漕粮如雨、人声鼎沸的南京码头,这一日被肃清了所有闲杂人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以南京六部尚书、侍郎为首,应天府尹及所属官员次之,其后是江南诸省赶来的布政使等封疆大吏,再往后,则是江南地面上有头有脸、富甲一方的士绅名流,可以说,整个江南金字塔尖的人物,几乎尽数汇聚于此,屏息凝神,迎候那位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江南巡抚大驾。 “来了!看那旗号!” 不知是谁低呼一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江心。 只见运河入江口,一支规模宏大的船队破浪而来。 当先开路的,是数艘艨艟战舰,甲胄鲜明的军士持戈肃立,杀气凛然,紧随其后的,便是那艘最为瞩目的三层楼船,船身高大巍峨,雕梁画栋,行于江波之上,宛如一座移动的堡垒,一头蛰伏的巨兽,自有一股威压四方的磅礴气势。 船头桅杆之上,一面丈余高的杏黄大旗猎猎作响,上书五个遒劲大字:“江南巡抚李”! “好大的气派!好重的威势!”码头之上,无数官员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心中震撼,低声喟叹。 船队缓缓靠近,先行靠岸的是护卫船只。 可让人疑惑的是,船只靠岸后,却无人从船上走下,一众准备迎接钦差使团、早已翘首以盼的江南文武官员,顿时傻了眼。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楼船已然稳稳停靠,跳板放下,却迟迟不见江南巡抚李显穆的身影出现。 江南文武官员,无论品秩高低,皆顶着初夏已显炽烈的日头,垂手恭立,汗流浃背,体弱者已觉头昏眼,腿脚酸软,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到了这时,谁还猜不到,这是那位江南巡抚故意为之。 …… 与码头上的燥热焦灼截然不同,船舱之内一片清凉静谧。 李显穆身着簇新的绯色孔雀补子四品文官常服,腰束玉带,气定神闲地端坐在一张黄梨木圈椅上,面前的红木小几上,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正氤氲着袅袅清香。 修长的手指执着薄胎白瓷杯,细细品味着茶汤的甘醇与微涩,神情宁静。 外边码头上那黑压压一片的江南大员,恍若不过是些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他身侧亦立着数人,有随行的朝廷官员,有纪纲死后投靠过来的锦衣卫千户,有他岳父张辅塞过来的武官。 总之,大多是自己人。 这些人个个屏息凝神,垂手肃立,舱内落针可闻,气氛凝重得恍若要滴出水来。 此番巡视江南的副使,几次偷偷抬眼望向窗外码头攒动的人头,又小心翼翼地觑着李显穆的脸色,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李巡抚…” 他觉得这么晾着江南文武,实在是太得罪人了。 李显穆径自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良久,直到一杯茶将尽,李显穆才终于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江南的文武官员,可都到齐了?”李显穆的声音不高,语调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恍若银瓶乍破,凝滞的空气被刺开。 船舱之内在瞬间重重呼出了一口气,气氛陡然热烈起来。 “回禀大使。” 副使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回答,“南京六部堂官,礼部尚书已然三次遣人登船询问大人下船时辰,江南地面上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以及应天府、各府州主要官员,悉数已在码头恭候多时,态度…甚是恭谨谦卑。” 这话便有些夸张了,虽然李显穆此行声势浩大,可让一众封疆大吏恭谨谦卑,那还远远不够。 江南文武官员所畏惧的乃是前来兴师问罪的皇权! 李显穆缓缓起身,踱步至舷窗边,目光透过窗格,扫视着码头上那些在烈日下汗流浃背、摇摇欲坠的身影,淡然道: “诸位此言差矣。 本官此行,不过代天巡狩,奉旨办差。 岂敢让南京六部诸位二品、三品堂官,以及地方一二品大员,待我以‘谦恭’之礼? 这岂不是上下颠倒,纲常紊乱?本官年轻位卑,当不起,也受不起,若是传了出去…”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话语中的分量,却让舱内众人心头猛地一沉。 “是!下官失言!下官糊涂!”方才回话的官员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慌忙躬身告罪,旁边几人也连忙跟着躬身:“下官等多嘴!巡抚教训的是!” 冷汗涔涔而下,心中颇为懊恼,本意是拍马屁,却没想到拍到了马腿上。 这位李忠文公的公子,和传说中的李忠文公是完全不同的人。 李显穆并未理会下属的惶恐,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仿佛在欣赏一幅有趣的画卷。 “时辰也差不多了,准备下船吧,江南的诸位同僚,往日在扬州瘦马、秦淮河上亏了身子,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身子骨想必娇贵得很。 若是在这烈日下站得久了,中了暑热,病倒几个,届时传扬出去,倒显得是本官苛待同僚了。” 其语中调侃讥讽,让众人皆是汗颜。 “遵命!”舱内众人如蒙大赦,齐声应喏,立刻如潮水般散去。 连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军官,此刻也显得格外利索恭谨,迅速退出船舱布置警戒。 待在这位钦差身边,那股无形的压力实在太过沉重,让他们这些号称“天子鹰犬”的骄兵悍将也喘不过气来。 毕竟,这位爷在途中,可是真敢把一位仗着身份稍有怠慢的锦衣卫百户直接丢进大运河里,让他“清醒清醒”的! 指挥使纪纲血淋淋的下场犹在眼前,谁又敢在这个时候,去触这位深得帝心、手握生杀大权的巡抚霉头? …… 舱内只剩下李显穆和那位副使,副使忍不住低声道:“抚台方才… 可是有意要压一压江南这些大员们的骄矜之气? 下官观他们在烈日下苦候良久,虽显疲态,却无一人敢造次,想必对抚台已是敬畏有加了。” “敬畏?”李显穆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峭的玩味,“我又有什么值得敬畏的?无论是内阁学士、还是太子府少詹事,都不值得他们在意。” 他们是因为心虚,所以才畏惧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李显穆目光灼灼,如芒如剑,锐利分明,刺的他深深低下了头。 “携皇权大势而来,固然能令这些人今日俯首帖耳,敬畏一时。 可在江南这盘根错节、水深如渊的地方,想要真正办成陛下交待的几件大事,这点对两千里之外的皇权的敬畏,是远远不够的。 唯有让他们对本官这个人,真的产生畏惧、敬佩甚至信服和依赖,才能造作大事!” 毕竟李显穆此番南来,妖术之事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江南的粮食,既要给京城,又要给南征大军,至少要多收三成! 这些只能由大户来出,普通百姓可扛不住。 这才是最难之事。 江南文武官员在毒辣的日头下,已整整曝晒了半个时辰,汗水浸透了厚重的官袍,贴在身上,粘腻不堪。 头昏脑涨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腿脚酸软,几欲晕厥,众人心中皆是暗暗叫苦,怨气在无声中积累。 “这分明是刻意刁难!下马威!” “还用说吗?能有何事,需在船舱内耽搁如此之久?无非是要我等尝尝这烈日灼心之苦!” “哼!黄口小儿,一朝得势,便如此折辱我整个江南官场!真是猖狂至极!”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今日借势压人,威风八面,且看他能得意几时!官场沉浮,风水轮转,总有他……” 低声的抱怨、咒骂、叹息、自我安慰,在官员队列中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 “六部堂官不去催催吗?” “二品大员一点血性都没有,简直如同泥塑一般。” 站在最前列的几位南京六部尚书,被身后无数道或期盼、或催促、或怨怼的目光刺得如芒在背。 他们已数次遣人登船催请,姿态放得极低,可又能如何? 难道还能派人冲上去,把钦差大人绑下来不成? 就在这焦灼与怨气即将达到顶点之时,楼船甲板上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从护卫船上,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军士鱼贯而下,迅速在码头及周边要道布防。 (本章完) 第148章 江南为棋盘 第148章 江南为棋盘 这些士卒一看就是朝廷精锐,甲胄鲜明,弓弩上弦,箭镞在阳光下泛着幽冷摄人的黑芒。 这些人的出现,让南京守备勋贵眼皮直跳,知道的这是钦差出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来平叛的。 随其后下船的,是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神情冷峻的锦衣卫缇骑。 当初就是这些人将太子从南京带回京城,如今他们又护送着钦差回到了南京。 锦衣卫手擎代表天子亲军的“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小旗,肃立于钦差楼船即将停靠的位置两侧,数百名精锐军士和锦衣卫,在大日之下,亦有一丝阴森之感,身上仿佛带着化不开的血浓之意。 “诸江南文武!接旨——!” 一声高亢的唱喏如同惊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码头上一阵难以抑制的骚动,旋即又被更强大的力量强行压制下去,迅速归于一片死寂。 只见数名身着青色、绿色官袍的随员率先走下,分列两旁,紧接着,几位身着绯袍的高级随行官员簇拥着一个年轻的身影,出现在船舷处。 走出船舱后,但见李显穆眉目若青云流散,面如银月皎皎,年轻到了极点,俊美到了极点,实乃天下第一流的人物,轮遍江左亦不曾见之。 在场许多人都是见过李显穆的,当初他守孝归来,于朝廷之上驳斥迁都之事,那是他第一次亮相,如今两三年过去,已然褪去了昔日的稚嫩。 此刻沉容皱眉,扫视而过,满是肃然威重之意。 “江南文武百官—— 接旨!” 李显穆双手高擎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在码头响起。 由近及远,如同潮水一般。 黑压压的人群,从最前列的南京尚书、侍郎,到后排的地方大员、府县官员,乃至远处的士绅代表,齐刷刷地跪伏于地。 静听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内阁大学士李显穆奉旨南下,巡抚江南,通查不法,安抚军民,所到之处,如朕亲临,着四品以下,先斩后奏! 三品以下,先行缉拿,后告朝廷!” 圣旨很简短,可码头上的无数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在这烈日之下,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四品以下先斩后奏,对于绝大多数的官员来说,简直就是头上多了一把铡刀。 李显穆却不管江南文武心中泛起何等惊涛骇浪,他宣布完圣旨后,将之交给副使,便真正踏上了江南的土地。 南京六部尚书一行人,心中压下在烈日下暴晒的怨气,上前温声道,“天使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江南文武已备下薄宴,为天使接风洗尘,聊表江南官民敬仰之意,万望天使赏光。” “诸位上官皆是二品大员,朝廷肱骨,国之栋梁,下官虽代天巡狩,不过一四品小官罢了,当不起诸位如此,只称下官巡抚即可。” 李显穆故意贬低自己的身份,又特意点出自己代天巡狩,他自然是看出这些人对自己不满。 众人一看李显穆没有接接风宴的话茬,顿时心中一凛,心知这位钦差果真来者不善。 “巡抚说笑了,代天巡狩,才是无上荣光,岂能在我等之前称下官,不若便以本职称呼,以慰同僚之义。” 李显穆嘴角微微勾起,又若有所思扫视了码头上江南文武官员一眼,若有所指道,“烈日炎炎,诸位在码头上,苦等如此之久,想来是心中有抑郁之气,以至于面上有异啊。” 说罢不等众人变了脸色,又厉声道:“真是不知所谓! 因妖术之事,陛下寝食难安,对江南一众文武深有怨气,若非太子相护,江南之地早已人头滚滚,不过是让尔等在码头上多等些时间,竟然还敢有不平之心,当真不可理喻,本官回京之后,定会将今日之事如实禀告!” 围在李显穆身旁的江南文武大员,万万没想到他们还没有给李显穆下马威,李显穆倒是以迎驾态度不妥为由,先将他们呵斥一顿。 先是让他们在烈日炎炎下苦等半个多时辰,而后又是毫不留情的一番呵斥,真是完全不将他们放在眼中。 可听着李显穆话中之语他们却只觉冷汗涔涔。 如果李显穆前来江南有缓和局势的想法,便不会是如今的态度,而现在,他如此不给江南一众文武官员面子。 不由让人怀疑他是否带来的是皇帝的态度? 众人再也无法顾及李显穆强硬的态度,纷纷开口解释道,“巡抚,江南妖术之事,我等可以解释,实在不是陛下心中所想,我等亦颇为无辜,巡抚少年英杰,这官场上的许多无奈,想必一清二楚。” 眼见一众南京六部官员态度瞬间软化,李显穆心中微松一口气,通过他扯虎皮拉大旗,在这番交锋之中,终究是占到了上风。 妖术之事经过太子风波后,在皇帝心中所占分量已然不足,他大致也想清楚了其中内情,巡抚天下,问责一批官员即可。 至于其中的度,则由派往当地的巡抚所自己拿捏,无论是高抬贵手,抑或狠狠落一批人的乌纱帽出来,并无要求。 可江南文武官员并不知此事,这就给了李显穆拿捏他们的机会。 “本官自会秉公处理,诸位且放心,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人。” 见李显穆没有再厉声出言,众人这才微微松一口气,而后簇拥着李显穆往接风宴而去。 后方那些品阶较低、挤不到前排的官员们,见李显穆被一众顶级大员“请”走,也纷纷起身,长长舒了口气,抹去额头的汗水,带着复杂难言的心情,远远跟在庞大的队伍后面。 而那些纯粹为了一睹李显穆风采的士子、商贾、百姓,则在警戒线外意犹未尽地散去,三三两两,议论纷纷。 “了不得!真真是了不得!”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拄着拐杖,望着远去的仪仗,摇头感慨,“两年多前,这位江南巡抚守孝归京,老夫曾在江上渔船与之同唱高歌。 那时的公子,自是芝兰玉树,风采照人。 可今日,风采自是依旧,但这通身的气派威势,却已是大不相同了! 想那些南京六部堂官、封疆大吏,哪一个不是跺跺脚江南震三震的大人物? 今日竟对如此一位弱冠之龄的少年郎,畏之如虎,当真令人唏嘘!” 旁边一位中年文士接口叹道:“迁都之后,南京名为留都,实则已成陪衬,六部职权早已大不如前,几同虚设。 唯有户部和兵部,还尚存几分威势。 如今这位李巡抚,身兼内阁大学士之清贵,日日伴于君前,乃是皇帝面前的宠臣,可直达天听。 如今又手握代天巡狩之重权,奉皇命巡查江南,整顿吏治,可以说,整个江南文武之荣辱,士绅之祸福,皆系于其一人之手,仰其鼻息而存。 这等情势之下,那些大员们如何能不畏惧? 如何能不谦恭? 那些江南的大人物,跺跺脚就能让江南抖三抖,所依赖的无非便是权力,如今来了一个更有权、更有势的,自然便天地倒转,阴阳失序了!” 这番话又让身旁诸人惊呼,对李显穆的威势又多了几分认识。 这些民间所传之言,李显穆等人自然不知晓。 …… 虽然失去了作为京师的政治地位,但作为大明王朝无可争议的经济中心,南京城的繁华并未稍减。 作为江南最繁华的城池,南京带着些市民阶层的味道。 宽阔的道路两侧,商铺林立,酒旗招展,青石板路被无数车辙和脚印磨得光滑,运河支流穿城而过,拱桥如虹,时有满载货物的乌篷船欸乃摇过,空气中弥漫着江南特有的湿润气息,混合着茶香、脂粉香。 李显穆车帘微掀,感受着这种市井百态的味道,低声呢喃道:“父亲似乎很喜欢这种市井的味道。” 九天之上,李祺亦怔怔望着繁华的南京,他的确是很喜欢市井的味道,还不曾穿越时,他最喜欢在重庆人声鼎沸的火锅店涮肉,在街头的夜市中流连,在小商品市场寻宝,捧着一杯茶一坐一下午。 于他而言,那不仅仅是市井的味道,那实际上是盛世。 充足的物资供应、开放自由的社会环境、极低的治安以及点燃不夜之城的能源。 是每一个人都安详平和的盛世。 在大明或者任何一个古代都见不到的盛世,这就是他穿越后为何喜欢上元节的缘故,只有在那一日,他才能短暂的看到现代的灯火辉煌。 他说不出未来的煊赫辉煌,于是他只能对家族后人说,“愿天下百二十城,皆如宋朝汴京,有不夜之景。” 这是很难、很难做到的事情,宋朝以一朝供养一城,才造就了那等奇迹。 李显穆倒是没有多想,他知道想要做到那等场景,需要很多很多钱,大明要变得非常非常富裕才行。 一代代人努力下去,既然父亲说有机会,那只要努力即可,父亲总是不会出错的。 “李尚书。”李显穆忽然开口,声音透过车帘传出。 “李巡抚?” “去年廷议之事,想必诸位尚书知晓,陛下已决意开海运运粮,此举乃是为了解江南军民自河道转运之苦。 亦可使江南粮食不必于路途之上白白消耗,使江南赋税减少,这是利国利民的善政,于江南而言,更是一桩大喜事,自此,江南百姓可免去不少挽输漕粮的沉重徭役。”李显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寻常问询。 户部尚书闻言,心中猛地一跳,正有些奇怪为何李显穆突然问起有关于海运、粮草之事。 而后他猛然想起。 开海运之议,正是眼前这位年轻的巡抚当年在朝堂上力排众议,极力促成的! 他此刻突然提起此事,用意何在? 是试探江南官员对此海运粮食的态度? 亦或者其他? 户部尚书心念电转,“此策实乃圣天子之仁德,泽被江南军民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感念陛下天恩浩荡,家家户户皆焚香祷告,为陛下祈福,愿陛下万寿无疆!” 户部尚书这番话虽然有些夸张,但总体来说还算是事实,因为走海运之事,江南的赋税的确低了几分,最重要的是要命的徭役少了很多。 去年走漕运时,现在整个码头都是漕工,而今年改海运后,只有往年两成的漕工。 对于江南百姓而言,不必疲于奔命,这自然是善政。 “江南臣民有这等见识,本官颇为欣慰。 我等为人臣民者,要常怀一颗感恩之心,唯有常思君恩深重,常念朝廷德泽,才足以立于这世道之中,李尚书,你说是与不是?” 户部尚书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话听着像是劝勉,但突然说这么一句话,很不对劲啊!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现在李显穆突然称赞江南臣民,若是没有其他之事,他是万万不相信的。 “常思君恩深重”、“朝廷德泽”,这些话说出来,就等于是江南军民欠了朝廷的、欠了皇帝的,那都是要还的。 还什么? 李显穆想要从江南得到什么? 难道是在提醒他们江南之人,别忘了当初为江南提出这项政策的是我,你们要记住我的恩惠。 难道李显穆这是在索要钱财等? 又或者皇帝想要从江南得到什么? 心中虽然想着这些繁杂之事,可他反应非常快,立刻道: “是! 李巡抚所说极是正确,唯有不负皇恩,才能恪尽职守,为江南民生谋福祉。” “错了。” 李显穆的声音再次传出,“如果有两个人在李尚书面前,其中一人知恩图报,另外一人则是白眼狼,那李尚书会帮助谁呢?” “自然是知恩图报之人。” “是也。” 李显穆幽然道,“人心皆是肉长而成,陛下亦不例外,如果陛下为臣民施下恩德,可百姓却不知道感恩,那陛下便会伤心,便会愤然,继而会将所有的恩德都收回,转而加下严厉的惩罚。 可若是臣民知恩图报,能解陛下之难处,能为陛下慷慨解囊,陛下必然深受感动,乃至于再多行仁政,甚至再减免江南赋税,藏富于民。 李尚书,你觉得本官说的对吗?” 户部尚书只觉李显穆的声音颇为轻柔,不若方才在码头上那般厉声,可他却只觉浑身都在冒冷汗,果然不出他所料。 李显穆方才所言,的确是有别样目的。 可他此刻却别无他法,话已然说到了这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巡抚所言极是,江南臣民,深受君恩,俱要奉命。 只是陛下位居九五,乃是天下至尊,日月所照,上天所钟,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得住陛下,而需要臣民为之解难呢?” 户部尚书还想要挣扎一下,毕竟先前慷慨解囊四个字,让他觉得颇为不妙,有种不祥的预感。 “李尚书身在江南,可知晓安南又有异动?” 李显穆轻声笑道,如同索命的魔鬼,让户部尚书只觉眼前一黑,可李显穆的声音依旧幽幽传来,“安南又造反了,陛下已然决意再次派出英国公张辅前往安南平乱,海陆两路并进。” 这下户部尚书是真的眼前一黑了。 海陆两路并进! 谁人不知,当初郑和下西洋的出使地点就在江南刘家港,现在朝廷海陆两路并进,自然不可能从京城千里迢迢调集粮草,还是要从江南征调。 可如今江南的粮草都要运用北京,海道漕运衙门和南京户部都已经开始交接,这春夏之粮是一点都不能少的。 “巡抚…” 他刚刚张开嘴,就见到车帘已经落下,明显是李显穆不准备再和他对话。 “彼其…” 如果李显穆的亲娘不是公主,他是真的想要骂人了。 周围其余众人有听到的,皆变了脸色,和户部尚书互相对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众人都知道方才李显穆还只是试探一番,让他们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想谈? 不可能。 你江南受了皇帝的大恩,敢不还,方才李显穆已然是隐隐威胁了。 车中再无声音传出。 李显穆闭目养神。 而江南一众文武便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压抑的微妙气氛中,穿行于南京城繁华依旧的街道,向着那场本就暗流汹涌的接风宴行去。 如今又添了李显穆所说安南之事,气氛更是凝滞。 而方才未曾听到二人的官员,脑海中则升起疑惑,不明白六部尚书怎么突然皱起了眉头。 好似比方才在码头上时,还要忧虑。 阳光洒在威严的仪仗和古老的街巷上,斑驳的青石板上刻着长长的印子。 高高举起的旗牌迎着日光投下长长的影子。 若说天下是一盘棋,那皇帝便是棋手,江南文武是棋子,李显穆是搅局者。 可江南亦是一盘棋,对弈的双方便是李显穆和江南文武。 李显穆落下了自己入江南以来的第一颗子,这场对局便正式拉开了序幕,而这场博弈的最终结果。 无人知晓! (本章完) 第149章 威压江南 第149章 威压江南 江南梅雨初歇,空气中仍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混杂着庭院草木的清新。 一众江南文武簇拥着李显穆登入阁池。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南京比之杭州,亦不逊色半分。” 水阁临池而建,四面轩窗洞开,有数分清风徐来、荷香暗送的雅致。 李显穆自是端坐主位,席面上铺陈着珍馐美馔、玉液琼浆,他瞧了两眼,仅仅他这一桌已经准备好的菜品,怕是不下五十两,后续再上菜,怕是不下百两。 忍不住嘴角微微冷笑,真不愧是江南豪富之地。 皇帝一顿都没这么贵! 环视而下,一列坐着南京守备武官,如今魏国公家不曾复爵,还没有永镇南京的职守,最兴盛者乃是永昌侯。 另一列坐着南京六部,而后便是江南省、府、县的各级堂官,以及鸿学大儒,满满堂堂坐了三百余人。 如此多人,席中本该颇为嘈杂,可如今场面却有些压抑的躁动,如同暴雨将至前的闷热。 方才李显穆在码头上呵斥众人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没人知道这位江南巡抚到底是什么态度。 李显穆自己则把玩着手中酒杯,心中亦在盘算,妖术之事,是一笔糊涂账,最多找些人革掉乌纱而已。 他真正的目的是,既让江南豪族把朝廷南征安南的粮草给掏了,还要维持江南政治经济局面稳定。 这就需要他对江南政治有极强的把控才能做到。 “巡抚……” 李显穆手中把玩着青玉酒杯,手腕猛地向下一顿,杯底重重磕在坚实的紫檀木桌面上! “铛——!” 一声清脆、响亮、甚至带着金石之音的清响骤然炸开,瞬间撕裂了阁内所有的低语和杂音,打破了凝滞的氛围。 明面上江南地位最高的超品永昌侯颔首笑道:“巡抚大驾江南,实乃我江南幸事,我等…” 话刚说两句,就被李显穆举起的手止住,剩下的言语皆堵回了嗓子眼中。 “永昌侯过誉了。” 李显穆抬眼环视,细细扫过众人,有身着补服、正襟危坐的朝廷命官,有锦衣华服、气度雍容的世袭勋贵,有布衣素袍、须发皆白却眼神精明的耆老儒宗。 这些人便是江南权贵,掌握着两三千万人的生死祸福。 这些人之中,有文武两派,按地域又分为江西派、浙江派、南直隶派,浙江中又分为浙东、浙西,同为浙东又分为不同的学派,按学术而言,又各地域夹杂,按姻亲来分,就更加复杂。 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圈子,互相组合、嵌套,组成了盘根错节的江南官场,牵一发而动全身。 “圣意垂于江南,这才是江南幸事!” 李显穆的声音中带着慨然之色,“为大明江山贺,请诸位满饮此杯!” 话音落下,李显穆举起手中那杯刚刚磕响桌面的青玉酒杯,身侧的侍女将酒斟满,他大口饮罢,将杯口朝下,滴酒未剩。 满座众人虽不知李显穆深意,可此刻唯有随之满饮。 “先帝曾说过一句话。”李显穆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刚刚饮尽杯中酒、喉头尚在滚动的众人,声音平淡得如同深潭寒水,字字砸在心上。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 席间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天灵,方才入口的醇香美酒,瞬间化作烧喉的鹤顶红,掌中精美的酒杯,重逾山岳! 喝酒误事! 当真是喝酒误事! 方才刚有些缓和的氛围,被李显穆一句轻描淡写的诛心之言,顷刻间毁去。 “今日江南文武齐聚南京,皆是为圣旨而来,妖术之事,搞得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人心惶惶,可圣上难道心忧的真是虚无缥缈的妖术之事吗?” 李显穆凝目扫视而下,锐利的瞳眸如鹰隼般凝注着下方每一张人,似是要看透他们心中所思,“陛下自血火中走来,又岂会真的相信那等荒谬之事! 今日能安坐于此地的,皆是江南地面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甚至让江南为之翻江倒海、翻天覆地也毫不为过。 我大明龙兴之地、江南三省的两千五百万生民,大明的浩瀚半壁江山就在诸位手下! 真是……好一幅煊赫之景啊!” 明明是赞誉之词,却字字如针,扎得在座众人坐立难安,脊背发凉,聪明人早已听出弦外之音——这分明是欲抑先扬,是山雨欲来前那片刻诡异的死寂! 果不其然! 下一瞬,李显穆便勃然色变,手中的酒杯被他狠狠掼在桌案上,“砰”的一声刺耳脆响,玉盏应声而裂,碎片四溅! 身侧侍奉的侍女惊得魂飞魄散,手中捧着的银质酒壶“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泼洒一空,清香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她慌不迭的想要收拾,可却被李显穆气势所摄,不敢动弹。 “如此煊赫,难道蒙蔽了你们的敬畏之心吗?竟然敢在江南之地大搞独立王国!”李显穆厉声呵斥,眼中怒火如实质般喷薄而出,“竟胆敢脱离朝廷遗世而独立吗?那你们就想错了,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世上只有陛下一个太阳,大明也只有一个朝廷。”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席间便响起一片“咚咚咚”的闷响,那是众人手中的酒杯跌落。 酒液在地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污迹,李显穆扫视而下,几乎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惶恐,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下一秒,数道身影拍案而起! “李巡抚!我等敬你携圣意而来,可那也不是你能够如此随意构陷大臣、血口喷人的护身符!”一人须发戟张,怒声驳斥。 “独立王国?脱离朝廷?此等诛心之论,我等恕不敢认!也决计担当不起!”另一人声音发颤,却强撑着气势。 “李巡抚,言语如刀剑,锋利太过,伤人伤己啊!”有人试图以理相劝,但声音里也透着惊惶。 “李巡抚……” 反对之声如潮水般涌起,李显穆的“极限压力测试”显然触及了江南官员们绝对无法触碰的底线,毕竟妖术之事,最多不过失察,摘掉乌纱帽。 可有些罪名,沾上就是诛九族的大祸,万万认不得! “既然如此!” 李显穆一声暴喝,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他并未如其他人所预想那般,争论、争辩以说服众人,而是在数百道惊骇目光的注视下,猛地向前一步,双臂灌注千钧之力,狠狠将身前的巨大桌案掀翻! 纵然是高列于九天之上的李祺也被自己儿子这一手震惊了! 再一想,李显穆如今勇武一项已经70,可不是弱不禁风的书生,掀翻实木的桌案,自然不算什么! “轰隆——哗啦——!” 珍馐美味、美酒佳肴、名贵瓷器……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沉重的桌案轰然倾覆。 就像是席中失控的秩序! 碎裂声、泼洒声、器皿滚落声混杂成一片刺耳的狼藉! 方才还群情激愤、慷慨陈词的场面,瞬间被这雷霆一击打得粉碎。 所有江南文武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惊疑不定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傲然站在一片狼藉之上的江南巡抚、李显穆! “李显穆!你总该说些什么!” 这是无数人眼中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在这暴烈的对抗之后,你总该说些什么来收场吧。 南京六部尚书既是愤然,又是惶然,迎接天使结果却出了这等事,他们的仕途已然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对于一切的始作俑者李显穆,他们自然愤怒到了极点。 李显穆做事想来一步三算,如今做出这等无回头之路的暴烈之事,自然有话要说,且要一击致命! 只听他愤然怒喝道:“妖术之事,江南之地数千官员、三千万百姓,竟无一人上报于圣上,既然不是独立王国,又要作何解释? 难道是三千万同一心,而和陛下生异吗? 陛下对江南之怀疑,难道是无中生有吗? 倒也不怕诸位你们知晓,此番陛下让本官前来察查妖术之事,便是怀疑尔等江南文武之中,有人心怀奸刻,故意散播妖术流言、动乱百姓民心。 假借妖术之事,在江南之地引起祸乱,而后再以白莲教等邪教可以平灭妖术,救助苦难为名,在江南之地起事,欲要颠覆我大明社稷!” “尔等——” 李显穆猛地一指那些方才还振振有词、此刻却面无人色的人: “扪心自问,果真无此等事吗?!” “竟还敢在本官面前狺狺狂吠!给我——跪上前来!” 话音落下的刹那,早已按刀侍立两侧、如同雕塑般的锦衣卫,在得到上峰指令的瞬间,从阴影中走出,瞬间扣住方才带头拍案反驳的几人肩膀、臂膀,押上前来,而后不容分说,狠狠向下一按! “噗通!” 数声沉闷的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那几人已被强行摁倒,跪在满地狼藉的残羹冷炙、破碎瓷片之中。 跪在李显穆面前! 官袍污秽,狼狈不堪,脸上只剩下失魂落魄的惨白。 而席间其余数百官员,却不敢多出一言,此刻无论是鸿学大儒,亦或六部堂官,皆是面无人色。 几乎所有人都懵了。 谁都没想到,皇帝竟然是如此看待妖术之事的! 可转念一想,这竟然非常符合常理,否则皇帝既然知道妖术之事是子虚乌有,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的派出诸省巡抚,察查天下呢? 越是觉得合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便越是刺骨,脸上的血色便褪得越是彻底! 李显穆目光扫过全场,心中彻底安定,不枉他寻求许久,镇压江南文武之法! 他这番话最厉害之处,在于将妖术这件本身不太重要的事情和白莲教这等足以颠覆社稷之事,勾连在一起。 江南文武瞬间便失去了腾转挪移的空间。 妖术之事大不了他们就认了,认了这件事,他们就能和李显穆对抗。 可白莲教妖术却万万不能认! 而有没有勾连白莲教这件事,是难以自证的! 发源于江南的妖术和白莲教有没有关系?没有!江南官员都能保证这件事。 可江南有没有白莲教?有!江南官员也敢保证这件事! 那在清查妖术的时候,会不会把白莲教查出来?很有可能! 那这个时候妖术和白莲教有没有关系呢?他们也不知道了。 说它有它就有,说它没有它就没有。 这就叫倒果为因! 这就叫观测者效应! 当皇帝开始怀疑的时候,并且开始往这方面查的时候,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而想要摆脱这种怀疑…… 无数道目光投到了李显穆身上,破局之道,便在这位江南巡抚身上! 此刻宴席之中,李显穆怒气勃然站在最上首,左手已然按在了剑柄上,面前是掀翻散落的桌案,沉重的桌身倾覆在地,砸出一片狼藉,他一脚踩在翘起的桌腿上,环视众人。 身侧的侍女容失色,俏脸煞白如纸,一人纤手死死捂住嘴,才勉强抑制住惊恐的呜咽;另一人则如同受惊的鹌鹑,深深向后蜷缩着身体,几乎要将自己单薄的身子嵌进冰冷的廊柱阴影里。 两侧的六部尚书以及几位勋贵重臣,此刻不得不强撑着起身,脸上勉强堆砌着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 最刺目的,自然是被锦衣卫牢牢按在地上的十数人,方才还慷慨激昂,如今却如丧考妣! 本是接风洗尘的宴席,却化作这等堪称剑拔弩张的场景! ———— 永乐八年,显穆巡抚江南,威势甚重,而凌于诸生之上,友人劝曰:“君才冠绝,可知千古兴亡之事?” “愿闻其详也。” “以和为贵,和者,和光同尘也!” 显穆笑曰:“稼轩旧诗曾言:‘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 我虽不才,亦胜孙权,奉皇命坐断江南,曹刘何在?举目望之,未逢敌手,焉可与犬才之辈和光同尘尔!”——《明史·李显穆传》 (本章完) 第150章 说诸官生 第150章 说诸官生 六部俯首、诸生讷讷。 言语至此,李显穆已然全占到了绝对的上风,除非江南真的有谋逆之心,否则在宴席之上,论大势、论情理、论黑白,便皆要屈尊于李显穆之下! 李显穆左手按在刀柄之上,嘴角噙着冷然笑意,自上首而步下。 眼见诸官生讷讷,心中不住冷笑。 方才于码头之上,诸江南官员虽显谦恭之态,可不过是做做表面样子,如今他连番重压,诸江南官员想要反弹,可却又被他压下去。 几番来回,便如同失去弹性的弹簧,终于再凝不出、聚不拢力来。 虽距离彻底压服江南尚早。 可在明面上,他已然于江南人心之中,有几分如影的压迫之感,既称不上一个“敬”字,可有半分“畏”字,亦足以! 李显穆手按剑柄环视江南诸生昂然道:“本欲同诸生于宴席之上觥筹交错,而显其乐融融,如今想来是不成了! 毕竟本官身负皇命,巡抚江南,纠察不法,又如何能和不法之徒和而无隙呢? 今日草草收场,本官倒有一言,还请诸位静听,回到家中后细细思量一番。” 又该是何等讥讽之言? 这位李忠文公的公子,锋芒毕露,仅仅简单接触,就只觉难以触碰。 “诸位皆是江南官面上的翘楚,本官先前说大明三千万生民,甚至半壁江山都在诸位手中,又岂是虚言呢? 永昌侯,靖难期间出生入死得来的军功,换了这满家的富贵,又得了陛下的看重,得以守备江南,可谓是煊赫至极了。” 永昌侯脸上显出几分怀念之色,李显穆又指着席中世袭的武官,依旧昂然,“诸位虽不曾有世袭罔替的爵位,可身上世袭的官职,能够传之于子孙,这都是尔等祖辈、父辈浴血而来,大明对诸位可谓厚矣。 可祖宗的恩德难道可以传之永久吗? 王公的子孙泯然众人的难道少见吗? 开国诸公侯乃至于二三品的大员,现在又在哪里呢?得了富贵就该紧紧的守住它,既上对得起祖宗,下为了子孙的繁荣昌盛、钟鸣鼎食! 爱金银的已然富贵至极了,爱权位的已然尊贵非常了,还不知道满足,对上没有忠爱之心,对下没有怜悯之意。 既不能恪尽职守,又不能为君分忧。 镇守江南,不能报妖术之事,守备南京,而放任邪术横流! 圣上赐我尚方剑、圣上命我巡江南,这便是对尔等已然生出怀疑,勋贵亲戚竟然不能信任,尔等心中愤然,又岂知圣上心中之痛吗? 江南富裕,那白的银子迷了你们的眼,可却不知,今日之利,一身富贵,俱在圣上一心,翌日便化为刀枪剑戟,大难临头之日,可莫要有悔不当初之语!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这一番话说的以永昌侯为首的勋贵武官冷汗涔涔,又无地自容,和那些文官不同,他们这些武官勋贵,是真的仰皇室鼻息而存。 这番话从李显穆嘴中说出,颇让人觉得有信服力,毕竟单纯出身,他可是开国六公之一李善长的后代,想必年少时,不止一次听李忠文公说过,那公侯煊赫之府败落之事。 在李显穆看来,永昌侯等人是真的不知感恩,当今陛下和先帝是不同的性子,对一干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待遇是真的好的没话说,数遍青史,这样恩厚的君王,也屈指可数。 可这些勋贵武官从不思报效君恩,脑子里只有喝兵血那点破事,虽是大明卫所制度的顽疾,可这些人毫无廉耻之心,也脱不了干系。 李显穆不再看一众勋贵武官,转而望向文官,眉宇间带上了一丝厉色,若说那武官勋贵,不学无术,没听过圣人的教导,走到率兽食人之路上,倒也实属正常,可这些读书人,学的是仁孝忠义,念的是君臣纲常,诵的是横渠四句,可满肚子男盗女娼,便实在不该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诸位读过了圣贤书,也曾在圣人之前立下清平天下的大愿,朝廷把江南交到诸位的手中,为的是守土安民,为的是社稷安稳,可妖术之事发迹于江南,而横行于天下,让陛下很是失望。” 李显穆的声音自昂然逐渐平静下来,“尔等之中是否有心怀奸刻者,本官自会一一察查,尔等之中是否有怀有异心者,本官亦会一一察查。 陛下派本官巡抚江南,妖术之事固然是重中之重,其余诸项,诸如田地、户籍、钱粮、军备,本官皆会一一查验,尔等若有事,事先向本官举告、自首,本官尚且可以网开一面,若等到本官亲自查出,可休要怪本官辣手无情了!” 众人脸色愈发惨白,心知李显穆一时半刻是不会离开江南了,皇帝此番是真的对江南极其不满,竟派人下来通查诸事,把江南文武的面子踩在地上。 “诸位好自为之,本官先行告辞了。” 李显穆对着江南文武说罢,便向外而去,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所有人都愣神着,说不出话来。 一行使团官员皆随在他身后,擒着那十数人的锦衣卫将之一推落在脏污的地上,转身跟在队列之后离开。 宴席之上,永昌侯深深叹了口气,向六部尚书拱了拱手,没说话离开了。 江南一众官员,脸上的神情很怪异,说不出是愤怒还是茫然,席中气氛很是压抑,今日李显穆所说的话,一字一句浮现在众人心头。 恍若压城的黑云,暴怒的皇帝隔着两千里,将无上威势落在江南之上,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 …… 李显穆一行人向外而去,使团副使凑上前来,踌躇着问道:“巡抚,我们这次真的要通查江南吗?” “副使觉得不该查?” 副使犹豫道:“可万一真的查出事来怎么办?” 李显穆没说话,只是眯了眯眼睛。 副使立刻打了个激灵,解释道:“巡抚误会了,下官的意思是万一真的查出白莲教的事情怎么办,那可是杀头的大罪,有些事锦衣卫能干,我们不能干,巡抚应该明白下官的意思。” 李显穆他当然明白。 什么是锦衣卫能干,他不能干的呢?那就是践踏政治规则的事情。 举个例子,为什么锦衣卫指挥使这类人总是不得善终呢?为什么历史上的酷吏下场都很惨呢? 因为这两类人总是践踏政治规则,运用超过规则的力量来进行政治斗争,的确很有效,可也非常吸引仇恨。 如果按章办事,没人能说出一个不字来。 比如同样是办大案,李祺名声就非常好,让人心服口服。 至于酷吏和干吏的区别,用一个人来举例就非常明确——海瑞! 海瑞便是典型的干吏,可他做事相当严苛,甚至逼的前内阁首辅徐阶家都灰头土脸,但没人会说他是酷吏。 因为海瑞的一切行为,都守规矩,他只是不近人情而已。 当你践踏规则的时候,你就成为了所有人的公敌,而所有人的公敌,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即便皇帝也不能免俗,朱元璋无数次践踏政治规则,于是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若非皇位世袭,一直后继有人,朱元璋早就被清算无数次了。 皇帝能一直后继有人,后代维护先祖,可酷吏却不行。 白莲教之事,经过李显穆所说,如今明面上是皇帝所怀疑,可这件事实际上不一定存在,若李显穆真的查出问题来,就不得不真的去按律而行。 那大问题就来了。 如果真的以串联白莲教这种子虚乌有之事,而累及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在江南之地兴起大狱,鲜血淹没人间,那必然招致愤恨。 在副使看来,李显穆出身名门,十二岁连中三元,夺天下文人魁首之号,父亲李忠文公名列文庙,乃是圣人,于士林之中有极高威望,他又历经翰林院、内阁、太子府,两次维护太子,这样的履历,简直生来就是要成为文官领袖的人物。 若是一朝不慎,成了酷吏,那势必会影响未来声望。 “赵翰林所言,本官已然知晓,只是皇命下达,便不得不奉诏。”李显穆笑着感慨道:“若江南文武识情知趣,主动为朝廷分忧,便也罢了,若当真执迷不悟,本官也只能不顾惜此身,以求不负天下、不负皇恩了!” 副使面色苦了两分,心中哀叹,只希望江南文武能配合一下,否则他也将被累及了。 李显穆勇于任事,早已在朝野之中出了名,只是一直以来,无论迁都、开海,亦或保太子储位,他总能稳妥成就大事,是以俱是称赞之声。 二人言罢,步履未歇,径直步出,甫一踏出门槛,一股微凉的暮气便迎面拂来。 冲散了席中的暖浊酒气,浮跃的金霞投入眼中,李显穆举目望去,但见苍穹如洗,天光已然偏西,炽烈的骄阳已作暮日,宛如熔融的赤金,正低低悬垂于莽莽苍苍的地平线上,将天际的薄云浸染成一片燃烧的橘红与瑰丽的绛紫。 “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李显穆回身望向檐牙高啄的亭台楼阁,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本章完) 第151章 人心似水,臣服颇易 第151章 人心似水,臣服颇易 宴席之上诸事,风行于江南。 这位出身尊贵的江南巡抚,给整座烟雨江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近乎惊悸的印象,无数人心中如明镜,巡抚江南期间,怕是不容易善了。 风暴将起,谁能独善其身? 翌日,晨曦初露。 江南巡抚临时衙门外,数杆丈许高的玄色大旗迎风猎猎作响,正式宣告开衙理事。旗杆下张贴的布告,墨迹犹新,字字如刀: “但凡江南军民,若有涉及三品及以上官员冤情不法之事,俱可上告。” “但凡江南军民,若有涉及白莲教不法之事,且有如实线索者,俱可上告。” “但凡江南军民,若有涉及朝廷税收钱粮之事,俱可上告。” “但凡江南军民,凡有其他涉及社稷安定、朝廷法度之事,俱可上告。” “不可诬告,诬告者反坐!” 这几条告示,顿时在江南官绅百姓中激起千层浪,议论之声沸反盈天。 巡抚衙门内,一位随行的幕僚进言道:“抚台,诬告者反坐这一条若是当真实行,必令知情者裹足不前,那时怕是无人来诉告,是否可以撤掉,既然鼓励民间举告,就要免去诉告之人的后顾之忧才是。” 李显穆熟读经史,岂能不知“免诬陷反坐之罪”才是举告的关键所在? 无论是汉武帝时期的告缗(鼓励民众揭发隐匿财产的商人),还是洪武时期的互告,其成功的精髓就在于诉告者免罪,不管你是诬陷,还是真的诉告,朝廷都当成真有其事去治罪。 本质上就是“宁愿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的皇权思想。 对至高无上的皇权而言,无辜之人的死活它是不在意的,如果因为担心滥杀无辜之人而放过可能的罪犯,那对社稷可就不稳妥了。 李显穆虽然要在江南做事,可他实在没必要让自己的手沾染上无辜之人的血。 于人何益? 又于天下何益? “特意强调诬告反坐,不是疏漏,而是本官故意为之。”李显穆朗声笑言,“圣人说过,不教而诛视为虐,父亲生前也曾多次教我,做事总要留几分余地。 这是本官给江南诸官生的机会,若是愿意改过自新,幡然醒悟,依旧是我大明的良善臣民。 若是立志要顽抗到底,本官也算仁至义尽,翌日刀斧加身,命至终末之日,也怪不得本官辣手无情。” 一众使团官员闻言又是震撼,又是感慨,年纪轻轻,为人处世却滴水不漏,既能于宴席之上狂风骤雨威压江南,亦能细雨微风而宽宥江南众生。 李显穆环视巡抚衙门诸人,眼底微微闪烁,这些人有多少和江南官员有联系,他不清楚也不在意。 这番话很快就会传遍江南的街巷闾里,每个人都会知道他的态度。 至于在江南造作之事,他从不遮掩,也不会秘密行动,光明正大的查,亦让众人避无可避。 李显穆这番话很快就流传到了各级衙门之中,实际上很多人即便李显穆不说,他们也能看得出来。 “巡抚特意点明只接‘三品及以上’的不法之告,这一条实际上完全可以放开,但凡有官吏不法,皆可告之”有老者捻须笑道:“之所以设置三品,根本就是没打算接民间的诉告。” “白莲教那条亦是如此,”旁边一人接口道,“寻常百姓,哪能真有什么‘如实线索’?此告示,与其说是开方便之门,不如说是堵住了所有进言之路。” “看来,我们都误解抚台了,一来江南便给了江南诸生一个下马威,而后又几番压迫,原以为是要效法酷吏,蹂躏江南,以江南官绅之血染红乌纱。”身着青袍的官员喟然长叹,“可如今看来,在宴席之上的那番话,句句肺腑,乃是心中之语,并非真的有意和江南诸生为难,而是真为国家社稷而来,只要我等奉公,倒是不必担心会牵连进血案之中了。” “老夫早就说过,这位巡抚虽年轻有事功之心,可入仕以来所行之事、所出之言,皆是堂堂正正,心中有青天,胸中有炽日,乃是儒门真君子,从不曾有半分阴私鬼蜮,他深受李忠文公影响,纵然还没有李忠文公的老辣火候,可绝不会是酷吏那样的奸邪,现在你们相信了吧。” “惭愧,惭愧!”众人纷纷附和,“如今想来,真的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以为他要拿我江南官生做晋身之阶、脚下云梯了。” 人性就是如此微妙。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倘若李显穆一到江南,就这样细雨微风,表现出合作的态度,那江南文武官员必然以为他软弱可欺,甚至得寸进尺,不将他放在心上,甚至李显穆做事也会百般阻挠。 可被李显穆威压甚至羞辱后,再释放一些善意,却让他们觉得李显穆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甚至有人直接生出了感恩戴德的心。 玩弄人心,耍弄权术。 李祺只笑着摇摇头,他儿子在这条路上走的越来越远了。 幸好。 让李祺欣慰的是,李显穆并没有痴迷于权术,而是以道驭术,深谙权变只是一时,最终仍旧是为大局服务,否则权术就算玩到最顶,也不过是嘉靖那老东西而已。 于国无益! 于天下无益! “如今该要如何做,诸位总该有个章程。” “还能如何,本来就没有多大的事儿,犯得着冒着杀头的风险和朝廷作对吗?”有人意气而出声,“反正我不会和朝廷作对,稍后我就去巡抚衙门投效,做大明的干臣,做陛下的忠臣。” “单说妖术之事,自然很好交待,白莲教之事我们本就没有牵扯,只要投效,李显穆自然愿意为我等证明,可他还要清查江南其余诸事,这……” “能有何事,无非就是你族中名下的地没交够税,绍兴府中一成的土地都是你们家的,你舍不得而已,这是你自己搞出来的破事儿,休想拉着我下水。” “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等抚台查下来就知道了!” “赵郎中说话还是留几分余地的好,巡抚只在江南待一段时间而已,你我可是要共事许久的。” “好了好了,都是相处多年的同僚,何必要如此争锋相对,伤了和气。”眼见二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旁边众人连忙上前劝说。 可眼见此番谈话是聊不下去了,众人只能悻悻散去。 甫一离散。 “赵兄,方才你说要往巡抚衙门去,可是认真的?方才在屋中,你为何出言如此不逊,让唐明择下不来台。” 赵郎中左右一看,低声道:“京城传来的消息,此番抚台下江南,乃是得了陛下的旨意,要为南征大军筹集粮草。” 另一人悚然一惊,压低声音道:“难道是要从运往京城的粮食中拨付?可那些粮食都已然和海道漕运衙门核对过,一粒都不可能少的!” “你怎么敢想从运往京城的粮食中拨付? 若果真如此,陛下一道旨意不就行了,何必要派李显穆到江南来。 我得到的消息中,陛下交给李显穆的任务,不仅仅要为南征大军筹集粮草,而且还要监督运往京城的粮食,一颗都不能少!” 这消息太过于重磅,砸的另外一人有些懵,“可今年的粮食已经收完了,现在从哪里去为朝廷筹集粮草?难不成要临时摊派,再加税?” “只能是临时加税,否则还能凭空变出粮食来不成。 这可是真正的朝廷大事! 所以我才要去往抚台面前投效,抚台不愿意沾染江南之血,怕脏了手,可我不在意,若是能立下大功,前途顿时不可限量。 我将此事告知王兄,因你是南京户部主事,对征收粮税等事再清楚不过,若你愿意投靠抚台,必然能立下大功,你可愿同我一起? 抚台年纪轻轻就深得陛下信重,又有经世之才,日后前途无量,虽说他在江南只是巡抚一时,可只要入了他的眼,随便两句话就能调往京城任职,哪怕入不了京,转迁其余地方,也不必担心在江南被人报复。” 王世先是心动,而后又犹疑道:“可江南赋税已然很重,若再加税,百姓必然不堪重负,怕是要家破人亡了,为了一己之利,而置千万户百姓于不顾,我不愿意助纣为虐啊。” 赵郎中先是哂笑,而后劝慰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李忠文公什么时候残虐过百姓?李显穆最是在乎他父亲的身后名声,又怎么可能残虐百姓,他必然有办法。” 这一番话颇在清理之中,立刻就说服了王世,振声道:“我同你一起前往巡抚衙门投效。” 发生在二人之间的对话,只不过是江南的一个缩影,在李显穆释放出明显的善意后,江南就出现了许多想要改换门庭之人。 李显穆安坐于巡抚衙门之中,如同垂钓的姜太公,他已然将江南这趟水彻底搅浑,只静静等着鱼儿上钩即可。 (本章完) 第152章 本官不刮穷人的油 第152章 本官不刮穷人的油 “该来的都来了。” “不来的……便是打定主意,要顽抗到底。” 小轩窗外,雨打芭蕉,噼啪作响,间或有雨滴坠入池塘的泠泠清音。 李显穆神色宁静的听雨、品茗,蒸腾出一抹雾气,最后一杯饮尽,手腕轻旋,那素白茶盏便滴溜溜地在壶旁稳稳立住,停下。 起身,正衣。 侍卫无声拉开门扉,侍女递上青箬蓑衣,低眉敛目,白嫩指尖灵巧地系紧颌下的系带。 李显穆大踏步踏入门外连绵的雨幕之中。 “该做正事了。” 唯留下道轻冽之声,及室中有茶香氤氲。 …… 何谓正事? 白莲教亦或妖术? 自然不是! 所谓白莲教之事,不过是李显穆悬在江南头顶、用以震慑群僚的一柄无形锋锐利刃,是不得已之时的最后手段。 至于搅动大明天下风云的妖术,亦是他借势压人、摧折江南气焰的煌煌威势。 这二者,如同天上凛凛刀剑,是震慑、威慑,重在慑、而非用! 正事只有一件,便是江南钱粮! 此刻,巡抚衙门的偏厅内,因着天阴沉暗,亭中烛火通明,映照着几张恭谨的面容。 乃是南京户部及南直隶等三省府县掌管赋税钱粮的要员,俱已投效在座。 众人心中皆知,不提有几分为国之心,单是这位钦差巡抚的煊赫前程,便足以让人赌一把。 李显穆亦知,他携风雨入了厅中,解下青箬蓑衣,步履轻灵走进,环视众人一遭,而后径直坐在最上首。 做事前总是要动员一番,李显穆缓然开口沉声:“诸位既坐在这里,便是打定主意要与本官共克时艰了,本官要做的事不容易,但做成了,便必有大好前程。 有些丑话说在前面,以免日后再生出什么首鼠两端之心,平白误了己身,也连累本官。 这江南诸生中,有不长眼的认为本官位卑言轻,江南巡抚之职也只是临时差遣,实不足为俱。 可想必诸位皆知,天子是我的舅舅,太子是我的表兄,英国公是我的岳父,如今虽不是先秦两汉、魏晋隋唐那等血脉决定一切的贵族时代。 可有这三人在,本官在江南就算是灰头土脸,最多不过回京城,继续做清贵之职罢了。 江南诸官生中,有欲要和本官对弈者,实在愚不可及,而诸位则实在有大智慧。” 无论何种时代,摆身份永远都是最快给予同党信心的方式。 李显穆并不是非要用脱离家族来证明自己的愣头青,他更不介意用自己生来的优势笼络人心。 “况且本官是永乐三年的状元,如今年不过十八,已然列于正四品少詹事,内阁首席华盖殿大学士。 俗话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 诸位既然坐在这里,想必便知道这个道理,也都知道我话中的意思。” 众人当然明白。 这些人前来投效,不仅是看中他的前景,亦是看中他强大的背景。 朝中有人好做官。 李显穆这等直达天听的背景,本就立于不败之地,他还颇有能力,和他作对,简直找死。 随着李显穆这两番话,厅中凝重的氛围都轻松了些许,之前一想到要反刃向曾经的同僚,实在是颇有几分畏惧。 “今日先将诸位召集过来,乃是有一件关乎国朝的大事,需要诸位鼎力相助。”众人闻言不由向前倾了下身子,心中已然有了些猜想,“不瞒诸位,英国公已然被陛下任命为南征安南总兵官,不日将海陆两路并进,平定安南!” 一言而落,顿时在屋中激起千层浪! “朝廷竟又要对安南用兵?” “永乐七年的财政会议,陛下不是说三年之内不动刀兵吗?” “这等大事,先前竟没有丝毫消息流出,竟未经过朝廷廷议吗?” 一个个疑问从厅中众人口中道出。 “三年不动刀兵,说的是不主动出击蒙古等国,如今安南异动,若朝廷不动刀兵,那方才平定不久的安南便要重新沦陷异域了,自然不再此范围之内。” “安南之事,陛下与英国公、淇国公等宿将以及兵部尚书商议后便已然定下。” 李显穆为众人解惑,敏锐的人已然察觉到了其中关键之处,陛下只和兵部尚书商议,却没有和户部尚书商议。 那大军南征的粮草从哪里来? 一股不妙的感觉充斥众人心头。 下一瞬。 “南征大军所需粮草,需要就近自江南供给,而本官巡抚江南,除了察查妖术之事,军粮之事亦是重中之重,诸位要么出身户部,要么于省府中主管钱粮,正是本官的良佐!” 果不其然,有数人只觉眼前一黑,还不等反应,就听到李显穆又坚决道:“诸位想必都知晓,于公、于私,本官都不会让南征大军的粮草出现任何问题。” 当然如此! 于公,这是皇帝亲自交给李显穆的差使,巡抚江南三省,位高权重,这是何等的寄予厚望,若是真能顺利做成,又是一笔政绩,至少缩短三年升迁的功夫! 于私,粮草后勤关乎着前线大军的胜败之局,英国公张辅是李显穆的岳父,也是他现在官场上最大的靠山,甚至此番李显穆在江南,永昌侯等勋贵这么给面子,也和英国公张辅这位勋贵第一人的存在脱不开干系,李显穆必然要竭尽全力的支持南征大军。 江南这份粮草是掏也得掏,不掏也得掏! 众人又想起李显穆威压江南的妖术和白莲教之事,现在看来,若是江南三省答应他的条件,那一切都可控,可若是不答应,李显穆被逼急了,必然会大开杀戒! “今岁运往京城的粮食……” “运往京城的粮食一粒也不许少!” 李显穆厉声打断了这句话,肃然望向众人,“江南三省已然和海道漕运衙门所沟通的粮食,一粒也不许少,要全须全尾的运往京城。 倘若能够动用这批粮草,本官又有什么必要亲自下江南来办此事!” 众人面上当即便是一苦,不能动这批粮食,又不可能无中生有,那就只能再开征税了。 “抚台,催逼粮税,最容易出现大错,可一定要慎之又慎啊!” “是啊抚台,粮食就是百姓的命根子,此番交完粮后,若这么快就又催逼,必然会有死伤,有碍于抚台的仁义之名。” 屋中众人纷纷劝告,总体意思就是一个,百姓家没余粮了。 这些年朝廷的大项目一个接着一个,即便是江南也遍地穷鬼,刮不出油水了。 “谁说本官要刮穷人的油水?商人赚钱都知道要赚有钱人的,诸位怎么会想着从穷人身上刮油水呢?” 众人皆是一愣,茫然道:“不向百姓征粮,那从哪里征粮?” “谁有粮食就和谁征!” 众人明白了,但又有些不敢置信,“征大族的粮?” “他们有粮吗?” “有!” “那就征他们的!” 简短的对话,凝重的厅堂,沉默的众人,诡异的气氛。 李显穆施施然品了口茶,“怎么,诸位觉得征不成?” 依旧是一片让人心悸的沉默,而后才有一老者,他是南京户部主事之一,喟然叹道:“抚台手掌生死之术,自然不能说征不成。 况且江南之民,皆是朝廷的顺民,哪有不听从朝廷旨意的道理。 但只让他们交粮,那不可能,必然要牵连百姓!” 老者一开口,好似打开了话匣子,其余众人纷纷道:“是啊抚台,朝廷总不能直接明抢,该用什么理由让大族出粮呢?” “抚台想来是不愿意用借粮名义的,更不可能买粮,只说要征粮,必然是不行的,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明抢是绝不可行的,一个政权运行的根基是秩序,而不是混乱,朝廷带头抢,那再也没人会积累了,只会陷入互相抢略的境地。 现代很多慕洋犬吹西方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可却不知道,古代中国对私人财产的保护比西方更优越。 大明王朝里面,沈一石送来赈灾的粮食,明面上也不是白送,而是官府要还的。 古代有问题的从来不是财产问题,而是身家性命保不住。 君主专制时代,有连坐制度的情况下,人命比草贱,这里说的人命不仅仅指普通老百姓,对贵族官员也是一样,说死全家就死全家。 “除非……”有人沉吟,却没有再说下去。 李显穆明白他们想说什么,除非他愿意不讲道理,像无脑历史小说的主角一样,直接开杀。 但李显穆不愿意,那么做,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还是那句话,他不是皇帝,不能那么干。 况且,就算是皇帝那么干,也会一下将政治环境击碎,比如洪武年间,政治黑暗到可以比拟嘉靖朝了。 在王朝初年,政治环境烂到那种程度,颇有些不可思议。 再正常不过了,那种无论犯错,还是没犯错,都随时会死的、究极大逃杀、政治极致压抑环境,难不成会诞生正常人? 储君之位稳如泰山的太子朱标都扛不住压力,英年早逝。 李祺怀有系统,心智又坚强无比的人,知道朱元璋死了,都忍不住要笑出声,遑论其他人呢? 如今大明朝,经过建文三年、永乐八年的治理,君臣之间、朝廷地方之间,好不容易才再次产生了政治互信,现在上上下下都相信,如今已然是正常世道了,他突然在江南乱杀一通…… 君子可欺之以方! 李显穆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这句话,他因为心中怀着整座天下,怀着大明最久远的政治传统,而克制着自己不用那些掀翻棋盘的血腥手段。 若是他没有后手的话,这算是困顿于虫豸之手吗? 李祺望着这一幕,突然想到了让子弹飞里面有一句经典的电影台词,“好人就该被枪指着?” 而后他又洒然笑出声,“但谁说我李氏是好人了? 面对良善的百姓,如仙如神,自然是好人;可面对豺狼虎豹,亦有猎枪,如魔如鬼,那可是一等一的恶人了。” 面对众人汹涌而来如潮水般的退堂鼓,李显穆只平静的问了一句,“本官不是商人,不会买粮;不是借粮,不是强盗,自然不会抢粮,更不会去再开苛捐杂税,让本就难以饱腹的百姓陷入死地。 本官只拿朝廷该拿的粮食! 诸位皆说要粮只能再开杂捐,是因为粮食已然收完了,那些运往京城的粮食就是今年江南的粮食,是这样吗?”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李显穆的声音明明很平静,可他们却心中一颤,有种冷然若冰的错觉,好似有毒蛇盯着脖颈,后颈发凉。 “是啊。” 对李显穆的问题颇有些茫然,今年粮税已然征完,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否则那一船船的粮食从哪里来的? 总不能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李显穆环视众人,一字一句的厉声问道:“真的征完了吗?朝廷要的粮食,可是十成十的交完了?” “当……” 方才说出一个字,剩下的字却像是突然卡壳了,再也说不出来,一丝丝骇然缓缓浮上面容。 几乎所有人都如同石化一般,呆呆的一个字说不出来,无神的望向李显穆。 谁都没想到江南巡抚李显穆,竟然会问出这么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十成十的征粮税? 从洪武元年建立大明开始,就从来没有一年是十成十交税的! 赋税每年能收上来八成,当地官员就足以记上优异,收上来六成就算合格,十成十的税,那得是神仙来收税吧? 抚台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事实,可现在他却故意这么问! 所为何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穷苦的百姓是没能力偷税漏税的,甚至衙门那些该杀的胥吏不多踹两脚收粮的斛,就算得上是好人了,那缺失的那些粮税去哪里了?” 李显穆厉声道:“难道不是那些神通广大的士族,将本该交给朝廷的粮税藏匿了起来吗?” (本章完) 第153章 父子二人 第153章 父子二人 厅堂之内,死寂无声,唯余窗外雨打芭蕉、滴落于池的回响。 众人皆感芒刺在背,坐立难安,不安地微微扭动着身体,实在是李显穆此言,锋锐无匹,如尖刀刺下,划开了那一层薄如蝉翼的遮羞布。 而李显穆将他们召集起来的目的,便显而易见了,他们手中皆有奏销文册,又深谙江南赋税其中门道。 甚至哪里交的足、哪里交的少,他们都一清二楚。 朝廷税赋,律有明文,缘何竟有如此参差? 因为奏销制度! 按照大明规定,州县官府每年将流水账簿与年终奏销文册提交布政使司核对。 而后布政使将全年钱粮文册向户部提交,详细列载田赋、丁银等正项钱粮的实际征收数额与存留、起运明细。 对因灾荒或特殊政策形成的积欠钱粮,地方官需编制豁免清册,经户部审核后予以销账,这就是奏销。 这项制度本是好意,古代没有现代的农业技术,极其容易遭灾,奏销制度是一种合理的人性化制度。 但执行起来问题就大了。 地方豪强大族凭借权势交通官府,贿买书吏,将本该完纳的税粮,巧立名目,混入积欠,借“奏销”之壳,行“隐混拖欠”之实! 本该充盈国库的粮银,便在这“合法”的幌子下,无声无息地流失了。 如今李显穆所问,便是这积年累月、以奏销之名拖欠的如山钱粮 在场众人皆是省府、户部掌管钱粮的官员,甚至过去极有可能收受过大族的贿赂,自然不会不知。 所以才会不安心虚。 良久的压抑沉默后,方有人低垂着头,声音发颤地挤出几句:“抚台…… 此事…盘根错节、没有那么简单容易…纵然先帝和李忠文公在时…亦知此事。” 屋外的雨声愈发大,说话的人断断续续,外间的雨幕却没有丝毫的流连,击打在屋檐上,而后潺潺串成水珠。 九天之上,一直在关注的李祺闻言吐出一声长叹,微微怅然,是啊,当年他就知道,可最终还是没做改变。 为何呢? 因为他不敢收! 不是缺乏对大族动刀的勇气,而是顾虑天下普通百姓的生死。 类似王安石那般轰轰烈烈,最终让百姓承担一切苦难,临了只说一句“我本意是好的”,那种事李祺不愿意去做。 若真以铁腕去十成十的收税,能不能收上来? 能! 可后果呢? 若他真敢按照十成十的收粮税,士绅自有千百种手段规避转嫁,最终多出来的负担,还是要落在早已不堪重负的贫苦小民肩上。 纵使白的粮食收上来,你又如何分辨哪粒出自豪强仓廪,哪粒榨自百姓活命的口粮? 这不是铁腕不铁腕、愿不愿意去做的问题。 而是朝廷的掌控能力问题。 朝廷看不到下面、管不到下面,只能闹大一例、处理一例,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办法,便是统治裕度——“虽然存在,但朝廷不允许,想管的时候就能管”。 李显穆对此自然清楚无比,早在很多年前,他父亲就教导过他—— “身居庙堂之上而执掌天下,若仅仅图一身之富贵、一世之清名,循规蹈矩即可。 就比如为父这条路,受天下赞誉,表面上做了不少事,可实际上那些国朝艰难的痛处,一个都没有改变,那些触及权贵的利益变法,一件事也没做!” 这不是李祺谦虚,他对大明的改变都在上层政治制度、文化制度方面,变法之事碰都没碰。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做不到。 原因很简单,他手底下没人。 但凡变法,手底下一定有一支如臂指使的干吏队伍,足以深入帝国的角落,才能把主持变法之人的意志贯彻下去。 商鞅颁布垦草令三年后才开始变法,那些跟着他垦了三年草的人,已然遍布秦国,这些人就是他的倚仗。 张居正先是继承了清流党人的政治遗产,又用了数年时间整顿吏治,所谓整顿吏治实际上就是肃清内部的不坚定之辈、顺便打击反对派,他的意志甚至能通达县乡,才有了万历十年。 再看变法失败的反面典型,庆历党人、新学党人,只在中央层面一致,连州都控制不了,变法是一定失败! 李祺发迹时间太短,他洪武二十四年才开始登堂入室,洪武二十七年才开始卓有声望,身上还背着罪族的名声,凝聚不出政治势力,朱元璋只用他压制江南文人,而没想过真的重用他,他真正开始施展才干,已然是等到永乐年间,但仅仅一年半,只来得及理清大明道统,他就死了。 北人领袖不过空名而已! 他这一生,当真应了三十三宫阙叹歌吟中那句——“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吒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 李祺一叹,眉宇间亦有几分不平,“终究是生不逢时!” 他为何要推心学,其目的一则要改换理学之道,二则是要凝聚心学党人,为日后变法改制打下基础。 李显穆明明注定能荣华富贵,可却在政坛中横冲直撞,所为的便是立起事功大旗,吸引同道中人,尤其是那些心中尚有抱负的年轻官员。 心学党人的前程不在现在,而在十年、二十年后。 这是从李祺时期就开始确定的道路,李显穆、王艮都是这条道路的传承者。 薪火相传,以李氏血脉为链接,永不忘初心! 至于朱元璋为何推不下去…… 他名为皇帝,可他和文官、武官说是生死仇敌也不为过,满朝上下都是陌生人,孤家寡人从哪里找愿意执行他想法的官员,都在糊弄他罢了。 “诸位所言,我自然知晓,其中缘由,我亦知晓,先父生前,每每扼腕叹息,痛恨硕鼠之辈,我亦看在眼中! 非先父不为,而实不能也!” 兀的响起一道雷声,李显穆的声音却恍若厅堂中雷霆,堂中众人只觉几乎要坐不住了,一字一句,沉然而响彻,“可硕鼠之道,终究阴暗潮湿,只能苟且于黑暗之渊,而不能立于青天白日之下。 过去那些年本官管不到,未来江南如此,本官亦难以管制。 可如今本官奉皇命巡抚江南,且是朝廷征安南的关键之时,正值朝廷时势艰难,社稷板荡之日,若有人要和本官作对,那本官便将这些人的脏肺子、烂肠子挖出来,让天下人都瞧一瞧、看一看,在大日之下暴晒一下,看看是不是臭不可闻。” 李显穆这番话说的虽然严厉,可众人却从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抚台好像并无意改变奏销之事,也不打算追究过去之事。” 这个认识顿时让众人的紧张缓解了几分。 李显穆环视众人,语气缓和了几分,“方才之言,皆本官发自肺腑,钱粮关系军国大事,还需诸位鼎力相助,事后无论如何,诸位的前程都落在本官身上。” 众人精神顿时一振。 李显穆沉声道:“江南士绅多年拖欠早已习惯,必然不会这般轻易就交粮。 诸位皆在此道之中浸淫多年,谁家何处拖欠多少,手中自然皆有名册,永乐七年、八年的钱粮,必须要十成十的收齐,此番大事,便依靠诸位了!” 众人目光交汇,再无半分迟疑,齐声肃然应道:“谨遵抚台钧命!” 再也没有先前的为难。 李显穆眯了眯眼,目视着众人纷然踏入雨幕之中离开,对众人同声一气应下这件事,他并不意外。 一则他给众人许下了锦绣的前程,免除了些许后顾之忧。 二则他做出了让步,只收永乐七年、八年的钱粮,这难度自然小了很多,也让他们不至于和江南士绅彻底生死相向。 至于今日之后形成制度,往后都按照十成十收税,那不可能。 江南官吏和士绅之间勾结太深,这种勾结不仅仅是官员,更重要的是吏员。 对于朝廷而言,省、府州、县,这三级体制中,最重要的实际上是县一级,因为这是朝廷流官控制的最低行政单位,可一个县里面的流官,只有几人。 朝廷派流官下去,是希望县令能控制县的。 可实际上县令到了当地后,若不和吏员配合,一个不慎就会被吏员坑死,甚至只要拖延推诿,县令连税都收不上来。 而且朱元璋明确规定过,不允许县令下乡。 若和吏员配合,那朝廷用流官控制县的打算就落空了。 两千年帝制,这个问题就没解决过。 真正解决这个问题是近现代后,生产力大发展,政府有足够的财政盈余,让吏员也变成了流官。 在大明朝,流官县令被吏员控制已经是常态,指望这些县令和吏员支持变法,不吝于登天之途。 “任重而道远啊。” “纵然只是征收两年所积欠的粮食,江南的士绅难道就会乖乖上交吗?” 李显穆捧起一杯温热的新茶,踱步至门槛前,凝望着眼前天地间那一片灰蒙蒙、望不到尽头的连绵雨幕。 (本章完) 第154章 痛斥 第154章 痛斥 江南三省诸生,万万没想到,妖术和白莲教祸事未起,巡抚衙门竟先催逼去年与今年的奏销之粮。 一石激起千层浪! 相比于妖术之事的无端风起、白莲教之事的无中生有,奏销之事可谓牵涉广大。 江南风云变色,纵然李显穆待在巡抚衙门中,那些飘荡于江南之上的狂风骤雨亦缓缓落进他的耳中。 “急了。” 李显穆随手掸了掸绯色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同众人洒然笑道:“急了好啊,说明抓到他们的痛点了,接下来便看看他们手段,我很期待。” 话落尾音,透着森寒,恍若金铁刮过冰面。 不多时,江南头面上的人物便登入了巡抚衙门,他们有些人提前就知道李显穆要为南征大军筹集粮草,可也没想到是逼着大族交。 “抚台,奏销乃是朝廷国策,既已成册,再行催逼实为不妥。” “是啊抚台,这等催逼岂非置民心于不顾,朝廷于江南之地,民心尽失啊。” “抚台,若要催粮,自可一道令下,江南三千万生民总能为大军筹集,又何必要盯着良善之民催征呢?” 眼前这些江南大员,省府大员、六部尚书,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此刻却黑压压一片齐聚于巡抚衙门。 语气虽然还算平和,可这就是赤裸裸的施压。 毕竟这么多二三四品的官员,一起说一件事,就算是皇帝也要考虑一下影响。 碰到性格弱一点的皇帝,可能就直接收回成命了。 “呵……” 一声清晰而略带嘲讽的轻嗤,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李显穆并未起身,依旧端坐主位,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温润的玉带板。 “真是好大的阵势!”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整个厅堂,李显穆这份态度让众人已然心觉有些不妙,“换作其他人,谁能面对诸官生而不畏惧呢? 诸位可知陛下为何派本官来江南了吗?” 果不其然,李显穆张口便是诛心之言! 简直与当初接风宴上,说江南大搞独立王国,如出一辙。 不待众人细想辩驳,李显穆已然猛地抬起眼,扫过堂下每一张脸,喝然道:“因为我叫李显穆! 太祖高帝的外孙!皇帝的外甥!长公主的嫡子!大明第一勋贵英国公的女婿!” 江南一众人联袂而至,要携手以成势,于汪洋之上掀起滔天巨浪,让李显穆这一叶扁舟知难而退,李显穆便堂而皇之的告诉所有人,他不是一叶扁舟,而是一座足以镇海填洋的高山! 我有背景,而且时刻准备着用! 李显穆朗声大笑起来,震得堂中烛火都为之摇曳,可众人却听的分明,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凛冽。 堂中众人脸色早已是煞白一片,一般背景是用来保命的,越是有背景的人,越是不愿意用,因为用了背景就证明你能力不行,于仕途有碍,可李显穆几次三番不按常理出牌。 只听见李显穆的声音依旧响彻,“好叫你们知道,我李显穆三岁的时候,先帝就带着我在奉天殿观政了。 本官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你们加起来都比不上,还以为一起来这里逼宫,就能震慑的住我吗?” “你们错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大错特错!” 说罢最后一句,李显穆猛地站起身,绯色官袍的下摆,因剧烈的动作而荡起一道凌厉的弧度,如同翻涌的血浪,这是皇帝御赐! 李显穆一手按在腰间同样御赐的玉带之上,身形挺拔如松,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指着众人厉声喝道:“这大明的天下,还轮不到你们说了算。 堂堂二品的堂官、藩台,州府的父母官。 哪一个不是天子的门生? 哪一个不是读圣贤书的饱学之士? 如今竟胆敢坐在本官当面,将本官当作稚童蒙骗,说这些狗屁的通融之语。 看来接风宴上,本官还是太仁慈了。 尔等这等人,头顶的乌纱便摘了吧,妖术之事怕也不是偶然,再敢多言一句,本官也只能禀明陛下,把你们送去交趾了!” 赤裸裸的威胁一出,堂中众人脸色顿时一变,以妖术之事血洗江南自然不行,可拿下几个乌纱,却轻而易举,李显穆纵然不愿以子虚乌有之事杀人,但贬谪却不在意。 “抚台还请息怒,我等绝无此意!” “抚台,天下事不可急,我等亦不过是同抚台商议。” “此中干系甚大,抚台若执意而为之,必酿成风波,为千夫所指,我等亦是好意。” 这些江南官面人物,纷然开口,许多人开始思索自己到底能不能从此事中脱身。 有人陷的太深,且本就是江南大族出身,难以抽身,有人陷的不深,及时斩断触角是能够脱身的。 当众人联袂而至要镇压李显穆时,自然同仇敌忾,可一旦发现李显穆搬出了仅次于太子藩王的背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他们立刻就怂了。 正如李显穆所说,他在江南最差的结局不过是灰溜溜的回京城,照样能做个清贵之职,以他和皇帝以及太子的关系,未来做个礼部尚书不成问题。 可他们呢? 真的是拿命去和李显穆的前途兑子! “千夫所指?” 李显穆冷笑道:“本官先父曾说过一句话,今日我转送给诸位——‘拥有敌人并不可怕,这说明你曾为某件事挺身而出!’ 我倒要看看谁何等人要指责我,苍天高悬于上,这世道终究是黑白分明,本官从不畏惧流言蜚语,也从不畏惧苍蝇的嗡嗡叫。 言尽于此。 尽可告于江南之众,本官就在这里! 诸位请回吧。” 说罢,李显穆重新坐回太师椅中,再不发一言,厅中锦衣卫则做出“请”的动作,一众江南官员还没有那先前的言语中回过神来,只能悻悻离开巡抚衙门。 直到走到巡抚衙门的庭院中,才回过神来,而后通体生出一丝寒意,众人互相对视着,眼中皆带着深深的焦急,李显穆这样的人,实在是他们平生所不曾见过。 身上带着如山如海的渊沉气势,说话做事静如山川大湖,动如九天云雷,尤其是太正了,正的让他们自惭形秽,可偏偏他背景还强的让人不由不畏惧,恍若时时刻刻携着大势。 一个带着近乎无限伟力还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李显穆会养成这样的性格,他真就没有什么顾虑吗? 李显穆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真的相信皇帝会永远宠信他呢?这样得罪同僚,难道就不想想以后吗? 可这世上自然没人知道,李显穆真正的底气是来自于九天之上的父亲李祺,若是你知道你的老祖宗是世上唯一真神,你也会相当的有底气,敢于和任何不法做斗争! 巡抚衙门之内,一众幕僚、使团随行官员亦颇为震撼的望着李显穆,“抚台,就这么让他们走了?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将其扣押下来! 这样轻而易举放走他们,怕是有人会认为抚台色厉内荏,反而助涨了嚣张气焰。” “胡说什么呢?堂堂二三品大员,岂能随意扣押?一点政治规矩都不懂。况且哪里撕破脸了,不过是各自划出了底线,今日回去后,会有许多人置身事外了。” 李显穆眼底闪过一丝寒意,“至于那些不愿意置身事外的,我正要让他们将我的态度传达出去,若是他们觉得我色厉内荏,那再好不过了。” “抚台不担心他们聚众闹事吗?若是闹大了,可不好收场。” 李显穆哂笑道:“本官就怕他们不聚众闹事,若是真不闹,从哪里找理由收拾那些顽固分子呢?” 这下众人便明白了,抚台是故意放纵那些人的骄横之气,否则江南之地如此广大,有数十万生员,这么多人,其中奸刻之辈,哪里是能分辨的出来了,可若是他们聚众闹事,那便一抓一个准。 这叫引蛇出洞。 这一招李显穆不是第一次用了,当初迁都之时,便用过这一招,如今又是这一招,真可谓一招鲜,吃遍天。 …… 不出李显穆所料,一众江南大员前往巡抚衙门,却闹了个灰头土脸,被那位年轻的巡抚痛斥,此事立时便在江南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些江南大士绅皆变了脸色,万万没想到这位巡抚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一众二三品大员都被威胁要摘了乌纱帽。 有人侃侃而谈道:“我看李显穆不过是嘴上厉害罢了,他从入江南开始,就一直用妖术之事威胁,可直到现在,不说省府大员,甚至就连一个吏员都没抓过。 不要看他怎么说,而要看他怎么做! 我看李显穆心中明白此事兹事体大,是不愿意将事情闹大的,所以才一次次极限施压,而不真正动手。 这粮税,我是不交的。 江南十万生员,哪个不拖欠朝廷的粮,我倒要看看李显穆真的敢犯众怒、抓人吗?” (本章完) 第155章 功名去罢 第155章 功名去罢 【系统版本更新结束,当前版本2.0.1(永乐天下),请接收。】 李祺打开了在他刚更新完成的2.0.1版本系统,打开了更新信息界面,开始浏览。 【当前2.0.1版本主要更新内容如下: 1.针对永乐时期明朝统治阶层权势,对家族等级进行了详细的划分。 2.增加了主角家族在当前等级的权势程度。】 李祺望着这两条,大概知道为何系统先更新这两条了,因为明朝是个家族地位波动巨大的社会,而李氏恰好处于极快的上升期中。 新更新的家族系统非常详细,由低到高分为三等九级: 最低一等: 贱籍(社会地位最低,世代相传,不得改变,不得参加科举,不能做官,不许购置土地产业,不能和普通民众通婚,永世不得翻身。) 罪族(出身不清白,几乎丧失上升渠道) 庶族(无知识传承,三代以内不曾出过读书人的家族) 中间一等: 寒门(家境贫寒、普通,但能接触到并供养起至少一个读书人,且有能力考中秀才级别,能以授课等知识为生) 豪强(家境富裕,在县、乡级别社会上颇有势力的家族,家族中缺乏科举官更进一步) 士绅(府、县级别社会上颇有势力的家族,至少出现过一位进士或举人,且享受特权) 上层一等: 世家(连续三代出现封疆大吏、六部堂官等三品及以上高官,所谓世代簪缨之族。) 贵族(拥有世袭爵位保证阶层不大幅下滑,天然靠近皇权保证权势不彻底消失,拥有大量仅次于皇室的特权,并享有除谋反外的大部分司法豁免权,家族中有世袭一品、以及一品之上的超品存在,所谓钟鸣鼎食之家。) 皇族(秩序、规则、法律的创造者、解释者、修改者、裁决者并凌驾于它之上而不接受任何审判) 李祺看完后暗忖道:“按照这三等九级来判断的话,即便是同一等级内部,差异也很大,怪不得需要权势等级来判断。” 比如同为贱籍,乞丐、伴当、世仆和奴隶差不多,乐户是娼妓,但胥吏社会地位就高的多,甚至很多都是当地豪强。 再比如同为罪族,有的人在海南挖野菜,在辽东啃冰雪,可李祺能高居庙堂之上,和皇帝坐而论道,在罪族里面,李祺的含权量绝对是100%。 时间拉长来看,世家和贵族谁高谁低,还真说不准,不过在永乐年间,贵族明显胜过世家,系统的排名倒也没错。 【族长:李显穆(正四品文官,内阁大学士含权量较高。) 家族等级:贵族(临时)(受益于临安长公主而得以跻身皇亲国戚一列,但家族本身没有世袭爵位,外戚身份会伴随着临安公主和李显穆的逝去而跌落) 家族权势含量:70(在当前明朝众多皇族藩王、公侯伯、外戚等一众贵族中,排名中等偏上)】 从李祺穿越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年,凭借着临安公主的身份,攀上了大明朝外戚最后的余晖,李氏在权势上发展的速度可以说飞速。 但家族威望方面…… 李祺看了一眼,才52。 从一个家族角度看来,现在的李氏依旧纯粹依附于皇权和大明体制,甚至包括家主李显穆,依旧依赖于皇帝信任,并完全没有制衡皇帝的能力,和魏晋隋唐那种世家门阀是完全不能比拟的。 况且,一个家族的威望,最需要的是时间,累世高门的关键在于累世,五姓七望的声望也是数百年才建立起来的。 “任重而道远啊。”李祺感慨着,“朱祁镇和朱见深都是幼主继位,恰好这两代皇帝和显穆权势巅峰期重合,希望能为家族撑起登神之路!” 说罢,他转而重新将目光投向正沸腾如岩浆流火的江南。 …… 江南,沸腾如火! 在法不责众以及有心人的煽动之下,许多人都怀着侥幸之心选择了观望,想要看看李显穆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如此之多的生员出手吗? 抗税抗粮之音,不绝于耳,响彻江南。 江南巡抚衙门。 气氛颇为凝滞,诸官吏不安肃立,不时微微瞧向上首的抚台。 李显穆正翻阅着此番江南抗粮税之事,语气听不出什么态度,“自宋朝以来,便有‘苏常熟,天下足’的谚语流传,我朝亦仰给江南,果然这抗粮之事,也以苏州府、常州府最为积极,这应当就是心虚了。 圣人曾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再发一次告示,下月初一之前,这些欠朝廷粮税的,都要补齐,若是胆敢有所推诿,必不饶之。” 听李显穆之言,衙门中气氛顿时一松,而后又颇为疑惑的望向李显穆,心中打起了鼓,抚台为何没有直接抓人呢? 即便是又给一次机会,那些人也不会交粮,何必多此一举呢? 李显穆则嘴角含着冷笑。 唐朝的时候,李世民也能直接把李建成拿下,为何还要一让再让。 在握有绝对主动权的情况下,咄咄逼人有时候反而不如略微向后退一步更有用。 江南三省人口稠密,可地域不算大,李显穆的命令自南京而出,很快就发往各府县之中。 士绅们看到李显穆竟然退却,将交粮的最后期限延后,顿时大喜过望。 “果然色厉内荏!”有人断言李显穆只敢言语。 更多的鼓噪之声,甚嚣尘上。 人群的集体意志是一种可怖的力量,当这股力量凝结在一起后,便足以震动一切,身处其中的人会受到它的鼓舞,继而失去畏惧和恐惧。 李显穆的退让几乎点燃了江南豪绅的热情,他们好似找到了应对李显穆的办法,积极的四处奔走联络。 沉醉于自己幻想中的世界已然不可自拔。 可他们却没看到随行而来的军士、锦衣卫开始频繁出行于江南诸卫所,镇守江南的勋贵也多番进出巡抚衙门。 真正能接触到巡抚衙门的江南高层文武早已如同鹌鹑躲了起来,只剩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还在狺狺狂吠。 从新时代而来的李祺,见过有史以来最伟大、最崇高、最神圣的人民子弟兵,所以他很厌恶大明如同土匪一样的兵丁,李显穆承接李祺的思想,也不喜欢兵丁。 但该用还是要用,恶人还需恶人磨。 单凭各府、县衙门的衙役,抓不了上万名有功名的生员,必然要卫所配合才行。 当东方拂晓的晨光挣脱黎明的黑暗,万千金影跃然而至众人眼中。 伴随着万千金影而至的,是腰挎着绣春刀,身着黑云衣的锦衣卫,其后则是卫所的士卒,个个凶神恶煞。 强撑镇定的士绅,实际早已两股战战,洪武的时代方才远去不久,那血腥的一幕幕,好似从记忆深处归来。 只在一瞬间,便不知有多少人后悔。 “你们……” 方说半句话,士卒便已然上前将其擒住,布团往嘴里一塞,于众人当前径直带走。 这一幕发生在南直隶的各处。 李显穆的确不可能把十万生员都抓起来,可抓那些最具有声望的、欠粮最多的却没有问题。 得益于江南官员的投效,他手中有一部分名册,虽然不完整,但足够用,细细挑选后,抓了这三百多人。 其中大多是县中的豪绅,无一例外,身上皆有功名,在大明朝,纵然是商人,想要坐大,也都通过各种办法弄来功名,何况这些地主豪绅。 “抚台可是准备将这些人皆杀掉吗?”幕僚下属皱眉愁道:“若是全部杀掉,怕是……” 李显穆摆摆手道:“拖欠粮食而已,还不至于把人杀了。 况且江南十万生员都拖欠,杀了这些人,其他人难不成都杀了吗? 哪里能那么做。 纵然陛下给了我处置四品官员以下的权力,可也不能真的在江南大开杀戒,若真如此,否则随便派个锦衣卫过来就行了,哪里还用得着我。 陛下登基后连建文旧臣都没有清算,素来在意仁义之名,他知道我有分寸,才让我来,我自然不能把差事办砸了。” 李祺闻言微微点头,李显穆还是很有分寸的,仅仅拖欠粮税这个理由,真不至于杀人,就连一向被认为嗜杀的满清,对欠税的也仅仅是革除功名而已。 而且满清对江南的压制,更多的是因为针对江南士绅勾连郑成功意图反清复明的政治报复,要打击怀念明朝的江南文人,这和朱元璋、李祺打击怀念元朝的江南文人是同样的道理。 李显穆又寒声笑道:“可若是他们真的犯了杀头的大罪,那就怪不得我了,总不能徇私枉法,而放任国法不存吧。” 这一句话,让巡抚衙门中众人皆面面相觑起来,方才那口还没来得及松下去的气,又提了起来。 抚台想要做什么? 巡抚衙门中被抓的三百余人以为会见到江南巡抚李显穆,可没想到来见他的只是一个记书吏,并且带来了一个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抚台下令,着尔等诸人,于南京西市堂中,各打四十大板,剥夺功名,再限期不交粮,流放交趾,恰好朝廷大军将要前往,能捎带上你们。” 剥夺功名! 几乎所有人都只听到了这句话,这简直和杀了他们没什么区别了,在这个吃人的世道中,没了功名不就是任人宰割的贱民! “李显穆有什么资格剥夺我们的功名!我们的功名都是朝廷钦赐的。” “我是进士,我是天子门生,李显穆他还没有资格剥夺我的功名!” 本来就对被抓深感不满的一众人再次鼓噪起来,甚至就连押送的士卒都有些按不住,一时监牢中颇有些糟乱起来。 记书吏没回应,只是冷冷道:“诸士卒听命,抚台有令,敢有异动者,先打一顿,不死即可!” 自然有人不信区区胥吏和士卒敢动自己,然后就被身侧的锦衣卫举起绣春刀的刀鞘狠狠砸在背上和腿上,一见这些丘八真的敢动手,众士绅立刻秉持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安静下来。 “既然诸位知道安静,抚台有一句话送给诸位。” 说着,记书吏尽力模仿着李显穆的声音,厉声道:“陛下赐我尚方剑,四品以下先斩后奏,江南三千万人,纵然死上个把人,又能如何? 尔等敬酒不吃吃罚酒,已然不可饶恕,若还要造作生事,可是要试试我宝剑,是否锋利吗?” 话音落罢,记书吏恢复了本来的神情,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感,毕竟这些人,往日都是他得罪不起的,而今日却落在自己手上。 巡抚衙门一行人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 “等这些人交了粮,就会放他们离开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会,抚台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这些人,就连我这个记书吏都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抚台又怎会不知道呢?” “那便是了,听说他们交了粮,功名也拿不回来了。” 那记书吏闻言顿时一惊,“当真?” “自然当真,不仅仅是这些人,若之后还有人不交,全部都要剥夺功名,抚台说不杀人,尽量不见血,可此举同杀人无异啊,这下江南要变天了。” “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这等大事可不是你能知晓的。” “也不算多机密,抚台有意泄露出去,以做震慑。” 二人渐行渐远。 南直隶省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的三百余士绅,且皆是有进士、举人功名在身的士绅,全部被巡抚衙门带走的消息如同轻风般转瞬传遍了整座江南。 仅过不久,巡抚衙门再次传出消息,江南巡抚李显穆以圣意所赋予的权力,革去这些士绅的全部功名,让他们沦为白身。 还不等众人惊惧回应,又有小道消息传来,江南巡抚李显穆正在考虑将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所有欠粮者,不问是否大僚,亦不分欠数多寡,在籍绅衿按名黜革,秀才、举人、进士,凡钱粮未完者,皆革去功名出身! 若是现任官,四品以下当即革职,四品以上报朝廷降三级调走,不能再留在江南。 此消息一出,四府顿时惶然! (本章完) 第156章 哭到我李氏祖宗面前来 第156章 哭到我李氏祖宗面前来 惶然之下,已然有人心生退意。 此时,李显穆先前只追缴永乐七年、八年这两年粮税的作用便体现了出来。 若追缴五年、十年,那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要么李显穆灰溜溜离开江南或死在江南,要么李显穆把江南杀个尸山血海出来。 而两年粮税,则肉疼,却不至于伤筋动骨,让他们白白舍弃自然舍不得,可为此而拼上命,更觉得不值当。 李显穆能明显感觉到,来探口风的人变多了。 这场争锋相对的大戏,大势虽然还没有偏向自己,可已然逐渐临近尾声。 有人曾问李显穆,“抚台就不担心有人会狗急跳墙,而酿成不可预料之事吗?” 李显穆闻言立时大笑,“一众文人而已,无非哭诉两句,他们日哭到夜、夜哭到明,流干了眼泪也哭不死本官。” 语中带着深深的蔑然。 文官有万般用、万般好,可唯独没有掀桌子的手段! 李显穆甚至能猜出来,这些被他所压制的文官士绅会做什么。 无非就是让他从社会层面上死亡,至于再酷烈的手段,他们是不敢也没能力的。 文官能逐渐势大,皇帝用文官治国,甚至以文御武,究其原因便是他们手段不暴烈,俗话说就是没造反的能力。 譬如真实历史上、影视剧中,动不动就有数百朝官齐齐跪着上奏,反对皇帝,配合漫天大雪、凄风楚雨、电闪雷鸣,气氛渲染的浓烈又紧张。 很多人觉得这已然是威逼君上的极致了。 可实际的效果呢? 从明朝历史上看,文官大规模的抗谏从明武宗时期开始频繁出现,结果通常是大臣被拖出去打死,想要抗谏的事情没几件成功过。 有没有人想过,若是数百武将齐刷刷跪在那里,要求皇帝听从他们的意见。 那是何等惊悚的场面,马嵬驿的唐玄宗有话说。 谁敢不答应? 上一秒说不行,下一秒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文官哪有这个能力? …… 明明是巡抚江南,可李显穆却只抓南直隶四府的诸生,这明显的分化之策,却异常奏效,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可更多人心中怀着侥幸,一看李显穆没对付他们,便踌躇观望起来。 锦衣卫以及士卒踏破了南直隶的平静。 不交粮? 那直接把家给你抄了,其他的东西也都别要了! 虽然动的不过是几户人家,可实在却激起了所有人的同仇敌忾之气。 “何法?何律?能让江南巡抚抄士绅之家?这世上可还有王法。” 四府的进士、举人、秀才等上万生员相互间联络,更有激进之人,要上巡抚衙门讨个说法。 其中多是年轻生员,竟聚集了上百人,齐齐往南京而来。 可提前得知此事的李显穆,却根本不想见他们,径直将人拦住,就连巡抚衙门周围六条街都进不来。 有人想要强闯,甚至推搡着锦衣卫,面对这些身上有功名的人,自然不能随便动刀子,若是打死,也是麻烦事。 锦衣卫众人皆从身后取出巡抚衙门配备的短棍,而后一秒六棍,狠狠抽在这种书生身上,立时打的他们惨叫起来。 一下子没人再往前冲,纷纷远远向后躲去,离开一众守在路口的锦衣卫数丈远,众生员脸上满是愤然之色。 “当真是斯文扫地。” “以鹰犬做耳目,李显穆枉为读书人。” “若有胆,便出来与我等对峙。” 一声声怒骂声中,街角走出一个小吏,语带讥讽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什么资格见到抚台,不是说要见抚台吗? 连不动刀的锦衣卫都不敢冲,竟然还口出狂言,又是何等可笑呢?” 六棍打散君子魂,抚台/我是真小人! 真小人皆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来这里是为了扬名,怎么能真的冒风险去冲呢? 虽然锦衣卫很克制,没动刀,但万一棍子甩在头上,那也是容易出事的。 一众生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不能再在这里纠缠了。 …… 南京文庙。 李显穆正在庙中的偏殿上香,这座殿中配祀着李祺的像,在最后一排,也是大明朝唯一一人。 敬完香后,李显穆从蒲团上起身,抬头望向诸圣贤像,他父亲李祺在最后、最角落的位置,他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 早在第一次前往衍圣公府时,生出的野心,再次如藤蔓般疯狂地在心中生长。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心学煊赫于天下,成为显学时,定要让文庙改天换地!” 人与人是不同的。 李显穆觉得父亲身处文庙最后,是一种羞辱,可他周围的一众巡抚衙门官吏,却面带艳羡的望向他,有一个圣人作为父亲,该是何等荣耀之事! “当世之中,唯有抚台能来这文庙之中祭奠父祖这等近亲了。” “李忠文公功参造化,与儒门有大功绩,真是我辈楷模。” “心学有朝一日必兴盛于江南,而后遍行于南方诸省。” 众人纷纷拍着李显穆的马屁,语中却也不乏几丝真心,对李祺的品德、学问,皆无人能指摘,流传于世的《传世录》,以及王艮、李显穆等一众心学弟子记下的《李子语录》皆是盛文。 若是有朝一日这两册书能如同四书五经一样成为科举的必背书籍,那心学真就要飞天了。 殿中众人正寒暄着,却猛然听到外间响起一阵颇为喧嚣、嘈杂的……哭声? 那是一种哭不出来硬嚎的声音,只传进耳中,便有种金属摩擦的不适感,如同破啰嘈杂、破鼓嗡鸣的恶心。 众人一时都有些面面相觑起来,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外间是否有人在哭?” “我也听到了。” 说话间,那哭泣的声音便越来越大,清晰可闻,从声音来听,哭的人还不止一个。 这里是文庙啊,怎么会有人哭呢? 李显穆亦是一愣,而后立刻就反应过来,语带讥讽道:“这是有人装作激愤,自号忠臣,而来哭庙。”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下一瞬立刻有人愤声道:“荒谬!” “岂能如此滥用哭庙之事。” 其余众人亦同时颔首,面上带着深深不满和不安,目光皆投向了巡抚李显穆。 “哭庙”是苏州一带流传已久的习俗,来自殷实之家、中产阶级的读书人是不容忽视的社会监察力量,朱元璋也曾对这些不再朝廷的生员,抱有深深期望。 希望当官府有不法之事、不当之举时,饱读圣贤书的士子们能仗义执言。 于是士子们每每聚集文庙,作《卷堂文》,向祖师爷孔圣人哭诉后,甚至召集民众向上级官府申告。 人多势众的“哭庙”申告往往能令官府不敢小视而采纳,理论上来说,这是士林和官府的一种相互监督的机制。 互相监督的大方向是没错的,毕竟官府有时候的确不太行,但如果像是李显穆这种官府没问题的情况,那监督机制反而会成为阻碍。 比如现在。 外间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众人皆听的分明,在讨伐怒斥江南巡抚李显穆,听的一众巡抚衙门之人,都深深低下了头,只希望自己没听到。 这事情也太巧了,怎么会抚台恰好在文庙祭拜亡父,这些人竟然来哭庙! 有人立刻出声道:“抚台,我等立刻出去将这些人驱散。” 李显穆却笑着一抬手,“不必,哭庙之事他们来的路上,必然已然宣扬,稍后这里会聚集很多人,你们去将南京六部等堂官皆召到这里来,而后将锦衣卫以及卫所士卒也都召来。” 他明明脸上是笑意,可却没有半分和煦之感,众人只觉寒意森然。 李显穆回身望向父亲的神像,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落在众人耳中,“文庙是个好地方,我们读书人的事情,就该在文庙之中解决。 恰好让父亲看看他的儿子,已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接了李显穆命令的人匆匆从侧间离开,剩下的人皆垂眸望着重新跪在蒲团上的巡抚,带着一种宁静,方才心中不安皆消散一空。 九天之上,李祺亦垂眸望着自己的儿子,袅袅青烟,恍若在不知不觉之间,竟沟通了天上人间。 李显穆恍若在梦中,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我与你赐下利剑,你要作天下的锋锐,荣耀从你而立,鲜血从你而出,我要与你以及往后所有的子孙立下约定,永远庇护,你唯有秉持荣耀,以鲜血呼应。” “父亲赐下利剑,我当作天下的锋锐,遵守父亲的遗训,秉持荣耀,以鲜血呼应。” 李显穆回过神来,只觉浑身百脉都充斥着力量,再看方才插下了香,竟燃烧了大半,这可是极其难以燃烧尽的一种香。 过去了多久? 不及他出声问,之前被他派去请六部堂官的人竟然已然返回,外间响起马车声、马蹄声,甚至一时间压过了文庙中的哭庙声,而后便是嘈杂人声。 南京六部堂官只觉头都要炸了,他们是万万没想到,这种情况,这些士绅竟然敢来哭庙! 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既然六部堂官到了。” 李显穆理了理衣裳,冷声道:“那我们也出去吧,江南之事,也该告一段落了。” …… 正值夏秋之分,南京时节颇炎热,迁都之事,并未有丝毫影响八百里秦淮之上的繁华,在热浪蒸腾之中,漫天脂粉香好似弥漫了整座南京,带着一丝绮糜之意。 文庙之中,圣人之所在,风浪携着香落在正立于阶上的李显穆身上。 “尔等怎敢在此哭庙,当真是不知所谓,趁着江南巡抚还不知晓此事,速速离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诸位皆是国朝重臣,江南巨擘,为何却不敢为治下良民申辩,江南巡抚践踏江南,枉顾人情国法,这等巨孽,不见诸位去劝阻,却反而在这里责怪我等哭庙。 诸位可还记得乃是圣人弟子吗?” 六部堂官在厉声呵斥着前来哭庙的读书人,聚在文庙中哭庙的数百读书人亦指责诸堂官不能为江南申辩。 “激愤有时歌易水,孤忠无路哭昭陵!” 自高阶之上,突然响彻一道嘹亮之声,压过了文庙中的一切杂声,“本官万万没想到,竟然在江南还能看到我大明有如此之多的忠臣,怀着一腔清平之意,于此哭庙,痛诉不公、陈一片孤忠之心!” 六部堂官眉头一皱,却觉这道声音有些熟悉,那些前来哭庙的士子神情更是一振,所有人纷纷将目光向上首望去,他们竟然不知道,何时有人早进了文庙中,却在偏殿。 但见台阶之上,立着一行人,看官服有文官、有武官,且品级都不算低,大多在五品,右边的武官是四品,中间被簇拥的则是一个年轻人,如天日般俊美。 六部堂官见到李显穆的那一刻已然变了脸色。 万万没想到李显穆竟然早就在文庙之中。 前来哭庙的众士子,自然有认识李显穆的,其余不认识的,可也不傻,在如今的江南,除了那位威压江南的巡抚,还有谁这么年轻,却有如此多官员随行的。 可若此人乃是江南巡抚,那方才那句夸奖的诗,便是反讽,深深的嘲弄之意。 李显穆见场中一时寂静,又洒然笑道:“本官来文庙祭拜先父,却没想到能见到这么一场好戏,真是不虚此行。 我大明竟有如此之多的忠臣。 可本官怎么觉得诸位都有些眼熟,似乎那些拖欠朝廷钱粮的名单中,便有诸位! 拖欠朝廷的钱粮,与偷食的硕鼠又有什么区别呢? 硕鼠不在阴沟之中苟且偷生,却敢来文庙这等光明之地,登堂入室,岂非是小人吗? 为儒门子者,当为诸圣除小人也! 为人子者,我父亲就在身后看着他的儿子,亦当厉行向前。” 李显穆的声音传遍整座文庙,说的话很简单,意思却很清楚,我爹就在文庙里面看着我,你们这些伪君子却在这里哭庙骂我,今日我就要与你们分个高低上下。 否则,我李显穆无颜面对先父! (本章完) 第157章 狭路相逢,无可幸免! 第157章 狭路相逢,无可幸免! 夏秋之交的应天府骄阳炽烈,热浪层层洒落在人间,可此时文庙中的所有人,身上却皆生出了冷汗,透心的寒意自骨髓中发出。 不好! 闹大了! 这下难以收场了! 万古以来,诸王朝皆以孝治天下! 父慈子孝,子孝父慈,世人谁不知李显穆守丧三年,结庐而居,言必称先父如何,又孜孜不倦推行心学,乃是天下有名的大孝子。 世人谁又不知,李忠文公生前最宠爱李显穆这个儿子,甚至将自己的祭祀权交给了李显穆这一脉。 这等亲近的父子天伦,放在世上也是极少见的。 如今南直隶诸生当着父亲的面骂儿子,当着李忠文公的面骂李显穆祸乱天下,若李显穆不作出应对,他当真无颜面对先父。 前来哭庙的南直隶诸生被李显穆之言一说,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干了什么蠢事,立时脸色煞白,有人甚至战战兢兢,难以站稳。 他们前来哭庙,并非要和李显穆拼个你死我活,毕竟皇帝宠臣、身份地位完全凌驾于他们之上,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拼个你死我活,只要想要借着舆论的压力,希望李显穆能够顾惜羽毛和士林中的名声,主动退却。 可如今却弄巧成拙,反而将双方放在了不死不休的境地之中,这与先前所想,大相径庭,这是有死无生之路啊! “我等并未……” 有人想要解释,可却没有机会了。 天地间的风陡然变大了几分,站着上首的李显穆,风吹过他的衣角,而后向后卷去,露出腰间所配的宝剑。 李显穆一手按住剑柄,漠然道:“既然今日诸位前来哭庙,这等士林大事,本官身为江南巡抚,自然当秉公处理,恰好如今江南诸二三品堂官俱在此地,便一同听上下错对吧。” 南京六部堂官脸上满是对前来哭庙诸生的愤然之色,又让他们在这等不利的境地之中,面对这位江南巡抚。 而哭庙诸生则面色大变后,有少数人重新恢复了些勇气,低声对身边人吼道:“事已至此,难道还能退缩吗? 既然李显穆要和我们辩上一辩,那总要冲一条生路出来,不然在此坐以待毙吗?” 一言惊醒梦中人! 这已经不是先前的交粮税的小事,欠了粮税大不了就是补交,但哭庙之事,有重大的政治含义,一旦被定性为聚众闹事、蔑视朝廷,可以说非死即流放。 按照往日政治惯例,双方可互退一步,达成媾和。 可今日他们所面对的江南巡抚却极为特殊,在文庙这个特殊场合中,李显穆是一步也不能退! 恰如…… 大明朝第一个在太庙中被问罪的皇帝,是建文,其后他便被当今圣上废除了帝位,贬为庶人。 皇帝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 李显穆今日一退,身上就有了污点,日后哪有面目再入文庙祭拜先父? 天地虽广袤无垠,可此刻却如狭路相逢,不分出个高低胜负,无人可幸免而离。 文庙中气氛愈发凝滞,此刻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再无一人能轻松写意,皆深深凝住了眉,望向立在文庙偏殿门前,正扶剑而立的李显穆,恰逢东向,璀璨的金光映在他身后,恍若镀上了一层金身,就连飘散的发丝都荧着辉光,恍若自圣光中走出的神圣。 “本阁代圣上巡抚江南,不法事一力平之。” 有士子上前高声问道:“民间有笑言: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如今此事涉及抚台,却由抚台而判,如何能确保公平?” “此事有江南诸生在场,亦有南京六部堂官、有南直隶三司、有应天府尹,有记录之人,上有青天、下有黄土,此事之后甚至要上呈陛下,流传千年万世。 天证、地证、人证,有何不公?” 李显穆朗声而道,甚至带着一丝清晰可闻的笑声,伴随着这一番番话,那些士子脸上的煞白却愈发的重。 那些置身于事外的江南官员见状无奈的摇摇头道,还没有开始互相辩驳,就已然是这幅模样,今日还想全身而退吗? “既然自哭庙之事而起,便由哭庙开始一一正本清源。”李显穆可不管他们心中如何想,朗声传遍文庙之中,“南直隶诸生,向过往儒门诸圣哭诉本阁践踏江南,乃至于祸乱天下,是也不是?” 事已至此,诸士子已然别无他法,只能应声而答。 “是!” “江南诸生乃是朝廷钦封的功名,乃是大明的栋梁基石,却被抚台无端扣押,甚至要剥夺功名,若真能如此,天下诸士子孜孜不倦一生所寻求的,便是这等轻易而会失去的吗?社稷天下,科举大业,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还望抚台以天下大局为重,赦免诸生,而使江南安定!” 这话一出,鼓噪者众多,实在是功名之事,事关重大,多少人将一辈子都落在了上面,可现在却说剥夺就剥夺,他们自然无法忍受,这可是哭庙事件的直接导火索。 “何等荒谬,颠倒黑白!” 李显穆向前踏一步,指着台阶下众人大声喝道:“好一个无端扣押,好一个成了笑话,若不知情者,真以为是本阁践踏江南,有意与尔等南直隶诸生为难了! 扪心自问,本阁可曾为难过江南诸生? 本阁入江南,乃是奉圣上之命,清查妖术之事以及白莲教之事,可本阁入江南后,尔等众人,可曾听闻过,本阁因妖术之事、白莲教之事,抓过任何一个江南士子。” 李显穆这一言,顿时让众人都愣了一下,而后响起了一道道疑惑之声,夹杂着“还真是”、“抚台竟然没再提过此事”。 在场的官员之中,基本上都参加过当初的接风宴,对当初李显穆的骄狂姿态印象极为深刻,当初所有人都以为江南势必要腥风血雨,可没想到却是风平浪静。 直到李显穆开始追查奏销之事,追查粮税之事,江南才又起风云,可此事明显就比白莲教之事小了很多。 如今看来,这是巡抚的有意为之! “本阁深知,无论妖术之事,还是白莲教之事,皆事关朝廷大局,一旦落在某个人的身上,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若是因捕风捉影而大肆追查,甚至构陷株连,江南势必将陷入尸山血海之中,无数人将含冤而死。” 李显穆语重心长道:“ 若本阁愿意,借着妖术和白莲教之事,杀江南个滚滚人头,岂非更易之事? 而后将那些‘白莲教逆党’抄家灭族,南征大军的粮草怕也早就齐备,还会有今日之事吗? 江南乃朝廷赋税重地,江南安则天下安,本阁深谙大局为重,是以一直暗中调查,这正是本阁对江南之呵护,对江南百姓的爱护。 本阁乃是正统儒门子弟,不是酷吏,自然不会做那些,踏无辜诸生之骨、以血染红官袍之事。 如今却有尔等奸刻诸生,说本阁践踏江南、祸乱天下,岂非荒谬至极、岂非颠倒黑白吗?” 他话音刚落,便已然有人高声喝彩道:“抚台所言甚是,妖术子虚乌有,江南安定,在抚台之功也!” 随着时间推移,来到文庙外的士子越来越多,有拖欠粮食的,自然就有不拖欠,或者拖欠不多的已经补交的。 如今这些人皆为李显穆之言喝彩,甚至就连江南许多官员都为之喝彩,妖术之事始终是压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利剑,可如今听抚台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真的追究,至少不打算杀人。 人心就是如此。 妖术之事本就子虚乌有,李显穆本来也做不出那种无端构陷之事,可此时一说,竟然像是李显穆在向众人赐下恩赐一样。 这其中的逻辑就像是——“我本有把你们都杀了的机会,可我放过了你们,没杀你们,于是你们都欠我一条命。” 听着很荒谬,可放在现实中,能杀却不杀,还真算得上是恩情了。 哭庙诸生没想到李显穆竟然会找到这样的角度来回应。 李显穆话中的意思很简单:你们说我践踏江南、祸乱天下,可真正能践踏江南、让江南血流漂橹的妖术白莲教之事,我都直接放弃了,我对江南只有深深的关爱和庇护,现在你们说我践踏江南,岂不是最可笑之事吗? 这回应太过于巧妙,若直接反驳奏销之事,势必要陷入定义的苦战之中,现在直接用一个更极端的事情,便将奏销之事彻底压住。 仅仅几句话,场中的局势便已然偏向了李显穆。 很多人都开始思考,抚台既然连妖术和白莲教之事都轻轻放过,为何一定要追着奏销之事不放呢? 说明在抚台心中,这件事更重要! 拿到了主动权后,李显穆一刻不停的说道:“既然本阁未曾有践踏江南之举,那便再说诸生方才所言的剥夺功名之事。 尔等可还记得自己刚读书时,曾说过的话吗? 看你们这些人中,有些很是年轻,应当是永乐三年亦或永乐六年的学子,应当在国子监中读过书。” 李显穆顿了一下,而后带着深深的怀念之声,指着西边的位置,“在还没有迁都的时候,那里是临安公主府,本阁幼时曾住在那里,先父还不曾逝去。” 伴随着李显穆的讲述,文庙内外的嘈杂之声渐渐静了下来,只剩下李显穆的声音自高阶而落下,穿透了庙宇墙壁,由轻风送入众人耳中,“在父亲临终前,本阁记得那些永乐三年初,寒冬之时,先父就在那条巷子中,见了当时前来京城应试的举子,可有人还记得先父曾说过什么,最后又说了什么吗?” “李忠文公讲了很多,教导我们要不忘读书时的初心。” “李忠文公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李忠文公说:知行合一致良知!” “李忠文公说:不凉热血!” “李忠文公最后说了…” “横渠四句。” 一字字、一句句,从不同的学子口中道出,声音逐渐低落下去,气氛也低沉了下去。 人总是这样,当思及那些历史上的伟大人物时,思及那些耀目的光辉,便会自惭形秽,更何况他们曾亲眼见到骄阳! 李显穆望着这一幕,思绪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那时他还是稚童。 “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记着。” 李显穆感慨道:“我曾问先父,为何身体已然弱到这等程度,却还是要强撑着见诸生士子,又有何用处呢? 先父对我说:‘我如今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我想在每一个读书人心中点燃一把火,今日我多见一个人,日后或许大明朝就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哪怕只有一两个人因为见过我,而心向光明,那便是我的荣耀了。’ 我那时明白了,可现在我又有些不明白了。 先父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 你们这些人,是记在了心中,还是早已抛却了呢?” 有人尚有羞耻之心,已然低下了头,更多的人在叹息,却不知该说什么。 在璀璨的太阳面前,那点点阴暗照的纤毫毕现,那点心中的小跃在眼前,让人不由想要躲藏起来。、 亦有人昂着首、挺着胸,他的衣裳是略带寒酸的,可此刻却高昂着头,他是不曾辜负李忠文公的。 李显穆脸上并没有愤然和指责,他只是举起剑鞘一一指过去,“朝廷立下了税赋的法度,你们倚仗着身份的特权,让自己少交,这已然是极度的败坏了。 苍天和圣人也为你们耻辱。 若早早知晓了罪和错,尚有几分可原谅之地,可你们不思悔改,竟然还闹到了文庙之中,妄图以圣人之尊,来为你们的败坏和罪行背书。 何其的荒谬! 何其的荒诞? 神圣之所在,又怎能容纳你们这样的肮脏呢?” 有士子无法再承受李显穆的指责了,他已然感到自己的命运再深深的向深渊滑落,他高声的控诉,“抚台,可一向便是如此,岂……” “够了!” 李显穆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喝,凌厉如刀,阴云飘荡,遮住了太阳一角,文庙之中,落下一片阴影,恰好在诸生头顶,“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 便对吗?” 一个人在骄阳炽光中璀璨,一群人在阴影中瑟然发抖。 (本章完) 第159章 荣耀 第159章 荣耀 【九州自古多豪杰,无数圣者、贤哲、英雄留名青史之上,古时竹简的缝隙间誉录满了绝代风华,白纸黑字间跃动着一尊尊伟岸的身影。 世家者,世代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 历史的长河在流淌,时间的年轮匆匆驶过,有人遗臭万年,有人流芳百世,游戏中的五百年,你将如何让你的家族度过呢? 你将留存给他们何等的家风,又让他们如何对待这个注定将被你的家族改造的世界? 是做祸乱天下的那个人,自诩能够作为永远的胜利者去修改历史,却压迫改造人的思想,直至虚幻之梦被戳破的那一天,走向一切的终结。 还是开创文明、传承文明、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系统恍若纪录片般的声音在李祺耳边响起,一幅幅有若长河的画卷在他面前展开,他甚至在其中见到了自己前世的场景。 玩家在游戏中总是会肆意妄为,纵然李祺也不例外,在他手中大明有一百种死法。 可现在…… “这不再是游戏了。” “李氏将秉持文明的冠冕,握着利剑,站在公平、正义的尽头,代代传承,直到永远。” 李祺叹息着自言着,这是责任,亦是权力。 【李氏第二代家主李显穆,于江南威望大升,两代族长,于江南前赴后继,世上已然有声名,纵然嘴上不言,乃至于因利益而相对,可心中却有敬畏,能够得到敌人的敬意,岂非光荣显耀之事吗? 族长声望70,大明朝已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家族声望52(一代家主李祺加持基础声望30,二代家主李显穆加持临时威望22。) 成就值+300,成就值1500,香火值50。】 不出李祺所料,李显穆威压江南是一项巨大的成就,毕竟江南三省有天下六成的人口,他在这里彰显,便是在天下彰显。 …… 京城,皇城。 自南京而来的六百里快报,让朱棣喜笑颜开,他在殿中踱步,而后朗声大笑,“显穆果然不曾让朕失望,竟然在江南做的这么好,不杀而屈人之服,有他父亲李祺的风范啊。 朕应该再重重的奖赏重用他。” 皇帝的喜悦溢于言表,殿中几位皇子反应不一,太子朱高炽自然是为之欣喜,朱高煦和朱高燧这阴谋兄弟两,则像是吃了屎一样难受。 李显穆可谓是他们夺嫡路上最大的障碍,若是再被重用,他们还夺什么嫡。 朱高燧坏心眼多,眼珠一转便上禀道:“父皇,儿子以为不妥。” “嗯?”朱棣满含威严的眼神扫过来,赵王朱高燧顿时打了一个哆嗦,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李显穆还如此年轻,骤然拔擢于高位,朝野必然不满。 而且朝野都有言语说,李忠文公和父皇是同龄人,辅佐了父皇,李显穆如此年轻,若是未来留给太子,岂不是更合适,压一压正恰如其分。” 一直在旁边的朱高煦闻言眼睛一亮,立刻附和道:“父皇,三弟所言不错,这世上哪里有父亲和儿子抢人才的道理呢? 李显穆如今乃是东宫的少詹事,日后便是大哥的潜邸之臣,升官这种赐予荣耀恩情之事,让大哥来做才更好。 唐朝时候,唐太宗临终前将英国公李绩贬斥,等到唐高宗李治登基后再召回,不就是这般处置?” 这兄弟两一唱一和,俨然是为国朝乃至于皇帝、太子二人好,可皇帝听着却面色冷了下来,太子朱高炽也冷汗留了下来,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得出两个弟弟没安好心。 京城之中,自从当初李显穆为他辩驳后,就一直都有风言风语,说李显穆是太子党的头号大将,朱高炽知道这一向是父皇最忌讳之事。 现在汉王和赵王就是故意在皇帝的敏感雷区上蹦跶。 朱高炽清楚自己的父皇是个多么多疑的人,完全不比魏武帝曹操弱半分。 这种阴诡的手段几乎每次都会见效。 若非李显穆在父皇面前不仅仅是臣子,还是外甥以及宠臣,估计已经被搞死好几次了。 如今李显穆不在京中,只有他独撑大局,他心中念想已然是百转千回。 他不对皇帝辩解,而是转向了汉王和赵王,极其少见的带上了一丝厉声,“二弟、三弟,你们在胡说些什么? 父皇还正春秋鼎盛,以历史上那些长寿的君主来看,父皇至少还能御极天下三十年,你们竟然就已然开始计较以后之事了? 我这个太子都不想到那么长远,二弟和三弟想的却是够长远的,难不成让明达三十年只立功不升官不成?” 朱高炽这番诛心之言,让汉王和赵王顿时变了脸色。 “大哥,你可别胡说,我们可没有那种意思,这不过是朝野间的一些传言,书上说兼听则明,总该让父皇听听民间的声音吧。” 朱棣脸上已然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明达在东宫,是父皇派给我的,我们两个相见的次数不算太多,但我还记得明达说过,天下人都是父皇的臣民,这不是周朝的时候,有什么我属下的属下,不是我属下那种道理。 我,二弟你,三弟你,那些东宫的、汉王府的、赵王府的所有人,都是父皇的臣子。 身家性命,俱是父皇所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日后可不要忘记了,在父皇面前还分出个你我的臣子来。” 汉王和赵王都震惊的望着朱高炽,这是他们从不曾见过的朱高炽,不像是往日的和善,倒是有几分锋锐。 唯有朱棣不意外,他是少数见过朱高炽展露锋芒的人,正是因为知道朱高炽不是一个除了仁善别无他物的人,他才会下定决心册封朱高炽为太子。 “大哥这番话说的好生没道理,和那些文官学了些咬文嚼字的东西,先用到自家兄弟身上了。” 朱高煦开始打岔,“我又没有那等……” “行了老二。” 朱棣揉了揉脑袋,明显是有些无奈,“吵吵吵,吵的朕脑袋疼,都下去吧,不想看见你们三个,真是造了孽。” 汉王心中有些失望,知道此番在皇帝耳边吹耳边风又失败了,没想到太子突然这么能言善辩,这难道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从李显穆身上学了些东西。 朱高炽心中也没有彻底放松下来,表面上汉王的谗言被他挡了下来,但谁也不知道皇帝心里到底有没有过去,汉王今日的言语会不会对李显穆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朱棣望着三兄弟走出殿外的身影,亦深深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怎么会看不出汉王的心思呢? 可他心中的确是还在犹豫,但理智又告诉他不应该如此。 他有些不舒服,亦有些烦躁。 “如果皇后还在,或者李祺还在就好了。” 并非徐皇后和李祺的智慧胜过朱棣,而是这二人有足够的能力影响朱棣做出最后的决断。 …… 京城波诡云翳,江南却从暗流涌动之中彻底挣脱出来。 自京城而来的旨意为李显穆彻底背书,他已然横压江南,如今又有皇帝给他的行为定性。 毫不客气的说,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整座江南都拜服在他的脚下。 伴随着一道道命令从江南巡抚衙门发出,江南三省的核心从六部变到了这里,有心之人已然看到了未来。 如今的巡抚虽然只是临时差遣,可未来是必然会常置的,就如同汉朝的刺史,未来巡抚才是一省甚至数省的长官。 “此番于南直隶共计黜革一千三百余士子的功名,其中六百五十三人,愿意为朝廷捐粮来赎罪。 其余不愿意捐献的,是因为太多,筹集不出来,希望抚台可以高抬贵手。” 李显穆静静听着,听罢缓缓道:“纵然是佛祖也需要雷霆手段,若这般轻易的绕过了他们,又如何彰显朝廷的威严呢? 将剩余人的功名全部革掉,另外那些捐粮的士子,将他们的名字记录在案,日后盯着些。” “盯着?” “他们此番大出血,难道能生生咽下这口气不成,惹不起本阁,还惹不起百姓吗?” 李显穆对他们的人品并不相信。 “这……” 衙门僚属欲言又止。 他们其实想说,这都是注定的,实在是无用功,现在抚台你在江南自然无事,可等你走了,必然生事。 历代所有的税最后都会被摊派到百姓头上,因为百姓最好欺负。 甚至就连后世很多争论的矿监税使,许多人都以为这是万历皇帝派人去收矿税,这便是被名称所误导了。 这些矿监税使到了地方之后,指着一片空地说这里有矿,然后就要百姓交矿税,而且他们惹不起大士绅,便专门挑软柿子捏,搞得天怒人怨。 “不必多言,本阁自然知晓。” 李显穆挥挥手,“所以才要盯着他们,纵然鞭长莫及,可总要让他们知道,本阁一直在关注,以作为威慑。 尽快将粮草收齐,朝廷大军不日将南来,江南文武皆要随本阁迎英国公大驾!” (本章完) 第160章 金陵之誓 第160章 金陵之誓 初升的朝阳落在江南巡抚衙门朱门上,晕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装,自朱门向内,亭台楼阁、廊腰缦回、草绿森、乃至于进出诸人,皆好似镀上了辉光。 衙府之堂内,坐满了达官贵人,鸿儒学者,前面是六部尚书、侯爵勋贵,中间是省府大员,两侧列着于江南素有声望的大儒,这等阵势,甚至比当日李显穆初来江南,还要胜过三分。 毕竟。 江南局势已然大变,数万官吏的生死祸福,俱仰江南巡抚之言,纵然是装,也要装到李显穆回京。 此时堂中众人交好之人皆窃窃私语,议论着李显穆召他们前来的目的,如今李显穆威压江南,挟制诸官,若是其他人,恐怕是要彰显威风了,可李显穆明显不是那等人。 正想着,便听到有清音自堂外未及而至,“叫诸位久等了,本阁之过也。” 语落之时,便见江南巡抚李显穆自外间走进,带着大片的光,众人皆是目光一凝,心中提起了几分。 概因今日的李显穆可谓盛装。 头上戴着的进贤冠,边缘并非普通金边或素边,而是镶嵌了细密的羊脂白玉片,温润光泽,冠顶正中镶嵌一颗御赐的鸽血红宝石,周围以金丝累丝镶嵌细碎珍珠作为衬托,身上着云锦蟒纹升仙服,腰间则是羊脂白玉镶金銙带,这三件,每一件都不是区区四品的李显穆所能拥有穿戴的,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这都是御赐之物! 自李显穆行到江南以来,只在众文武迎接他的接风宴上,才见过一次,而今日竟然着此服到此,那便说明今日,对于李显穆而言,乃是极其正式的场合。 一瞬的沉默后,便是互相行礼作揖、其乐融融之相,“抚台客气,还请上座。” 李显穆一边行拱手礼,一边不停走到最上首,行走间有宝剑于腰间夸耀,汉唐时的文人尚武,喜欢佩剑,宋明之时,便没了这种风尚,此时见李显穆佩剑而进,又想起接风宴时、文庙中时,李显穆皆是剑不离身,这等明显故意为之的举动,倒颇让众人诧异。 待李显穆在上首站定,回过身来面对江南众人,偌大的明堂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李显穆,等待他出言。 “今日将诸位召集于巡抚衙门中,的确是有要事,自本阁入江南以来,有赖于诸位襄助,至今日,也算是颇有一番成绩。 送往京城的粮食,皆安稳上了海船,漂洋过海往京城而去,足以供朝廷中枢取用,陛下安稳,朝廷安稳,则大明安稳,这是诸位的功一。” 李显穆侃侃而谈,明堂中的氛围伴随着这番话有了明显的放松,看来今日是一场夸功之会,而非又是什么批判的场合,实在是众人对这位江南巡抚有些怕了,从接风宴开始,几乎每一次的场合,江南都会被批,他们永远都拿不到主动权。 “朝廷定策安南,化为郡县交趾,自唐朝以后,交趾重归我大朝之手,光耀祖宗,而今有跳梁小丑妄图反复,于是天兵移之,数月以来,归功于诸位襄助,数万罪人被流放,使朝廷大军得到足以供给数年之用的粮草,这是诸位功二。” 李显穆笑吟吟着道,这句话让众人脸上很是精彩,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附和,须知在场之人中,不乏拖欠朝廷粮税的人,只是他们怂的快,所以才能安坐于此地。 李显穆一看就知道有人已然如坐针毡了,他今日的目的并不是要折辱他们,是以只轻微一点,就不再此事上过多纠缠。 “今日本阁将诸位召集过来,共有两件事要与诸位说。 其一,便是英国公张公翌日将率陆路大军临南京,南京六部、三省的三司衙门长官、以及南直隶、浙江二省各府长官,皆要随本阁前往拜见。” 这番话让众人有些震惊。 朝廷文武分治,英国公不是他们的上级,按理说是不用拜见的。 当然,英国公乃是超品公爵,位列诸公侯、朝臣之上,在如今的大明,只在诸王之下,乃是事实上的大明第一臣,他率领大军至江南,若是平素关系好,拜见一番也属于正常。 但…… 把江南文武都带过去,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说句不好听的,太子到了江南,都没这么夸张,李显穆之所以能被众人所迎接,是因为他身上本就有巡抚江南的职责,谁也不想因为此事恶了这位。 可英国公这件事…… “此番朝廷进攻安南乃是水陆两路并进,沐国公从云南进攻,与吾等无关,英国公只率领了两万三大营精锐南来,其余的辅兵以及民兵,皆要从江南抽调。 本阁身上兼着南征大军军需官一职,一应军械器具、民夫军役以及南征大军粮草,英国公俱要检阅。 此番南征安南的粮草,大半皆要走刘家港海运,诸位乃是江南的父母官,随本阁前往,看英国公有何吩咐,回到省府中,也可早做准备。” 这番话中,最重要的就是一句——“本阁身上兼着南征大军军需官一职”,江南巡抚兼着军需官,再加上李显穆和英国公张辅的私人关系。 李显穆那番话虽然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清晰了——“江南就算是卖血卖肾都要给南征大军把后勤解决掉,江南各级官吏,都要把征调民夫等军国大事放在心上,否则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县官不如现管。 英国公虽然强势、地位高,可论在江南的威慑力,远远比不上此刻的李显穆。 一言既出,众人附和。 眼见众人都明白其中之重,李显穆满意的点了点头,和聪明人说话还是省力的。 按照他的推测,最终征讨安南的大军,大概是两万精锐禁军,然后从各地卫所抽调辅兵四五万,那至少要十五万以上,甚至二十万的民夫,这种行政上的大事,他非常需要江南各级官吏的支持。 以他如今在江南的威势,完成此事不难,江南一众官吏,现在已经不想再和他斗了,只想让他赶紧做完事回京,把他这尊大神送走,对于李显穆而言,这是一件好事。 李显穆道出英国公之事后,众人更是好奇,按照李显穆所想,今日所到场的人中,至少七成都不需要迎接英国公。 南京吏部尚书替众人问道:“抚台,不知还有一件何事?竟比英国公大驾还隆盛。” 方才李显穆说有两件事,一件是英国公,另外一件想必便是需要如此之多人共同做了。 方才聊起英国公之事还颇为轻松写意的李显穆,面容突然严肃起来,从上首站起身来。 下方众人见状亦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杆,肃穆起来,心知此事必然事关重大。 李显穆环视众人,缓缓闭上了眼,而后慨然道:“诸官生,待将平安南所需粮草、军需、兵役等事皆做完后,本阁就要回京城了。” 众人没有反应,心中却不知有多少人松了口气,暗道终于要走了,可转念心中又提起了气,今日好似颇有不妥啊。 临走前,李显穆想要做什么? “诸官生自年幼时所学,皆是四书五经,本阁虽也学四书五经,可却与诸位不同。 先父所教导最多的,乃是治国平天下之道,诸位可知治国平天下之道吗?” 啊? 几乎所有人都茫然着,而后面面相觑,虽然所有的儒生在入道时都怀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可入了官场后,很快就会融入其中,汲汲于钻营之道,为的是升官发财,早就把这些东西抛之脑后了。 况且治国平天下太大、太空,还真说不清楚。 见众人没说话,李显穆也不在意,自顾自道:“在有德之人,在有德之法、在有德之制。 先父教导过我很多东西,如今我不再此一一表述,只说些我入江南以来所见。 本阁似乎不止一次的说过,江南对于大明的重要性,是以本阁发现江南之地竟然糜烂至此时,愤怒至极。” 李显穆竟然用了糜烂二字,这让众人为之一惊。 “抚台,糜烂二字是否太过了,虽有些许小疾,可却称不上糜烂二字吧。” “是啊抚台,太过于危言耸听了,这可是大明龙兴之地,京城迁走方才昨日,如何也称不上糜烂二字啊。” 李显穆慨然道:“诸位只着眼当前,却不知地有不同,物有高低。” 说着他举起一只手,“若以刀剑在此手臂上划一道伤口,只需上好的金疮药即可恢复,甚至连疤痕也能去掉,恍若从不曾受过伤一般。 若此手臂断绝,虽然生活不利,可终究不会危及性命,自可安享晚年。 可若心脏上有微微一道伤痕,纵然扁鹊复生,也只能徒然兴叹,这便是同样之事,落在不同之处的区别。 大明又如何不是这般呢?” 李显穆自上走下来,环视众人沉声道:“大明其余诸地,拖欠些钱粮都不打紧,国朝本也不依赖那些地方,大明其余诸省,有了贪污受贿乃至于官员苛待,虽也该死可对于大明存亡,也不打紧。 江南却不同。 还请诸位都记住,江南不同,如果大明是一栋楼,江南就是楼的根基,上面修建的再煊赫华丽,若根基不稳,便要坍塌。 三省之地,占据大明六成百姓,泰半赋税,江南烂一点,大明就重重摇一片,若江南糜烂,大明就摇摇欲坠会亡国! 是以在这里为官,若还有些责任心,便要格外注意,外外不能将外省的那些官场习惯带来江南!” 道道朗声环绕于明堂之中,落在众人耳中,也不知有几人听进去了。 “诸位中有功名者众多,曾于奉天殿上由先帝和陛下亲自考校,乃是天子门生。 诸位混迹于官场,自以为通晓了许多道理,明白了钻营之道,便足以步步高升,可莫要忘记,这终究是大明的天下,上面有陛下,无论攀附了何等样的大人物,皆越不过陛下去。 天子门生的身份才是你们最值得珍惜的。” 有人不自觉低下了头,更多的人依旧沉默的望着李显穆,若他们能简简单单被几句话所感染,那就想的太简单了。 李显穆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强的能力,仅凭几句话就能让江南文武拜倒在自己麾下,说白了,若不是江南巡抚的身份,以及皇帝给予的大权,以他现在的身份,是绝对难以成事的。 可他心气依旧极足,环视众人朗声道:“先前之语乃本阁发自肺腑,希望诸位一听。 今日召诸位来,并不是为说这番话,而是要请诸位为本阁回京述告之事,做一个收尾。” 巡抚这种钦差外派,回京必然是要写报告的,有专门的公文格式,报告写的好不好,甚至关系着功劳绩效。 但这更让众人迷糊了,“此番抚台于江南造作大事,以抚台之文采,区区述告之事,岂非简易,又需要我等之人做何事呢?” “诸位过谦了,本阁说了,是收尾,这件事非要诸位襄助不可。 本官要在江南同诸位面对着长江,一起发下誓言,誓保江南安宁,捍卫大明社稷。” 几乎瞬间殿中便喧嚣震天,几乎所有人都震惊的望向李显穆,万万没想到他打的竟然是这个主意。 让整个江南的文武官员一起发誓,他有病吧! 可他们又不敢说什么反对的话。 李显穆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记得父亲曾经和他说过,在另外一个世界,曾经有一群人,立下了拯救世界的大愿。 他们对着太阳宣誓,牺牲自我只为苍生,并践行了誓言,于是迎来了前所未来的盛世。 在李显穆的理解中,或许那是一群古代的墨家门徒,并且真的建成了墨家梦想中的天国。 父亲和他说过,以利相合者,利尽则散。 若是真的想要改变大明,就要建立一个墨家那样组织严密,并且怀有崇高理想的团体,而作为领袖,则一定要光明璀璨,才能让人信服跟随,所以要行正道,以公义而闻名于世。 (本章完) 第161章 滚滚长江 第161章 滚滚长江 李显穆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番言论时是颇为震惊的。 他问:“父亲,墨家的消亡正因为其组织太过于严密,墨家门徒只知道有巨子,而不知有君主。 宋朝的庆历党人,甚至只不过是几个拥有相同政见的文人聚在一起变法,就被皇帝所忌惮贬黜。 即便发展心学,等到日后兴盛后,也必然要主动让其分裂,就如同现在的理学一般,否则是皇帝必然不放心的。 而父亲要所建立的组织,堪称大逆不道了,又如何能存在于世呢?只怕提出这件事,便立刻要遭遇不测,死于非命了。” 李显穆的考虑可谓完备,可他永远都记得父亲回答他的那句话,“当你们严密的组织起来,就不再是散化的朝臣,而是足以政变的力量。 谁挡了你们的路,你们就去解决谁。 若是皇帝不愿意,就让他垂拱而治,只要大明有皇帝即可。” 文人常说圣天子垂拱而天下治,可那只是一种愿景的表达,从来没人真的想把权力从皇帝手里夺过来。 那样做的人,大部分都成为了新的皇帝。 因为皇权是不容他人染指的! 父亲李祺之言,让李显穆震惊不已,若非他对李祺有绝对的信仰,怕是要怀疑人生了。 以前的李显穆不知道为何父亲如此有自信,可现在他知道了,皇帝再如何强势,也是个会生老病死的凡人,而李氏有永生的老祖宗相助,必将站在胜利的尽头! 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养望,继而成为天下人心目的救世主,如同汉朝王莽篡位前一样。 无论襄助太子,亦或者现在他要江南诸文武同他一起发誓,都必然将大大增长他的声望,一个纯粹的为了天下社稷而行的圣人,还拥有光明的前途,必将让人趋之若鹜。 巡抚衙门明堂之中,气氛陷入了沉默中,李显穆冷冷环视众人,沉声道:“诸位可是不愿意吗? 这等向陛下大表忠心之事,竟……” 没等李显穆将后边的话说出来,众人连忙打断道:“抚台莫要误会,我等只是太震惊了,以前怎么就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等方法呢?” 李显穆收起沉着的脸,笑道:“我就知道诸位虽然有些小过,但还是我大明的忠臣,有对皇帝陛下的忠诚。” 众人七嘴八舌却皆肃然道:“身为国家大臣,自然忠诚于陛下。” “忠诚好啊,那事不宜迟,本阁已然命人于长江之畔立了高台。” “同去、同去。” “真是辉煌幸事啊!” “必将为天下所效仿。” 道道鼓噪之声响起,说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苦中作乐,其实略一思索后,此事的确算是件好事,至少能让皇帝陛下将此番江南之事揭过,毕竟江南都是大大的忠臣。 南京就在长江之畔,远远望着高台,其实立地大约只有一米,倒是面积颇大,足以容纳今日所在的众人,一看这高台,众人便知道李显穆早有此意,因为这台子可不是一天能修出来的。 众人皆苦笑,难不成李显穆来江南之时,就已经准备好今日了? 甩掉脑海中的多余思绪,无论真相如何,自李显穆入江南以来,因为妖术之事、皇帝怀疑白莲教之事、哭庙之事,一件接着一件,他们都被牵着鼻子走,连有效的反抗都组织不起来,如今宣誓之事,相比较起来倒不算是什么了,就随他去吧,赶紧离开江南。 “抚台,不知这誓词。” “诸位随本阁颂之即可。” “听命也。” 李显穆一指长江之畔的巨石,对所有人朗声道:“今日之誓言,本阁将会让人刻在石碑上,以流传后世。” 刻碑记石以求功,这也是汉人的老传统了,往前有秦始皇到处刻碑,而后有著名的燕然勒石,甚至郑和下西洋也在锡兰刻了碑文,这块碑文还在后世被翻了出来,证明在明朝的时候,曾经有一支伟大的船队,来到了这里,播散文明和天朝的威仪! 誓言。 这是一种神奇的言语,蕴涵着一种让人肃穆的力量。 当李显穆肃然着望向众人时,人群便渐渐安静下来,每个人脸上皆是肃然之景,这时也无人再去想其他事,皆静静地等待着。 非壮丽无以壮威! 非祭祀无以神圣! 如今江南几乎所有名望之人,皆在此地,站于高台之上,他们所面对的便是滚滚长江。 终日不息,奔流向大海,滔滔白浪拍在岸上,鱼虾在其中竞相踊跃,古来几千年,这条大江见证了多少王朝的兴亡,又见证了古来多少豪杰在其中跃马扬鞭的厮杀,亦或伟岸的辉煌。 触景总会生情。 几乎所有人脑海中都想起了李忠文公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淘尽英雄。 他们算是英雄,想来是不算的,甚至他们只不过是英雄对立的狗熊,可有人是英雄,不止一人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最前面的李显穆。 眼中或带着复杂,或带着憧憬。 李显穆这样的人,足以称得上是英雄了,真是羡慕啊,高贵的出身,卓绝的天赋,以及未来注定会腾飞九天的前途。 当真,大丈夫当如是也啊! 背后的目光刺在李显穆背上,掩不住他的豪迈之情。 “今日于长江之畔起誓,忠于大明社稷,……,善待黎民百姓。 纵然长江之水枯竭,如同溪流; 纵然大海干涸,如同池塘; 纵然泰山崩塌,如同平地。 我们依旧不忘今日之誓言,直到时间尽头也绝不改变。 高居圣座的至尊陛下,愿世人永远忠诚于您,也忠诚于社稷,愿您永远圣明无过,而统御万方,正如上天所交持的权柄和期望。” 李显穆念过,其余众人便随着。 念着念着,他们就觉得李氏两代父子都能得皇帝信任,果然是有原因的,单说这对皇帝的忠诚,对大明的忠诚,就远非其他人所能及。 今日之事传到京城,皇帝对李显穆更是要重用了,前途已然不能用光明形容了。 可以说他走到哪里,黄金大道就铺在哪里。 毫无半句虚言! (本章完) 第162章 事了终归去 第162章 事了终归去 李显穆眼中透出神圣的光彩,那是超越一切纯粹的虔诚,遥望着九天之上。 这世上又有谁对大明的忠诚能超得过李氏呢? 恐怕就连朱氏皇族都没幻想过大明王朝能延续五百年吧。 待数百人齐发的恢宏之声停下后,长江之畔竟一时沉默,唯有滔滔江水拍岸之声不绝于耳。 非祭祀无以神圣,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强大的宗族和主流宗教,都会定时举行集会,或祷告、或其他,祖宗和神灵能不能听到且是两说,可与会之人却会极大的增强对家庭和组织的认同感,放大到一个族群和国家,便是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教育。 在中国古代,儒家承担的就是这个角色,对天下人进行个人的道德教育、维护家族的孝道教育、维护国家的忠君教育以及对天下的无限责任教育,这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李显穆环视着与会众人,在众人没有察觉时微微点了点头,事实证明,这一套理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即便是江南这些浸淫在官场许多年的老油条,也依旧会动容,而那些心中还存着几分热血的年轻官员,受到的触动则更大。 “要在家族中以及未来所建立的组织中,设立一套具备仪式性的流程,任何组织和族群,都需要一套神圣的光环。” 李显穆心中暗道。 金陵长江之誓在江南掀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整座江南的士子都蜂拥着往长江之畔而来,只为了看一眼那座石碑。 因为石碑上刻着当日的誓言,亦有数不清的人在石碑之下,自己发了誓,这几乎成了一种士林中风尚。 甚至不仅江南三省,由于长江终日有商人沟通南北东西,还传到了周边,是以甚至有周围府县的士人奔赴数百里前来瞻仰大明第一座颂大明神圣碑。 而主导此事的李显穆则在江南再次声望大增,当初还有人认为他是故意借事,为朝廷威劫江南大族,其中亦有私人恩怨,可如今再也没人怀疑他的动机。 卑鄙者自然对他更加警惕,可高尚者却崇敬他,李祺当初在江南之地存有的威望,真正的渐渐开始转移到他的身上,在江南士子眼中,他不再仅仅是李忠文公的继承人,还是李显穆! 这且都是后话,在江南喧嚣之中,英国公张辅率领着三大营的精锐,自运河顺流而下,抵达了南京。 …… 张辅一到南京便先看到了那块立在长江之畔的高大石碑,以及刻在石碑上的字,顿时眼神一凝,正要问李显穆这是何时,而后便得知是李显穆率江南文武所立,他立时开怀大笑。 “显穆你有大才啊。” 张辅朗声笑道,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甚至还有一丝钦佩。 从上古之时开始,诸夏就鄙视那些擅长逢迎拍马的人,称呼那些人为佞臣,认为这些人会败坏君主的德行。 自古以来,诸夏就欣赏那些对君主直言敢谏的人,认为这些人都是不畏生死的天下脊梁。 比如李祺在朝廷上当着群臣的面,指出建文帝的错误,还直接挂冠而去,让他的声望彻底突破了限制,名满天下,赞誉满身。 再比如李显穆养望的第一步就是为太子的储君之位,不惜触怒皇帝而辩驳。 在世人眼中,李祺和李显穆都是直言敢谏的直臣,是天下脊梁般的人物。 可张辅却觉得不是,李氏两父子不是那种愣头青直臣,他们做的很多事,明明比那些拍马屁还更讨皇帝欢心,只是技巧太过于高超,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甚至还要赞扬真是忠臣。 李显穆知道自己岳父也是个颇有政治智慧的人,笑了笑没反驳,径直跳过此事道:“伯父,此番小侄巡抚江南,颇有一番成绩,小侄让六部诸官以及江南三省的省府大员,俱在外等候,有所命令,伯父俱可裁决。” 张辅顿时一惊,纵然他从这面石碑上已然知晓李显穆定然于江南造作了大事,可能够驱使江南文武如同驱使属下,还是让他不由心惊,这可真是不凡。 张辅拍了拍李显穆肩膀,肃然道:“辛苦显穆了。” 李显穆朗声笑道:“小侄只不过尽些绵薄之力,惟愿伯父武运昌隆,为我大明再立大功,扬威于安南,震慑蛮夷!” 英国公张辅没再说话,他们两人既是翁婿,两家又是政治上的盟友,这等关系不必客套,一切尽在不言中。 九天之上的李祺望着却微微摇头。 如今英国公张辅和李显穆心中想的,是英国公张辅年纪已经不小,大概永乐后,也就该渐渐身体撑不住了。 张辅后继无人,英国公府可能会衰落下去,成为一个空有公爵名头的闲散勋贵家族。 前期张辅护着李显穆,后期李显穆起来后再扶持英国公府,两人的巅峰期恰好错开。 否则一对翁婿,一个是军方第一人,一个是文官第一人,那皇帝半夜都要被噩梦惊醒了。 但问题是英国公张辅相当长寿,历史上高龄还能跟着大军出征,说明他身体依旧很好。 这一世李显穆横空出世,势必要登上绝巅,到时候英国公张辅反而是登顶的阻碍,还不知那时会如何抉择。 二人相谈一番,下了船后,众江南文武前来拜见后,便往南京而去,张辅将会在这里停留半个月,等待前期后勤工作完成,再往南去。 而李显穆并不会一直等到征安南结束,在将粮草等从海上运走,他就会回京城,身上后勤军需官不过是兼职而已。 这半个月时间,英国公张辅不仅在忙碌南征之事,也彻底将李显穆在南京的所作所为了解了清楚,纵然是他也不禁沉默了片刻。 最后只感叹了一句,“显穆你有李忠文公之姿啊。” 时间匆匆如流水,很快英国公张辅就从南京动身,率领着十万大军往安南而去,后续的民夫则依旧由李显穆督促诸省府、卫所支往前线。 北方运河早已封冻,李显穆才堪堪从南京动身。 他离开江南时,前来送别之人很多,有盼着他真的离开的,有崇拜他想要临走时再见一面的,挤满了长江之岸。 李显穆背对着滚滚长江,回望巍峨的南京城,亦是颇为感慨,这一次下江南,他攫取了很多政治威望以及声望,日后他师兄王艮前来江南传播心学,压力将会小很多。 载他离去的大船停靠在码头边,副使自船上匆匆走到李显穆身边禀告道:“抚台,船上已然全部备好,我们可以出发回京了。” 李显穆点点头,而后面向江南诸官生朗然道:“诸位,此番叨扰江南,有劳诸位协助,创下一番功绩,本阁这便告辞了,我等山水有相逢,本阁祝诸位青云直上!” “此皆抚台之功也。” “抚台有能,造福江南,我等佩服。” 李显穆转身上船,临最后,有人高声问道:“抚台可还有一言告江南诸生吗?” 李显穆指着那高高耸立的石碑,“不忘长江金陵之誓即可!” “绝不敢忘!” “我等绝不敢忘!” 零星的声音从江畔传来,皆是少年、青年之人,这其中或许便有于谦这等有志之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船帆高升,向北而去。 ———— 永乐八年,江南地区爆发了轰动朝野的“妖术案”,波及了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并迅速成为太子党和汉王党夺嫡的焦点,李显穆在这种风波中挺身而出,他先是保下了太子,其后又前往江南将此事定性,江南士绅成为了“妖术案”的牺牲者。 但这不意味着江南士绅的便是无辜受难,其后所发生的“奏销案”、“哭庙案”,证明江南士绅的腐朽堕落在永乐时期已经颇见端倪。 李显穆严厉打击了奏销案、哭庙案中的涉事士绅,近五万人被流放到安南,其中包含大量知识分子、工匠、乐户,如今安南省望归县便是这些人所建立。 接连爆发的“妖术案”、“奏销案”、“哭庙案”,使江南士绅在政治上再次遭遇了巨大打击,史书记载,‘苏、常二州,士绅耆老为之一空’,但得益于李显穆卓绝的政治手段,利用“长江金陵之誓”大幅削弱了江南士绅的逆反心理,使明朝南北弥合的进程再次向前。——《永乐江南大案见闻录》 (本章完) 第163章 入宫 第163章 入宫 冬季,约农历十二月后,北方运河便冰冻,尤以山东段严重,漕船皆停航,朝廷有规定“霜降后封闸,清明前开闸”。 李显穆一行人一过淮河向北,便弃船改马,却依旧赶上了茫茫大雪,按理说改稍等几日,这等时日出行颇有几分危险,可使团众人皆急着回京,希望能在上元节前回去,年节已然错过,若再错过上元节,下次团圆便是中秋了,也想尽快将身上担子卸下去。 一行人奔驰于茫茫苍白之间,自淮河以北一直连绵到大片华北平原上,俱是苍茫之景,浩浩荒凉之色,真是千山孤寂,飞鸟尽绝,万径人灭。 甚至过山东的村庄时,能看到颇多残破之相,夜间一行人歇脚饮着暖身酒时,说起白日见闻,便当作闲谈,聊起来。 “往江南去的时候,是坐船而过,还不曾深入,如今再看,虽然有冬季萧瑟之因,但山东还是能看出颇为残破,尤其是从江南回来后,简直天壤之别。” “实属正常,山东从元末时就是红巾军和蒙古人的主战场,颇为残破,洪武时就颇多流民,朝廷难以安置,靖难时又打的北方有些残破,直隶乃是顺民在陛下登基后多有善政,可山东却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李显穆闻言已经深深皱起眉头。 又有人道:“我本家兄弟在山东为县令,这些年山东的天灾颇为严重,前些年济南府的蝗灾和疫病,据说有上百万亩田地荒芜。” 这下李显穆再也坐不住,震声道:“上百万亩田地荒芜,那该有多少灾民受难,怎么此事内阁……” 说到半路李显穆突然住了嘴,因为他突然想起那时他还在守孝,没有入内阁。 山东的政治地位在大明的政治版图中不算高,因为在靖难过程中,山东抵抗非常激烈,而济南则是抵抗燕军的桥头堡,甚至可以说险些断绝了朱棣的王者之路。 众人见状都住了嘴,他们都知道李显穆是天子近臣,别看只有四品,但实际上的权力很大,那些江南二三品的大员对他都颇为恭敬。 李显穆沉沉皱起了眉头,而后突然开口问方才说山东蝗灾之人道:“你本家兄弟可曾说过山东百姓喜好信教吗?” “回抚台话,自然是喜欢的,山东当初是红巾军的根基之地,刘福通早在至正十七年就占据山东,明教在民间传播很广,这……” 他说着便停住了,众人皆骇然望向李显穆,再蠢的人也知道李显穆在说什么了,明教和白莲教是脱不开干系的,大明的建立虽然和明教干系甚大,但正因如此,才更斥白莲教和明教为邪教。 山东残破,百姓生活困苦,再加上早有这等信教的思维,那岂不是妖人作乱的上佳之地,一个不好可能就会有奸人作乱。 见众人颇为紧张,之前最严肃的李显穆反而放松下来,“诸位不必如此紧张,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既然知道了山东暗藏的危难,此番回京后只需要向陛下禀告即可。 只要山东百姓的日子比现在好起来,妖人就没法煽动,明日若是个大晴天,我等便再多行百里,尽快回京去。” “是!抚台!” 众人齐声道,在漆黑的夜空中回荡,夜渐渐深了,除了看火堆的人外,其余人皆裹着厚衣沉沉睡去。 …… 正月十三。 巡抚江南一行人迎着漫天大雪,紧赶慢赶,终于还是在上元节前回到了京城。 守门的士卒远远就瞧见了李显穆一行人以及高挂的江南巡抚的旗帜,自然不敢拦着。 一行人身上毛茸茸之处皆裹着白雪,放眼望去京城中也是素白一片,唯有城门洞中尚有几分干燥之处。 回了京城,众人脸上顿时露出笑意,互相拱手笑道:“这些时日多亏诸位照料,也算是功行圆满,当然,最感谢的还是抚台,若非抚台此番也不会有这等大功。” 这却不是单纯的恭维,这一次朝廷向每一个省都派去了巡抚,其中只有江南巡抚是巡抚三省。 任谁都知道皇帝对李显穆寄予厚望,一旦立功便是一笔履历,日后升迁胜过别人半分。 他们能跟着李显穆去江南,背后都有人使力。 而李显穆的功绩则远远超过他们预料,这次回京后,个个都要记一笔功,此时这番感谢,皆是诚心实意,毫不虚伪。 李显穆自然心知肚明,里面有几人甚至是英国公让他带着来的,这都是人之常情。 况且前往江南不是无风险的镀金,正如他在江南时说的,若是失败,他最差的结果无非是灰溜溜回京城做清贵之官,而这些跟着他去江南的人,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了。 愿意冒险的人,得到回报也是应该的。 “当不起诸位如此盛赞,此番回京后,我等各自回衙门交接职责,便不再有上下级之分,我也不再是巡抚,当不起一句抚台之称。” 此行巡抚衙门众官佐,本都是差遣,回京后就要去各自本职衙门交了此番的差遣,李显穆则要向皇帝递交此番巡抚的节牌,交接完毕后就不再是抚台了。 “抚台过谦了,您日后必将鹏程万里,区区抚台之任,又如何能配得上您呢?” 此番随李显穆去江南,纵然有皇权襄助,可李显穆能威压江南,让所有人言听计从,既办成了事,还落下好名声,这等翻云覆雨的手段,让众人对他是心服口服,恨不得立刻拜在麾下。 众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各自告辞,往衙门去交接身上的差遣。 按照惯例,他们这等外派的官佐,回京交接后,可以得到几日临时的休沐,以缓解路途的疲累,免得耗空了身子,算是一种人性化的福利。 李显穆望着欢欣离开的众人,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顿足了片刻,才往皇宫中而去。 因着下大雪,皇帝免了群臣上朝之事,李显穆抬眼看去,宫门上颤巍巍的白雪扑簌簌往下落。 验明身份进了皇宫后,于宫道中远眺。 越过道道宫门,视线的尽头是高高的宫殿。 往日的金琉璃瓦上皆覆盖着一层素白的雪,朱红色的宫墙依旧。 白墙红雪。 似永不变。 满目皆是耀眼的白,其后似压着沉沉的黑。 李显穆心中依旧没有几分欢喜,他还是更喜欢在江南时,威慑众生,至尊无上,没有人胆敢忤逆他! 他要让江南变成何等模样,他想,而后便会实现。 而在这座宫城中,他却微不足道,不止一人凌驾于他之上。 “大丈夫,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岂能久居人下呢?” 茫茫多堪称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在李显穆脑海中乱窜,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往华盖殿而去。 …… 进宫之事早已事先通禀,李显穆一入殿前广场,远远便见到了一道胖胖的身影在殿前徘徊,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朱高炽,连忙提着下摆狂奔而去。 朱高炽也见到了李显穆,兴奋的招手。 李显穆狂奔着上了台阶,抬眼便见到朱高炽脸上冻得有些红,心中顿时一暖,方才那“不甘于久居人下”的些许想法顿时飞到了爪哇国外。 明君贤臣也没什么不好,篡位是不可能篡位的,只是希望能恢复汉唐时期的宰相制度。 “太子你怎么在殿外等着,天寒地冻。” 朱高炽咧嘴一笑,拉着李显穆就往偏殿中走,一进殿中,地龙蒸腾的热气顿时涌来,温度颇适宜,两边守门的太监等二人走进后,连忙将殿门关住,隔绝风雪和冷意。 “就出来一小会儿,听说明达你回来了,我高兴,这些时日京中发生之事你要小心,另外为兄是想提醒你一句,小心汉王,如今他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在你去江南时,便曾经在父皇面前进过谗言。” 李显穆神色一凛,不用太子多说,他也知道是太子为自己遮掩过去,低声道:“多谢殿下为我在陛下前面美言。” “你我二人不必客气,你今日回京时机恰好,父皇召我兄弟三人议事,谷王在京中不法,让父皇心忧,这等宗家内的事,也只能和我们商议了。” 听到谷王二字,李显穆微微皱了皱眉头,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初在建文朝被废的几人,也只有周王真切变了贤王,甚至因为过于贤,让朱棣都有些不安,时不时敲打几番。 可其余几人,依旧我行我素,甚至愈发变本加厉,打定主意认为朱棣不会对他们如何,毕竟朱棣以靖难起家,难道能走上建文帝废藩王的老路吗? 李显穆没应话,这些亲王大多都是他的舅舅,他一个小辈,身份相对来说又低微,在这方面搭不上什么话。 况且他可不认为皇帝会放任这些藩王嚣张,没有人可以侵犯皇帝的威严! 朱高炽也只是因为颇为头疼,才和李显穆抱怨两句,李显穆随声附和着。 绕过屏风,豁然开朗。 (本章完) 第164章 王者容人所不能 第164章 王者容人所不能 绕过屏风。 映入眼帘先是尊座,虽是偏殿,可亦是颇高大,尊座两侧大柱的背后,放置着几个香炉,袅袅炊烟蒸腾。 “父皇还在正殿训斥谷王,稍后便会到这里来,我们稍等一下。” 在正殿训斥谷王,在偏殿见自己,李显穆猜到皇帝是要说些不好光明正大说的话,此事正合他意,山东之事恰好进言。 和太子朱高炽低声聊着此番江南之行,便听到脚步声往此处来,二人停下交谈,皇帝脸上带着明显不虞的铁青之色,身后汉王和赵王脸上则满是愤然。 “微臣李显穆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显穆快些起来,自己找地方坐。” 见到风尘仆仆的李显穆,一直铁青着脸的皇帝终于露出了几丝笑意,“今日雪大,本不必这般着急进宫的,待雪化掉再进宫也不迟。” “陛下委托微臣要事,微臣不敢懈怠,先公后私,这是先父的教导。” “朕知道,你一向是个好孩子,仅仅朕知道的那些事,你在江南做的就很不错了,你在长江之畔立碑、以及与江南文武宣誓之事,朕也知道了,你做的很好! 若是大明的臣子都向你这样,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谷王…真是让朕愤然!”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谷王这种人越多,李祺和李显穆这种能为君分忧的就越显的难能可贵。 朱棣很兴奋,“尤其是长江立碑之事,这是我朝教化的大功啊,朕果然没看错你,先帝也没看错你,你果然兴盛我大明的麒麟子,你和你的父亲,建庶人不能用,而朕用之,于是建庶人失国,而朕缔造盛世。” 这般形容,几乎将李显穆捧到天上去了,李显穆连连谦虚表示不敢和先父同列,但却没否认自己兴盛大明。 赵王微不可察的撇撇嘴,汉王则深深望了李显穆一眼,此番李显穆从江南满载功绩而归,又讨得了皇帝欢心,更得信任,已然是夺嫡之路上的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 “奏章中说不清楚,便将你在江南所发生的重要之事先大致说一遍,而后便出宫去吧,你母亲也想你了,待上元节后,你再进宫将诸事,事无巨细说一遍。” 李显穆应声后便挑选着几件大事给皇帝讲述了一番,听着算颇为顺利,可朱棣却知道这其中有几次很不简单,稍有不慎就是群起而声讨。 尤其是文庙之事,当真是危险。 若真到了那一步,纵然利用他给予的权力强压下去,可必然把江南和朝廷敌对起来,对施政是一定不利的。 听完李显穆的讲述后,朱棣朗声笑道:“此番巡抚江南,你做的很好,可以说,已经不能再好了,你想要朕怎么赏你?” 见皇帝开怀大笑,朱高炽脸上满是笑意,汉王则有些难看。 李显穆躬身下拜,肃然道:“微臣不敢讨赏,陛下赏什么,臣都甘之如饴。 不过返回京城之时,臣发觉了一件可能会动摇社稷的大事。” 动摇社稷? 朱棣知道李显穆从不夸大其词,立刻收起笑意,沉声道:“显穆,何事,你速速道来。” 李显穆便将山东残破之事向皇帝汇报一番。 他话音刚落,还不等皇帝说话,汉王已然愤然道:“李显穆,你休要危言耸听,山东安定乃是事实,怎么可能危及社稷。” 李显穆心中一凝,立刻反应过来,此番巡抚山东的官员,是汉王的人,山东巡抚在他之前就回了京,怕是已然和皇帝汇报过山东的情况,很明显,山东巡抚所言,和他说的不同。 若是皇帝采信李显穆所说,山东巡抚此番山东一行,不仅无功,反而有罪,怪不得汉王生气。 在汉王看来,这就是李显穆故意为之,是借着此事打击汉王党,别说汉王,就连朱高炽都觉得李显穆如此,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担忧。 朱棣听罢,有些迟疑,山东的情况有那么危急吗? 赵王看出了皇帝迟疑的态度,眼珠一转,立刻阴恻恻道:“山东之地皆是逆民,靖难之时若非山东的逆民阻拦,早已功成。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 所以直隶河南可以减免赋税,山东则没有减免,这岂不是天威难测之理吗? 若有逆民不知道悔改,朝廷大军则移之,自然江山稳固、社稷稳固!” 这番话说到了皇帝心坎上,朱棣本质上就是心眼很小,对自己家人很好,但当初他两次险些死在山东,不恨是不可能的,不在山东苛以重税,已经是他的宽容了,让山东享受和河南直隶一样的待遇,那不可能。 赵王朱高燧的话,让李显穆差点没绷住直接喷他。 这是什么畜生发言? “赵王殿下所言太荒谬了!” 李显穆语气颇为平静,“陛下,山东之地,干系着漕运最关键的一段,往海上看去,胶州出海便能截断海运。 往京城走一路之上平坦没有山川,往南走可以直接踏破长江北岸,威胁南京。 若是山东出现任何意外,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么重要的地方,用再审慎的态度对待都不为过,怎么能因为一些个人意气而放任他动乱呢? 太荒谬! 太荒谬了!” 李显穆连说两个太荒谬,让皇帝、太子、汉王和赵王都看出他的不敢置信。 赵王顿时不满道:“这岂不是危言耸听,哪里就……” “赵王殿下!” 李显穆再也保持不住平静,怒喝道:“不要说万一,就算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只要它有危险都不能用大明的社稷去赌。 况且真的是危言耸听吗? 百姓活不下去,就一定会造反,就连先帝祖籍凤阳的百姓都会造反,山东的百姓难道会默默等死吗? 赵王说他们都是逆民,既然是逆民,那想必更难以忍受了! 如果朝廷平定不了…不,若朝廷拖两年时间,南方的粮食运不来京城,殿下知道会有多少人饿死吗?” 一字字一句句堵的朱高燧根本说不出话来,见李显穆终于停下,正要反击,又被李显穆打断,“况且,殿下虽继承不了大统,可日后总要就藩一国,王者和凡人是不同的,当有包容天下之心! 唐太宗李世民甚至就连敌人都能包容,现在赵王殿下竟然连一些当初身不由己的普通百姓都不能包容,竟然以市井小民的心态去赏罚,臣深以为耻!” “你……” 朱高燧没想到李显穆竟然敢当着皇帝的面,指着他鼻子骂,正要发作,便被皇帝一道怒喝打断,“够了,还没丢够人吗?” “父皇…是李显穆他狂悖…” “什么李显穆!” 朱棣再次怒斥道:“那是你表弟的真心诚言,枉你虚长那么多年,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子怎么就生了你们三个,加起来都不如一个显穆。” 朱高炽和朱高煦顿时一愣,有些委屈,不知道这怒火怎么就蔓延到他们身上了。 李显穆一听就知道朱棣把话听进去了,他虽然是在说赵王朱高燧,其实是说给朱棣的。 王者要有包容天下臣民之心,你在山东搞高压统治,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将来老百姓是一定会起来反抗你的。 “显穆,你说的朕会考虑,待上元节后你入趟宫,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今日时间不早了,你且先回府去吧,你母亲大概很是想你了。” 李显穆行礼后便往殿外而去,重新裹上了厚厚的锦裘,天地间自然依旧一片雪白,凛冽刺面的寒风如同剌刀般割在脸上,生生刺痛。 他回忆着殿中汉王和赵王的眼神,心中凛然,知道自己已然彻底得罪了二人。 “汉王,此番我从江南归来,”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既然如此,便要找机会将汉王一击必杀。 …… “咚咚!” 李显穆重重用门环敲击着公主府紧闭的朱门。 公主府门房从中探出头来,正要问找谁,下一瞬便见到小公子立在雪中,身后是宫中的马车,还以为是自己眼了,揉了揉眼,嗷的惊叫了一声,门内传来一声怒骂,“瞎叫什么?” 另一人也探出头来,一看顿时也嗷了一声,“小…小公子!” 李显穆笑道:“快些开门,外间有些冷。” 两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合力将大门推开,李显穆拢起身上厚厚的大氅,径直入了府中,两个门房也跟在身后,高声喊着,“小公子回来了!” “小公子走慢了,积雪虽除,可脚下滑,莫要摔了。” 虽然在北方没有天然的小桥流水,可临安公主喜欢江南之景,所以公主府也造了假景,如今落了满园的雪,亭台楼阁上俱是颤巍巍的,那些早已落尽了树叶的枝干上亦满是白雪,颇有几分意趣。 唯有寒梅盛放,为枯寂的冬日增添了几分清香之色,点缀着府中生机。 两个门房的大喊惊动了府中众人,两侧厢房中的丫鬟等人都纷纷探出头来望着。 “真是小公子!真是小公子!” “小公子回来了!” “公主一定高兴坏了。” (本章完) 第165章 永乐九年,第二次道具信息 第165章 永乐九年,第二次道具信息 待李显穆奔向后院时,临安公主屋中的大丫鬟已然在外等着他,见他匆匆跑来,连忙迎上去,“小公子冻坏了吧,快些进屋喝口热水,公主盼望许久了。” 边说边上手为李显穆解下大氅。 李显穆稍平缓几分,将身上冷气略散几分,快步走进屋中,便见母亲有些坐立难安的往外瞧着。 儿行千里母担忧,不外如是。 见李显穆走进,临安公主立时红了眼,上来将要跪下去的李显穆手臂把住,泪声道:“我的儿,我的儿啊。” “母亲,儿子不孝。” “为大明社稷做事,没有不孝之说,只是母亲担心你罢了,妇人之语,我儿不要放在心上。” “母亲!” 李祺在九天之上望着临安公主,亦是感慨,她年岁愈长,愈发深明大义,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他初到大明时的小女人了,如今当真有大明长公主的威严。 “喝些热茶暖暖身子,免得遭了冷气。” “这是你最爱吃的,多吃些,你看你都瘦了。” 李显穆有些哭笑不得,他在江南怎么会瘦,却也知道这不过是母亲心疼他罢了。 “其实来年春天赶回来也无事的。” “想母亲了,就连忙赶回来,一众同僚亦着急回京,想和家人团聚。” 李显穆解释着,他知道母亲见到他能这么快回来,必然是很开心的。 巡抚这种临时差遣变成常驻官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离京城太远,因为出去时间太长,先是允许家属跟随去外地,而后就变成了在当地待几年,最后直接开府治事,彻底成了布政使这三司的顶头上司。 …… 李氏宗祠之中,李显穆有些惴惴不安的跪在蒲团上,他误了时辰,父亲曾说过,要正月初一来。 可他联系不上父亲,总要来试试。 “太上通玄,祖神在上,元月正一,阴阳通冥。 李氏子孙李显穆,于正月十三,恭请老祖,降下法旨,庇佑后人!” 李显穆神情肃穆,手持玉签。 李祺沉吟,窥天宝鉴的限制是比较严重的,必须是正月初一。 正月十三的确是晚了,但当时李显穆在江南,也的确无法前来。 “先看看都有什么信息,值不值得用一次香火值。” 李祺一挥手,那块由整块灵玉琢磨而成的镜子悄然出现在他掌中,温润如暖阳初融。 镜面上薄雾般的光霭悄然散开。 大明朝的地图展现在李祺面前,两京一十三省皆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他面前。 “紫色信息只有一条。” 李祺意念一动,便点了上去,而后他便直接愣在当场,继而头皮发麻。 这条信息竟然是! 朱棣的驾崩时间! 这些对历史影响极大的具体未来,李显穆之前都是不能透露的。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那些白色和蓝色信息,也不再看,李祺一指点下,宝鉴上瞬间紫光大炽,其余信息全部隐没,只剩下那一道恍若铺天盖地的紫光。 “香火值消耗20,当前剩余香火值40。” 祠堂之中。 李显穆先是脑海中出现一道意念,让他知道这次的确是来晚了,但最终父亲还是赐下了神谕。 手中玉签熟悉的微微发烫,而后有微微外放的紫芒在闪烁,最终那些光芒如同流水般,布满了玉签的表面。 下一瞬,六个紫色大字出现在玉签上。 【二十四年帝崩】 “当啷!” 纵然以李显穆的心智,也恍若只觉雷声轰鸣,惊的将玉签跌落在地上,他也明白了为何不在正确的时间,父亲依旧给自己传递了神谕。 实在是此事干系重大,甚至能够影响一个家族的布局走向。 【帝崩】二字就不用解释了,【二十四年】一定是永乐二十四年! 李显穆只觉自己手都在抖,这是真正的窥视天机,能够断人生死,这是真正的仙人手段,纵然早就知道父亲是世上唯一的真仙,可此刻他依旧震惊莫名。 “永乐二十四年皇帝就会驾崩,还有十五年的时间。”李显穆稍微一算,就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的外祖父朱元璋是活到了七十岁,他本来以为舅舅朱棣一直马上征战,一身的伤,可能也就再活几年了,没想到竟然还颇为高寿。 “看来我不用太着急升迁之事了,还有十五年时间,足够我在永乐朝将为官的履历做的完美,六部全部迁转一遍,可以将中央六部历任,甚至可以将诸省皆巡抚一遍。” 李显穆盘算着日后的官路,而后又意识到了一个更关键的事情,目光顿时森寒起来,“本以为只要坚持几年,到时候太子就能直接顺位登基,那时一人为皇帝,一人为亲王,汉王就翻不起风浪,可如今这么看,这条路便走不通了。 必须要尽快将汉王的夺储希望彻底碾碎,把他赶出京城才行!” 先前李显穆一直秉持着间不疏亲的准则,只是被动反击,因为太子占着大位,时间站在他们这一方,但如今知道皇帝还有十五年寿命,那就不能任由汉王出手了! “叩谢父亲赐下神谕,儿子必兴盛家族,匡平天下,不负父亲所望。” 说罢,李显穆又哐哐磕了四个头,将玉签放入怀中,这才走出了祖祠。 …… 一年一度的上元节,自然颇为热闹,但远不如在南京时,原因无他,太冷。 南京的上元节,秦淮河畔的脂粉香能飘满全城,无数人在秦淮河畔以及城内的长江支流放灯,商贩也能营业。 可北京只有刺骨的寒风,有深一脚浅一脚的雪,融化后甚至是泥水,流入城中的水早已结冰。 临安公主府是不庆贺上元节的,因为李祺在上元节那日去世,这是忌日,府中只是吃了一顿团圆饭,倒也颇其乐融融,总归是个喜色的日子,也不必非摆出哀伤的氛围。 饭后一家人便坐在正堂中,脚边放着火盆,很是温暖,陷入了回忆之中。 没有人会忘记,那一日,绚烂的烟在夜空中升起,公主府中挂满了红绸,为李显穆而庆贺,而后红变成白,过去数年了,好似依旧在昨天。 “你们父亲看到你们现在都有出息,想必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皆是父亲和母亲的功劳,我们不过是得了前人的庇佑。” 李显穆望着星空,“是啊,我们都是得了父母的庇佑,那就更该不忘父母来之不易,看那京中勋贵,斗鸡遛狗的纨绔尚算好的,还有那欺男霸女、作奸犯科、放高利钱、乃至于动辄害人性命,将祖宗的荣耀全然忘在了脑后。 真是可悲亦可恨啊,若李氏族中有此等不肖子孙,我必严惩之,宁在族中打杀囚禁,亦不能让他堕了祖宗、父亲的威名!” 寒声透彻,却满是认真,李芳李茂对视一眼,而后肃然同声道:“正是如此。” 几个小孩皆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有些茫然的望向长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有李芳的长子在几位长辈身边听到了全程,无奈望向一众年纪尚幼的弟弟妹妹,无奈想到,还玩呢,以后日子不好过了。 …… 上元节休沐很快过去,京城中再次回到了往日忙碌节奏,各衙门开府理事,李显穆则在第三日入了宫。 仅仅两日时间,他在江南的种种作为就已经几乎传遍了京城,如今他是整座京城官场的名人,声望提高了很多,实在是功绩卓著。 但李显穆却认为没有这么简单,这么快就传遍京城绝不是自发的,而是有人在推动,因为在这些言论中,还夹杂着一种及其危险的言论,那就是“当初李忠文公将太子推上储君之位,现在李显穆有乃父之姿,未来必然是文官领袖,太子有他辅佐助力,储君之位固若金汤,有心之人根本就毫无机会”。 表面上看这是在贬低蔑视汉王,说他是有心之人,可实际上却是中伤李显穆和太子,这种将李显穆和太子联系在一起的言论早就有了,只是如今再次加强了其中威胁而已。 李显穆虽然不知道幕后主使,但他猜测就是汉王,至不济也是赵王,当然也不排除那些嫉恨他的政敌,但无论是谁,李显穆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汉王! 谁来打他都不重要,只要将汉王干掉,这场夺嫡之争的胜利者就是太子党。 富贵险中求。 这一则突然在京城中流传的言论,李显穆却认为这会是一个好机会,一个彻底干掉汉王的好机会。 怀着决然的心态,李显穆入了宫中,宫中的积雪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但有些地方融了水结了冰,太监们正在用力铲除,李显穆行走间便颇慢。 待入了华盖殿后,李显穆扫视一眼,太子和汉王等人都没在,倒是内阁众人都在这里,见李显穆走进,纷纷打着招呼,皇帝还没到,几人也比较放松。 “此番明达在江南扬威,我等皆听闻了,当真是煊赫威耀,有李忠文公当初在浙东的威风了。” “此番江南诸官生,若是有良心便该念明达你一声好,若是我巡抚江南,必然不会如此轻而易举绕过他们!” 几人谈笑间,便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顿时各自站定,噤了声。 (本章完) 第166章 暗中攻讦汉王 第166章 暗中攻讦汉王 皇帝朱棣身后随着几个太监入得殿来,内阁众人齐声行礼,皇帝扫一下眼,微微颔首,落座后便指使着洪保将十三个巡抚呈上来的奏章给内阁看。 “今日召你们前来,有两件事,这是此番巡抚天下诸省的奏章,问题不小啊,内阁拿去看,三日后给朕上一个章程。” 内阁是皇帝的秘书团兼任智囊团,此事责无旁贷,众人领命上前将奏章取过,心中皆沉甸甸的、又带着喜悦。 正五品的内阁大学士缘何被朝野所重,就是因为如现在这般能参预天下机务。 按照古代政治权力原则,最终决策权(皇帝)>部分决策执行权(历朝宰相)>批红权(半决策权)>封驳权(历朝宰相)>建议权(明朝首辅强势时期内阁票拟)。 现在的内阁自然连建议权也没有,只能算参与建议权,可在如今的大明,内阁大学士是唯一一个能正式长久停留在皇帝身边参预机务的职位,其他的即便是六部尚书也做不到。 这时就要用到另外一个古代政治权力原则——政治权力会以皇帝为中心,以血缘亲疏、政治信任、双方身份为半径,进行辐射,换句话说,离皇帝越近、身份越高,隐形权力越大。 即便是皇帝身边一个小太监,也可能带来外界不为人知的隐秘,继而成为争斗的胜负手。 许是担心内阁不重视,朱棣又强调了一遍,“此番巡抚查出的问题不小,朕在考虑如今的三司是否能完成朝廷的期望,众卿务必要多加思量。” 见内阁众人都肃然回了话,朱棣轻松了几分,又点了李显穆道:“显穆,你将那日山东之事说一下。” 李显穆便向众人将山东残破之相又描述了一遍,而后强调了山东的重要性以及对于山东的担忧,他说到一半时,内阁众人便已经同时凝起了眉头。 杨荣更是在李显穆说完后就直接震惊道:“山东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为何都没有上报过,山东巡抚不是早两月就回来了,为何也没有汇报?” 杨士奇厉声道:“山东既然是历来如此,那三司可能已经习以为常。 至于巡抚则不知为何不汇报,但此事毋庸置疑是极大的失职。 山东三司尚可戴罪立功,山东巡抚必须重罚,否则如何彰显朝廷派遣巡抚至地方清查的决心。” 其余众人亦发表了意见,基本上都是主张严惩山东巡抚,此事的确蹊跷,明知朝廷不知山东境况,巡抚后却不上报,那派你去山东做什么? 再看看人家李显穆去江南,做下多少大事,为朝廷大收江南士绅官民百姓之心。 皇帝听后不置可否,又望向李显穆,肃然的神色稍缓,“显穆,你说呢?” “诸位内阁同僚说的皆在理上。” 李显穆沉声回道:“惩治山东诸官员事小,若要山东安定,关键还在于治理。 所谓治理,其关键则在于,使百姓免于困苦、减少苛捐杂税和地方衙门摊派;使法度清明、减少冤假错案;清理盘踞于山东绿林中的匪徒,使地方安定。” 皇帝沉吟道:“朕发道圣旨给山东布政使司,减免山东三年赋税,再严令山东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若有大灾、造反,立刻告于六部,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此举便是要将可能出现的聚众造反掐灭于微末之中。 众阁臣又点头称是,李显穆也觉得此法颇可行,前提是地方要配合,他又踌躇道:“陛下,不知衍圣公府?” 朱棣一听顿时大感头痛,叹道:“衍圣公府朕会亲自下旨,让衍圣公府不要惊扰地方。 鲁王甚是恭谨,和他父亲不同,齐王朕会一直禁锢在京城,不让他回封地,诸卿放心。” 第一任鲁王被朱元璋亲自谥号荒,在恶谥中也算是很差的。 很多人说朱元璋双标,对待儿子就放纵,但这实属正常,人就是双标的,历史上哪个皇帝会因为儿子残杀百姓,去处死喜爱的儿子的? 一个也没有,被处死的只有那些不受宠的,或者迫切需要作秀的。 朱元璋能给这些儿子恶谥,让他们死后遗臭万年,已经是皇帝中的楷模了。 “陛下之法虽好,但也只是短时。 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一旦时日久了,地方难免松懈,敷衍应对。”李显穆道,“恢复山东,终究是要三司衙门齐心协力,现在是做不到的。 臣建议向山东常设巡抚,掌统兵外一切事务,以朝廷二三品上官出任,最好是加都察院衔,三五年一任,直至彻底将山东治理安定。” 说完后李显穆便垂首沉默下来,皇帝在沉思,众内阁阁臣也在沉思。 山东巡抚若是常设,且正式挂都察院御史衔,这就是半正式官职,再如李显穆所说,掌军政、民政、吏治、刑狱、关税、漕政等各项事务,三司就会事实上成为巡抚的下属。 这对于诸省的政治将会是一场大洗牌,因为谁都知道,一旦山东有了常设的巡抚,其余诸省后续一定也会有。 朱棣犹疑道:“当初先帝设立三司就是认为行省制度地方权力太大,担心出现前朝藩镇之祸,所以才分立三司制衡,现在真的要打破这种制衡,重新册封真正的封疆大吏吗?” 权力制衡永远是皇帝必修课,朱棣自然精通此道。 “陛下,布政使等久在地方迁转,巡抚皆是从中枢选出,察查地方,且我朝与前朝不同,科道御史等颇完备,并未有藩镇形成之因。” 朱棣其实也知道自己多虑,现在和唐朝完全不一样,巡抚皆是文官出身,又是朝廷派出。 “内阁就此事也出个章程,朕翌日在小朝会上和九卿商议一下。” 这是真正的国朝大事,短时间怕是出不来结果,但好歹是有了个解决的苗头,朱棣也颇为高兴。 对众阁臣指着李显穆笑道:“诸卿和朕这个外甥同在内阁,当知他才高,可朕看来,他不止才高,最重要的是敢于天下先,不怕得罪人,在江南这样,在京城也这样。” “臣谢陛下称赞,陛下待臣恩宠,臣只恨不得为陛下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朕今日把你召进宫,也有一件事和你说,这些时日以及这几个月一直在京城有流言,朕知道那是在离间你我君臣,你不必在意,也不用怕流传到朕的耳朵里,朕还不至于中了这么浅薄的计策。” 皇帝突然挑破了一个没几人敢提的事,既让众人吃惊,又让众人心安,皇帝说的是真是假不重要,但从中能够听出的是,皇帝对李显穆的信任又上了一个台阶,这种虚无缥缈的流言,已经不足以中伤李显穆和太子了,这对于太子党而言,毋庸置疑是莫大的胜利。 “臣叩谢陛下信任。” 李显穆径直跪在地上谢恩,而后对皇帝苦笑道:“既然陛下说此事,臣想起上次遇到几个臣子说起臣攀附太子,言语颇为不善,说臣这般为太子出头,将来怕是要做死魏征,陛下可知这是何意?” 朱棣笑着让李显穆起来,“说你说魏征,这是说你是太子一党呢,只是死魏征,这又是何意?” “莫说生死魏征,就算是比作唐初大臣,臣也该是裴寂,是皇帝的近臣,不是皇子的,不是太子党,也不是汉王党、赵王党,臣心中的太阳只有陛下一人。” “朕知道你的忠谨。” 朱棣大笑道:“可你比喻的不好,历史上那么多亲近君主的大臣,你怎么选了裴寂这么个无能的,他若是有你的才华,可不会被唐太宗羞辱,朕看还是魏征好些,起码他有能力,更与你相配,朕也可以和太宗比拟,你我君臣留下千古佳话。” “那臣就做生魏征,不做死魏征,毕竟唐太宗可没杀魏征。” 朱棣依旧笑道:“对啊,唐太宗可没杀魏征,朕更不会杀……” 说着突然停顿了下来,而后缓缓皱起了眉头,“你可还记得当初说你是死魏征之人,是谁吗?” 李显穆装作一愣,而后缓缓皱起眉头思索着,良久道出几个名字。 朱棣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起来。 偏偏杨荣惊呼出声道:“其中两人不是汉王的僚属吗?死魏征,太子党,汉王常自比……” 他猛然停住,不敢再说,杨荣不敢再说,可所有人都知道,杨荣想要说什么,汉王喜欢自比于太宗李世民。 李世民为君自然是楷模,可作为儿子,那可真是太“孝”了。 朱棣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回忆。 他心中翻腾,属于帝王的多疑之心猛的涌动,李显穆的话触及到了他的内心深处,三个儿子中,他真正忌惮的人是谁? 其实没有第二个选项,只有汉王! 和一众勋贵关系极好的汉王,只有汉王是有能力把朱棣推下去的,太子实际上做不到这一点。 这就是他对太子小惩大诫的缘故,随意敲打自然不必重罚。 “汉…王…” (本章完) 第167章 双剑合璧 第167章 双剑合璧 “汉…王…” 殿中众人皆深深垂着头,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出皇帝喉间道出这两个字时的沉重,如金铁磨磋之声,让人寒毛直竖。 殿中几乎瞬间冰冷彻骨,无边的寒意笼罩在众人身上。 恍若殿中供热的地龙突然撤掉,殿外的寒风刮近了殿中。 垂着头的李显穆、杨士奇、杨荣三人并未有丝毫的眼神交接,可当李显穆发动攻击时,杨荣适时的补上了一刀,方才那番话只有他能说。 因为李显穆已然多次被怀疑是太子党,他直接攻讦汉王,会被怀疑用心。 可杨荣自入内阁后,多年以来足智多谋,为皇帝所倚重,关键他不偏不倚,丝毫不参与朱高炽和朱高煦的储位之争,背景极其干净,这样的老实人说出来的话才有杀伤力。 只一句话便几乎将汉王打入谷底,可这还不够! 杨士奇心中躁动,这么多年来,他留在皇帝的身边,从不为太子说话,因为他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剑客,只有一次出剑的机会。 作为深藏的太子党人,虽然李显穆一直都在避嫌,可他知道李显穆一定是太子党,所以他一直观察着李显穆,作为曾经半个政敌,他最清楚李显穆有多聪明。 而现在李显穆向汉王发动了进攻,说明李显穆认为机会已经到了。 在李显穆说到半路,提起死魏征时,杨士奇就知道了李显穆要做什么! 汉王常自比于唐太宗李世民,同样作为次子,同样有煊赫的军功,同样想要夺嫡,可汉王忘记了问他父亲朱棣愿不愿意担任李渊的角色! 朱棣不愿意就这样怀疑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自己信任的诸位大臣,问道:“汉王的僚属说出这样的话,让朕很是失望。 朕听闻汉王也有很多行为不法,现在看来不是空穴来风,你们都知道那些事情吗?” 李显穆从容道:“陛下,臣不知道几个僚属的言论竟然会让陛下波及到汉王,无论如何,臣以为臣都应该避嫌,不对汉王做评价。” 朱棣一愣,而后回过身来点头认可了李显穆的说法。 杨士奇心中剧震,李显穆没说话却让他更加激动,因为现在李显穆不说话才是最正确的,今日对汉王的攻势本就是因为他“无意”一句话而发起,若他再参与后续的围攻,那便过犹不及了。 现在表面上少了一个人攻击汉王,可实际上却是让后面人说话的分量愈发重了,他微微偏头,便见到李显穆亦偏头过来,两人对视一闪而过,但他却见到了李显穆眼中的鼓励和坚决。 就在今日! 就在今日将汉王打入无边地狱! 彻底了结汉王的夺嫡之心! 朱棣从李显穆身上收回视线,又将目光投向列在第二位的杨士奇。 “杨士奇,你听说过吗?” 杨士奇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从容回道:“若陛下问具体事宜,臣并不清楚,可朝野所共知的不妥之事倒是有。 汉王两次拒绝就藩,一定要留在京城,这已经不符合朝廷的法度,在京城时,以亲王之身交结勋贵,恰如当初太子在南京见朝臣,这很不妥,臣希望陛下能详细考虑一下汉王的用意。” 这话一出,其余几人便同时身体一抖,脸上都紧紧绷着,心中则暗道,太可怕了,堪称对汉王一剑封喉! 杨士奇这番话表面听起来平平无奇,但先有李显穆铺垫“死魏征”,说起汉王对他的恶意,而后又有杨荣“无意”中失言说出“汉王自比唐太宗李世民”。 皇帝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想,现在杨士奇点出了“汉王不肯就藩”、“交结勋贵”这两点,几乎瞬间就让皇帝心中泛起“玄武门之变”这件事,让他心中生出紧迫甚至威胁之感,对汉王朱高煦的忌惮之心,在瞬间升到了顶。 杨士奇最后用太子在南京私自见朝臣类比,则是削弱自己太子党的身份,显得愈发不偏不倚,加强说服力。 至于效果,自然是极强! 皇帝眼中的惊怒几乎快要掩饰不住。 从现实来看,若汉王真有奋力一搏的想法,还真有一成机会,因为他手里是真的有刀把子,若是能出其不意搞死皇帝,然后真有机会控制京城。 当然后续必然是天下大乱,各地的藩王会笑出声。 而太子,半成机会都没有,他只能等着正统之位落在他身上,而后依靠体制本身的力量来驱使所有人。 李显穆心中很满意,不枉他搭了这个台子,无论是杨荣,还是杨士奇发挥的都很完美,三人配合,汉王今天必然失势。 “逆子!” 朱棣终究还是没忍住,他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然留了一只随时有能力噬人的猛兽在身边。 伴随着这一声,殿中顿时哗啦啦跪下了一片,所有人都深深垂着头,不敢抬头看皇帝。 沉默,是现在的华盖殿,针落可闻,唯有皇帝粗重的喘气声,良久,才听到一道冰冷中夹杂着漠然的声音响起,“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行礼后纷纷走出华盖殿,一走出殿门便是刺骨的寒风吹来,又因天上阴寒,半丝阳光也不曾见,更显阴冷。 殿内殿外恍然两个世界,可无论李显穆,亦或其他人,却心中满是兴奋,根本不绝寒冷,只有无尽的火热。 因还在殿前,担心隔墙有耳,众人只是互相对视几眼,没说话,而后匆匆往宫外走去,那轻快的脚步,无不揭示着此时几人心中的欣然。 一直走到了前后广阔的广场中央,杨荣才压低声音赞叹道:“明达壮哉。” 李显穆也低声道:“子荣多智之功,士奇临阵不乱,才有今日。” 今日之事就仿佛李显穆铸造了两把神剑,并且洞悉了汉王的弱点,并且创出了一套针对性的剑法。 然后杨荣和杨士奇则是剑术天赋超群的侠客,学会了这套剑法,又得到了神剑,最终双剑合璧,将大反派汉王斩于剑下 杨士奇和杨荣眼底皆是兴奋之色,今日可谓二人于太子夺嫡之路上最值得书写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凭借今日的功劳,日后太子登基,至少一部尚书、半个宰相是跑不了的。 几人在兴奋中往宫外而去,天上阴云正飞速散去。 “太阳出来了。” 李显穆出了宫门,只觉有道光照在眼中,众人抬头一看,但见浓重的云彩中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有金光璀璨的光柱照下,恰好落在紫禁城中,而后光柱猛然扩大,那阴云被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大,几乎在几个呼吸之间,就遍及了整座京城。 阳光暖意落在几人身上,驱除了一些寒意,让人的心情也愈发好起来。 “天公作美,大概是苍天也知道此事有利于天下,所以有此庆贺吧。” 众人齐声称是,毫不掩饰的笑意出现在几乎所有人脸上,明媚爽朗如同天上炽日。 …… 朱棣的速度又急又快,让汉王立刻离开京城前往封地就藩,正如李显穆曾经和太子说过的那番话——“作为臣子并不可能改变一个意志坚如钢铁的皇帝的意志。 但陛下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喜欢谁,是喜欢汉王吗? 我看不见得。 陛下也不知道自己忌惮谁,是太子殿下吗? 我看也不见得。 我们要做的只是将陛下真正忌惮的人让他自己想清楚,没有人可以引导皇帝,但可以帮助皇帝看清内心。” 现在朱棣真正看清了内心,知道了自己真正忌惮的是谁。 自然是那个有能力造反的人,也有意愿造反的人。 当初他怀疑太子的时候,每次都给太子辩驳的机会,从心理学潜意识方面来说,这其实就是皇帝不相信太子会有大逆的心思,希望太子能够解释清楚。 可现在他一旦对汉王升起怀疑之心,根本不给他一点辩驳的机会,立刻就派人让他距离北直隶较近的山东就藩,这才是真正的怀疑和忌惮! 就连就藩都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汉王和赵王正欣喜于京中对李显穆的谣言,准备找机会把这个太子党第一大将搞下去,在汉王府中谋划着接下来的计划,可万万没想到,随之而来的竟然是圣旨。 直接把金豆子打蒙了,他甚至就连圣旨都没接,就直接冲着宣旨的太监怒吼道:“你这狗东西竟然敢矫诏,本王不相信这是皇帝的圣旨,本王这就进宫!” 宣旨的太监自然不敢得罪汉王,只能陪着笑道:“殿下,当今天下谁敢矫诏呢?陛下还说了,不许您进宫,锦衣卫就在外面,大太监洪保公公也亲自盯着这件事,要求立刻护送您去封地,不得延误。” 锦衣卫? 五大太监之一的洪保? 方才还张狂的要往宫中而去的汉王,一瞬间愣住了,这可是皇帝真正的心腹啊。 这竟然真的是皇帝的旨意? 而且一点辩驳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皇帝突然改变这么大? 汉王彻底懵了。 赵王也战栗着,他自然也看出来了,他们兄弟二人在这次的夺嫡之争中,已经彻底败下阵来。 那以后…… (本章完) 第168章 日本 第168章 日本 阴云重新笼罩了京城上空,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和森然的寒意。 汉王朱高煦终于还是没见到皇帝,吃了闭门羹,最终被锦衣卫带走,送上了前往山东的路,京城轰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记录皇帝起居录的人将华盖殿上之事记录在册。 赵王也灰溜溜的在无人关注中离开了京城。 在茫然沉沉之中,唯有东宫太子朱高炽一家,欢欣鼓舞。 “父亲可以宽心了。” 朱瞻基像个小大人一样站在朱高炽面前。 早熟的朱瞻基知道父亲面临着多大的压力,而现在大压在头顶的大山一朝掀翻,终于见到了湛湛青天。 “这是你表叔他们的功劳。” 朱高炽自然已经知道了那日华盖殿中之事,“儿子你记住,这些在艰难困苦中不离不弃的人,才是真正的纯臣,要爱护他们,信任他们。” 太子妃张氏轻声道:“儿子还小。” 朱高炽叹道:“不小了,我身体不好,日后这天下或许很早就要落在瞻基的身上。” 他又想起当初姑父李祺说让他注意身体,别没活过当今皇帝,步了孝康皇帝后尘,现在他的太子之位彻底稳固,哪怕是为了让儿子做名正言顺的皇帝子,他也要好好活着。 张氏闻言一颤,没说话。 汉王突然被贬往封地,这件事闹出了轩然大波,可终究也只是在京城盛传一下,因为汉王本就该前往封地,他一直滞留在京城,才是不合制度。 只是那些将宝压在了汉王身上的官员和勋贵惶恐而已,一直到见皇帝没有后续动作,这些人才渐渐放下心,至少短时间内应该是没事了。 所有人都猜测在宫中必然发生了什么,导致皇帝态度大变,彻底将汉王排除出了太子继承顺序中。 无论如何,如今东宫储位真正确定,皇帝三个嫡子,只有太子还留在京城,不出意外算是稳如泰山了。 这一下,东宫詹事府的官职顿时抢手起来,毕竟这可是日后的潜邸之臣,而在詹事府中名列第一的李显穆,则为时人所看重。 无论他到底是不是太子党,可他事实上帮助过太子两次脱离险境,尤其是第二次,几乎是扶王保驾,单枪匹马把几乎飞走的太子之位又抢了回来! 再加上他父亲临终前推举太子,这李氏未来必将是一片坦途,只可惜李氏老大、老二都已然早早成婚,最有出息的李显穆更是订了英国公的亲。 谁都知道,李显穆至少拿到了两朝的富贵,永乐朝后,太子登基他一定能受到重用。 很多人都琢磨着,若是可行的话,找个庶女给李显穆塞过去做贵妾。 以李显穆的人品和条件,也不算是辱没了。 但想想,可能会开罪英国公府,还是算了。 很多人对古代纳妾有误解,大丈夫三妻四妾的确是正常。 但在娶正妻前纳妾,通常会被认为是家风不正,如果在娶正妻前有了庶长子,那就更完蛋,能娶到的正妻会下降两个档次。 娶正妻后纳妾,如果正妻娘家强势,也要征求一下意见,那些政治联姻没感情还好,若是有感情的,绝对会家宅不宁。 古往今来,都没女人会真心实意的愿意将丈夫分享给其他人,包括长孙皇后、马皇后这些贤后其实也一样。 但为什么她们是贤后,因为她们心里并不局限于痴男怨女的儿女情长,而是心怀整个天下,知道皇帝一定要六宫平和、子嗣昌盛,后宫关联着前朝,这便是贤后的格局。 李显穆自然不知道有许多权贵人家盯上了自己,汉王被强行就藩后,京城局势大有变化,对于他而言也颇为不同,这段时日他已经两次往英国公府拜见。 他知道这是有些勋贵家希望借着自己向太子表达友善的意向。 很多勋贵之前都站在汉王一边,现在眼看汉王彻底没了入主东宫的希望,自然焦急。 他们这些勋贵家,和文官不一样,是完全依赖于皇室的,若是开罪了未来皇帝,甚至爵位都可能保不住。 李显穆给出的回答是一样的,“我和太子没太多关系,没法为诸位美言,不过我倒是有一句逆耳忠言,勋贵乃是近臣,只要尽忠于皇上,自然便永葆富贵,倒不必如此担忧。” 这番隐晦的话中,包含着两重意思。 其一,汉王之所以会迅速倒台,很大的原因就是交结你们这群勋贵,现在你们又想交结太子,真是不可所谓,太子不可能冒着开罪皇帝的风险,和你们这些勋贵过从甚密。 其二,勋贵的作用就是掌握军队,制衡文官,这是勋贵对于皇权的作用,无可替代,只要现在尽忠于皇上,未来也尽忠于皇帝,自然不会被冷落,根本不用着急换主子。 这些勋贵有没有听进去,李显穆不清楚也不在意,从这之后他也不再见这些勋贵。 毕竟李氏和他们这些以武功起家的勋贵不同,从祖辈李善长起,就是文官,如今虽然勋贵有英国公这样的中坚力量撑腰,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文官崛起是必然。 毕竟文官人才实在是太多了,单说内阁七人,每一个都卓绝有才华。 可在所有人之顶的,便是李显穆,这是唯一一个,所有人都确认的未来仕途光明璀璨的睁不开眼的一个人! …… 入夏以来,京城颇为干热,文渊阁中所有窗户都敞开着,可却没有一丝风流进,偶尔有一点风,却好似从火焰山刮来,热的让人只觉烦躁不已。 “冬冷夏热,这京城的气候真是……” 李显穆笑道:“总比南京的夏日好些,那才叫闷热难耐,京城四季分明,我倒觉得不错。” “确实,京城也就冬天难挨了些,取暖的炭费消耗大了些,其余都尚好。” 几人一边处理事务,一边闲聊着,“山东巡抚之事,几个月了还没定下来,看来的确是很难。” “陛下难以下定决心,还是担心地方权力过大。” “这是势在必行的事情,历来王朝建立几十年后,地方都会渐渐自称体系,这时朝廷势必要派人去打破已经一潭死水的地方。 我看不仅各省要派巡抚,以后若是真有遍及几个省的类似于红巾军那等事,还要派总掌数省军事的都督。 前朝都设立过这种军事重镇,我大明又岂能免俗呢?” 众人都是饱读诗书历史之辈,对李显穆的说法自然认同。 “相信陛下能想通这一关节,巡抚即便不能化为制度,但终归是要派人出巡天下的。” 李显穆不急,日后总有他能掌权的时候。 “诸位学士,陛下于华盖殿有召。” 众人正聊着,便听到有太监在窗下唤几人,纷纷起身往华盖殿而去。 华盖殿各处都布着大缸,小太监们如同采蜜的蝴蝶,将一块块冰块放在大缸中,外间蒸腾的热气似要烤熟人,华盖殿中却颇有几分惬意的凉意。 方才从酷热中走过来的内阁众人,顿时觉得精神一振,这炎热的夏天,作为阁臣的好处,就是有时能享受到皇帝才能享受的冰室,毕竟在没有制冰技术的古代,这源源不断的冰块,只有皇室和豪富才能享受到。 进殿后众人便见到皇帝正皱着眉头瞧着手中一封密信,见众人来了,先将密信递给几人,而后才隐隐怒道:“是郑和命人传回来的信,日本之行不太顺利。” 李祺回忆着历史上这段时间明朝和日本的关系。 现在的日本是室町幕府统治时期,上一代征夷大将军,也是第三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统一日本,足利义满是个喜欢做贸易的大将军,为了和明朝做贸易,以日本国王源义满的名义,对明朝称臣,建立了藩属关系,双方间的关系还是比较友好的。 前两年足利义满死后,他的儿子足利义持(源义持)继承了征夷大将军的位置,再次遣使到明朝接受了册封,永乐皇帝朱棣照常给了册封,按理说双方间的关系能一直正常下来。 足利家是不太在乎称臣这种事的,只要能和明朝做贸易有利可图即可。 但足利义持愿意称臣,他麾下的那些臣子却不愿意,觉得深受耻辱,鼓动着足利义持断绝和明朝的朝贡关系,足利义持没有他爹那么高的威望,他虽然是幕府将军,总摄朝政,可日本是个类似于分封制度的国家,他也没办法,只能隔断了和明朝的贸易。 历史上一直到足利义持死后,第六代征夷大将军,也就是足利义持的弟弟足利义教时期,才重新和明朝建立了贸易关系。 既然是足利义持时期的幕府,那郑和此行不顺利就很正常了,日本幕府准备正闭关锁国,中断和明朝的贸易,同时中断对明朝的朝贡。 这个时候明朝使团说要去石见国自然不会同意。 郑和是个相当有能力的人,他都觉得棘手,传信回来,那就说明日本方面态度很坚决。 这事不简单,怪不得能让朱棣也皱眉不已。 (本章完) 第169章 谁也不能阻止大明得到银矿(第四更 第169章 谁也不能阻止大明得到银矿(第四更) 郑和送回的密信不长不短,内阁几人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后就明白皇帝为何会皱眉头了。 若日本态度非常嚣张,那天朝之威不可辱,当今陛下之威更不可辱,无非就是大兵征讨。 可日本的态度强硬归强硬,但只是压住一条——“我们要闭国,不与外界来往”。 历来中原王朝,除了唐朝之外,和外藩的交往,都遵循朝贡自愿的原则,来了欢迎,不来也没什么,这是一种完全不带强制性质的行为。 唐朝则不同,他是真的建立了一套类似于如今北约的军事同盟制度,天可汗要调停各国间的矛盾,也有权随意征调各国军队。 但大明不是。 从朱元璋定下十五个不征之国就能看出来,大明的朝贡制度相当文明、保守,讲究的是,互不侵犯,各自管好自己的国家。 实话说,若非安南发生了弑杀国王事件,而后又杀了明朝使者,明朝是不会征讨安南的。 除了草原上的蒙古部落外,对其他国家,能不动刀兵就不动,这是从洪武朝统一天下后,明朝的政治军事原则,所以宣德朝放弃安南才那么顺利。 “看完了,说说你们的想法吧。” “陛下!” 在众人皆皱着眉头沉吟时,李显穆已经开口,众人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了思绪,朱棣也惊奇的看过来,便听见李显穆斩钉截铁道:“微臣先不说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微臣认为陛下以及整个朝廷,先要明确对郑掌印出使日本寻找银矿之事的态度。 是可有可无,会因为日本国的拒绝态度而退却。 还是无论日本态度如何,都一定要找,甚至不惜爆发战争! 微臣先表态,没有任何人、组织、亦或国家,能够阻止我大明寻找银矿,大明社稷生死存亡的大事,微臣认为没有商量的余地! 日本不让查探? 不行。 石见银山必须去,海量白银矿必须找到。 日本不让开采? 不行。 即便那是他们的国土也不行,关乎我大明存亡之事的东西,就必须掌握在我们手里。 不给,那就打! 一直打到他们答应为止! 这就是臣的态度。” 殿中众人径直张大了嘴巴,就连朱棣都被李显穆这番完全不讲道理的霸道发言震惊住了。 “明达,这是不是有些太…”杨士奇迟疑道,其余众人也是同样的意思,这太不符合大明一贯思维了。 李祺微微摇摇头,汉人以及儒家文化就是太讲文明,从上到下都这样,虽然有很多坏人、恶人,但不是主流,从“君无戏言”这句话就能看出,儒家有一整套国家间的法则。 这套法则自然是非常文明、非常有效,堪称超越时代的卓越精华。 但问题是外国人不和你玩这个,别说现在这个外国文化蛮荒时代,就算是二十一世纪,一个超级大国的大统领,上午说的话,下午就会收回,在中国人看来简直和闹着玩一样。 若是中国的政治人物那么干,只需要三天就会失去一切威望,甚至失去权力。 更别提古代,这些蛮夷可谓毫无信义可言。 讲信义自然是好的,但被信义束缚住手脚就没必要了。 李显穆慨然道:“若燕云十六州不在我大明手中,这难道是能够容忍的事情吗? 自然不行,没有燕云十六州就是宋朝的下场,被北朝肆意蹂躏。 对大明这样的王朝而言,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会危及社稷,白银矿同样如此。 若每年都有千万两白银输入大明,若有一座储量丰富的白银矿握在朝廷手中,朝廷就能以极低的成本铸造货币,满足所有百姓的需求,而且能把宝钞那玩意彻底淘汰掉,想必陛下和诸位都知道铸造货币有多重要,宝钞又有多败坏社稷吧? 官员不满、士子不满、百姓不满,所有人都厌恶宝钞,可朝廷铸不起铜钱,只能用宝钞,若是有了白银,就不再有这样的担忧了!” 一字字、一句句的呐喊落在朱棣耳中,将他浑身热血都调动起来,猛的一拍桌案,殿中响起清脆一声响,“显穆说的对,有些事不能退让,白银矿必须掌握在大明手中,日本答应或是不答应,都不能让大明退让。” 做事先定调,先确认态度,接下来就好搞很多。 譬如打仗时,若是主战、主和吵起来那就全完蛋,先定下主战或者主和,后续推进就会非常快,无非是主战或者主和程度的差异。 其余阁臣愣神中,皇帝就已经彻底定下了调子,瞬间将他们脑海中的东西彻底创飞。 如果底线是发动战争的话,那计划就完全不同了。 “日本毕竟是个人口大国,大明跨海作战,势必损伤巨大,能不打仗还是不打仗。” 殿中陷入了片刻的安静沉默,皇帝朱棣以及众内阁阁臣都带着些无语的望向李显穆,说不惜战争的是你,现在说不打仗的也是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显穆则从容道:“陛下,《司马法》有言‘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微臣说不惜战争是希望不要忘记最后的手段,我们绝不退让! 微臣说能不发动战争是希望能尽量不打仗,毕竟打仗会耗损国力,这并不冲突。” 这个说法说服了朱棣,“那显穆你说说,我们该如何处理郑和信中所说之事。” 李显穆皱着眉头缓缓道:“郑掌印信中说,日本国王源义持的态度还是很不错的,并没有和我大明交恶的打算,既然如此,那自然是不便一上来就动刀兵。 而且方才微臣就说过,跨海到日本作战,取胜不易,陛下乃是当世最强名将,认为能有几成胜算?” 朱棣沉吟片刻道:“若是野战的话,在平原上,朕亲自率领大军,胜之不难。 但若是要占据国土,攻城拔寨,那基本上没有胜算,尤其是日本的山川地理,一概不清楚,稍有不慎就会被埋伏,朕可以负责任的说,没有胜算。” 内阁众人都不意外,打仗打的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其中地利是最重要的一项,武将世家传承的东西里面,除了排兵布阵的东西,即戚继光的《纪效新书》所记载,还有很重要的一项就是要学习地理。 燕太子丹派出荆轲刺杀秦始皇,所用的就是樊於期的头颅和一幅地图,秦始皇认为有了那幅地图,就能攻破燕国。 如今大明对日本国内两眼一抹黑,加上大明到日本的海域,一年中有半年多都有大风暴,根本不能走,否则郑和的信件也不会这么晚才送回来,后勤不通畅,大军过去就是找死。 李祺回忆着明朝万历年间和丰臣秀吉的那一场抗日援朝战争,最终是明朝获胜,这一仗被称为“万历三大征中最有含金量的一场战争”。 从战争双方来看,丰臣秀吉时代的日本和现在实力相差不会太大,都是刚刚统一不久,正处于军力强盛的时期,人口一千多万。 丰臣秀吉带到朝鲜的军队大约是十五万到二十万人,跨海远征这个数量已经相当多,毕竟朱棣带着号称五十万人的大军、以及朱祁镇五十万大军,其实也就不到二十万人。 现在的大明自然远比万历年间强大,但当时也不弱,经过张居正十年变法,无论是边军还是财政,正处于明朝中后期最强盛时期。 而后双方都在远离本土的朝鲜,最终明朝击败了日本,如果永乐时期在朝鲜打仗,那日本必然是来十次输十次。 可若是去日本本土,正如朱棣所说,面对一个千万人口的农耕国家,基本上没戏。 举一个例子就可以形容,隋唐的东北强敌,从隋炀帝开始征讨,一直到李治时期才覆灭的高句丽,同样是农耕文明,最强盛时,只有三百万到五百万人口! 不足日本的一半! 虽然高句丽的难以攻克有山城之利,可相对于日本的大海之利以及千里远途之利,也差不多。 攻克日本,没有代差科技的话,需要很长时间。 英雄所见略同。 朱棣沉吟道:“若是想要攻占日本,依赖水军是不行的。 唯有从朝鲜借道,然后通过风平浪静的海峡前往日本北边登岸,先夺下几座城池,让大军有落脚之地,而后了解日本山川地理。 这样才能在野战中占据平等的地位,增加后面战争的胜算,而后还要争取当地的民心,让他们为大军提供粮草。 这样大军才能站稳脚跟,之后必须要保证从大明到日本的粮道顺畅,源源不断的从大明往日本运送物资,不能仅仅依靠当地,否则必然生出祸患,如果被人断掉后路,或许有人背叛,那所有人都要横死异乡。 打仗赢不难,可统治就太难了。” 朱棣的感叹落在众人耳中,顿时生出一阵赞同之声,统治太难了。 大明将云南纳入统治已经四十年了。 可这四十年间,有三十三年都有叛乱,沐国公府的平叛就没停下来过,真是拿命替大明镇守云南! (本章完) 第170章 花之御所 第170章 之御所 “威之以势,晓之以利。” 李显穆慨然陈词道:“日本国从隋朝时就与中原天朝密切交流,至今已经八百年,深受我中原儒释道影响,不是塞外那些没文化的蛮子。 郑掌印率数百艘宝船、两万大军跨海而至,叩开日本门关,必然让日本朝廷上下震撼,是以说话才留几分余地。” “我大明天下无敌,日本小邦,自当惊惧。” 李显穆沉声道:“白银之事干系重大,臣请往日本一行。” “不可!” 朱棣皱眉回道:“这等情形前往日本,倘若遭遇不测,朕怎么向你母亲交待。” 其余内阁众臣也颇为震惊李显穆的想法 李显穆深深拜倒:“陛下爱护之情,臣铭感五内。 但臣并非冲动,日本是个血统至上的贵族时代,他们不看重能力,最看重血统。 臣是皇帝的外甥、公主的儿子,去了日本天然就被高看一眼,他们敢怠慢郑掌印,却绝对不会怠慢臣,况且大明再没有谁比臣更了解日本,此事非臣去不可。” 李显穆说的情真意切,“臣生来就深受皇外祖父、陛下大恩,年纪轻轻已经列于中枢,为朝野内外所重。 父亲曾说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臣纵有几分才华,也多亏了陛下的照拂和看重,才能为之尽数施展。 若一直在陛下的羽翼之下,臣何时才能成为为天下社稷遮风挡雨的栋梁,此番前往日本,请陛下应允。” 前往日本,李显穆是深思熟虑过的,汉王败退太子稳固,江南刚刚巡抚过,朝廷没有北巡计划,皇帝还有十五年寿命,国内无事,那白银之事就是重中之重,这一趟必须前往。 他和其他大臣不一样,其他人大多不希望离开中枢,深怕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但他不一样,背景通天,随时都能回来,既然有这么好的资源,更应该舍身建功立业。 否则和那些无用的膏粱子弟又有什么区别? 朱棣听出了李显穆话中的坚决,他起身缓缓踱步,最终深深叹口气道:“你…… 朕允了,翌日你便前往日本,全权代表朕与日本国王相谈。” 其后众人又商议了大明这边谈判的底线等具体事务。 …… 日本京都室町殿,别名“之御所”,室町幕府将军统治日本之处,京都,古称平安京,别称洛阳,又称京洛,就是日本武士“提刀上洛,痛陈利害”的那个洛。 “你是说大明皇帝的外甥李君亲自来了日本?”源义持差点连手中的茶都没拿稳。 “是的将军,李君不仅仅是皇帝的外甥,他的岳父是大明第一公卿,他的父亲生前是大明最有权势的大臣,他是一个真正的大明贵族,大明皇帝将他派来,一定是很重视此事。” 源义持当然明白,使者地位越高,说明越重视,先前他直接拒绝那位大明使者,也是因为郑和只不过是个阉人,可现在就不好搞了。 “现在李君在哪里?” “昨天刚从港口下了船,今天正率领使团往京都来,说要来拜见日本国王,按照大明朝的体制,将军您是仅次于大明皇帝的王。” 源义持深深踱步,他是愿意和明朝做贸易的,毕竟能赚钱,可那些不满对明朝称臣的守护大名,是支持幕府的根基,得罪了他们,他的将军之位可能坐不稳。 “难啊难。”源义持叹息几声,“去准备欢迎仪式,明朝使者来之后,带到室町殿来。” 下人离开后,源义持望着殿外的湛湛澄澈青天,只觉风雨欲来,他这个征夷大将军,难做啊。 前往港口迎接李显穆的自然是郑和,他脸上颇有几分羞愧,“陛下对我寄予厚望,可我却一事无成,此番回朝后,当向陛下请罪。” “郑掌印不必如此,陛下不会怪罪,如今日本国中情况,掌印不若将所知皆通讲一番。” 郑和清了清嗓子,皱起了眉头沉声道:“日本国中的情况比我们大明所了解的复杂太多。 李忠文公所言不虚,日本果真有名为天皇的皇帝,传说中从上古神话时代就流传下来,号称是日本至高神天照的直系后裔,所以日本天皇是神,没有凡人的姓氏。” 李显穆无语道:“这不是抄袭先秦时期周天子无氏吗?父亲说日本国本来是原始奴隶部落,是接触了隋唐文化才一跃而为帝制,果真没错。” 郑和闻言也没忍住笑出声,“正是如此,我们此番所去的京都,又名洛阳,是唐朝时仿照洛阳而建造,我第一次见到,还以为梦回大唐了,据说其中有许多唐朝时的旧物,是遣唐使带回日本的。 日本最古代由天皇掌权,后来由公卿掌权,天皇就成了傀儡,后来公卿太腐朽了,下层武士暴动,就建立了现在日本的幕府政权,有点类似于魏武帝曹操用丞相府、魏国架空汉朝。 日本所有的军事、政治、经济都在征夷大将军的室町殿,甚至天皇和公卿都在室町殿听命。 不过日本有点类似于春秋时期,所以天皇还是很有权力和影响力的。 上一任日本国王源义满想让小儿子做下一任征夷大将军,但当时他已经传位给现在的日本国王源义持,于是就将小儿子引见给天皇,希望能够得到天皇的支持。” 李显穆明白,日本现在和春秋时期几乎一样。 天皇(天子)——幕府将军(霸主)——守护大名(诸侯)——下层武士(卿大夫士)。 诸侯都看不上周天子,但周天子是正统,谁也不敢打周天子。 郑国那个二愣子箭射周天子,结果之后诸国有事没事就打郑国,齐国和晋国当了霸主,还向周天子朝贡,日本也是一样。 幕府将军依靠下边的大名、武士统治日本,但不可能取代天皇,无论是天皇、公卿、大名都不答应。 郑和讲到这里,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李学士,我能感觉到源义持很担心惧怕下面的守护大名,日本的大名就是地方诸侯。” “下克上。”李显穆沉声道,“父亲说过,日本下克上的文化很严重。” 郑和一愣,而后感慨道:“李忠文公果真是学究天人,没有来过日本竟然如此了解,日本下克上之事,比想象中还严重的多,” “愿闻其详。” “我也是听说,日本天皇出巡时,遇到了守护大名,不仅没有下马参拜,反而直接上前把天皇的车帘扯下来,然后把天皇身边的公卿打了一顿,事后这个大名被幕府处死,但却引起了其他大名和武士极大的不满。” 郑和讲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日本有句俗语:‘如果没有天皇不行的话,就用木雕一个,或以金铸一个,把活的天皇流放到别的地方去,省得惹麻烦’,简直是大逆不道!” 让经历过无数次皇位更迭的汉人喊出大逆不道,可想而知日本的下克上有多离谱,李显穆纵然从父亲口中听过,可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郑和叹道:“所以此番仅说服日本国王源义持是不行的,他能做主,但做不了所有的主,这就是先前我所遇到的问题。” 李显穆略带沉思的点了点头,“我大概知道了,比我想象中的结果要好很多。” 郑和从李显穆脸上看到自信的神色,不由大为好奇,在他看来如今日本这种错综复杂的局面几乎是无解的。 李显穆听完后的确有信心多了,日本这种政治体制,是因为日本作为一个岛国,在古代基本上不受外界政治影响,于是得以形成一种平衡,天皇、公卿、将军、大名、武士构建了这个体制。 可现在大明来了! 一个比日本强大数倍的政治实体,要将堪称庞大的政治力量投入到这个岛国上,那日本原有的政治平衡就必然会打破! 而这就是李显穆的筹码。 从郑和的讲述中,以及大明有限和日本国王源义持的接触中,这是一个比较聪明的人,和聪明的人讲话,会很省力。 …… 京都果真是大唐洛阳的风光,几乎每一道建筑都是仿照唐朝样式所建立。 这等风光即便是在中原也见不到,安史之乱后,长安和洛阳早就毁灭无数次,即便重新修复后,也早已大相径庭。 此刻在异国他乡见到这等场景,让李显穆不禁有些感慨。 当李显穆见到源义持的欢迎队伍后,对源义持的看重又提高了一些,在明确拒绝了明朝的来意后,依旧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这的确是个聪明人。 只不过…… 这前来欢迎的日本女性,脸上厚厚的粉,有点像鬼,还有嘴里黑色的牙齿,有点让他反胃。 “李君,我是王的家臣,王在宫殿等着见您。” 面对明朝使节时,这些日本人还是谨守着日本国王的称号。 几乎所有人都在好奇的望着这位来自大明的高等贵族,真是俊朗如天神,仅仅身高就让人敬畏。 “劳烦王使。” 李显穆的礼仪一丝不落,礼仪之邦,自然不能弱了风头。 数百人的使团往室町殿而去。 (本章完) 第171章 赐汝王冠 第171章 赐汝王冠 多年以后,缠绵于病榻的源义持总会想起第一次见到李显穆的那个上午,那一日风和日丽,天日微醺,北海道的寒风还不曾吹过京都,艺伎的腰肢纤软,他二十三岁,正年轻。 这是李显穆第一次见到别国君主,不是那些人口不足十万的小部落,而是千万人口的中等大国君主。 源义持在瞧着李显穆,第一眼就只觉尊贵,眉眼如天日,从上到下的姿态无一不彰显着尊贵,比那些腐朽的公卿强无数倍。 源义持长相很普通,但双臂瞧着很有力,带着武士阶层特有的谦恭与狂野,踏着中原早已淘汰的木屐,带着高冠。 收回视线,李显穆拱手作揖肃然道:“大明外臣李显穆参见日本王殿下。” “李君请坐。” 李显穆知道日本奉行古代中国的跪坐礼,但问题是中国的跪坐礼屁股下面是有支撑的,可日本是真跪坐,于是一坐一个罗圈腿。 秉持着入乡随俗,李显穆于下首跪坐,再次拱手道:“我朝皇帝陛下亲切询问日本国境遇,身为宗主,若殿下有难,可往我朝求助。” 虽然双方都知道李显穆此行是为了什么,但该有的寒暄总是要过一遍,源义持口中谢过皇帝后,微微叹了口气。 “李君有话便直言吧,本王会尽量协助李君。” 李显穆闻言眼神立刻肃然起来,“外臣此番前来日本,的确有事对殿下相求,可亦是为襄助殿下而来。” 襄助我? 源义持闻言顿时有些茫然,“李君此言何意啊?本王并未对大朝有何相求之处。” “殿下熟知中原文化,想必知道什么叫做未雨绸缪,我朝经过安南国事后,便对藩国内务更加尽心。 当初我朝钦封的安南国王被权臣弑杀,甚至伪造了文书说上一任国王传位给他,导致我朝被蒙骗,竟然册封了乱臣贼子为王。” 源义持更懵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李君难道是说本王会被弑杀吗?那李君实在是多虑了。” 李显穆从容道:“据外臣所知,殿下不是日本第一任征夷大将军,在室町前还有诸时代,臣下过强,殿下难道不为之忧心吗? 倘若殿下真不担心,为何明明愿意和我大明通商贸易,却听从那些老臣之言,闭关自守呢?” 一句话戳到源义持痛处,让他顿时变了脸色,“这是我日本之内的事务,就不劳烦李君了。” “镰仓源氏经历了三代,而后是藤原两代,最后是四代亲王,其后殿下的祖先建立了如今的室町政权,到殿下这里是第四代,殿下觉得还能有多少年? 有朝一日,足利家名湮灭,难道那是殿下所希望的吗?” 源义持、足利义持已然深深皱起了眉头,他再次深深的审视起了这位来自大明的年轻贵族,厉声道:“看来李君是有备而来啊,难道是祸乱我日本国事吗?” 李显穆感觉腿有些麻,稍微活动了一下,面对源义持的厉声质问却轻轻笑起来,暂时搁置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殿下知道石见国有银矿吗?” 根据《石见银山旧记》一书所载,早在1309年(元朝至大二年)时,周防国大名大内弘幸往访石见国时,在参拜北斗妙见大菩萨之际便有采银的纪录。 李显穆突然转话题让源义持一愣,而后听到李显穆所言,皱起了眉头,“偶然听说过,有人在其中挖掘银矿,难道大朝是为了石见国的银矿?” 事实上日本也不知道石见银山产量有多大,当然,以现在日本的挖矿技术和冶炼技术,就算是知道也没用。 李显穆直接将银矿之事告知源义持,原因很简单,他必须要让源义持明白大明的决心,这就叫迫之以大势。 “大明很缺白银,所以在全天下寻找银矿,殿下应该知道我大明刚刚建立就征讨云南,因为云南有黄金、白银和铜,任何人胆敢阻止,我大明都不死不休。 我朝既然知晓了日本石见国有白银,就必然要得到它,郑掌印第一次来,被殿下拒绝,这一次是外臣来,依旧为此事,若殿下再拒绝,下一次就是我朝皇帝陛下亲自来,来的就不是如今停靠在港口的两万人。 而是征讨蒙古时的五十万。” 源义持手一抖,厉声呵斥道:“李君这是在威胁本王吗?” 李显穆依旧从容道:“外臣不敢,但白银事关我朝生死,正如先前外臣所言,任何人胆敢阻止,我大明都不死不休,这不是针对殿下。” 源义持气的手都在抖,“若是本王说不呢?” “殿下说不,无非便是大明和日本间开战,只是不知道若殿下的军队在和大明的战争中消耗殆尽,日本国王之位、征夷大将军之位,还能够保得住吗?” 源义持顿时一滞,李显穆抓住了分封制度最大的缺点,刺出了这一剑,源义持是日本最高统治者,但实际上他是最大的诸侯,赖以生存的是直辖领地和效忠于他的大名,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他的军队上。 “殿下,你和外臣并不需要如此的剑拔弩张,外臣记得你是很愿意和大明保持通商贸易关系的,只是其下臣子不满才不得不拒绝大明的提议,这便是外臣所说的,这次外臣是来帮助殿下的。” 李显穆使出了纵横家惯用伎俩,“殿下愿意和大明通商贸易,自然能从中得到足够多的好处,可外臣看来,那些好处不够,远远不够,殿下应该获得更多。 若殿下愿意真心诚意的做大明的藩属,帮助大明得到石见银矿,外臣将许诺殿下比现在多十倍的好处!” 听李显穆谈起利益,源义持也平复了先前有些激荡的心情,面无表情道:“李君说笑了,本王实在不知道大明能为本王带来什么好处。” 李显穆语不惊人死不休,为刚刚平静了些许的谈话,再次抛下一枚巨石,激起千层浪,“殿下可知,若日本就这样下去,大明和日本之间必有一场灭国之战吗?” !!! 源义持方才有些疲懒的神态几乎在瞬间汗毛直立,他猛然睁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置信自己方才所听到的,若非刀不在手边,他必然会立刻拔刀,即便如何他也用前所未有严厉的口吻怒道:“李君,你在说什么?我日本和大明无冤无仇为何会发生灭国之战?” 源义持虽怒极,可李显穆却能够从中听到一丝深深潜藏的俱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对大明发起的灭国之战无所谓! “仅仅因为一个不知产量的银矿……” “自然不是!”李显穆豁然站起,肃然望向源义持,厉声道:“是因为贵国中竟然有悖逆之辈,敢称以天皇!” 啊? 源义持愣住,作为日本人,他已经习惯了天皇的存在,并不觉得什么不妥,他不明白中原王朝的法统,自然不明白李显穆的愤怒,更不明白为何因此就要发动灭国之战。 “天上只有一颗太阳,地上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我大明皇帝,其余诸国、诸藩,所奉的命,只有中原皇帝所赐,所奉的旨,只有中原皇帝所赐。 谁敢称皇帝,便是要和我中原一争高下,不死不休,直到一方皇冠落地! 殿下可明白了? 尔日本的天皇,犯了我朝最大的忌讳,若不退位,他便必须死! 绝无幸理!” 李显穆一字一句顿声向源义持而言,其中满溢着浓浓的杀机,以及绝不留任何情面的坚决,让源义持知道这不是玩笑,而是明朝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意志。 源义持自然是不在乎天皇的死活,可面对着杀气腾腾的李显穆,他不由呢喃道:“这也太过于霸道了……” “我大明疆域,南北纵横八千里,东西纵横八千里,生民一万万,带甲两百万,大明皇帝高居神座有问题吗? 现在胆敢有人僭越称皇,殿下觉得该不该死?” 源义持沉默不说话了,这中原皇帝和日本天皇的恩怨,管他屁事,天皇死了反而还帮他省事了。 诶? 他眼中突然一亮,急声问道:“方才李君说因为日本天皇,所以大明朝要对日本发动战争,可若是日本无皇呢?” 李显穆深深看了源义持一眼,果然是上道,淡淡说道:“可自去皇位,称王即可,不过外臣听说天皇自号为神,真能退位吗?” 事实上是退不了的。 日本天皇从很久前,本质上就变成了祭祀家族,剥夺神性是最不可能的事情。 源义持更激动,他已经大概猜到明朝的意思了,“大明愿意给本王更多的支持?” 李显穆脸上终于再次露出的笑意,“殿下有大智慧,外臣一来就说过,是来帮助殿下的。 现在殿下还觉得不需要大明的帮助吗?” “大明皇帝陛下是如何说的?”源义持想要知道皇帝明确的意思,而不仅仅是李显穆的意思。 李显穆肃然道:“我朝皇帝有言:封汝为王,赐汝真冠,扶桑之国,肃服汝名! 僭越汝上者,必以血偿还! 大明皇帝,天日共鉴!” 有若神圣。 于殿中张扬。 (本章完) 第172章 万世一系 第172章 万世一系 李显穆轰然如神圣的言语在空旷的殿室中响彻,源义持粗重的喘息声不曾停下。 他彻底听明白了此番李显穆来日本的意思。 若日本就这样按部就班的锁国,那不日就会迎来大明的大军,无论是为了银矿,还是要铲除僭越的天皇,双方将会爆发血战。 而血战的目标除了天皇外,还有不愿意和大明贸易的幕府,也就是自己。 在这样的国家级血战中,幕府必然会遭受极大损失,能否继续存续,这是很难确定的,但一定会有极大的风险。 所有锁国选项是一定要排除掉的。 如果不锁国,依旧会爆发血战,因为天皇还在,这时他可以选择带着大军离开,等着明朝军队把天皇家族灭绝,彻底断绝天皇道统,他就可以成为真正的日本国王。 可这时国内的公卿大名,必然会攻讦他,况且他不一定能真的坐收渔利,如果真的那么简单就能灭掉天皇,那也不会让天皇家族延续千年了。 那就只剩下明朝给出的方案,我们扶持你做真正的日本国王,干掉天皇,摆平那些桀骜的、不服从管理的地方诸侯。 这是一顶真正的、由大明皇帝赐下的王冠,就像是关照安南王国一样,我们会关照你的子孙,让王位在你的家族中传承下去。 源义持心中激荡,他强行保持着平静,这世上没有从天而落的馅饼,他沉声问道:“大明能给予我什么支持,我又需要付出什么?” 李显穆向着东边一指,“先说石见银矿,大明要整个石见国的土地。” 一上来就是割地,源义持倒也沉得住气,依旧静静听着。 “其中开采出的白银,大明会分两成给殿下,充盈殿下的财政,其次大明会在石见国驻扎一万带甲精锐,这些精锐平日里保护银矿,只要殿下有需要,随意可以支援,若是殿下愿意,这些精锐可以分一半驻扎在京都,但辅兵以及兵役,都要日本国百姓承担。” 源义持眉头一挑,若真是一万精锐,那战斗力足以横扫少半日本了,手底下若是有一支这样的生力军,实力的确是大大加强。 “其次,大明会严查来自日本的走私,胆敢有走私直接处死,那支停靠在港口的船队会不断在海上航行。” 这是要以强大的海军实力断绝日本和外界的联系。 李显穆笑道:“只有殿下的船只才能下海,和大明贸易,大明会给予三个等级的通行证,所收取的税不同,这些通行证限制数量,由殿下分配给属下。” 源义持露出笑意,他可以用这些通行证来收服人心,等白的银子到了手上,他的权势自然就更大了。 李显穆又讲了不少让利之事,比如大明会开放更多的商品和日本贸易,也会收购日本的一些特产,这些利益都会直接输送到源义持手中。 其目的只有一个,让源义持的实力膨胀起来,足以压制那些国内的反对力量,有钱之后,自然就有枪,统治就会愈发稳固。 而在这过程中,大明则一方面在日本驻军修建更多的港口,一方面培养更多亲近大明的大臣,即便短时间内不能化为郡县,也要不比朝鲜差。 源义持越想越觉得继续向明朝称臣真不错,“只是现在那些老臣……” “殿下不若将天皇之事和他们讲述一番,若是他们依旧冥顽不化,只能全部将之处死了,我大明两万大军已经在港口停留许久,随时可以投入战争中。” 表面上来看,李显穆所谈的和郑和没什么区别,同样是源义持同意,而那些保守大臣不同意,但实际上却完全不同。 之前源义持已经准备同意那些大臣的想法,而现在他坚决不同意,甚至不惜要和他们彻底翻脸。 因为他真的看到了摆脱天皇统治的路途,从日本内部,他早就放弃了,他父亲那么强势,甚至让天皇认他的祖母当干妈,还被追封为“太上天皇”,可最终他还是没敢接受。 而现在又强大的明朝在外作为援助。 他真的有了把握。 “不知贵朝准备如何推翻天皇统治?” “待外臣回大明后,会发来一封国书,对日本斥责一番,要求立刻将天皇阖族送往大明。 若不同意,便要从朝鲜登录,进攻日本,其后依靠强势的水军,掩护一部分军队登录日本,证明所言非虚。 以外部力量积压内部改变。 这时就要殿下在内部挑动了,只要日本内部一乱,机会就来了,这是最差的结果,甚至极有可能,殿下一旦不愿意和大明开战,天皇自己就不得不被放弃。” 听到李显穆说从朝鲜登录进攻日本时,源义持没忍住手抖了一下,若明军真的从朝鲜登录日本,必然会在日本引起轩然大波,他甚至能想象中,会有无数人涌到自己府邸中,询问该怎么办。 脑海中风云变幻,几乎每一件事可能的结果,都在脑海中闪过,最终一切都停留在那顶王冠之上。 “就依李君所言。” 源义持确信,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有机会铲除天皇、公卿这些旧时代腐朽贵族的同时,还铲除下面那些拥兵自重的大名了。 但凡是知道大明制度的,谁不羡慕那种一道旨意,万里之外郡县听命的权力。 李显穆眼底溢出笑意,有野心好啊,没有野心怎么能驱驰呢? 当李显穆离开京都后,源义持麾下的老臣带着深深的不满再次进入了室町殿,“将军,难道你还准备向明朝俯首称臣吗?我们有自己的天皇,不需要为了贸易再去拜一个皇帝。” 让他们颇有些意外,这一次的将军并没有反驳说那些贸易的好处,而是苦笑道:“是啊,我们日本有自己的天皇,现在要因为天皇引来灾祸了?” 足利一族的家臣狐疑道:“什么灾祸?” 源义持装着叹息道:“明朝知道了我日本有天皇之事,极为愤怒,所以才派来了李君,李君说这世上只能有中原一个皇帝,天皇是僭越,大明将会和日本不死不休。” 啊? “应该是大明的使者在放狠话吧?” 这番话完全出乎了所有人预料,他们还算是比较了解大明的风格,不可能会这样啊,最多就是互不搭理,怎么突然就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呢? …… 当来自大明的国书真的被发来日本,以及海上遍布着大明的战船,两三万一看就训练有素的军队在港口登岸,朝鲜方向传来明军踪影时,日本国君臣才知道,大明竟然没开玩笑! 等到大明仅仅一千五百人就击败了守护大名一万人的军队后,并且直接斩杀处决了一个大名全族后,恐慌便席卷了日本。 当初杀掉安南国王的黎朝国王,并不认为自己会是明朝的对手,他抱着一种“隔着这么远,明朝不一定会冒着风险来打我”的念头杀掉了明朝的使者。 那些鼓动着源义持和大明断绝关系的老臣,也是这么想的,和大明隔着海,不可能来打我。 可现在明朝大军真的来了…… 日本朝廷上几乎在瞬间沸反盈天,日本天皇、公卿以及京都附近的大名纷纷来到室町殿中。 所有人都等着源义持说话,身为征夷大将军,面对明朝入侵,你该怎么做? 源义持心中暗道:我是日本国王,谁和你征夷大将军呢? 但面对此刻国中情势,他还是缓缓开口道:“大明朝从朝鲜过来,而且甚至还在筑城,这一看就是打算持久作战。 其中根源……” 说着他望向了天皇,“明朝的实力不是我们所能够比拟的,他们的人口是我们的十倍,军队也是十倍。 之前李君来日本时说,只要天皇愿意去掉皇位,然后搬迁到大明去,就不会和其他日本公卿、大名、武士、百姓计较,依旧可以维持两国和平。” 他话音刚刚落下,就听到天皇尖声道:“荒谬!身为大臣临阵先抛弃君主,可还记得武士忠君吗?” 室町殿中也是一片沉默,仿佛空气都瞬间凝固了,谁都没想到将军竟然直接就准备把天皇卖了。 甚至就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许多大名心中腹诽,好歹找一个理由,这样是不是太不武士了? 源义持可不惯着天皇,讥讽道:“既然天皇陛下不愿意,那就请自己组织军队对抗明朝军队吧。 这是因为天皇惹出来的祸患,又怎么能够用我们的命去填呢?” 天皇扫视着满殿的公卿大名,除了几个他的亲信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深深低下了头。 明朝说了,只追究天皇的责任,其他人一概不牵连。 有些事日本内部很难办,可引入外部势力后,就很好办了,前世有阿美莉卡太上皇五星上将,这一世有大明。 天皇只觉浑身无力,指着众人,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们……” (本章完) 第173章 京都条约(第四更) 第173章 京都条约(第四更) 源义持做梦都没想过,竟然这么顺利。 实在是明朝给的压力太大,他又摆烂的太过,一点反抗意识都没有,那谁去挡明朝军队? 仅仅凭着那些地方大名吗? 轻而易举就被大明军队撕碎了。 天皇知道自己真的要被抛弃了,怒吼道:“朕是天照大神的后裔,是人间之神,尔等这些逆民,终将受到神的惩罚。 足利义持,你受到明朝的蛊惑,接受明朝赐予的王位,于是做下这等悖逆之事,神灵毕竟咒诅你,你的后裔必然永不受天照大神的照耀,永存于黑暗之中。” 日本神道教的影响力虽然很大,可高层根本不相信天皇是神这件事,数遍全世界,就没有任何一个国家高层真的相信君主是神,或者君权天授、神授这种事。 所以足利义持只冷笑道:“天皇陛下,你说自己是神,大海对面的明朝皇帝也说自己是天子,不如你们二人见面,互相召唤神灵,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人间之神。 若你真的能将天照大神召唤出来,相信神力强大至极的天照大神,必然能够光复你的权能,恢复你的国家。 去吧。 去和明朝军队彰显你的权能,去和明朝天子彰显你的神力,而不是在这里说这些可笑的言语。” 这是赤裸裸的讥讽了,甚至比当初足利义满对天皇的嘲讽还要严重。 天皇只觉浑身瘫软,有没有神力,是人还是神,他自己最清楚。 “去将天皇阖族都请来,然后去请明朝使者,就说日本愿意和谈。” …… 主导此时的李显穆和郑和正在甲板上眺望不远处的日本海岸线。 郑和问道:“李学士认为日本会答应我大明的条件,直接把他们的皇帝交出来吗?” 李显穆略一沉吟,“如果你把天皇认为是皇帝,那就不准确了,你把天皇看成传国玉玺,现在有一个比你强很多倍的国家,向你索要,你会不给吗?” 郑和一愣,而后突然笑出声,“李学士所言有理,天皇不是皇,只能说是一块玉玺。” 一块玉玺,那自然是会交出来的。 “将日本天皇带回大明后,再册封源义持为正式的日本国王,此行也算是圆满了。” “哪有那么简单,天皇一旦出事,日本必要会震荡,各地那些本就对幕府不满的人,都会借着这个机会挑衅造反,而且我们怎么可能真的将日本天皇一族全部抓走? 只能将近支抓走而已,一定会有人再次拥立天皇,接下来的日本会乱上一段时间,战争才刚刚开始。” “源义持能猜到吗?” “当然能,不发生战争,他怎么削弱那些大名的实力,怎么扩展自己的直辖领地? 把天皇一族交给大明算是他的投名状,大明帮他打仗,稳固了他的王位后,石见银矿以及其他在日本的特权,才真正能成行。 他可是个聪明人啊。” 郑和闻言皱起了眉头,“李学士,我们会不会养虎为患,这日本人口众多,若是真让他们……” 李显穆摇摇头道:“郑掌印,你错了,分封制度才是最稳定的,就现在这套制度,维持一百年不成问题。 可若是稍微集权一点,整个统治模式就会改变,但是日本又没有相应的统治经验,源义持活着的时候还好,他死了,最多两代,结果就是秦朝。” 秦朝…… 郑和打了个寒颤,李学士可真是狠啊,挖了这么大的坑。 “日本不乱,大明又怎么能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呢?统一的日本不符合大明的利益!” 李显穆微微笑着,很和善。 “况且,等到大明军队下场协助源义持,日本国内的诸侯可能会因为畏惧而退却,那时我大明军队就成了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 这就像是一条狗链,套在源义持的脖子上,让他只能听从大明的意志。” 李显穆答应源义持的条件都是真的,但前提是足利氏愿意做大明的狗,就像是朝鲜李氏,做大明忠诚的狗。 若是不愿意,那就该死了。 …… 源义持和大明达成了和平协议,在京都签署了《京都条约》。 大明帝国皇帝陛下及日本王国国王殿下订立和约,为两国臣民重修和平之故,且杜绝将来纷争,大明帝国皇帝陛下特命大明帝国钦差全权大臣太子府少詹事、华盖殿大学士李显穆,同日本王国国王源义持签署。 条约内容大致如下: 1:本条约签订互换之日起,双方应当立刻停止战争。 2:大明帝国和日本王国应该彻底恢复和平,重新建立朝贡关系,日本国向大明称臣,其首领称呼“日本国王”,由足利义持\源义持担任日本国王。 3:日本国王册封、继承,应当报由大明帝国皇帝陛下,批准后方正式具有效力,可签署国书等政治事务。 4:大明帝国、日本王国应该互相派遣使臣驻守京城,以传达皇帝诏令,以令日本国王聆听圣训。 5:日本王室有义务在大明帝国征调兵力时出征,大明帝国有义务维护日本王室对日本的统治。 前四条都是寻常,第五条才是重点,源义持明白自己现在已经被人盯上。 表面上安静,可实际上早已有无数人要造自己的反。 可他不后悔。 当初藤原氏利用各种办法攫取天皇的权力,可最终藤原氏还是消失了,天皇依旧在那里,日后的贵族哪一个不想成为真正的王? 可日本的现实不允许。 天皇就算是一坨屎,也没人敢丢掉,只能供着,否则就会被天下群起而攻之。 可现在大明朝来了,他们不怕天皇,恰好能为他除掉最棘手的东西。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他想要成为真正的日本国王,就一定要度过这一劫。 李显穆郑重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只是这项协议的第一个版本,等到日本国内局势渐渐平静,在这上面会出现许多补充条款。 比如石见银矿,再比如大明在日本修建港口,组织往来贸易。 永乐十年,六月。 李显穆见到了天皇阖族。 他带着嫌弃的表情望着天皇一族。 双方对比起来,他俊朗的更像是天神,而号称神的天皇一族,一个个矮小又丑陋,除了丑陋,李显穆真的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 “这就是近亲结婚的下场?” 李显穆想起父亲曾经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以后李氏后人绝对不能近亲结婚,尤其是世人比较喜欢的表亲,但凡血缘关系在三代以内绝对不行。” 以前他还不明白,现在看到这一堆歪瓜裂枣,算是明白了,太可怕了,那个皇子不会是智力有问题吧? “赶紧把他们弄走,看着都晦气。” 天皇、皇后、亲王、内亲王、皇子、皇女,都在郑和的一一核对下登上了前往大明朝的船。 千古艰难惟一死。 最终日本天皇这窝囊废还是没有一死,在一片哀凄中登上了前往中原的船。 …… 李祺望着那艘载着天皇的船只远去,消失在蔚蓝的尽头,心中颇有几分激荡。 许多人曾说,为何想要穿越到那些残酷的古代呢? “因为心中有遗憾啊, 想要去改变一些什么! 想要去做一些什么,在一切都还来的及的时候! 就如同此时。” 不可见的风在大海上掀起风浪,生活在岛国上,却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众皇族吐得天昏地暗。 李显穆曾经想过要不要直接把他们沉在海底,可最后想想还是算了,就算回到大明,他们也没好果子吃。 僭越称帝,和谋逆没有区别。 到时候在太庙里面把他们祭天,或许更好。 “父亲,你一定看到这一幕了吧?” 李显穆抬头遥望着九天之上,他是个相当敏感的人,在偶尔接受那些有关于日本的知识时,他能听出来父亲语中潜藏极深的厌恶。 尤其是说起日本天皇时,不仅有厌恶,还有深深的杀意。 他不明白,可也不需要明白。 他的父亲是当世唯一真神、真仙,难道会有错吗? “永乐十年。” 李显穆回身望向日本,“希望在永乐十五年前,第一批白银能从石见银山中搬运出来,大明太缺白银了。” 云海天际,飘扬而东。 日本天皇的万世一系,就此落幕。 ———— 《京都条约》的签订对于明朝和日本而言,是双方历史关系上的重大转变,对日本的影响自然不言而喻,其对明朝的影响也极大。 这是“大明帝国”作为一个政治实体词汇,第一次出现在国书上,可以说,这是东方王朝第一次开始有现代国家概念,对于这种转变,极有可能与民族主义意识兴起有关。 同时,明朝开始改变过去那种和藩属之间并不牢固的统属关系,开始用文字、条约来明确宗主国以及藩属国间的权利和义务,这是新的对外关系制度形成。 正如笔者前面所提过的“李显穆变革时期”概念,这种剧烈的变动,由李显穆所发起,并在他手中彻底成熟。——《明朝政治制度变迁》 (本章完) 第174章 太想进部了(第五更) 第174章 太想进部了(第五更) 就连对李显穆最抱有厚望的朱棣,也没想到李显穆去了日本一年半,真的就把日本那个所谓的天皇押回了大明,还带回了日本再次正式称臣的文书。 华盖殿。 朱棣围着李显穆绕了好几圈,让李显穆都有些无语问道:“陛下,臣脸上是长着什么吗?值得陛下看这么久?” “你脸上没,但是脑子里面有,朕想看看你脑子是怎么长的。” “陛下不必如此盛赞微臣,古代的苏秦张仪,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唐朝郭元振颠覆吐蕃,那才叫奇才,微臣只不过借助大明的强势,斡旋于日本这样的小国而已,并不算什么。” “你就是太谦虚,这次你又立下大功,朕要给你再升官了,你说吧,六部你想去哪里,都察院就不用去了,你去了都察院,朕以后连话都不敢说了。” “臣能不能既去六部,身上再挂着内阁的职衔,若是不行的话,那臣还是留在内阁吧,臣想做的事情有些多,在内阁入宫方便些。” “不是不行,只不过还没有先例,说吧,你要去哪里?” “臣去礼部。” 这下朱棣好奇的望过来,“朕以为你会去户部或者吏部。” 吏部是六部中权势最大的,号称天官,再往下就是户部,一个人事,一个财务,可没想到李显穆竟然选了礼部,虽然名义上六部之首,可实际权力是下三部,只比工部强一点。 “吏部且不说,陛下为何以为臣会想去户部?” “日本白银之事由你一手推动,眼见现在就要出成果了,你不去户部看着吗?” 李显穆顿时嘿嘿笑道:“陛下,白银之事怕是还要几年,至少等日本国中平静下来,那时臣怕是已经从礼部出来了,微臣想迁转六部,都去看看经历一番。” 朱棣一愣,却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通事,正要没好气的拍拍李显穆的脑门,却听到李显穆又说道:“陛下,石见银山中的白银矿仅仅略微探查出来的就有数千万两。 微臣以为这件事不能交给户部下面的衙门,这种和国运有关的银矿,户部下属衙门级别太低。 微臣预估之后挖矿的矿工可能会不下十万,这都快要比得上偏僻地区的一个府了,再加上重要性,应该和海道漕运衙门一样,单独设立一个衙门,至少应该是个独立的正四品的衙门,比照知府。” “把白银矿单独设立一个衙门出来。”朱棣闻言沉吟,“不仅仅白银矿,朕觉得应该把黄金、白银、铜铁,管理这些矿的都单独划分出来到一个衙门,专司挖矿事宜,品级就定在正三品,然后下面再依据不同的矿脉分设诸司。 你觉得如此怎么样?” 李显穆略一沉吟,“臣觉得可行。” 朱棣直接拍板,“那就这么定下,等日本那边平静下来,就宣布下去,之后你应该暂时不去日本了吧?” “待之后日本平静下来,才签署国书时,微臣再去,这次回来后,母亲也不让微臣再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了。” 朱棣促狭笑道:“前些时日你母亲进宫和朕说了,英国公家的丫头再有两年就及笄了,她担心你去日本两三年回不来,耽误了成婚,让朕把你留在京中。” 李显穆闻言有些无奈道:“母亲总是很焦虑微臣的婚事,总想看到微臣结婚生子,明明早已含饴弄孙,也不知为何。” “你还不曾为人父母,自然不懂。”朱棣感慨道:“父母总会偏爱一个孩子,你母亲偏爱你,于是就会为你操心。” 感慨后朱棣挥挥手道:“三日后是个良辰吉日,朕将会在那日用伪皇的头颅告祭太庙,至于那所谓皇后以及公主,赐给臣下,怕是会恨上朕,就软禁着,让她们自生自灭吧。” 想到日本这所谓皇族的长相,朱棣和李显穆的表情完全一样,满是嫌弃,真就是一坨屎,沾到都觉得恶心。 “那臣告退了。” 行礼后李显穆离开华盖殿。 此番前往日本可谓相当值,这一份大功再加上在江南立下的功劳,让他直接省了五年的功夫,直接越级升任礼部侍郎了。 不过这些超擢拔升,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再升官了,毕竟之后也没那么多功劳能让他升官。 现在距离皇帝驾崩还有十四年,哪怕靠时间去磨,哪怕他要多迁转几部,最多八年,也能升到尚书了,甚至升到尚书后,他还能迁转诸部,彻底把履历磨的无可挑剔。 到时候他可真就是满朝遍野都是门生故吏了。 想到那美好的未来,纵然是李显穆也不禁有一点点兴奋,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甚至比计划还超前了一点。 回到文渊阁中。 几人一见李显穆红光满面就知道有好事,都知道李显穆此番定是升官,于是纷纷上前恭喜,而后问起陛下的安排。 李显穆径直道出,“陛下有意让我担任礼部侍郎。”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羡慕惊叹不已。 李显穆还没加冠,竟然就已经正三品了,而且完全是一桩桩功劳垒起来的,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内阁众人皆是聪明人,猜到怕是李显穆主动去了礼部,至于为了什么,在内阁中担任了这么久的同僚,都猜到必然和科举有关。 莫要忘记他身上还挂着心学干将的身份,心学等待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一个真正出身纯粹的三品大员,而且担任礼部侍郎这么关键的位置。 永乐九年的会试刚刚结束。 这个时候开始微微变革,是最好的时间,真等到乡试前夕或者会试前夕,那就晚了,即便是皇帝也不会同意他变革的。 “陛下说依旧保留我入值文渊阁的身份,所以日后我应该还会时不时回文渊阁同诸位一同理事,诸位可莫要不把我当自己人了。” 李显穆微笑着抛下一颗重蛋! 果不其然,方才听到李显穆担任礼部侍郎时,尚且能平静的众人,纷纷惊呼出声。 “明达,这玩笑可不好笑,你说的是真的?” 就连一向沉稳的杨士奇都急声问道:“陛下真的让你入礼部同时,还入值文渊阁?” 得罪李显穆确定的答案后,文渊阁中顿时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空气都凝固了。 李显穆当然知道他们为何这么震惊和无言。 因为内阁是皇帝的秘书,之前就说过,没有票拟制度的内阁,就连最弱的建议权都没有。 实际上这还是高抬内阁了,不仅没有建议权,由于内阁大学士只有正五品,在正式的处理政务中,很多时候就非常尴尬。 官大一级压死人。 绝不是说说而已。 可现在李显穆是正三品,在文官体系实权中,不算布政使这种外官,京城里面,在他上面的就只有六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了。 礼部侍郎加内阁大学士,这实权甚至都要超越礼部尚书了吧,毕竟礼部侍郎不仅是尚书的下属,还是分权制衡尚书的,再加上无所不管的内阁大学士。 李显穆竟然一跃而为九卿级别了! “陛下怎么会同意这么奇怪的旨意呢?” 几人都是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皇帝怎么会同意李显穆在这个年纪就升任高官,这是真不准备给太子留点升官余地了? 朱棣若是知道几人所想,必然会大笑道:“若是能让你们想明白朕的思维,那皇位不如让你来做。” 李显穆倒是略微能猜出一点朱棣的想法,但他不在意,只要权力是真的就行,他进六部就是为了改革去的。 第一个进礼部,正如杨士奇等人所猜测,就是为了改革科举,大范围的改变目前看来不可能,一个礼部侍郎还没那么大的权限,但是改变一些科举内容他已经能够做到。 最重要的是,作为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兼华盖殿大学士,他担任会试主考官,根本就没人可以和他抢。 永乐九年的主考官是他师兄王艮,作为永乐三年的榜眼,其后又担任翰林学士、内阁大学士,之后进入六部担任郎中,再加上他是心学大儒,在士林中声望深厚,担任一介主考官还是没问题的。 在会试之后,王艮就调到了浙江担任按察使佐官按察副使、佥事的分道之职,提督学道,职责是督理一省学校教育及各种文化学术之事,这是正四品的官职,以京官调任升一级的惯例。 现在他调任礼部侍郎,和王艮遥相呼应,心学必然威势大振,再加上连续两届心学一派担任主考官,也会形成一种声势。 李显穆颇有些感慨。 从永乐六年守孝回来后,短短五年时间,他经历的可真是太多了,先是促成了迁都,然后跟着皇帝北征,后来两次救下太子,又巡抚江南,最后还跑到日本一趟,把日本天皇抓回了大明,促成了石见银矿的归属。 升官看起来快,但和经受的这些劳累比起来,似乎也不算是什么了。 “李显穆。” 李显穆心中自言自语道:“不能懈怠啊,忘记了父亲的七大恨吗?” (本章完) 第175章 推位让贤 第175章 推位让贤 第二日,太阳升起。 不久,晋升正三品礼部右侍郎的圣旨便到了公主府,即便是临安公主,也惊奇的左看右看。 若是在洪武时期,李显穆的升官速度自然不算什么,那个时代一年进士,两年侍郎,三年尚书的人比比皆是,但第四年就魂归地府的官,也比比皆是。 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流程和制度。 永乐时代后,那种大规模对官员的屠杀消失后,官员晋升就有了固定制度,于是李显穆这个十九岁的右侍郎一下子就珍惜起来。 李芳啧啧称奇道:“按照三弟这种晋升速度,最晚在二十五岁前,就能升任一部尚书了。” 大明可不是那离奇怪诞的女频世界,层出不穷的统率数十万大军的摄政王、镇北王、镇国公,权倾朝野的丞相如同瓜子般,数也数不请。 显得那六部尚书如同小喽啰般。 在大明朝,纵然是勋贵权势最盛的永乐朝,上至诸王、下至公侯,也没人敢忽视一个尚书,那是真正站在权力顶端的重臣。 李茂笑着指着圣旨道:“哪里还用得着二十五岁前,陛下命三弟兼任内阁大学士,这是要让他现在如尚书般统掌礼部。 看来陛下对如今的礼部尚书胡英很是不满啊。” 任谁都知道,礼部侍郎加内阁大学士甚至要凌驾于礼部尚书之上,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就是要让两个人斗。 “我李氏终究是又出了大明顶级大臣了。” 李芳倒是颇有扬眉吐气之感,“那胡英早在数年前就攻讦过三弟,欲要置三弟于死地,如今三弟再站在他面前,倒要看看他如何而为! 屋中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就连临安公主也开怀大笑。 先前谁都知道李显穆前途大好必潜力无限,可潜力终究没有转化为实力。 现在李显穆一跃大九卿级别。 自宋朝科举制度大行以来,除洪武朝外,文官之中,如同李显穆这等短短五年、几乎可以说在最短时间内横行天下的,实在少见! 李氏众人又怎么能不骄傲呢? 见家人皆高兴不已,李显穆也不打断,待众人停下后,他才对着众人缓缓道:“今日是件喜事,可做儿子和弟弟的,却要扫扫兴,越是这等时日,越要低调。 礼部侍郎还不算什么,上面还有礼部尚书,甚至还有更高,要完成父亲所留下的遗言,现在还差得远。 大哥,你是李氏族长,弟弟希望能……” “三弟。” 李芳好似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打断了李显穆的话,众人包括李显穆都惊奇的望过去,只见李芳面容肃然,径直向母亲临安公主跪了下去,“母亲,今日是三弟的大喜事,儿子心中憋了许多年的一番话想要说。” 这突然的变故让众人顿时立住,唯有临安公主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丝怜惜的宽和,伸手轻轻摸了摸李芳,“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过不去心中的坎呢?” 李芳依旧脸色肃然,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万不敢望父亲教导。” “唉,既然如此,现在你二弟三弟都在这里,有什么话就说吧。” 李芳顿了顿后带着一丝怀念道:“三弟出生后,父亲为李氏立下了三十代字辈,三弟是第一代显字辈,父亲对三弟的偏爱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儿子曾经有一段时间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三弟有所有的偏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其余众人立时不敢说话,用眼角余光偷偷瞧着三公子,李茂迷茫的望向大哥,唯有李显穆依旧从容,他了解大哥,九天之上李祺也看着这里,带着从容,他教导李芳李茂十年,有足够的自信。 “后来儿子明白了,父亲并没有偏爱,甚至……”李芳脸上流露出几丝羞愧,“父亲是偏爱儿子和二弟的,他老人家给予了我们一切富贵,却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将所有压力都加到了三弟身上。 三弟……” 李芳有些哽咽了,李茂也掩面啜泣起来,可屋中的氛围却陡然从凝滞化开,“三弟从小就有如圣人般的智慧,虽不曾经历寒窗之苦,可苦读之日远胜他人,十五岁入仕,如今未及弱冠,位列三品,名居万人之上,撑起了李氏的门面和脊梁。 儿子则无能,因母亲和父亲的余泽,补了个闲差,能力也不出众,心知并没有什么前途,却因年长而忝居族长之职,儿子心中实在……” 李显穆已经知道李芳要说什么了,振声道:“大哥,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你是嫡长子,这就是你该得的,弟弟对族长之位并无兴趣。” “三弟!”这是李芳第一次这般对着李显穆振声,“可皇位的传承也有禅让一说,如今李氏皆是你一手所扶起,你有能力带领整个家族走的更高、走的更远。 你是族长,李氏就会被人更高看一眼。 为兄又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欲而占着这个位置呢? 当初父亲将祭祀权给予你,为兄其实就知道了父亲的选择,但他老人家终究是不忍心让我这个长子为人所诟病,所以将族长传承给了我。 当时三弟你还小,又没有名望,为兄也不想以此而让世人的毁谤累及你。 现在你即将加冠,长大成人,大哥推位让贤,以成我李氏佳话,难道不好吗? 你看看你这些侄子、侄女,哪一个不是因为你,而被人高看一眼? 甚至你当初说,未来若李氏复爵,必然落在为兄大房一脉,这已经是最大的好处了。” 屋中一众小孩,皆随在母亲身侧望着他们三叔。 “正如大哥所言,父亲将祭祀权给我这一脉,已然是偏爱了,至于爵位本该嫡长子承袭。” 对李显穆而言,有祭祀权能够联系到父亲便是最重要之事,其他的都不算是什么。 说个不好听的,五百年后,或许诸家早已经流散了,可他的后人始终会有一支能够联系到父亲这位真神上位。 当然,如果能够担任族长,那自然更好,更方便对族中子弟的教养、安排。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弟弟在前面立功为家族增光添彩,最终所有的好处却让做兄长的拿走的道理!” 李芳道出了一句堪称绝杀之语,而后再次在母亲临安公主的脚边叩首,“母亲!” 这下甚至就连李显穆都说不出话来了。 究其根本,族长之位和皇位、爵位、世袭官位这些东西是不一样的。 后三者是朝廷有明确律法规定的,要落在嫡长子头上,甚至第二顺位、第三顺位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但族长之位是宗族内部自己推选,按照宗法惯例以及儒家传统纲常自然是长房为族长,但实际上朝廷不管此事。 临安公主听出大儿子已经铁了心,转头望向小儿子,“穆儿,你大哥说的很有道理,现在你刚刚升任侍郎,一切还来得及。 日后若是你再建立大功,外边少不了风言风语,说他‘吃着弟弟打下的江山,却厚颜占着尊位’,到了那时便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了。” “谁敢?”李显穆陡然喝出声,“中伤我兄弟感情,真该死。” 李芳又是感动,又是连忙安抚道:“三弟,公道自在人心,纵然别人家有这等事,我们也会这般议论,这本就是人之常情而已,怨不得旁人,只怪为兄太过于平庸,给你拖后腿了。” 李芳这句话是真的说到点子上了,一般宗族中并不会有这种顾虑,许多宗族族长是长辈,就算后辈走的再高,那也是长辈教养之功。 可李芳和李显穆同辈,李芳升官很多时候还是李显穆的恩典加到他身上,这自然就尴尬起来了。 话说到这份上,李显穆也没什么可说了,同样跪在临安公主面前,“全凭母亲做主。” 如今李氏堪称高配版的红楼梦贾家,上有身为长公主的老祖宗,胜过史老太君贾母,中间有三兄弟,老三李显穆身居高位,位列大九卿,除了没有世袭爵位,哪方面都远胜贾府。 临安公主瞧着跪在面前的两个儿子,语中带着欣喜,“常说家和万事兴,如今瞧来果不其然。 做兄长的愿意推位让贤,做弟弟的亦对兄长敬爱有加,你们兄弟间相亲相爱,做母亲的便欣喜。 我李氏如今人脉单薄,从你们三兄弟开始繁衍子弟,翌日母亲将亲朋好友唤来,做个见证,而后便为你们兄弟二人做下此事。” 李芳深深松了一口气,只觉压在心中许多年的巨石落了下去,兄弟二人对视一笑,而后齐齐叩首,“恭听母亲之命。” 这场变故以喜事收场,屋中顿时又闹腾起来,李芳和李茂的妻子也没什么不满,谁都知道,这李氏未来就指着李显穆往前冲,族长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尤其是李芳妻子,她就指望着小叔子能一直得恩宠,日后真能为李氏复爵,那可是国公爵位,到时候她就是国公夫人,九等外命妇中的第一等称号,一个非宗室女人的顶峰! (本章完) 第176章 托付 知秋 第176章 托付 知秋 解决了一桩大事,一家人正其乐融融,管家匆匆从外走进,脸上带着焦急之色。 进了门子径直单膝跪下拱手禀告,“禀公主,陈英陈老爷遣人来府上,说是病重不行了,想请二少爷、二少夫人和小公子过府一叙。” 屋中众人顿时一惊,李茂的妻子正是陈英的小女儿,闻言更是摇摇欲坠,李茂连忙扶住,揽在怀中。 若说曾经的李氏,那自然满朝都是门生故吏,可早在洪武年间就死完了,其余的也断了联系,自李祺重建李氏后,交好的人家中,陈氏算是首屈一指。 历经刑部侍郎、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工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永乐九年三月致仕,没想到仅仅一年就病重难治。 陈英人品贵重,李祺为之敬重。 其实陈英身体不好是早已有的事,按理说他早就该致仕了,但是当时朝中李祺刚刚去世,心学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解缙被贬到了交趾,只有他一人位列九卿,于是他便强撑着,这一拖就把身体拖垮了。 临安公主也不耽搁,立刻沉声道:“紫鹃,你去库房中取两件老山参来,让老二、老二媳妇带去给亲家公,老三,既然集英公要见你,必然是有事要与你说,你便跟着你二哥去一趟。” 李茂、李陈氏、李显穆面上皆带着凝重之色,匆匆躬身行了礼,便离开公主府,往陈府而去。 李显穆沉着面容,陈英致仕后本该回老家的,但当时陈英身体就不好,因为担心在路上劳累出个什么波折,最终还是留在京城养病,没想到还是油尽灯枯,没能熬过去。 待到了陈府后,日头已远离这高大的朱门,带着一丝凄切,尚书府的门子唤了一声“姑娘”、“姑爷”后,便带着三人进了内堂,府中不见什么下人,有些荒凉。 兄弟二人心情沉重,陈氏则泫然泣下,已是迷蒙了眼,入了内堂后,陈氏顿时失声痛哭扑在病榻前,“爹……父亲、大人。” “岳父大人,小婿有礼。” “陈伯父,显穆拜见。” 内堂中陈英面容塌陷,任谁看到都知道,这是名不长久之相了,好在还没到回光返照之时,病房中不见医生,只在病榻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碗药,瞧着颜色像是参汤,大概是已经回天无力,只为了吊着一口气,见几人一面。 陈英睁开眼,他气色虽不好,可一碗参汤下去,却有了些精神,见小女儿哭成泪人,伸手摸了摸她脑袋,“好女儿,不哭了。” 这一说陈氏哭的更厉害了。 陈英微微叹口气,但心中却欣喜,他只有一个儿子,读书不算好,只中了个同进士,但有他这个当朝二品大员的爹,外放知县后,十几年时间,也一步步走到了四品知府的位置。 小女儿嫁到李氏过的也很好,他素知李氏家风是极严谨的,但又不是那等古板的家族,毕竟李祺可是立志要破除理学的心学领袖。 想到这里陈英便对着女儿嘱托道:“李氏是家风清正又不古板的人家,是为父千挑万选的人家,你素来是个知礼的,在夫家要孝顺婆婆,临安公主身份贵重,身边虽不缺人侍奉,可你做媳妇的要多侍奉些,在家要听从丈夫的话,不要嫉妒……” 一个父亲对女儿的谆谆教诲,其中潜藏的是即将离开人世的放心不下,陈氏又是泪如雨下。 李茂和李显穆也有些止不住想要落泪,他们都想起了父亲去世前也是这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好像每一件事都想交待一番,生怕离开之后,孩子受了什么委屈,遇到什么难事,他再也不能在身边替他们做主了。 “岳父大人放心,小婿一定好好照顾芸娘,绝不会让她受了委屈的。” 陈英枯萎干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否则也不会把芸娘嫁给你,我对你是放心的。” 陈英对李祺教出来的这三个儿子都很满意,老大和老二能力虽然远不如李显穆,可人品好就够了,李氏这样的人家,只要人没有大问题,一辈子的富贵就轻而易举。 事实也正是如此,李芳和李茂虽然没什么名声,远不如他们的同胞弟弟李显穆,可实际上已经是正四品的武官了,按照这种速度,日后再升一级也没问题,只要不犯事,足够保一辈子的富贵了。 同女婿女儿叙话完后,陈英望向了李显穆,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激动的神色,“显穆啊,你非常好!” 他眼中是不夹杂任何杂质的欣赏,“景和曾经和我说过他的梦想,当时我就想,那太难了,根本就做不成,可最后我还是跟着景和做了。 可景和有你这个儿子,我突然觉得那些荒诞不经的事情,或许也不是没有希望。 只可惜我看不到了。” 李显穆沉声道:“先父多次说过,陈伯父人品贵重,是他老人家的良师益友。” “那些话都不说了,今日将你唤来,是有些人想要和你说一遍。”陈英开口,李茂和陈氏闻言一惊,而后缓缓退出了屋中,二人皆知这是陈英要把自己那些人脉关系都交给李显穆了。 李显穆也为之一惊,“伯父,这些东西该留给世兄的。” 陈英从洪武二十四年就担任刑部侍郎,又担任了多年的大理寺卿,他掌握的东西,虽然不如电视剧中的百官行述那些离谱,可很多东西也极其富有价值。 从洪武时期到永乐时间,陈英在九卿高位上坐了十几年,一个人就能稳得住心学不被攻讦,自然不是简单人物! 这是一份相当丰厚的政治遗产,而现在他竟然要给李显穆这个外人。 陈英不在意的摆摆手道:“我早就和你世兄说过这些,他是个憨厚的,把握不住,给了他也无甚大用,我把这些给了你,或许对他也是件好事。” 陈英的儿子李显穆是见过的,在官场中的确是个老实人,当时在河南当县令,黄河支流发大水,据说在堤岸上住了三天三夜,硬生生把黄河支流缺口堵住才回了县衙,然后就因为发高烧差点没挺过去,也不会溜须拍马,可以说,如果没有当九卿的爹,一辈子就在县衙当县令了,甚至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扣上一顶大大的黑锅,做了刀下亡魂。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陈英心中自然也是有一分希望日后李显穆能看顾一下他儿子的打算。 “伯父放心,世兄为人耿直,虽不善权变,可有大毅力,日后必然有锦绣的前程。” 李显穆向陈英许下了承诺。 陈英却摇摇头道:“倒也不必过于抬举他,他能走到哪一步都由着他吧,官场波云诡异,不要拖了你的后腿才是。” “伯父不必忧心,小侄自然心中有把握。” 李显穆心中自有计较,若真是不堪造就的,他自然不会扶持,可陈英这个儿子不一样,乃是干吏一样的官,这种官做起事来,是好用的,他日后要厉行改革,手底下就需要这种愿意冲锋陷阵的。 况且陈英的儿子,这是自己人,能提携一把自然是要提携一把的。 李显穆心中想着,陈英伸手从枕头下面取出一把钥匙,而后告诉了李显穆一个地点,“那里便藏着些我在刑部和大理寺多年积累的东西,其中不少已经废掉了,但还有一些能用,我那些门生故吏,我都给他们打过招呼,其中人情我也一笔笔记着,日后能助你一臂之力。 当初你父亲说广播心学,但真正的心学党人要纯粹一些,这些人你看看哪些能用,便吸收进来,若是用不了的还了人情后就舍掉吧。” 李显穆将钥匙收起来,又应着这些言语,陈英望着李显穆怔怔出神,“我的前半生一直在官场中打转,却只觉得毫无意义,只能谨守着自己的本心,直到遇到了你父亲,我才知道人生应该这么过。 你父亲是个很不同的人,在先帝时期那些艰难的情况下,他依旧怀着理想,并且持之以恒,只可惜好人不长命啊,刚刚迎来光明,他就去世了。 他还那么年轻,不像我,已经垂垂老矣。” 其实陈英也不老,他只比李祺大了十几岁。 李显穆静静听着,便有些走神,想到了父亲临终前的模样,回过神来时,二哥李茂和二嫂已经不知何时重新回到了屋中。 陈英的话音也渐渐落在了尾声,声音颤抖着好像渐渐说不出话来,陈氏急着想让父亲再喝一口参汤,却被陈英按住。 他的面容陡然红润起来,可陈氏却面容惨白,一时竟然不知谁才是病重那人。 “以后好好的,为父走了。” 望着已经哭成泪人的女儿,陈英眼角终究落下了一滴怜女之情的眼泪,他终究是不放心啊。 “父亲!” 陈氏捧着父亲的手痛哭出声,含着无尽的哀凄。 李茂作为女婿在里面帮忙。 李显穆走到院中,望着湛湛青天,“父亲的好友在渐渐凋零了,好像属于父亲的痕迹在一点点消失。” 他叹了口气,有一条叶子落在他的头顶。 他将其取下,茫然,秋天到了吗? (本章完) 第177章 礼部冲突 第177章 礼部冲突 陈英的儿子陈琦在陈英病逝两日后赶了回来,李茂带着人将灵堂早已布置好,他哭了灵又将讣告一一发出,和李氏不同,陈氏族人很多,在京中停灵后,他便要扶棺回家乡了。 临行前李显穆见了他一面,这时李显穆被皇帝任命为礼部侍郎的消息,已经彻底传开,陈琦有些拘谨,李显穆没说太多,只说等陈琦回京后,便去公主府找他。 这让陈琦心中大定,知道自己父亲临终前一定和李显穆说了些什么,父亲去世,他没了这颗参天大树庇佑,现在父亲又为了找了一颗更年轻的参天大树,想到这里,陈琦心中方才落下的悲痛之情愈发浓重。 朝廷为陈英辍朝一日,赠礼部尚书,全了身后之事,陈琦扶棺回乡,李茂携妻子同随返乡。 白幡撤去,空留一座府邸。 大日悠悠。 京中依旧。 …… 礼部衙门。 自被皇帝任命为礼部右侍郎后,这是李显穆第一次入衙门理事,他一走进衙门,顿时便有不少人为他鞍前马后的跑动,这一幕看的礼部尚书胡英大为不满。 可他又不好发作,甚至他心中对李显穆尚且有几分发怵,当初被李显穆差点逼入死局之事,还在他心中萦绕。 况且,李显穆身上兼着内阁大学士之职,内阁如今已经渐渐演变成朝臣沟通内外的机构。 因为皇帝如今问政基本上只问内阁几人,国家大事也只与内阁阁臣初步商议,有了眉目后才会召见外朝六部尚书。 在朝野中已经渐渐有人将内阁称之为小辅臣,可见内阁权势正在一步步上升。 纵然是他也不得不谨慎面对将二者合二为一的李显穆。 李显穆依照惯例前往拜见,拱手作揖笑吟吟道:“下官李显穆拜见胡尚书,初入礼部,日后还望尚书多多关照。” 他笑吟吟的,恍若当初那些两人间的那些不愉快全无发生过,倒让胡英为之一愣。 稍倾才缓缓道:“李侍郎年少有为,倒衬的老夫垂垂老矣了,今日老夫便倚老卖老一回,这礼部衙门中有些人汲汲于钻营,不将心思放在正路上,李侍郎可莫要被其所迷惑,以免误了陛下的期望。” 李显穆心中一冷,这明显方才看到官吏在讨好自己,于是心中不满,在这里敲打几句。 “有劳胡尚书提醒。”李显穆依旧笑吟吟的,但嘴角笑意已经浅了几分,“堂堂礼部清净之地竟然有人汲汲于钻营,不知去年京察时,为何没有察出。” 这话就有些颇锋利了。 京察会考察京中官员的各项职责完成情况,做得好升迁,做的不好黜落,每六年一次,几乎每次都搞得人心惶惶,在明朝后期,这项制度就彻底变成了打击异己的工具。 很多时候京察的官员并不愿意真的为难同僚,毕竟今日你主持京察,翌日你就是被京察的那个,官官相护并不少见,总要留个脸面。 李显穆这番话就是直刺胡英面门,既然你说礼部里面有人汲汲于钻营,那去年京察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现在又说这些,难道是以为我李显穆便如同不堪造就吗? “你……” 胡英话出口就有些后悔,果不其然被李显穆径直堵了回来,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时间不早,下官先告辞了。” 李显穆心中亦是颇为不满,当初因为南直隶之事,这胡英想坑他一把,被他反坑回去,他都没有计较此事,去没想到胡英竟然还抓着不放。 今日本来准备冰释前嫌,可却没想到胡英这么拎不清,真是不知所谓,这等看不清局势的人,也不必再给他留什么面子了。 这般想着,他走回自己屋中,而后召集了自己的属吏,虽然是空降礼部,可他并非全无根基,况且,李显穆环视屋中众人,在大明朝,哪里都不却想要进步的人。 “诸位,本官今日初来乍到,这礼部事务繁杂,日后还需诸位用力,将朝廷布置下来的各项差遣做好,是也不是?” “李侍郎所言有理,我等久在礼部,颇为熟悉部中之事,必能辅佐侍郎。” 屋中众人眼中都有些兴奋,盯着李显穆好似顶着什么可居的奇货一般。 明眼人谁看不出胡英只不过是冢中枯骨,李显穆才是前途冉冉,就连陈英临终前都希望李显穆以后能看顾一下陈琦,更何况他们这些人。 但李显穆这里可不是什么人都收。 他环视一周,而后再次朗声开口道:“此番陛下升本官为礼部右侍郎,可谓恩典,本官欲要做番功绩出来。 不欲因循守旧。” 这最后四个字出来众人顿时心领神会,知道李显穆这是在点礼部尚书胡英,看来方才二人相见的场面不太和谐啊。 “当初先父改革科举,定下了如今分省定额的制度,本官倒是不欲有如今重大改变,只是在如今的内容之上,稍做变化而已。” 屋中众人方才听到分省定额都吓了一跳,以为李显穆真的要提出这种大变革,那事情可就大了,直到听到后面才微微放下心来。 至于李显穆要变革科举的内容,早在传出他要升迁礼部侍郎时,许多人就猜到了,毕竟谁不知道他的父亲是李忠文公。 做儿子的既然坐上了礼部侍郎的位置,那就没有不弘扬心学的道理,须知这天下心学已经不再如数年前那般孱弱。 在民间尤其是北方诸省中,正在渐渐成为显学。 李显穆若是贸然大改自然是阻力重重,可若是稍加修改的话,自然有人为他声援。 所谓增添心学内容,实际上是用李祺来代替朱熹。 这就不得不提,科举是有标准答案的,那就是圣人朱熹的话,不允许改动,圣人是怎么说的,就要怎么去写。 四书五经作为科举的标准教材,标准就标准在,朱熹注释的每一句话都是圣经一样的真理,有儒生如此评价,“从此以后不再需要去注释圣人经典了,朱子已经将通天大道指了出来,后世的学生只要记住即可”。 这番话简直和那个经典的“物理学的大厦已经基本建成,只剩下天上飘着的两朵乌云,未来的物理学家只需要在上面缝缝补补即可”,在这番话说完后,其后一百年间,这两朵乌云把号称完美的物理学大厦砸了个稀巴烂。 而从后世来的李祺,也觉得这完美的理学简直破烂不堪,于是借着理学的皮,要把它也砸个稀巴烂,朱熹用无数前人的注释构建了理学,李显穆则更省事,直接用朱熹的注释开始改。 这就是明明理学和心学很多地方一样,但双方之间却好像水火不相容,因为皮再想,但下面的骨头不一样! 李显穆没再让他们猜,而是径直说道:“如今天下学习心学者的学子众多、 本官欲要往各省派出官吏,让诸省考生今年可以多选择一条道路。 不仅朱子之说可以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心学亦可以。” 没了? 众人有些迷茫的望向李显穆,虽然我们都知道你想推行心学,可难道不找个理由吗? “侍郎,若是朝野之中群起而反对又该怎么办呢?” “是啊侍郎,毕竟朱子之说行于天下已然百多年,贸然改成心学,是不是有所不妥?” 众人七嘴八舌的向李显穆进献着建议,希望李显穆能迂回一下,用一些曲线救国的办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可李显穆想法却与众人不同,有些事自然是要迂回,比如政治斗争,硬碰硬就达不成目的。 可现在不是政治斗争,而是推行学术! 自古以来哪里有推行学术用那些鬼魅手段的? 哪一个不是硬碰硬把其他人都干掉的? “朝廷将李忠文公列入文庙之中,便是承认李忠文公的圣位,本官从不曾听说,推行圣人的学问,却有过错!” 李显穆慨然道:“若是有人不满,便让其上书,倒要看看是谁对朝廷的政策不满。” 作为礼部右侍郎,李显穆有权力负责诸省的乡试、教育之事,比如现在他的师兄王艮就在他的领导之下。 这个身份对于那些士林学子就更有威慑力。 县官不如现管。 以礼部侍郎身份来改革科举之事,那是最名正言顺的,绝对让绝大部分人都不敢说什么。 唯一的阻碍反而是礼部尚书,他是唯一一个能按住李显穆改革的人,这也是方才李显穆准备和胡英缓和一下关系的原因,但没想到胡英竟然不接茬,那就怪不得他了。 若胡英敢在这件事上,联合那些学子和他作对,他也只能把胡英也送走了。 尚书房内,胡英还在回忆方才和李显穆的交谈。 有时候人明明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可就是做不到,胡英明明心中告诉自己没必要和李显穆对抗下去,可他就是做不到,一看到李显穆就想起他儿子差点被坑死的那一幕,心中泛起的恨意怎么也消散不下去。 “你是说李显穆刚一上任就要推行心学,甚至打算在明面的乡试中推行?” (本章完) 第178章 程序正义(第四更) 第178章 程序正义(第四更) 听完幕僚所言后,胡英脸上顿时升起疑色,而后又升起喜色,在屋中不住踱步。 “李显穆不是这般不知轻重的人,怎么会这么冲动,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属下以为不至于,李显穆再稳重也毕竟年轻,年少得志后冲动是很正常的,且他一向以李忠文公为神,来礼部任职就是为了此事。 那幕僚沉吟后,侃侃而谈道:“属下听闻李显穆曾写下‘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词句,所谓以词抒情,从中可看出他性格便是如此。” 胡英亦开始回忆自李显穆入仕以来的诸多事件,良久缓缓睁开眼,眉宇间的凝重散去了几分,“你说的没错,李显穆入仕以来几乎每件事,都争先而为,这便是他的弱点! 此事所影响的人极广,将此事播散出去,联系我们的人,共同反对李显穆。” 幕僚离开后,胡英透过窗棂,见到有吏员来来往往于李显穆屋中,一时间李显穆屋中门庭若市,自己这位尚书这里却被冷落,他本就狭隘极易嫉妒,此刻更是深恨之。 “李显穆,这次本尚书要让你尝尝失败的滋味。” 历史上类似于胡英这类人从来不少,宰相肚里能撑船这句俗语之所以会出现,就是因为大部分宰相的度量都不大,不符合世人对宰相的想象,越缺什么就会越强调什么。 若是李显穆知道陈英心中所想,一定会反问他一句,“让我失败后呢?” 嫉妒和痛恨已经侵蚀了胡英的理智,让他忘记了政治斗争目的不是单纯的反对,而是要解决掉敌人。 之所以大部分的政治斗争都会进入到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地步,是因为这是最省事的做法。 可李显穆不同,他来礼部是奉了皇帝的旨意。 胡英若是找不到合适的缘由,只为了反对而反对,一旦这件事捅到皇帝那里,而胡英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那最后离开礼部的人,只会是胡英自己。 …… 自永乐元年以来,胡英就担任礼部尚书,到如今已经十年,正常来说称得上树大根深,桃李满天下。 但可惜永乐三年、永乐九年的会试主考官都不是他的人,而是心学一系。 不过担任了十年的礼部尚书,基本上各省中的提督学道,即王艮所担任的那个职位,有一半都是他的人。 大明朝的每一块区域上,都有无数的条条快快,那里面都是权力。 王艮在礼部中,正是看到了胡英在各省尤其是江南学道体系中的影响力,才会主动前往浙江,以身斩断胡英在江南学道体系中的一只触角。 这庞大的力量此时一经发动,立刻便让整座大明为之风云变幻。 “在明年的乡试中,通过心学传世录的内容?”同为内阁同僚,而且渐渐站到李显穆阵营中的杨荣惊呼,“明达,你疯了?一十三省的学子学了那么久的朱子语录,现在你突然改成了心学,那些愤怒的学子会把你撕个粉碎的。” 改考试内容这件事太过于可怕了,现代社会读书不再是唯一的出路,即便如此,对高考的每一次改革,一旦导致不能复读,都会被骂上热搜,更别提科举,这可是改变一个家族的大事,怎么能随便改呢? “不是改,而是并行!”李显穆又没疯,怎么可能冒天下大不韪,别说礼部侍郎,就算他是皇帝也不敢那么做。 杨荣也算是关心则乱,竟然没有注意到,瞬间将心放到了肚子里,“并行的话,虽然还是会引起些骚乱,但应该还能控制。” 李显穆冷笑道:“那可不一定,就怕有些人要借着这件事攻讦我,故意生乱。” 不久前才经历过艰险的夺嫡之争,杨荣的斗争意识相当高,立刻就意识到李显穆在说什么,肃然道:“陛下让你保留内阁大学士衔去礼部,定然是对礼部尚书胡英不满,他怕是也意识到了,你是觉得他会出手?” 这就是李显穆和杨荣高看胡英了,他还真没意识到皇帝对他有所不满,不过因为他是真坏,所以倒让杨荣预判出了他的行动。 “一定会,而且应该已经在路上了,那日在礼部中,我没有避着人,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我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你想要顺利推行一项改革,有两个办法能够大大减少反对的人。 第一个办法是你先展现出什么的强大,让他们不敢反对。 第二个办法就是在推行的时候找一个足够大的祭品,然后把它干掉震慑其他人。 我如今刚刚进入礼部,再也没有比干掉打击胡英威信而更好的办法了。” 杨荣闻言沉吟道:“明达你说的有理,你准备怎么做,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稍后我会以礼部侍郎的身份,将我的改革计划发到内阁中。”李显穆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章,“就是这份计划,我需要你帮我一起说服内阁同僚,向礼部尚书胡英发回询问函件。” 内阁权力大大提升的一个标志就是可以用内阁整体的名义,向六部发函件询问一些政策以及具体事例。 因为皇帝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每件事都让皇帝知道,从县、府、省,再到六部,一层层机构,都会把那些不重要的事情拦截下来。 现在有了内阁,地方报上来的事务多了几倍,这些事务自然不可能落在皇帝身上,那就只能落在内阁身上。 内阁既然处理这些事务,那自然就要有询问的权力,内阁问六部也不敢不答,否则内阁往皇帝那里一捅,说“礼部不配合内阁工作,此事原委怕是要陛下亲自去问了”,那礼部不就完了。 不过这种发完礼部尚书这种高官的信函,都要内阁集体通过才行,因为内阁大学士本质上是正五品,而且不是正式衙门,合法性始终不足,内阁集体还算像个样。 “没问题。”杨荣一口答应下来,“如今明达你升任侍郎后,内阁同僚也不会再拦着你,即便士奇也是如此,你大可放心。” 整个内阁都是太子党。 他们都清楚自己的未来在太子登基之后,而李显穆是不一样的,所以对李显穆至少在永乐年间没有争锋的心思。 最排斥异己的杨士奇,也不再有心思和李显穆相对抗。 不过李显穆始终对杨士奇怀着一份警惕。 因为他始终没忘记,杨士奇曾经对他出过手,后来是因为太子的关系,双方才渐渐缓和下来。 类似于杨士奇这种在底层摸爬混打过,却初心不改的人,心智早就坚不可摧了,说得难听点,这种人认死理,这么大的年纪,根本就不可能再改变。 只希望杨士奇能知道什么才是对天下最有利的,别为了曾经的恩情,走上歧途。 …… 内阁果然很快就通过了决议,而后这份询问就飘进了礼部衙门中,落在了礼部尚书的书案上。 礼部衙门。 礼部尚书、左右侍郎以及郎中等一众官吏,皆屏气凝神分别列于左右两侧。 胡英将手中的信函扔到桌案上,当着众人的面,对李显穆质问道:“右侍郎,不知这是何意?若是对本尚书不满,亦或有什么问题,大可当面来问,不需要这么麻烦。” 李显穆将信函取过来看过,而后露出了然之色,“下官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封函件,胡尚书可能没在内阁待过,所以不知道,这是正式的内阁流程。 至于尚书说下官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 下官却有话要说,下官的确是礼部右侍郎,是尚书的佐贰官,但科举之事乃是正经朝廷公文,不是私下之事。 所以下官要先把正经的公文送到内阁去,然后内阁以正经公文再发回礼部,尚书同样要以奏章盖印的形式再次将其发回内阁,最终交给陛下,这才是一整套正式的流程。 如今经过众多人之手,再加上各个衙门的大印,最终所能够达成的政策才是切实可行的政策。 若是下官就这样私下和尚书交谈,那岂不是将国家的公务,置于尚书和下官的私人之间,若是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岂非让人所诟病?” 好恶心人啊。 内阁这东西不就是你李显穆发出来的,说什么正式和私人。 君主专制时代,对程序正义这种东西是不太在意的,因为皇帝经常会带头破坏程序。 现在李显穆就用程序恶心胡英。 李显穆这一连串拗口又逻辑清晰的话一经说出,屋中其余众人顿时纷纷低下了头,尤其是礼部左侍郎,深深垂着头一言不发,生怕这两人斗法把自己卷进去。 身为正三品的高官,他真不是怕,但问题是真没必要卷进去,有什么好处吗? 当然他还是期盼着李显穆能把胡英整下去,这样他恰好能够升一级,他卡在礼部左侍郎的位置上,也许多年了。 就连旁人都觉得恶心,更别提胡英这个当事人了,他脸色变了又变,红了紫,紫了黑。 最后重重留了一声重哼就要离开。 “胡尚书别忘了内阁的质询,一日内就要得到回复的。” 李显穆好心提醒。 胡英快步离开的身影顿时又是一个踉跄。 “内个大学士加侍郎还是太强了,尚书怕是斗不过右侍郎啊。”屋中其他人互相对视着,传达着相同的意思。 (本章完) 第179章 陷阱(第五更) 第179章 陷阱(第五更) “李侍郎这般故意激怒尚书,就不担心尚书之后恼羞成怒使绊子吗?” “本官只怕他不使绊子。” 这些时日京城中因李显穆所提之事,已然是风起云涌了,李显穆敢断定其中必然有胡英作为推手。 与其让这些反对的力量不断累积,不如直接戳破一些,他就不相信胡英现在还能坐得住。 马车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嚣之声,而后是车夫略显惊慌的声音,“小公子,前面有学子堵路。” 李显穆先是眉头一皱,而后又缓缓舒展开,眉宇间透出一丝不屑,又是这一招,永远都是这一招,鼓动这些士子来发动舆论的力量。 这一招不能说没用,应该说很有用,古往今来舆论的力量都仅次于军事力量,甚至强大的舆论力量能够瓦解军事力量。 毕竟军队也由人而组成。 但在古代没有那么多的媒体,舆论的力量依赖于口口相传,而且掌握在士子这种相对文化水平高的人手里。 这就是极大的破绽。 双刃剑是既能伤人,又会伤己的! 当初李祺就几次三番利用舆论反而制裁了对方,现在胡英竟然还用这一招。 “请礼部右侍郎出来给我们一个交待!” 李显穆也不躲藏,径自从车中走出,居高临下喝然问道:“本官在此,尔等士子,阻拦朝廷命官所为何事? 本官不是刑部大理寺的堂官,若有冤屈请往别处而去,本官这里概不受访。 速速散开。” 啊? 众士子都被李显穆的态度搞的一愣,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遇到这样对待士子的高官,其余的高官就算不愿意相见,也不会这么明确拒绝。 毕竟,一个士子可能仅仅是个穷书生,可一群士子那就是舆论。 被李显穆这般先声夺人呛声后,众士子迷茫之中气势便弱了三分,但好歹还没忘记今日而来是为了何事。 “李侍郎,如今京中盛传明年乡试以及后年会试,将会以李忠文公的传世录作为基础典籍,是否真有此事?” 李显穆依旧从容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他这幅满不在乎的态度彻底激怒的众士子,当先有人指着李显穆怒道:“我等士子十年寒窗之苦,难道李侍郎就要为一己私利而湮灭吗?” 李显穆眉宇间明显暗沉下来,厉声喝然,“什么叫一己私利,李忠文公难道不是当世的圣人吗? 李忠文公难道不是名列文庙之中吗? 圣人的学问不让它颁行于世,教化世人,难道要让它被束之高阁,让它被世人遗忘吗? 这就是你们对待圣人学问的态度吗? 你们到底是为了求大道,还是仅仅为了做官? 若是为了求道,那就去学当世圣人的学问,若是为了做官,那本官身为礼部右侍郎,就要怀疑你们的用心了! 为了做官而做官,这等利欲熏心之辈,又怎么能让你们真的名列两榜进士,黜落了才最好不过!” 李显穆这一连串的质问简直如同一把把重锤,砸在所有士子心中,砸的他们脸色苍白,砸的他们面无血色,砸的他们讷讷不敢应声。 儒家是一门以道德为先的学问,做事先做人,甚至耻于谈利。 他们怎么敢说读书就是为了做官,他们又怎么敢说他们对求大道根本不感兴趣。 可不说,就落进了李显穆的语言陷阱之中,既然是为了求道,那李忠文公的学问直指大道,你们可以去学了。 李显穆环视众人的神情,心中不住冷笑,区区士子,不过轻而易举就能拿捏,让他们有苦难言。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连求道几个字都不敢说出来吗?圣人怎么有你们这些子孙,真是儒门不幸!” “李侍郎,我们自然为了求道,可李忠文公也曾说过知行合一,若是不做官践行圣道,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所求道的正确呢?” “是啊,李侍郎,况且为圣上分忧,这亦是我等想要作为,难道侍郎便要剥夺我等这份拳拳之心吗?” 李显穆将目光投向方才第一个喊出的士子,这倒是个人才,李显穆以道德攻击,他就以道德回击。 李显穆终于提起了意趣,饶有意味的问道:“既然你知道李忠文公知行合一,并且准备践行他,那又为什么反对以传习录作为答案去考试呢?” “学生学了二十五年的朱子之学,乍然改变定然名落孙山,往昔没有机会拜读李忠文公的学问,如今进了国子监,才知道这世上有如今显赫的学问,可惜举业在前,却不能学习。 可前些时日乍然听闻李侍郎要废理学而立心学,是以今日来到这里,请李侍郎高抬贵手,为我这等学子开一条生路出来。” 这番话说的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倒是让李显穆升起一丝好感,这批学子中倒也不全是些草包,这番话才有些意思。 虽不知是否真心实意,可却顺耳多了,李显穆又望向其余众学子。 众学子眼见李显穆脸上怒色减少,顿时心中知晓此法有效,既然不能以圣人之道逼迫,那就以情动人,天下学习理学的学子那么多,李显穆难道还真的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无数学子不得在举业上施展吗? “本官曾经听过一句俗语,叫做听风就是雨,现在看来就是你们这些了。” 李显穆感慨道:“废理学而立心学,这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本官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本官的同僚也没有听过。 这等大事。 你们为何会觉得是本官区区一个礼部侍郎所能够主导的? 就算是陛下想要废理学而立心学,也要召集一众大臣商议,不说当今圣君,就算是汉武帝想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要和诸多大臣商议过后,而现在你们居然相信,一个礼部侍郎能够做下这么大的事。 本官觉得,你们这种智力,还是不进官场为好。” 最后一句是纯纯的蔑视,可却没有丝毫嘲讽的意味,而满是真心实意,这更让众人破防。 可李显穆的话是那么明白,废理学立心学,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谣言。 “李侍郎,你方才所言可是真的,真的没有废理学立心学之事?” “自然没有,就算你们不相信本官所言,也该想想方才本官说的,这本波及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数十万士子的大事,陛下就算再信任本官,又怎么可能冒着社稷动荡的风险,让本官一言而决。 但凡你们愿意多想一想,今日就不会闹到本官车前,让京城百姓看这么一出笑话,枉你们还是国子监的学子,是我大明的栋梁之材,真是让人失望。” 方才那个学子脸色已经升起了冰冷的愤怒,他出身贫寒,费了很大的力气、凭借无数的运气,才走到这里,来到国子监,他一定要考上进士,才能报答乡里,所以听到此事后,一时被恐惧所蒙蔽。 可现在他回过神来,心中满是懊悔,又对那借刀杀人的幕后之人有最深的愤怒,强行压抑着,振声问道:“李侍郎,无风不起浪,学生相信不可能无端会有这般流言,却言之凿凿,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李显穆再次望了这个学子一眼,这是个人才啊。 而且每次都能问到点子上,“本官的确是准备弘扬心学,毕竟让圣人之学束之高阁,亦或只作为家学,实在是太过于浪费。 于是准备在永乐十一年的各省乡试以及永乐十二年的会试上,允许考生从朱子语录或者传世录中挑选作答。 学生认同哪个就选择哪个作为答案,或者说懂哪个就用哪个。 所以不是废理学而立心学,而是并行,朱子是圣人,李子也是圣人,两位圣人的学问,愿意学哪个,全看士子自己的想法。” 李显穆这番话说罢,在场士子就已经彻底明白了,流传的谣言和真实差的太远了! 堪称天壤之别! 虽然李显穆这也是明显的在推行心学,但并不是强制手段,那寒窗苦读十年的士子,依旧可以用理学来参加科举,而那些学习了心学的士子,也能通过最擅长的心学来入仕。 伴随着心学士子的人数越来越多,李显穆的改革反而是顺应时势的,是一种包容各方的举动。 虽然那些理学的究极保守派必然会大为不满,日后还有波折,可至少对于这些只为了科举的士子而言,已然没有必要再围攻李显穆。 “只是不知这谣言怎么会流传出去,这件事只在礼部之中和内阁中有所传言,可内阁同僚都知道事实,难道是礼部中有人语焉不详将此事泄露?” 李显穆面色缓缓阴沉下去,“不知诸学子是从哪里得知了这等消息?” 这下轮到众士子懵了,他们感觉自己貌似碰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成为某些人的马前卒。 有些人后知后觉,有些士子甚至已经感受到浑身寒意彻骨,这其中事情貌似太大了! (本章完) 第180章 烽火重燃! 第180章 烽火重燃! 皇城宫道。 宫墙高耸朱红巍巍,不时有禁卫在其上闪过身影,宫道中李显穆和杨荣快步并行,杨荣脸上带着沉凝之色,李显穆面无表情。 “真要对胡英出手吗?” 杨荣沉声道:“明达你在街头激辩之事传开后,胡英并未有太多惊慌之色,怕是有后手。” 李显穆从容道:“引导士子本就是他的缓兵拖延之计,这些时日以来,大明各地传回的消息,必然给了他极大的信心。” “你的意思是?” “当初我父亲在时,便已经有心理之争,当时因心学刚刚发迹,且父亲一人横扫诸生,又没有触动最根本的利益,于是暂时压住。” 李显穆为杨荣讲述着当时无人所知的秘闻,“父亲当时没有直接发动最惨烈的学术争斗,有两个原因。 一是准备借着理学的皮,先以儒门圣人的身份发展心学,就如同汉朝今古文之争,今文强势斗倒了其他百家,最后却在今古文之争中,一败涂地。 二是希望能借此缓和,先入文庙占住圣位,理学有程朱二圣,若心学在文庙中没有圣位,日后必然难以争斗。 这二者皆是为心学奠基。” 杨荣震惊愕然,没想到其中竟然有这么多算计,回过神来却觉得颇为合理,若非如此必没有心学今日的发展,李显穆也不会那么简单就能从诸生手下脱身。 “既然李忠文公有这等周密的安排,明达你又为何掀起如今之乱象呢?” “因为如今形势已然再次发生了改变,过去这些年心学所吸引的主要是两类人,一是本来就极其认同心学、排斥理学的人,二是已经过了科举,不再需要学四书五经的进士,希望在政治上向我靠拢,于是在有意识的向心学靠拢。” 杨荣微微颔首,他就属于第二种,在政治上渐渐站队到了李显穆这里,自然而然就渐渐接受了心学,因为进士已经度过了科举,不再需要学朱熹的四书五经,有了我注六经的自由。 李显穆沉声道:“可进士的数量还是太少。 而那些认同心学、排斥理学的士子、士族,渐渐已经到了科举的年纪,如果不能为他们打开上升的渠道,那为了举业,他们就不得不离开心学的阵营。 不仅如此,如果心学一直不能成为大明科举官方标准的一部分,那下场就和那些诸子百家是一样的,一个不能用来做官的学问,注定会被抛弃! 所以,并非我要改变父亲的安排,而是局势走到这一步,大势推着我必须向前。 就算…… 与天下为敌!” 声音轻轻在宫道中回应,杨荣抬头望着那被宫墙隔开的天空,方寸之间有锋锐逼人,一股意气缓缓自心中升起,“干了!不就是个礼部尚书!” “昨日我已经让我大哥往南直隶去一趟,胡英的那个儿子当初在南京时,就听闻多行不法,他在京城做官甚至都没有带过来,大概率是担心在京城惹出什么祸患来。 陈文忠公和我说过些有关于胡英之事,如今恰好能用上,且看他教子无方之事大白于天下,还有什么面目。” 陈文忠公就是陈英,当初胡英攻讦李显穆后,陈英就有意识的在注意这方面,果然让他捕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如今李显穆便让大哥李芳往南直隶走一趟,把人证、物证都取来。 “南直隶……”杨荣沉吟。 李显穆摆手自信道:“自从我巡抚江南后,南直隶局势便大为不同了,我在那里颇有一些人可用,子荣不必担忧。” 二人将身份腰牌亮出后,太监将宫门尽头的门打开,顿时豁然开朗,从文华门走进,径直向华盖殿而去。 甫一入殿,皇帝人还没看见,便听到爽朗笑声,“进入礼部还不到半月,便给朕造出了如此大的‘惊喜’,真不愧是你啊,李显穆。” 话音落罢,李显穆方才看到皇帝朱棣正一手扶着腰间玉带,一手拿着份奏章,立在殿上笑望着他。 “这是臣应该做的。”李显穆直接认领功劳。 杨荣闻言一愣,不敢置信的望向李显穆,兄弟你也没说要这么干啊? 朱棣更是直接气笑了,径直将手中奏章扔过来,“礼部尚书胡英弹劾你欲要湮灭圣人之学,说你不敬圣人,那些奏章都是弹劾你的,你这次可真是惹了大祸了。” 奏章飞来李显穆眼疾手快一把擒住,打开一看果真是胡英的弹劾,内容则是不敬圣人,不尊经典,为一己私利欲要祸乱国家科举,完完全全的理学保守派口吻,说的大明仿佛要国将不国,说的儒家道统仿佛要毁于一旦。 “陛下,这可不是攻讦臣啊。”李显穆平静的将奏章握在手中,从容回道,“这是攻讦先父的大道,甚至想要否认先父的圣位。” 文庙和武庙,不是进去就万无一失的,既然是因为政治因素而选入,自然就会因为政治因素被踢出来。 这些保守派并不傻。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其他学问挑战理学的地位,可最终都失败了,心学虽然更精妙,但社会科学这种文科,从不是只看谁精妙的。 心学无论从人数上、声势上,都远不如发展一百多年的理学,即便算上那些主张共存的开明理学家,依旧不如保守派强大。 可心学却是特殊的。 因为心学真正的倚仗不是学问本身,而是身处文庙中的李忠文公李祺。 这尊圣位给心学铸就了圣人之学的光环。 这让心学从根本上有了本质不同。 李显穆在朱雀大道上能一言喝退国子监诸生,就是依靠圣人之学的招牌,让诸生不敢冒犯。 一旦李祺圣人的地位遭到质疑,并失去圣位,那心学瞬间就会迎来巨大的打击。 一蹶不振不至于,毕竟依旧有李显穆在,但极有可能要等到李显穆真正威压天下时,再利用强大的政治权力,去强行推进此事。 那么做就落了下乘。 朱棣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看不出心中所想,“朕知道,只是你惹出来的麻烦,总要自己去解决,有关圣人的事,朕不好插手,给不了你什么帮助,你明白吗?” 杨荣何等聪慧,立刻就意识到,皇帝心中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但碍于身份,必须保持一个不偏不倚的态度。 否则皇帝下场拉偏架,局势就完全不同了。 但皇帝说这些,本身就是拉偏架,否则这么多人上奏弹劾李显穆,李显穆哪里扛得住,换一个人可能直接就被贬黜了。 “道理是不辩不明的,心学到底是不是玷污圣道,也不由他们嘴上说便能定罪。”李显穆依旧从容,在决定要推心学时,他心中早已经有一整套的应对方法。 “汉朝的儒生出将入相,构建了天下一体的大一统思想,让汉朝没有如同秦朝那样分崩离析。 宋朝的儒生……陛下认为朱子的理学如何?” “这……”朱棣觉得有点懵,我又不是儒生,当初虽然读过些书,但也没有深入学习过,这些学术上的事情,你问我干嘛。 沉吟了一下后,按照世人所称赞的说道:“既然过往那些儒生都拜倒在朱子的学问下,总该是有可取之处的。” 李显穆拢起了手,抬头望着华盖殿高高的顶,无数繁复的纹在眼前绽放。 幽幽道:“是啊,从唐朝崩毁后,宋朝的儒生创造出了各种学派,最后争了三百年,才出现了理学。 怎么会一无是处呢?” 李显穆明明在称赞理学,可朱棣却觉得他未尽其意,言语深处有深深的蔑视,那种感觉一闪而过,朱棣甚至觉得只是错觉,便听到李显穆再次幽然道:“只是微臣时常在想,汉儒至少保住了汉朝四百年江山。 可理学既保不住宋朝残破的半壁江山,也保不住胡虏散落的百年之运。” 朱棣脸色微变,杨荣也瞠目结舌,李显穆的视线从顶上收回,重新落在皇帝身上,平静、从容,没有批评,也不激烈,只淡淡道:“在宋朝、蒙元,它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沉默。 华盖殿上一时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不要说王朝兴亡和儒生无关,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生就成为了各王朝的统治阶层,那王朝兴亡怎么会和儒生无关! “先帝尊崇理学,希望能够让大明千秋万世,可微臣很是疑惑,自理学诞生以来,还从未证明过它能让王朝千秋万世,那股傲然天上之学,自认天下至理的错觉,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蔑然! 至高的蔑然! ———— 永乐十年,明朝心学代表人物李显穆,利用礼部侍郎掌握科举、教育的优势地位,试图使心学成为科举官方教材之一,由于和保守派领袖之一胡英的政治冲突,导致这项改革在极短时间内失控,彻底演化为对理学垄断科举教材的进攻,并迅速席卷了明朝诸省,成为永乐年间最激烈的斗争之一!——《文化史》 (本章完) 第181章 宋儒?明儒! 第181章 宋儒?明儒! 朱雀大道上李显穆喝退诸生,最后那一句“难道礼部中有人将此事泄露”,可谓亮出了利剑,但凡知晓些内情的,便知道李显穆直指礼部尚书胡英。 不等外人猜测,礼部尚书胡英已经直接上书弹劾李显穆,附从他上书的有数十人。 说他—— “以假术妄图替换大道”。 “质疑朱子神圣,不尊儒学大道,而另辟旁门”。 “四书章句集注乃先帝所立,尊为科举正统,岂能改变”。 “心学只是一家之言,十年而成,不足为凭,岂能让天下学子受其荼毒”。 “李忠文公虽有大才,儒学造诣深厚,可却并非事事皆能如圣人。” 此事立刻震惊朝野! 弹劾之语流落在外,众人皆惊呼,“这些罪名若是成立,便是要将李明达打落万劫不复之地。” “何止如此,对心学如此贬低,且这么明显的明褒暗贬,这是借故攻讦李忠文公,掀翻心学,甚至要破李忠文公的圣位啊!” 赤裸裸、明晃晃、毫不掩饰的目的,如同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抽刀出鞘便要拼个血淋淋的你死我活!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一场战争。 当对科举政策的攻击从李显穆身上波及到心学身上时,便注定要有一方倒下。 当初李显穆以内阁大学士加礼部侍郎进礼部时,许多人就猜测他会和礼部尚书胡英起冲突。 可谁都没想到这么快、这么急,且一上来烈度就直接升级到了心学和理学相争的地步。 附从上书的只有数十人,可谁都知道,卷入其中的绝不止这些人! 李显穆会如何回应? “宋朝纷纷百年,所谓天纵之才,层出不穷,可最终不过是澶渊之耻,而后变法纷纷,却没有成事之人,及至靖康之耻,可笑可恨!” 礼部,正院之内。 回廊之内,屋舍之中,几乎布满了各司的官吏,此刻却无人有心当值,皆望着院中。 如今恰是金秋之时,京城一年中气候最适宜之日,四四方方围着诸屋舍,中间有柳树,叶落金黄,飘然飞舞。 可吸引众人目光的却不是这金秋美景,而是立于柳树下的礼部右侍郎李显穆,此刻正高声而言。 “宋末之时,儒生可有革新天下的勇气? 史册不曾见! 只见到被蒙古人的铁蹄轻而易举踏碎。 只见到宋朝残破的半壁江山陨落,宰相陆秀夫背负少帝跳海而亡。 宋儒何在? 临了卑躬屈膝之日,说一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驱除不了蒙古人,保护不了老人妇孺,只会说这些讷讷酸腐之言。 上不能扶助宋朝守御江山,下不能令蒙元心向圣道,宋儒之无用,难道还需要我再详细诉说吗? 如此无用的宋儒,又如何能为我大明江山所助力,汉儒至少有四百年江山,你宋儒又有何功绩,竟然敢傲然于世?” 这便是李显穆的回应。 你既上书撕破了脸皮,我便在礼部中彻底落下你的面皮! 刀刀见血,刺刺见红! 飞鸟自柳枝之上飞跃而起,晴天之上,白云变幻,有大雁声声,那随落而下的枯黄金叶,飘着旋跌落在地。 胡英于室内阴沉着脸,黑的简直能滴下水来,他做梦都没想到,李显穆竟然会将他堵在衙门里,然后贴脸开大。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谁不知道,这就是针对他胡英的? “大宗伯,我们就这么看着李显穆放肆吗?”胡英的僚属愤然出声,“若今日之事传出去,您必被人所轻视,矮李显穆一头!” 胡英自然知道,他急着在屋中踱步,真想不顾一切冲出去,可他不敢,最终还是恨狠坐下,悻然道:“李显穆牙尖嘴利,和他相辩占不到便宜。” 怂了。 几个僚属傻眼了,作为上官被佐贰官堵在衙门中,然后竟然不敢回应,直接怂了。 “大宗伯,您不回应,岂不是让人认为心虚,那李显穆所说之言,岂非便是正确了?” 几个幕僚顿时急躁起来,这时怎么能怂呢,哪怕是说不过,也要将李显穆现在的气势先打断。 不能真的让他起势啊! 可胡英一想到要和李显穆对线,就会想起当初差点被坑死的那一幕,他打定注意,绝不会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李显穆最擅长辩论时玩弄文字游戏,他偏偏不给李显穆机会。 礼部衙门中的大部分官吏都在等着胡英冲过来和李显穆对峙,甚至激辩,可直到现在,尚书房中都没有动静。 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出现在众人脑海中,胡尚书怂了? 他不敢出来? 只敢上奏章,可现在却不敢当面对质? 真是小人行径啊,小人这个词几乎瞬间出现在所有人脑海中。 纵然事实摆在这里,可他们依旧不敢相信胡英真的怂了,耳边依旧回响着李显穆愈发慷慨激昂的声音—— “诸位扪心自问,这世上有不变的学问吗? 汉儒被摒弃,唐儒被舍弃,可至少汉唐曾辉煌过,宋朝生于不义,死于耻辱,终三百年之世,见耻于辽、见耻于金、见耻于元,曾经封狼居胥、燕然勒石、饮马瀚海的汉人,受辱于契丹、受辱于女真、受辱于蒙古! 宋儒该不该被舍弃?” 铺垫了如此之久,李显穆终于向着整个世界问出了这句话,将道统完整的儒门,切割成一个个的块,而后再狠狠清算! 这时提前准备好的人便该上场发挥,几乎是在李显穆的质问刚刚道出,便已然有数人上前激昂应和道:“当舍!” 而后又是十数人上前,齐声道:“当舍!” 语言的力量于其中彰显,如潮水浪潮,汹涌着涌来,大势你不要,便会落在他人手中。 胡英不敢出面对峙,落在别人眼中便是心虚,便是怯懦,尤其是他彻底撕开战端后,又做出这等畏缩之事。 “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 礼部左侍郎鄙夷的望着胡英的尚书房,他是一向看不起胡英的。 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做出选择,此刻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高声道:“李侍郎所言,诚乃真知灼见,在下服膺!” 礼部衙门中一时陷入震惊,实在是众人太过于震惊,不明白为何为何一直置身事外的左侍郎会突然加入战局,且支持表面看来,势力更弱的心学一方。 可礼部左侍郎却觉得很正常。 心学?理学? 谁在世上彰显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一不是需要科举的学子,二不是出身理学大派的传承门人。 对于他而言,这就是一场纯粹的政治斗争,他在李显穆身上看到了胜利的把握,于是便将身家都投下去。 至于置身事外,当李显穆和胡英的矛盾公开化后,就已经不可能了,无论是谁,在胜利后,都不会允许在他们生死搏杀后,一个无关之人拿到好处,甚至在斗争过程中就直接先把他拿下。 他走到庭院中,环视着所有人,再次强调了一遍,“宋儒无用,此言振聋发聩啊。” 此时。 青天之上大雁声声,白云轻轻飘荡,礼部左侍郎站在庭院左侧的回廊侧,负手望着众人,礼部右侍郎李显穆站在柳树下,二人遥相呼应,在二人中间,便是尚书房。 房中。 当左侍郎明确站队李显穆后,胡英脸色大变,他万万没想到左侍郎会当众背刺他,这便是他太过于看重自己了,左侍郎以前是不得不伏低做小,毕竟胡英出身不凡,是理学保守派的领袖之一,但左侍郎从来都没看得起过胡英。 “大宗伯,事情控制不住了。”幕僚愈发焦躁,“这是个信号,若再不挽回,人心和大势,就会渐渐流到李显穆那里,京中官员都在观望这件事。” “莫要危言耸听了。”胡英受不了他们一直催促,“满堂京官,有几个是学心学出身的?李显穆怎么可能占据大势?” 幕僚闻言顿时有些无语了,这是在说什么屁话,那解缙、陈英陈文忠公,现在的左侍郎,都是学理学但是投靠心学的。 谁说他们学理学就一定要为理学说话? 当初汉武帝的时候,一直和儒家不对付的法家学子都直接投靠过来了,现在这又算什么? 若非那些学子还指望着举业,早就不知道有多少投靠心学了! 可官员都过了科举,哪里管你这个? 院中。 在短暂的沉默后,李显穆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向整座天下宣告他真正的目的——“大明若要千秋万世,便要舍弃腐朽无用的宋儒。 弃掉宋儒后,又当如何? 自然是创造我大明的儒学,创造一套能让我大明在历史的年轮中,安稳度过五百年、一千年、三千年的儒学! 这套儒学已经出现了。” 李显穆环视着所有人,他的声音震动四野,传入所有人耳中,“吾父李忠文公。 开国元勋后裔,先帝盛赞,当今圣上亦盛赞,天下三百州士子齐呼成圣,于是成就我大明第一位圣人! 入文庙! 敢问天下诸生,大明的学子不供奉大明的圣人,又当何为?” (本章完) 第182章 我请尚书见诸生! 第182章 我请尚书见诸生! 我问天下诸生! 诸生以何答我? 李显穆环视礼部中诸人,却不仅仅问诸人,而是往更遥远的大明而去。 为何他要问出这么一个问题,让李祺和朱熹打擂台,又从何而来的信心呢? 在大明的士林之中一直流传着一句话——“自宋朝文教大兴以来,朱子是我听过最接近神圣的圣人,可李子是我亲眼见过已达神圣的圣人。” 即便最苛刻的人,也无法从洪武二十四年后的李祺身上找到一丁点破绽。 学识、经典、言行、品德、能力、心胸,每一项,李祺都恪守着世人对圣人的所有想象,甚至有人说“其诚似伪”。 他像是伪装出来的。 唯有莫须有才能攻讦,这就是洪武二十四年的李祺,为何明明提出了心学,却还能让一众理学大儒也捏着鼻子承认圣位。 直到他死了,胡英这些人,才敢跳出来。 礼部衙门院中一时于怔愣中寂静,寂静到枯叶落在地上的沙沙声都清晰响在李显穆耳边。 气氛凝滞,便需有人破局。 李显穆和左侍郎郑欢对视一眼,于是郑欢眼中便闪过坚定之色。 在礼部中,他的位置略在李显穆之上,他是左侍郎,李显穆则是右侍郎。 可在大明官场上,他亦不过只能为李显穆马前卒罢了。 既然投靠心学,便要有投靠的态度。 噔噔噔。 在所有人未曾预料下,左侍郎动了,他大步疾驰,仅仅一个瞬间便绕过了回廊,站在尚书房门前。 这突然的一幕并未惊呆别人,因为众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只是脑海中不由自主出现了一个念头—— 郑欢要做什么? 下一刻,所有人都知道,郑欢伸手拉在门环上,轻轻呼出一口气,而后重重将尚书房的大门拉开! 礼部院中温暖和煦的阳光骤然洒落于尚书房中,略带阴暗的尚书房被照的纤毫毕现,亮堂堂的,甚至就连空气中的微微颗粒也明明堂堂出现在众人眼前。 可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礼部尚书胡英,躲了许久的胡英,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没有一点点准备。 猝不及防。 甚至震惊还挂在脸上。 郑欢拉开尚书房的门,却没有停下,他深吸一口气,而后用震彻整座衙门的声音高声喊出:“敢问胡尚书,大明的学子不供奉大明的圣人,又当何为?” 他的声音向着胡英喊出。 可听到的却是整座衙门,又不仅仅是这座衙门。 李显穆依旧站在柳树下,轻轻将肩上的落叶弹下,你要做缩头乌龟,那也得问问我答不答应。 既然你不愿意出来。 那我便请你,一见诸生,再见众生! 京城已是深秋,自西北方向倏忽卷过一丝风来,卷起地上的斑斑落叶,也带走了诸生的浓重呼吸声。 惊愕的神情终于出现在回过神来的众人脸上,这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可转瞬便有人笑出声来,继而引着更多的人微微颤着肩膀,明显是忍俊不禁的神情。 这世上有比做缩头乌龟还尴尬的事情吗? 自然有,那便是被人将乌龟壳当众扒下来,既没能缩了头,又不得不面对棘手的现实,比丢人更搞笑的便是丢两次人。 胡英只觉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李显穆竟然这么无耻。 强迫一个不想露面的人露面,君子之风呢,怎么一点李忠文公的风范都没学到? 还有你郑欢! 胡英恶狠狠的盯着郑欢,这个当初一直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的人,现在却如同恶狼般撕咬着自己的血肉,他终于回过神来,咬牙切齿道:“什么时候的事?” 你什么时候准备背刺我的? 郑欢再也没有了当初的讨好,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他没出声只是用口型吐出两个字——“从未!” 我从未要屈从于你。 我从未成为你的人。 我从未看得起你。 胡英勃然大怒,可郑欢不给他机会,再次振声问道:“敢问胡尚书,大明的学子不供奉大明的圣人,又当何为?” “大明哪有圣人?” 被一步步逼到这一步,被李显穆指着鼻子骂了那么久,又被郑欢这一环接一环的激怒,再加上如今礼部众人的表现,他如何不知自己成了个招笑的伶人,心中怒意已然到了极点,再加上本就对心学极度不满,立刻便将心中所想全部道出—— “李祺是个假圣人,心学是邪道,便是给理学提鞋都不配! 遑论成为大明的科举教材! 让大明的学子供奉他为圣人,不如去拜商鞅!” 商鞅和暴秦一向联系到一起,名声臭不可闻,胡英此言可谓极深的蔑视了。 他恶狠狠地贬低着李祺和心学,下一瞬便见到郑欢嘴角勾起的笑意,顿时心中一凉,意识到了一点不妙。 “大宗伯,您……” 直到见到就连幕僚都惊慌起来,胡英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瞬间冷汗便落了下来。 礼部衙门中也一阵阵躁动。 先前上奏的奏章中,有和这些话程度差不多的,比如有人说李祺的心学不足为凭,荼毒诸生,还有人指责心学是邪术。 可那些话不少都是在野的老儒生所上,有的则是低阶的御史等所上奏。 同样的话不同人说出完全不同。 比如一个老百姓说要试试当皇帝,可能皇帝就一笑了之,可一个官员说这些,那九族肯定是保不住了。 胡英作为礼部尚书说话便要中正平和,他上的奏章中,大致只说了李显穆的改革不行,心学还不能和理学并列。 可现在,胡英在公开场合说出了这些话。 心学之所以能兴起,不仅因为李祺,还因为这些东西当初先帝在的时候就在推,心学中不少内容都是先帝看过甚至批注过的。 当然,理学更有这个待遇,朱元璋读完四书章句集注后,有很多评价,正是因此才成为了大明科举唯一官方教材。 可无论多与少,因为先帝的缘故,五品以上的高官,对心学的攻击都要局限在一定范围之内。 阻止心学成为科举教材可以,说心学还不是一门非常精深的学问可以,说心学远不如理学可以。 但不能说心学是邪术. 其次便是对李祺的攻击,李祺的圣位是举世公认的,哪怕胡英拼着不要脸就是要翻案,也要考虑当初其他大儒的想法。 反心学、反李祺的新理论,但不反李祺这个人,这才是很多人的想法。 李显穆拼命的将李祺和心学彻底绑定在一起,而很多人则拼命的将两者分开。 况且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李祺的圣位最后一步是当今圣上亲自推上去的,这般从道德和学识上攻讦李祺,又置圣上于何地? 胡英如今违背了这些定理,他过线了! 几个幕僚脸上皆是灰败之色,若是早知这幅场景,还不如就在屋中做缩头乌龟,李显穆是真狠啊,竟然能干出来这种强行让人见众生之举。 太阴了。 没个三四十年斗争的经验,没个几十年底层摸爬滚打的经验干不出这种没品的事情。 甚至直到现在,和他们对峙的依旧是郑欢这个马前卒,一想到这里,几人又不禁震撼,一个堂堂礼部左侍郎,李显穆给出了什么好处,能让他这么冲锋陷阵! 就算是前进一步成为礼部尚书也不至于啊。 郑欢明显没有为他们解惑的心思,他先是大笑着喊道:“好!” 而后陡然收起笑意,紧紧盯着胡英,厉声道:“希望尚书到了圣上面前,也能将方才那番话再原封不动的说一遍。” 这件事终究是要入皇帝耳中的,胡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就必然会受到惩罚,死倒是不至于,可被贬是必然的,在三品以上的朝廷高官中,这种没有政治敏感度的人,是干不下去的。 一想到胡英可能的未来,郑欢眼中便盈起了光彩,他在礼部左侍郎的位置上坐了太久,一直被胡英压着,让他不忿,而今终于有了掀翻的机会。 “胡尚书对先父竟然有如此之深的不满。”李显穆冷厉的声音响彻于众人耳中,“对一位举世公认的圣人如此,真不知道是胡尚书一人有慧眼,能见人所不能,还是胡尚书昏聩、嫉妒至此,竟然诋毁神圣,而为心中奸刻! 已然不重要了,一切是非明断,皆入宫由圣上而断。 吾父李忠文公,到底是正是邪,总该有个分明。” 当李显穆幽然冷厉的声音传遍礼部衙门后,顿时引起了不少的骚动,其中大多数是对胡英的不满,指摘入文庙的圣人,指摘为儒门立下大功的圣人,实在不该。 须知李显穆纵然要推行心学,抬头亲生父亲,可也没有如此深重的指名道姓,而是用了宋儒这个笼统的概念。 这便是底线。 若是身处文庙中的儒门圣人能够被随意攻讦,那儒门又哪里还有威严可言? “入宫?今日他指摘李忠文公,便是指摘先帝和圣上,怕是难以善了了。” “入宫前穿着朱紫之服,出宫可能便是绿袍了。” 这些声音纷然落在胡英耳边,让他愈发面如死灰。 “宗伯,入宫向陛下请罪,还有一条生路,若是硬抗,那想必惩罚会更重。”幕僚眼见已经不可挽回,只能低声劝慰道:“您有门生故吏,有故友亲朋,日后起复未必不可能。 当初李忠文公身处那等处境,最后都是一跃而起,执掌朝政,宗伯二品大员,一朝起复也未必不可能!” 胡英闻言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安慰。 纵然他方才贬斥李祺,可他心中又如何不清楚,他和李祺相对比便如同萤火之光对皓月之辉。 况且李祺是先帝的女婿,是当今圣上的妹夫,这份香火情哪里是他能比的? 可他明白,皇宫是非去不可的。 从他被破以真容见众生,从他在愤然下说出那番话,大势就向着深渊滑落下去。 理学、心学间的争端刚刚开始,并不会因为他的失败而结束,即便能除掉他胡英,可心学的弱势是底蕴所造就的,不会有本质上的改变,在他看来,心学在这次争锋中,依旧必输。 可他依旧不甘心。 即便理学赢了又如何,他的前途却毁在了这里,他的权势消散一空,如何能甘心。 很多人以为势力集团是铁板一块,可实际上对于这等以利相合的势力集团,没人愿意堵上一切。 正如在土木堡阴谋论中频繁出场的文官集团,只问一句,你愿意为了文官掌权的大业,而舍弃一身权势死在土木堡吗? 正常人都不会愿意,遑论那些“阴暗的、自私的”文官,哪里有这种“高尚的”牺牲精神呢? 胡英的目光越过郑欢肩头,落在一切的始作俑者李显穆身上,他想着,“你一定非常得意吧,想要置我于死地,可我不会死。” 可当胡英看到李显穆的那一刻,却愣住了,李显穆双眼有些迷蒙之色,并未有浓重的杀意。 李显穆在思考? 李显穆在沉思? 好奇涌上了心头,胡英想要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李显穆在想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唯有风声依旧。 唯有李显穆眼神清明后,向众人一拱手,“诸位同僚,我要入宫面圣了。” 终究走到了入宫这一步。 这场对礼部尚书胡英的绞杀,到了最后收网之时,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李显穆、郑欢、胡英这礼部三巨头的身上。 礼部三巨头中,只有李显穆兼着内阁大学士的身份,能比较方便进宫面圣。 在他离开礼部后,众人虽然散去,可那窃窃私语声,依旧让胡英如坐针毡。 郑欢和胡英对视一眼,恍若有激烈的火在碰撞,那股针尖对麦芒的争锋相对之意,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的出来。 礼部众人不经感慨,曾经的左侍郎郑欢是必然不敢如此的,可如今大势翻转,再不相同了。 礼部尚书的位置岌岌可危。 而郑欢却有机会执掌礼部,成为大明新的大宗伯! 风水轮流转。 官场之上,当真有无限可能! (本章完) 第183章 圣谕如雷霆 第183章 圣谕如雷霆 京城六部的衙门相隔很近,发生在礼部衙门中的事,自然瞒不过京城诸官佐。 在这场心、理之学的争锋中,许多高级官员包括九卿级别中的一些人,都保持了沉默。 这些沉默的人,大多数没有成体系的学术背景,用修仙界的话来说,这些人都是散修,宋濂、方孝孺这种则是有传承的名门正派。 李祺则是试图开宗立派并且挑战旧势力的魔门,一旦挑战成功,那李显穆、王艮他们这些人就成为了新的名门正派,陈英、解缙属于带艺投门,礼部左侍郎郑欢这种人则属于外来的供奉。 夏原吉他们这些人之所以不愿意掺和,是因为无论心学还是理学获胜,和他们都没有太大关系。 当然,他们心里还是偏向于理学,因为心学如果获胜的话,他们可能成为异类。 历史上有过这样的真实例子,古罗马、古希腊时期那些伟大的哲学家,在罗马帝国信仰了天主东正后,被后来的罗马人称为“异教徒”,而非伟大的先祖贤人。 这就是胡英认为理学必胜的原因,每一个人只要微微倾斜一丁点的态度,在天平上投下一粒尘灰,可无数人一起投下,那将会是一座高山! 许多人都在等待着皇帝的态度。 在大明朝五千八百万臣民的头顶,有一片天,在天之下,有布满天际的云。 温和时如絮遮挡着烈日骄阳,愤怒时乌云密布让天下沉于黑暗,有赫赫电光出入。 圣谕自宫中出,圣言若雷霆般落下! 最终不出众人所料,胡英成为了那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可真正让众人胆寒的是,许多人本以为胡英至少还有一次在皇帝面前抗辩的机会。 可没想到皇帝甚至没有见他。 李显穆上午进了皇宫,下午旨意就传了出来,宫使在礼部中颁布了圣旨,胡英被贬到了云南。 胡英一刻都没敢耽搁,理智回归后,他也没有那么蠢,知道这是皇帝早就厌弃他的表现。 当初比他更受宠的解缙只是磨蹭了一下,贬斥流放地就从云南换到了更远的交趾。 当这个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众人面前时,他们不得不考虑一件事,振作心学到底是李显穆的目的,还是皇帝在背后主导? 在贬斥胡英之外,还有一道圣旨,命礼部左侍郎郑欢暂掌礼部事务,待与重臣商议后,再行任命礼部尚书。 这道旨意同样吸引了无数人注意,这不是一道简单的圣旨,而是战火延续的通知。 礼部。 李显穆和郑欢并肩望着宫使远去。 “陛下是可以直接将礼部尚书的位置交给你的,这样你是礼部尚书、我掌管内阁,心学入科举之事,就能推成。” 李显穆淡淡说道,并没有半途而废的颓唐。 “陛下还不想让这件事停下,他想要看到更强的激斗,我们都是陛下的棋子,斗倒胡英是这样,继续和理学缠斗也是这样。” “是啊。”李显穆微微叹口气道:“可这就是圣命,难道能违背吗?” “不必违背,这件事做得好,我是礼部尚书,明达你更不必多说。”郑欢说着,但是语气重却带着些疑惑,“我只是不明白,为何陛下要压制理学,我不明白。” 这其实也是很多人不明白的地方,先帝采用理学自然是因为理学有优越的地方,能够帮助大明统治,为何当今圣上即位之后,就对理学有许多看不上之处呢? 李显穆不自觉的抬头望了望青天,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原因自然是和他的父亲脱不开干系。 他淡淡道:“汉朝的时候用黄老治国,于是铸就了文景之治,汉武帝刚刚登基的时候,窦太后依旧会黄老治国,甚至汉武帝不得施展。 你说汉武帝为什么一定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明明黄老治国也很不错。” 郑欢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他没能维持住淡定的神色,震惊的望向李显穆,却说不出话来。 李显穆轻笑道:“这世上任何一个有志于竞争圣君之位的君主,有谁是愿意循规蹈矩的? 当今圣上是靖难起家,而后在宫中问罪,其后又为大明重新阐释了道统,修了永乐大典,派了庞大的船队下西洋,又征讨安南化为郡县,甚至前所未有的铲除了日本的伪皇,还御驾亲征讨伐蒙古。 这一件件,一桩桩,都是冲着建功立业的心思而去,现在他登基十年了,在官佐中的名声尚好,在民间的名声也不错,功绩更是在古往今来的帝王中也称得上一句上佳了。 这样的君王怎么能忍受得了理学这种旧时代的东西在呢?圣上可能是最想清除……” 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可郑欢却隐隐约约听出来了,圣上想要清除先帝的痕迹,或者说超越先帝! 因为当今圣上继位的法统是“诛除独夫”,而这个独夫是先帝选出来的,他诛杀了建文,等于否定了先帝的选择,那他就必须要证明先帝是错的。 先帝是错的,那他就是对的。 虽然不敢明说,但却能做。 于是就有了皇帝各种异常的行为表现。 而这些思想都是李祺在潜移默化的相处中给朱棣灌输的,作为一个思想领域的大师级人物,他太懂怎么去引导一个人,怎么去扭曲真实。 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两分传承,一个是李显穆,一个就是略微改变后的朱棣! 郑欢虽然不明白这一切的根源,可他却知道了现在前进的方向,“明达之后准备怎么做,又需要我做什么?” 李显穆略一沉吟,而后眼中闪过一道厉色,沉声道:“既然陛下觉得现在的烈度不够大,那我们就狠狠的把这件事闹大。 现在礼部在我们的手中,我们可以向诸省的学道提督发文,让各府、县的耆老、官府都组织辩论宴。” 郑欢一听先是一惊,这玩的也太大了,但很快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妙处,“你的意思是,之后我们再从礼部中选人出巡各省,去拼判一下他们的成果?” 李显穆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正是如此,如此一来,既让天下躁动起来,又在控制之中,必然让陛下相当满意。” 郑欢想了想那番可能出现的场景,也忍不住笑起来,“我们还需要好好商议一下派出的人选,要有能力镇得住场子才行。” …… 从皇帝暗示心、理学激斗继续后,京城中大部分的目光都投到了礼部之中。 都想要知道李显穆怎么办。 王对王、将对将的战斗中,李显穆把胡英搞了下去,这的确是他厉害,可若是真的让理学和心学全面开战,双拳难敌四手,他不可能是对手! 去年他师兄王艮去了浙江,有李显穆之前打下的基础,这一年以来才算是堪堪控制住浙江局势,心学在浙江生根发芽,据说已经有颇多人投身入他门下。 但即便如此,也远远不够。 很明显,越往下比如说县里面,基本上全都是学理学的,那些宗族都是利用理学的理论建立起来的,心学根本就占不到便宜。 李显穆怎么能扭转这个局势呢? 很快他们就得知了礼部最新发往诸省学道的文书,而文书的内容让大多数人都是眼中茫然。 “辩论宴?” 最多的声音就是深深的疑惑,“心学根本就不是理学的对手,搞这个难道不是自取其辱,给理学壮声势吗?” “难道李显穆这是知道现实,将胡英搞下去后,想要低头和理学和解了?” “其中必然有奇妙之处,绝对不可能是和理学低头,李显穆这个人心志比钢铁还要坚定。” 很多就有人发现礼部又有大动作。 “据说礼部要往各省派出巡查学道专使,审查各省学道系统。” 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初巡抚制度在大明官场造成了多么大的反响,如今礼部这件事就在京城官场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很多人意味深长的说道:“原来这才是后手,辩论宴的确心学没机会,可若是派人下去盯着,那可就不一样了。” 许多人都意识到了,这个所谓的临时差遣巡查学道专使,完全可以将之看作一个微型的巡抚制度。 只不过之前的巡抚是通查一省的所有事务,权力大的离谱,而现在只在学道教育系统之中。 “根本就不用猜,现在礼部左侍郎郑欢掌管礼部事务,再加上礼部右侍郎李显穆,他们两个人签署的政令,可以直接在礼部系统中通行,这些派出去的人,一定都是心学的中坚力量。” 有人疑惑反问道:“可这不是相当于作弊吗?难道他们还能强逼让心学获胜吗?这么做不是被天下人耻笑和攻讦吗?若是直接告到陛下这里,怕是郑欢和李显穆也吃不了兜着走吧。” “怎么就算是作弊呢?又有谁说要强逼了。”户部尚书夏原吉笑道:“你现在非常饿,我手中有一只烧鸡和一块冷馍馍,我现在把烧鸡扔了,你只能吃冷馍馍,这是我逼你吃的吗? 你可以选择不吃,然后直接饿死,可你吃了,这就是你自己的选择。” “卑职明白了,来自礼部的巡查,相当于考核,一旦不能让礼部的主官满意,那必然就是一个中下,往后五六年都不要想着晋升了,而怎么能够让礼部的主官满意呢? 那就要下面的揣摩了。”户部郎中恍然大悟,“李显穆让这些人下去,根本就不会给下面安排什么任务,不会非说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那样会落人口实。 但却能达成同样的目的。 因为学道官员的晋升,来自礼部的考评几乎是最重要的,若是他们让李显穆不满意,那李显穆只要在礼部一日,他们就难以晋升,甚至在之后的考察中,会因为履职不力而被黜落。” 户部郎中在进入户部前也在曾经在吏部任职,他太清楚这里面的操作空间了。 任何一个人,挑出好来是很容易的,挑错来也是很容易的。 在官员的考评中,有一套固定的话术,翻译成白话大概就是—— 对犯了错误的又想保住的人——“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们要给犯错误的同志一个改正的机会。” 对犯了错误不想保住的人——“原则问题是绝不能姑息原谅的。” 对立功后想要提拔的人——“有功不赏难以服人心啊,要立榜样的作用,要体现我们一贯的用人原则,提拔有才干的同志。” 对立功后不想提拔的人——“还是有些不成熟的地方,应该继续磨练一番,贸然放到更高的位置上我觉得是不负责任的。” 对一直都平庸但想提拔的人——“一贯以来没有过错,是个踏实可靠,忠诚能干的同志,这样老成持重的人就该放到更高的位置上,作为压舱石和稳定剂。” 对一直平庸不想提拔的人——“无用的平庸之辈,毫无责任心,汲汲于钻营之术,让这样的走到更高的位置上,是我们的耻辱。” 无论你是有功、有过,聪明、平庸、愚蠢,不可能没有优点,也不可能没有缺点。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李显穆和郑欢两位礼部的当家人挥舞着考评的大棒,各省、府、县学道这一条线上的官员就不得不服,而他们一服,自然就会去压制那些民间士绅、士子的声音。 “真是太巧妙了,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手,竟然就将地方的官员驱驰起来。”户部郎中感慨着,“看来心学要大获全胜了。” “又错了。”户部尚书夏原吉淡淡道:“你要相信一件事,那就是大明朝从来都不缺乏敢硬顶上级的人。 历来都不缺乏弃官不做的人,有时候士林中的声望,比官位的晋升更重要。 总之,有好戏看了。” …… 礼部。 李显穆站在窗前,望着愈发飘零的深秋之意,好似见到了奔驰于直道上正赶往诸省的礼部诸官吏。 他亦轻声笑道:“有好戏看了。” 而后目光投向皇宫,“舅舅,你会在什么时候停止这一切呢?” 我很好奇。 (本章完) 第184章 大风起兮 第184章 大风起兮 皇宫。 朱棣听闻礼部之事,亦有些愣神,咧了咧嘴呲牙,“竟然能闹的这么大。” “洪保。” “微臣在。” “这些读书人可不是好相与的,把东厂的人也撒出去,若是局势失控速速来报。” 自诛杀纪纲后,朱棣就设立了东厂来监视锦衣卫,如今内廷权势已然不可同日而语。 “是,陛下。” 洪保肃然应声,若是以前他也瞧不上只会夸夸其谈的文官,可随着朱棣登上大位,他见识多了,便愈发觉得文官可怖,杀人于无形中。 待洪保出了华盖殿,朱棣一边批着奏章,一边在思索此番礼部之事,他沉吟了一番,甚至墨滴都落在了奏章上,还是说不出哪里不太对。 京城中一股微彻的清泉,落在地方上便是足以掀翻山河的巨浪,伴随着礼部巡查诸省学道,其真实的目的,路人皆知,风暴狂聚,可这就是阳谋,礼部有巡查学道的权力,无人可指摘,这便是在规则范围内,让人无话可说。 若是有人指摘说:“这岂不是胁迫吗?” 李显穆便能堂而皇之的回复——“如诸位所言,但凡为心学发声者,便是谄媚阿谀之人,但凡为理学发声者,便是正义刚直之人,那这等辩论宴也不必再开。” 这一招可谓是攻守兼备,让那些保守派明知李显穆要做什么,可却阻止不了,只能硬生生吃个哑巴亏。 …… 浙江提督学道衙门。 一个小厮侯在后堂中,屁股只坐着半个,桌上的茶水动也没动,稍倾,王艮匆匆走进堂中,小厮立刻起身拜道:“李九拜见王老爷。” “坐。” 王艮一指,而后肃然道:“师弟让你千里迢迢亲自来,可是有要事?” 按理说有事修书一封即可,可现在却派了心腹亲自过来,这是不愿意纸上留痕,那事情可就大了。 “回王老爷话,主人派小的来,是担心消息走漏。”李九凑上前去,低声道:“主人从礼部发往诸省的使者都在路上,其中江南乃是重中之重,主人想请王老爷在浙江把这件事闹大,若是能闹出大乱来,是最好的。” 闹出大乱? 王艮闻言顿时大惊失色,可他亦是绝顶的聪明,立刻就明白了李显穆的想法。 他师弟李显穆只是单纯要将心学推上科举教材的位置。 从礼部尚书胡英下台后,礼部已经落在了心学一脉的手中,只要皇帝首肯,推行这件事便算是成了。 可现在问题来了,皇帝不愿意让这件事停下,他要利用心学打击理学。 但是李显穆在搞掉胡英后,想要见好就收,现在还并不想和理学真正全面开战。 如今的局面表面上是心学和理学在争,实际上却成了和皇帝在争,李显穆想停下,皇帝不愿意。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把事情彻底闹大,闹到皇帝都觉得过火的地步。 这就叫——“废掉一件事最好的办法不是直接反抗,而是极端化、扩大化它。” “如果浙江做的事太明显,会被察觉,你家主人怎么说?” “回王老爷话,主人说除了浙江外,还有五个省会同时发动,但规模一定比不上浙江,只是为了给浙江之事做掩护。” 王艮沉着脸,眼底深处有一丝担忧,沉吟片刻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对李九沉声道:“你回去和你家主人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九毫不耽搁,在一拱手转身就走。 王艮坐在堂中,桌上的茶水渐渐转凉,他一动不动,深深寒意逐渐从眼底浮现,继而布满了全脸。 端起那早已凉透没有一丝热气的茶,一饮而尽。 …… 自李祺在浙东初成圣,其后又有黄淮入心学一党,这个当初理学最顽固的大本营,就渐渐向心学敞开了怀抱,其后李显穆坐断江南,虽然重点打击了南直隶,但浙江也被清理了一遍。 而后王艮入浙江,在浙江地面上,他自然权势不如三巨头,可谁都知道他背景深厚。 理学虽然强,可却分成各个支脉,而心学是拧成一团的。 作为心学领袖之一,他官职较低,却不意味着地位低,是以浙东三巨头也对王艮不敢呼来喝去。 这诸般缘由之下,心学早就在浙江遍地开,隐隐有盖过理学之势,王艮当初和李显穆所说的——“于理学核心的江南之地破开桎梏”算是初步达成。 这也是如今李显穆选择在浙江搞事的缘由,这里已经不仅仅是理学的大本营,同时也是心学最强的一个省。 正如户部尚书夏原吉所猜测的那样,即便有礼部衙门派人强压,可依旧有超过半数的省,那些省学道选择不屈从礼部。 但那些本就是烟雾弹,李显穆真正的目光只放在浙江省,在京城中等待着派往各省的干吏送回消息。 距离京城比较近的北方诸省已经开始,而南方诸省则落后一步,京中关注此事的虽然极多,可大明朝事务繁杂,却不可能因这一件事停下。 临近年关,内阁极其繁忙。 因为又到了各个衙门汇总一年支出的时候,再加上要提前申报一些明年需要用到的大型支出。 于是各衙门不得不和李显穆接触,可京中以及天下诸省的风波愈演愈烈,几乎每一日都会有许多失真的消息通过各个渠道传到京城。 从这些消息中看来,各个省的士林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各种攻讦的乱象层出不穷。 即便没有李显穆故意让事情扩大化,没有故意去点火,也已经渐渐有些失控的迹象。 东厂方面已经向皇帝汇报过各地的乱象,朱棣笑的很开心,认为完全达到了他要的效果,狠狠地杀了杀士绅锐气,并且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 于是没有太过于在乎地方上的各种乱象。 朝廷中有些大臣看不过去,希望能早日停止这种相争斗之事,也都被忽视。 形势到了这种地步,不加速到极点,怎么能停下? 永乐十年的大明财政会议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召开了。 依照惯例第一个汇报的依旧是户部,而后是海道漕运衙门。 户部尚书夏原吉从一开始脸上的笑容就没停下,颇为轻松的说道:“今年是个丰收年啊,从去年开始江南的粮食走海运以来,运到京城的粮草便多了两百万石,永乐七年和八年欠的京官俸禄,今年初算是全部补上了,同僚们都感激着圣上的恩德,今年能过个好年。” 现在已经没人再敢多说一句海运不好的事了,朱棣也颇为高兴,“当初是显穆力主推行海运,让京城再不缺粮。 还举一反三,在交趾设置了港口,用海运来为大军运输粮草,这次张辅征讨安南,省却了三分之一的粮草。 朕就需要这样的臣子,不仅能看出来问题,还能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为国家分忧,你们都要学习一番。” “微臣不敢当陛下盛赞。” “自永乐八年开始,除了征讨安南外,朝廷没什么对外的战争,只有前几个月往日本派兵,支取了两百万石粮食。 因粮食走河运较少,去年工部修缮运河的费用也少了很大一笔,今年颇有些盈余。” 夏原吉心中满是感慨之意,真是不容易啊。 从永乐元年开始他就担任户部尚书,到现在整整十年,终于有了盈余,他都不知道过去那些年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封建王朝最大的开支无非就是以下几项:战争、修宫殿修运河修长城、赈灾、皇子公主大婚就藩。 恰好从永乐八年后,这几项基本上都没有,所以大明的财政才能有盈余。 望着夏原吉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李显穆暗暗摇了摇头,他真想和夏原吉说一句,你高兴的太早了。 当初皇帝答应三年之内不开战,现在朝廷国库有盈余,那估计北征又要提上日程了,上次把鞑靼打的太狠了,导致瓦剌现在又跳了起来。 以皇帝的脾气自然不可能忍,而且也不符合大明的利益。 很有可能,皇帝会等开春后就出发,那时恰好是游牧刚刚度过冬天,最虚弱的时候。 朱棣果然手指开始轻轻敲打着椅子把手。 他是真的好战,喜欢那种在战场上驰骋的感觉,哪怕带着军队去外面巡视一圈,也比待在京城更让他快乐。 过去三年,因为朝廷的财政撑不住,所以才强行按捺住躁动的心思。 现在夏原吉一说,他就已经有点忍不住想要出去了。 毕竟休养生息,就是为了有钱可以打仗! 他就是这么一个纯粹的人。 想到这里,朱棣望着其他人的神情都缓和了几分,恰好今年各部的工作也都比较顺利,听的朱棣不住点头。 “我的大明正在蒸蒸日上,比洪武朝强了不止一星半点,更别提建文朝,果然当初父皇不选我继承皇位是错的。”朱棣心中暗道。 正当礼部左侍郎郑欢要开口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而后有人跪在帘子外,急躁颤声道:“陛下,东厂有江南急报!” (本章完) 第185章 时代变了 第185章 时代变了 华盖殿中,无论皇帝朱棣还有诸部尚书,皆是一愣神,今日是大明年终财政会议,能在这种情况下,来打扰他们,那江南一定是真的出大事了。 未及皇帝说话,洪保已然快速奔出,掀开帘子冲着地上跪着的太监厉声喝道:“江南发生了何事,让你敢在这时打扰陛下和诸位贵人。” 说是这么说,但洪保已经大致猜出是哪方面出了事,因为东厂现在盯着的大事就一件,那就是心学和理学那件事。 “洪保,让他进来。” 朱棣的声音有些低沉,殿中的氛围也低沉下来,一众重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以沉默示人。 洪保带着那太监走进,众人一看,约莫三十岁上下,不似一般太监那般阴柔,反而颇魁梧,脸黑无须,入了殿后径直跪下磕头,而后颤声道:“陛下,奴婢东厂管事,奉督公之命监察江南,方才从江南传来消息。 江南浙江省,在辩论宴后,爆发了大规模冲突,有士子死在了冲突中,消息传来时,冲突激烈到就连官府都控制不了,也有我东厂的番子因为拦着士子被直接打死的。 因为这些士子没有冲击官府,只是互相口角谩骂加上肢体冲突,浙江都指挥使也不能无端出兵。 浙江布政使、浙江按察使和浙江提督学道,在控制局面,但有朝廷的旨意在前,他们也只能暂时压制而已。” 华盖殿中一时寂静,就连空气都凝固了,朱棣直接愣住了,六部尚书也愣着不知该说什么,甚至就连洪保这个太监都头皮发麻。 这下事情是真的闹大了。 历史上但凡士子死了的事,都不是小事。 这些人的笔杆子毒得很,还不知道会怎么编排以及造谣,抹黑朝廷的形象,想到这里,洪保便不由自主望向了皇帝,想知道陛下要怎么办。 而六部尚书则将目光投向了礼部左侍郎郑欢和礼部右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李显穆,毕竟这件事就是这二人搞出来的。 朱棣也将目光投了过来,含着不善。 李显穆没等皇帝发问,直接便厉声道:“陛下,微臣和郑侍郎当初明言,君子动口不动手,让他们以道理相辩,以真理服人,可现在这些士子却明知故犯,显然是没将朝廷放在眼里。 此番祸事必将震动天下,若是不能严惩,朝廷威信何在? 微臣认为,应该杀鸡儆猴,将所有士子全部革除功名,甚至追究其蔑视朝廷之罪!” 郑欢也震声道:“陛下,臣附议,这些士子简直妄称圣人子弟,就是一群刁民,要狠狠惩罚才行。 诸位同僚觉得呢?” 郑欢说完后还询问了另外几个九卿,其余人心中暗骂郑欢牵连他们,但也不得不回答,但基本上都是打马虎眼,并不给出明确的答案。 李显穆和郑欢的话,已经让朱棣感觉眼前一黑,听起来是有道理,尤其从李显穆和郑欢嘴里说出来更是有道理。 甚至朱棣都能猜得出为什么李显穆和郑欢会这么说,因为辩论宴是他们提出来的,现在出了这种大事,两个人都难辞其咎。 必须将所有责任都撇出去才行。 而且李显穆和郑欢的确事先已经表达过免责声明,若是非将这件事扣在他们头上,也很不妥。 朱棣真觉得进退两难,踌躇道:“显穆的办法肯定不行,现在已经闹大了,绝不能再火上浇油。 再想。” 另外几人都不想沾这件事,依旧沉默,朱棣只能再将目光放在李显穆身上。 李显穆微微皱眉道:“若陛下觉得方才那等事是火上浇油,那便只能口头谴责,然后冷处理这件事。 如今心学士子和理学士子闹得不可开交,只能各打五十大板。 微臣先将辩论宴之事停下,理由则用理学和心学一时难以分出高低上下,同出儒门,同为圣人之学,如此争论,只能伤了和气,让天下看场笑话。 朝廷亲自下场调停,口头谴责,但不给出实质惩罚,应该能压住现在的局势。” 相比于方才那直接拆房子的办法,现在这个仅仅只需要打破窗户的提议,就深得朱棣之心了。 “此法可行。” 朱棣有些头疼的揉了揉脑袋,还颇为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因为之前就有人上奏说过些士子年轻气盛,一旦辩论不利,很可能就会动手,他之前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没想到今日就被啪啪打了脸。 发生了这等大事,必然很快就震动大明,要尽快处理才行,朱棣立刻做出了些安排。 但方才的高亢兴致再也没了,幸好财政会议本也过了大半,匆匆收了尾,众人便纷纷离开了华盖殿。 郑欢走到李显穆身边,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望着李显穆,虽然他没有直接的证据,但这些时日和李显穆相处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之中肯定有李显穆参与。 李显穆望着连绵的宫殿,高耸的朱红宫墙,以及吹来的寒风,轻声道:“子丛,我们可以开始推进心学入教材之事了。” 郑欢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江南之事让陛下心中产生了停止心学和理学争端之事。 经过这件事,心学和理学表面上没有分出胜负,可对于理学来说,没有大赢特赢就是失败。 心学将趁着这个机会成为大明的官方思想之一! 伴随着李显穆在政坛上高歌猛进,心学便如同插上了翅膀的猛虎,必然直上九重天,再也没人能拦得住它起势。 理学垄断大明思想领域的现实将一去不复返! 时代,变了! ———— 永乐十年浙江爆发了“钱塘血案”,这是一场由激烈的学术之争引起的血案,其陡然爆发的成因众说纷纭,已然淹没于历史的故纸堆中。 主流学术观点认为,永乐时期思想领域剧烈变革,不甘失势的理学保守派于是制造了这场血案,但最终的结果是理学愈发被统治者厌弃,心学从此跻身于科举的最高殿堂!——《文化史》 (本章完) 第186章 大明的未来交于你 第186章 大明的未来交于你 圣旨以六百里加急奔向江南,礼部条文也送抵诸省。 辩论宴立刻停止! 各省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立刻恢复本省秩序,不得出现更大规模动乱! 各省提督学道要安抚各省士子,明确朝廷的谆谆教诲之意! 面对失控的舆情,大明中央朝廷快刀斩乱麻,展现出了干净利落的收尾能力,其中也饱含着对后续发展的畏惧。 其中以浙江、山东、湖广、陕西四省闹的最大,都出现了士子伤亡现象。 尤其是浙江,多年积怨矛盾一朝爆发,仅仅粗略统计,士子伤亡人数就高达数百。 其中江南四才子之一,也在混战中被打伤了腿,若是恢复不好,身体有残缺的人,是不能参加科举的。 前途几乎被半毁。 是以圣旨到了浙江后,因人情汹涌根本压制不住,直到各县派出了衙役,再加上三司官署都到场多番压制,才算是制止。 待各地的士林乱象渐渐平静下来后,朝廷很快就颁布了一条旨意—— 从永乐十一年后的科举,《传世录》第一卷中李忠文公李祺对四书五经的注释,将列为和《四书章句集注》同等效力的解释,允许士子自由选择其中一种作答。 这道旨意在许多人意料之中,各打五十大板是解决此番乱象的最好办法。 那些理学保守派自然如丧考妣,而心学学子则纷然欢呼着圣上英明。 这件事却不仅仅科举上的变化,而是更深刻的影响到了天下。 比如有些一贯以理学传家的耕读家族,甚至敏锐感觉到了局势的变化,理学似乎开始渐渐陷入了颓势,而心学则蓬勃发展,于是开始试图逐渐转变站位,让家族后辈子弟学习《传世录》。 再比如李显穆未来不再仅仅是孤军奋战,而是在可观的未来能够得到一大批生力军。 再比如李祺的地位彻底和朱熹并列,甚至因为更靠近大明当代,他的地位还隐隐超越朱熹。 对心学而言,这场士林大乱可谓大获全胜,纵然不能庆贺,但亦足以让众人为之欣慰。 还不等天下人从这等大事中缓过神来,京城又传来圣谕,朝廷将要开启第二次北伐征讨瓦剌的圣旨向着诸省而去。 这次许多人才恍然大悟,原来陛下之所以心急士林的乱象,和北征之事也脱不开干系。 去年年中英国公张辅从安南再次得胜归来,如今朝廷有一支大军在日本协助日本国王源义持平定日本国中叛乱,但大明却并没有往昔身处战争的感觉。 直到皇帝再次要御驾亲征,天下人才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九州为之震动的风雨欲来之感。 果然,只有草原上的游牧才是大明唯一的生死大敌! 这一次李显穆自然再次随朱棣北征,这一次的人之中,还有被册封为皇太孙的朱瞻基。 朱棣最喜欢的孙子,一个真正从各方各面都最像他的孙子。 …… “显穆。” 行军大帐中,朱棣招手让李显穆和朱瞻基上前,而后朗声大笑道:“显穆,北征路上,朕就把皇孙交给你来看顾了。” “臣定不辱此命,誓死捍卫皇孙安危。”李显穆沉声道。 “大明的未来交到你手上,朕放心。”朱棣笑着,而后转头望向朱瞻基,“大孙,跟着你表叔别乱跑,有什么疑问就问你表叔,他是个无所不知的天才。” “皇爷爷,孙儿明白。” 朱瞻基满是稚气的小脸紧绷着,学着大人模样,悄悄偏头望着无数次从父亲、母亲、皇爷爷还有许多人口中听过名字的李显穆。 行军是一件枯燥的事情,遑论对于一个仅仅十三岁的朱瞻基而言,他本以为打仗是激动人心的刀枪箭雨,可实际上打仗只是枯燥的行军,每天日复一日重复着机械的行动,很快他就感觉到疲惫。 李显穆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于是找到他,朱瞻基正在营帐外一处小土包上坐着,眺望着远方刚刚有一丝绿意的草原。 “太孙殿下。” “表叔?”愣神的朱瞻基被惊了一跳,回过神来才见到李显穆坐在他下面的一块石头上,正笑吟吟望着自己。 “太孙殿下可是有些无聊了。” “是啊,打仗和我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表叔这也是第二次上战场吧,便没有几分……” 他迟疑不知道该怎么说当前的感觉,“失望?” “没有。”李显穆径直说出,朱瞻基一愣,还不等开口,李显穆便已经再次开口道:“因为治国是个比打仗还无聊的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啊?”朱瞻基惊得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听到的,“表叔还是第一个说治国无聊的人。” “听说太孙殿下喜欢斗蛐蛐?” 李显穆突然转变了话题,朱瞻基闻言有些脸红,但还是点了点头。 “斗蛐蛐好啊,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能看到蛐蛐撕咬、猛扑,直到最后胜利,想必那时太孙殿下很兴奋吧。” “表叔真懂,再没有比胜利更让人兴奋之事了,我以为打仗也是这样,没想到却不是。” “那是太孙殿下想错了,打仗其实和斗蛐蛐也没什么不同,这枯燥的行军,便是最终的胜利而做蓄力,第一次北征时,几个月的时候都在行军,直到最后在斡难河之畔,一举大获全胜,斗蛐蛐难道就能一上来分得出胜负吗?” 朱瞻基陷入了沉思,良久才挣脱出来,肃然道:“表叔说的是,是小侄太过于着急了。 这就是兵法上说的——‘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的道理吧。” “太孙殿下果然聪明睿智。”李显穆赞道: “圣上和太子都想让臣教导太孙殿下,可臣看殿下有天纵的才华,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并不如何需要臣的教导,臣思来想去只有一桩事可以教太孙殿下。” 朱瞻基到底年纪小,被李显穆这等年少成名、连中六首三元、名满天下超级大才子一称赞,顿时心中暗自欣喜,颇有几分得色。 “表叔请说。” “自古以来有数百帝王,有暴君、有昏君、有庸君、有明君、有圣君,这些君主有很聪明的,有资质普通的,也有资质顽劣不堪的,太孙殿下觉得什么人能做何等样的君主呢?” 朱瞻基微微皱眉沉吟,“自然是聪明的做圣君、明君,普通的做庸君,顽劣不堪的做昏君、暴君。” 李显穆微微一笑,反问道:“是吗? 那太孙殿下觉得秦始皇是顽劣还是聪明?汉武帝是顽劣还是聪明?隋炀帝是顽劣还是聪明?” 把秦始皇和汉武帝这两个功远大于过的皇帝,和隋炀帝这个一岁死都嫌晚的王八蛋放在一起,可以说是两人被黑的最惨的一次,但举例子自然要举这种知名的,这三个人都是中国古代有名的暴君,恰好不过。 李显穆这一个问题直接给朱瞻基干沉默了。 自古以来,秦始皇和汉武帝,都说暴,但没人说菜,那都是创造下不世功业的,一统六国、打垮匈奴,这等丰功伟业千年万世都难以抹杀。 隋炀帝在登基前的作为,那也是可圈可点,只是登基后就好像被夺舍换了个人一样。 朱瞻基沉默了许久,还是艰难开口道:“聪明,但这三人都是天生的性格暴虐,所以越是聪明,就越是对天下危害极大,正常的聪明人……” 李显穆并没有因为朱瞻基的反驳而如何,而是笑眯眯的听朱瞻基说完,而后才幽幽道:“那太孙殿下觉得唐玄宗如何呢? 他曾经开创过开元盛世这等历史上最伟大的盛世,也造出了安史之乱这等让唐朝几乎中道崩殂的大乱,唐朝因为他而走向巅峰,又因为他而走向不可逆转的毁灭。” 这下朱瞻基真的没话说了,唐玄宗是一个足以让所有持有以下观点的人闭嘴的皇帝—— “他要是以后当了皇帝肯定是个明君”、“他要是晚死几年不敢想象有多辉煌”。 这种观点但凡被提出来,唐玄宗就会被拉出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朱瞻基被问懵逼了,就连那些久经官场摸爬滚打的官僚都屡屡碰壁,何况他一个少年,“表叔觉得是为何?” “殿下方才说的,只说对了一半,想要成为明君和圣君确实要有天生的智慧,那些平庸之辈是做不到的。 但更重要的是有一颗持之以恒的为善政之心。” 李显穆缓缓道:“方才臣说治国理政是件很无聊的事情,这不是胡说,而是事实,甚至臣说的不够严重,这实际上是一件很令人挫败的事情。 斗蛐蛐如果一直输,太孙殿下恐怕就不想玩了。 而治国理政,就是这样一件永远也没有胜利那一日到来的事情。” 这是朱瞻基从不曾听过的论调。 “还请表叔给小侄解惑!” (本章完) 第187章 王者之心 第187章 王者之心 “一场战争的胜负是明确的,但一件政事的成就却无法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可天下是变好、还是变坏,不是能够明确看到吗?” “那你又怎么知道这所谓的变好不是涸泽而渔呢?”李显穆反问,“你又怎么知道这所谓的变好不是因为某一个不可复制的偶然,或者前人的遗泽太过丰厚,而真的是因为当下的政策所导致的呢? 你又怎么知道导致天下变坏的,就是因为政策害民呢? 你看宋朝王安石的变法,那一条条政策说起来都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可最后却导致了宋朝的灭亡。” 听着李显穆的一言一语,朱瞻基此时有些明白为何他的皇爷爷、父亲、母亲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对他这位表叔如此推崇,说李显穆有扛天下之能。 朱瞻基的老师都是饱学鸿儒,有心学的,有理学的,还有朱棣和朱高炽对他的言传身教,可此刻他依旧觉得李显穆是不同的,他的言行和思维,超越了很多人。 他的小脸紧绷起来,带着深深的求知欲,“表叔,若是如此,那天下如何才能变好?” 李显穆知道朱瞻基已经听进了心里,心中暗自赞叹,果然是个天赋极高的明君苗子。 “治大国若烹小鲜,首先就要把期望放低,不要想着我要功成如何如何,而是要慢慢推行、及时观察,一旦发现不对之处,就可以及时补救。 一次两次出现问题是正常的,一项政策是否能真正实行下去,通常要五到十年才能看到成效,可能到最后,已经和一开始的设想完全不同了。 在这五到十年之中,你会遭受无数的失败,你会遭遇无数的挫折,最后你才能看到成果,可这依旧不曾结束。” 仅仅听着李显穆这般说,朱瞻基就已经要皱起眉头苦着脸了。 “若是成果是好的,你就要更加的戒惧,如同行走在独木桥上,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慎就导致好不容易得来的成果毁于一旦,这就是唐玄宗的问题——骄傲、懈怠! 对于一个君王而言致命的问题,那就是躺在功劳簿上,我说过,治国从来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你费了五到十年才摸索出来的政策,可能仅仅运行了五到十年就会出现不适,需要重新调整。 你费劲力气整顿的吏治,让风气好转,可你一旦松懈,只需要一两年,就会死灰复燃,甚至变本加厉。 这就是治国,一条一旦走上去,就没有终点、没有胜利、没有结束的道路!” 李显穆感慨道:“没有一颗钢铁铸就的雄心,是难以成就永恒圣君的。” 朱瞻基仅仅听着都觉得绝望,“皇爷爷治国也是这样吗?” 在朱瞻基心里,他皇爷爷就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圣上以及先帝这种从战火中走出来的皇帝,面对过最艰难的险境,以及最残酷的生死,所以从不缺乏坚定的勇气,所以古来开创朝代的君主,从不曾有半途而废的人。” 李显穆第一次和朱瞻基对视着,而后一字一句道:“一个真正的圣君,不仅仅有皇帝的名,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王者之心!” 最后四个字落在朱瞻基耳中,如同洪钟大鼓响彻,震得小小的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王者之心”四个字。 在这之前,许多人,包括他皇爷爷和父亲,都在告诉他如何成为一个好的皇帝,他学习了很多,有权术、有处理国政的能力。 但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在能力之外,君主更重要的是心,可他却仿佛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他很聪明,几乎瞬间就意识到,王者之心就是驾驭一切的终极! 等他回过神来,几乎是不由自主的便向李显穆躬身一拜,“表叔,还请教小侄,如何才能拥有一颗王者之心!” 李显穆洒然笑道:“这就是一个很漫长的事情了,如果太孙愿意的话,臣可以慢慢教给你,就从这次征讨蒙古的战争开始吧。” 和太子走的太近会引起皇帝的忌惮,但和太孙走得近则无事,恰好养成一下太孙。 两人虽然差着一辈,但李显穆其实只比朱瞻基大七岁。 李显穆突然想到,朱瞻基说不准还活不过自己,毕竟三宫六院的皇帝,寿命普遍都不长。 朱瞻基肃然拱手作揖,“小侄叨扰表叔了。” 营地中吹起了拔营的号角声,呜咽着好似草原上最苍凉的风。 …… 从匈奴开始,北方游牧就一直是中原的心腹大患,斩之不尽、除之不绝,这自然是因为从辽东到欧洲,草原是相连接的,永远都有游牧民族会寻找到丰沃的草原。 北边来来回回变幻着邻居,可说来说去,不算漠南河套地外,其实也就是三片,东边、西边、中部,东部就是大名鼎鼎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如今这片土地在臣服大明的朵颜手中。 在北元分裂后,黄金家族统治的鞑靼占据着中部草原,瓦剌占据着西部草原,第一次北征把鞑靼击垮后,瓦剌趁势崛起,侵占了原本属于鞑靼的中部草原,这自然引起了大明的警觉,永乐十年大明就遣使要求瓦剌顺义王马哈木退出中部草原。 但吃到嘴的肥肉哪里有吐出来的道理,马哈木无视了大明的诉求,于是就有了这一次的北征。 对于马哈木这种行为,李显穆的评价就是跳梁小丑,有种不读书还非要参加科举的美,但凡马哈木读过几本书,就该知道,中原王朝刚刚建国没多久,又国库充盈的时候,战斗力极强。 这个时候招惹中原王朝,每个游牧部落都会被打的满头包。 朱棣建立大明第二帝国才刚刚十年,跟着他一路靖难的三大营正处于巅峰,如今国库又充盈。 现在的大明比朱元璋的大明第一帝国还强、还可怕。 马哈木哪有什么胜算! 事实也不出李显穆所料,仅仅一场遭遇战马哈木最引以为傲的蒙古骑兵就被朱棣的神机营打的抱头鼠窜。 蒙古草原上的雄鹰感觉自己的翅膀还不是特别硬,很快就派来了使者乞降。 朱棣都被马哈木这番厚颜无耻的模样气笑了。 “说战便战,说停便停,你家主子是个笑话,以为我大明也是个笑话不成,去告诉马哈木,让他亲自跪在朕的面前,乞求投降,朕未必不能原谅他!” (本章完) 第188章 永乐十二年:后裔 第188章 永乐十二年:后裔 草原上自负的雄鹰终究没能跪下来,于是大明的皇帝挽着弓,迎着草原上橙红如海的夕阳,射出了那一箭,哀鸣啼叫,雄鹰坠地。 瓦剌仓皇流散。 这是朱棣的第二次北征,他用事实证明了,大明军团在野战中,依旧是无敌的。 大军南归。 回到京城时,时间定格在永乐十一年七月。 论功行赏,数月前满怀笑意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哭丧着脸,拿出大笔大笔的钱粮布帛赏赐给士卒。 朱棣心情大好,在奉天殿中设宴,广邀京城四品以上官员,又于太庙告祭先祖神灵,李显穆知道皇帝其实是想向先帝夸耀功绩。 “爹啊,你看儿子把大明治理的多好,建文帝那废物能比得上儿子吗?大哥怕是也不如我吧。” 八月金秋,顺天府乡试云集了北直隶以及各省在京城考试的考生,足有上万人,向着举人之位冲击。 李显穆的门槛简直要被踏破,如天上星辰般繁多的心学士子前来拜访他。 虽然李显穆并没有在学术上有任何彰显,不是当世大儒,但他是李忠文公选定的继承人,且为心学的弘扬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在士林中也渐渐有了些声望。 不过李显穆将这些学子面见的请求通通婉拒,言称“我此番担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不宜在考前见诸生,以免有舞弊之嫌疑”。 这番话传出后,这股风潮才渐渐消散。 心学已经踏上了光明之路,谁都知道李显穆是最大得利者。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上蹿下跳,招摇的惹人厌恶。 李显穆按部就班的主持永乐十一年的乡试,未出什么岔子,经过永乐十年的心学理学之争,今年乡试有大约两成的学子都选取了心学,尤其是浙江、北直隶这些心学已经颇有势力的省中,选择心学的学子远超想象。 这实际在事实上说明了一件事,心学从理学改良颠覆而来,远比理学更优越,更得人心,有识之士都能看得出来,按照这种速度下去,若理学没有改良,依旧是现在这种模式,可能五十年后,就会被心学按着打了。 李祺和李显穆都不知道,王艮在浙江收了一个很对脾性的弟子,叫做于谦,王艮认为于谦能够传承他的衣钵,也必然会成为心学的干将之一。 于谦参加了永乐十二年的浙江乡试,并被录取,在浙江,类似于谦这样的有志青年,加入心学的很多,这些人大多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能摒弃门户、地域之见。 虽然没有形成现代有党章的政党,但心学持弥合南北、天下一家的理念,还是能得到彻底贯彻的。 在各省乡试结果出来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竟然向李显穆送来了一封信,是衍圣公。 李显穆握着信只觉哭笑不得,而后缓缓收起笑意,深深沉思着,他当然知道衍圣公为什么来信,因为心学前途大好,他父亲李祺的地位必然再度升高,李氏又同时握着政治权力,成为了儒门的顶梁柱。 衍圣公府之所以能有这么高的地位,和儒生是脱不开干系的,无论儒生心里怎么想,可表面上他们都尊崇孔圣人以及圣人后裔,因为孔圣人是他们对抗皇帝的工具。 李显穆沉默许久给衍圣公回了信,信中大大称赞了孔圣人万世师表的地位和贡献,甚至引用了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的南宋诗句,如此作为原因很简单,现在心学或者李氏还代替不了孔子的地位。 乡试后的京城愈发热闹,因为紧锣密鼓的开始准备会试,诸省的举人都赴京准备参加永乐十二年三月的会试。 即便朝廷还没有颁布,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会试主考官必然还是礼部右侍郎李显穆。 原礼部左侍郎郑欢如愿晋升礼部尚书,这实际上属于越级提拔,因为礼部尚书实权虽然属于下三部,但名义上是六部之首,按照惯例,礼部左侍郎会先到其他六部中迁转一下,比如工部尚书或者刑部尚书,而后再升任礼部尚书。 李显穆并没有填补礼部左侍郎的空缺,朝廷将户部右侍郎调任礼部左侍郎。 当这道任命下来后,官场上的聪明人就知道李显穆在礼部待的时间不会长了,很可能在会试和殿试结束后,就会被调出礼部。 京城小道消息中流传着,李显穆进礼部一是带着任务去整胡英,二是改革如今的科举制度,现在这两项任务都完成了,自然便到了离开的时候。 实际上是李显穆觉得他在礼部中已经发挥不出太大作用了,毕竟短时间内也不能再制造一场心、理之争的动乱出来,于是在北征大军返回朝廷后,向皇帝请求调任。 朱棣只略作考虑就同意了。 时间匆匆而行,很快京城中就落满了寂寥的秋叶,冬日在无人知晓间便落下,直到寒风刮过,皑皑白雪落满了京城,才恍然,寒冬真的到了。 又是新年至! 永乐十二年大年初一,李氏祭祖,族长李显穆带着一众李氏子孙于祠堂中为祖宗上香。 【系统版本更新结束,当前版本2.0.2(永乐天下),请接收。】 【李氏家族的声望和家族等级,将不仅仅计算族长以及嫡系子弟,而是涵盖更广义的李氏。】 当李祺接受着香火供奉,觉得自己身体都凝实几分时,系统再次传来了更新的声音。 “更广义的李氏。” 李祺目光落下,带着无限的感慨,终于等到了这一日,虽然依旧没有突破只有李氏嫡系才能算作子弟的规定。 也就是说一旦李氏嫡系断绝后,家族就算灭绝。 但这条更新的内容却解决了困扰李氏实力最大的人口问题,李祺将目光投向外间的李芳和李茂,还有他们二人的孩子,未来这些孩子成长起来后,都将是李氏的中坚力量,甚至以后不必局限于嫡子,庶子也会是力量的来源,李氏的实力必将快速的膨胀起来。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人多团结才力量大。 李氏若是一直走孤臣路线,那就没有任何抵御风险的力量,皇帝什么时候再来一次抄家灭族都没有还手之力。 虽然李氏不能做皇帝,但却可以成为影子皇帝,建立一个深层政府,控制一切。 甚至通过立宪斗争,把皇权彻底关住,只有限制住皇帝,李氏才能长长久久的存在下去。 随着李氏族人的祭拜,李祺能感受到香火在蓬勃的增长,他能感觉到自己和族长李显穆的联系多了一丝丝。 感受最深的是李显穆,当他跪在宗祠中时,和从前有完全不同的感受,他能清晰的感受到,一道似有似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主持着此次祭祀。 待主持完后,李显穆一年留在宗祠中,开始祈求属于永乐十二年大年初一的讯息。 这一次他所得到的讯息仅仅是条蓝色的,这也是李祺第一次知道,原来并不是每一次都有紫色信息,甚至就连蓝色信息也仅仅只有三条。 【十六年山东旱】 这是此次李显穆得到的信息,只一看,他便深深皱起了眉头,能让父亲不惜浪费一年一次的机会,来亲自提点的信息,恐怕不仅仅是普通大旱那么简单。 无论如何,总是要先做好准备,李显穆再次叩了首,便离开宗祠,思索着怎么能合理的不引起他人怀疑的去应对山东大旱。 大多数人都以为李显穆必然十分重视今科会试,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担任主考官,并且心学第一次在科举层面上登堂入室,众人猜测他必然要大肆彰显。 甚至就连皇帝也将他召进宫中,暗示嘱咐他要好好准备,但不要太过火。 事实却并不是如此。 有些事在确定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心学破冰就已经足够,更多的东西,李显穆并不追求现在去做,虽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但那是因为李显穆要做的事太多,落实到每一件事上,他还是很审慎的。 最终会试在所有人震惊之中波澜不惊的度过,李显穆也并没有如同众人所想象的那样一定按照心学录取士子,只要写得好都能得到上佳的评语。 反倒是殿试时,皇帝亲自点了些心学的试卷到前面,此举让更多人看到了如今的现实,当今圣上至少表面上是更喜欢心学的,至于原因,大概是因为李氏两代辅佐。 在殿试结束后,李显穆新的任命也下来了,朝廷将他任命为工部左侍郎兼任顺天府尹,而后便是两道重要任务压了下来,他要负责为皇陵修建做最后封存以及扩建宫城和建造一处皇家园林,这都是一等一的大事。 工部侍郎很简单,但顺天府尹就很微妙。 众所周知,大明朝有十五个省级单位,即所谓两京一十三省,十三个省的主官衙门都是布政使司,但南北直隶则没有布政使司,更没有后世清朝的直隶总督。 南北直隶是直接由六部所管辖,比如税收直接就户部负责,户部十三个清吏司分别负责一部分府县,司法由刑部负责,以此类推。 所以南北直隶的知府上面是没有省级单位上司的,其中应天府尹和顺天府尹则高人一等,隐隐半担任了省级的角色。 这个职位给了李显穆,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毕竟李显穆已经是正三品侍郎,若是将他外放,担任从二品的布政使,表面上是升了一级,但实际上京官本就高一级,从二品的布政使进京担任侍郎属于升职。 而且朱棣也并不希望李显穆真的长时间离开京城,于是选择了顺天府尹这个职位。 李显穆对此不置可否,他心中有另外一个想法,但却不好明言,那就是北直隶巡抚。 在朝廷任命下来后,李显穆却并没有去赴任,而是转而忙着人生大事。 他那个从永乐元年就定了亲的未婚妻,在永乐十二年终于及笄了,二人的婚事自然也早早提上了日程。 朱棣既是李显穆的舅舅,又是张婉的姑父,这等亲上加亲的身份,他慷慨的让李显穆去准备婚事,等到婚事后再上任即可。 张婉的及笄礼举办的很是盛大,她是大明第一勋贵英国公张辅的嫡长女,亲姑姑是受宠的张贵妃,未来夫君是如今大明最显耀、前途最好的李显穆。 她从一生下来就没有吃过苦,往后的日子也已经能看到一辈子顺遂,这辈子吃过最苦的可能就是药。 生得好、嫁得好,女子一生两次投胎的机会,她都抽到了最上等的签运。 满京城的贵女没有不羡慕她的好命的,甚至张婉自己都觉得自己命好,这些年来每每自省,所行所为是否能配得上如今的荣耀。 倒是养出了个温婉贤淑的性子。 谁又能知道,历史上她难产而死,十几岁的年纪就香消玉殒呢? 这一世嫁到李氏,扭转命运对她而言也算是一桩幸事。 英国公张辅子嗣不昌盛,嫡子身体不好,膝下只有几个女儿,都很受宠,尤其是嫡长女张婉,一场女子的及笄礼,纵然想要低调,可因为皇帝都派人送了礼来,想低调也低调不了,竟然引来了半个京城的权贵。 这盛况什么让张辅感觉不到兴奋,眼底深深隐隐有一丝忧愁。 李显穆自然要随母亲前来参加未婚妻的及笄礼,察觉到岳父的担忧,却不知如何安慰。 大明军方第一人的英国公,加上未来注定会成为大明文官第一人的李显穆。 皇帝的每一次抬举,都像是催命的利刃。 “显穆,待你和婉儿成婚后,我就渐渐退居二线了,除非陛下亲自宣召,兵权我渐渐让出去,总不能挡了你的路。” 翁婿二人沉默了会儿,张辅突然说出了这句话。 李显穆微微叹口气,哪里有那么简单,以他的猜测来看,皇帝根本就没忌惮他们翁婿二人。 至少现在是没有忌惮的。 张辅想要卸下担子是不可能的。 李显穆将猜测说出,张辅也幽幽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知呢? (本章完) 第189章 赐福道具 第189章 赐福道具 张婉那盛大煊赫的宛如嫡公主成年的及笄礼结束后,只隔了三天,李氏的聘礼就送到了英国公府。 婚期亦早就定好。 永乐十二年九月,正是秋高气爽,晴空如洗、万里无云,这一日京城中最大的新闻便是工部左侍郎兼内阁大学士迎娶英国公张辅的嫡长女。 羲和驾车东出时,李显穆便侯在公府外,前后左右俱有亲近相随,公府显赫,可李氏却也不差,尤以李显穆乃当世奇男子。 自英国公府抬出来的嫁妆,不下两百抬,自千工床等生活之物开始,各种陪嫁之物被无数轿夫抬着,绵延数里,前后之人不相见,话本中的十里红妆真切出现在眼前时,让京城所有权贵都为之黯然失色。 这是英国公张辅故意为之,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英国公府的煊赫。 萧何曾经和刘邦说:“非壮丽无以重威。” 至尊的皇帝都需要壮丽的宫殿来彰显威严。 红楼梦中贾府逐渐败落可各种排场却越搞越大,难道是因为贾母蠢吗? 其实是因为越是败落,越要将架子撑起来唬人,否则那些秃鹫鬣狗察觉到你的虚弱就会蜂拥而上。 李显穆抬头望着湛湛青天,他知道,父亲一定在天上看着自己,他向着天空无声说话,而后笑了笑,众人只以为他是娶得美娇娘而开怀。 临安公主府和英国公府都在京城的贵人扎堆的坊中,穿行而过时,诸家都出来观礼,其中尤以各家总角年岁的稚童最多。 拜天地、父母、对拜,一件件事,皆依照礼制而行,待大日西落,宾客尽归,俗礼便成了。 李显穆踏入婚房的那一刻,突然感受到那股始终缠绕在身上的视线消失了。 他一怔愣,而后望着披着盖头的妻子,明白了过来。 脚步轻快的走过去,挑起盖头,显出一张盈满春色、娇艳欲滴的姿容来,真红织金大袖袍、凤冠之上环佩作响,雪白肌肤衬着深青金绣霞帔。 “夫君。”张婉羞得通红,垂下粉面,“妾身为你宽衣。” 九天之上,李祺盘膝而坐,周围是混沌,他身上散发着盈盈之光,李显穆成婚,李氏嫡系子弟的数量终于要开始增长了。 系统界面中,成就值在跃动,无数前世使用过的黄阶道具在他面前闪过。 “这件不行。” “太贵,兑换不起。” “就这个吧。” 【使用1000成就值兑换黄阶道具:好孕之体。 可使用对象——族长之妻。 好孕之体:母体较易怀孕,怀孕时无孕吐等负面状态,分娩时无痛且胎位正常,生产后恢复极快。】 【使用100成就值兑换黄阶道具:孕后营养液。 孕后营养液:快速恢复生产后的身体损耗以及生产时对身体造成的各项损伤,恢复如初。】 【使用1100点成就值,当前成就点800。】 生孩子是女人的劫难,现代生育对于身体的损耗都极大,更别提古代,说是鬼门关毫不为过,张婉历史上就没能挺过去,如今既然有条件,自然要保护好她。 李祺将道具收起,缓缓感受着香火增多带来的变化,他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了一点实感。 不是从前肉体的实感,而是不再那么纯粹的空。 “好像……” 李祺缓缓挥动手臂在空中划过,“我在人间的锚点变多了,于是对现实的影响变大了。 即便依旧微不足道,可如果这样发展下去,日后岂不是可以突破系统的限制,突破道具的限制,直接和家族对话?” 无人回应他的问题。 因为这世上,从不曾有如此特殊的存在,与世长存。 翌日。 在拜过了婆母临安公主后,张婉有些懵的被李显穆带入了宗祠,她有些没想到,宗祠这地方也是她能进来的吗? 李显穆解释道:“我是族长,你作为我的妻子,按照父亲临终前颁布的李氏族规,每一代族长的妻子,都要入宗祠受赐福,以保佑家族子嗣昌盛绵延。” 张婉闻言脸色肃穆起来,夫妻二人上前为李祺上了香。 “李氏二代家主李显穆,携妻张氏张婉,叩见祖宗神灵,祈求祖宗神灵赐下庇佑,保我李氏子嗣昌盛,福寿绵长。” 李祺挥手将两件道具洒落下去,没入张婉身体之中。 张婉只觉得似乎有东西落在了身上,还以为是错觉,可从李显穆的角度看过去,却见到有荧光一闪而过。 他心中剧震,明白这就是父亲的赐福了。 “娘子,父亲已经赐下了福,往后你就会知道,再叩首后就可以离开了。” 张婉在懵懂中入了宗祠又离开,也不知赐福是什么,只以为是李氏的一种族规,李显穆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于是转瞬便抛之脑后。 李祺盘膝坐着,抬眼向远方看去,他俯瞰着京城,却好像穿透了时间,世人眼中巍峨磅礴的京城,在他眼中却灰败不堪,在他的记忆中,这座城市该是遍布着高楼大厦,一环接着一环,拥有超过两千万人口的超级大都市。 时间啊时间,快些向前吧。 李祺想着。 …… 永乐十二年十一月,张婉被查出怀孕,按照时间推算,大概是结婚那几日便怀上了。 对于李氏和英国公府而言,这都是一件大事。 在这时张婉发觉了自己的异常,那些婆婆、嬷嬷对她讲的那些孕妇注意事项,以及在孕期时可能会出现的不适之症,一样都没有出现,甚至就连每个孕妇都会有的孕吐现象,她都没有出现过。 在床榻间,她困惑的将这件事告诉了夫君李显穆,而后便见到丈夫一边轻抚着她的小腹,一边用庄重的声音告诉她,“这是父亲为你赐了福,因为你是我的妻子,这便是你当受的恩典。” 张婉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她立刻回想起当初入宗祠祭拜的那一日,可转瞬就产生出一丝怀疑。 李忠文公早已去世,这世上有哪里有人能获得赐福呢? 李显穆见到妻子的神情,就知道她还是不信,他没说什么,不信才正常,若是这便信了,那就太容易被骗了。 信任是要一次次的事迹所铸就的。 张婉腹中孩子的月份越来越大,李显穆也每日忙忙碌碌,工部的工作非常繁琐,而且难以沟通。 礼部、吏部、兵部打交道的都是官吏,识文断字。 而工部承建具体的工程工作,前世虽然大家都调侃土木是现代徭役,但起码都是正经大学生,甚至是重点出来的。 在古代中国,工匠地位之低,那就不必多说了。 再加上李显穆是学过几何和简略建筑构建的,他的手艺可能不如那些世代相传的匠户,但他的思维绝对能够超过,一种建筑为何构建,他脑海里面都有无数的图形出来。 他在学习那些工匠的实际经验,再加上自己的知识,凭借着一己之力,要完成建筑力学零的突破,而目的则非常简单,他要建成有史以来最奇美瑰丽的建筑。 即便是迁转工部,他也要做到最好。 朱棣本来是希望李显穆能为他好好的修一下皇陵,所以才将李显穆调入工部的,结果李显穆竟然在宫殿和运河、直道的整修方面,都拿出了让他心动的计划。 皇帝大笔一挥,决定将明年北征的资金都拿出来让他建设这些工程。 出宫后的李显穆微微松了口气,他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为了让皇帝暂时别出去北征了。 将这些钱和粮食拿出来建工程,修路、修桥铺成一整套交通网络,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嘛。 永乐十三年五月初,怀胎将近十个月的张婉要生了。 当她已经准备好痛苦的撕裂时,却发现事实与她所想的大相径庭,这种感觉甚至说不上痛,只是微微不适。 甚至生产的过程也非常顺利,在开到十指后,一个胎位很正的胎儿顺利的滑了出来。 一旁的稳婆也都傻了眼,以她们二十多年的经验来看,从来没有遇到如此轻易就生下来的女子。 张婉陷入了迷茫之中。 脑海中突然闪过丈夫曾经很认真的对她说,“这是父亲为你赐了福,因为你是我的妻子,这便是你当受的恩典。” 免除了分娩之痛,这就是恩典吗? 原来夫君没有说谎,她的公公李忠文公真的给予了她赐福! 再多的述说都不如神迹彰显最能让信徒为之信服,此刻的张婉心中再也没有丝毫的怀疑和不相信,她一遍遍在心中感谢着。 刚刚生产过后的身体很是疲惫,可张婉却觉得自己身体的四肢百脉中有股力量涌出来。 她以为是自己太累了产生的幻觉,可越来越清醒、有力的意识和身体,让她清晰感觉到,这不是幻觉。 真有一股清泉般的力量在滋养她干涸的身体。 这便是赐福吗? 她不由自主的想着,眼中满是虔诚和敬畏。 【李氏第三代嫡系子弟出生,成就值点加200,当前成就值1000。】 果然。 增强家族、强大家族的举动,会给予成就值。 李祺望着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他的生命还在延续。 (本章完) 第190章 五年 第190章 五年 永乐十三年五月,张婉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男婴是辅字辈,李显穆为他起名叫做李辅圣,女婴是淑字辈,名为李淑夏。 在这一年的年末时,皇陵的收尾工程结束,在验收后,朱棣很高兴的赏赐了他,而后李显穆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另外几项工程上。 在这些工程之外,他还牢记着永乐十六年,山东会大旱的消息,多次督促山东修建水利设施,还将京城通往山东段的运河重新修整了一番。 若是山东有变,朝廷大军也可顺势快速前往。 李显穆在工部侍郎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四年,从永乐十二年到永乐十五年,之所以会这么久,是因为他系统性的将工部之前负责营造的各项工程、器械都梳理了一遍。 其中包括军械的制造,尤其是火器的制造,他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火器才是未来,他当时还不理解,父亲只说了一句就让他明白了。 “盔甲、刀剑、枪戟、弓弩,这些武器的威力,都太过于依靠人力,而人力是有穷尽的,火器却是一种不太依靠人力的武器,它有更加广阔的未来,必将主宰未来的战争。” 李显穆从工部中独立出来了武器制造局,由一位正四品的工部郎中专门负责武器的制造、改进、试验。 另外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便是在永乐十四年,他上书皇帝,请求把工部中负责铸造铜钱的司局独立出来,成立一个正四品的衙门,专门负责制造后续的银钱等。 永乐十三年末,经过四年艰难卓越的战争,日本国内终于恢复了安定,日本国王源义持将那些反对他的大名基本上一一翦除。 这场持续四年的战争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仅仅粗略统计,日本国内就有两百万人因此而死,基本上是日本国内六分之一的人口。 大明这四年之间,除了一开始随郑和船队前往的两万五千人之外,又累计往日本派遣了超过五万的战兵,四年下来累计伤亡约一万人,累计支援了源义持粮草大约有一千两百万石,平均每年三百万石。 这个数字有多么庞大呢? 每年江南运到京城的数字只比这个多不到一倍,是大明一年粮草税的十分之一,因为这一大笔开支,朱棣这个极其好战的皇帝,提都不提北征之事了。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永乐十四年,根据初步的探测,石见银山的银矿非常容易开采,仅仅初期就能带来一年至少几百万两白银的收入,若是日后全力开采,达到千万两也不是问题。 当这个消息传回大明后,几乎所有人都失声了,大明有多缺少白银呢? 在大明朝,皇帝赏赐前来朝贡的国家,赏银只有几百两,黄金、白银、铜,都是大明的管控资源,严禁外流。 任何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日本的银矿一旦运回大明,朝廷就能重新开始铸钱,大明缺钱的困境将会一去不复返。 在这种情况下,李显穆向皇帝提出了将铸钱司从工部独立的建议,朱棣也看出了铸钱司的庞大利益,很快就下旨将其独立出来,他本来想完全收归内廷,但最终还是妥协,由内廷和外廷共同监督,设立两个主管。 在永乐十五年,第一批白银从日本漂洋过海来到了大明。 当满船白的银子出现在大明权贵眼前时,那种震撼是难以言明的。 李显穆因前后功勋,在永乐十五年秋,代掌工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最晚一年半,他就要升任工部尚书了。 但天有不测风云。 永乐十六年。 那场李祺预测中的大旱终究还是爆发了,这场大旱比想象中还要可怕的多。 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赤地千里! 这场大旱波及到了山东几乎每一个州府,大地开裂,几个月的时间点滴雨水都不曾下,伴随着大旱,蝗灾也出现了,而根据科学分析,当昆虫聚集时,会分泌一种有毒物质,只需要很少就可以致死。 天灾之外,还有人祸。 早在数年之前,李显穆第一次从江南归来后,在李显穆的提议下,朝廷就加强了对山东的关注,甚至派出了山东巡抚常驻,但随着朝廷各项事务推进,对山东的关注自然就渐渐减弱。 李显穆也不可能和别人说永乐十六年会有大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提前做些准备,但事实证明,他做的那些准备,没能用上。 那些山东的官吏在大旱刚刚出现苗头的时候,所想的不是赶紧解决问题,而是趁着灾年大发国难财,大概当时他们也没想到山东的旱灾竟然会这么严重。 等到大旱真的来临,他们已经不敢上报了,因为事情闹得太大了,如果上报最轻都是乌纱帽不保。 …… 炽热的太阳将无限的光和热挥洒在地上,天空之中没有一片云彩,空气之中没有一丝水气,地面之上没有一点绿色。 无数饥饿的人,衣衫褴褛的人,在干裂开的土地上麻木的行走,如同行尸走肉。 有人登高一呼,无数的人便围拢在他身侧。 在数千年前,有人从鱼腹中掏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大楚兴,陈胜王”,于是有无数的人起来推翻了秦朝。 在数十年前,有人在黄河边挖出了一个石人,上面写着“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于是又有无数人起来推翻了元朝。 贫穷、混乱、痛苦是白莲教滋生的土壤,在广袤的山东大地上,又有无数号称明王降世的人出现了。 他高呼着,“既然我们已经活不下去了,那为什么不造反呢? 无生老母将要降临世间了,她老人家号召我们所有人,团结起来,推翻明朝的统治。” 当第一个人站起来时,就会有无数的人跟随,“做流民是死,造反也是死,杀死那些只会盘剥的贪官污吏!” 百姓并不傻。 他们都知道在府城、在省城的粮库中有足够让他们活下去的粮食,还有那些平日里就盘剥他们的地主和财主,都好好的活着。 这是一场天灾,可更是一场人祸。 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因为残暴苛待而导致的起义。 杀死那些盘剥的贪官污吏! 这不是一个人在鼓动,而是存在无数人心中的念想,这些在太阳之下缓缓行走的人,大部分人手上都沾着血。 一个人站在高处,大声呼喝着,无数的流民聚集在一起。 山东烽火燃起! 李显穆一直在关注着山东的消息,前期只有一些小问题时,他还比较放心,认为处理不难。 但他万万没想到,山东布政使竟然直接放任,甚至还推波助澜,导致当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山东时,短短时间之内,山东就已经烽火遍地。 若是再等下去,只怕都要有一个领袖式的人物将他们统合起来了。 李显穆一边痛骂山东官僚尸位素餐,一边匆匆往宫中赶去,这件事必须立刻让皇帝知道。 …… “什么?” 朱棣粗略听罢就直接将桌案上的砚台砸在了地上,愤怒的如同草原上被侵犯领地的雄狮。 “该杀!” “该杀!” 朱棣咬着牙连说两个该杀,可以看出来他愤怒到了极点。 李显穆急声道:“陛下可还记得臣当初说过的,山东是绝对不能有失的,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出事了。” 朱棣一愣,而后就是深深的懊悔,当初李显穆明明提醒过有关于山东的异样,可他在初步处理后,觉得已经足够,没有投入更多的重视,才导致了如今的结局。 一想到李显穆早就关注山东之事,今日又是第一次前来汇报,他一边让洪保前去召集其他大臣进宫,一边径直问李显穆,“显穆,你对山东这件事有何看法?” 李显穆毫不犹豫的沉声说道:“陛下,臣以为应当先挑选一位老成持重的大将,前往山东平乱。 但平乱只是治标不治本之术,山东乱象的根源在于官府治理的极度失败,他们尸位素餐,甚至苛责压榨百姓,明明是荒年,却借着荒年将百姓的田地收走,逼着他们走上了造反这条铤而走险的道路。 陛下! 臣请往山东巡抚,保境安民!” 李显穆再次毛遂自荐,对于山东的情况,他的确是心忧至极。 剿抚并用,以抚为主。 李显穆的建议大概就是这八个字,也是历来中原王朝应对造反的法门,但同样这八个字,不同的人去达成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若是派个废物去了,只会让局势更加恶化。 若是干吏去了,才能将局势控制住,而李显穆毫无疑问就是大明最杰出的干吏。 想到这里。 朱棣也不再等其他大臣到来,沉声道:“李显穆听旨!” “臣在。” “朕任命你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抚山东,一应官吏,三品以下先斩后奏,三品以上押送京城。 这山东官场,朕就交给你了。” 朱棣这番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满含着血淋淋的味道。 李显穆豁然抬起头,眼中亦是毫不掩饰的杀意,“陛下,臣遵旨!” (本章完) 第191章 高洁之雪,今日杀人 第191章 高洁之雪,今日杀人 升李显穆为正二品右都御史,巡抚山东,节制山东三司,三品以下先斩后奏,再命寿春侯等率三大营往山东平乱,亦受李显穆节制。 这一道旨意,就惊了京城三次。 第一次是李显穆晋升的正二品,竟然不是工部尚书,而是突然晋升为从未担任过的监察系统的右都御史。 六部尚书加左都御史,这七个正二品被称为“七卿”,再加上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和正三品的通政使,是“九卿”,从品级上也能看得出来“七卿”的含金量高的多。 右都御史和左都御史同为都察院的长官,也都是正二品,但实际上是左都御史的佐贰官。 李显穆相当于升了半级,而不是一级,但考虑到他出京巡抚,那简直没有比右都御史更合适的本职了。 第二惊则是山东发生了什么?竟然让皇帝直接把李显穆派过去,甚至带着先斩后奏的旨意,其中杀气腾腾,简直肉眼可见。 第三惊则是皇帝竟然把三大营调过去,还说要平乱,难不成山东有人造反不成? 若真有,难怪陛下如此惊怒,山东和直隶相邻,一路之上无险可守,当初元末时,红巾军刘福通占据山东,便震动元廷,让元廷调集了百万大军前来围剿他。 而今,震动的便是大明朝廷了! 英国公府。 张辅和李显穆翁婿二人正喝着茶,待茶过喉口,落在肚中,张辅才慢悠悠道:“陛下让你去山东是杀人的,你怎么想?” 李显穆冷声道:“那便杀一杀好了。” “这一杀,你如今的名声就保不住了。” “小婿哪有什么名声,有的只是一颗公心罢了。” 公心二字一出,张辅就知道李显穆决心有多大了,他略一沉吟,“那你要注意一下自身安危,小心那些人狗急跳墙,我从庄子上给你调些家丁,锦衣卫也多带着些,现在山东也乱,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万事要小心,婉儿和四个孩子都还等着你呢。” 得益于李祺的两件道具,在永乐十三年生了一对龙凤胎后,又完成了三年抱两的任务,系统中的嫡系子弟人数也到了4人。 李显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从张辅堂中出来后,便等着妻子张婉,此番恰好是陪她回家省亲。 张婉带着孩子们从母亲房中出来,快步走到李显穆身边,低声问道:“父亲可派人跟着夫君?” 李显穆点了点头,张婉轻轻呼出了口气,放松了些,“那妾身就放心了。” 自家男人要去做大事,身为将门虎女,她自然不会哭哭啼啼,只要多加准备,能平安回来就好。 李显穆轻轻握住妻子的柔荑,一切尽在不言中。 …… 当山东三司衙门知道皇帝已经知道了山东之事,并且派出了李显穆作为山东巡抚,还派出大军要来平乱时,简直尿都要吓出来了。 从永乐六年李显穆入仕途以来,到如今十年,他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皇帝第一宠臣。 大明官场上公认的一件事,一旦皇帝派出李显穆,那就是极度不满,一定会有人遭殃。 最让人忧心的是,李显穆是收买不了的。 那些官场上常见的腐蚀手段,威逼利诱、金钱美色,对李显穆都没用。 当初在江南的时候,扬州瘦马、西湖船娘,各个角色,人家看都不看一眼,至于钱这种东西,他出身豪贵之家,更是没兴趣。 实际上他们都明白,李显穆以李忠文公为榜样,以圣人之道践行自己的理念,这些东西自然不能入他的眼。 就在这种极度焦虑的氛围中,李显穆的车架还是按时到了山东承宣布政使司的治所济南府,一众山东文武官员迎接钦差巡抚大驾。 这一次的李显穆和当初去江南又是不同,当初他本职很低,可这一次他本职右都御史已然是正二品,凌驾于整个山东布政使司所有官员之上,所以他坦然受了山东布政使司所有人行礼。 待众人起身后,李显穆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指着一众山东文武,对身侧的锦衣卫指挥使道:“劳烦指挥使,把三司之长都抓起来,立刻押送回京城。” 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三人闻言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李显穆一上来就抓人,纷纷急声道:“宪台,不知下官所犯何罪,竟然……” 宪台是对御史的尊称,也有称呼总宪的。 李显穆厉声道:“本官奉命巡抚山东,三品以上可直接押送进程,三品以下先斩后奏,尔等可是要抗旨不成? 你们有没有罪,本官不在乎,但山东变成如今之炼狱之景,尔等三人为长官,便难辞其咎,有什么冤屈到了诏狱之中再说吧。 带走! 若有胆敢阻拦者、若是胆敢违逆者,杀无赦!” 说罢身侧的锦衣卫已然蹭蹭抽出绣春刀,明晃晃的刀刃闪着锋芒,让人知道李显穆的杀无赦不是一句虚言。 在众人愣神之中,锦衣卫已然上前将三人按住,甚至将早就准备好的枷锁往身上带去。 眼看李显穆竟然真的二话不说就抓人,三人也不再忍让,纷纷开口质问道:“李显穆!你怎么敢? 我是二品的大臣,你怎么能无罪扣押我? 我一定要到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山东三巨头是真的懵,就算是锦衣卫抓人,也是讲究一点罪证的,李显穆竟然什么话都不说,上来就抓。 锦衣卫指挥使闻言冷冷一笑,也就是现在锦衣卫失势了,如果是当初的锦衣卫,区区二品大臣算的什么,就算是一品也一堆堆的杀。 “什么大臣?”李显穆冷冷道:“不过是祸乱山东的罪人罢了。” 说罢又对锦衣卫道:“把他们的臭嘴堵上,立刻带走回京。” 一团被团起来的臭布立刻被塞到了三人嘴中,而后被押上了马车,一行锦衣卫带着三人离开。 当马车渐渐看不见时,其余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电光火石之间,山东三巨头就被直接拿下了? 甚至就连罪名都没宣布? 他们之前只觉得李显穆来者不善,可现在看来,这哪里是来者不善? 这是来要命的。 三巨头直接无了,那山东剩下的官吏,不都是三品以下,他随便杀? 一想到这一茬,几乎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本章完) 第192章 二官杀一 第192章 二官杀一 济南城外,一片寂静。 李显穆强行让自己闭上了眼,可几乎每一个人都能看到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以及紧紧攥着刀柄的右手。 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狰狞。 那股磅礴的杀意,压都压不住。 良久,李显穆终于缓缓松开了刀柄,张开眼望向剩下的山东官员,眼中带着血丝,冰冷如寒川。 说是余下之人皆可杀,其实还不是完全正确,还有几个三巨头的属官是杀不了的,以及诸如都转运盐使杀不了。 但山东承宣布政使司下辖的济南、兖州、东昌、青州、登州、莱州的知府以及滨州、濮州两个直隶州的知州,却皆在圣旨可杀范围内。 “本官不想听你们那些狡辩的言语,山东变成如今模样,你们都该死!” “满门都该死!” “本官真恨不得就在这里把你们全杀了!” 李显穆的杀机毫不掩饰。 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是汗津津的,颤颤巍巍,在煎熬中等待着死亡宣判。 李显穆伸手指着一众山东官吏,毫无声音起伏,冰冷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边,“你们的脑袋,本官先借给你们安在脑袋上。 你们一定心中很得意吧,知道本官还要用你们,所以不敢动你们。” 这句话说出,一众山东官吏立刻扑在地上不住叩首哀嚎,“我等不敢。” “抚台,我等实在不敢呐。” 一道道哀凄之声,做足了求饶的戏码,可不少人心中却正如李显穆所想,如今山东乱成这般模样,朝廷如果还想要平乱,就必须依靠他们这些深耕本地多年的官员。 铁齿铜牙纪晓岚里有一段很经典的情节,是和珅和纪晓岚辩论赈灾之事,和珅说“救民先救官,官都救不了,何谈救民呢”,所以他明知道有官员贪墨粮食,还是容忍官员先吃饱,再把粮食换成牲口吃的糠去赈济灾民。 和珅这种做法的对错众说纷纭,但如果放在乾隆年间是没错的,因为皇帝乾隆带头贪,整个清朝官场也已经腐败到浸入骨髓的地步,反腐就是自杀自灭,和珅的做法至少能勉强维持清朝的体制运行。 可现在是大明朝,是永乐时期! 李显穆用了十年爬到现在的位置,若还只能如此才能作为,他宁愿自杀在此地,以免羞愧于父亲的教导。 “你们到底敢不敢,本官不知道也不在意,但你们的脑袋是本官借给你们的,这也不是本官的虚言。” 李显穆俯视着一众官吏,语中是抑制不住的寒意,“从今日开始,到本官安定山东回返京城,在这期间,本官会给你们每个人计算这期间功勋,待最后一日,功勋排名后一半的,本官会收回你们的脑袋。” 啊? 啊? 方才还有些不太在意的官吏瞬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什么叫排名后一半,什么叫收回脑袋? “你们这些人,只有一半的人能把自己的命赎回去。”李显穆策马向前,马蹄扬起的尘灰落在他们脸上,可这比起李显穆所说的话,却不算什么了,只听到漠然而冷冰的声音传来,“剩下的一半人,便给本官去为山东千千万万死去的百姓陪葬,本官言出必行,你们好自为之!” 杀一半? 无尽的恐惧几乎袭上了每个人的心头,被死亡阴影所笼罩着呼吸不畅,谁都没想过,李显穆竟然会使出二丁杀一人的办法。 这是只有在战场上才会出现的惩罚,而且也都是针对那些逃跑的士兵十人抽杀一人。 笼罩在死亡恐惧中的众人环视着周围的其他人,第一反应自然是绝不能同意这般残忍的抽杀,必须要展现反对的态度,可还没等他们有所动作,李显穆最后一句话已经传来,“有反对者,就地格杀,其余人依旧抽杀一半。” 绝望! 深深的绝望。 李显穆实在是太狠了,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便是,如果有十个人,最后便抽杀五个人,如果已经死了两个剩下八个人,那就抽杀四个人,等于十个人要死六个! 就在这一刻,已经有人准备托关系寻门路,看看能不能求得一份生机,大概也只有那几个从三品的官员,还稍微放心一些,毕竟圣旨没给李显穆杀他们的权力。 身后那些官员的哀嚎自然落在了李显穆的耳中。 狠吗? 残忍吗? 李显穆只觉得自己太仁慈了,从京城一路南来,这路上他不知见到了多少逃难的百姓,道路两侧到处都是饿死的尸体和被野狼啃噬的碎骨。 那荒凉干裂的田地,被扒光了树皮失去生机的树木,瘦骨嶙峋双目呆滞的稚童,有的年龄和他的长子差不多大,两三岁,飘在一口缺着豁口的铁锅里,他记得自己愤怒的砸烂了那口锅,杀死了那些吃人肉的难民,可最后却沉默了很久。 这一路上,他心中积累了无尽的戾气和杀意,若是屠尽山东官场能换回这一切,他宁愿背负修罗之名,再不做那高洁如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圣人贤哲。 “姑爷,您没事吧。” 上前询问的是英国公府的老人,从张辅的父亲张玉时期就跟着张氏南征北战,张辅把他们派出来保护李显穆的安危,可见心中担忧。 “我没事。”李显穆缓缓吐出几口气,慢慢平复着心情,“接下来就有劳你们密切保护好我,我给这些人下了绝杀令,我担心有人铤而走险,伪装成那些匪徒杀我。” 李显穆方才一泄心中之气,可却并不觉得便完全吃死了他们,这和当初巡抚江南不同,江南时没有生死之仇,可现在却是真正的生死相向。 张大沉重的点了点头,知道此番行程的凶险,不紧伸手摸了摸身侧的战刀,才略松了些心。 李显穆一行人入了山东数年前建好的巡抚衙门,张大派了一拨人,锦衣卫指挥使宋城也派了一拨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检查了几遍,确定没有问题后,李显穆才踏入其中,他所带来的锦衣卫、家丁、禁军等钦差仪仗则将附近全部盘踞下来,里三层外三层的拱卫着李显穆,可谓小心到了极点。 李显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是钦差团的大脑,深入一线太容易被斩首,这又不是话本故事,主角永远都能化险为夷,若他死在无名之地,山东布政使司数百万百姓的冤屈,谁来申诉? 山东巡抚衙门也是当初妖术案时第一次往天下十三省派巡抚时所开辟的,这些年一直都在扩建,扩建的目标是超越现在的布政使司衙门,毕竟谁都能看得出来,巡抚虽然没有品级,但权势却凌驾于布政使。 在妖术案后大部分出巡的巡抚,都是挂六部侍郎或者都察院御史衔,从品级上也不算低了。 如今李显穆以正二品右都御史出巡,日后怕是会成为惯例,至少都以三品御史出巡,以便监察地方,山东之事,实在让朝廷为之惊骇、震动。 进了巡抚衙门后,李显穆立刻组织钦差团开了一场小会,此番随从他前来山东的高级官吏,主要有锦衣卫指挥使宋城、东厂掌班刘公公、神机营千户李慎,至于到山东平乱的寿春侯等公侯,则是另外一套系统,驻在济南城外。 这次山东之事非常严重,朝廷官员相互瞒报,皇帝自然愤怒,可锦衣卫和东厂也没能上报,要么是废物一群不能成事,要么是锦衣卫和东厂也不能信任。 在李显穆看来,二者皆当有之。 要知道对于特权官僚机构而言,彰显特权才是最重要之事,锦衣卫和东厂都是那种特权远大于正常朝廷部门的机构。 而且大部分的东厂番子和下层锦衣卫,还都是一群闲散人员,本就没什么道德水平和素质。 让他们忠心做事是不可能的,借着强大的特权敛财还差不多,锦衣卫指挥使宋城亲自前来,也是觉得山东的锦衣卫可能出问题了,为了不连累自己,准备来亲自清理门户。 “宋指挥使、刘公公,这一路上锦衣卫和东厂撒出去的人差不多也该回来了,你们将他们所说的山东情况交给我。 而后我会再见一次山东省、府、州、县的官员,从他们嘴里了解一下山东具体情况,相互印证。” 说到这里,李显穆重重皱着眉,眉毛重重撇下,寒声道:“若是谁到了这时还胆敢有隐瞒,便直接就地正法,杀无赦!” 其中杀机之重、煞气之浓,让出身锦衣卫、东厂和军中的三人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是!” 三人应和后便各自出了屋。 李显穆则坐在屋中,盯着山东堪舆图,他的视线先是落在青州,汉王朱高煦的封地在那里,但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亲王之血,现在还不能沾染。 移开视线后,李显穆的视线落在了曲阜县上,这次久久没有移动,轻声自语,“衍圣公啊……” (本章完) 第193章 官逼民反 第193章 官逼民反 翌日。 巡抚衙门正堂,李显穆当堂而正坐,身后高悬着青天大日之像,上书“大日乾坤”四字,面前是桌案,上有各种令箭。 在堂下,左右各自列在两行交椅,皆有十几把,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列在左右,眼中精光湛湛,有凛凛之气。 山东省中四五品以及以上的官员,战战兢兢走进,被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锦衣卫盯着,甚至不敢在椅子上坐满。 抬头望向山东巡抚李显穆,却见这位制定下二官杀一之法的修罗,依旧是一张冷面,漠然如泥塑。 李显穆俯视着众人。 危机、危机,危中有机。 山东大乱固然让山东成了一片人间炼狱,可乱中却也多了些暗中出手的机会。 正如有人想趁乱对李显穆出手。 巧了,李显穆也是这样想的。 山东曲阜,衍圣公之所在,李显穆控制不住的畅想,若是能引乱兵到曲阜去,将衍圣公府屠杀一次,那便再好不过。 虽然不可能就此断绝衍圣公传承,但势必能大大打击衍圣公制度,为日后李氏取代衍圣公创造一点先决条件。 况且,即便从个人情感方面,李显穆也对衍圣公府相当不满,这个腐朽而腥臭的家族,是整个儒门甚至汉人的耻辱,早就该从这世上消失了。 伴随着山东左参政最后走进正堂,李显穆收回思绪,环视着众人,开门见山道:“本官来时,长辈们对本官说要对尔等恩威并施,才能驱策尔等做事,尽快了结山东之乱。 可你们这些畜生不配本官施恩。 在本官这里,只有威。 愿意的便努力做事求活,不愿意的现在就说出来,本官赏你一个满门处死。” 李显穆旧事重提,让堂中气氛顿时凝滞起来,仿佛就连空气都要凝固了。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眉宇间闪过慌张,济南城外驻扎着军队,城中的钦差行辕、巡抚衙门则被锦衣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护着,寻常人靠近,第一次警告驱逐,第二次就直接射杀。 这等严密的防护,任谁都看得出来,李显穆这是在防着他们山东官吏狗急跳墙。 这说明什么? 说明李显穆是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如果排名在后面一半的话,他是真的会杀人! 他们欺凌别人的时候自然快意,可铡刀落在自己头上时,便胆战心惊的畏惧不已了。 李显穆等待了几息,便淡淡道:“既然诸位都不说话,那想必昨日本官所言诸位都认可,且都愿意求活。 很好。 能否活着便看诸位所立的功够不够大。 今日便是第一日正式记录。 本官现在要了解一下山东各府州下辖的县中情况,越清楚、越准确,功劳便越大,从济南知府开始讲。” 了解山东情况? 众人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望着了那些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他们绝不相信李显穆这种聪明到极点的人,会对山东情况一点都不了解,而来问他们。 这一定又是个陷阱! 李显穆定然早就查过山东大致的情况,若是谁在这里有什么虚言,立刻便是刀下鬼魂。 这般想着,济南知府已然是冷汗津津,只觉得李显穆身前,步步杀机,处处陷阱。 这些官员的确有几分才智,可惜只猜对一半。 事实上李显穆固然在给他们设下陷阱,可也并非完全相信锦衣卫和东厂番子。 亦有借助这些山东官员之手,时时给锦衣卫和东厂番子紧一紧的想法。 无论何时,做事最忌讳偏听偏信,总是要多方听取意见才正确。 “抚台,此番济南府因为准备较为充足,所以遭受的灾害尚可,本来是可以庇佑百姓的,只是因为造反的匪徒大致在泰山附近作乱,为了维护社稷安稳,不得不抽调百姓服军役,所以济南府中才有乱象。” 济南知府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一丝心虚,“如今在济南府中,主要有四股势力比较大的反贼,都聚集在泰山附近,前任都指挥使剿匪不力,遗留到如今。” 知府仅仅是民政官,按理说造反的反贼这种事不归他管,甩锅给都指挥使很正常。 再加上泰山历来就是反贼盘踞的地方,其中三国时期的泰山贼相当有名,最后还组成了青州兵,成为了曹操麾下最大的军事势力之一。 一直到曹丕时期才结束割据状况,彻底收回青徐二州兵权。 这番话算是将他的责任基本上都摘出去了,济南知府正要松口气,下一瞬便见到有什么东西向着自己飞过来,下一瞬只觉额头一疼,而后“当啷”一声,便见一块手掌大小的木牌落在地上,上面还沾染着丝丝血迹。 他有些愣神的抬头向额头上一摸,愣神的望着手中刺眼的血色,呆愣了几秒才意识到他的头被砸破流出了血,刚想惊声尖叫便被眼疾手快的锦衣卫上前,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只能发出呜呜之声,待他回过神来不再挣扎,锦衣卫才缓缓松开。 济南知府望着坐在上首李显穆冰冷至极的眼神,竟然不敢问一句为什么打他。 而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医师竟然突然出现,并且上前为济南知府敷药包扎,就好像…… 就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幕一样。 被打的济南知府不敢说话,其余人更是不敢说话,生怕下一个被打的人就是自己,气氛愈发压抑,空气已经彻底凝结在一起,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良久,李显穆微微闭上了眼睛,淡淡问道:“知道本官为什么打你吗?” 济南知府嗫喏着道:“回抚台话,下官…下官不知。” “你说这些百姓为什么要造反?不做朝廷的顺民,而要做反贼?” 济南知府很自然的说出了几千年来的定义:“自然是因为不曾读过圣贤书,不明白什么叫做礼义廉耻,于是便做下这等无耻之事。” 在大明朝有句很有名的话,叫做“不做安安饿殍,尤效奋臂螳螂”,这句话读书人到底说过没有,不清楚,但他们心中一定是这么想的。 在理学中还有一句更著名的话,叫做“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自然是对女人说过,但却能从中体会出理学对节义的概念。 所以李显穆并不意外济南知府会说出这番话,他只是又淡淡的问了一句,“那你觉得当初先帝为什么要造反呢?那你觉得当今圣上又为何不在燕地安然等着建庶人杀呢?” 济南知府瞬间卡住了壳,脸色几乎转眼苍白起来,汗滴落下来,流在眼中却不敢抬手去擦拭。 有些话过去能说,可唯独不能在现在的大明朝说。 因为大明朝开国皇帝是从乞丐走到皇帝,是从汹涌的元末义军中崛起,在李忠文公活着的时候,就对大明的建立有了明确的定义。 当今圣上以靖难起家,以诛独夫为名登上皇帝位。 “自古以来能从布衣走到天下之主的,唯有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和汉高帝刘邦,若是能好好活着,谁又会选择造反这条不归路呢?” 李显穆依旧平静的说着,可谁都能听到他声音底的愠怒之色,“本官相信民间必然有白莲教这种一直想要造反的祸乱之贼。 可更多的普通百姓,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这些贪官污吏,而不得不——” 李显穆的声音陡然从平静转为厉色,“官逼民反的吗?” 官!逼!民!反! 四个字震的满堂寂静,鸦雀无声! (本章完) 第194章 弃城者死 第194章 弃城者死 干旱燥烈的风穿堂而过,吹得屋中众人口干舌燥,却又惊惶无措,心中生出无尽的埋怨。 埋怨那些刁民,为什么不能安安静静的去死。 埋怨李显穆,不过是死了几个刁民,为何非要揪着不放呢? 让他们给那些刁民偿命,这不是在开玩笑嘛,地上肮脏的泥巴怎么和天上漂荡的云彩相提并论。 可他们不敢说,媚上者必欺下,反过来也成立,不把下面人当人的,在更高级的权贵面前也不把自己当人。 济南知府汗津津的说不出话来,心中却生出一丝绝望来,知道自己这番话搞砸了,在和其他人的竞争中已经落了下风。 他强行收起胆寒之心,谄媚赔笑道:“抚台说的是,百姓造反的确和我等山东官吏施政不力有关,下官愿以功补过,以全名节。” 其余众人顿时色变,向济南知府怒视过去。 皆心中暗骂济南知府,自己挨了批评,眼看在竞争中落在下风,竟然选择把他们全都拖下水。 伴随着济南知府这句话,屋中气氛又是一变,从先前的凝滞已经彻底变成了互相猜疑。 李显穆对这种狗咬狗的行为不置可否,只微微点了点头,便示意青州知府继续讲,六个知府以及两个直隶州的知州纷纷讲述着辖区内所了解的情况。 “抚台,如今贼匪势大,聚啸山东,已经是生灵涂炭的局面,且每时每刻局势都在崩坏,唯有尽早平定贼匪,才能还山东太平,您也好早日向陛下交差啊。” “平定山东贼匪之事,本官心中自然有定计,尔等所要作为的便是尽快联系那些县中的豪强大族,值此艰难之时,那些士绅大族该为了保卫乡土而出分力。” 李显穆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便见众人都露出难色,自古以来驱驰大族是最难的,其中的利益勾结不知有多少,相对而言,压榨百姓就容易的多。 “本官不论你们怎么去做,又去做什么,但本官这里只看粮食和人,一切平定后,本官要看黎民百姓生计如何,其他的本官不管,你们……便好自为之。 都下去筹集物资吧,为了你们自己的命和满门性命。” 平淡的说出这种杀全家的话,让众人又是一阵不寒而栗,纷纷脸色难看的出了巡抚衙门。 众人走出去后,才各自低声说着,“抚台方才的话……” “要钱、要粮,又要百姓安定。” “这就是逼着我们去找大族筹集粮草啊。” 李显穆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你们若是愿意用自己和满门的命去换治下大族的命,那也没什么。 济南知府惨然笑道:“你们难道以为我们还有别的选项吗?若是有,我方才在李显穆面前又如何那般卑微呢? 还怕什么得罪大族? 以前担心得罪大族是因为不愿意沾染些事,以免日后影响了风评,继续影响升迁和官位。 如今山东闹的这么大,就算是能位列前一半人活下来,难道你们以为我们还有什么前途吗? 不过也就是苟延残喘的活着罢了。” 他一句话戳破了所有人的幻想,何止没有别的选项呢? 就算是能留下性命,日后也算是前途尽毁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用那些大族的性命求一条生路不正是最正常的事吗? 巡抚衙门中。 一众钦差使团之人皆聆听李显穆训话,甚至就连主导此番山东战争的寿春侯也在这里。 李显穆先对寿春侯拱手道:“侯爷,显穆对军事不太精通,具体排兵布阵就交给侯爷了。 但关于此番战争,显穆有些想法。” 几人走到山东省的堪舆图签,李显穆指着地图说道:“在来山东前,陛下已经下令山东相邻的几个省纷纷做好抵御的准备。 山东已经糜烂,却绝不可再往其他省波及,所以此番我军便要先寻机和贼势主力作战,将其主力击溃后,大势就掌握在我等手中。 在如今山东的各项贼匪势力中,成分相当复杂,其中有被官府压榨而不得不造反的百姓,还有本就是绿林中人,趁势而掀起大乱的,前者尚且可以只诛杀首恶,原谅其余人,后者则早已是泯灭良心的贼人,要全部诛杀才是。 但是。” 李显穆声音沉重了起来,“这二者问题都不大,对朝廷而言只不过一时之乱,真正问题大的是白莲教!” 这三个字说出来,瞬间就让屋中众人难以呼吸,满是凝重之色,“这些以教派凝聚的妖人,惯会迷惑人心,且其中教众难以教化,又有极强的意志和严密的组织,是国朝的大敌,若是一个不慎,就会造成大祸。 须知,山东虽然广泛传有白莲教,可并不是说其他地方就没有,若是山东这里久攻不下,必然会引发其他地方的应和。 所以我们首先围攻的便是号称白莲教的这几股力量,要毫不留情的斩尽杀绝,捣毁其会坛,灭绝其教众,而后将一切经书等全部焚毁,只要做到这一点,此番山东之事就不会闹大! 我计划从这里将两股白莲教的贼匪击溃,而后将其一路顺着济水往这里追杀,到这里便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一举歼灭,侯爷觉得如何。” 寿春侯望着堪舆图上的山川形势,先是点点头,而后又低声问了一句,“抚台,从军事角度来说,这没有什么问题,但是……” “侯爷又何担忧之处,尽可直言。” 寿春侯也不再犹疑,叹息道:“曲阜在这条路上,若是这般驱赶贼匪,必然会导致曲阜招致危难,这等大事,末将不敢随意做主啊。 前些时日衍圣公还送来信件,请求朝廷大军前往保护孔府和孔庙,以免遭遇贼人的侵扰,可现在朝廷大军没到,贼匪却过去了,这若是怪罪下来……” 即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掌班也悚然一惊,纵然他们和文人一向不对付,但那可是衍圣公啊! 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所以很多时候都要考虑政治因素。 有时候在战争中,明显夺回都城不是最有利的决策,但为了彰显大势,却必须夺回都城,以告诉全天下,朝廷依旧有足够的能力,唐朝便是如此。 再比如京城城墙极高极厚,其实是作为诱饵的好城池,但若是谁真的敢把京城当作诱饵,那就该死了。 此番曲阜也是同样的道理,从政治上来看,让曲阜陷入危险之中,是相当不利的。 寿春侯有此担忧也是正常。 李显穆却毫不在意的振声道:“衍圣公深受皇室大恩,三代衍圣公皆受大明恩厚,岂能不知什么是大事,什么又是微末之节? 纵然遭遇些兵灾又能如何? 此事由本官做主,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本官一力承担,侯爷不必担忧,便按照本官所言去做就是。” 来山东的圣旨,李显穆是可以节制一切人的,即便寿春侯也在他节制之中。 如今既然李显穆愿意承担责任,寿春侯自然没什么可再说的,当即听命行事。 李显穆又琢磨了一下,想起了当初父亲和自己说过的一件事,当即向各府、县的官员发下了巡抚令,言辞颇为严厉。 “自古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朝廷拜为一地镇守,守百里、千里之地,此乃重责,须知守土有责,王土不可让,但凡诸县令有弃城而逃者,死!家人流放! 战死者,给予抚恤,择一子荫庇。” 这道命令瞬间在山东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弃城而逃就要死,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只能以身殉国。 从前这种规矩只在守城的将领身上用过。 现在李显穆却把他用在文官身上,这是从前未曾出现过的规矩,当即就有很多人不满。 用很多人可能不够准确,应该说九成文官都不满意,甚至就连很多还没有做官的读书人都不满意。 可李显穆扣得帽子太大了,“为臣者,当秉忠贞之节,城池失守而己身存,世上便有流言,言称苟且偷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为诸位所忧虑啊,城破殉国,岂非忠贞之举?想必诸官生皆慨然愿从也!” 想必你们都很愿意为大明殉国吧,李显穆这么说,谁难道还能说句不愿意吗? 只能暗地里咒诅李显穆。 就你李显穆忠心,就显着你对朝廷有忠贞之心,差不多就得了,真把大明当成你家自己了? 这是人家朱家的天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桩桩一件件发生在山东的事,李显穆发布的命令都被有心人传回了京城,准备攻讦李显穆。 但朱棣知晓了李显穆在山东颁布的这些命令,却大笑出声,连连称赞,尤其是关于让州县文官和城池共存亡之令。 他当即让内阁制作了圣旨,往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发了一遍,彻底将这件事定为日后的定例。 而后又发圣旨到山东大大赞扬了一遍李显穆。 山东之中,如今却正处于战争前的风云欲来的凝重之中,朝廷精锐拿着那些大族卖血出的粮食,正士气高昂。 (本章完) 第195章 我以威望服万民 第195章 我以威望服万民 李显穆翻看着各府知府筹集来的粮草,“果然还是要让恶人去磨恶人,否则从哪里能找到这么多粮草呢? 不过还是不够啊,山东的田地都被大旱和蝗灾毁了,至少到明年之前都要依靠存粮过日子,大军打仗也是人吃马嚼,说不得还要朝廷再给粮食赈灾。 可这缺口太多了,落在山东还不知道有多少,甘肃也是连年大旱,幸好没有兵乱,否则还不知该如何办。 不行。 还是要再逼逼山东的大族,否则山东这一关难以度过。” 山东白莲教之乱,自然有专人去做,他要做的是统筹全山东省的资源,既要让军队能后顾无忧的打仗,又要尽快恢复山东的生产,同时还要对此番造成山东大乱的官吏进行清算。 李显穆翻来覆去,关键点就在于粮食,粮食是民心、是稳定,有了粮食就有一切! 他是不介意杀一杀山东大族,若是能凑出粮食。 但是他担心就算杀光这些大族,也没有那么多粮食该怎么办? 毕竟山东不是江南,没有那么丰富的物产,不是鱼米之乡,即便豪富钱多,可不一定有足够的粮食。 “抚台就不担心这些粮草是从百姓手中收刮来的吗?” 李显穆扬了扬手中的清单,淡淡道:“诸如登州府这等还不算特别乱的府,知府必然担心祸害百姓导致他最后排名靠后,所以不会太过去收刮百姓。 诸如兖州府这样已经大乱的府,哪里还有什么百姓可去收刮,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只能从大族手中收刮,所以这些粮草,只能是从大族手中收刮出来的。” 几个属官闻言皆恍然心悦诚服道:“抚台果然有大智慧,不是我等所能揣度。” “不过,山东已经乱成这幅样子,就连这济南城中都粮价飞涨,可这些大族手中居然还有这么多粮食,真是……” 说话中,又有人匆匆走进,“抚台,有江南的大粮商入了山东,似乎是要卖粮,希望能够拜见抚台。” 话音落下,只一瞬间,不仅李显穆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李显穆更是疑问重重,“江南的粮商来山东卖粮?” 其余人也摇摇头,“真是匪夷所思。” 这个时代乡土观念是相当重的,官员们用地域来抱团,商人就更不必多说,徽商、晋商都是其中佼佼者。 因为这些商人大多数背后都有本地官府势力扶持,所以只有在本地行商才能保得住利益,出了事也有人能护住。 若是到了外地,不说别的,路上设个卡,收你十分之一的税,不用多,设上三五个卡,你这单生意就不用做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万历派下去的矿监税使,其中税使就是干拦路收费这件事的,往来行人、行商,各个都要交重税。 类比一下,这就是一种国家内部各省、各市、各县之间的关税,高关税的危害大家都懂,后世号称“万税爷”的川子,收50%的关税,就让全球股市直接狂泻不止,好像世界的天都要崩了。 古代各地之间的税,那可不仅仅是50%,类似于粮商、盐商这种暴利行业,到外地行商,稍有不慎就是直接全赔本。 江南商人走遍四方,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这次又为何要来山东行商呢? 难不成是? 李显穆陡然想到了一点,立即振声道:“将他召进来。” 不多时一个瞧着颇儒雅的商人便被带进了钦差行辕中,瞧着颇面白,有几分风尘仆仆之气,约莫三十余岁,身着麻衣,不见一分艳俗的黄白商人之感,倒像是个读书人。 一见了李显穆,当即跪下行礼,神色却不卑不亢,“草民沈沉星,拜见抚台。” “听闻你携粮食前来山东,可是想要卖粮?” 沈沉星当即拱手正色道:“正是要卖粮,而且是以平日折价五成卖。” 只一瞬间屋中众人便都坐不住了,纷纷伸长了脖子震惊的望着眼前的商人。 “以平日里五成的粮价卖粮?” “这和白送又有什么区别?” “沈沉星,你说的可是真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着,商人重利,这种主动让利的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商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李显穆也一直盯着沈沉星,他发现在沈沉星被直呼大名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悲哀和不甘,只是一闪而过,转瞬即逝,甚至好像是看错了一样。 李显穆恍然,“原来如此”,他已经猜到沈沉星的目的。 在这个时代,只有长辈才可以直呼其名,其他时候直呼其名就是一种蔑视。 当然蔑视! 在场的官员,李显穆是正二品的右都御史,几乎站到了大明文官体系的最高,其余最差的属官都是五品官员,至于锦衣卫指挥使等人,亦是高官,沈沉星这个商人,若非这等特殊境遇,别说见李显穆,连个拜帖都递不上去。 二者之间是真正的云泥之别,在这个世上,就不会有人把二者放在一起并论。 这是对李显穆的羞辱,也会让沈沉星胆寒畏惧。 沈沉星此番来此的目的,李显穆已然从中看出,这是个有野心的人,他想摆脱商人的身份,于是抓住这次机会,希望能够翻身。 一个赌性很大的商人?亦或者是一个颇有眼光智慧的商人? “沈先生带来了多少粮草?之后又能带来多少粮草?” 沈先生三个字一出,所有人又惊了一下,沈沉星强压下心中激动,拱手道:“回抚台话,此番草民带来了三十万石,若是抚台有需要,草民竭尽全力,还能再调配一百万石到一百三十万石粮草。 草民麾下还有草药行当,可以为抚台调集来大量草药,以免大旱后出现瘟疫。”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众人,也被沈沉星这大手笔震惊到了,这得是多少钱啊,在已经沦为灾区的山东不敢想象,即便是平时,也是超级大手笔了。 这么说吧,在日本大战期间,朝廷每年支援日本的粮食也就三百万石,沈沉星竟然能一己之力调集来这么多粮草。 即便是在江南豪商遍地的地方,这也不是个普通的商人啊。 这样的商人却没有靠山吗?还是在上一次他在江南时,把靠山打掉了? 最重要的是,他怎么敢做这件事? 区区一个商人,在一个正二品高官面前赌上全部,只能用愚蠢来形容,因为官员完全可以利用完他之后将他踢开,让他白白赔上全部家产,而后什么也得不到。 沈沉星又是怎么敢赌的? “沈先生在江南见过本官?” 李显穆突然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 跪在地上的沈沉星先前还面色平静,可一瞬间就变了脸色,明白自己心思已经被看穿,他心中太过于震惊了,根本就控制不住,要知道,从他进入行辕才没多久! “草民在江南时,远远见过抚台一面,感慕抚台风姿,引为尊崇,今日再见,抚台风姿愈发卓绝,天上星辰,亦不能遮掩半分,草民惶恐。” 说罢就深深叩首在地上。 果然是当初在江南的时候就见过、亲眼见过自己的事迹,所以才赌了这么一把大的。 沈沉星心中为自己捏了一把汗,他今天敢来这里,真就是赌博,当初在江南见了李显穆一次,而后他就收集了许多有关于李显穆的讯息,分析了李显穆的各种行为。 最终确定李显穆是个真正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君子,他选择相信李显穆的人品,为自己搏一个前程出来,他受够了自己的商户出身,在社会上处处碰壁,若是能攀上李显穆,换一个光明的前程,他愿意付出一切。 所以他在京城一直都留有一个外派的店面,盯着京中的各项讯息,在得知李显穆将要作为山东巡抚出巡山东后,他立刻就组织了整个行商行所有的粮草,要赌一把。 沈沉星心中所想,李显穆已然知晓。 他此刻只觉有些感慨,又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那番话:“信任、信心是一种珍贵的东西,崇高的品德会让你在很多时候受挫,小人好像总是会比君子活的更好。 但穆儿啊,你要记住,如果你真的想要做成一个前所未有伟大的事情,如果你真的想要让无数人心悦诚服的围拢在你的身边,你就一定要讲信用,拥有崇高的品德。 若是你能让自己人心悦诚服的将身家性命交给你,你就能团结一党,做成大事。 若是你能让无关之人信任你,你就能团结大多数,这时你就已经天下无敌。 若是你能让敌人也诚挚的感慨你是个君子,甚至托孤给你,那人间就不能阻挡你了。” 此刻,这番话真实在现实中具象化了! 养望十年,养德十年,养浩然之气十年。 今日在山东,最大的粮食难题,竟然轻易的化解了。 用许多人都认为无用的道德和信任,让沈沉星这个在商海沉浮的商人,奉上所有家财! “朝廷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尽忠的臣民,沈沉星,你很不错,应当作为榜样表彰。” 李显穆一言宣判。 “草民叩谢抚台!” 沈沉星心中瞬间一松,而后是溢出的狂喜,他赌对了! (本章完) 第196章 世修降表 第196章 世修降表 伴随着沈沉星三十万石的粮草进入山东,安置灾民的粮食缺口算是暂时堵上了。 稍后的一百多万石粮草,再加上本身从山东收刮出来的粮食,足以应付之后的山东重建。 那么山东之事就只剩下一件,剿灭白莲教等反贼! 纵然在王朝末年,官兵打起义军也是手拿把掐,何况这是永乐年间,义军无论从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甚至单兵素质上,都没有一丁点机会。 整个战局完全按照李显穆所设想的进行,五千官兵就在野战中将十万义军冲垮,而后一路追着义军驱赶。 时不时还停下来扎个营做个饭,放任义军逃窜,寿春侯在打仗的时候就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了。 山东巡抚李显穆貌似是故意在让义军去攻破曲阜,毕竟义军经过曲阜肯定不会放过的,曲阜只是个县城,又没有重兵把守,偏偏还非常富裕,衍圣公府中存粮之多,是相当有名的。 他只略微想了想就不敢再想了。 无论是衍圣公,还是深得圣宠的李显穆,这都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况且,衍圣公是传承自圣人孔子的后裔,李显穆是圣人李祺的亲儿子,这儒门中的事,和他一个武将有什么关系。 他只需要按照圣旨听从山东巡抚的意见即可,不需要有自己的思维。 …… “抚台,前线寿春侯传回的军情。” 作为如今整个山东承宣布政使司的军政核心,所有军政情报都要往这里报一遍。 李显穆飞快将军情拆开,先是眉心一松,而后又装作皱眉,大声道:“贼军已经到了曲阜县外,速速去命,让衍圣公坚守,朝廷大军清理完上一战贼军后就会前往救援。” 至于清理多久,那自然是等贼军攻破曲阜了。 曲阜。 贼兵就在城外,叫嚣着让衍圣公开城们,他自然相当不屑,甚至还派人去痛骂了一番诸如泥腿子之类的言语,刺激的城外叛军愤怒嚎叫。 曲阜县令等一众人登门拜访,苦笑道:“公爷,您千金之子又何必去和那些泥腿子计较呢? 他们不愿意走,无非就是想要金银财宝和一些粮食罢了,直接给了他们,让他们离开不就行了,何必要激怒他们,万一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事,那可该如何是好呢?” 衍圣公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些叛军是被朝廷大军在济南打散的败军而已。 只待朝廷大军一来,这些土鸡瓦狗,又何必在意呢? 至于金银财宝和粮食,给这些贼人那是万万不能的。 告诉那些丘八,好好守城,本公可是朝廷钦封的衍圣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衍圣公的这番态度简直让人大跌眼镜,曲阜县令等人当真是敢怒不敢言,担心惹怒了衍圣公,日后在曲阜难以生活,只能悻悻离开。 望着众人走出去的背影,衍圣公呸了一声,颇洋洋得意道:“想让我破财免你们的灾,简直做梦,本公的钱,一文钱也不可能给出去。” 这幅守财奴的吝啬模样若是让曲阜县令等人看到,怕是要直接血涌上头,高血压气死了。 衍圣公大概做梦都猜不到会有人敢坐视曲阜被攻破而故意不来救援吧。 在李显穆心中,那些造反的百姓有的还是相当情有可原的。 可衍圣公这等纯粹吸血的人才最该死,若是此番能借着这些乱兵之力,先清理一波衍圣公那些大大小小的后裔,也算是一件好事。 白莲教义军被衍圣公那鄙夷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向着曲阜发动了猛烈的进攻,第一日时,衍圣公还没觉得有什么,可等到第二日清晨,依旧没有援军到来,他顿时就有些慌了。 这些白莲教溃兵不是被击溃才来到曲阜的吗? 那按理来说,朝廷大军不是应该就在后面跟随? 半天不到就很不可思议了,怎么过了整整一天一夜还没来,他们难道不知道前面是曲阜吗? 怎么敢耽搁不来救援的? 在惊慌恐惧之中,他立刻派人出城去瞧瞧到底是什么情况,可派出城的人都被汹涌的义军人潮所捕,即便是真有人能逃出去,得到的消息恐怕更绝望。 朝廷大军正秉持李显穆的作战方针“每战一地,战后必抚其民,而绝其溃军”的理念,起码一日内还没有继续向前推进的打算。 可曲阜本就是一座小县城,按照规制,自然没有那些大城难以攻克,在第二日太阳升起,还未曾到中天之时,白莲教义军就攻上了城池,眼看曲阜的陷落就在旦夕之间了。 站在城墙之上,遥望天际的地平线,依旧不见有朝廷援军的身影,这次曲阜县城中,是真的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伴随着轰隆一声。 曲阜的城门也被撞开,数万义军向着城中涌去,一切都结束了。 “差不多了。” 寿春侯望着完全按照李显穆指示,差不多完成的收尾工作,知道自己该往曲阜而去了。 只是不知道曲阜情况,这么长时间怕是已经被攻破了。 “将军,白莲教叛军攻陷了曲阜县!” “什么!”寿春侯面上大惊失色,心中则暗笑不已,对衍圣公不满的又何止一人呢,“圣人后裔盘踞的曲阜,贼人竟然也敢进攻?当真是一群禽兽不如的孽畜啊!” 寿春侯演的非常入戏,甚至还落下了几滴鳄鱼的眼泪,“速速整军,随本将军杀敌!” 在往曲阜的路上,寿春侯突然想到,攻破了曲阜的贼军,罪加一等,若是自己能为衍圣公报仇的话,那岂不是功加一等。 若是朝廷怪罪下来没有保护好衍圣公,反正有李显穆在前面顶着,和他没有太大干系。 想到这里,心中竟然希望白莲教义军能下手狠一点,直接把衍圣公弄死。 曲阜。 根本就不用寿春侯说,山东百姓,尤其是生活在曲阜附近的山东百姓,对衍圣公的恨意,那是实打实的,在大明的一众勋贵勋臣中,能比得上衍圣公这股畜生非人劲头的,也只有朱元璋那几个非人儿子了。 相比较朱元璋的后裔只是偶尔非人来看,衍圣公几乎是代代拟人,大明建立前他们就作威作福,大明建立后,他们是变本加厉的作威作福。 那些用各种手段收税都算是小事,什么强抢民妇,甚至为了夺人妻子杀人,当街打死百姓,这都不是一次,只是朝廷为了顾忌孔子的颜面,从来都是压住不说。 但当地的百姓都是知道的。 曲阜从来都不是儒门的道德圣地,而是道德洼地,是一处炼狱,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堪称水深火热。 这次白莲教义军能这么顺利的攻破曲阜,和那些曲阜城中的百姓是脱不开干系的。 尤其是入城后,发生了颇为讽刺的一幕,很多百姓竟然自发的给义军当带路党,带着这些白莲教义军去抓衍圣公,以及寻找衍圣公府的粮草、财物。 孔氏一向在乎血统纯粹,有内外孔之分,居住在曲阜的人,一圈一圈的分着圈层,本来是地位的象征,可此刻却成为了死神的镰刀,白莲教心知时间有限,朝廷的追兵随时可能到来。 所以根本就不去收刮那些普通百姓,直接就奔着内城的衍圣公府而去,不仅仅是衍圣公府,还有那些血缘比较近的孔氏族人,都是城中较为富裕的。 这是一场对北宗孔氏的炼狱! 有义军在其中抢夺,有城中普通百姓趁机宣泄,有某些人试图在其中浑水摸鱼,杀人的、放火的,应有尽有。 整座曲阜内城遍地都是鲜血和尸体,穿着绫罗绸缎的尸体横陈着,脸上带着惊慌和绝望。 当初李显穆第一次来曲阜时所见的衍圣公府大门,此刻大大的敞开着,不时摇动两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好像在为公府中正发生的人间惨剧而发出悲鸣。 公府中到处都是厮杀声,可面对汹涌而来的士兵,家丁们的反抗如同笑话,平日里欺负欺负老百姓还行,现在就是玩笑。 白莲教义军的首领唐胜宗望着这乱糟糟的乱象,怒吼着,“衍圣公在哪里?” 而后有声音响起,“教主,衍圣公在这里,他想要逃跑,被弟兄们抓住了。” 唐胜宗闻言顿时眼中大亮,抓住了衍圣公,就能逼问出财宝都在哪里,若是敢不说,那就大刑伺候。 他这般想着,龙行虎步迈入堂中,便见到几个弟兄正押着一个中年人,望着倒是颇为儒雅,身上的衣服有些褶皱,发丝有些凌乱,想必是方才逃跑时,所弄乱的。 这就是孔圣人的嫡系后裔? 当代衍圣公? 唐胜宗瞧着他眼珠乱转,一看就颇有些奸刻。 “你就是衍圣公?”唐胜宗面色凶恶,二话没说就抽出了刀。 “噗通!” 衍圣公一见这匪徒竟然直接抽刀,方才还想以衍圣公身份说两句狠话的心思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竟然直接跪在了地上,毫不脸红的说道:“我就是衍圣公。 好汉饶命!杀了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啊! 好汉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求能留一条命。” 啊? 衍圣公这幅谄媚的样子,让唐胜宗直接没绷住,直接傻了眼。 (本章完) 第197章 衍圣公为何不殉国? 第197章 衍圣公为何不殉国? “哈哈哈。” “你们都听到了这位衍-圣-公说的话了吗?” 白莲教主唐胜宗只愣神了一瞬,便指着衍圣公朗声大笑起来,还故意拖长着声音道出衍圣公三字。 可谓嘲讽到了极致。 堂中里里外外的白莲教众人都纷然大笑出声,带着奚落和感慨。 “真像是一条摇头晃尾的狗。” “原来朝廷尊崇的圣人后裔也不过如此,衍圣公如此,那一丘之貉的狗皇帝怕是也会这般摇尾乞怜吧。” “杀到京城去,夺了那狗皇帝的鸟位!” 众人已经开始鼓噪,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仓皇败逃至此。 衍圣公心中暗道:“就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还想夺帝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哪有一丁点贵人的面相。” 他脸皮可谓极厚,纵然对白莲教众不齿,又即如此羞辱,依旧面不改色,甚至还带着谄媚的笑意。 这般滑稽作态,让一众人笑的愈发猖狂起来。 唯有一人皱眉,道:“教主,衍圣公可是圣人孔子的后裔,怎么会如此贪生怕死呢?这会不会是个假的,真的衍圣公早就逃走了。” 白莲教主唐胜宗顿时脸色一变,带着不善的目光望向衍圣公,周围众人也瞬间收起了笑意,有数人缓缓抽刀,发出刺耳的喇声。 衍圣公心中一凛,眼见寒刀如光,立刻高声喊起来,“我真的是衍圣公,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我只是不想白白死在乱兵之下,教主明鉴啊。 我是朝廷钦封的衍圣公,天下读书人的宗主,很有用,教主还请收起这刀枪吧,以免不小心伤了人。” “既然你说自己是衍圣公,那想必知道府库的位置和钥匙,速速带我们前去。” “好。” 衍圣公心中虽然在滴血,可也心知这些匪徒不见兔子不撒鹰,相比财物而言还是命重要,只要命还在,日后还能再收刮那些穷鬼,切不可因小失大。 正安慰好自己,便见外间又有人匆匆跑进,急声道:“教主,有兄弟在东边放狼烟,怕是朝廷的追兵来了。” 衍圣公心中一喜又一惊,不知这匪徒会如何对待自己。 白莲教主唐胜宗闻言顿时一皱眉头,眼中闪过寒光和痛恨,果断道:“速速裹挟了财物,再让兄弟们各自带些粮食走,把这个什么衍圣公带上,他可是个大人物,能用来和朝廷谈条件。” “好嘞!”话音落下,便有人上前将衍圣公一扭,三下五除二绑了起来就要带走。 “教……” 衍圣公正想开口说话,立刻被塞进去了一块不知从何而来混杂着脏灰的抹布,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 “真没想到抚台会亲自到前线来。” “涉及到衍圣公,我担心侯爷不知该如何处理,所以亲自来一趟。” 寿春侯和李显穆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然巡抚你来了,那我就放心去打仗了。” “寿春侯你放手去打仗,有什么责任我这个总指挥来担。” 寿春侯是元勋宿将,朱棣把他派来就是因为他打仗稳重,却又不缺乏冲劲。 李显穆两次随朱棣北征,虽然没有统兵过,但军事造诣已经不算低,自然能看的出寿春侯排兵布阵颇为章法,发号施令有条不紊,这种宿将对阵前期起义军就是乱杀。 对起义军执行的关门打狗策略,颇见成效,左路军和右路军都已经包抄过去,即便从曲阜得到了粮食,再据山坚守,白莲教也最多再坚持三个月的时间。 无论是寿春侯还是李显穆都清楚,目前最重要的不是军事上的问题,而是政治上的,这次二人算是打了次配合,接下来就要看成果有多大了。 还不到曲阜时,便已然见有滚滚黑烟自城中升起。 不出所料,曲阜应当是被焚烧了,不过因为时间匆忙,担心朝廷大军到来,主要只焚烧了以衍圣公府为中心的核心区域,外面因为面积太大,倒是没太被波及,可以说李显穆卡的时间刚刚好。 待到了曲阜之前,入目所见便是一片凌乱之景,城门大开,门前以及城中到处都横陈着些尸体,城墙上有断裂的兵器碎片,有县中士兵的士兵挂在上面。 地上的血已经干涸,零散着些尸身的碎肢和脑袋脑浆。 历来战争过后的城池场景都极是残酷,可在如今的山东,到处都是炼狱之景,遭遇灾祸后的村庄比曲阜还要悲惨,是以几乎无人动容。 一路进了城,往衍圣公府而去,便见当初的衍圣公府,已然是一片废墟,李显穆飞快策马进了孔庙之地,便见熊熊火焰正燃烧着,那青白蓝红的焰火,好似要将孔庙吞噬一空,将一切都灼为白地。 “灭火!灭火!” 李显穆立时吼着,待士兵们提着水和土上前灭火时,他又问道:“可找到衍圣公了? 是否已经殉国?” 当即就有副将回话道:“抚台,方才进城时,卑职就已经问了百姓,曲阜城中百姓都看到衍圣公被贼人掳走,衍圣公府中大多近支族人皆被屠戮,只有少数人躲在地窖中逃过一劫,可谓损失惨重啊。” “掳走?”李显穆先是一愣,而后又愤然道:“衍圣公府被毁,孔林、孔庙都被付之一炬,衍圣公为何不殉国,他怎么对得起天地祖宗神灵!” 啊? 别说那些方才被救出来的三三两两的孔氏族人,就连寿春侯都一愣,觉得李显穆是不是有点极端了? 有孔氏老人上前,悲愤道:“抚台,你方才所言是否太过不妥,衍圣公府遭此大难,已然是人间悲剧,抚台本就难辞其咎,不思为朝廷剿灭贼寇,竟然在此责怪衍圣公不殉国,世上可有如此荒谬之事? 李忠文公亦在孔庙之中,难道抚台就不怕李忠文公神灵难安吗?” 李显穆骑在马上冷冷瞥了一眼那老者,“尔又是何人?” 那老者傲然道:“衍圣公乃是老朽子侄,前任衍圣公嫡亲三弟也。” 竟是个孔氏近亲,这白莲教真是废物,杀个人也杀不干净,李显穆瞧着孔氏剩余的众人,心中觉得有些可惜,不过倒也好,若是真死的太干净,日后他还怎么批孔氏呢? “既然是衍圣公的近亲,也算是孔圣人的嫡系后裔,那本官今日就与你说一番。” 李显穆向着北边拱手道:“吾父李忠文公,以横渠四句而立心学之纲领,又以文公讳天祥《正气歌》为引,为本官铸魂、塑骨。 若是你不曾读过正气歌,今日本官便为你再颂一遍!” 这世上哪有读书人不会背《正气歌》的,那老者一听这三个字,便已然知道李显穆是何意! 可不等他阻止,李显穆便已经开口,带着愤然和蔑视——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张良为韩国复仇,舍生忘死博浪沙刺杀秦始皇; 苏武在北海牧羊十九年而不改其志; 巴郡太守严颜宁死不降言称唯有断头将军,没有降将军; 嵇绍为保护晋惠帝司马衷而殉难,其血溅帝衣,宫人要拿去洗,司马衷哭着说这是嵇侍中之血,不允许洗; 唐朝张巡在安史之乱中死守睢阳城时因激愤咬碎牙齿,城破被俘后只剩下三四颗牙; 唐朝颜杲卿被叛军俘虏痛斥其叛乱罪行,被铁钩断舌仍含血怒骂,最终与幼子、侄子一同遇害。 “好叫你知道。 有些人彪炳史册,有些人璨如日月,有些人死了,可磅礴的气节,纵然隔着千秋万世,亦可以震撼人心。 先父李忠文公,自小便教导本官要做个这般不屈的忠臣。 衍圣公,以及尔等孔氏,因孔圣后裔缘故,而三世受我大明皇帝重恩,不求尔等有何利国利民之举。 可总该有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壮烈之举! 圣人后裔,正该为天下读书人做个榜样,该殉国以求壮哉风也,如今被贼人掳猎,犹如山兽,丢尽了圣人的脸面,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真可恶至极也!” 这一番怒斥厉喝,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厌恶,几乎每个孔氏族人都摇摇欲坠,简直站立不住。 “抚台所言何等强人所难,衍圣公被掳走并非弃城而逃,亦是无可奈何,岂有这般……” “够了!”李显穆又是一声大喝,“贼人破城时,他不在城头之上;贼人入城后,他不在街巷中搏命;贼人入了公府,他跪伏在地说无可奈何。 你来告诉本官,人要想要死,可难吗? 利剑在手,杀人、自杀,难道是难事吗?” 一声声充满逻辑的质问,让一众人再也还不了口,只能讷讷而语着。 “还在这里饶舌说些妄言,本官真羞于尔等同列为圣人后裔,若孔圣天上有灵,见到尔等这般后裔,定当大义灭亲、清理门户了!” 李显穆酣畅淋漓的痛骂了一番,即便不能把衍圣公制度这般拔掉,也要压一下。 同为圣人后裔,没有蝇营狗苟孔氏的对比,又怎么凸显李氏的天下为公呢? “将这些人都带下去。” 李显穆挥挥手,待士兵将这些孔氏族人带下去,又向寿春侯拱手道:“让侯爷看了笑话,儒门之内,亦有腐朽啊。” “抚台真雄壮也,对朝廷、陛下一片赤诚之心,本侯所不及也。” 全程看完的寿春侯,只有一个感想,这李显穆对陛下真是太忠诚了! 忠正又有能力还有背景,怪不得人家官运亨通。 “侯爷谬赞,曲阜变成如今模样,衍圣公也不曾殉国,那便需要早日将其夺回,该继续进军了。” “正当其也!” (本章完) 第198章 以衍圣公相威胁? 第198章 以衍圣公相威胁? 李显穆怒斥衍圣公无耻之事,必将风行于天下,并在大明掀起一阵阵催人的狂风骤雨。 在此之前,从不曾有正二品的高官,况且是儒门子弟,对衍圣公这等公然不敬。 李显穆无暇顾及未来风雨,只同寿春侯一路追杀白莲教众。 白莲教于山东传教百年,自然也并不是好相与的,官兵即便能凭借着优势每每得胜,可在群众基础强大的白莲教面前,却总抓不到白莲教高层,不多时便又是汹涌人群人海。 得胜却不能推进战线,己方精锐还一直损耗,每日粮草等消耗皆是天文数字,让寿春侯颇为头疼。 李显穆敏锐意识到,朝廷是困顿于民心之上,即便不愿意承认,可在山东,白莲教比朝廷更得普通百姓的民心。 “权力没有空白之处,官府不去占领,非官方的团体组织就会进入。” 李显穆意识到,现在的山东就是如此。 往日里有豪强大族作为朝廷触手还不明显,可如今朝廷在山东的基层统治力量崩溃后,白莲教建立了以教团为核心的基层组织。 于是白莲教反而能汲取民间的力量,朝廷陷入了百姓的汪洋大海之中。 于是李显穆果断开始收拢流民,重新建立户籍,将府、县百姓皆纳入管控之中。 用政治、经济手段和军事相结合,才算是断了白莲教恢复之根,官兵开始节节获胜,并取得明显战果。 如此这般,朝廷又与山东蜂拥而起的各路义军大战三次、小战九次,终于打散了、剿灭了大部分本就是临时起意的义军,抓获大大小小的贼匪首领二十多人,悉数往京城押送而去。 最后只剩下战斗力最高、组织最严密、反抗意志最坚决的白莲教。 同时也是这次山东大乱中,最让李显穆、寿春侯等人为之忌惮的。 三次大战中,有两次都是和白莲教厮杀,先后破了其十数万大军,如今已然是强弩之末,被围困在山东过济宁的塔山和高平山之间,依靠天险来抵挡朝廷大军。 但谁都知道,缺衣少粮的白莲教,盘踞在山上,是绝对熬不过这个冬天的,而下山是不可能的。 山东已经渐渐在恢复正常秩序,不再是李显穆刚刚巡抚山东时那般混乱,塔山和高平山的山下则坚壁清野,白莲教得不到任何补给,又时不时有官兵骚扰,等到朝廷官兵搬来攻城的大炮、投石车等物,怕是等不到冬天,他们的死期就要到了。 对白莲教而言,局势可谓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生死存亡之时。 李显穆和寿春侯等人稳扎稳打,绝不给贼匪半点机会,一门门火炮从京城以及各处卫所调集来。 既然白莲教不下来,那朝廷便轰山,把那些建立在山上的据点,砸个稀巴烂! 塔山山寨。 一众白莲教高层皆垂头丧气,眼中已经渐渐充斥绝望之色。 “教主,官兵实在厉害,兄弟们冲不下去,只能白白送死,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教主,眼见寒冬将至,山上本就清冷,弟兄们没有厚衣服,怕是风寒就能冻死一片人,粮食也快要耗尽了,实在坚持不住。” “若势不可殆,属下就带着兄弟们和官兵们拼了,好过在这里白白等死。” 李显穆从一开始就说过,其他义军只要不做下大恶,便只诛首恶,而白莲教则一个不留。 这种残酷的态度,让白莲教战斗意志高昂,可对于切断白莲教的力量供给,也有奇效。 白莲教主脸上也满是疲惫之色,感慨道:“数月前,我们在山东起事,旬月之间,便聚啸了十万大军,在山东纵然交错,那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北上京城、南下江南,颇有天下在手之感。 可没想到从李显穆入山东,局势陡然变差,仅仅短时,这里竟然摇身一变,要成为我们的葬身之地了吗? 我不明白! 这明廷在山东民心尽失,无生老母、圣主明王明明已经眷顾了我,为什么要又残忍的收回,难道现在还不是建立地上国的正确时机吗?” 这一番话让堂中众人情绪更加低落。 白莲教主身侧坐着个姿容清丽的女子,瞧着二十余岁,环佩着白莲教圣女特有的服饰,见老师以及众人低落,当即振声道:“老师、诸位同道,如今未必就没有生机,须知我们手中还扣着明廷的衍圣公。 他是圣人的后裔,天下读书人的名望所在,我们白莲教自然不在乎,可明廷却不敢不在乎,那些儒生最是虚伪,若是我们以衍圣公威胁,必然可以求得一条生路。 山东还有无数信徒,是朝廷杀也杀不完的,只要能离开塔山,我们便可化整为零,深藏于山东,等待日后再起事!” 白莲教的组织特性确实杀不完,这个教派就像是一个开放了源代码的程序,谁都能拿来用。 如今白莲教主和白莲圣女等一群人被困在塔山上,可在山东民间,可能还有十几个、二十几个白莲教主,他们可能叫什么“闻香教”、“青阳教”,但实际上都是白莲教。 随着白莲圣女的言语,众人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之光,“圣女,那个衍圣公真能那么有用?” “诸位同道对儒门读书人了解还是少了些。”白莲圣女轻撩眉间碎发,肯定道:“这些儒门读书人最是虚伪,即便心中对衍圣公再如何看不上,但面上也要尊崇着,毕竟衍圣公是他们祖师爷孔子的后代,他们把孔子捧成了功劳万世的圣人,那就得善待孔子的后代。” 白莲教主迟疑道:“可听闻那位山东巡抚李显穆,对衍圣公很是不屑,甚至在曲阜公然批评衍圣公不殉国是贪生怕死。” “那他敢让衍圣公出事吗?”白莲圣女极有把握的轻笑道:“衍圣公殉国不殉国,那时衍圣公的事,他纵然批评,可他敢亲自把衍圣公弄死吗? 若是衍圣公因为他而死,天下的读书人都饶不了他,即便狗皇帝再宠信他,也要顾及天下读书人的想法,不得不惩戒他。 李显穆这次巡抚山东,已经立下了大功,回京后一定会被提拔,可若是衍圣公死了,他不仅不会被提拔,还会受罚。 他那么聪明,不可能想不到,所以必然受我们胁迫。 除非他真的忠诚到,愿意为了明朝廷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和名声。 但可能吗? 我们已经没有威胁,他又抓了那么多绿林好汉,义军首领,杀不杀我们已经影响不大。 他若是选择保全衍圣公,既能受到天下赞誉,又能得到泼天的功劳,何乐而不为呢?” 白莲圣女这一番分析有理有据,不仅仅考虑到当前现实,甚至还考虑到了人心、权谋,可谓是人生的高光。 白莲教主和一众白莲教高层几乎瞬间就被她说服了。 “就依照圣女之言,派人下山去和李显穆商议,若是愿意放我等一条生路,便将衍圣公放归,否则,便玉石俱焚!” 白莲教使者很快下山入了明军大营中,将白莲教的诉求向李显穆等明军高层叙述了一遍。 军帐中一片寂静,白莲教使者被带离帐中,在帐外等候。 良久李显穆施施然问道:“侯爷如何想?” 寿春侯所思所想完全和白莲教圣女一样,踌躇道:“白莲教大队被斩断,只剩下这些残兵剩勇,翻不了天,衍圣公事关我朝文脉,若是有失,怕是要被责难,本侯以为,答应白莲教的诉求,可以。” 寿春侯后,李显穆又问了其他帐中诸人,所有人想法都和白莲教圣女所想如出一辙,认为换回衍圣公是可行的,白莲教已经掀不起风浪来。 事实上从李显穆问这个问题时,就不会有其他答案,正如白莲圣女所设想的,在大明朝的臣子中,几乎没人敢承担让衍圣公死的责任,换用衍圣公几乎是唯一一条路。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李显穆。 却见到李显穆没说话,好像在走神,有人试探问着,“抚台?” 这次山东的军政最高总指挥是山东巡抚李显穆,一切命令都要他下令。 别看现在帐中众人都齐声一致,但李显穆完全可以否决,本来众人都觉得李显穆不会否决的,可现在望着李显穆的神情,心中却升起一丝丝不安。 当初曲阜之时,他们以及整座天下,现在都知道李显穆对衍圣公很不满,可再不满,也不能这个时候犯浑啊! 难道真要手中沾染衍圣公之血吗? 不会吧? 那些亲近李显穆的人,心中不安愈发浓重,终于忍不住道:“抚台,不如我们往京城向圣上呈上奏章,询问圣上的意见?” 说是询问圣上的意见,可谁不知道,圣上无论心中怎么想,都只能有一个意见——换回衍圣公! “不可!” 一直没说话的李显穆几乎立刻出声否定了这个办法,“圣上派本官来山东,便是处理大事的,若是事事都推诿于圣上,岂非失职?” 他心中暗道:尤其是这等事,告知圣上,岂非让圣上背锅吗? (本章完) 第199章 衍圣公辈何足惜! 第199章 衍圣公辈何足惜! 李显穆拒绝询问圣上意见后,营帐中的不安气氛已经愈发浓重。 正如李显穆心中所想,询问圣上就是甩锅行为,圣上知道衍圣公的所作所为,肯定巴不得这狗东西死在这里,但却不能说。 而李显穆的属官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看出了李显穆,貌似真的不想换回衍圣公,这让他们不安,才提了圣上一嘴。 “抚台,这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无论如何,唯有换回衍圣公才是正途啊!” “是吗?” 李显穆终于从沉思中彻底挣脱出来,他脸上的犹豫一扫而空,平静地望向帐中众人,他的眼睛在这一刻明亮的如同天上星辰! “换回衍圣公是正途吗?我觉得不是!” “一个贼匪、一个白莲教的贼匪,拿住了衍圣公,就能逼迫堂堂朝廷让步!” “今日拿衍圣公,明日再拿衍圣公,拿了诸藩王,都要朝廷让步,那朝廷难道要一直让步吗?” “这和六国割地事秦、抱薪救火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些事,不能让;有些事,不能退;有些事…… 总要有人牺牲!” “放白莲教归山,日后山东就不能平静,朝廷的社稷就不能安定,山东黎民百姓就还要再受难,现在只需要牺牲衍圣公一个人,就能免除日后的后顾之忧。” 李显穆的声音依旧平静,可却如同钢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抚台慎言啊,那可是衍圣公!” “衍圣公又如何?”李显穆厉声道:“卑躬屈膝、奴颜媚骨之辈,纵死,何足惜也!” 营帐中一片寂静,众人都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就连武将行列的寿春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句话太狠了——“纵然死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唐朝的时候李靖差点坑死唐俭,还说了句“唐俭辈,何足惜”,然后唐俭就和李靖斗了一辈子,可谓是至高的轻蔑。 说到这里,众人都知道,巡抚李显穆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换回衍圣公了。 脸上神情各异,有担忧的、有感叹的,也有依旧不解的。 但已经没人再劝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们对于李显穆的性格已经颇为了解,平日里喜欢广纳谏言,但一定有最终决定,几乎就不会再改变。 多谋而善断! 执行力又极强,几乎是完美的宰相人选。 白莲教使者从外被再次带来,一走进,便觉得帐中气氛不对,一众人脸上都带着凝重,他目光望向坐在最上首的山东巡抚。 “你将此信带回去给你们那个劳什子教主,衍圣公本该在曲阜殉国,如今苟活于世已经是耻辱,尔等若要杀便杀,为大明除贼而死,正是死得其所。 我大明绝不接受任何敌人的要挟,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只有殉国才对得起浩荡天恩!” 那白莲教使者脸色苍白,一脚深、一脚浅的出了明军大营,满脸皆是绝望的失魂落魄。 待回了山上,衍圣公已经被押在堂中,瞧着憔悴清减了很多,自然是因为没吃好所导致,见到白莲教使者回来,当即兴奋问道:“本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他相信朝廷一定会把自己换回去的。 一时竟然有些洋洋得意道:“若不是有本公在,你们此番怕是真的要被朝廷剿灭了。” 白莲教主展开信件粗略一看,便瞬间变了脸色,苍白如雪,浑身也失了力气,堂中翘首期盼的众人一看便知道不对劲,白莲圣女连忙抢过信件,只一眼,便跌落在椅子上,失魂落魄。 “竟然拒绝了。” “什么?” 众多白莲教长老上前看去,皆是同样神情,失魂落魄,绝望颓废。 “竟然真的坐视衍圣公去死。” “胡说!”衍圣公急了,“在大明朝,还没有人敢坐视本公死!没有人!” 他挣脱开人冲上前去将那封信抢过来,一字一句读过去,越看脸便越白,而后是深深的愤怒青紫红黑之色,愤然道:“李显穆!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本公是圣人后裔!” “本公是衍圣公,皇帝尚且不敢下此令,你敢违逆圣意?” “本公……” “按住这个废物!”白莲教圣女清理白皙的脸上满是厌恶,当即有二人冲出来将其按住,堵上了嘴,白莲圣女这才又道:“老师,是弟子失策了,是……” “这和你没有关系。”白莲教主挥了挥手,有些无力,“你所说的很有道理,若今日在山下的不是李显穆,我相信你的计策一定能成功。 为师早就该想到的。 这李氏一门,从那位圣人李祺开始,就以诚忠而闻名,这个李显穆被人称作小圣人,又怎么会是那种瞻前顾后、爱惜名声的人呢? 明朝皇帝怕是也想让衍圣公死,李显穆自然要为皇帝除掉衍圣公,哪怕是回到京城后受罚,也甘愿。 败在这等忠臣手下,不冤啊。 只可惜这种忠臣,效忠的是狗皇帝,维护的那些贪官污吏,真是可敬又可恨。” 衍圣公在地上挣扎着,甚至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有强大的求生意志,实在不想死,还想要争取一下,证明自己有价值,他不想死在这里,他有无尽的荣华富贵,他是朝廷钦封的衍圣…… “噗嗤。” 温热的感觉侵袭了他腹部,而后是刀片翻卷的剧痛,他难以置信的低头望去,只见一把刀捅在他的腹部,还转了一圈,拳头大小的洞中,有潺潺鲜血流出,瞬间就浸湿了衣衫和地面,口中布帛被取出,但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无数鲜血从喉间涌出来。 他大大睁着眼睛,盯着上首的白莲教主,无尽的不甘淹没了他—— 我是衍圣公,我是圣人后裔,世上唯一的千年世家,我有世上最高贵的血统,纵然是皇族也不配和我相提并论,我怎么会死在这等卑贱的贱民手中? 一个贼! “呸!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他眼中的蔑视。”白莲教长老抽出刀子,“什么千年贵族,圣人后裔,也不过如此,不还是一刀就死。” 所有人眼中都是不屑之色,和衍圣公相处的过程,就是一个对千年世家祛魅的过程,这些从底层走出来的白莲教高层,简直难以想象,这世上会有如此无耻、自视甚高而废物的人。 杀掉没用的衍圣公,算是大大出了口气。 “教主、圣女,既然朝廷官兵不愿意和谈,坐困在山中也是必死无疑,那就唯有下山拼一把这一条路了,能走几个是几个。” “是啊教主,你和圣女是关键,我们掩护你们逃出去,如今山间林密,提前潜藏,而后我们将追兵引走,只要人数少一些,还有逃走的希望。” 众人纷纷出言,目前这种形势,若是要大部队那是必然走不了的,但小股人马趁着夜色逃走还有几分希望。 自古以来从来都没听说有人能包围的水泄不通,莫说是围山,即便是围城,那也是难以围住的。 先前白莲教主等人便是顾忌教中兄弟,才困顿在此处。 若是真要出逃,至少有三成把握! “诸位兄弟!”白莲教主踌躇了许久,“我唐胜宗发誓,日后定为诸位兄弟报今日之仇。 无生老母!” 众人齐齐垂首,带着丝悲壮之音,齐声道:“明王降世!” “救苦救难!” 似歌似曲,飘扬而出。 …… 黄昏日暮时。 白莲教众发动了决死的冲锋,时刻坐着准备的明军在寿春侯的操持着稳稳应对着。 “不过是飞蛾扑火而已。” 李显穆望着舍生忘死的白莲教众,眼神陡然锐利起来道:“不是飞蛾扑火,黄昏时分出动,这是在掩护什么人!” 寿春侯陡然一惊,“抚台是说,白莲教主要逃走?” “选在黄昏时分出击,是因为夜晚时山上太危险,稍有不慎就会滑落山崖,所以要借着还有太阳的时候离开山上最危险的地方,等到了稍安全的地方,便趁着夜色潜藏离开,所以白莲教主一定想要逃走,立刻将斥候骑兵都散开,务必不能放走一人!” 无数骑兵被撒了出去,藏身在兵中的白莲教主和圣女等人,简直惊骇欲绝,心知计划已然被发现,这下逃走的概率一下子降到一成了。 能不能逃走全凭运气和老天是否保佑了。 很明显,老天并不站在他们这一边,当飞速奔驰的骏马绕着白莲教主转圈时,他便知道大势已去。 惨然一笑。 没犹豫,当即自刎抹了脖子。 其余人也都同死,只一瞬,便没了活口。 李显穆骑着马走上前来,轻声道:“一个贼,都比衍圣公有骨气,有赴死的勇气。” ———— 永乐十六年山东发生的白莲教起义,起因是连年天灾导致民间生活困苦,山东官吏上下勾结任意盘剥,不堪重负的百姓趁势揭竿而起,但此时的明王朝依旧有强大的中央政府,以及一大批诸如李显穆这样清廉的有能之士,白莲教起义被轻而易举的平定。 这场起义对山东经济民生造成了较为巨大的打击,起义后明朝政府施行了“轻徭薄赋”的政策,这是山东百姓反抗的结果,也是明朝中央政府依旧保持有理性的证明。——《大明五百年》 (本章完) 第200章 杀官(第四更) 第200章 杀官(第四更) 白莲教主等人授首,塔山下的乱战也逐渐进入尾声。 山东全境再无战火。 各省、府、县官员皆翘首以盼李显穆死在战场上,但那自然是做梦。 在鸣金收兵后又多了约一个时辰,寿春侯回到了军营中,并无太多欣喜之色,只低声凝重对李显穆道:“衍圣公的尸体找到了,被贼人正面一刀捅死,尸体已经从山上搬下来了。” 衍圣公终究还是死了。 李显穆却颇为轻松,“侯爷不必担忧,不过是路边一条,死就死了,此事自有本官一力承担。” 寿春侯没再说话,待收拾完战场后,当夜扎营,翌日天亮后便回返济南。 翌日。 李显穆正在巡抚衙门中,寿春侯走进后,径直开口道:“抚台是直接开始写奏章汇报山东诸事?还是等之后再汇报?” 李显穆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揉揉发酸的手指,“如今山东虽然暂时平定,但编户入籍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山东数十万流民要安置回乡土,怕是还有不少时日,侯爷可以先行汇报军功事宜。” “朝廷的调令下来了,让我三日内整军返京。 若还有何事,不若直接道出,你我此番同行一场,也算有缘,若无事,我打算今日就走。” 这么快! 李显穆是巡抚,而寿春侯则是纯粹为了平定山东造反之事而来,现在反贼皆灭,他便要班师回京,不能再和李显穆同行了。 “那在下就恭贺侯爷凯旋,回京后陛下定有所赏赐,祝侯爷仕途昌盛。” 寿春侯望着李显穆,良久拱了拱手,“我是个粗人,很少服气什么人,除了陛下外,抚台是我第二个服气的人,你这样的人,古来也少见,如同明镜,让人自惭形秽。” “侯爷谬赞了。” “此番衍圣公之事,你回京必然会被问责,读书人我不太懂,但估计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吧,山东那些人,你若是能放他们一马,想必可以在这件事上,作为你的助力。 言尽于此,你我后会有期,京中再见。” 李显穆面上没什么表现,只是再次躬身作揖道别,“多谢侯爷肺腑之言,显穆铭记于心,后会有期,京中再见。” 寿春侯转身出了巡抚衙门,又出了济南城入军营,伴随着道道呼喝之声,以及鼓声,城中内外皆知,这是准备回京了。 更多的视线落在了巡抚衙门中的李显穆身上。 这位山东巡抚又何时回京呢? 尤其是那些知府和知州,此刻还记得头上悬着一把刀,不知何时会落下来。 在这段时日中,他们几乎寻找着所有人脉,希望京城的大佬能说动皇帝,把李显穆那恐怖的二官杀一的政策取消掉。 即便是那些觉得自己应当名列前茅的人,也深深恐惧着。 事实上即便他们不找人,京城中也一直有人在为他们说话。 毕竟好不容易才从洪武时期那种大规模杀官的恐怖氛围中走出来,谁也不想回去。 但很多话又没法直接说。 因为先帝杀人是真的乱杀,其中很多人都是被冤枉牵连的,毕竟一杀几万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都犯了砍头的死罪。 但这次李显穆在山东要杀的那些知府、知州,以及点了几个知县的名字,还有府级衙门的属官,大概只有六十人左右,这些人都是明确犯了事的官员。 李显穆虽然制定了堪称残酷的规则,但却不算滥杀,这些官员都是典型的死有余辜。 一道道政令从巡抚衙门中发出。 很快整个山东府、州、县各级衙门的主官等人,就都发现李显穆在主政地方的经验极其丰富。 整个山东都在有条不紊的恢复着。 直到…… 来自京城的一纸旨意,要求李显穆立刻回京,并且派了另外一位山东巡抚来接任李显穆,主持之后的山东恢复工作。 从消息面上,召李显穆回京是因为朝廷上由于衍圣公的事情,吵翻了天,皇帝也不好硬顶着群臣,只能将李显穆召回去,再说之后的事。 山东一众官员对此堪称弹冠相庆,简直要笑出声来,李显穆终究是要被制裁。 他们的小命也保住了。 巡抚衙门中,一众属官以及锦衣卫等人都围着李显穆,至于行礼自然有侍者收拾。 “新的山东巡抚还没来,我现在还是山东巡抚,所以我说话还算数吧。” “自然是算数的。” 李显穆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平静中带着丝狠意,望向众人,“那离开山东前,我最后一个命令,就是将这些人全部杀死。 这是我刚来山东时就说过的话,本想等山东恢复后才执行,现在看来是没时间了。 那便直接送他们上路吧。” 嘶~ 屋中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谁都没想到,李显穆这次回京恐怕都自身难保了,竟然还记着这件事,要山东一众官员去死。 “可有难处?”李显穆望向众人。 “自然没有,圣旨说让我们听从抚台命令,我等自然便当尊崇。”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掌班都自然应声。 作为特务机构,杀个把官员算什么,满打满算也就几十个,而且还都是三品以下的中低级官员。 这种战绩,放在锦衣卫里面,那根本就排不上号。 “那就麻烦诸位了,待杀了那些虫豸,就立刻动身回京,朝廷相召可不能耽误。” 众人眼见李显穆面上依旧平静,好似京中那漩涡不存在一样,心中不由生出钦佩之心,谁不知道,如今京中处处杀机。 当初在心、理之争中败下阵来的读书人,趁着这次衍圣公之事,誓要将李显穆打入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众人领命出外,李显穆则依旧埋首于那些山东省各州县上报之事。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能做一事,便是一事。 日日,不可懈怠。 圣道就在这其中了。 …… 当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冲进知府衙门和知县衙门时,山东众官员才恍然知晓李显穆所想。 谁都想不到,李显穆马上就要回京接受审判,马上就要被调走,在临走前,却依旧不放过他们,非要让他们死。 蓝天大日,微风习习。 “李显穆,难道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李显穆,你难道真的疯了,不要命了吗? 衍圣公因为你而死,此番天下人皆在攻讦你,你自身难保。 若是愿意放我等一马,我等皆可以为你辩白,我等皆可以为你发生啊。” 刑场之上,被押来的一众官吏皆哀嚎着,他们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李显穆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将他们的嘴堵上,本官不想听这些废话。”待众人嘴被堵上后,李显穆才缓缓开口道:“本来本官并不愿和你们这些虫豸多废话,可今日有山东的父老乡亲在此处,便说说本官为何一定要杀你们。” 天上的太阳有些刺眼耀目,刑场上却很是安静,所有人都望着李显穆,带着好奇。 “我奉命来山东时,在路上见到了灾民逃难,我见到山东百姓的人命如草芥,我见到山东儿女躺在锅里面做了人骨肉,我见到史书上的两脚羊,我见到了一幕幕悖逆礼法纲常、人伦大德的惨剧!” 李显穆的声音响彻四野,“而后我见到了你们这些官员绫罗绸缎、锦衣华裳,我见到济南城中米价上涨了五倍,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我听到你们说,刁民、贱民,死不足惜!” 刑场之旁,那些百姓听着心中已经满是愤恨,他们愤怒的吼叫着,若非有士兵拦着,恐怕已经冲进去将那些官员撕碎。 “畜生!” “畜生!” “很好。”李显穆指着众人,又重复了一次很好,冷酷道:“我告诉自己,就算是背上士林骂名,我也要做一次青天大老爷,我要杀死你们,我要让你们知道,你们的命,一点都不比被百姓高贵!” 就因为这? 他们先是不解,而后是浓浓的不甘,自古以来人有贵贱,他们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怎么能和普通人相提并论。 李显穆知道自己说服不了这些人。 人心固执而难以改变。 爱民者,不需要说。 不爱民者,也难以改变。 这世上从不缺爱民如子的,也不缺这些将百姓视为牲畜的。 唯有屠刀落下,或许才是真理。 “杀!” 李显穆将令箭抛下! 令箭重重砸落在地上,甚至还弹起了一小段。 下一刻,众多刽子手齐刷刷的扬起大刀,斩落而下。 鲜血飙飞,头颅飞起,而后落地,巨大的力,让脑袋滚落了出去。 士兵放松了管制,愤怒的百姓冲了进来。 恨不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这是恨极其人了。 李显穆坐在原地,良久不曾动。 直到他站起,那些面上嘴上带着血迹的百姓才停下手,那些尸体已经看不出人形,无论是尸体,亦或站着的百姓,皆有些渗人。 “草民叩谢青天大老爷,为我等伸张!” 人群如同潮水般跪下,不住叩首。 温暖的阳光洒落在身上,李显穆笑起来。 该回京了。 (本章完) 第201章 宫廷君臣相对 第201章 宫廷君臣相对 尤记得永乐十六年出京时的煊赫之景。 年仅二十五岁,挂正二品右都御史职衔,手握尚方宝剑,从江南归来后,于官场中有威望,自心、理之争后,于士林中有声名。 他离京时,相送者何止千人。 折柳之人甚至将那十里柳林摧折至不堪。 那时天正蓝、正香,所有人都相信以李显穆的能力,到了山东后定然能快速收拾乱局,还山东安定,而后回京,无论升尚书还是左都御史,皆是板上钉钉。 可谁都没想到,会出意外! 不出皇帝、群臣所望,李显穆果然在山东立下大功,平定白莲教之乱、又恢复山东。 可谁都没想到他胆大包天,闯出了弥天大祸。 衍圣公被劫持,他竟然问都不问朝廷一声,就直接放弃,导致天下读书人尊崇的孔圣嫡系后裔因他而死! 在无数读书人眼中,衍圣公死,石破天惊,甚至说的严重些,衍圣公这样死,就违背了天下“尊孔重儒”的伦理纲常。 李显穆此举,不亚于对儒门的背叛! 其中又有李显穆毫不留情处置山东官员,自古以来手持尚方宝剑的官员很多,可谁都没想过李显穆真的会用! 上次在江南,李显穆明明就非常克制。 可这次仅仅七品及以上有品级进士出身的官员就杀了一半,再加上那些属官、吏员,从不沾染血腥的李显穆,竟在济南大开杀戒,堆成了尸山、流成了血海。 莫说朝廷群臣,即便皇帝朱棣也有点震惊。 此番回京,不复当初出京时的煊赫之景,可依旧有许多人前来接他,都是心学党中真正的中坚力量,还有一些心中怀着一腔热血的年轻士人。 “少司宪。” “辛苦。” 一个个人走上前来,仅仅只有两句话,却好像说了很多。 李显穆环视着来迎接自己的众人,深吸口气,一人独抗不了天下,总要有同道一路相互扶持。 他没有说那些大话,只是低声道:“还请诸位相信我。” 相信我不会做无的放矢之事。 “一路风尘仆仆,天又甚寒,我等已经备下酒宴,为少司宪接风洗尘。” “我要先进宫面圣,酒且不急着喝,待我升七卿时,再喝庆功酒。” “这么急吗?不若……”饮宴是假,真正目的是商议下接下来怎么样才能把李显穆从这些风波中摘出来。 “不必。”李显穆自然知道他们意图如何,微微摇头,眼中是从容,轻声坚决道:“在这个大明朝,总归是陛下说了算的,那些大臣鼓噪成不了气候。” “少司宪万万小心,前运昌隆,万事顺安。” “前运昌隆,万事顺安!” 众人皆肃然小声拱手道。 风声烈烈。 风中猎猎。 衣袂飘零。 …… 李显穆没想到来宫门前接自己入宫的人,竟然会是皇帝身边侍候的大太监洪保。 二人在宫道中穿行,洪保低声道:“少司宪,前些时日临安长公主入宫拜见了一趟陛下,陛下的态度瞧着还不错。” 李显穆心中一凛,自然知道母亲入宫是为了什么事,“多谢洪公公提醒。” 李显穆亦步亦趋跟随洪保入了华盖殿中。 却见大柱之下,太子胖胖的身躯正跪在那里,瞧见李显穆走进,眨了眨眼。 李显穆收到了信号,太子的意思是问题不大,皇帝没有怪罪的意思,他微微颔首而后向皇帝走去。 皇帝朱棣正大马金刀的坐在御座之上。 “臣右都御史、山东巡抚李显穆回京复命,叩见陛下。” 李显穆叩首在殿中,却不见有皇帝说话,直到良久才听到皇帝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无奈,“显穆啊,你……” 皇帝欲言又止,“你在山东大部分事都做的很好,杀那些山东官员也没什么,可是……” 李显穆心中大定。 朱棣重重叹息道:“衍圣公不同啊,这件事你为何不事先上报朝廷呢?” 李显穆立刻回道:“回陛下,若臣上报了朝廷,陛下无论心中如何想,就只能选择换回衍圣公了。 臣不愿意让陛下为难,是以斗胆!” 朱棣想不想救衍圣公,那肯定是不想的,他巴不得寡廉鲜耻的衍圣公去死,李显穆此举是为他处理了一个膈应人的大害。 “衍圣公辈,纵万死又何足惜呢?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自己陷进去!” 朱棣带着责备的呵斥道:“你收一收那些少年意气,做事之前,就不能想想自己的安危,想想你母亲在家里担忧你,想想朕、还有太子,都在担忧你吗?” “你看看那些外面对你喊打喊杀的文官!” “看看那些士子!” “朕登基以来,甚至加上先帝朝,几十年来,都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弹劾人的奏章,用箩筐都装不下,朕的华盖殿都被淹没了,朕都感觉到了恐惧!”朱棣恨铁不成钢道:“区区一个衍圣公,让他活着又能如何,值得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非要他死!” 弹劾李显穆的人的确很多很多,很多人也不是对衍圣公有好感,也不是对李显穆有恶感,而是一种根植在灵魂深处的观念。 就如同有人质疑神一样,你怎么能质疑神的存在呢? “陛下教训的是。” “臣叩谢陛下拳拳之心。” 李显穆又深深叩首,而后抬起头来,眼角已经流下了眼泪,散落着他俊美的脸颊上,“可若再来一次,臣还是会这样做!” 李显穆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完全不容置疑的味道。 “衍圣公世受国恩,可却毫无廉耻之心,竟然对贼人卑躬屈膝,他忘记了他所有的尊贵都是大明给他的,他忘记了所有的荣华都是陛下赐给他的。 他是儒门的败类,是大明的虫豸,是天下的大害。 他该死!” 李显穆脸上满是痛恨,于殿上慨然道: “主辱臣死、主忧臣辱! 他让陛下失了颜面,让大明失了颜面,让陛下受辱,臣就要用他的命来告诉所有人,这是大明,衍圣公也不能越过去。 圣人后裔的身份不是他的保护伞,而是沉甸甸的责任,若是不能守住这份责任,就该去死!” “你……”朱棣哑口无言,心中又气又喜,喜的是李显穆一片忠心为国,而且说话做事都为他所想,气的是明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有时候就是太轴了,不懂得灵活变动底线。 简直和他父亲李祺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可朱棣也不得不承认,他最喜欢的就是李祺和李显穆这种有所为、有所不为,无论身处何地,都始终恪守底线,一步也不逾越的性格。 “你现在长大了,越发的有主意,你母亲都劝不了你,那朕更是说不过你,前些时日你母亲入宫来,求朕帮一帮你。”朱棣在殿上急的转着圈踱步,“朕和她说,你是朕最亲的外甥,朕拿你当儿子看待,定然不会做事不管。 可现在朕怎么管? 你说吧,这件事怎么办,外朝那些大臣还有无数人都对你喊打喊杀。 从衍圣公之死传到京城后,每日上朝都是这件事,各衙门都快要停摆了,朕是压也压不住。 这次从山东回来升职是不要想了,现在的职位怕是也保不住,最多留你一条命。 实在不行,你就给朕滚到交趾……还是去四川吧,去避避风头。 等时机合适,朕再让你起复。” 李显穆明白朱棣这番话的意思就是要庇护他到底了。 可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真的顶着满朝大臣的意志去做事,尤其这件事本来就站不住脚,若是真的顶不住,就准备把李显穆流放到四川。 虽说是流放,可四川是天府之国,数得着的好地方,在那里游山玩水也不错,只要人没事,日后再起复即可。 颇有几分当初先帝流放父亲和母亲到与南京一江之隔的江浦的味道。 李显穆却觉得形势并没有严重到那等地步。 当初放弃衍圣公的时候,他就想过很多事,其实他有很多办法,让衍圣公死的神不知鬼不觉,甚至可以将锅甩出去,让衍圣公死于乱兵之中。 可那样衍圣公甚至还能有一个壮烈的名声。 李显穆不愿意! 他想要的不是干掉一个品德败坏的衍圣公,而是想撼动衍圣公制度和如今的儒门,不把这件事闹大,如何能有现在的这般风暴。 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不惜以身入局。 反正在这场战争中,他立于不败之地,大不了就是把官职一丢,但事后,那些认同他观念的人,必然围绕在他身边。 “陛下,两日后就是大朝会,臣会在朝上陈情,无论有何狂风骤雨,臣都一力担之。”李显穆肃然道:“他们对臣喊打喊杀,臣也正好对他们很不满。 对如今的儒门相当不满。 在臣看来,这件事本就不是一件值得讨论的问题,臣没错,那有错的自然便是他们。 谁对谁错,自有公理判断,不是他们强词夺理就能说尽的。” 朱棣又开始了踱步,望着李显穆自信的脸庞,良久才缓缓道:“那就如此办吧。” (本章完) 第202章 降神香破心结 第202章 降神香破心结 “显穆。” 朱高炽从殿中追出来,他的身体愈发肥胖,气喘吁吁的扶着腰带,“姑母身体不好,前日东宫得了支千年人参,我也许久不曾见姑母了,随你一同往公主府去吧。” “太子殿下,其实不必如此,此事于你声名有碍。”李显穆又不傻,他当然看得出来,去拜访母亲是借口,朱高炽这是要向所有人彰显他的姿态。 在文官群体中,朱高炽的影响力要比朱棣还大,太子党的力量绝不是开玩笑的,毫不夸张的说,就这么走一趟,就能让许多人犹疑。 况且,若仅仅是皇帝要保一个人,那很多官员是敢冲锋的,尤其是一个渐渐年老的皇帝,可若是太子也持有和皇帝相同的态度,那可就要掂量掂量未来了。 朱高炽拍了拍李显穆的肩膀,道:“显穆,普天之下若论聪明睿智,没有人能比得上你,我更是远远及不上你。 我一直在想当初姑父为什么选择我,难道就仅仅因为我是嫡长子吗?可姑父分明将李氏传给了你,我看姑父不是那种腐儒之念。 这些年我身边来来回回有许多人,也有如你、如杨士奇、如杨荣等坚定不移的人,他们一直都说,我未来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我思来想去,除却仁德外,可能我唯一所擅长的便是团结人心了吧。” 团结人心。 李显穆眼中盈漾着笑意,朱高炽也笑起来,“这一路上,我不会独行,你也不会独行,我们相伴携手,各出其能,又有何困难,能挡得住我们呢?” 一个君主最需要什么? 决断以及人格魅力,而这两点朱高炽都不缺少,这是个能得人心的人,他自然会是个好皇帝。 …… 临安公主府。 太子驾到,公主阖府上下自然出迎,李显穆扶着太子下了马车,而这一幕一定会在短短时间之内,就传遍京城。 临安听到太子送李显穆回来,顿时一喜,甚至就连心中焦虑都散去了几分,皇帝和太子都表达了态度,那李显穆至少能保证不出事了。 “太子殿下大驾,臣有失远迎。” “姑母不必客气,侄儿前来叨扰,倒是打扰长辈了。” 临安公主挥挥手示意一众丫鬟和小厮都各自散去,朱高炽在堂中坐下。 李显穆扶着母亲坐在朱高炽对面,空出了上首位置,临安紧紧抓着李显穆的手臂,李显穆轻声安慰,却不再离开。 朱高炽知道临安公主最是担忧李显穆之事,当即说道:“姑母不必担忧显穆,父皇说了,就算是事不可为,最多将显穆贬到四川去,过两年再召回来,况且还有侄儿在,总不至于让显穆出事。” 临安公主这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着的李显穆的手臂,“是显穆给皇兄和太子添麻烦了。” “姑母太客气了,显穆忠贞为国,所作所为皆是替父皇所受难,若是让显穆出了事,父皇和侄儿又如何能面对世人。”朱高炽肃然道:“无论从哪方面而言,父皇和我都不会让显穆出事,他这样有才又忠正的大臣,就该显耀于世,冠于万人之上。” 忠诚。 这是朱棣和朱高炽两代人对李显穆的评价,为何朱棣这次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因为这次李显穆出巡山东,虽然捅了个大篓子,但在这次出巡山东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坚定立场、对皇帝的忠诚、对大明江山社稷的忠诚,都是一等一的。 甚至有种不惜此身的悲壮感。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不喜欢这种大臣,所以在李显穆还没回来的时候,朱棣就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李显穆保下来,大不了就多补偿一些给衍圣公府。 朱高炽又待了片刻,差不多把戏做足,就起身离开不打扰李显穆合家团聚,李显穆亲自将朱高炽送出府邸,在门前又表演了一番兄弟情深给别人看,就笑吟吟的离开了。 李显穆回到府中后,径直跪在母亲面前,沉声道:“儿子让母亲担忧了,请母亲责罚。” 临安公主却笑着将他扶起来,“哪个母亲舍得打如此优秀的儿子呢?你的性格可真是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你对大明有忠正之心,为娘对得起先帝,对得起陛下,对得起你父亲,只有欣喜,怎么会有责怪呢? 只是不知道为娘还能替你遮掩几时呢? 不过你现在深得圣上宠信,或许也用不着为娘了。” “母亲。”李显穆又跪在了地上,泪水流下。 “你在山东做的很好,就算是你父亲在,怕是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举动。” “母亲,儿子想去趟宗祠,给父亲上一炷香。” 李显穆拜别了母亲,便往宗祠而去,入了宗祠后,李显穆将宗祠的门关上,而后跪在蒲团上,从怀中取出降神香,深吸了几口气,而后将香点燃。 李祺从沉睡中醒来,这一次他没有直接把李显穆召进九天之上,而是在一个上下四方到处都是白色云雾的环境中,在这里可以省下许多香火值和成就值。 “显穆。” 声音从四面八方向着李显穆传来,将有些迷茫的他吓了一跳,而后才回过神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向着前方行礼,“父亲,儿子有些疑惑,想要当面请父亲解惑。” “你是说此番山东之行吗?” 李显穆点了点头,而后沉声道:“父亲,有时候儿子觉得为了家族前途,有些事好像不该做,但事到临头,却忍受不住,还请父亲解惑,儿子这般行为,是否正确。” 李祺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回答道:“你所说的为了家族前途,是否就是那些古来世家贵族所为?” “正是。” “这世上论传承之久的,没有比曲阜孔氏更久的了,可若是有朝一日李氏变成那幅模样,我会亲自降下神罚,将不肖子孙碾成齑粉。” 李祺没有半分余地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留下后裔在这纷纷人间,是因为这世道总有黑暗,人性总有丑恶。 曾经有位圣人说,历史是呈螺旋上升的,在每一次的上升前,都会有一段下降的黑暗期,如同黎明前的黑暗,只有度过这段黑暗期,这世道才能往更光明而去。 可谁都不知道黑暗期是多久,或许是一代人、三代人的一生。” 李祺回忆着往昔历史,那一次次的变革,一句转型的阵痛期,可能就是一个人的青春,一个小小的错误,对一个人甚至一代人来说,就是压顶的泰山。 “我希望我的后裔是这世道中的光,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传承先圣的文明,发展先圣的文明,继而守卫我们辉煌的文明,如同古代的圣皇那样,让整个天下不断迈向大同之治。 七大恨便是我对天下的期望。 如果有一天,我的后裔变质成了那等欺压良善之人,我会亲自杀死他们。 如果有一天,我的后裔也成了那些眼中汲汲于利益之人,我会亲自杀死他们。 如果有一天,我的后裔不再尊崇我立下的约定,就让他们消失吧。” 没有一点点遮掩,李祺第一次完完全全将他对于家族的要求道出,“你在山东做的很好,即便是我也做不到更好了。 去好好经营家族吧,你需要更多的帮手,在这个时代,再没有族人更好的选择了。 我会在天上望着家族的一切,在合适的时间,帮助你以及未来的家主,我的后裔,会永远光明。” 李显穆听着父亲说出“帮助”二字,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这说的帮助可不像是帮助,而更像是催命的符咒啊。 李祺敢说出这番话,自然是有把握的,随着李氏家族的发展,尤其是上一次系统更新之后,香火值越来越多,他已经能有效控制李氏家族每一个有他血脉的族人,包括李芳和李茂一脉。 现在虽然做不到直接控制生死,但却能让其陷入类似于梦魇状态,这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能力,只要多来上几次,谁都扛不住。 有这个能力在,李祺才可以说,日后能够保证李氏家族不堕落。 “儿子明白了!” 李显穆解开了心结,心中顿时觉得更加广阔,他再临走之前,最后又问了一个问题,“父亲,若是有朝一日,家族真的因此而倾覆,那又该怎么办呢?” 四周飘荡着的白云悠悠。 良久李显穆从云中、从风中听到父亲的声音传出来,带着无限的感慨,“那就让它倾覆吧。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灭的呢? 就连天上的太阳,再过五十亿年也要熄灭了。 宇宙之间只有物质是不灭的。 从前有位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人说,他准备跌的粉碎,你、我,以及李氏的每个人,又算是什么呢? 如果真有那一天,倾覆家族的一定是我自己。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毫不犹豫。” 李显穆今日两次从父亲口中听到圣人的言语,他不记得在历史上有过如此圣人,可他没问,父亲经常会说些这种话。 说太阳会熄灭,五十亿年,犹如天方夜谭。 说宇宙一开始只是一个点,说时间其实不存在,只是物质运动的尺度。 说这些时,父亲总是带着孤独。 他不理解,于是闭上了眼,白云、白雾、风,都消失了。 他还在宗祠之中。 (本章完) 第203章 我李显穆有何罪? 第203章 我李显穆有何罪? 京中气氛很怪异。 作为如今大明新闻头条顶流,昨日李显穆回京后,很短时间内就传的到处都是。 他入宫觐见皇帝,之后由太子亲自送回临安公主府,虽然没说,但皇帝和太子都表达出了自己对李显穆的态度。 没人觉得意外。 因为抛开衍圣公这件事,李显穆这次在山东的所作所为,突出一个“大明忠臣”人设,尤其是在衍圣公府的那番话,早就传的沸沸扬扬,谁听了不说一句——“明达公真纯臣也,忠贞之心可昭日月”。 即便后面直接把衍圣公卖了,也不是为了私利,说到底还是为了皇帝,就这样的臣子,皇帝和太子保着他再正常不过。 可这件事不对。 这是一种非常让人从心理上、生理上会感到不适的行为,是倒反天罡、是道将不存、是道德沦丧。 如果衍圣公都能被抛弃的话,那儒门辛苦维护的儒门招牌,能够和皇帝分庭抗礼的招牌,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失去了这个招牌,没了天道纲常,还有什么东西能约束皇帝? 这就是大多数弹劾李显穆的文人的内心想法,在大多数人看来,李显穆简直就是个罪大莫及的罪人。 可在李显穆看来,儒门一直以来的做法,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从董仲舒搞出天人感应试图限制皇权,结果却反对皇权釜底抽薪借助天人感应强化了皇权开始,一千五百年来,皇权不断向前,臣权步步后退。 从坐而论道,到站着听命,再到现在跪着听命。 上古时期,“臣”这个有奴仆的意思,到了现在,“臣”真的成了“君”的奴仆,皇帝视百官为奴仆,视天下为私产,视百姓为猪狗。 可以说每一次的挣扎都一败涂地! 就这垃圾东西还好意思拿出来,况且,衍圣公府和儒门的生存之道,和李氏的道路严重背离。 双方撕破脸是迟早的事情。 现在衍圣公露出这么大的一个破绽,李显穆不好好运营一下,简直对不起衍圣公这一死。 李显穆要参加两日后的大朝会,这条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随风而洒落,尽入了有心人耳中。 和太子党走的比较近,在琢磨着要不要继续上书,毕竟太子旗帜鲜明的支持李显穆。 况且李显穆虽然和太子党若即若离,但好几次关键时刻都是他保住了太子。 其中最坚决的自然是当初在心理之争中败下阵来的那些人,他们的目的很简单,看样子弄死李显穆是没戏了,皇帝不想杀人,再怎么样也没用,可求其上得其中,对李显穆喊打喊杀才能废掉他。 其中还有许多浑水摸鱼的人,目标皆是废掉李显穆,毕竟李显穆太年轻,他若是一直在高位,日后必然会带起一支新的政治势力,重新划定现在的政治版图。 当然,有反对的就有支持的,李显穆入仕以来,从来都不缺乏支持者,尤其是那些心中怀有远大抱负的年轻人,李显穆就是他们的偶像,每个人都幻想过自己也如同李显穆那样,立下大功而后飞速升迁,执政天下。 经过永乐十二年、永乐十五年两届有心学参与的科举,民间学心学的士子越来越多,这些人对衍圣公的看法,自然和理学不同。 这些人的力量如今已经不容小觑,只不过在朝廷中还没有彰显出来,若是再过十年到十五年,朝廷中的政治势力也会为之一变。 这正是许多老牌派系所为之忌惮的。 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中,所有人都知道,大朝会上绝对不会平静,磨刀霍霍向李显穆,这将是一场围猎。 他们相信李显穆不会束手就擒,否则也不会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朝会上,但这次他们不相信李显穆还能躲得过去。 毕竟皇帝是决然不敢亲自下场偏向李显穆这一边的! 李显穆将在大朝会上孤军奋战,而他所面对的,将是儒门的千军万马! ……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而后跃起一道金,如同流水般晕散开,染满了天空挂角。 皇宫建筑顶上的琉璃瓦在跃金之晨光照耀着,金碧辉煌灿烂夺目,折射到朱红的宫墙之上,真红中夹杂着斑斑金点,当真是彩绣辉煌,贵气至极,不复皇家圣地的景象。 宫中百官如流水般按列穿行,或紫袍、或朱衣,飞禽各秀,走兽张牙,站在大明顶端的一群衣冠禽兽,列次踏入了奉天殿中。 作为正二品大员,李显穆自然列在文官一列的最前面,仅次于六部尚书和左都御史,纵然在队列中,也时时有人扫过,他面不改色,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些目光一样。 即便是官职低微的小官,也知道今日的奉天殿上,怕是要发生什么大事,毕竟这朝中的官吏,无论是出自本心还是无奈,大多数都递上过弹劾李显穆的奏章。 一道道礼制结束,三呼万岁后,大朝会正式开启,“有事启奏”方才说完,甚至就连往常的议事流程都不走了,立刻有御史跳了出来。 “启禀圣上,衍圣公因右都御史李显穆之过,而死于贼人之手,往日他不曾归京,一直推诿拖延,如今他就在殿上,再不能推诿,请陛下赐死李显穆,为衍圣公做主,为至圣先师做主啊。” “圣上,臣附议。” “衍圣公乃是圣人后裔,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以至圣先师所做的贡献,如何厚待其后裔都不为过,可如今李显穆竟然使衍圣公死于贼人之手,实在难辞其咎,请陛下下旨,赐死李显穆,以使天下人服膺朝廷之公。” 在明知皇帝不会赐死李显穆的情况下,依旧要求赐死,这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了。 殿中众人见状毫不意外,大多数人都保持了不动,准备先观察一下情况,看看李显穆如何应对。 李显穆依旧站的很稳,皇帝不点他的名字,他就不动。 在身后又有御史走出,朗声道:“启禀圣上,衍圣公死于贼人之手,固然可惜,可与明达公无关,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只能说贼人残暴,臣以为以此来怪罪明达公,甚为可笑。” “圣上,臣等附议。” 又有几人走了出来,表示同样这般说法,可人数比起对面来,就少了太多了,在朝廷上的声势还颇为悬殊。 礼部尚书和李显穆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是李显穆如今在朝中官位最显赫的盟友之一,但作为礼部尚书,关于衍圣公之事,他反而不太好开口。 朱棣又点了几个大臣,“尔等皆是朝廷重臣,以为如何呢?” 基本上都是主张惩罚李显穆,但赐死太过,最严重的一个说杖刑后流放即可。 话说到这里,对李显穆已经颇为不利,因为只有极少数人觉得他没错,朱棣也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李显穆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翻盘。 强词夺理是没用的,只有真的说服、说出一番道理来才能过关。 “李显穆。”朱棣皱着眉将目光投向了李显穆,只见他依旧毫无紧张之色,心中也不由微微放心了些,“方才诸臣所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你可知罪吗?” 李显穆从队列中走出,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而后环视了一圈殿中群臣,才郑重沉声道:“回陛下话。 如果有人背叛了陛下,而臣杀死了他,臣是有罪的吗? 如果有人背弃了大明,而臣杀死了他,臣是有罪的吗?” 这两句话,朝官队列中便隐隐有了骚动之声。 李显穆并不在意,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不疾不徐的开口: “真正有罪的不是臣,而是投贼的衍圣公,是背弃了圣人纲常,没有殉国的衍圣公。 如果一定要让臣认罪,那也是为了大明尽忠而有罪。 如果一定要让臣认罪,那也是为了捍卫道德纲常而有罪!” “请问诸位,我李显穆,可有罪吗?” 李显穆重重叩首在殿中,他的声音清越,不疾不徐,先是如同山间清风,拂过了溪流,入在人心中,而后风势愈大,吹得山间草木烈烈,至于最后,他明明没有嘶吼,却带着无穷的气势,好像山间的石、木皆被狂风卷起,阴云沉沉,横压而来! 奉天殿中,一片寂静无声。 群臣愕然。 朱棣用手重重抓住了龙椅的握把,心中畅快,面上却不显出来。 他环视着殿中群臣。 下一瞬,便有惊声尖叫,“荒谬!” “何等荒谬之言!” “李显穆,难道你想要用这等无端之言来为自己脱罪吗?” “奉天殿上,圣上尊前,怎敢说这些狂悖之语!” 这些反驳的言语,只一瞬便如同狂风暴雨般砸落下来,十数道声音从前后左右同时向着李显穆威逼而至。 “有理不在声高。” 李显穆环视一周,依旧淡淡道:“诸位莫急,我就在这里,还能跑了不成,想要构陷杀我,一个个来。” 这等平静姿态,反而让人哑然失语。 这等危急存亡的境遇,竟然还能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胆气。 (本章完) 第204章 衍圣公世修降表,尔等呢? 第204章 衍圣公世修降表,尔等呢? 寥寥几语,奉天殿之上,已然是剑拔弩张之态。 李显穆状若平静却道出杀机之语——大好头颅在此,谁来斫之! 只一句话便将战火升级,他在向着整座朝堂宣言——你们要攻讦我,恰好,我也正要回应,胜负成败,自有评说。 “李副宪。” 副宪、少司宪,皆是对右都御史的尊称,尤其是在都察院中,如今当堂指责李显穆的,又是御史。 说来如今还算是李显穆的下官。 李显穆撇了一眼如老僧入定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刘观,看来今日这些御史的后台就是刘观了。 那御史一手持笏板,一手指着李显穆厉声道:“圣人后裔衍圣公因你而死于贼人之手,而致使天下汹汹。 孔圣有大功于世道,他老人家的后裔就该尊崇,衍圣公不过是些小错而已,何至于见死不救。 任你巧舌如簧,这也是更改不了的事实。 不敬圣道,这便是你之罪也!” 这般大义凛然生威之语,顿时引起都察院一片群起响应、笏板击掌之声。 声浪如海,阵阵涌来,在奉天殿中造出好大声势,其余众人也一阵侧目。 “原来这便是尔等心中、口中的罪。”李显穆朗声大笑,“真是贻笑大方。 衍圣公,天性不仁,暴虐贪鄙,谄媚阿谀,不明圣道,不恤百姓,不尊伦德。 有无厌之欲,纵容奸吏,竭曲阜百姓之脂血,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这一番话听的殿中众人是头皮发麻,这骂的也太狠了,简直比得上隋炀帝在历史上的评价了,就连对衍圣公深有不满的朱棣,都有些坐立难安。 “于国家有害、于圣道耻辱、于孔圣乃白玉之瑕、无能不肖之裔。”李显穆却不曾停下,声音愈发昂然,“当真是个于国无益、于家无望的废物,纵然生得圣裔室,得了一身无暇血,腹内不过奸刻小人也!” 李显穆傲然环视众人,最后又重重落下一句,“他这一死为大明做的贡献,比他活着一辈子都多!” “噗嗤。” 殿上有人没绷住,竟然直接笑出声来,而后却不是寂静,反而响起不小的笑声。 这笑声极欢乐,可听到那些攻讦李显穆的人耳中,却颇为刺耳。 大朝之上是严肃的政治场合,这样肆无忌惮的笑,是一种隐晦的政治表态,代表着这些人至少是不赞同攻讦用衍圣公之事来攻讦李显穆的。 李显穆这番话实际上却有两个关键论点: 第一、衍圣公自己道德问题很大,触犯了不止一条国法,他早就该死,根本不值得救。 第二、衍圣公是孔圣的耻辱,这样的人和圣道无关,正该杀之以正国法。 对现代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想法,但古代人不这么想,或者说儒家社会不这么想。 法家讲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君王之下、一断于法。 但儒家法律讲究的就是一个等级森严、身份有别,甚至所适用的刑罚也不同。 在宗法制度下,同样的罪名,男性判刑比女性重的多,除通奸等罪名外,大多数罪名都不涉及死刑,除死刑外大多数罪名女性不收监,而是由丈夫、父亲等家族男性带回家族看管。 再比如大多数普通百姓被冠以谋反,甚至真的参加造反义军,或者有大不敬,许多可以免罪,但读过书的士人是必死的。 再比如,现在大朝会上所论之事。 王公贵族是有法律特权的,诸藩王能犯法暴虐而只被斥责,那衍圣公自然也可以,朱棣实际上对衍圣公在曲阜作威作福之事,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他并不在意罢了。 正如李显穆刚刚回京的时候,朱棣说的那番话,衍圣公死不死无所谓,你把自己陷进去就没必要。 果然不出李显穆所料,立刻又有人出列道:“纵然衍圣公有些小错,不过是苦一苦百姓罢了,又何至于落得这样惨死的下场。 李副宪你说的那些,不过是白玉微瑕。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何至于此呢?” 李显穆又是重重一击掌,发出响亮的声音,“好! 直到如今,竟然还敢辩称是小错、小过,好得很,投贼竟然是小过。 真不愧是衍圣公,宋亡了投金、金亡了投元、元亡了又投靠我大明,现在一个小小的白莲教贼寇来了,也能投。 你们这么着急的给衍圣公洗地,难道是也存着有朝一日投贼效忠的心吗?” 一言出,满殿寂静。 与李显穆辩驳的几人皆瞠目结舌,朱棣在皇位上伸长了脖子欲言又止,朱高炽肥肥的脸上肉一抖,殿中诸人皆如同被石化一般,呆愣在当场。 有风穿堂而过,明明是夏天,可却好像冰窟一般。 “你…你…你说什么?” 那御史颤抖着,哆哆嗦嗦的说出一句话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产生了幻听,他听到了什么? 李显穆朗声大笑,他笑的太过于肆意,在寂静的宫殿之中,如同昂然高歌,收起大笑之意,他踏上前两步,喝然道:“既然你没听清,那我就再说一遍! 衍圣公世修降表!” “够了!” 朱棣再也坐不住,从皇位上豁然站起,他万万想不到李显穆竟然说出这番话,这捅娄子的能力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这段不许记载!”朱棣站起来之后先是冲着记载殿中之事的史官喝了一声,而后又面对诸臣道:“这件事都给朕忘掉,若是日后从谁口中听到,杀无赦!” 殿中群臣皆深深低着头,连应声的人都没有,可这件事是拦不住的。 “显穆,你太口不择言了!” 朱棣这次是真的被惊到了,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说出来了啊。 这番话说出来,对衍圣公制度的破坏太大了,殿中群臣先前还看戏,可现在一个个都不说话了。 衍圣公世修降表! 李显穆不说还不觉得,甚至觉得衍圣公尊崇天命,可现在被李显穆这么一说,越想越怪。 朱棣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后,也觉得衍圣公不对劲,可传统观念还是让他阻止了李显穆。 “臣之过也!” 李显穆一展心中之气后,知道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天下的人心还没有变换到这种程度,朱棣也没有魄力去改变尊孔重儒的现实。 他自然懂得见好就收。 反正他这一句话说出之后,造成的效果是几乎无敌的,方才攻讦他的御史,已经被怼的怀疑人生了。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大人物们要下场了。 李显穆在袖筒中轻握拳头,不知谁会第一个下场。 “衍圣公乃是圣人后裔,朝廷尊崇乃是应有之理,显穆你方才所言,万万不要再有了。” 朱棣这是在给李显穆找补,毕竟那番惊世骇俗之言,固然让那些低阶的官员败退,可朝廷上的大人物却是有资格讨论天下事务的。 很容易成为攻讦李显穆的把柄,一个侮辱的名头就能让李显穆吃不了兜着走。 朱棣环视着殿中诸臣。 左都御史刘观轻咳一声,出列拱手道:“陛下,李显穆出言不逊,身为朝廷大臣,却心思不端,竟然辱及衍圣公之制。 这等大过,臣认为他不能胜任如今的重任,应该贬斥出京,待反悔后再观后事。” 朱棣目光复杂,“显穆,你可还有言辩解?” 李显穆依旧没有丝毫慌张,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回禀陛下,先父曾教导臣,若父亲犯错做儿子却不劝谏,导致父亲铸下大错,这是做儿子的不孝。 臣曾想过,若有朝一日,我大明走到亡国的地步,谁会为我大明殉葬?” 朱棣、朱高炽等人皆是脸色大变,殿中群臣也纷纷惊呼出声,没人知道李显穆突然说这个是为了什么。 可李显穆接下来的一句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从容道:“衍圣公是一定不会的,我李氏是一定会的,其他人则不清楚。 既然衍圣公迟早有一日会背叛,那臣提前数百年,将其诛灭岂不是相当合理吗?” 今日的奉天殿上,李显穆惊人、惊世之语太多太多,听的诸臣都已经麻木了,可听到李显穆这番话,群臣依旧觉得荒谬。 “我大明千秋万世,怎么……” “能骗得了谁?”李显穆厉声喝道:“从不曾有不朽的王朝!” “那难道就是你放任衍圣公死的理由吗?数百年后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 “可衍圣公就说得准,宋末、金末、元末,已经三次了,无论谁坐了中原天下,都会礼遇衍圣公,而衍圣公也从不曾为哪一朝、哪一国殉葬!” 铁的事实摆在面前,就算是再嘴硬的人也硬不起来,只能节节败退,这些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是我们无能,实在是衍圣公太无能,让人硬不起来。 眼见李显穆抓着衍圣公三朝投降的事步步逼近,麾下已经节节败退,左都御史刘观心知不能再让李显穆这样下去。 当即上前重声质问道:“李明达,用未来之事说现在之人,何等儿戏,你说李氏会殉国,其他人未必。 难道这满殿之上,独有你李显穆、李氏,是忠臣、良臣、贤臣?” (本章完) 第205章 杀人诛心 第205章 杀人诛心 “刘尚书!我李显穆忠正与否,自有千秋史册评判,还轮不到你刘观来说!” 李显穆右手笏板指着刘观,不屑道:“我李氏两代深受皇恩,为天子近臣,我李显穆入仕十年,首议迁都、两从北征、两下江南、定策日本,桩桩件件皆奋不顾身而为天下先,你又有什么功绩,竟然敢列在我之上,还在此饶舌? 我不是忠臣,难道你是吗? 是你在担任嘉兴知府时收受贿赂、偏袒豪强、欺压小民。” 李显穆突然爆出的猛料,让刘观直接愣住了,他几乎瞬间便尖声嘶吼起来:“你……” 李显穆一点面子都不给:“闭嘴吧刘观! 你儿子刘辐贪婪淫荡,凶暴恣睢,和御史严暟、李纶等人勾结,各道御史都听从他的指使。 你怎么敢在我的面前说出忠臣二字? 真是可笑至极,再勿复言了!” 李显穆说的又快又急,甚至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一桩大瓜被这样随意的抖落了出来,让人目瞪口呆。 朱棣何等聪明,仅仅从刘观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李显穆说的都是真的,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倒是没有立刻将刘观拿下。 他和他爹不一样,对贪污没有那么一定要杀绝的想法。 刘观抬头看了一下皇帝,略微安了点心,他本就嫉恨李显穆,否则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如今在殿上丢了这么大一个脸,更是直接恨上了,“李显穆,你倒也不必这般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李显穆冷笑哼了一声,“我本不欲说此事,既然你非要寻根问底,便在今日朝中说出。” “陛下,臣有一番肺腑之言,今日道出。” 说着,李显穆转身面向诸臣,高声道:“我儒门从汉朝开始兴盛,一统四海诸子,而尽归为儒门一家。 细数诸朝,以汉儒最为不同,后汉末年,有卢植、有王允,皆是典型汉朝士大夫,几番试图兴复汉室,怀有强烈的天下之念。 换代易朝,几乎是件不可思议之事。 曹操几番屠杀汉室老臣,终于天下一暗,以魏代汉,可后来呢? 宋朝之前是五代十国,朝代更替频繁,好像让天下人心都为之思变,说什么天命轮转,说什么顺从天命,于是衍圣公便奉承四朝天命而显贵。 儒生呢? 文公讳天祥,死在元人的监牢里,亦有人深入山中,不为元朝臣子,可更多的人却入仕了元朝廷。 我时常在想,朝代更替对于尔等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李显穆踏上前去逼问着刘观,他气势汹汹而来,刘观不由畏惧向后退了两步。 李显穆绕过他又向列在殿中的那些御史而去,厉声问道:“大明朝在你们心里又算是什么呢?” 一众御史皆向左右散去。 在两侧朝臣眼中看去,竟好似李显穆汹涌向前,无可挡着,有混元归一的气势! 李显穆停在殿中央,掷地有声道:“这曾经一直是个疑问,可今天看你们这般维护衍圣公,我便知道了!” 李显穆的声音尖利起来,“大明亦如同过往的那些王朝一样,是可换的,衍圣公是这般想的,你们也是这般想的,在如今儒门教导的那些儒生,都是这般想的!” “在你们心中,儒门道统比我大明更加重要!”李显穆用笏板点着一个御史的胸膛,一字一顿道:“所以你才会说衍圣公投贼是小事,所以你才会为衍圣公而辩解。 因为衍圣公是儒门道统所在,因为大明在你心中远远不如道统,这就是你心中所想。 是也不是!” 那御史被李显穆接连几声重重厉声呵斥,再加上这杀人诛心的质问已经彻底吓破了胆,竟然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手中笏板当啷一声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断断续续、结结巴巴道:“不…不是这样的,我对大明忠心耿耿,你是猜测,你是污蔑。” 可跌坐在地上的狼狈模样让他的话实在没有丝毫说服力。 这次殿中其他人也不能再坐视不理了,毕竟李显穆这番话几乎已经波及了所有儒生。 可李显穆上殿以来,所展现出来的战斗力,实在让人畏惧,生怕被李显穆又缠上,只能说些不针对的劝说之语。 “明达公此话实在是言重了。” “我等皆对大明忠心耿耿。” “是啊,忠孝仁义向来为先,明达公实在是多虑了。” 说这些话时,他们还悄悄望着皇帝的脸色,而后便是心中一沉。 因为皇帝的脸色很是阴沉,最可怕的是阴沉中还带着一丝若有所思,这让几乎所有人都心中发毛。 几乎所有人都想要问一问皇帝,陛下你现在在想什么啊?快停下来不要再想了。 即便是再蠢的人,用脚后跟也能想到皇帝一定在思考李显穆方才所说的话。 朱棣的确在思考,方才李显穆有一句话非常触动他——“衍圣公是儒门道统所在,而大明在儒生心中远远不如道统。” 先帝以及往前的朝代善待衍圣公是因为要表现出尊崇儒门孔圣,希望能够借助儒门来稳定天下局势。 事实上效果也非常好。 所以朱棣从来没想过要变更衍圣公制度,所以他今天阻止了李显穆对衍圣公制度的攻讦。 朱棣是相当聪明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抓住这句话的关键了。 这时殿中李显穆幽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说的话是否言重,自然有陛下评判。 可将儒门道统放在衍圣公身上,而天下读书人又唯衍圣公景从,若尊儒就是正统,如同蒙元一般。 等到衍圣公一降,天下读书人投降起来,岂非便没有心理压力了?” 殿中寂静。 一锤定音,杀死所有的狡辩。 诛心之言,杀人之刀。 几乎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而是默默望向了皇帝。 朱棣心中脑海中的迷茫顿时消散。 过去从不曾想过,可经李显穆一说,朱棣突然感觉,衍圣公制度原来还有这么大的弊端。 在王朝兴盛时,固然能够稳定天下,可一旦王朝衰落,衍圣公一投降,那这些文官卖起旧朝来也没有丝毫负担。 前朝如何他不管。 可大明,却不能如此! 朱棣眼神已然缓缓锐利,如锋芒刺骨。 (本章完) 第206章 剥离道统 第206章 剥离道统 朱棣从皇位上站起,殿中氛围更是一肃,他负手一步步从上走下,此时奉天殿中,左右文武朝臣各自列着,默然垂首,大殿中央李显穆以及一众上奏的大臣,纷然为皇帝让开通路。 他没说话,经过殿中群臣,一路走到了奉天殿的门槛前,门口的八个守门太监已经屈膝跪在门前,殿中群臣视线皆随着皇帝而转。 朱棣从门前望向远处高飞的檐牙,附在屋檐上的琉璃瓦印着金黄,有微风拂面而来,抚弄着鬓角的发丝,卷动衣角。 永乐十七年,盛夏,纵然是北方,可卷来的风也该是热的。 但无论皇帝、武将、文官、宦官,皆从心底觉出一股透心的寒意,唯有李显穆面上从容,唯有心学党人,不见森寒,唯有兴奋和激动。 若非身处大朝会上,他们简直要鼓掌欢呼起来。 为李显穆而庆贺! 什么叫做一言出而万籁俱静,往昔不曾见,今日可算是亲眼所见,当真微风八面。 李显穆好以整暇的整理着仪容,顺便望着皇帝的背影,他、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犹豫、思考什么。 方才李显穆所说的有关于衍圣公的东西,触及了灵魂深处,让皇帝开始反思现在这样极度推崇衍圣公,到底是对是错。 不对,更准确的说,皇帝已经知道不对,但却陷入了两难之境。 若是就此废除衍圣公制度,朝廷尊儒、尊孔的国策就必然动摇,那不用等到王朝将要灭亡时出现动摇,现在天下就会板荡,甚至就连李显穆本人都会反对,因为李显穆也是个儒生。 但若是依旧延续如今的旧制,朱棣心中又深深不满,毕竟明知有大问题,却依旧施行,岂不是贻笑大方。 殿中大臣此时却没人敢开口,因为李显穆方才的诛心之言,已经将他们所有的后路都堵上了。 他们自然是不能像李显穆那样堂而皇之的攻击衍圣公制度,甚至闹出这么大的政治事件。 但他们同样不能继续维护衍圣公制度,否则李显穆方才所说的那两句话—— “在你们心中,儒门道统比我大明更加重要”。 “将儒门道统放在衍圣公身上,而天下读书人又唯衍圣公景从,若尊儒就是正统,如同蒙元一般,等到衍圣公一降,天下读书人投降起来,岂非便没有心理压力了?” 这两句杀伤力极强的话就会成为他们身上的标签,不管他们怎么想,虽然他们的确觉得道统比大明重要的多,可这种事,能想却不能说, 这是严肃的政治立场问题! 也只有李显穆这种疯子,才会挑破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或者说…… 那些人目光复杂的望向李显穆,李显穆从小就以天才而闻名当世,这可是十二岁就中了状元,横压三百州士子的超级天才,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就是故意的。 怕是在李显穆心中,儒门道统远不如大明,他对大明的忠诚当真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而至诚之人,是无敌的! “衍圣公……” 在殿门前负手的皇帝终于开了口,殿中瞬间陷入了彻底的寂静,落针可闻,朱棣的声音沉沉而带着一丝如铁般的锈意。 “孔圣功德高出前古,是以诸朝共尊,大明亦如此。”朱棣只这一句话,便让朝堂之上凝重的氛围轻松三分,第一句话便是定调子。 至少皇帝还没有不理智到要因衍圣公之事,而和儒门决裂,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内。 对皇帝定的调子,李显穆也很认同,若是皇帝真的要和儒门决裂,他也得劝一下。 心中有了决断的朱棣轻松了很多,他回身望向殿中群臣,满脸肃容,“可方才李显穆的话,让朕心惊啊。 衍圣公孔公鉴,本无德行、又无功绩,因为是圣人的嫡系后裔,而得到了千年恩赏,本该彰显孔圣之学,以忠、以诚名闻当世,行仁义大道,不堕圣人威名。 可孔公鉴受爵以来,不行好事、但行暴虐,使曲阜之民,不敢言而敢怒,失天下民心之望,不思悔改,而倚仗圣血之裔,作威作福,及至曲阜一陷,不思报答皇恩,竟屈身就贼,为天下所不齿,朕深恨之。” 皇帝的一字一句落在殿中群臣耳中,便是对衍圣公之事的最终审判。 “郑欢!” 朱棣喊出礼部尚书的名字,郑欢振声道:“臣在。” “衍圣公孔公鉴废为庶人,爵位按照惯例传承,礼部给朕出篇关于孔公鉴的文来,使世人都知道他的败坏。” 众人皆悚然一惊,之前朝廷对衍圣公犯法的态度都是遮掩,比如当初孔门互讦案,二话不说就维护了衍圣公的地位,对曲阜县令进行了惩罚。 可现在皇帝竟然不仅重重罚了孔公鉴,甚至还要大白于天下,这必然重重打击衍圣公的威望! 这打的可不仅仅是衍圣公的脸,还是读书人的脸面,可想而知,皇帝陛下这次是真的心底生出了无限的愤怒和忌惮。 他开始怀疑了! 李显穆眼底盈起澹澹笑意,甚至有几分骄傲,握着笏板的手紧紧攥着,纵然是传承数百年的衍圣公制度,又如何,不照样被我狠狠地挖了根基,有了今日这一着,衍圣公制度便不再是稳如泰山,而是摇摇欲坠。 这只是开始。 李显穆脑海中略过曾经入文庙时所见,衍圣公也不是生来就有的,在宋朝以前,并没有现在的地位。 既然能一步步捧起来,那就能一步步摔下去。 况且,孔子能做得至圣之位,为何父亲不能呢?李显穆觉得父亲比孔子厉害得多。 我李氏,未尝不能取而代之! 无人知晓也不敢想李显穆心中野望,皇帝对衍圣公孔公鉴如此负面的评价,已经非常能说明此刻皇帝心中态度。 即便依旧保留衍圣公爵位,可也不会再如同从前那样尊崇,要将儒门道统从衍圣公身上剥离下来,对于大多数儒生来说,自然脸色难看至极。 可朱棣虽有剥离道统的想法,却不知该如何去做。 莫说他,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做,那些先前脸色难看的儒生想到这一茬后,才渐渐面色缓和起来。 道统这种东西是存在于人心中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不是你说不满想改就改,是否能让人心中认可才是正理,如今这一套道统能深入人心,自然有它的道理。 李显穆,你拿什么去改? 纵然你一时占得了上风又如何,终有一日会拨乱反正,终有一日,你会死,庇佑你的皇帝和太子,也会死,而儒门千秋万载就在这里! 左都御史刘观知道自己的前途已经完了,最好的结局也是贬职,他眼中满是对李显穆的怨毒,他痛恨李显穆的年轻顺遂,痛恨李显穆对左都御史之位的觊觎,痛恨李显穆不将他放在眼中,痛恨李显穆当众将他所有的丑事揭露。 此刻能看到李显穆也有事做不到,他心中便畅快无比,甚至带上了几丝得色。 朱棣沉沉皱眉,心中有些不甘,仅仅处理了孔公鉴,让衍圣公之位动一动就够了吗? 他环视着殿中群臣,又想到普天之下无数的儒生。 衍圣公也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牌位罢了,或者说二者之间是相互影响、相互交织的。 正如李显穆方才所说。 衍圣公的带头榜样作用就是跪地投降,在这种风气影响下的儒生,除了少数人,比如文天祥这一类之外,其他人便不觉得投降有什么大不了得。 “天下大治,风气为先。”朱棣斟酌着,“朕相信,诸卿心中,对我大明的忠心是不容置疑的,但李显穆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任由流毒蔓延,难免会遗祸于天下,不知有何良策,能消弭此事的恶劣影响。” 朱棣在给自己挽尊,也是真的在问策,甚至直接望向了李显穆。 肃然问道:“显穆啊,这件事是你提出来的,你可有什么好主意吗?” 言外之意,若是没有能代替衍圣公的事情,那这件事,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只破坏、不建设,那可不行,会让天下大乱。 殿中群臣也听出了皇帝的话中之意,同样将目光投向了李显穆,眼中带着探究之色。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谁还能看不出来,李显穆是早就对衍圣公不满,而非这次山东临时起意。 可偏偏许多人都觉得李显穆不满是很正常的。 李显穆在大多数时间都相当能容人,当初下江南处理妖术案就能看出来,对一些不严重的不法之事他是能容忍的。 但有两件事他眼里不揉沙子。 第一件便是关于他父亲以及涉及整个儒门的大事,当初在江南时,他真正动怒就是江南士子哭庙之事,这被李显穆认为是玷污圣地之举。 第二件便是对于大明的忠诚问题,他已经不止在一个公开场合,不止一次的对各级官员公开说过,对大明的忠诚问题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而衍圣公,恰好把这两件全都触犯了! 既让儒门蒙羞,又对大明不忠,李显穆不喷他才怪。 (本章完) 第207章 剑指文庙 第207章 剑指文庙 不得不说,李显穆用十年时间所立的人设太成功了,成功到让天下人都觉得他是个圣徒般的人物。 既然是圣徒,那面对衍圣公这种使门庭蒙羞的人,喊打喊杀便是正常的。 可实际上,李显穆对儒门是持一种无所谓甚至贬斥的态度。 因为世上唯有他一人知晓,他那位被称作儒门圣人的父亲,其实很看不上儒门,只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披上一层皮而已。 李显穆对大明倒是真的忠诚,这种忠诚的感情来源有外祖父朱元璋、舅舅朱棣的疼爱,有母亲临安公主的身份原因。 但更多的,还是被父亲李祺所教导出来的主人翁之感。 他没把大明当成朱家的大明,在李显穆的视角中,就算是皇帝做出伤害大明的事,那也不行! 他爱大明朝,就像是爱李氏一样。 “显穆,你可有什么想法对策吗?”皇帝的声音从殿门前传来,李显穆从沉默中苏醒过来。 “回禀陛下,臣的确有些想法,只是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韪。” 朱棣眼前一亮,李显穆竟然真的有办法,他大步上前,重重拍着李显穆的肩膀,朗声大笑道:“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 如今衍圣公之事,已经要让天下正道倾覆了,若是不解决,天下读书人如何心安? 你有话便直说,朕又有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叹气之声,天下读书人如何心安啊,当真是如此,今日之事传之四海,朝廷对儒生的怀疑,必然让天下读书人的人心不能安定。 洪武时期的一桩桩惨案,不就是因为先帝和臣子相互离心而导致的吗? “请陛下登阶上坐!” 李显穆笑着拱手作揖,朱棣一愣而后又是大笑,步步走上台阶,坐在皇位上,面南而坐,肃然沉容,殿中气氛为之一肃,方才稍显凌乱的奉天殿,再次恢复了条理分明。 李显穆心中满意,这才是议论国家大事该有的氛围。 肃然威严,才能让人服膺。 “唐朝时,首次立下武成王庙,武成王庙以张良作为配享,而后选了古往今来在兵书一道上有成就的十人作为武庙十哲,其后又选取了古往今来在的名帅勇将作为配享,这便是七十二人。” 殿中众人疑惑,不知为何李显穆突然讲起了武庙的历史,这和儒门又有什么关系? “这武庙的建立,实际上是应对我儒门文庙而立,圣人之道,无所不包,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两者在祭祀规格,甚至建筑布局上都保持对称,形成文武对应的格局。” 讲到这里,李显穆顿了一顿,而后道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可在微臣看来,武庙的设置却远胜于文庙!” 这一句话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方才还肃然沉穆的奉天殿,只在转瞬间便喧嚣尘上。 “明达公,慎言!” “明达公,此言真是太过于过分了,文庙在先,千秋之功,又岂是区区武庙所能比拟?” “李显穆,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这样贬低文庙,圣人之尊,又怎么能容得了这般羞辱呢?” “陛下,李显穆屡屡口出狂言,臣以为不宜再听其狂悖之言,当即刻将其贬斥。” “请陛下做主!” 这次殿上文官是真的急,先前怎么说都是儒门内容的事情,现在怎么还能让一些武将凌驾于文庙之上呢? “肃静!” 朱棣只微微一抬手,两侧的太监便立刻高声尖叫着打断了殿中群臣的愤懑之言。 “朕相信显穆不会无的放矢,你们这些人没有主意,不能为朕分忧,现在还想要阻拦显穆,当真是可笑。”朱棣讥讽了一句,“显穆,你继续说。” 李显穆根本就没在意殿上这些大臣的那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从容道:“臣自然是有依据的。 文宣王、武成王的孰高孰低,暂且不提。 且看武庙十哲的人选,哪一个不是赫赫有名,威震当世,无论是兵道上的学问,流传于后世的兵书,还是在当世的真实战绩,都是冠绝于万古长河。 再看在十哲之后所配享的名将之才,哪一个不是在史书上单独列传,有无数的功绩,真可谓是优中选优,将中选将,其中或许有一二的滥竽充数之辈,可其中绝大多数都让人心服口服!” 李显穆这一番慨然之言道出,说到这里,他想要说的话,实际上已经昭然若揭了,皇帝猜到了,太子猜到了,殿上的群臣也猜到了。 有人脸上难看,有人却若有所思。 果不其然,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李显穆还是甩出来了他的惊天之论——“再看看文庙之中所配享的,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孔圣的弟子,在史书上没有声名,在历史上没有功绩。 到底有多大的能力,没人知道。 曾经做下过什么大事,没人知道。 甚至是否有崇高的品德,没人知道。 就是这些只在论语中出现过的三无之人,却堂而皇之的名列于文庙之中,享受了我等天下读书人,千百年的香火! 这难道是正常的吗? 这难道是合理的吗? 这种东西难道不应该改变吗? 我看之所以风气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就是因为作为天下读书人所尊崇的文庙从根子上就有问题。 若是不改文庙,则天下难安!” 李显穆赫然将这番惊世骇俗之语道出,纵然先前已经猜到,可依旧到处都是倒吸冷气的声音,没人想到,李显穆竟然真的会说出来,当真是离经叛道之人! 先是攻讦衍圣公,然后又攻讦文庙! 若非李显穆的父亲也是儒门圣人之一,他们简直要怀疑李显穆真的要叛出儒门了! “李显穆,陛下问你计策,你却在此东拉西扯了一堆无关之事!”左都御史刘观喝然道:“文庙早就建立了数以百年计,它和我大明又有什么关系,你心中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竟然连文庙都攻讦。 这等牵强之语,难道你以为朝中重臣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陛下会受你的迷惑吗?” “夏虫不可语冰。”李显穆讥诮的蔑视了刘观一眼,“听不懂我之言,竟然还在此喋喋不休,真是可笑。” (本章完) 第208章 如果有一天 第208章 如果有一天 左都御史刘观被李显穆这样指着鼻子骂,顿时目眦欲裂,今日在殿上他可真是丢尽了脸面,破防道:“李显穆,你就是这样和上官说话的吗? 莫要忘记,我是左都御史,你是我的副手,是谁教的你尊卑不分、上下不明!” 左都御史是大司宪、总宪,是大明七卿之一,右都御史则是少司宪、副宪,权力地位都弱于左都御史很多。 刘观感觉到自己的尊严被挑衅,于是搬出了地位差距来挽尊。 可李显穆却只嗤笑一声,“刘观,我大明七卿,有六部一院,可你看看六部之中可有左右尚书之分吗? 六部之中可有两个二品大员吗? 唯有都察院中有左右都御史,有两个正二品大员,你虽然居于左位,可级别不过和我同级,算什么上官? 要不要看看职官表中,你我是否分掌都察院之事?” 这一番讥讽嘲笑让刘观更是面容青紫,他只觉殿上群臣打量过来的目光都带着异样,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恨狠伫立在原地,如同木桩。 六部尚书、公侯伯等大员见状皆是心中暗暗嘲笑刘观自取其辱。 左都御史高于右都御史,这的确是官场惯例,但也仅仅是惯例。 因为一般左都御史的资历都高于右都御史,论资历、名望都比右都御史高,甚至很多左都御史就是从右都御史升任的,以及皇帝在赏赐的时候,也会故意抬高左都御史的赏赐规格,于是造就了左都御史的高地位。 但这都是非官方的! 从品级上,二者都是正二品,并不存在谁高谁地,左都御史纵然权势大一些,可右都御史有个非常关键的职能,那就是监察左都御史。 就如同秦朝三公九卿中的御史大夫,说是监察百官,可最重要的职能是监察丞相,分割丞相的权力。 之所以六部尚书没有左右制衡,是因为有六科给事中监察。 实际上内阁也是如此,内阁大学士都是正五品,本质上并没有高低,但因为资历、威望以及和皇帝的亲近关系,后来才出现了首辅、次辅、群辅的区别。 刘观想要用左都御史的身份来压李显穆,可却偏偏选错了人,李显穆无论功绩、威望甚至才华,都不是他能相提并论,他唯一的优势只不过是早生了几年,才堪堪列在李显穆之前。 正如先前李显穆嘲讽他的言语,“你刘观有什么资格列在我之前?” 刘观可谓是自取其辱了。 他深感丢人,可实际上他的言语并无太多人在意,李显穆的回怼也不被记在心上。 殿中众人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在嗡嗡作响—— 不改文庙,则天下难安! 万籁俱静! 奉天殿上已经没人在乎衍圣公之事了。 因为李显穆新捅出来的这件事,新道出的这句话,简直是要将儒门改天换地! 改文庙!李显穆所谓的解决之法,竟然是要触碰千年文庙! 很多现代人可能不理解文庙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就不得不提,儒家经历两千年的发展,到明朝已经真正有了一部分宗教的特征。 而任何宗教,都会编造出无数神圣故事,儒教也不例外。 在儒教经典中,孔子周游列国传道,最终有三千门人,其中有七十二贤。 孔子之所以被推崇到如此至高的地位,就是因为他是“万世师表”,后世所有儒生都是他的门徒,而三千门人以及七十二贤人,则是万世师表孔子活着时候的成果。 文庙有七十二人配享,便是从这里而来,其中大多数为孔子的弟子,也是从这里而来。 如果把孔子比作佛祖,那七十二贤人就是诸佛、菩萨、罗汉,文庙实际上就是儒教的“万神殿”。 如果觉得佛教的地位不够,那再做一个比喻,大明和儒教的关系,有点像弱化版的东罗马帝国和东正教。 在东罗马帝国中,皇帝是最高统治者,即便是东正教牧首(类似于教皇)也要由皇帝任命,并且在事实上是东罗马皇帝的御前大臣,东正教是皇帝用来维护帝国统治的工具。 衍圣公被攻讦,就像是皇帝对牧首不满,固然会极大的损伤东正教的颜面,可终究这是人间之事。 换一个品行不错的衍圣公上来,之后再宣传一下,就可以说只是因为孔公鉴有问题,而不是圣人后裔有问题。 但如李显穆这样细究起死人的事,那就必然是整个儒门的规则要改变! 朱棣觉得事情有些大条了。 即便是他这么激进的人,也觉得李显穆是不是太激进了。 朝廷尊儒尊孔的国策是不可能改变的。 文庙是历朝历代定下来的,是儒门的核心,怎么能随意改变呢? 但他又清楚,以李显穆的聪慧不可能在这种场合无的放矢。 “显穆。”朱棣高声压住了殿中的喧哗之声,沉着目光望向李显穆,“你方才说刘观不理解你言中之意,你便给他解释解释,道理是不言不明的。” 不仅是给刘观解释,也是给殿中群臣,以及他这个皇帝解释。 殿中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几乎所有人都紧紧盯着李显穆,想要知道他意图将儒门改天换地的理论基础是什么。 “是,陛下。”李显穆脸上带着从容,“在讲述这些问题之前,臣想先讲一件先父生前之事。” 李忠文公李祺的生前之事? 朱棣来了兴趣,“景和生前之事?你且说。” “先父生前教导臣先贤学问时,每每更改其中前人注释,当时科举必须要学朱熹的四书五经,于是父亲在教导臣时,一边教臣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一边教臣传世录,二者间的异同,如今天下皆知,臣不再赘述。” 从李显穆的话中,众人都能听得出,很早之前李忠文公就已经对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不满意,于是亲自删改。 李显穆继续侃侃而谈,“臣当时问父亲,‘为何要删改过往圣人的学问呢?’ 父亲回答臣,‘因为这些过往圣人的学问对大明有大害而只有小益。’ 臣很震惊,又问父亲,‘可这不是圣人的学问吗?难道也能随便改吗?’ 父亲说:‘如果有一天圣人的学问对大明有害,那就摒弃它。’ 左都御史、以及你们……” 李显穆抬手用笏板一个个指着方才和自己激情互喷的臣子,“你们都说我李显穆离经叛道,竟然妄图撼动衍圣公制度和现在的文庙,简直是儒门的叛徒,是读书人的耻辱,可我今日就在这里对你们、以及天下人说一句话肺腑之言—— 如果有一天……” 李显穆深吸了一口气,殿中的气氛愈发凝滞,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今天在奉天殿上,李显穆已经说过太多的惊人之语,他攻讦衍圣公,攻讦文庙中的圣贤,厉声呵斥左都御史,可众人都相信,他现在还会说出更加惊人的言语。 朱高炽胖胖的脸上缓缓滴下了汗珠,他是个相当中正平和的人,他以前觉得李显穆也很中正平和,和姑父李祺是一样的人,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且错的离谱。 李显穆简直是个锋锐为天下先的战神,是一把能够扫平天下的神剑。 坐在皇位上的朱棣一时竟然有些恍惚,他又一次从李显穆的身上看到了李祺的影子,他甚至觉得就是李祺复生了,降临在李显穆的身上。 很多人都奇怪他为什么那么信任李祺,明明他们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朱棣很早就去了燕地就藩。 若说是因为妹妹的关系,这就更不合理,朱棣和临安公主虽然亲近,可总越不过嫡亲的妹子吧? 梅殷也是驸马,还是嫡亲妹子的驸马,可不仅没有得到信任,甚至还牵连而死。 况且李祺还没有参与过靖难。 这就是最让天下人好奇的地方,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李祺是怎么得到皇帝信任的,在永乐元年到永乐三年初的那一年多时间中,李祺几乎得到了无上的权力。 其实朱棣自己也说不清,首先必然是李祺有卓绝的才华,从夺位根基到后续的所有善后,几乎全部帮他安排妥当,而且在铸就了“阙前问天下罪”的历史名场面。 直到如今都是民间津津乐道之事,且必然留名青史。 而后大概是李祺从不居功,怀有一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李祺劝谏却从不让他生气。 怀着一颗赤诚之心,而为天下事! 和李祺相处的那一年多时间中,朱棣觉得李祺哪里都好,古代那些著名的贤臣、忠臣、良臣,都比不上李祺,远远比不上李祺。 他一直希望李显穆成为第二个李祺,李显穆也没有让他失望,几乎每一件事都办的完美。 同样有一颗赤诚之心。 如今李显穆话还不曾说出口,朱棣甚至都隐隐能够猜到李显穆要说什么—— 李显穆环视着殿中的所有人,他见到肃然的文官朝臣,见到汗津津的太子,见到岳父英国公颔笑望着他。 “如果有一天……” (本章完) 第209章 孰轻孰重 第209章 孰轻孰重 “如果有一天。” 李显穆喝然出声,“儒学的存在妨碍了大明的存续,那我将会毫不犹豫的抛弃儒学。 如果有一天,儒门的存在妨碍了大明的存续,那我将会毫不犹豫的抛弃儒门。 如果有一天,振作法家能让大明兴盛,我将会兴盛法家。 如果有一天,在儒门道统和大明存亡之间,我只能选择一个,那我将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大明存亡!” 如同狂风席卷过奉天殿,将所有人吹得四散飘零,怔怔说不出话来,可李显穆的话语却好似还在耳中响彻。 几乎所有大臣,甚至就连那些公侯勋贵都瞠目结舌的张大了嘴。 狂人之语! 果真是狂人之语,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李显穆大概是唯一一个说出这些话的儒生吧? 更何况从宋朝之后,儒门兴盛到了甚至化为宗教的地步,在这样的社会中,就算是皇帝也不敢质疑儒门的神圣,而是要收服,这才有衍圣公制度的存在。 即便是再大胆的人,也不曾想到过李显穆会说出这些话来。 刘观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此刻心中满是懊悔,如果早就知道李显穆是个这样的疯子,他绝对不会选择和李显穆对上。 他颤颤巍巍的伸出笏板指着李显穆道:“李显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怎么敢这么说?” 朱高炽震惊到脸上的汗都瞬间清空,可眼底却满是欣喜的笑意,瞬间就转头望向了皇帝。 果不其然,朱棣眼中也满是笑意,他就知道他绝不会看错李显穆的诚挚之心。 殿中群臣根本就不用去看皇帝的神情,就知道皇帝此刻一定是心中欣喜,毕竟这样的忠臣,哪个皇帝不喜欢? 而且,若是其他人数来,难免有些夸张而让人觉得虚伪,可李显穆入仕十年,做下那么多的大事,几乎每件事都身体力行,在官场之上,谁都知道只要有利于国事,李显穆就一定秉公,即便是敌人也这样认为,这番话李显穆说出来就让人特别信服。 李显穆无视殿中众人复杂的表情,紧紧盯着刘观,甚至手中笏板都抵在了他胸前,“刘观,这就是我和你们最大的不同。 你们为了儒门的道统,能够不在乎大明的存亡,你们觉得王朝有天命终时,可我不觉得。 只要能够将天下往圣道统传下去就可以了。 千年前的汉唐,后来的宋元,都是儒家传承的载体,兴亡并不重要。 但我不是这样。 儒家、儒门对我不重要,大明能够兴盛万年才最重要!” 或许是被笏板抵的胸口生疼,又或许是被李显穆的气势所摄,刘观步步后退,李显穆步步紧逼向前。 刘观一不留神竟然被绊倒,摔在地上,手中笏板顿时发出清脆的响亮声,这滑稽的一幕,殿上却没有丝毫笑声响起。 如今谁还有心思发笑,李显穆的一句句言语已经快要杀疯了,让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张嘴。 他们心中听的极其别扭,儒家、儒门不重要这种话,若是平日说出来,是要被唾弃到遗臭万年的,可偏偏李显穆的这番话还有主体,他将儒门和大明放在对立的位置上。 他对儒门毫无敬意,可他对大明的忠诚天日可鉴! 在皇帝面前,谁敢说一句不是? 在郎朗青天之下,在奉天殿上,他们甚至连阻止李显穆都做不到,只能听任李显穆威压满朝。 刘观跌落在地上后,李显穆连低头俯视一眼都没有,而是径直从他身边绕过去,立在殿中央,笏板轻拍手掌,目光着众人,群臣也都在望着他,目光中复杂。 李显穆发自内心感慨道:“我说现在的天下不对,你们问我,现在的天下有何不对? 你们说我攻讦孔庙,对衍圣公毫无敬意,问我文庙到底败坏了什么风气? 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们所有人,我攻讦的就是这种不将大明当回事的风气。 我之所以要改文庙,就是要告诉所有人! 如果大明没了,那儒门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我希望未来儒门的每一个儒生,都要将兴盛大明、效忠大明放在第一位。 而不是如同衍圣公一样,换个王朝继续富贵。 世代尊崇,世修降表,这种事再也不该有了。 儒门、圣人、衍圣公以及千千万万的儒生,都应当奉大明为主。 百年的王朝,千年的孔氏,万年的儒门,从我大明开始,再也不该有了! 我这些话,就在这里,诸位又如何认为呢?” “好!” 安静的大殿之上,突然响起了鼓掌之声,而这声音似是从上首的皇位上传来的。 皇帝陛下在为李显穆叫好! 在朱棣鼓起掌的下一瞬,身侧的太监洪保便紧随着鼓起掌来。 这鼓掌的习俗早在上古时期就已然有,记载于韩非子中,表示激动、兴奋、喝彩之意。 如今皇帝竟然主动做此,可见心中之激荡。 齐齐清脆响亮的鼓掌之声从上首传来,响彻于殿中,御前台阶下,英国公张辅轻声笑着鼓起掌,一众勋贵武官则鼓起掌,甚至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冲着文官阵营喝起彩来。 一人之声、百人之声,在奉天殿特意修建的大殿中,竟有百转千回的音回,犹如千万人之声也,犹如天上雷霆落下,阵阵响彻在殿中群臣耳中,带着无穷无尽的气势! 仿佛泰山崩毁般,无数山石滚石,轰鸣着涌向殿中群臣,方才从地上站起的刘观脸色煞白,好似排山倒海的气势向他涌来,让他只觉两股战战,站之不稳。 非壮丽无以重威,非恢弘无以成势! 齐声大作,总似浩瀚天意。 李显穆先前一个人在呼喊,此刻却像是无数个人一起在呼喊。 待喝彩的掌声停下,朱棣今日第二次从皇位上站起,只是这一次不曾走下来,他在上首踱着步,带着悠然的感叹。 “朕知道这些年,有人说朕太过于宠信显穆,朝廷每逢大事就让他出巡,几乎每一次都站在他这边,说朕对显穆偏听偏信。 可朕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皇帝,朕不是长在深宫妇人之手的傀儡。 朕有眼睛能看,有耳朵能听,朕知道谁是真的为了大明,谁又是真正的效忠于朕! 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哪个心里没有些小九九,没有些自己的算计,朕是不在意,也不想计较,毕竟人生在世,这都是人之常情,只要这些算计不影响到大明,就算了。 可显穆不是这样,他对大明的一片赤诚之心,朕都看在眼里,甚至就连朕的儿子,赵王、汉王,甚至太子,都不如显穆更为秉公。 今日显穆说出这番话,你们想必都很震惊吧? 可朕一点都不意外,这就是朕心中显穆一直以来的样子。 所以每逢决断,朕都选择显穆的认可的选择,这是朕对显穆的信任。” 朱棣负手望着殿中群臣,“今日显穆提起改选文庙之事时,朕也有过片刻的犹疑,可很快朕就相信显穆不会无的放矢。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显穆说的很好,说到了朕的心里,让朕恍然大悟啊。 朕也想问问诸卿,儒门道统和我大明社稷,在诸卿心中,到底孰轻孰重?” 只一句话,奉天殿中的群臣便瞬间哗啦啦跪了一地。 这不是一个选择题。 而是生死题。 答案只有一个。 很多人已经有些懵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儒门道统和大明社稷竟然成了对立的选项,甚至他们还被迫在其中做出选择? 来不及思考,一道道声音皆给出了相同的答案——“大明社稷!” 只有大明社稷! 唯有大明社稷! 奉天殿上,唯有朱棣一人站着,他负着手在沉思,今日的大朝会发生了许多事。 他望向李显穆,恰好李显穆也抬眼望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如同黑曜石。 “显穆,你起来,站在御前阶下。” 朱棣只将李显穆唤起来,李显穆连忙从地上起身,而后往御前阶下去,抬头望着皇帝。 奉天殿坐北朝南,太阳自东向南而来,有光洒进殿中,照在满殿跪伏的大臣身上,在跪伏的群臣之前,李显穆一人背对众人站着,抬阶而上,殿中最高处,皇帝坐在上首,俯视众生群臣。 “显穆,你想要改选文庙?又对当前文庙中的人选颇为不满?” “回陛下,正是。”李显穆侃侃而谈道:“如今文庙所祭祀的所谓诸圣以及贤人,以孔子的学生为主。 太上有言,圣人有三不朽,曰立德、曰立功、曰立言。 可这些孔子的学生,不曾有德行昭于史册,不曾有功绩昭于史册,不曾有圣言限于世上。 唯有论语中的一些言语,知晓历史上曾有这样一人。 唐朝的韩愈韩子、宋朝的范文正公以及臣的先父,皆是三不朽齐备的大儒,哪一个不值得名列四圣十哲? 哪一个又该落在这些人之后? 朝廷供奉祭祀这些人,是想要向天下读书人传达何等精神呢? 是想要让天下儒生效仿什么呢?” (本章完) 第210章 叫天下为之一变! 第210章 叫天下为之一变! 恍若狂风席卷而过,奉天殿中零散流离。 明明是仲夏时分,袭来的风亦是热浪,可几乎所有人都只觉有清冷的寒意袭上心头,第二次了! 这是李显穆第二次在殿上说文庙十哲中有人不配待在圣人高位,且举出了三个人来作为例子,唐朝韩愈韩文公、宋朝范仲淹范文正公、大明李祺李忠文公。 可这次,殿中大势已经改变,和李显穆辩论的人全部败下阵来,皇帝亦感慨着认可了他的理论。 殿中是群臣在鼓噪,欢欣鼓舞。 还有谁能阻止这一切? 谁又能回答李显穆的问题? “供奉诸圣,自然是因为诸圣有功德,传承孔圣大道,复圣颜回作颜氏之儒,宗圣曾参、述圣子思、亚圣孟子代代相传,做思孟之儒。 祭祀诸圣,自然是为了让天下的读书人和士子们以此为榜样,传承圣道,正如李忠文公常常挂在嘴边的心学纲领——‘为往圣继绝学’!” 这段话终于让殿中许多文臣恢复了一些心气,先前被李显穆连番打击,当真是节节败退,输的让人怀疑人生。 此刻终于能反击一手,且是用心学纲领来反击,世人都知道李忠文公李祺有多么尊崇横渠四句,为往圣继绝学这句话说出来,你李显穆还能如何说? 李显穆嘴角却噙着一丝讥诮之意。 他们难道以为自己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让人来攻击吗?懂不懂什么叫做滴水不漏的性子。 从元朝开始,文庙有四配,分别是复圣颜回、宗圣曾参、述圣子思、亚圣孟子,这四人的地位比其他十哲还要高一些。 之前在论述大明建立法统时,虽然推翻了元朝的正统地位,可却没有彻底全面清算,其中儒门的东西已经成了惯例。 况且总不能蛮夷都尊崇圣道,到了大明却背弃吧?有关儒门的东西不好改,便保留到了现在。 “说得好!”出乎众人意料,李显穆竟然没有丝毫被反驳的生气,甚至还重重击掌,“为往圣继绝学,说得好啊。” 可下一瞬,深深不安就席卷中朝臣之心,李显穆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认输,他在殿上一个个将敌人斩于马下,怎么可能在即将得胜之时,突然就认输,他到底要做什么? 恍若有阴影笼罩下来,那落入殿中的光彩也停在脚边,晃得人眼疼。 便只见李显穆大笑道:“只要为往圣继绝学就可以入庙,只要为儒门延续道统就可以入庙,这世上为往圣继绝学的又何止七十二贤呢? 孔圣的经典难道只传了一代吗? 我看不若将每一代的儒生都放入文庙中供奉起来,将文庙扩充到七千二百人,七万两千人好了!” 李显穆这话一出,殿中顿时响起哄堂大笑,实在是滑稽的很。 “你这是诡辩,文庙中所供奉的,都是有极其杰出贡献的,岂是任何一人都能入庙?” “你是说孔子的学生都有杰出贡献,而后世的儒者则都不如孔子的学生吗?没有汉朝董仲舒,现在儒家还在和百家学子共立于朝堂之上呢。 竟然在这里说什么贡献之语!” 李显穆明晃晃的讥讽着,“况且……” 他收起了所有的笑意,寒声道:“为往圣继绝学就能入庙成圣,这岂非又将道统凌驾于社稷之上吗?” 他再次一言杀死辩论! 这一句后,方才还相抗的几人,苍白着脸再说不出话来,道统和社稷孰轻孰重,在方才已经选择结束,不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 “圣贤应当有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若是三不朽不全,若是如同孟圣这般有无数圣言遗世也可,可所谓十哲中的某些人有什么?” 李显穆却不管众人的震撼,矛头直指文庙第二的颜回,“颜回号称孔门七十二贤之首,被尊为十哲之首,凭什么? 凭那仅仅在史书上称赞的道德吗? 凭作为孔圣最得意的弟子身份吗? 凭所谓流传于后世的颜氏之儒吗? 不过是因循守旧的将孔圣学说传下而已,若说是儒门一尊大儒自然足够,可做圣贤?他还不够格!” 四配中的曾参、子思、孟子三人有些特殊,四书中有三部就是这三人所作,在儒门中的地位太高,除非撼动四书五经的地位,否则是不容易动的,唯独颜回,是个软柿子。 颜氏之儒早就败落,他本身又没有儒家经典流传在世上,他在历史上基本上不曾入仕,也没有什么足以彰显的功绩,他能被选为七十二贤之首,纯粹是因为孔子。 这样的人不打,难道去打孟子吗?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孔孟是伫立在仁义大道尽头的两个人。 别说李显穆,就算是李祺活着,只要还在儒门框架下,要改选文庙,怎么也不可能把孟子踢出圣人行列。 李显穆的目标很简单,文庙中孔子主祀的地位肯定不能动,亚圣孟子也动不了,把其他十哲都干下去,而后从历朝历代分别选一两个三不朽齐全的人上去。 这次再也没人反驳李显穆了。 李显穆环视了一圈,依旧没人说话,纵然是脸上难看,可也只是别过脸去,他从容向前两步,向皇帝行礼,侃侃道:“陛下,如今看来,朝廷上的群臣,已经和臣达成了共识,请陛下圣裁!” 达成共识,这句话让众人脸色为之一臭,可却无话可说,再开口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殿上激辩终于算是告一段落,朱棣亦缓缓吐出一口气,望着李显穆满是满意的神色,果然李显穆没让他失望。 他高居于皇帝位上,俯视群臣,见的确没人再敢和李显穆辩论,便朗然出声,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愉悦,“既然诸卿都认可显穆所言,那文庙诸圣改选事宜便就此定下,只是千古春秋,史册浩如烟海,该让何人入庙,总该有个章程。 此事既然由显穆你提出,你可有什么想法?若有,便在殿上道出,为朕作些参考。” 文庙入选标准! 这自然是重中之重,李显穆肃然躬身道:“回禀陛下。 过去的文庙只重儒门道统,这是一种错误观念,改选文庙圣贤,便是要纠正这种错误的观念,形成以忠于国家社稷为根基的新文庙。 臣以为,新文庙的人选,要一改往昔只重道统的方式。 臣所思,有三点。 首先要忠于国家社稷,那些曾首鼠两端、入仕两朝的人,便不能入选,且要德行无碍,践行仁义之道,这便是立德。 其次要对儒门有贡献,要注释经典,曾为天下师,这便是立言。 再其次要有足以彰显当世的功绩,曾为国家社稷做出过显赫的功绩,这便是立功。 成圣有三条路—— 其一:三者齐备者,可为十哲,为圣人。 其二:若有立言至极,如同孟子这等开辟大道的可为圣,若只是如同颜回这等汲汲于传承,只可为当世大儒,便是添列于文庙末位,亦不可。 其三:若有立德至极加立功至极,如诸葛丞相、文忠烈公,这等鞠躬尽瘁、为国忘身之人,可为圣,诸葛丞相虽不以儒生见长,可孔圣所传之道,丞相以身践行,真壮烈也。 此微臣一家之言,请陛下圣裁!” 这一番话,让众人沉思,而后立刻就意识到,这恰好对应上了李显穆先前所说的那些话,打压道统,而将国家社稷抬起来。 立言之道,若把孟子作为标准,那谁还能入选? 就算是同为四配的另外三个,恐怕也不行! 而立言之道,就是过去的道统之路,李显穆直接掐断了仅凭立言就入选文庙的路,可以说,直接就把孔子几乎所有弟子都踢出去了。 第三项:立德加立功,按照诸葛亮和文天祥的标准,就连朱棣都没忍住眼皮跳起来,这也太狠了。 三不朽也不简单,至少要成为大儒,还要立下大功,还要德行昭昭。 但相对起来,单凭立言是没戏了,必须要考虑后两项,要立功,要忠谨,完美符合李显穆的思路。 朱棣也明白了李显穆的思路,沉吟片刻道:“显穆所言,甚和朕心。 至于该让何人入庙,何人剔除,又该如何排序,一时半会怕是不能定下,如此急切,便是定下,仓惶急措也不能服膺人心。 今日时辰已然不早,此事便暂且压些时日,诸卿回去后都好好思量一下,按照此三条标准,可有人选推荐,可上奏于朕之处,再待日后大朝会上。 共同点下文庙之选。” 朱棣选择了拖字诀,改选文庙是真正的关乎大明意识形态的大事,纵然是他也要好好思量一下,都让谁入庙。 “圣上英明!” ———— 李文正公乃慷慨陈词于奉天殿上,以韩文公为刀,以范文正公为剑,以李忠文公为旗帜,携百代儒门人杰之泪,驾三两千年浩浩风霜,剑指文庙,斥十哲,逐伪圣,开天门,清平儒门疲弊,公之功高,巍巍乎若泰山,百代而不崩,公之绩厚,浩浩乎若汪洋,万世而不易!——《儒林正史》 (本章完) 第211章 气杀 第211章 气杀 退朝后,群臣出殿。 但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激荡如风云翻滚,实在是今日殿上之事,让人难以忘怀。 无论文官、勋贵、皇亲,都将目光落在李显穆身上。 今日之事,本来是衍圣公因李显穆而死,一些人摩拳擦掌的准备借此事将李显穆掀翻。 可最后……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衍圣公的生死到最后已然无人在意,甚至最后闹到文庙都要大换血。 维护了千年的儒门道统,今日被按在地上摩擦。 衍圣公制度虽然没有被废除,可经历这件事后,地位必然将一落千丈,甚至可能要恢复到唐宋时期。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是李显穆。 从今日的一桩桩一件件中,谁不知道,李显穆早就对文庙以及衍圣公心存不满,甚至,这种不满是从李忠文公李祺时代就流传下来的,属于家学渊源。 太阳横陈在天上,肆无忌惮的散着炽热,炙烤着地面和众人,本就饥肠辘辘,又在殿上消耗了许多精力,再被这样一烤,一时竟然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瞧着李显穆春风得意的模样,不知又有多少人咬碎了牙,却只能含泪往肚子里咽下去。 英国公张辅带着一群人走到李显穆身边,“显穆。” “岳父大人。” 张辅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此事之后,你父亲必然要名列十哲了,景和有你这个儿子,真是足以慰藉平生了。 光宗耀祖,概莫如是啊!” 话音中带着浓浓感慨,当世的人,一是希望自己能够出息光宗耀祖,二是希望子孙后代能有出息。 李显穆出仕十年,就把先父抬到了文庙十哲的位置,享受天下读书人高规格的香火祭祀。 这几乎仅次于子孙为皇帝,而后追封父祖为皇帝了。 谁会不羡慕李祺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呢? “岳父大人实在是谬赞了,小婿能够有今日,一赖陛下信重,二赖先父教导。 先父虽然已经魂归九天之上,可却时时刻刻在庇佑着小婿,庇佑着家族,所以小婿才事事功成,能够有如今的成就。 实在是当不起岳父大人这样的称赞。” 李显穆是唯一清楚自家之事的,别人家或许真的是光宗耀祖,他们李氏可不是,祖宗一直在天上照看着家族呢。 可其他人只觉得李显穆谦虚,毫不揽功,愈发觉得他风姿卓绝。 张辅感慨道:“魏武帝当初感慨生子当如孙仲谋,我看如今,生子当如李明达啊。” “便是有少司宪半分也足以后继有人了,哪里敢奢求少司宪这样天姿呢?” 在场说话之人从英国公来算,都算是长辈,说这话都是真心实意,李显穆也只能谦虚。 一众人谈笑着,好似不曾看到那些走出大殿的朝臣复杂的眼神。 “李副宪当真是好手段,竟然能够如此造作大事,千年文庙一朝易手,李忠文公必将一跃为十哲,李氏日后就是当世唯一的大权在握的圣裔家族,李副宪想必是极得意了。” 正谈笑间的众人,顿时收了笑意,望向声音来处,竟然是左都御史刘观。 其余众人也都放慢了脚步,将目光投向了似乎又要爆发冲突的二人,今日殿中围攻李显穆的主力可就是都察院,就是这位左都御史,甚至那些御史背后,若说没有刘观的指使,他们可不信。 “这是受刺激太重发疯了?” “今日他还是左都御史,可明日,怕就是诏狱中的阶下囚了。” “正是如此,心中知晓自己的必然下场,所以才在这里发疯,给李明达添些堵。” 众人窃窃私语着,对于刘观即将面临的下场,其实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 虽然今日在大朝会上,皇帝没有直接下旨废掉他,可结果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若是把今天朝会上的事情,当作一场政治斗争,那刘观毋庸置疑是输家,而输家必然失去一切,就如同过去那些岁月中的失败者,贬官外放都算是轻的。 况且众人记性都很好,虽然李显穆只是提了一嘴,可刘观是触犯了国法的,若是往日他还有圣眷在身时,这点事自然不算什么,可如今他失了圣眷,这便是要命的事。 皇帝不在朝上直接拿下他,可能就是派人去查李显穆所说的那些事是否属实,可能等不到明天,锦衣卫或是大理寺就会派人上门将他拿下,且证据确凿。 刘观自己又如何不清楚呢? 他做过的事情心知肚明,那是杀头的罪过。 正因如此,他才如此愤恨李显穆,盯着李显穆的眼神中,简直要喷出火来,甚至此刻不管不顾的就要再次和李显穆对上。 “原来是刘总宪!”李显穆脸上、眼中皆带着笑意,可那笑意却浮在表面,不曾抵达眼底,“刘总宪执掌言路,可说话却这般没水平,我看这身朱紫之袍,怕是穿不长久了。” 一刀捅到刘观最痛处。 刘观愤然道:“李显穆,你以为你就能富贵长久吗? 岂不闻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器满则覆,物满则衰是也! 翌日你家怕是要富贵至极了,可这正是你家衰落的开始,我等着你家败落的时候,哈哈哈。” 这深深沉沉的诅咒,让众人都为之一惊,刘观可真是对李显穆深深恨之啊,竟然连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心中这般想着,又将目光投向李显穆,想看他如何回应,李显穆脸上没有丝毫神情的变化,只是从容道:“我家已经败落过了,煊赫鼎盛的公府,无人问津的罪族,如今又渐渐煊赫起来,你以为我家和你家会一样吗? 你以为你落到如今的下场,只是运气不好吗? 若是你私心别那么重,若是你对陛下尚有几分诚心,你都不至于落到如今的下场。” 李显穆冲着身后的奉天殿拱手抱拳道:“当今圣上是极有人情味的圣君,希望能与诸卿群臣共富贵,只要不是如同纪纲那样的悖逆之贼,圣上何时治罪? 刘观,你担心我夺了你左都御史的位置,于是想要趁机将我打落深渊,你觉得陛下让我做右都御史,是对你不信任,是想要取代你。 何其可笑? 陛下何时有过这样的念头? 你落到今日的下场,就是你贪得无厌,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也!” 说罢李显穆便径直往宫外而去。 李显穆这一番厉声呵斥,让刘观顿时呆愣在原地,他说不话来,巨大的懊悔在瞬间袭上了他心头,只觉一阵阵晕眩,下一瞬摇晃着倒在了地上,嘴角有鲜血溢出,竟然被气的呕出了血。 没人去扶他,往外走的官员都避开了他,甚至就连往昔那些听命于他的御史,也踌躇着不敢上前。 毕竟刘观是注定失势了,李显穆很可能会担任都察院的主官,那可就是顶头上司,万一惹恼了顶头上司,那日后前途灰暗啊。 若是李显穆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定然会失声发笑,这群人竟然还想着有前途,他若是执掌都察院,第一件事就是把刘观一党的御史都送进诏狱。 命都保不住了,还想着前途,真是一群官迷。 对于身后传来的喧闹之声,李显穆脚步一点没停,张辅好奇问道:“陛下真的没打算换掉他的左都御史之位吗?” 李显穆一顿,而后平静道:“陛下所想,那谁知道呢?” “那你刚才是……” “我这么说,刘观会气死,而陛下会高兴。” 张辅闻言顿时哑然失笑,他这个女婿可真是个妙人啊,李氏能一步步飞黄腾达,甚至未来还能更煊赫,都在他这个女婿一人之身了。 “不过方才刘观有句话说的倒是没错,以后李氏可能是唯一掌握实权的圣裔家族了。”张辅说这句话时,语气也郑重起来。 李祺在学术上的地位,随着心学成为大明官方教材之一,起码比照朱熹是没问题的,李祺的德行,无论是对儒门的贡献,还是对大明的忠诚,都是举世公认,李祺的功绩,虽然局限于时间不够,没有李显穆这么多,但也勉强够用。 文庙十哲要从历朝历代选取,本就在文庙中的李祺,入十哲是绝对没问题的,而其他十哲,就算是如孟子等有后裔在世,但权势平平,只是守着祖宗牌位的破落户罢了。 李氏则不然,比之昔年韩国公府的煊赫虽然相去甚远,但在京城中也算是响当当的家族。 族长李显穆已经是朝廷正二品大员,又简在帝心,深得圣宠,是大权在握的臣子。 “圣上赐予的荣耀越多,就越要拿出十二分的力去为大明社稷而奋斗。” 李显穆似乎没听出岳父言语中的微微担忧,而是肃然道:“待新的文庙立在大明之上,天下的风气必将一变。 岳父大人,文庙将改选,或许您可以向陛下建言,将之前被废掉的武庙也重新建立起来。 文庙能够让读书人效忠国家社稷,武庙也可以激励天下的武官。” 武庙。 张辅眼睛一亮。 (本章完) 第212章 治家 第212章 治家 临安公主府。 前堂中人影绰绰,府中女眷各自站着、坐着。 堂中最上首,是张婉正陪着婆母临安公主在饮茶下棋,李芳和李茂的女儿在祖母身侧侍候,大夫人、二夫人坐在下首椅子上,可几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向外张望着。 李显穆是李氏整个家族的顶梁柱,用形象一点的比喻来形容的话,就是李显穆在前面拖着整个家族飞,其他人只能在后面喊666,一点忙也帮不上。 在略带焦虑的氛围中,李芳从外间奔进,人未至笑声便先到了屋中,他进屋后径直躬身笑道:“母亲,好消息,三弟在宫中大发神威,驳斥的满朝大臣闭口不言,造作出好大一番声势。” “好。”屋中方才还有些紧张的气氛顿时消散一空,众人皆欢声笑起来,临安公主拍着张婉的手连声道:“人没事就好。” 大夫人掩嘴笑道:“老爷,三叔都造作下什么大事,让我们也听听喜事。” 李芳脸上的笑意完全停不下来,但还是摆摆手,“唯一清楚的便是这次父亲大人要入文庙十哲了,其他的还是等三弟回来后,让他亲自说吧。” 文庙十哲? 屋中众人顿时一惊,能入文庙都已经是大明绝无仅有了,现在竟然要进十哲行列? 临安公主也呆愣在当场,下一瞬便欢声大笑起来,“早该如此了! 你三弟呢?他怎么还没回来,反倒是你先到了。” 李芳连忙道:“三弟和英国公大人在路上同行,好似是有什么大事,所以让我先回来禀告,以免母亲以及家中女眷焦急。” 这次临安公主是真的放下心来,平复了下心情,指挥着众人,“都别站着了,坐吧,等穆儿回来。”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李显穆和李茂便联袂而归,二人入堂拜见母亲,临安公主将李显穆拉到身边,“人没事就好。” 她实在是疼爱幼子的紧。 “母亲别担心。” 李显穆屈身在母亲身前,他在这世上,很多人只会在乎他有多大的功绩,多高的地位,可在母亲这里,永远只在乎他人过的好不好。 “来,给娘讲讲你在宫中之事。” 李显穆坐在临安公主旁边,张婉起身为公主和李显穆斟茶,其余众人也各自落在堂中,好奇等着。 “说来话长,今日朝会上,一开始是议论衍圣公之事。” 李显穆长话短说,没提那些具体的交锋,只是简短的将几次争锋的议题讲述了一遍,这已经足以让一众妇孺惊叹,只觉得比话本故事还要精彩。 临安公主却轻抚着李显穆,感叹着,“我儿辛苦了,从豺狼堆里的活着出来,不容易啊。 按照你所说,这大朝会上的事儿,岂不是还没有结束,文庙的人选还不曾定下,还要再争锋一次谁入榜?” “母亲真是敏锐,文庙人选还要再次厘定,这是件关乎大明社稷的大事,不亚于当初的元史大案,怕是还有的吵,儿子之后也要和友人商议一下。” 元史大案! 永乐朝就没有不知道元史大案的人,这桩大案最终彻底把蒙元否定,把《元史》改为了《宋末以来中国百年记史》,大明建立的道统就建立在这桩大案上。 在永乐朝,能和这件事相提并论的政治事件,唯有“靖难问独夫之罪”,这件事是大明帝位世系转移的法理。 而现在李显穆竟然说文庙之事不亚于这两件事,如何不让人震惊,纵然是处于深宅大院的妇人,也知道其事关重大。 “不过母亲不必担心,文庙人选的争辩,和今日不同,并没有什么生死冲突。 三条规则就摆在那里,能入选的人,大致也都有个数,后边的几十人不急,儿子所关注的只是十哲人选。 父亲定然在其中占据有一席之地,到那日我李氏的声望将大为不同。 清流名门该有我李氏一族。” 堂中众人皆与有荣焉。 宋朝有无数缺点,但它对科举的极度重视,建立了一个长达三百年的平民社会。 到明朝时期,贵族社会已经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那种仅凭着一个姓氏,就能够在社会上天然获得政治权力的时代再也回不来了。 在大明朝,世人只认官位,一品就是比二品牛,二品就是比三品强势,纵然是公爵,若身上没有官职,也不被人看得起。 譬如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英国公府还算是后起之秀,可成国公府几乎查无此人,只依靠着天恩祖德,循序就班的担任着三大营中的职位。 李氏有了圣人后裔的名头,固然有天大的好处,可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人身处高位。 当初李祺在洪武年间就已经卓有声名,可因为没有太大权势,比如永乐年间不可同日而语,和如今的李显穆比起来,就更远不如了。 李显穆正色道:“只是如今毕竟不是王谢崔卢的门阀时代。 若是日后子孙倚仗家势作威作福又该如何呢? 衍圣公殷鉴不远。 若是日后子孙忘却祖先今日来之不易,又该如何呢? 昔日公府败落,殷鉴不远啊。” 这番话说罢,先前颇有几分飘荡的李芳李茂等人,也沉下心来。 衍圣公殷鉴不远,连孔子的后裔都会落到那样的下场,何况他们李氏? 不曾跌落谷底,就不会明白那有多痛,相比于没有受过苦的李显穆,李芳和李茂才是体会最深的,他们的幼年和青年时期 “我觉得,若要家族世代安稳,该有一套家训。 毕竟大哥和二哥的孩子已经都渐渐长大,再有几年,便都要娶妻生子了,家族壮大,无规矩不成方圆。 父亲当年立下了一些家训,如今我想再立一些,列在一起,日后家族子弟务必学习、遵守。 还要劳烦大嫂、二嫂,将侄子、侄女都唤来。” 李显穆终于道出了他心中真正所想。 虽然他知道天上有父亲一直在盯着家族,可他还是希望家族子弟能够自我约束。 屋中众人闻言顿时肃然起来,这便是阖族的大事了。 二人对视一眼,起身笑道:“我们这就安排人去通知他们回府。” 李显穆微微颔首,大夫人和二夫人联袂向外而出,屋中其他人则纷纷站起,随李显穆往祠堂而去。 不多时。 李氏三代中,年岁稍大已然明事的几人,都被带入了祠堂院中。 李显穆坐在太师椅上,左右分别坐着大哥李芳和二哥李茂,临安公主等女眷则列在左侧尊位上,李显穆一看带进来的只有几个侄子,顿时眉头一皱,“大嫂、二嫂,凤哥她们几个孩子呢?” 大夫人闻言一愣,“女子也进祠堂听家训吗?嫁人后不就不是李氏的人了吗?” 李显穆眉头一挑。 大夫人这话,不仅仅是观念的问题,还是法律的问题。 古代的户口和现代的户口,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为什么当初李祺的妹妹李三娘子死后,李祺就发誓要将侯府连根拔起,因为按照大明律法,李三娘子嫁人后就不在李氏的户口上,是不用死的。 可侯府把她休掉,她就又回到了李氏的户口上,就要被抓入教坊司,于是李三娘子只能死。 古代兄弟们不愿意分户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古代徭役、兵役是平摊到一户上的,那兄弟多自然就占便宜了。 寡妇离开宗族活不下去也是一样的道理,虽然没男人,但也是一户,兵役、徭役都要从这一户里面出,这就是元朝为什么要实行收继婚。 因为元朝的兵户制度,要求户口不能少,否则就没人当兵了。 古代户口是真有法律效力,在户口上,纵然没有血缘关系,也能继承财产,也会被满门抄斩之类的牵连。 不在户口上,纵然是亲儿子、亲女儿,也没有继承权,也不会被刑罚牵连。 李显穆并没有想要改变法律的意思,他正色道:“大嫂,俗话说,妻贤夫祸少。 我李氏儿郎娶妻子的时候要娶贤良淑德的女子。 出嫁的女儿也要贤良淑德,以免日后姻亲有祸,牵连我家。 况且,纵然出嫁,可若是犯下什么罪事,父亲和母亲总是逃不过去的,什么时候女子犯法能不牵连家族,她们就不用进祠堂了。” 这番话说的众人心有戚戚焉,尤其是临安公主和李芳李茂,都好像回忆起了些不好的往事,脸色有些难看。 “穆儿说的对,日后李氏的女子也都要和男子一样严格对待,万万不能出不肖之女。” 由不得李显穆不谨慎,实在是族诛、夷族的刑罚太可怕了。 万一以后碰到一个脑袋有坑的姻亲犯夷三族的罪,虽然大部分司法实践中,只会杀妻子一人,不会真的诛杀妻族,但谁说的准呢? 毕竟大明曾经可是出现过瓜蔓抄,一人犯罪而诛灭所有亲族,甚至朋邻乡里,如瓜蔓辗转牵连。 这种株连的刑罚无论如何来看,都太过于野蛮暴力,而且不公平,即便在古代,总说宗族一体,可实际上又怎么可能真的一体呢? 不能说主家、嫡系享受了大把资源,我就找了个苦哈哈谋生的差使,吃了点残羹剩饭,甚至残羹剩饭也没吃上,最后你谋反,大家一起跟着死,这谁也受不了。 “我这就将凤哥她们带来。” 大夫人顿时坐不住了,亲自出了院子去找人。 (本章完) 第213章 家训 第213章 家训 不多时,一行人便自外进了院中。 李淑凤等族中女子还是第一次进祠堂,各自跟在母亲身后好奇的悄悄瞧着院中陈设。 “咳。” 李显穆轻咳一声,众孩童顿时噤声,李显穆一眼望下去,如今的李氏人丁已经比较繁茂了。 当然,主要是李芳和李茂的功劳,这两人都有两名妾室,十几年来,李芳有子女十人,其中嫡子三人,庶子两人,嫡女两人,庶女三人。 李茂有子女七人,嫡子两人,庶子三人,嫡女一人,庶女一人。 这实际上是不符合朝廷规定的,大明律对纳妾有明确的律法。 官员和庶人,必须在年满四十岁且无子嗣的情况下,方可奏请纳妾。 无论公侯、高品官员,都要年满四十无子才能纳妾,但实际上,历史上整个大明朝,可能只有海瑞执行了这一条律法。 朝廷对这种事基本上民不举官不究,从上到下都没几个人遵守,李芳和李茂自然也就不在这方面委屈自己。 但李显穆则不同,作为李氏当家人,他是一点错误都不会给到政敌,严格遵守大明律法,大明律规定不能纳妾,他就不纳妾。 好在他有亲爹用神奇道具帮助,有两子两女,也算是子嗣昌盛了。 他的孩子年纪都还小,只有长子和长女出现在这里,而且也不过是四岁而已,李芳的长子甚至已经十七八岁,即将要加冠成人了。 “我知道按照惯例,历来是不允许女人进祠堂的,但如果我李氏刚刚开始兴盛,便从我这里立下规矩。 无论男女,日后都要一同祭祖。”李显穆环视着众人,“至于家训,不仅李氏儿女,日后娶进门的妻子、甚至纳进门的妾,都要聆听、遵守。 若有不听从的,纵然是族长嫡子,也要毫不留情的逐出族去,必要时,可直接杖毙于族中! 听明白了吗?” 庭院中众人顿时打了个寒战,他们万万没想到,族长第一句话竟然就如此严酷。 “听明白了。”众人回道。 李显穆微微颔首,缓缓道:“你们也不要觉得这很残酷,谨小慎微才是长存之道。 你们都知道我李氏的历史,曾经是大明第一显赫的高门,而后遭遇变故,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幸赖你们祖父,才脱得罪身。 如今又逐渐显赫起来,姻娅公府,而即将名列圣裔。 这是新生的李氏,所以以你们祖父为第一代祖先。” 李氏以李祺为第一代祖先,实际上在这个时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就像是大明供奉的时候也以朱元璋为主。 李善长当然是祖先,但李氏因他而起,又因他而灭,现在的李氏是李祺造就的,这二者间有明确的区分。 李显穆感叹道:“李氏能再度兴起本就是一个奇迹,历史上那些被杀的重臣,纵然日后被昭雪平反,可家族的败落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再来一次,家族大概率就要永堕泥潭,所以我要一次又一次的和你们说这些事,就是怕你们重蹈覆辙。 你们既然都已然知晓了我的意思,那我就大致说一下绝不能违逆的家训。 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你们都记一下,现在有些孩子还小,可能记不住,回去后让他们抄写,每月至少一次,要刻在骨子里面,绝不能忘!” 李芳等人肃然点点头。 李显穆沉吟想着从哪里开个头,目光一一从那些孩子的脸上扫过后,才开口道:“家训第一条,便是族中和睦。 我们这样的大族人家,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就是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唯有先从家中自杀自灭起来,才会一败涂地。 自古以来,家宅不宁必生祸患,而家宅不宁多数落在一个妒字上。 妾室嫉妒正妻的地位,正妻嫉妒妾室的美貌和得宠,那后宅的阴私手段层出不穷。 嫡子嫉妒嫡长子、庶子嫉妒嫡子、愚笨的嫉妒聪慧的、没出息的嫉妒有出息的,坑杀、陷害,千方百计、巧取豪夺。 最终互攻互杀起来。 得胜的沾沾自喜,再虎视眈眈下一个人,失败的怀着不甘,而怨气散落于门庭,好好一个家,倒成了肮脏不堪、怨气冲天、见不得人的去处。” 这番话让庭院中几乎每个人都冷汗涔涔,只要一想就觉得那幅场景可怕。 “大嫂、二嫂都是温婉的人,所以在大哥、二哥的妾室入门前,我都请母亲细细看过,是不争不抢的性子,这就很好,那些争强好胜、太过于精明算计的,纵然有倾国倾城之貌,也万万不能入了家中,坏了门风。” 大夫人、二夫人皆惊讶的望向婆母临安公主,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见临安公主颔首笑着,连忙向李显穆道谢。 李芳、李茂听的老脸一红,当哥哥的,结果就连纳妾这种事竟然都要弟弟操心,虽然已经习惯了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自从周朝开始,便有言称,嫡子是上天赐下能够继承家业的人,国朝也有明确的律法,区别嫡子和庶子,这叫做子以母贵。” 李显穆说完这句话视线轻轻扫过院中众人,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看罢心中颇为满意,“有区别是正常的,这是人性本来之好恶。 老话常说父母爱幺儿。 家中父母大多偏疼那个有出息的、嘴甜会说话的。 但一切都要有个度。 因为出身庶子便欺辱打骂,视之如奴仆,这般长大的孩子,有几个能将家族视作家,而不视作仇寇的? 孟子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为寇仇,君臣尚且如此,何况父母子女呢? 父慈子孝,父不慈,子何以孝呢? 在我李氏之中,父母应当慈爱,若父母不慈,则由族中将孩子带走,由族中寻找他人记下,若寻不到合适人选,则由族中养大。 正妻苛待庶子女,若证据确凿的,休弃之。” 这番话说完,大夫人和二夫人脸色倒是没太大变化,她们都不是那种苛待的性子,毕竟是李祺给两个儿子精挑细选的妻子,其他方面不说,但性格都是极温婉的。 庭院中的一众子嗣倒是跪了一地,不仅庶子女跪了下来,嫡子女也跪在地上。 这些庶子庶女对李显穆这个三叔一向是亲近的,因为除了正式场合外,平日里赏给他们的东西,都是不次于嫡子女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纵然对外人尚且要有几分怜悯之心,何况是自己的子女呢? 我说的都不是什么大道理,而是从人心发出的东西,我们李氏是心学祖庭,更要遵从本心,不要学那些虚伪的道学家,用一句存天理灭人欲,就以为万事万全了。 你们都起来吧。” 今日宣读家训的场面,确实很让众人意外,本来以为是很严肃庄重的场合,却没想到李显穆如同闲话家常一般,倒是颇有几分敦敦教诲的意味。 可偏偏这番话却说到人心里。 “方才所说的是人,亲族和睦首在人,人贤则嫉妒不生,公平则嫉恨见少,现在要说的依旧是亲族和睦,只是这次是钱。” “古语有云,钱乃万恶之源,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多少兄弟、父子、亲友曾密不可分,最后都败在一个利上,可正因为此,所以才要直面它,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在这世上,想要活得好,上到一个国家,下到一个家,没钱是万万不可的。” “仓廪实而知荣辱,一个老百姓被苛政逼的要饿死了,那他就算是造反,难道能苛责他吗? 一个家族中,嫡系的主家显赫风光,钟鸣鼎食,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可族人却饥寒交迫,活着都很是艰难,这样的家族难道能不败落吗? 钱捏在手里,并不算是真的钱,而是引人觊觎的灾祸,将金钱散给亲族、友人、乡邻,让老人、孤寡、幼童得以存活,让亲族、友人度过困苦,便是将可能引来灾祸的东西变成了日后可以庇护家族的恩德,帮助千万个人,日后只要有一人心怀感恩之心,便是一件欣喜之事。” 李显穆不厌其烦的讲着一个家族的存世之本。 “既然说到钱上,恰好说到下一条家训,我李氏族人,作风要正、行事要正。 这个世道很多人只披着人皮,内里却是豺狼禽兽,我李氏绝不允许有这样的人出现。 这些年我听说有不少勋贵在外边放利子钱,有强夺民产的,总之有种种搞钱的法门,我也听说有人想拉着我们府中做这些事。 我今日直接给出一个答案,不行!” 李显穆眼眸森寒起来,扫视着所有人,“想要赚钱可以多置地、商铺,甚至可以直接找些不走科举之路的去经商。 可若是钱上沾了人命,坏了府上族中的名声,那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李祺望着这一幕,突然眉心一动,之前他都没考虑过这件事,很多有关于未来的事他不能说,但制盐、造肥皂、玻璃这些穿越者都会做的事情,应该不算是改变历史进程吧? 若是能搞出来这些东西,李氏不就有了稳定的生财之路了? (本章完) 第214章 吸金大礼包 第214章 吸金大礼包 九天之上。 李祺一挥手召出了系统,准备研究一下。 “系统。” 【在。】 “现在能造简易肥皂、玻璃和干净的盐吗?” 【依据大明当前技术水平,可造出这些物资。】 “超出当前技术水平的呢?” 【系统之中无所不包,甚至有全套文明进程,宿主在满足条件情况下,可兑换工业技术交给家族。】 “原来如此!” 李祺猛然想起,前世,他在游戏论坛上见到过有玩家抽出了《初级工业理论与技术基础》全套书籍。 那套书籍堪称神器,不逊色于地阶道具的珍惜程度,甚至李祺认为不逊于天阶道具。 理论方面有数学,比如基础代数、几何知识。 物理、化学方面有杠杆、滑轮、浮力、燃烧、金属冶炼等实验,可以建立力学、化学基础概念。 最重要的是有工业技术的提升,比如冶金技术提升: 有焦炭炼铁的技术,煤干馏制成焦炭替代木炭炼铁,能解决木炭资源枯竭问题,提高炉温,得到质量更好、产量更大的生铁,是后续所有工业的基础。 有鼓风技术的改进,改进水排,比如用水力鼓风机,也有更高效的风箱,增加熔炉进风量,提高效率。 还有灌钢法的优化,在明朝现有灌钢法基础上,通过控制温度、原料配比和搅拌,更稳定地生产优质钢材,工具钢、武器钢。 还有基础化学工业的规模化,生产硫酸用于金属加工、制碱、染料;生产硝酸用于金属溶解、火药精制;生产纯碱,这是高清晰玻璃、高品质肥皂、纺织的关键。 最无敌的是动力与机械方面,直接给出了瓦特未改进蒸汽机前的蒸汽机,虽然效率不如瓦特蒸汽机,但以明朝的材料和技术水平,已经是极限了。 很多人可能不清楚,工业的进步是一个系统性工程,不是说今天造出蒸汽机,明天就跑步进入工业时代,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材料太差,精度太差,哐哐炸膛,蒸汽机当成废品扔在那里。 而系统给的《初级工业理论与技术基础》就是一整套进入工业时代的法宝。 在初级开启后,据说还能开中极、高级按照前世游戏公司隐约透露的,甚至有核聚变的技术。 “核聚变技术地球上都不曾攻破,系统中也有?” 李祺有些怀疑,前世是个游戏,无非就是改一下数据,点一下按钮就可以说掌握了,可如今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是真的要一个个真实的人去研究的,难不成还真的能把核聚变搞出来不成? 【在这个世界中,宿主您是超维的存在,依附于宿主的系统自然也无所不能,只要您的家族不断获取成就点和香火值,只要您不断升维,比核聚变更加高级的只属于科幻时代的星际科技也能具现出来。】 李显穆听懂了,系统这是给他画大饼呢,李氏都走到现在这地步了,连个工业基础的毛都没看到,还什么星际科技,这不是玩呢? 能在历史上明朝灭亡前的时间线上,拿到二战级别的科技,就算是通关够迅速了。 能在五百年通关的时候,拿到核聚变,那就已经无敌了,毕竟按照地球经验来看,核聚变真是遥遥无期,如果有朝一日李氏能把核聚变这些东西搞出来,那可真算是功德无量了。 “盐铁是朝廷管控的物资,贩私盐犯法,不过可以当作功劳献上去,把食盐提炼、肥皂、玻璃、香水这些奢侈品制造出来,下次显穆用降神香进来的时候,便交给他。” …… 李显穆还不知道,自己老爹给他准备了一份足以吸金无数的大礼包,他依旧在祠堂中对着众人宣讲家训。 “亲族和睦外,便是族人处世。” 李显穆肃然道:“家族并不要求族人做无欲无求、普爱众生的圣人,但切记昔年昭烈帝一句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父亲曾经给我讲过昔年国朝勋贵,以及历史上那些勋亲国戚、权贵高官,倚仗权势,不把人当人看,肆意欺凌小民。 我们李氏如今也算是大明的顶级权贵了,数遍整个大明,能够欺负到我们头上的也没有几家,而那几家,都和我们家沾亲带故。 说这些并不是让你们觉得更有倚仗,而是希望你们能想想。 你们平日里吃的是什么? 大鱼大肉怕是都有些腻了吧,可老百姓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口肉,那些偏远山村之中,甚至一年到头都吃不到一口肉。 你们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府中一年四季,给你们备多少套衣裳? 可老百姓一件衣裳甚至要传三代,寒窑破屋冬天连风都遮不住,每年冬天下大雪,都会有人冻死。 那些在你们面前俯首帖耳、百般讨好的官吏,对于老百姓来说,都是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阎罗厉鬼,稍有不慎就会死在狱中。 他们仅仅是活在这个世上就用尽了所有力气,若是你们再去欺压,那和衍圣公府又有什么区别? 和那些不法的权贵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现在还小,日后却总要成家立业,若是有朝一日,借着李氏的名头在外面做下害人性命的恶事,主家绝不手软。 依照大明律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三叔父,若是其他权贵犯了法呢?我听过几个叔祖的事迹,深深为之耻辱,又知晓其他权贵不法事众多,为之困惑。” 问这个问题的是李芳的嫡长子李辅成,他口中的叔祖就是朱元璋那几个类人生物的儿子,朱元璋把那几个儿子的事迹编成了书,李辅成知道一点都不意外。 李显穆略一沉吟,便道:“权势不足则铭记于心,权势足矣则大肆清算。 这世上毕竟不是只有我们李氏一家,我们只能做到保持自己的干净,而后和那些同道中人聚集在一起。” 就算是稚童也能感觉到一股凛然煞气从李显穆身上散发出来。 “日后若入仕为官,谨记执法如山,爱民如子,去蠹如仇,严以驭官,宽以恤民,切记,为官者,多施一分力,百姓则受十分之惠。 利在己身一人,勿谋也,利在天下者,必为之,但要切记,功既在你,便不可让也。 这世道黑暗势力,你若让出功劳,又岂知所让之人,是否光明磊落。 正如方才辅成所言,这世道上到处都是奸恶之辈,所以我们绝不可将这世道让给奸邪之辈,要坚决地、永远地和奸邪之辈、残虐之人做斗争。 若是有朝一日有能力,自然要将其斩尽杀绝。” 李显穆嘴角勾起一道冷酷的笑意,“父亲生前曾经说过一句话—— 一个人,生在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件事,就是将这个世界改造成你想要的样子! 你要天下无贼,它就无贼,你要天下皆清,便没有浑浊,历朝历代的明君贤臣,都是在做这件事,圣人所说的为万世开太平,也是如此。 我们李氏的儿郎,只能做名臣,谁若是敢做奸臣,祸乱天下,必杀之!” “受教了,三叔父。”李辅成肃然躬身。 李显穆微微颔首,而后继续开始讲为官时,李氏儿郎的要求。 直到日暮西山,阴影袭来。 (本章完) 第215章 商议朱熹 第215章 商议朱熹 朱棣说暂时搁置,不是简单搁置三两日,改组文庙人选是涉及天下的大事,不仅京中讨论,南京六部诸府,以及大明十三省的高官、大儒也纷纷投入到此事中,一封封奏章往京城如同雪崩时的雪涌来。 公主府。 李显穆坐在主位上,左右各自坐着相熟的官员,都是心学党的干将以及盟友,其中位置重要的诸如礼部尚书郑欢,内阁大学士杨荣等,都聚在这里。 “明达,左都御史刘观前日被下狱了,你之前在朝上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如今看来,左都御史的位置大概是你的了。” 李显穆却摇摇头道:“陛下不一定让我担任左都御史,更可能是从六部尚书中,选一个人迁转,而我更大概率是担任尚书。” 杨荣一愣,皱眉道:“六部尚书? 你担任过工部右侍郎和礼部左侍郎,而后迁转的右都御史,在工部和礼部都有卓越的政绩,肯定是不会再让你去浪费时间了。 去刑部相当于贬谪,去吏部则一步登天,都不太可能。 那就是户部或者兵部?” 李显穆颔首道:“前些时日陛下和我聊起如今日本白银每年输入很多,虽然大大缓解了朝廷缺钱的困境,可近些年财税方面渐渐有些混乱,很大可能是要调我去担任户部尚书处理此事。” 屋中众人顿时振奋起来,户部尚书是大明的财政大管家,在六部中是上三部,掌握着大明七成事项的拨款,权力相当大。 若是李显穆担任户部尚书,甚至能够让心学发展都更上一层楼。 李显穆自己对于户部尚书之职,自然更是满意,担任户部尚书能够更方便的推行财税制度改革。 如今大明的整个财政制度,可以用烂字形容,他早就看不下去了。 郑欢轻咳一声,“这是件好事,但既然还没有成行,便先保密着,我们今日最重要的还是商议文庙之事。 近日理学那些人各自聚会,所谋甚大啊。” 杨荣撇撇嘴,“无非就是要将程子和朱子捧进十哲,他们都知道,圣上一定会将李忠文公捧进十哲,早几年在心理之争中,吃了大亏,如今自然不愿意落在心学后面。” 礼部尚书郑欢颔首,而后正色道:“程颐入十哲没太大希望,朱子则大概率能入。” 屋中众人都没出言反驳,朱熹是必进的,在如今的大明看来,朱熹算是各方面加强版李祺,况且,大明指定官方教材的编写者进不了十哲,文庙就贻笑大方了。 他们现在虽然是心学干将,但年幼时也都是读四书章句集注这部理学著作入仕了。 “他们之所以推程颐也进十哲,其真实目的是在狮子大张口,借此作为讨价还价的借口,让我们心学在十哲的排位上让步,让李忠文公列在朱熹之后。 这件事,明达你怎么想又怎么看?” 屋中众人闻听此言,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思索着郑欢这番话,而后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李显穆。 作为李忠文公的儿子,以及心学党事实上的领袖,李显穆在这件事情上拥有决定性的话语权。 李显穆也在沉吟,从本心来看,从小接受李祺教导的李显穆自然不认为朱熹该排在他父亲前面,毕竟朱熹一辈子的学术成就,也只堪堪比得上半部《传世录》。 但下半部传世录放在家族中,直到现在都锁着没人看过,自然不能作为功绩说明。 “文庙主祀孔圣,配祀孟圣,从前的四圣废除,暂且空置,只保留十哲,这是新的文庙改选方案。” 这大大提高了文庙十哲的地位,相当于说孔孟之下以十哲为先。 李显穆缓缓沉声道:“他们想要让朱熹压在父亲头上,却是想错了,朱熹和我父亲入祀文庙的原因完全不同。 他一身没有什么功业,对宋朝也没什么政务上的影响,是以立言而入祀文庙的。 可我的父亲,入仕时间虽然短,但做下的大功之事却有许多,还曾实质为宰相,圣上每有国家大事,都和先父商议,新朝刚刚建立的时候,父亲几乎建立了一整套制度,同时为后续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都不是朱熹所能相提并论的。 况且,这次之所以改组文庙,本就是为了打压儒家道统。 所以人选首重社稷,而次重儒门道统,朱熹虽然在立言上有成就,但他立言能比得上孔孟吗? 他是集前人之大成,而非开创,所以他立言的功劳就要大大折扣,只有立言一项,仅仅这一点上,朱熹就只能列在十哲之末。 若在日后的朝会上,他们在排序时提出此事,便是自取其辱。” 屋中众人若有所思的沉吟起来,他们自然都听懂了李显穆的意思,文庙中其他人,包括李忠文公李祺,都是以三不朽入文庙的。 假如按照百分制来说,以三不朽入文庙,只需要立言(80)、立德(80)、立功(80)的最低标准就足够,但仅仅立言,则需要立言远超80分以上,那孔孟作为开创者自然是100分,但朱熹呢? 可能就只有90分,就算说的高些也是95分。 李忠文公李祺在学说上,就算因为心学还没有理学昌盛,比立言上比朱熹低个几分,那也在90分以上,再加上立功一项就彻底碾压朱熹了。 他们所考虑的是这种说法是否能说服天下人,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反正在重社稷而轻道统的当下,这套逻辑没有丝毫问题,三不朽入文庙十哲,朱熹走立言入文庙,本就该被贬斥。 “明达所言甚好,足以让一众道学家为之骇然。” “哈哈哈,正是如此。” 屋中众人皆纷然哄笑起来,似乎想到了那些道学家气急败坏的模样。 毕竟目前列出的十哲诸人中,诸葛亮、韩愈、范仲淹、文天祥、李祺,这些人大多曾经身处中枢、主导过国家大政,在当世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是三不朽齐备的人。 笑罢后,杨荣感慨道:“十哲不好选啊,如今所列出的都是古来儒门豪杰,还有什么人能与之并列呢?” 李显穆却轻笑道:“谁说一定要将十哲列满呢?四圣不也在那里空着,先贤列不进去,谁能说以后没人能列在其中呢?” 他说这话,顿时让屋中众人心中咯噔了一下,而后不由自主的望向了李显穆。 杨荣非常想问李显穆一句,“你说的这个人不会是你自己吧?”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因为觉得不可能,李显穆虽然是心学领袖,但这种领袖更多的是政治上的。 李显穆入仕这十年来,从来都没有在学术上有何建树,甚至都没有发表过任何文章,他更像是一个循吏、干吏般的人物。 就算文庙再打压道统,再重社稷,也不可能让李显穆进去,除非李显穆如同诸葛亮、文天祥那样殉国死难、死而后已。 但大明蒸蒸日上,天下无敌,普天之下,都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他必然是没这种机会了。 …… “师兄不必如此紧张,师叔对晚辈历来是很和蔼的。” 公主府中,坐着三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其中两人和王艮长的很像,颇为憨厚,还有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七八岁,颇为清瘦,衣裳浆洗的有些白,干干净净,毫无一路风尘之气,但并不显破旧,挺直腰板坐着。 这便是王艮的两个儿子和在浙江收的真传弟子于谦,让他们在此时进京,是为了永乐十七年的秋闱,王艮特意让他们入学国子监,在顺天府参加考试。 五年时间过去,王艮自然也不再是当初心理之争时的区区一省学道,他先是升任正三品浙江按察使,三年期满后在去年又迁转正三品南京户部侍郎,下一步有可能是迁转从二品布政使,也有小概率可能是回京担任北京的六部侍郎。 这算是极其顺利的仕途之路,和李显穆在朝中是脱不开干系的。 大明如今升官分为两条路,一条是内阁大学士之路,不过如今杨士奇、杨荣等人依旧在内阁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怕是升不了官了,是皇帝要留给太子的班底。 而王艮则走上了另外一条干吏之路,这条路出任外州,最低是正七品知县,每三年一考核、一迁转,三千入州府做通判、而后入六部做郎中,再出外州府担任知州、知府,再入省中担任类似学道之类属官,三品以下就是这般迁转。 因为一入三品境界就完全不同,属于大明高级官员,死了之后能获得谥号,三品以上官职的升迁顺序是这样排序的—— 北京七卿(正二品六部尚书、正二品左都御史)>九卿其二(正三品通政使、正三品大理寺卿、正二品右都御史)≈正二品南京六部尚书>正三品北京六部侍郎>从二品布政使≈南京六部侍郎>正三品省按察使。 当然,现在又有了一个巡抚,巡抚≈侍郎,比布政使高,但又明显不如九卿,至少到目前为止,除了李显穆上次去山东之外,还没有挂正二品衔的巡抚。 但因为巡抚还不是真正有品级的官职,而只是临时的差遣,所以不列在这其中。 世人都知道李显穆去山东前就是正二品右都御史,在山东又立下大功,如今又建言改选文庙,在事后定然会高升七卿。 于谦却不是因为李显穆位高权重而紧张,他只是将李祺和李显穆视作偶像,有些激动罢了。 李祺在天上望着于谦,这个历史上的民族英雄、西湖三杰之一的于谦。 他对于谦是有极深好感的,这世上多的是夸夸其谈之辈,可如同于谦这样能挽天下之倾的人却不多见。 在后世历史翻案风盛行的那段时间中,于谦也曾深受文官阴谋论的困扰,甚至有人说他实际上是罪人,是文官集团阴谋夺取皇权的一员。 李祺对土木堡阴谋论一向是嗤之以鼻,尤其是围绕在于谦身上的那些言论,更是可笑至极,如果于谦不是忠臣,他就不会坐视英宗猪骑朕复辟而等死。 他难道不知道,朱祁镇复辟后,他必死无疑吗? 可代宗朱祁钰无子,他最后放弃了血洗宫廷,以自己的命换北京安定,这是何等的大仁大义,李祺实在不明白,那些相信阴谋论的,到底是蠢,还是坏。 总有人觉得从土木堡后,文官把持了兵权,将皇权的各种平衡都打破了,可扪心自问,文官真有那么强势,宪宗又是怎么做到泥塑六尚书、纸糊三阁老的? 武宗是怎么让一个太监刘瑾就乱杀内阁尚书的? 大明的文官败坏到那种地步,根子上就是大明制度有问题,君臣关系之紧张,相互之间视作仇寇,真是历朝历代都少见。 大明所有人从皇帝、勋贵、太监、文官、吏员,全部拼命为了自己那一丁点利益,而不顾百姓死活的模样,就像是一头猪在食槽中拱食,不仅把头埋进去,还把蹄子也伸了进去拼命扒拉。 这幅景象,真是历朝历代都少见。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皇帝里面还是有两三个关心百姓的,文官里也不缺乏于谦、张居正这样愿意为天下牺牲的。 “要读书,读书才知道树立远大理想,要打击那些变坏的读书人。” 李祺治理天下这些年,有一个极深的体会,读书人才能救天下,这里说的读书人,不仅是文官,还有读过圣贤书的武将、太监。 不读书,不读圣人之言,就不知道大义,而只知道小仁小义,这种小仁小义是相当可怕的。 就算是在后世,即便很多人没读书,但他们通过读语录,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李祺停下了思绪,因为他看到李显穆下朝回来了。 “三位少爷,还请随我来,老爷回来了。” 三人正在厅中饮茶,管家走进堂中,呼唤着三人,引着他们往正堂而去,即便是小辈,也是客人,礼数是不能缺的。 (本章完) 第216章 寒门豪门 第216章 寒门豪门 管家带着三人来到正堂中,李显穆坐在上首。 这是于谦第一次见到李显穆,身着常服,未着官帽,只在冠上插着支玉笄,便有风光霁月之意。 仅仅二十余岁已经一步步凭借一桩桩无可争议的功绩要站上大明权势的顶峰了。 “小侄拜见师叔。” 三人恭敬行了礼,而后王艮的长子王肃抱拳道:“此番进京,叨扰师叔了,家父有信送于师叔。” 李显穆接过信,一边拆信、一边望向于谦,笑问道:“你就是于谦?” “回师叔话,小侄正是于谦。” “对你,我可是久有耳闻了。”李显穆笑道:“师兄多次来信称赞你,说你是能传承他衣钵的弟子,比这两兄弟强的不是一星半点,甚至说你有古之名臣的气节,可以托付大事。 据说你很敬佩仰慕文公的气节,悬文公像于座位之侧?” 王肃两兄弟闻言顿时脸一红,但也没什么不服气的,于谦也算是真正的少年天才。 史书上记载,七岁时,有个和尚惊奇于谦的相貌,说:“这是将来拯救时局的宰相。” 八岁时,于谦穿着红色衣服,骑马玩耍,邻家老者觉得很有趣,戏弄他说:“红孩儿,骑黑马游街。”于谦应声而答:“赤帝子,斩白蛇当道。” 这些故事都能看得出,他从小就天资聪颖,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况且在浙江那个卷王环境中,真实历史上,于谦仅仅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天赋可见一斑。 若是一般人被这般打趣,怕是会觉得臊得慌,于谦却正色道:“文忠烈公抛却元廷的荣华富贵,而为大宋殉国死难,这等舍生取义之举,正是我辈读书人所应当效仿的。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便是此事!” 他神色从容,就好像这不过是应有之语,能让浑然而生好感。 “哈哈哈,好志气!”李显穆朗声大笑道:“好儿郎啊,若国家有危难,你是能救时的宰相啊。 不愧是十二岁时就能写出石灰吟的少年天才。” “小侄多谢师叔称赞。” 李显穆又望向王肃兄弟,“你们兄弟二人也不错,师兄敢让你们来顺天府参加乡试,想必是为了明年的会试提前做准备了,这个年纪有这样的学识,很不错。” “小侄多谢师叔称赞。” 李显穆感叹道:“我看到你们这些有天赋的后生,便心中欣喜。 这些年心学渐渐在民间生根发芽,有源源不断的年轻士子进入朝廷,我这个心学领袖,在朝堂上终究不是无源之水了。” 民间有句老话——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 礼记里面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 又有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一说。 父母子女间如此,师生、党派间亦是如此,心学要发展,李显穆高居朝堂之上,固然威风八面,可没有足够强势的后继者,日后必然人亡政息。 王肃、于谦三人听到李显穆的感慨,心中皆是忍不住激动。 无论现代还是古代,都很在乎继承人,也就是最古老的血统贵族时代,政治资源自然是传承给嫡长子。 后来变法不再能继承官职后,政治资源的传承大部分依旧在家族之中,比如门阀贵族时代,但在家族之外,也有了将政治资源传承给弟子的例子。 到了科举大兴,门阀贵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后,传承给子嗣的反而少了,因为科举太难了,不是真正的天才,根本就考不上。 明朝中后期有一个官场潜规则,一甲和二甲前几名,可以进翰林院,当庶吉士,不进翰林院当庶吉士,就入不了内阁,甚至当六部尚书的概率都低了很多。 很多人会认为,这样会导致民间有许多真正有实干的人才遗漏,且削弱了皇帝选择阁臣、大臣的范围,是文官集团削弱皇权的举动。 但其实恰恰相反,这条潜规则是明朝皇帝默许,甚至在暗地里推动的,因为这条规则相当于在提高高级官员的天赋准入门槛,会极强的稳固皇权。 在这条规则下,如果一个尚书家族、内阁家族想要维持家族权力,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每一代都有人天资绝伦,能够考取一甲、二甲前几名这样的好成绩。 一旦考不了好名次,所谓的尚书家族在领头人致仕、死亡的时候,立刻就会跌落阶级,沦落府级别的二流家族。 比如松江府的徐阶徐阁老。 他甚至还有个首辅弟子,也依旧跌落了阶级,被海瑞搞得灰头土脸,颜面全无。 而大多数人都知道政治讲究派系。 一个巨头的倒下,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牵连着一大批人,比如张居正倒下了,接近着倒下了三个尚书、至于侍郎、巡抚、布政使、知府等高级官员,数不胜数,武将中戚继光等一大批都被撤职。 一次政治清洗,空出了多少官位?促成了多大的士大夫内部阶级交流? 明朝坐师制度那么发达,就是因为血缘家族继承顶级政治资源的道路,在明朝事实上已经破产了,他们只能寻找另外的道路作为弥补。 王艮的前途很好,他履历丰富,只要按部就班的等着前面的人出缺,一步步晋升侍郎、尚书,都是没问题的,他自然是希望两个儿子能继承他的政治地位。 但他观察了很久,很难,他的两个儿子考试入二甲还是没问题的,但做尚书,没那个能力,强行推是推不上去的。 在这个时候,于谦就是他的不二选择,他考察了于谦很久,从性情、品德、能力,都是上上之选,于是才向李显穆推荐了于谦。 “于谦,师兄将你托付给我。 你现在还是白身,恰好,我有两个儿子和几个侄子正在蒙学,你有空闲时间,就为他们开蒙吧。” 说是开蒙,实际上就是让他跟在身边学习了。 于谦是刚直,不是傻,直接以半师之礼拜在地上,“老师大恩,师叔大恩,谦没齿难忘。” 王肃兄弟二人皆是艳羡,又微微叹息。 他们都知道,父亲推荐于谦给师叔,不是简单的介绍师侄。 须知王艮是心学派系的大佬之一,他的继承人,是要作为心学党的后备人才去培养的,整个派系的资源都要一定程度的倾泻。 政治资源这个词,可能在许多人眼里带着贬意,毕竟大多数情况下,它总是以摘桃子的形式出现,充满了黑暗的意味。 但这其实是个中性词,一个派系真正要作为领袖培养的人,喂给他们的资源,都是那种极其难啃的骨头,但同时完成之后也能获得极高威望的事情。 张居正能在清流党中脱颖而出,也是啃了不少硬骨头,才得到徐阶的认可,继承了清流党人的政治势力。 说到这里,大概就明白了,李显穆其实就是皇帝喂了无数政治资源发展起来的,历史上还有一个很类似的人,汉朝名将霍去病,只不过因为二人能力太过于出众,每次都能完美的完成皇帝派下的任务。 “起来吧。”李显穆摆摆手,“你们要抓住这几年的机会,如今理学依旧过盛,所以圣上锐意推行心学平衡理学,这几年的科举试题,都偏向心学。 在这种态势下,你们的科举成绩都能前进一些,甚至答的好,进一甲也不是没有希望。” 古代科举考试,非常讲究考生和皇帝、主考官心意相通,比如建文二年的状元胡广,就是因为在考卷中旗帜鲜明的反对燕王朱棣,于是被建文帝点了状元。 古代科举舞弊,从原则上来看自然是大案,但很多时候根本就不用舞弊,因为原则就在李显穆他们手上。 嘉靖二十三年,内阁首辅翟銮的两个儿子同登进士,时人讥讽“一鸾(指翟銮)当道,双凤齐鸣”。 万历五年,张居正的二儿子张嗣修考中榜眼。 万历八年,张居正的第三子张懋修考中状元,同时考中进士的还有他的大儿子张敬修。 张居正有六个儿子,有人作诗讽刺:“状元榜眼姓俱张,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坚不去,六郎还做探郎!” 张居正未必泄题科举舞弊,可正如现代有萝卜岗,有时候想让一个人上,是相当简单的。 李显穆自然会严禁这种手段出现,科举取士,要取有真才实学的。 是以对三人语重心长嘱咐道:“待时机合适,我会上书陛下,渐渐提高阁臣、以及三品以上大臣的准入门槛,以后的大明如果没有皇帝特旨、或御前会议特殊同意的话,科举考试成绩不好,会影响做官上限,所以你们都要好好考。” 于谦眼中一亮,带着深深的敬佩,向李显穆叩首道:“小侄为天下寒门向师叔叩首,这是利于万世的政策啊。” 李显穆一挑眉,语中带笑道:“看来师侄猜出我想要做什么了?” 于谦肃然正色一字一句道: “举秀才,不知书。 举孝廉,父别居。 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王肃兄弟二人顿时肃然起来,于谦所说乃是东汉末年讽刺选官制度的民谣。 被推举作秀才的人,不识字。 被荐举作孝廉的人,不赡养父母。 被选拔为寒素、清白的人竟然像污泥一样肮脏。 被称为是干吏良将的竟然象鸡一样胆小。 李显穆朗然大笑道:“你果然聪颖过人,能见微知著,仅仅通过我的政策,便领略到背后深意。 正是如此啊,自洪武时代过去后,已经将近二十年,在永乐朝成长起来的官员,子侄都陆陆续续的开始科举,也开始为他们在官场铺路,寒门子弟在官场上又怎么能争得过豪门呢? 若是能从一开始就限制豪门子弟的为官上限,或许能让寒门子弟多几分机会。” 于谦本就对李显穆敬佩不已,今日一见,更是觉得李显穆之高风亮节,有古圣人之风采,李氏就是当今文坛顶级的豪门之一,可李显穆却关心寒门学子,如何能不佩服。 他觉得自己能进入心学的核心圈层,当真是幸运,他清平天下积弊的大愿,必然能够实现。 在这一刻,于谦心中暗自道:日后师叔但有吩咐,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过。”于谦踌躇了一下,有些纠结不知道该不该说,李显穆发现后当即问:“师侄有什么想法便直接道出,这里没有外人。” “师叔,寒门学子恐怕考不过豪门啊,小侄是担心师叔您的愿景会不会反而便利了豪门。” 于谦这番话放之四海古今而皆准,寒门基本上都考不过豪门,古代更是如此。 因为古代科举是要考策论的,那些策略不是写一些大而空的东西就能过关的,是要切实的对策,而一个寒门学子,他一生可能都没有出过县,手头上的书籍也不多,他不懂衙门中的事务,也不懂天下的局势,怎么可能比得过那些家学渊源的豪门子弟呢? 历史上那些出身贫寒的学子,除了极少数几个真的超级天才外,实际上家庭情况都不是真正的农户,而是小地主。 真正的农户,光徭役就把他们拖死了,怎么可能供得起读书。 其实于谦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王肃叹息一声,道:“师弟,真正有天赋的学子足以冲破一切阻隔,那些有天赋却不足的,考个举人、或者三甲进士,也足以积累家财,为下一代积累读书的资本,可能三代就能跃升了。” 说是这样说,可谁都知道,哪里有这么容易,更有可能是第一代能考上进士,第二代就连举人都考不上了。 李显穆本来也是如王肃这般想的,可如今他却沉吟起来,“于谦你这个问题问的好啊,我有了些新的想法。 之前先父改革科举制度,搞出了分省定额制度,现在我有了新的想法,可能会再次大大改变当前的科举制度。” 李显穆越想越觉得可行,当即起身道:“不行,秋闱在即,我要立刻进宫面见圣上,今日先到此吧。” 于谦、王肃三人都有些懵,但也知道师叔必然是真的有急事,于是齐声告辞。 李显穆也匆匆出府,往皇宫而去。 (本章完) 第217章 累累富贵,皆为血泪 第217章 累累富贵,皆为血泪 李显穆这般急匆匆进宫,朱棣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瞥了大太监洪保一眼,见洪保也有点懵,心中更是好奇。 待李显穆入殿行礼后,便郑重道:“陛下,臣有一件涉及极广的大事奏请陛下,千古以来,豪门入仕途的人数远胜寒门,能读书的寒门又远胜庶民。 臣曾经听过有百姓哀嚎:我们这些人代代贫寒卑贱如尘土,犹如牛马陷在泥潭中,永不可脱离。 膏粱子弟不成材,大明的將来又託付给谁,臣一直为之忧心。” 朱棣面色严肃起来,从以才取士开始,但凡优秀的君主,都非常注重寒门人才的提拔,只是很多时候,寒门因为出身低微、资源匱乏,导致纵然有些天赋,却依旧眼界不高、能力太差。 “这是古来的顽疾,歷朝歷代都解决不了,难道你有办法?” 朱棣带著些期待望向李显穆。 “臣只是有一个初步的想法,具体如何做,还请陛下斧正。” “还真有!”朱棣惊声道:“说来看看。” 李显穆正色郑重道:“臣这个想法的灵感来源是分省定额制度。” 分省定额。 朱棣沉吟,大明的科举制度基本上是传承宋朝,分省定製制度是大明做出的最大的改变之一,几乎从根本上重塑了大明朝堂的政治势力格局,影响极其深远。 “当初父亲向先帝提出南北分榜,而后先帝决定直接各省分名额,其中原因便是南人在科举上实力太强,北人考试是考不过的,这背后原因也很清楚,因为北方歷经战乱、教育水平差,不是短时能够弥补。 这十几年来分省定额制度选出的北方官员,从各方面来看,並不比南方官员差太多,证明我们用分省定额来选择官员的制度是正確的。 一时的科举成绩好,並不代笔士子治政的天赋高,而更可能是他在学习时得到了更多的资源而已。” 朱棣是何等聪明的人,听到这里就已经听明白了,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豪门世家子弟其实很多天赋並不出眾,只是因为有名师教导,才能力压寒门子弟,在科举中夺魁,而这违背了朝廷选士的理念。” “正是!” 李显穆沉声道:“大明有五千万人,其中盘踞在京城、省城中的世家,盘踞在府城、县城中的豪强,加起来或许有一百万人,如果大明只从这一百万人里面选士,又岂能选出真正的人才呢?”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数据更加直观的东西,朱棣几乎就要被说服了。 “可是寒门出身的士子做官后,大多数並不会对百姓更好,反而因为家贫会更狠厉的收刮百姓,朕听多、见多了那些一朝中举为官,不出数年就豪富乡里的事情,这又作何解?” 朱棣说的这番话並不是他一人的想法,而是古已有之,尤其盛行於门阀贵族时代,那个时候的人,將家世和品德联繫起来,认为世家门阀的品德远超过寒门。 当世之人甚至编写了那些寒门出身的酷吏奸臣,是如何残害百姓、贪赃枉法的,而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又是如何高洁如雪,飘摇天上,有绝世的风姿,有高尚的品德,面对各种財货的诱惑而不屑一顾。 这种思想甚至在现代社会也大行其道。 说富二代做官不贪污,说富二代做官不在乎利益,能做些实事,穷的人当了官都会贪污,类似言语层出不穷。 何其荒谬! “何其荒谬!” 李显穆怒目圆睁,煞然道:“谁在陛下身边进献这等谗言,臣请杀之!” 朱棣顿时有些愣,李显穆反应这么大是让他有些没想到的,自然没人在他面前进献谗言,李显穆也清楚,他是故意这么说,以显示自己的坚决態度。 “这番言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当然不妥! 古今中外,那些富人的钱都浸满了生民膏血,官员贪污腐败、官商勾结从朝廷的各项工程中渔利,有几个人的钱是乾净的。 用百姓脂血养出来的从容不迫,竟然还真觉得是理所应当,甚至生出了一丝傲气,自以为高高在上,妄图从道德层面审判穷人。 一个富家小姐的一条裙子,其背后所浸透的血泪,甚至比一个、十个杀人犯手上沾染的血还要多! 红楼梦里面每一个主子的煊赫富贵,其背后都是无数个投井而死的晴雯,建立在尸山血海上的富贵,怎么有胆子反而批评骨架垒起来的山不够坚实呢? 还是杀的少了。 毫不讳言,李氏也是建立在封建主义的特权之上,是依靠著无数百姓的供养,才有綾罗绸缎,锦衣玉食。 可李祺教导出来的李显穆,至少从不认为这些东西理所应当,他在努力的尽己所能,让这个天下变得更好一些,让老百姓活的更好一些。 某种程度上,这是在还百姓的供养之情。 可惜,李显穆咬了咬牙,这番话不能和朱棣说,否则只会被当成疯子。 他缓缓开口,却如同最锋利的剑:“陛下,这番言论实际上是將家世和道德联繫起来,那臣就要问了,当初元末时,先帝潜龙在渊,家贫到了极点,难道先帝是……” 没等李显穆说完,朱棣就厉声打断道:“显穆你说的对,此言论果然荒谬至极,家世和道德无甚干係!” 李显穆知道自己把先帝抬出来,一定能成功,可他面上心中並没有什么得色。 因为即便皇帝这么说,也改变不了世人的想法。 富人的恶比天高,可很隱蔽,表面裹著偽装和善的外衣,甚至是彬彬有礼的外表,於是不引人恐惧。 穷人的恶实际上危害並没有富人大。 譬如,贪污灾民安置费导致无数百姓死去危害大,还是用刀杀一个人危害大呢? 自然是前者。 可人只会恐惧於后者。 恐惧於那种赤裸裸的、血腥的、暴力的恶,这就是穷人被污名化的根源,这难以改变,纵然理智明白,可对后者的恐惧是根植於基因的。 李显穆深吸了口气,將这些繁杂的思绪都从脑海中甩了出去,这世界还不够好,正因为如此,才要改变,一点点来,“既然陛下认同臣所言,那臣就说一下臣的想法。 先前分省定额是直接把名额给教育水平差的省份分了过去,以达成了各省之间的士子平衡。 如今依旧可以用这个办法,將一部分名额分给寒门子弟。” 朱棣迟疑道:“可这样选出来的人能够治国吗?科举终究是要为国选才啊。” “陛下,若科举真的是安全为了选才,那为什么不废掉分省定额呢?以南北人口比例来看,基本上人才全部都在南方。 况且,官员们並不是科举完之后就不再学习了,他们要学习很多新的、官场上的具体东西,这些东西就不再是寒窗苦读所能够得到的,而是要看天赋。 我们將那些因为没有名师教导,而导致四书五经学的稍差的士子招纳进来,在艰苦的环境中,他们还能有丰厚的学识,足以证明他们的天赋是极高的。 这些人在往后的数十年中,还能够不断成长,培养人才就该培养这种人。” 朱棣听明白了,如今的科举选的是科举时的水平。 李显穆想要的是真正的、有天赋的人才,而不是通过名师教导,砸下了无数资源,才被催生出来的“假天才”。 朱棣其实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真假天才的说法,但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吃了无数资源才能和不吃资源的站在一起,这怎么能叫天才呢? “你说服了朕。” 朱棣感慨著,“可你提的这个建议太大了,里面的问题很多,比如什么程度算是寒门,又该给寒门多少名额,以什么方式给,仅仅是粗略一想,就有这么多的问题。 还要考虑如今天下朝臣的反对意见。 朕保证,这个消息传出去后,一定是汹涌的反对浪潮,到时候朕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可能除了你,没人会站在朕的身边。 纵然是朕也不能直接颁布旨意啊。” 让整个官僚集团吐出利益,谈何简单,李显穆又如何不知道呢? “陛下,名额前期可以少一些,比如每个省只挑选两三个,这样大约只占十分之一,反对的浪潮会少很多。” “此事不容易,到时候你要出力。”朱棣沉吟了下,还是觉得阻力极大。 李显穆却看出来了皇帝的不情愿,他立刻意识到,皇帝大概觉得这件事对大明的影响不会那么大,所以並不愿意和群臣硬顶。 这件事还是得他自己大力推行! ———— 大明王朝第二次科举制度变革的起因,是永乐十七年,李显穆向皇帝提出了將科举名额有限向寒门倾斜,这项提议引发了巨大的爭议和博弈,是永乐十七年末到永乐二十年间士林的主要大事件,並最终在永乐二十年,大明王朝提出了三项政令,这三项政令被合称为《寒门入仕法令》,这便是本章的主要內容。——《大明王朝科举史考》 (本章完) 第218章 终究不同道 第218章 终究不同道 走在皇宫的甬道中,李显穆束著手,顺著高墙,抬头望向狭窄的天,蔚蓝澄澈可却只有小小的一片。 偌大的大明,有多少人一生都会被困在方寸之地呢? 有多少出身寒门的天才,埋没在黄土中呢? 李显穆神情有些冰冷,在过去的十二年中,他提出了许多政策,每次他都能得到皇帝十二万分的支持,而今天是他第一次碰到一个软钉子。 皇帝依旧被他说服,依旧錶达了对他的建议的赞同,但却不愿意给他真正的支持。 只让他自己去做。 李显穆並没有脸大的认为皇帝一定要支持他所有的建议,毕竟他不是神,不可能每个建议都完美无瑕,皇帝採用或不採用,他都认可。 但今天这件事,是李显穆第一次真正清晰的感觉到,他和皇帝之间是有分歧的,双方理念是有根本区別的。 只是这种分歧和区別,在过去被掩盖过去了。 就像是抗日时期所有党派联合起来抗日,但这並不意味著,这些党派真的就能融洽相处。 在大明,皇帝更著眼於皇权的稳固,著眼於统治的稳定,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可以出卖一些根本利益,甚至能够容忍一些有大害於百姓的人存在。 社稷天下乃至於大明王朝的长治久安,都要往统治稳定后面排,百姓福祉则更要排在后面。 至於寒门士子的出路,则比百姓福祉还要再差,因为从本质上来说,如今所选出来的人才,就已经足够维持大明王朝了,提拔寒门士子是一个得罪人而利他人的事。 “若非我表现出来的坚决態度,皇帝怕是还会反过来劝说我不要做这件事吧。” 李祺在九天之上有些沉默,提拔寒门这件事,或许只有在现代中国才是政治正確吧。 即便是现代社会,大多数国家也没有这种政治正確。 李显穆摊开一直束著的手,绷著根根清晰的青筋,沉默著,他知道自己將要迎来一场苦战了,这必然將是入仕以来,最艰难的一场仗。 李显穆心中燃起了一团火,他前所未有的渴望著更多的权力,甚至是—— 凌驾於皇权之上的权力! 夏末时分,傍晚的风已然有了一丝凉意,吹散了李显穆心中的烦躁和鬱气。 …… 自大朝会文庙改选事后,討论烈度便一直居高不下,民间有些儒门卫道士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们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能够看到,孔子的学生被大批踢出文庙,文庙四圣十哲大换血。 没想到有朝一日,后世的儒生竟然能够力压在先贤之上,这“太不儒家”了,这岂非是王安石说“祖宗不足法”吗? 秋闈前夕。 直隶诸府考生俱奔赴京城,如此多的士子聚在一起,自然便会议论时政,而当前最火热的便是文庙之事,士子们各抒己见,大多是提出自己认为该入文庙的人物。 现代人喜欢给歷史人物排名,从皇帝、武將、文臣、美女,那是应排尽排,不同歷史人物的粉丝能撕的天昏地暗,同一个人,有的吹到天上,有的贬到地上。 比如有人说杨广是千古一帝,有人说杨广应该一岁就死,以免祸害。 实际上不仅现代,古今中外的人,都有给歷史人物排名的爱好,古人也有这等爱好,且个个引经据典,让普通人听起来,都有道理。 聊著此事,不由自主的自然就聊到了右都御史李显穆身上,因为左都御史已经进了监牢,等待秋后问斩,如今李显穆暂时领都察院事。 伴隨著李显穆地位越来越高,仅仅只有名和字,也已经不够了,长辈可以叫他的名,平辈朋友可以称呼他的字。 那后辈呢? 李显穆自號“守正”,於是世人便称呼他为“守正先生”、“守正公”。 青云楼。 京城东市最大的酒楼之一,在这般时节中,自然是生意红火,聚集在这里的士子极多。 “守正公提前改选文庙,怕是有为李忠文公鸣不平之念啊。” 谁都知道李显穆提出这个建议,就是为了让父亲入文庙十哲,甚至李显穆本人也毫不掩饰,当时在大朝会上,就直接將李忠文公列在诸葛武侯、韩文公、范文正公、文忠烈公一起。 “李忠文公乃是宋亡百年后,唯一一位能重开一道的大儒,其所创建的心学,直指成圣之道,清晰明了。 可以说以一人之力,便盖过了宋儒三百年的成果。 哪怕不提曾经列在中枢,执掌天下之权,仅凭立言之功,也胜过诸位孔门先贤,列入十哲,合情合理。” “正是如此。”酒楼中许多士子很是赞同。 其中大部分又都是出身心学,心学这数年来发展很是迅猛。 除了政治上的助力外,主要还在於心学理论比理学更优越。 李祺的心学和王阳明的心学在许多地方不同,最大的区別就是王阳明的学说中融合了大量禪宗的思想,而李祺的心学则极少,採取的那一部分只是为了佐证精进道德,李祺思想的本体实际上和朱熹更像,只是由於李祺对世界的认知比朱熹高太多,於是最终成果迥异。 理学被心学打的节节败退,就是因为二者本质上是同一赛道,李祺心学是究极体的理学,任何人一旦放下偏见,就会自然而然拋弃理学改投心学的怀抱。 但心学直指圣人之道,路径清晰可见。 但理学只会告诉別人,你得悟,悟的出来你就成圣了。 这不是扯淡呢。 就像是大唐双龙传里面有四大奇书,但是《战神图录》、《长生诀》、《天魔策》三本都能破碎虚空,《慈航剑典》就只能坐死关,这不是碰瓷嘛。 在心学被列为大明官方教材后,最后一个束缚心学发展的阻碍消失后,理学还能扛得住这么久,只能说一百多年的积累,底蕴深厚。 “据说在秋闈后,要再开大朝会,届时不仅有朝臣,还会从民间邀请德高望重的鸿儒,进宫列席旁听,届时必然是一场盛会。” “何止盛会,亦是刀枪剑影之会啊!” (本章完) 第219章 我要做权臣! 第219章 我要做权臣! “亦是刀枪剑影之会。” 青云楼中,本来平和討论的氛围顿时因这句话而为之一变,带著一丝焦躁。 眾士子纷纷將目光投视过来,想要看看是何人,竟然这般赤裸裸的戳破此事。 却只见到一个戴著斗笠转身下楼的身影。 “文庙改选之事在天下闹得沸沸扬扬,自大明建立以来,能在声势上胜过此事的不超过十件。” “文庙先贤虽不是佛道二家的神灵,对读书人而言,却也相差不远,骤然变革,自然声势浩大。 这两月以来,从诸省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只为骂我一句的人,不也数不胜数吗?” “一群老顽固、老不死而已,就这么把他们引以为傲的东西砸碎,又能如何?” 自从文庙之事传遍天下以来,天下人便知道不可阻拦,但天地广袤浩大,极端保守的人不知凡几,在大明最广大的乡镇村中,以理学为纲而建立起来的宗族,还占据著真正的位置。 心理之爭,主要只在县以及以上的府城中进行,除了浙江这种王艮亲自掌管的省份,很多地方根本就没有影响到再往下的社会中。 可文庙这件事是真的渗透下去了。 於是京城中就出现了一幅奇观,许多老儒生千里迢迢赶来京城骂李显穆一次。 中国自古就有尊老的传统理念,此事对李显穆在政治上虽然造不成大的影响,可终究是有失顏面。 好在李显穆对此早有预料,很快京城中就流传著一则流言,“不赞同改选文庙且口出恶言的人,心中都没有大明,又有什么资格生活在大明呢?” 一招“除你国籍”把那些跃跃欲试的人都钉在了原地。 自那之后,京城中的风气从討论该不该改选文庙变成了该选成进入文庙。 直到秋闈开始。 从永乐十一年、十二年开始將心学列入教材后,每次科举选择心学的考生都越来越多,尤其是那些学院考生,这自然和李显穆等心学党在朝廷上越来越强势的政治现实,是脱不开干係的。 永乐十七年自然也不会例外。 但对於李显穆和郑欢等人而言,最重要的是,在秋闈后就要召开永乐年间最盛大的一次大朝会。 “明达,你可有万足的把握吗?”郑欢负手问道:“那一日怕是不会平静,大明士林诸官佐,將云集宫中,谁能在其中盖压诸人呢?” 微风拂过,灿灿阳光落下来,照在李显穆眼中,他扬起一道笑容,轻声道:“从永乐六年时起,我败过吗?” 郑欢闻言顿时一愣,而后猛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带著无尽的感慨说道:“真不愧是你啊,李明达!” 可心中却忍不住感慨,当初他果断的投靠李显穆,不就是因为李显穆一直贏、总是贏。 从官位来说,现在的李显穆还差著他半级。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可权势从不是官位所能够概括的,郑欢很清楚的明白自己既是李显穆的盟友,也是李显穆的下属。 李显穆藏在袖筒中的手缓缓握起,他的目光顺著朱雀大道一直望向了皇宫。 直到今日,当初被皇帝拒绝实行寒门法令之事,依旧历歷在目。 这让李显穆不得不警惕,歷来变法失败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是君主的支持不够! 稍有挫折就停下变法,可这世上又有多少变法是能在短时间內出成果的,几乎都要五年以上才有明显的效果,甚至许多变法在前期都有阵痛,要度过阵痛期,才能见到脱胎换骨的效果。 今日皇帝没有大力支持他实施寒门法令,明日皇帝就会不支持他做其他事,甚至反对他的变法意见。 毕竟有些变法是会针对诸王勛贵的。 “依靠皇权而得来的终將会因为皇权的拋弃而失去,唯有自己的力量才是真实的。” 作为一个立志变革的改革家,李显穆必须未雨绸繆,而想要完成自己的政治目的,不断的攫取权力,甚至侵夺皇帝的权力,就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他需要有足够的党羽,有强大的不过分依赖皇帝的权力,而想要聚拢党羽,就一定要展现出一个政治强人的形象,让下属盟友保持信心。 李显穆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自古以来侵夺皇权的人,要么谋朝篡位,自立为帝,要么就身死道消、身死族灭,只有诸葛亮等少数人,家族和后代才能得善终。 尤其是在大明朝,皇权至高无上,甚至就连宰相制度都被废除,想要侵夺皇权何其难? 若非天上有个做神仙的父亲,李显穆也绝不敢真的踏上这条黄泉路。 “任重而道远啊。” “明达,你方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感慨一句,世事多艰。” “是啊,世事多艰,天下多难,我辈肩上的担子极重。” …… 秋闈在波澜不惊中落下了帷幕,在今年诸省的乡试中,都有关於儒门道统和大明社稷孰轻孰重的考题。 其中认为儒门道统重要的极少,毕竟政治风向如此明显,只有那些明知考不上的人,才会出惊世骇俗的奇言,妄图搏一把大的,可考官根本就不看,只要认为儒门道统重要,无论文章如何,观点如何,直接就是全票黜落。 於是朝廷得到了无数份论证大明社稷为何比儒门道统重要的文章。 “明达,你这个在考卷中加入此问的想法,简直是神来之笔。” 杨荣等一眾考官望著那垒起来如同一座小山的文章,那些排在前面的每一份都是锦绣文章,从正面、反面、侧面,方方面面,博古论今的討论为何要弃道统保社稷。 这些写下文章的人,是整个大明的人尖子,他们从无数角度论证这件事,浩瀚如海的文章瞬间淹没了那些还妄图负隅顽抗的保守派。 “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鯽,朝廷量才选用,我只是为朝廷筛选忠诚於社稷的人才罢了。” 李显穆心中也颇有些自得,这次即便是没有流言,那些老东西也说不上什么话来了。 大明无数考生论证过的东西,这么多人眾口一词,且各有道理,联结起来几乎就是半步真理。 纵然是他亲自下场去辩,也颇为不易。 眾人又是纷然大笑,屋內外皆是欢声,能在这里的人,要么如同杨荣彻底入了心学党,要么如杨士奇渐渐靠近心学党,不仅心学党,“內阁帮”也前途越来越光明,內阁已经许多年没有进出新人、旧人了。 如今局势越来越明朗,如何能不欣喜。 杨荣摩擦著手期待道:“三日后就是大朝会,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其余眾人虽然没说话,可陡然亮起的眼神证明他们也期待著这场註定的盛会。 没人会不期待这场儒门五百年之大变局。 …… 九月初三! 晴空如洗,天空蔚蓝澄澈若琉璃,抬头所见,万里之间,不见云彩,真是个昭昭艷阳天,已入深秋,自燕山风拂过带著凉爽之意。 奉天殿上前的广场上列著一丛丛人影,数不清的人被列队带入宫中,而后在早已定好的位置上安置。 有鬚髮皆白的老者,有须髯飘扬的儒者,有身著绿袍的外州官员,亦有今科的进士,以及未曾中进士的举子。 这是一场真正的盛会! 这些人往日是没资格入宫的,可今日却皆在此旁观,当然也仅仅是旁观,没资格在这种场合发言,只能看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巨头们爭锋。 “听闻此番有许多外省的藩台借著回京述职的机会参加这次大朝会,不知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山东、河南、浙江、胡广、贵州、四川这六省藩台都入了京,南京六部尚书除了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外,都进了京城。” “这些高官进京,怕是来者不善啊。” “这些进京的高官,大多是当世大儒,改选文庙这种儒门五百年来最大的事情,怎么可能缺席呢? 而那些作壁上观的人,大多和儒门干係不大,对此事也不积极。” “真是风雨欲来啊。” “这里是京城,有天子、有诸九卿公侯,什么风雨也撒不进来。” 方才感慨的人沉默了,心中暗道:可若风雨就是这些天上人惹来的呢? 时间已经颇为不早,朝臣也纷纷入了宫,皆按次列在奉天殿前,只是站的位置最为靠前。 伴隨著一位位服朱穿紫的公侯九卿皆列在最前后,三声钟响,殿前顿时安静下来。 几个太监抬著御座坐輦放在层层台阶之上,恰好在奉天殿的牌匾之下,而后皇帝带著太子、太孙出现。 在礼官的指挥下,三呼万岁。 朱棣望著黑压压的一群人,猛然回想起当初他就是在这里问罪天下的。 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豪气,径直开口道:“今日大朝会,不受其余诸事,只为文庙改选大事。 这些时日诸位大臣所上书的人选,朕大约心中有数。 另外此事本由右都御史李显穆所提,便由他先出言吧,而后九卿渐次出言。 其后五品以上官员可出言。” (本章完) 第220章 大论诸先贤 第220章 大论诸先贤 五品以上官员才能发言,那整个奉天殿前都没有多少官员能出声了。 李显穆先向皇帝行礼谢恩,而后转身向诸臣。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激动、有厌恶、有漠然、有复杂、有好奇,各不相同。 最后这些眼神纷然化作了羡慕和嫉妒。 能在此时此刻首作发言,如何能不让人艷羡,传遍天下时、记载史册时,这份特殊必然引人注目。 二十七岁,二品大员,列於次九卿之位,甚至马上就要登入九卿,面如冠玉,风流俊逸,出身高贵,深受圣眷,秋风猎猎,扬起他的衣摆。 “陛下命我首作言,我不敢信口,还请诸位静听。” 李显穆左手持笏板轻拍右手,作沉思状,“文庙之事,由我向陛下进言,以有今日之局面,其根由是为了压一压文人儒士中,只重道统,不重社稷的不正之风。 但我想说,我们今日所选的毕竟是文庙人选,而不是歷代功臣庙人选、歷代忠烈庙人选。 有些人自然忠诚昭昭如日月,可却是不学儒门经典的武將,如此便不能列在其中。 还请诸位谨记这一点。” 这番话得到了眾人认同,这也是文庙和武庙最大的不同,这两座庙的全称是文宣王庙和武成王庙,不是文臣庙和武將庙。 但尷尬的地方在於,武庙真的变成了武將庙,而文庙却是一座儒庙。 所以越对比越不对劲,武庙里面都是真神,文庙里面则一堆滥竽充数的三无。 “文庙四圣十哲,以孔子开闢以后,开创大道的为第一,未曾开创大道而能够三不朽的为第二,其余为第三,诸位可认可我此言吗?” 李显穆环视眾人,有人振声问道:“敢问守正公,何谓开创大道?” “孟子!”李显穆毫不犹豫,“孔子铸造了儒门的魂,孟子锻造了儒门的气,『义』之一字,从孟子后,深入骨髓,甚至遍及了天下所有人心中。” “敢再问守正公,太史公作传,诸子排名,独以孟子、荀卿相提並论,及慎子、公孙子、尸子、墨子之属,仅附见於孟、荀之下,盖自周末歷秦、汉以来,孟、荀並称久矣。 荀子又当列在何处?” 此言一出,人群便响起一阵议论纷纷,荀子在先秦、秦、汉时期都很有名,在声望上和孟子並驾齐驱,但是汉儒崩溃,荀子地位一落千丈,而孟子则越来越高,尤其是从唐朝开始,韩愈大肆推崇孟子,其后宋儒接力,一步步將孟子推崇到亚圣的地位。 “荀子之道,博大精深,其人自是儒门大才,然有二弟子,李斯、韩非,俱为法家,可知其道偏颇,失却中正之理,立言不足以和孟子並列,又无殉国效死之德,无执掌中枢之功,可列入七十二贤,不可为十哲。” 李显穆毫不犹豫的讲出自己的看法,读书人很多人都读过荀子著作的经典,谁都知道他的確厉害,在儒门中是一等一的,但现在所有人学的都是四书五经。 四书是什么? 《大学》、《中庸》、《论语》以及《孟子》,换句话说,所有人都是孟子的徒子徒孙。 荀子学问再高,但双方走的路是不同的,他又怎么可能在这里得到圣位呢? 况且荀子教出了两个法家巨头,其中一个还是法家集法、术、势三者大成的法家圣人,这能让荀子列在十哲之上就有鬼了。 李显穆不可能同意,天下人也不可能同意。 李显穆又感慨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寥寥十六字,道尽了儒门传承,仁义一体,孔孟一体,至圣亚圣,不可分离! 所以孟子以立言而为圣人,所谓四圣,也只余下这一位,再不復四圣之名! 文庙主祀孔子,配享孟子,不可变! 诸位以为然否?” 殿前一时寂静,而后有重重声音如浪潮般此起彼伏而响起,“然也!” 孔孟二人列在文庙之顶端,让士人心中稍安,即便这座庙再改变其中人选,但无论如何,这是一座供奉儒家圣人的庙宇。 三五重浪卷过后,才渐渐平歇,方才那高声询问之人也默然退回列中,李显穆扫过一眼,並未在意这个奇怪的小插曲。 方才他列出第一、第二、第三时,是有一个心机的,立言的標准提到孟子后,同样只有立言的朱熹就有些不太够了,那朱熹若是想要入十哲,就需要开后门,李显穆状若不经意间扫过皇帝所在的位置,这么好的施恩之事,自然要留给皇帝。 收回这些思绪,李显穆再次说道:“方才所言诸位既然没有意见,那接下来所推举的先贤,立言、立功、立德三项皆要无可挑剔外,最重要的是,有为国尽忠之心,有为天下社稷而敢死之意。 我在此举几个例子—— 诸葛武侯为大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汉朝士大夫气节的化身。 韩文公上諫迎佛骨之事,若非唐朝诸宰相为他求情,必死无疑,韩文公明知会死却不畏惧,这是对唐朝社稷有忠贞之意。 范文正公宦海浮沉,曾高居庙堂为宰相,也曾遭贬而流离州府,却不曾有懈怠,写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真卓然为天下楷模也! 文忠烈公临危拜相,跋涉於艰难险阻之中,经营於顛覆流离之际,志专恢復,屡折挫而不移心,切报君滨,顛危而不变,国亡被执,系狱累年,蒙元诱之以大用而不从,挟之以刀锯而不屈,卒之杀身成仁。 其所作《正气歌》,为天下读书人所必唱和也,闻之不感同身受而立志效国者,不忠! 此四人,乃我大明建立之前,为汉、为唐、为宋,名列中枢,尽忠而愿效死者! 欲入十哲,先观此四人也! 诸君以为然否?” (本章完) 第221章 奉天殿前 第221章 奉天殿前 李显穆的声音在奉天殿前的重重宫闕之间迴荡,一字不差的落在眾人耳中。 纵然早知今日是为何而来,广场上的眾人亦觉得有种恍然隔世之意。 这还是往日的儒门天下吗? 李显穆所列的四人,自然是一直以来被称颂祭拜的忠贞之士,是无数士子的偶像,可真当有一日,將他们提到文庙十哲的地位,却有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荒谬之意。 並非觉得他们能力品德不够,而是这些人距离当世太近了! 崇尚古代而轻视近代,法先王而不法后王,法先贤而不法后贤,这是自古以来的观念,文庙改选不仅仅是换了几个人进去,对於整个天下方方面面的意识形態都是一种巨大的改变。 这便是为何有人冒著得罪正二品大员的风险,也要来骂李显穆一句,因为李显穆是真的从精神世界摧毁了他们引以为傲的东西。 无论心中如何想,在当前的环境下,眾人也只能或振奋、或唏嘘的道出,那两个字——“然也!” 数百上千人同时道出这两个字一出,声震四方,那落在皇宫顶上的鸟雀被惊得瞬间高飞,向南而行的雁声也被淹没,身处殿前的眾人,切真得感受到了什么叫大势滚滚而来,无可当者。 从今日开始,这天下间对圣贤的评判就要改变了。 类似於宋濂、方孝孺这些仅仅凭藉著在儒门內地位,就能得到天下尊崇的时代將要过去。 李祺在九天之上嘖嘖称奇,在后世经常会有一个討论,那就是文科生和理工生的重要性。 这个问题討论到最后,总是会模糊成,文科和理工科谁更重要,这两个问题表面上看来差不多,但实际上却天差地別。 文科生是没大用的,给他们一万年、十万年,甚至直到太阳熄灭、地位灭亡,他们也突破不了封建时代。 可文科、即社会科学,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发挥著引领世界的作用,比如文艺復兴以后,无数新思想层出不穷的改变了整个世界,將旧世界彻底砸碎摧毁。 但有一个很尷尬的事实是,大多数能够改变世界的伟大的思想家,你很难用文科生或者理科生去定义他,他们通常都是文理兼修,並且经过长久的实践,对社会各个阶层都非常了解的一群人。 理工科是一门认识客观世界的科学,即便是埋头实验室,不与外界交流,也能得到正確的结论;可文科生如果不出去了解社会现实,而是坐在办公室里,那必然是生產一堆垃圾出来。 文科生幻想中的自己:马恩列斯毛。 实际上不参与社会实践的文科生:百无一用是书生。 巧了。 在李祺看来,大多数的儒生就是无用的文科生,一辈子只会皓首穷经在故纸堆中,不愿意去看看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开口三皇五帝,闭嘴孔孟先贤,周朝亡了一千年了还在那里怀念井田制,说一句废物都玷污这两个字。 让古代官员深入民间去参与社会实践那是做梦。 毕竟官员自詡人上人,为天子牧守一方,这是將百姓比作牛马。 对於古代官员而言,能让他们事功便是极大改变,再多的东西就不必奢求,启蒙运动还没开始,思想境界没到那种地步。 奉天殿前的眾人自然不知道李祺在腹誹蛐蛐他们。 他们都在眺望著立在眾人之前的李显穆。 隨著李显穆一番话,十哲席位顿时就定下了四个,皆是学识深厚、功勋卓著、对社稷天下忠贞不渝而甘愿效死的人,是学识、功绩、道德无可挑剔的人。 这四人让场中眾人都有些沉默,实话说,想要和这四人相提並论是有些很不容易的。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所谓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 古来那么多人有没有如同诸葛亮那样忠诚於国、有没有文天祥那样寧死不屈的人呢? 自然是有的,且数量不少。 可其中九成九的人,並非生於王朝崩塌的末世,便彰显不出一腔忠义。 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 可反过来也是成立的,时势未曾到穷尽时,便是有一腔气节也无处可展现。 韩愈韩文公能有偌大声名,不也是处於唐朝中期变革的大时代,又遇到了儒释道交融的大背景下。 范仲淹也是一样的道理,宋朝恰好处於仁宗时期,向前三朝是初创,向后数朝则开始剧烈变革,小人层出不穷,於是愈发彰显他的珍贵。 想到这里,皇帝、公侯、朝臣都望向了李显穆,因为他们想到了李忠文公李祺。 李祺也是个趁著时势而起的人。 他在洪武时代的后期如同流星般崛起,在短短时间內就攫取了儒门在士林的声望。 又在洪武、建文、永乐三朝交替的关键时刻,几乎成为了天下人望之种,捍卫了一切当世之人认为正確的东西,成为了天下楷模。 “那么文庙中到底该选何等样的人物,就明了了。”李显穆高声道:“自孔子以降,歷朝歷代有没有为国尽忠、天下称是的儒生先贤,而不能入文庙的呢? 歷朝歷代有没有德行昭昭为天下楷模,而遗留在荒野不能被后世所祭祀的人呢? 歷朝歷代有没有功绩比於日月,为国事而不惜自身,於史书上留下『工於谋国、拙於谋身』评价的纯臣呢? 在这座文庙中所配享的人,应当是那些纵然孔子復甦,也讚嘆一声当真好臣的人。 能者上,不能者下,世道向前,便当如此是也!” 李显穆说完,心中亦久久激盪,自他入仕十年以来,改选文庙之事,是他自己认为功业能排前二的大事。 改变人的躯体容易,改变人的思想却难。 平復了下激盪的心情后,李显穆向皇帝施礼,示意自己暂时说罢,接下来就该其余人开口了。 相当於李显穆立下了一个此事的总纲领,后续之人所说的话,所选的人,都要在这份纲领章程包含之中。 “显穆正说出了朕心中所想啊。”皇帝的声音自上而落下,“君臣相知相信,则天下大事可成。” 话虽如此,可终究不可能,在捍卫权力的道路上,只有胜利者和失败者,就像是一只老虎和绵羊说要交朋友,如果绵羊相信了,那它就该死了。 除非这只老虎被链子拴著,前后左右都有刀枪剑戟指著。 自礼部尚书郑欢开始题名七十二贤人的名单,孔子是春秋时期的人物,距今已经有两千年,这两千年中,兴起覆灭的国家、朝代也称得上繁多。 纵然將人选局限在儒门之中,从汉朝起,仅仅大朝就有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两宋,中间又有五胡十六国、五代十国这样国家繁多的乱世,从其中选七十二个出身儒门,颇有功绩、为国尽忠,又列在当世大儒的人,並不难。 毕竟“当世大儒”这一点实际上就已经降低门槛了。 不说宋濂、方孝孺等人,就连当初李祺隨手碾死的礼部尚书李原名,也是当世的大儒,这一类人並不需要有什么可以流芳百世的学术成果,只要在当时学术成果就足够。 这就有点像是牛顿、爱因斯坦这种开创性的大佬,和並没有太多开创性,但在当时也是一流科学家的对比一样。 一个个人名被道出,而后便是纷纷然的討论,有些是不太有爭议的,比如卢植这种,再比如董仲舒入七十二贤人还是没问题的。 但有一些自然就会引起爭议。 很快这种爭议就化为了相互之间的攻訐和贬低。 古代人和现代人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对於自己喜欢的歷史人物,就拼命吹捧,对於自己討厌的歷史人物就死命的贬低。 之所以古今对於同一个歷史人物的评价会大相逕庭,实际上是评价標准不一样。 比如古代人对西汉时期皇帝的排名,首推汉文帝,而后才是刘邦,再往下是汉宣帝,至於再往后,也就不排了。 而现代人虽然也承认上面三个是好皇帝,但却把汉武帝排在西汉第一。 之所以差別这么大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古代生產力低,老百姓基本上都活的苦,所以对皇帝能不能让老百姓活著这件事看的就很重。 而现代社会吃得饱就不注重民生,毕竟大多数人都没真正经歷过三天饿九顿。 现代虽然也有权贵不法,但相比较古代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来自权贵、地主、胥吏等朝廷的压迫,隨时可能会死的处境,现代的权力架构,大多数人实际上並没有感受过什么压迫。 所以现代人並不懂古代对於贞观之治那种政治清明的追求。 说白了,现代中国在各方面,从政治、军事、经济层面,都已经做到了古代人就连幻想都不敢幻想的地步,古代人认为的大同世界,在现代社会面前都只是一个笑话。 再加上屈辱近代史,於是现代人自然將开疆拓土的武功看的极其重要,再加上承平日久,没感受过打仗要付出的代价,於是满脑子都是打仗的念头。 古今评价標准並没有谁高谁低,只不过是不同生存环境下的不同想法而已。 但虽然评价標准不同,爭吵起来是没有区別的。 (本章完) 第222章 批判 第222章 批判 这些争吵的声音落在李显穆耳中,下一瞬就直接被过滤掉。 他持着笏板,微微眯起了眼,于是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入他的耳中。 对朝臣的争吵,他并不在意,他并没有强势到,一定要整座文庙都按照他的意志去选每一个人。 许多人都处于可上可不上的状态,他只要控制总纲,具体人选就自然在他控制范围内,这就是创造规则的益处。 那些被邀请进皇宫旁观的人则大开眼界,原来朝堂之上的官员们吵起架来也是如此,相互揭短,某种程度上和民间骂街的泼妇也没有什么区别。 朱棣在上首则乐的开怀,吵一吵好啊,吵到最后就需要他来做决定,这让他觉得心中大快,感受到了当初先帝立历代帝王庙时的感受,一尊尊古代的贤君,谁能入庙,谁又被踢出去,皆在掌中。 七十二人名单被定下来的速度说不上慢,其中有许多是朱棣从奏章中选出来的入选极多的,即便是有人反对,也很快就被更多的人斥退。 毕竟其中有很多人都没有什么争议,诸如荀子这种人,以及曾经名列四圣的孔子弟子,即便是不能列入十哲,可仅凭《大学》、《中庸》作者的身份入七十二人也合理,再比如东汉末年号称汉末三杰之一的卢植,当世大儒,有平定黄巾之功,和宦官坚决做斗争,而后又反对董卓。 三国演义中袁绍最为精彩的那一幕,剑指董卓说“我剑也未尝不利”的高光时刻,袁绍有没有不知道,但卢植是真的有当廷反对董卓立刘协而废刘辩。 无论从哪方面看来,卢植入七十二人都无可争议。 若非卢植的学术影响力只局限于当时,而未曾流传于后世,且最后接受了袁绍的任命,若他当初因为反对董卓而死,他甚至是有资格入十哲、满足三不朽的圣人。 在这些争吵的声音中,却有一些人很沉默,比如李显穆,比如礼部尚书郑欢,再比如当初在朝堂上和李显穆争辩的一众有大儒之名的翰林学士以及御史。 在朝臣之后的人群中,许多人都在悄然望着李显穆这里,他们在等着今日最激烈的一场争执。 心学和理学的争斗早就不是潜藏于水面之下,即便是民间也知道双方不对付,堪比汉朝的古今经学之争,势必要斗个高低上下,尤其是这些年得益于皇帝推崇、李显穆官位精进,心学发展如火如荼,感觉到不妙的理学反抗愈发激烈。 如今李忠文公要入文庙十哲,那理学的朱子如果落选,岂非说明理学弱心学一头,甚至即便是排名也要争上一争。 谁都知道,今日是绝对不可能善了的,势必会有一场龙争虎斗。 等七十二贤人渐渐有了一个头绪出来后,奉天殿前的气氛却没有丝毫缓和,越来越多的人,甚至就连朝臣们也开始将目光落在李显穆等人身上,而李显穆、郑欢等人也站直了身子,一股难以言明的认真回到了身上。 来了! 风雨欲来的感觉! 十哲名单从来都不局限于十人,比如从前文庙中就有十二人名列十哲,当李显穆排出了入十哲的标准后,就注定难以排满十个人了。 战争是从一个御史开始的,在讨论七十二贤人时,他提议将朱熹列入七十二人,而原因则是—— “朱熹虽然创有理学,有立言的大功,但他从未进入过宋朝中枢,在事功之上,欠缺太多,且在品德上并不是无可指摘,以先前诸位贤人的标准,列在贤人正当合适。” 这一句话顿时捅了马蜂窝,不知有多少人望向了李显穆,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李显穆所指使的。 李显穆面色不变,并没有解释的打算,不说那些翰林学士,就连内阁中都有几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就不得不提一句老话,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放在李显穆身上也非常合适,他的核心班底自然是心学党,但心学党也不是真正的铁板一块,其中主要有两大阵营,第一个是以王艮为首的正统心学党,是从李祺传下来的正统师徒传承。 第二个则是郑欢、杨荣等后来半路加入的实力派官员,这一脉之中,已经过世的陈英,包括远在交趾的解缙,都是这一派的成员。 在这其中自然还有细分,比如在正统心学派中,有于谦、王肃这种正统中的正统,还有王艮在浙江发展出来的一众士子官员。 郑欢和杨荣等人也各有不同的诉求,并不是在每时每刻都同心协力的。 比如郑欢是帝党,而杨荣是太子党,李显穆则二者皆有,但同属太子党身份中,比如吏部尚书蹇义,他就不是心学党,这些人的身份错综复杂,利益诉求各不相同,有时候是盟友,有时候是敌人,又会因为不同事件而改换阵营。 现在心学党的势力还不够强大,若是以后心学取代了理学的统治地位,瞬间就会分崩离析,以地域为区分的政治势力会重新形成,这都是注定的。 李显穆要平衡这些人和政治势力,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 比如现在,曾经和他在面对汉王时共进退的吏部尚书蹇义就直接炸了毛,冰冷的目光扫过,李显穆回以锐利的眼神。 但眼中却没有战意,蹇义见状微微一愣,而后缓缓收起眼中冷意,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望向那个出声的御史,左佥都御史,正四品。 “天官。”有人小声道:“左佥都御史陈星,以前没听说过他和心学有什么干系啊。” 蹇义闻言立刻明白了一些事情,皱眉低声道:“可能是以退为进,故意如此。”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倒是胆子大。 这句话说出来,定然会被人认为是受到李显穆的指使,可以说是在往李显穆身上扣黑锅。 一般人可不敢这么做。 毕竟李显穆是右都御史,在左都御史缺位的情况下,他就是都察院的主官,而现在下官却在借势攻讦他。 李显穆面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而是余光向着户部尚书夏原吉撇了一眼,心中暗自猜测,会是夏原吉指使吗? 毕竟如今除了他之外,大概只有夏原吉知道李显穆不会担任左都御史,而是会升迁户部尚书。 但很快李显穆就摇了摇头,夏原吉是个不从党的人,是个治世的能臣干吏,这不可能是夏原吉所为。 他的目光落在左佥都御史身上,恰好看到陈星目光也看过来,目中有谄媚,他顿时一愣,而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有了种不太好的猜想,陈星不会以为这是投名状,能够借此抱住未来左都御史的大腿。 李显穆此刻有些明白什么叫做坏人的千般谋划不如蠢人的灵机一动了。 不过,李显穆本就打算拦上一拦,毕竟以先前的标准,朱熹的确是有些不够格,左佥都御史陈星虽然是为了投靠心学党,而故意贬低朱熹,可说的话还算是公允,至少朱熹一辈子都没有进过中枢这番话是没错的。 他从来都没有深刻的影响过宋朝天下,宋朝的兴盛、衰亡,都和他没有什么干系,他没有什么能够拿的出的具体功绩,只在儒门一道上有突出的贡献。 不等李显穆再细细想,已然有人出列反驳陈星所言,跳出来的人是翰林院的学士之一,他开口就是一句绝杀,“陈御史,你蒙学时、进学时、科考时,所学的、所念的、所记的东西,难道都忘记了吗? 四书章句集注如同天理,理学道学为天下读书人指明了前路,如今朱子之学列在科举必考,现在你居然说朱子不能入十哲之列,何其荒谬,若我是你,立时便自戕在这里,以谢天下!” “不过都是过去时而已。”陈星也不甘示弱,既然开了头,就不可能停下,回怼道:“李忠文公创立心学,理学与之相比,便如同萤火比之皓月,米粒之珠也放光华,若是朱子依旧列在十哲之中,那李忠文公便应当列入四圣,和孟子一起配享于孔子!” 奉天殿前瞬间气氛凝滞起来,转瞬又热烈如火,在朝臣之后,无数人伸长着脖子往这里望来,他们早就期待的心理二学之争终于又开始了。 “理学何弱于心学!” “心学不过是假借禅宗虚妄之言,什么直通圣道的法门,都是蒙骗之语。” “弃理学而学心学,真是不知所谓。” “李忠文公固然有功绩,德行也昭昭于行,可在儒术之上,不如朱子远矣。” 一个个翰林学士站出来,开始了对心学的批判,本质上是要批判李祺的地位,要让李祺列在朱熹之后。 因为他们都知道,李祺是一定能进十哲的,那朱熹想要无争议,最好的办法就是胜过李祺。 这种一个人架着另外一个人走的办法,古已有之,最出名的莫过于汉高祖刘邦和西楚霸主项羽。 项羽越强,就衬托着刘邦越强。 如今亦如此! (本章完) 第223章 铁幕划开! 第223章 铁幕划开! 李显穆怎么会让人踩着他父亲登上高位呢? 争论已经渐渐偏离理性的时候,李显穆走出了列中,于是争端便渐渐平息下来。 如今的他,已经是朝廷上举足轻重的大臣,他的话,任何人都要认真听。 甚至就连朱棣都缓缓坐直了身子,“显穆,你可有话来说?” 李显穆并未和那些翰林学士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向所有人问道:“在文庙改选前,我们便共同定下了入选文庙的标准,能入便能入,不能入便是不能。 朱子有没有资格,能不能入文庙,便看其是否符合标准,再没有其他的言语。” 李显穆好似在说废话,可众人却都从中听出了他的意思,就那两条标准,朱熹够不够呢? 如果从三不朽来看自然是不够的,那些翰林学士,都没想到李显穆竟然没有谈论朱熹的具体事例,而是再次强调了规则和标准。 这明显是在一开始就设下了陷阱,就是在这里等着他们跳进来,一众人脸色都有些苍白,谁都没想到会如此,李显穆可真能沉得住气,竟然能一直忍到现在。 那些皓首穷经的翰林皆有些语塞,越想越觉得森寒之意勃发,简直从脚底一路凉到了头顶,若是现在要推翻先前的标准,那可真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了。 况且,这对朱子的名声极为不利,毕竟特别为朱熹修改规则,而后进入文庙之中,这岂不就是说,朱熹是个关系户。 不要说在现代受人诟病,在古代更是大忌,非常受人诟病,甚至前途有限。 朱棣也没想到,李显穆甚至都没有发力,仅仅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陷阱,就让人陷了进去,眼见无法自拔。 蹇义见状有些无语的摇了摇头,怪不得这些人只能一辈子在翰林院中修史。 囿于规则之中,又能成什么大事? 他是不能接受朱熹不入十哲的,眼见理学众人,竟然被李显穆如此轻而易举的逼入墙角之中,便从队列中走出。 “李副宪,我有一言。” “天官请言,显穆静耳倾听。” 李显穆依旧是从容之色,他没觉得这个小小的陷阱,真的就能阻止朱熹入十哲,对付对付那些老翰林还行,蹇义这种在宦海浮沉十几年的人,可不好相与。 蹇义言语也非常从容,并没有焦急之色,他郑重正色道:“李副宪方才所言三不朽,固然是圣人标准。 可却也太过于极端。 况且文庙之中,本就有孟子在列。 理学比之仁义大道如何,想必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我也不在这里多做赘述。 只说李忠文公曾经也以朱子之学入道,甚至李副宪也是以朱子之学科举,算是朱子的后世弟子。 立言一事便足以让朱子名列十哲,若我大明无数士子的先贤之师不能入十哲,我大明儒生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李副宪以为呢?” 蹇义这番话顿时让一众崇尚理学的老翰林,以及那些前来旁观的老人为之振奋,抛弃那些什么三不朽的陷阱,直接将朱熹身上最有利的两点亮出来。 两宋儒学集大成者,以及大明千万儒生之师。 尤其是后者这个身份,让郑欢等人也为之脸色一变。 洪武时期三十一年,建文时期三年,再加上永乐十七年,理学占据大明儒学的统治地位已经五十年了,这是两代人的时间,所有儒生都是从小学着朱熹所著的四书五经注释成长的。 这是理学家最大的底牌。 蹇义认为根本就没什么可值得犹豫的,直接把这张牌掀出来,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把朱熹迁出十哲行列,毕竟将朱熹的理学定位官方教材的决定,是先帝做的,当今圣上也用了十二年。 李显穆却从中听出了更深层次的东西,蹇义是直接一石二鸟,说心学也是脱胎于理学,这就是要直接自认为祖宗了,一边把朱熹抬进十哲,一边还能让朱熹压父亲李祺一头。 李显穆都不禁微微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意中没有一丝暖意,反而像是万年冰川一般,望着李显穆的蹇义,甚至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之色。 “方才蹇尚书说先父曾经以朱子之学入道,算是朱子的后世弟子,这是说心学是理学的徒孙了。” 李显穆微微笑着说道,还环视众人神色,“我看很多人好似都同意这样的说法,真是…… 何等荒谬啊!” 李显穆的声音升了起来,带上了几分讥讽,“当初墨子求学于儒门之中,韩非李斯也求学于荀子,想必这三人都自认儒门的门徒。” 一言既出,万籁寂静! 实在是绝杀,当初的墨学专门和儒家作对,而且把儒家吊起来打,法家就更不必提,尤其是李斯,焚书坑儒就是他搞出来的,作为弟子来说,李斯可真是坑死老师了,荀子后来地位远逊于孟子,和李斯脱不了干系。 李显穆这番话的意思太过于明显,你说心学是理学的徒孙,真是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内阁大学士杨荣步出列中,慨然而言: “朱子说格物致知,却格不出来物,也不能让儒生明了知识真理,他说了许多做不到的空话,而李忠文公的心学,则将这些问题一一回答,并且有新的能够完美解释这些的理论,心学脱胎于理学? 大错特错! 这明明是从批判理学之中发展出来的学问! 蹇尚书还是不要说这些哂笑之语,只能徒然为天下笑!” 心学从批判理学中而生! 杨荣这句话几乎是一言激起千层浪,他这句话几乎不亚于英国首相丘吉尔发表铁幕演讲,铁幕造成了两大阵营的对立,而杨荣这句话则彻底把心学和理学对立了起来。 李显穆并没有阻止杨荣的意思,永乐皇帝朱棣还有大约六年的寿命,之后就会迎来他的全盛期,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心学也壮大了很多,不再是当初的不堪一击,现在和理学彻底开战,也差不多了。 (本章完) 第224章 怎么这么坏啊 第224章 怎么这么坏啊 一言激起千层浪。 心学刚诞生的时候,的確是以理学分支名义而存在的,毕竟心学只从表面上来看,的確是有相像之处,那时也不可能和理学竞爭。 而如今时移势迁。 杨荣说心学诞生於理学批判之中,那心学越成功,则理学越失败,双方成了不死不休的竞爭关係。 奉天殿前的气氛顿时为之大变。 心学理学的卫道者且不言,即便是那些作壁上观的官员,也为之惊惧,甚至就连朱棣都不由坐直了身子,凝重的皱起了眉头。 “杨子荣,你……”蹇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自理学占据了汉民族意识形態以来,还从来没有任何人敢说批判二字。 “你何等狂妄,就算是李忠文公在世时,也不曾说批判二字!” 在千百人前,杨荣朗声大笑道:“创出心学的不正是李忠文公吗?批判心学的不正是李忠文公吗? 李忠文公乃是大德的圣人,自然不会如此攻訐朱子,可你竟然以此来说李忠文公不批判理学,可笑、可笑。” 杨荣话音方才落下,不等眾人震惊他的胆大,便听到朝臣列中竟然响起了阵阵“啪啪”之声,清脆响亮,好似巴掌声音,又略有些区別。 眾人將目光向声音的来源看过去,竟然是不少朝臣在用笏板击掌,顿时眼神一凝,在朝廷上做出这种举动就是喝彩! 再一看,这些人几乎皆是以心学入仕或者平日里就推崇心学的朝臣,他们或许属於不同的派系,或许和杨荣並不相熟,可在这时,他们齐声为杨荣喝彩。 为心学而鼓动! 有些大势走到某一步的时候,是谁都控制不住的,比如心学和理学的爭斗,是註定的,就算是李显穆想要停下也不可能。 朱棣扫视向李显穆,见李显穆脸上也是一幅略有吃惊而转瞬又安寧的神色。 顿时知道偃旗息鼓了数年的大道爭锋,又要开始了! 上一次是由理学掀起的风暴,而这一次则是由心学掀起。 蹇义被杨荣气到了,二人同样是太子党,当初还差点一起下了狱,算是有一份革命友情,可此时杨荣可真是不给面子。 “李副宪也觉得心学是从批判理学中而生的吗?” 蹇义郑重的向李显穆问道。 他问的不是一个问题,而是战爭的邀约,李显穆,你真的要和理学全面开战吗? 这场由杨荣擅自挑动的爭端,你难道就放任吗? 李显穆回答他,是的。 “是。”李显穆从容而有礼的回答,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决,整片奉天殿前的广场中,所有人都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如同天上飘荡的云彩,“心学是从批判理学中而生的。 父亲生前就说过理学有十过,这十过让整座天下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在理学诞生之前,汉人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好了!” 不等李显穆说完,上首的朱棣突然打断了他,蹇义脸色显出笑意来,理学之势大,依旧不是心学所能够比擬的,陛下定然有所定夺! 李显穆却並不慌张,而是安静的闭上了嘴,等待著皇帝的定夺,在永乐朝,皇帝是至高无上的,任何人和势力都要屈从於皇权之下。 朱棣眼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知道李显穆一向不做无把握之事,心学势力已经这么大了吗? 朱棣自然不会忌惮心学势大。 虽然儒家在后期有宗教化的倾向,可毕竟不是真的宗教,没有在教內一言九鼎的教宗,儒教中的至高神也不是孔子,而是昊天,孔子更像是先知的角色,主持儒教祭祀的是皇帝、天子。 朱棣刚才打断李显穆,是担心理学和心学爭斗的太厉害。 自古以来朝堂上一开始爭斗,朝政就必然受到影响。 从秦朝开始,大一统的帝国思想一向是统一的,像是现在这样明確有两个思想在主导帝国的大脑,反而很少见。 之前心学和理学没有撕破脸,还能勉强和睦相处下去,如今彻底撕破脸对立起来,那就不能共存了。 言不出一必生乱。 朱高炽也想到了这一点,深深皱起了眉头,因为围绕在他身边的太子党大多是心学干將,所以他个人是偏向心学党的,但诸如蹇义等人,以及普天之下无数理学士子,让他亦不能一纸禁令断绝理学的上升之途。 他不动声色的望向了父皇朱棣,便见父皇眉宇间也满是凝重之色,怕是也不知道如何去选择。 朱瞻基束著手,对於此事,他认为静观其变即可,任由民间自己发展,等到一方势大,朝廷再给予认证就可以了。 正如心学能名列大明科举官方教材,不也是因为心学势力渐大吗? 朱棣和朱瞻基爷孙两人性格像,想法也一样,沉吟了几息后,朱棣高声道:“心学、理学的孰是孰非,不在今日朝会的討论范围之內,方才卿家所言,朕都听在耳中心里,朱子是儒门不世出的圣贤,这毋庸置疑,列入十哲乃是合情合理,纵然不满三不朽,朕金口玉言,亲册朱子入庙,以正视听!” “圣上英明!” 吏部尚书蹇义几乎立刻跪在地上谢恩,面上带著一丝得色,即便是百般阻挠又如何,朱子不可能不入庙,阻拦此事,简直是螳臂当车之举。 可李显穆面上却没有挫败之色,反而眼中生出一丝笑意。 朱熹怎么可能不入文庙十哲呢? 那岂不是把整个大明读书人的脸吊起来打,奉为圭臬的四书章句集注,號称孔孟程朱的朱子,没进十哲? 那做这一出又为何呢? 李显穆自上朝会以来,第一次卸下了从容的神色,他跨出列中,向皇帝行礼而后高声道:“陛下,臣有奏。” “有何奏?” “朱子列入十哲,诚乃可喜可贺之事,先父李忠文公,创立心学,且不言是否胜於理学,至少也能与之平齐,立言之功,不下朱子,且先父兼具德行功业,於当世无暇,臣请陛下恩准,先父李忠文公入文庙十哲!” 图穷匕见! 当李显穆说出这番话时,眾人才猛然想起李显穆方才居然只提了诸葛、韩、范、文四人,根本就没提李祺,而眾人也觉得李祺必然进十哲,根本就没有细想这件事! 而现在李显穆说出这番话,简直是李显穆之心,路人皆知! 若真让李祺如此入十哲,那朱熹最拿得出手的立言也只能和李祺相当,再加上远不及李祺的立功立德,岂不是李祺永生永世都在文庙之中踩朱熹一头? 以后朱熹地位抬的越高,李祺地位就越高。 本来是想要让朱熹踩著李祺上位的,结果却反过来被踩了。 而且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显穆根本就没想过真的把朱熹踢出十哲,他从一开始就想把朱熹纳入十哲之中。 因为心学是批判理学而生的,如果朱熹地位太低,那批判起来又有什么用? 李显穆是故意设下了陷阱,让蹇义或者某种为朱熹和理学发声的人和杨荣爭斗起来。 最后促成皇帝亲自开口。 在確定朱熹入十哲后,再提李祺之事! 这些事说起来长,可实际上在脑海中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蹇义心中恶寒大生,望著李显穆那张风流雅致的脸,心中却只有一句话在不断迴荡。 李显穆怎么这么坏啊! 不仅蹇义,场中其他人的眼神和神情也都非常精彩,万万没想到,事情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反转。 李显穆这番话的时节以及程度,简直无可挑剔,在皇帝刚刚金口玉言定下朱熹地位的时刻。 说,先父李祺有没有其他先贤强我不清楚,但一定比朱熹强。 蹇义等人简直是有口难言,难道要拉著李祺一起死吗? 不可能的! 皇帝是一定会把李祺捧进十哲之位的,一旦闹得过分,受到损失的只能是朱熹。 那些翰林学士想明白这一点后,心中生出了和蹇义几乎一模一样的想法—— 这个李显穆怎么这么坏啊! 上首的朱棣爷孙三人,清清楚楚的看到了眾人的神情,朱棣惊愕又好笑,朱高炽胖胖的脸憋著笑,朱瞻基更是毫不掩饰的讚扬道:“这就是老师常说的诱敌深入吧。” 朱棣无奈笑著摇摇头,而后还是站起身,向著所有人宣布了他最终的决定:“准!” 声震诸宫闕。 不知有多少人心碎,在这场心理之爭中,先埋下了厚厚的阴霾。 ———— 在中国古代歷史上,曾有多次明確记载的学术会议,诸如汉宣帝时期的石渠阁会议,讲解五经异同,再比如东汉时期的白虎观会议,这些学术会议大多確立了一段时间內的主流学术。 爭论始终在,斗爭也永不停歇,至明朝时期,曾被確立於王朝主流的理学迎来了宿命之敌心学的挑战,永乐十七年九月,文庙改选大朝会上,以李显穆、杨荣、郑欢等明朝廷高官为首的心学派士大夫,向理学派士大夫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由此拉开了明朝前中期学术之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文化史》 (本章完) 第225章 大明財政预算制度 第225章 大明財政预算制度 万眾瞩目的大朝会落下了帷幕,文庙名单隨之公布於天下,紧接著就是大朝会上所发生的事流传於民间。 吏部尚书蹇义和右都御史李显穆在大朝会上爭锋相对,心学和理学彻底决裂为敌人。 如旋风般席捲了整座天下! 尤其是秋闈之后,各省放榜后,准备前来参加会试的各省举人赴京,在这等关头,没人能按得住相互之间的攻訐。 在大朝会后,原户部尚书夏原吉出人意料的转任左都御史,主管都察院,而右都御史李显穆升任户部尚书,正式成为了大明七卿之一,他身上內阁大学士之职自然卸了下来。 七卿之中,李显穆和礼部尚书郑欢是政治盟友,同进同退,又有內阁大学士中至少三人的支持,已然隱隱於朝中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 升任户部尚书后,李显穆忙的几乎脚不沾地,距离年末只有三个月,他担任户部尚书后,要梳理整个大明今年的財政状况,在年末的財政会议上,向皇帝做总报告,稍微鬆懈一点,都可能完不成任务。 联络京中诸士子的任务,自然就只能交给其他人,甚至就连改革科举制度的事情,都只能暂时放一下,等年终財政会议后,再行盘算。 时间匆匆而过,秋意渐浓,而冬雪渐落,永乐十七年年渐渐走到了末尾,又是一年终末之时。 …… 李显穆微微哈著冷气,心中也颇为感慨,也算是老天爷开眼,今年的大明没什么灾祸。 “大司徒,快快请进。” “有劳洪公公。” 李显穆伸手解下身上的大红披风,递给殿中侍候的宫人,而后往华盖殿的偏殿而去,推门走进时,便见一眾尚书等人都已到了,连忙告罪,而后在左一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平日里户部尚书自然是不能做在这里的,毕竟无论是名义上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还是实际上的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都比户部尚书地位更高,但今日是財政会议,作为户部尚书,自然要名列第一。 不多时,皇帝从后殿走出,大喇喇坐在首位,而后朱瞻基和朱高炽父子二人也左右落座观政。 “人到齐了。”朱棣扫了一眼,隨意道:“那就开始吧,户部尚书先大概说一下。” 李显穆向眾人拱手后,便径直开口道:“承蒙陛下信重,让我担任户部尚书,到现在三个月时间,多的事情没有做,只梳理了一下这数年来户部的帐簿。 先说一下这数年来从日本输入我大明的白银,石见银山的產量在逐步增加,根据司局那边给出来的资料,如今的石见银山,年產的白银已经达到了一千万余两,其中两百万两留给日本国王,九百万两直接运回了大明,三百万两入了陛下的內库,六百万两入了国库。 日本那两百万两白银,日本国王用来购买我大明的丝绸、瓷器等货物,也悉数入了国库,换句话说,永乐十七年,共有一千一百万两的白银输入大明。 这大大缓解了我大明缺钱的境遇,这都有赖於陛下的英明。” 殿中眾臣以及皇帝都忍不住脸上露出笑意,数年前和日本的那一遭,如今看来是最正確的事情,整个大明的財政都因此而变好了。 “石见银山那里依旧可以扩大冶炼规模,如果能將人数扩展到十万人甚至二十万人,產量可能可以达到两千万两,那大明就再也不会缺钱了,至於挖矿的人,可以把放了流放罪的罪人改为挖矿,白白的人力不用,也是浪费,也可以让日本本地人多来一些去挖,多给日本国王一些钱即可,他们的人命不值钱。” 李显穆轻描淡写道。 挖矿,可是个相当容易死人的活,尤其是古代没有保护措施,这几年在银山挖矿,死去的、残废的的人,不下一万人。 矿洞下面早就是累累白骨了。 二十万人。 朱棣沉吟,若是在银山工作的人达到这个数字的话。 即便挖矿的很多都是奴隶,但肯定也会有很多大明人在那里。 加上家属等人,必然会突破三十万人,整个大明都没有几个这种规模的城池。 围绕著银山建立这么一座城池,仅仅是周边配套措施以及粮草,都是不小的压力,但想到白银的巨大利润,朱棣还是拍板道:“白银关乎大明社稷,五年之內,將冶炼挖矿的人数扩充到二十万人,元旦后,让日本使者將旨意带回日本。” “是!” 內阁几人齐声应道。 李显穆接著说道:“陛下,今年发给官员的俸禄中,一部分宝钞用白银来补足,同时也將过去两年的一部分宝钞折算。” 这算是善政之一,让官员们很是振奋,相比起真金白银,宝钞那垃圾东西真是谁都不想要。 “各省税收依旧同往年相似。”大明收实物税,除非是灾年,否则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变化。 “按照去年的设想,在南直隶收取白银和铜钱取代收实物税,也颇为成功,大约收上来一百万两白银和两百万贯铜钱。”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以白银作为税收,不收实物税,其实很多人都能看得出其中好处。 在去年的时候李显穆就已经上奏过,但只是在南直隶试行。 “好!”朱棣这次是真的高兴,“既然在南直隶可以实行,是否可以推广向天下?” “陛下不可。” 李显穆立刻阻止了朱棣的想法,郑重道:“陛下,虽然如今白银渐渐输入增多,可由於贸易大多只发生在沿海的城市。 所以最多只能在江南诸省以及福建广东等省实行。 那些內陆省份的百姓手中白银存量不够,如果朝廷一定要收白银,他们就不得不贱卖手中的粮食等物资,转而去换取白银,这相当於对他们加征重税!” 被李显穆这么一提醒,朱棣也清醒了过来,“显穆你说的有道理,那日后难道就一直如此,沿海收白银,內陆收实物税吗?” 李显穆摇摇头道:“陛下不必著急,税制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待財政会议结束后,臣再与陛下详说。” 朱棣闻言只能按捺住心中疑问,接著听李显穆讲,殿中其他人则相互看了几眼,眼中神色各不相同。 在李显穆大致讲完后,各个衙门开始报自己部门今年的开支,李显穆边听边皱眉,待最后的工部说完后,便该交由皇帝確定这些开支正常,若是有疑问则由主管衙门的尚书回答。 全部都没有问题后,这项开支就算是结束,若是什么开支说不清楚,尚书就要吃掛落,甚至可以直接被贬官也说不准。 “朕觉得没什么问题,显穆你觉得呢?” 朱棣是早就看到李显穆一直皱眉,所以才多问了一句。 李显穆沉吟了一番,缓缓道:“陛下,今年的开支也都算得上正当,但却支出比税收多了六百万两,若非从日本运回来的白银,国库就要空了。 臣以为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臣建议从明年开始实行预算制度。” “预算制度?”朱棣好奇,殿中其余诸人也都有些好奇的看过来,“什么是预算制度?” “顾名思义,预算就是预先计算。” “在年初时,各部都將今年的主要支出都列一个清单出来,比如工部要修什么宫殿,一开始就列在计划之中。 从年初时,都將所有的开支都核算一下,合適的通过,不合適的搁置,那些明显超支的砍一部分。 至於有天灾等事,再特事特办,走专门的资金。 如今一来,每年大致的开销就一目了然。” 李显穆的解释很清楚,眾人立刻就听明白了,说白了就是把一部分年末財政会议的步骤挪到年初。 目的是遏制无端的开支以及那些一拍脑门就上马的项目。 可皇帝能同意的吗? 有时候皇帝想要修个园子,那立刻就要做,但如果有这种预算制度,那工部的资金就不能隨意挪动。 朱棣陷入了沉吟之中,他所考虑的是,这项制度是否能一定程度上遏制资金被隨意上下其手的现实? 那些超出的开支中,若没有人贪污,他是绝不相信的。 至於皇帝本身也会受到一点限制,他觉得是值得的,况且皇帝有內库,很多时候本来也不依赖国库。 “朕觉得可行。” “无规矩不成方圆,从永乐八年开始,几乎每年的开支都会超出,每年都紧巴巴的过日子,开源节流,要从根源上去做,显穆你的这个想法就非常不错。 从年初各部要多少钱都计算好,这样谁超支,又是在哪方面超支,超支多少,都清清楚楚的列出来。 诸卿觉得呢?” 皇帝已经同意,况且这件事找不到什么反对的点,核算每一件事的成本,本就应当做。 纵然心中有些不愿意,但也只能附和道:“臣等附议。” 这样说著,眾人却纷纷將目光从李显穆身上扫过,才担任户部尚书三个月,就有了制度性的政策创新。 这就是陛下让他担任这一职位的原因吗? 永乐十七年十二月,被视为现代国家標誌之一的財政预算制度,正式在大明获得通过。 (本章完) 第226章 寒门计划 第226章 寒门计划 李祺望著財政会议的这一幕,也不禁有些感慨,他对大明的那幅蓝图,一一在李显穆手中变成了现实。 现代国家的治理模式比古代先进了太多,其中在財政制度上就有极大区別,预算制度对於一个国家而言,至关重要。 这实际上是对钱的管控,现在还仅仅是管控国库和六部,有朝一日,这项制度必然將管控大明王朝一切的钱。 而谁控制了钱,谁就控制了一半的帝国! 无知者无畏。 李祺心中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这么一项对皇帝和官员权力束缚极大的制度,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得到了通过。 大概皇帝是觉得,所有预算都要通过他点头,这大大增加了他的权力,可一切馈赠,都早已在暗中標註了价格。 一旦皇帝弱势,这项权力被臣子夺走,想要拿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自己这个儿子,现在每一项给皇帝加的权力,最终目的都是往自己身上揽权。 永乐十五年后的大明年终財政会议都比较和平,因为这三年大明风调雨顺,外部又有白银输入,財政可以说相当的宽裕。 兜里有钱,其他问题也就不算什么。 会议开到中午时,宫人送上了宫中的膳食,接著又是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太阳开始西落时,眾人才离宫。 朱棣指著出宫的眾人,对朱高炽和朱瞻基二人道:“为皇帝的人,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这些能做事的大臣。 朕的六部尚书,以及那些內阁中英才,以后都留给你们。” 六部尚书如何不敢说,但內阁英才,未来必是一片坦途。 …… 往宫外走时,杨荣凑过来问道:“明达,你方才在殿中说的预算制度没那么简单吧。” 李显穆瞧了杨荣一眼,杨荣一向是急智多谋而闻名,这件事果然瞒不住他,笑著低声道:“预算制度是一张网,把全天下人都网在里面,包括你和我,以及……” 李显穆抬手指了指上面。 杨荣顿时一惊,而后又钦佩道:“不愧是你,所思所想都是天下,真是佩服。” “这还只是个开始而已。”李显穆轻轻吐出一口气,在寒冷的冬日中冻成了一股白气,“既然做了这个户部尚书,自然要为大明財政做些事。 只可惜现在很多事都不能做而已,陛下不会同意的。” “我有时候可真害怕你是王安石。”杨荣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王安石变法导致北宋一蹶不振,就像是一个重病的病人被上了虎狼之药,直接半身不遂了。 古代深以为戒。 李显穆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是王安石,只会是商鞅。” 商鞅虽然是法家的代表人物,但他变法成功让秦国一统六国,在变法这方面,商鞅才是最受推崇的人物。 二人说话间,郑欢也走上前来,“明达,你先前说有事要同我说,不知是何事。” 见郑欢过来,李显穆顿时郑重正色道:“仲復,移步公主府。” 郑欢心中更是好奇,这到底是何事,竟然还需要专门去公主府说,但还是回道:“行,那就同往。” …… 临安公主府。 观雪阁中。 这是公主府中一间专门用来赏雪的阁楼,从窗户向外看去,恰好能看到寒梅绽放,亦有亭台楼阁,一幅江南风光,落下了雪后,颇有一番意趣。 李显穆、郑欢、杨荣等几人坐在观雪阁中,围著火炉温酒。 此情此景,让李显穆想起了当初父亲还在的时候,也是每次都叫上三两好友,温酒以畅谈国事。 当真是代代如此,不曾有什么变化。 “此事其实早在数月之前,我就和陛下提过,陛下的意思是,不支持也不反对,全凭我们自己去做。” 李显穆放下手中酒杯,对几人正声,而后便將当初在皇帝那里说过的將科举名额向寒门偏向的想法道出。 郑欢知道李显穆为何要找自己了,皇帝如果不管这件事,那作为礼部尚书,他在这件事上发言权最大。 若是他愿意襄助李显穆,这件事的胜算就会大几成。 可几人都被李显穆这番话震惊到了,自古以来虽说都对寒门颇为同情,可直接把科举名额偏向过去,这太让人震惊了,甚至…… “这不公平吧。”郑欢失声道:“现在分省考生就已经让江南地区的考生颇为不满了,江南地区的录取率极低,简直是困难模式,现在又要把名额分给那些寒门子弟,这不是直接就炸了,一定会被群起而反对。” 杨荣本也这般想,可转瞬又想到了些什么,沉吟起来,“明达的意思难道是在省內各自分名额?” “省內?”郑欢从震惊中缓缓回过神来,“若是省內的话,每个省分出三四个名额,可能影响不会很大。 但也不简单,寒门子弟是否是真寒门,当初汉朝的时候,就有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別居的事情,我大明朝难道就能够脱俗吗? 若是这些给寒门子弟的名额,反而被豪门子弟霸占,那又该怎么办?” 作为一部尚书,郑欢自然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就说到了这项政策的痛点。 在现代社会的监督下,都有无数冒充贫苦户的,更何况是监管不到位的大明朝呢? 杨荣也微微皱起眉头,“一个寒门子弟中举后,很快就会富裕起来,若是发现的晚,那到时候就难查他到底是何时发跡了。” 李显穆斩钉截铁的说道:“这些问题都能够解决,但为寒门子弟开一条路,却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监督难以到位,就加大惩罚,如果这项政策实行,由各省学道按照层级,下放到府、县之中,让他们往上推荐,若是有人冒充,则按照科举舞弊判处。 官府管控不及的话,允许士子相告,他们总不可能把所有前来考试的士子都捂住嘴。 他们若是为了举人的名额而冒著杀头的风险,那便杀之。” 按照科举舞弊来惩罚的话,郑欢等人深深皱起了眉头,杨荣却听到了另外一点,“举人名额?不是进士吗?” 郑欢也瞬间抬起头来,举人? “举人就够改变命运了。”李显穆淡淡道:“进士都是真正的国家栋樑,等到他们中了举,自然就有钱財再供自己读书。 如果有了请名师的情况下,十年之內还中不了进士,那说明他不是我们要寻找的天才。” “妙啊!”杨荣没忍住拍手称讚。 这个寒门计划的真正目的有两个,一则是给寒门子弟开一条路出来,让他们有希望向上爬,二则是把那些有天赋却请不起名师的寒门天才筛选出来。 第一个目的,提拔到举人就够了,穷秀才、富举人,大明朝基本上没有举人是穷鬼,就连海瑞都有钱纳妾,按照朝廷规定,纳妾要有五十两银子才允许。 第二个目的,如果通过寒门计划中了举,有钱学习还中不了进士,那天赋是必然不够的,真正的天才都能在二十五岁前中进士,稍差一点也能在三十岁前。 郑欢也嘖嘖称奇的望著李显穆,“明达,我有时候都奇怪你这个脑子是怎么长的,为什么什么难事到了你这里,好像都有解决的办法。” “谬讚了,我只不过是喜欢绕过问题思考而已。” “绕过问题思考,说来简单,做起来可真是太难了,没几个人能做得到。” “仲復觉得寒门计划这件事如何?” “我觉得可行,若只是举人的话,便將局势局限在乡试,在省里,而且举人担任官员,毕竟受限,真正的世家大族是不会让子弟以举人当官的,阻力必然会小很多。” 说完这番话,郑欢琢磨了一下,又补充道:“当然,先前可能是绝无成功可能,而今可能是多了几成概率。 陛下不支持的话,那就有的吵,做好准备吧,至少两年时间,幸好你如今是户部尚书了,否则就我一个人在前面衝锋,这件事还真做不成。” “明年我师兄王艮回京述职,陛下的意思是让他担任浙江布政使,但如今浙江基本上已经是我们的地盘,我的意思是多推他一把,南京礼部尚书出缺,若是他能担任南京礼部尚书,那事情就简单了。” “南京礼部尚书……” 郑欢微微皱眉道:“有点太难了吧,相当於连跳两级半了,不太可能,南京礼部左侍郎倒是可以。” 王艮如今是正三品的按察使,再进一步就是从二品布政使,布政使再高升就是进京担任正三品的六部侍郎,而后要么就是尚书,要么就是先到南京做尚书混资歷。 “我也觉得南京礼部左侍郎更加合適。”杨荣附和道:“这算是升半级,相当於布政使,下一部可以在南京升尚书,或者回京做侍郎,日后跳过在南京做尚书这一步。 对於仕途也有好处。” 宋朝有宰相必起於州部的规定,大明没有宰相,也没有这种规定,很多京官一辈子都在京中做官,包括杨荣也没在地方当过大员。 (本章完) 第227章 震惊海內 第227章 震惊海內 李显穆是官场中的一个异类。 他当过顺天府尹、江南巡抚、山东巡抚等地方大员。 又经歷过中枢內阁数年的锻炼。 而后又在工部、礼部、都察院、户部做事,未来大概率还要进吏部。 基本上大大小小的衙门,他都待过,一大批班底,也在这个过程中形成。 郑欢和杨荣这么说,就相当於拒绝了在御前会议上举荐王艮,李显穆沉吟了一下,“南京礼部左侍郎可以,但南京礼部尚书要先空著,否则有人掣肘,我们的计划就不好推行。” “可以,但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郑欢和杨荣这次鬆了口,“不过南京礼部尚书一向是閒散的位置,陛下也不会太在意,我们可以用暂时留置,以观诸部侍郎功绩的理由,其余诸部尚书应当不会阻止。” 这个理由的確强大,毕竟尚书在上面压著,哪个侍郎不想进步呢? 尤其是那些升迁无望的右侍郎,去南京做个二品大员,未必不是好事,级別上去之后,若是事有不逮,还可以火速杀回京城。 六部尚书也不可能冒著得罪人的风险,非要压著下面的人不让他们升迁。 几人三言两语將此事定下。 “那此事就在新年后,由仲复写一道奏章,送进宫中,內阁那里子荣你看著一些,如今我不在內阁,怕是內阁中,又是杨士奇在管事吧。” 杨荣顿时无奈摇摇头,“士奇的性格和你类似,天然就是做领袖的人,我可爭不过他。” 李显穆和杨士奇的关係属於半个盟友,二人都是太子党,但除此之外,大致上没有私人交情,主要原因就是二人性格都太过於刚强,一同面对强敌可以,但合作甚至一人居於下,那不可能。 有点像是高拱和张居正,都有经世的才华,甚至就连政治目標都差不多,按理说该是亲密无间的战友,但实际上却是一山不容二虎。 “倒也不必太过在意,杨士奇出身寒微,卓然有天下之志,这件事他会襄助我们的。” 李显穆没有太过於在意,在当前的大明政坛,他已经遥遥领先,现在甚至还不是他的巔峰期,等到太子继位后,他才会迎来真正的巔峰期。 几人又相谈了一些细节后,郑欢等人便离开了公主府。 …… 在新年初一时,李显穆再次进了祠堂,开始每年一次的祭拜。 以及从父亲这里得到一切珍贵的信息。 这几年的信息基本上都是蓝色,再也没有见到有紫色的信息,毕竟大明也没有那么多紧急的大事。 李显穆跪在祠堂中,认真的將自己这一年来大致做下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又將一些疑问道出,万一父亲愿意回答他一些问题呢? 李祺一边听著儿子在下面说话,一边翻找著这次有用的信息,其中大部分都是大明朝在几几年会发生什么事情,比如之前的山东大旱之类。 其中有三条都是黄河要决堤泛滥。 李祺直接跳过,黄河基本上年年决堤,如果说黄河是母亲河,那这一定是个暴躁的母亲。 把孩子用铜皮带吊起来打。 李祺看了一圈,都觉得没有什么特別有用的东西,他最想要的是那些歷史人物的死亡时间,比如朱高炽的死亡时间,如果李显穆能拿到这条信息,那布局必然是大大不同! 最终看了一圈,李祺还是决定把黄河决堤之事发出去,这毕竟是个蓝色消息,而且看道具连著提醒了五年决堤三次,极有可能是大堤的修建有问题。 说不准就能抓住一只硕鼠,在后续的政治斗爭中得胜。 父子二人简直称得上是心意相通,李显穆在收到“十八年黄河崩”的信息时,立刻就皱起了眉头,他曾经是当过工部侍郎的。 修建黄河大堤也是工部的重要任务之一。 古代治水是最重要的大事之一,那些不好好治水的国家,基本上都灭亡了。 李显穆担任侍郎时期,狠抓了黄河大堤的建设,按理来说不该这么快就发生黄河崩之事的,“难道是这几年黄河大堤的维护工作没有做好?我当初在工部定下的章程没有遵守吗?” 仅仅稍微一联想,李显穆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而且他清晰的记得,工部给户部支取银两的帐簿上,有修缮黄河这一项。 “父亲给的信息不可能有误。”李显穆自言自语道:“若黄河大堤真的出了问题,那就是有人在其中贪污,导致本就修缮黄河大堤的银两被挪用,该派个人去查一查了。” 李显穆跪在蒲团上,重重向著父亲李祺磕了三个头,“父亲大人放心,儿子必不会放过这等视百姓性命於不顾的虫豸!” …… 待新年休沐过后,各部衙门都渐渐恢復了运行。 一道堪称石破天惊的消息很快在京中传开,礼部尚书郑欢上书陛下,请求在乡试中,將举人名额让渡一部分给那些天赋上佳却苦於没有良师教导,屡试不中的寒门士子。 这道奏章几乎瞬间在京城炸开了锅,六部五府,乃至於街头巷尾,但凡是有井水处,就没人不討论这件事,百姓说什么的都有,反应最强烈的便是那些还不曾考取功名的士子。 那些自忖有惊世才华,只是怀才不遇的寒门士子,自然是只觉天降甘霖,可更多士子却觉得不公平,而且是越来越不公平。 “当初分省定额,以省份来定明显,导致南方诸省的录取率不及北方诸省一半,明明有才华却不能中进士,而现在又要以出身来定名额,这难道是公平的吗? 朝廷科举,难道不该注重选取那些饱学之士吗?” 这番话算是说到了眾多出身豪富的士子心中。 “我们去找礼部尚书问个清楚,为何要进献这等不公的政策!” 京中以及国子监中的士子,很快就鼓譟起来,要去討个说法,可还没等他们前去围堵郑欢,就听到了另外一条噩耗。 户部尚书李显穆竟然上书支持礼部尚书郑欢的奏章! 甚至高度讚扬为—— “自古寒门难出贵子,大明有万千寒门,其中出类拔萃者,数不胜数,却囿於没有良师教导,而困顿於茅舍之中,如今若陛下愿意给这些寒门子弟洒落圣恩,必然得到万千寒门士子感念垂泪!” 相比较礼部尚书郑欢,李显穆的声望那可真不是盖的。 永乐十七年,李显穆的属性早就已经今非昔比。 【族长:李显穆(正二品户部尚书) 家族等级:贵族(临时)(受益於临安长公主而得以躋身皇亲国戚一列,但家族本身没有世袭爵位,外戚身份会伴隨著临安公主和李显穆的逝去而跌落) 儒门经学世家(李祺列入文庙十哲,受天下儒生供奉香火,李显穆名列户部尚书,在世人眼中,是极其显赫的清流文官世家) 家族权势含量:80(在当前明朝眾多皇族藩王、公侯伯、外戚等一眾贵族中,排名上等,但依旧有许多人不敢触犯) 族长声望:80:(十二年间无数实打实的功绩铸就了李显穆的声望,他是心学的领袖,是大明无数士子的偶像榜样,他是圣人学说在人间的代行者,当世无数人心中的天下楷模。)】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功绩更能让人心服口服的,先前就说过,李显穆是个官场上的异类,他的履歷之丰富,远非其他官员可比,这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望。 而且李显穆万事不败的名声,也是一种震慑。 若是郑欢上书,还能说郑欢心怀诡计,定然藏著不为人所知的阴谋,可李显穆也跟著上书,很多人瞬间就打了退堂鼓。 李显穆这十二年来,想做的事是做一件成一件,这件事大概也能成吧。 不知有多少人,未战先却! (本章完) 第228章 相谈 第228章 相谈 寒门法令所引起的连锁反应並未因士子的暂时退却而停下。 皇帝將郑欢和李显穆的奏章留中不发的態度,让一眾在文庙之爭中一败涂地的朝臣,犹如禿鷲嗅到了尸体的味道。 皇帝不支持李显穆! 这是李显穆和郑欢的个人行为,纵然慑服於李显穆的赫赫威名,可朝臣毕竟不是没有功名的士子。 李显穆也不是刘瑾、魏忠贤那样凶名赫赫的奸宦。 他们对李显穆有敬畏,却不至於畏之如虎。 很快一封封反对的奏章就呈递了上去,甚至不仅文官,还有极多武將也上书反对。 …… “显穆,你这次是真的太衝动了。” 英国公府。 英国公张辅坐在上首,面容严肃,眼角带著些无奈冷然,“你不该主动提出这件事,很多人都对你颇有微词。 你这是在消耗你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政治威望。 这么下去,你註定將会成为孤家寡人!” 这世上从来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作为大明如今次顶级的世家贵族,李显穆这么做,被人所詬病太正常了,没有群起而攻之,已经是英国公和他联合起来的政治威望足够高。 须知,歷史上张居正几乎“摄政”的情况下,朝野之中依旧有大量的反对党存在,更何况李显穆並没有张居正那样的权势。 英国公的声音中带著深重的嘆息,“我知道你有崇高的理想,可你要知道,如果你被下属拋弃的话,你就会失去权力,你有再多的理想都只能空埋黄土。” 李显穆拱手郑重回道:“岳父大人。 当初您问我为什么在担任山东巡抚的时候,一定要置山东上下官吏於死地。 为什么不把他们收下当狗,壮大自己的势力。 兵法上说兵贵在精,而不在多,我认为政治势力也是如此。 我手下最精锐的人,都是在这十年仕途中,从各部以及科举中挑选出来认同我的士子。 在这些精锐之外,有诸如郑欢等后来招募投靠的官员,到了这一步,我就停下了扩张的脚步,因为再多,就不仅无法保证战斗力,反而会被赘余所拖累。 山东那些官员,让他们加入我的政治势力中,只能顺风摇旗吶喊,可一旦稍有挫折,就会变节,甚至跳反。 岳父您说我会成为孤家寡人,如果我费了十年时间所挑选的这些人,连这件事都不能支持我,让我成为孤家寡人,那我做任何事,都註定將会失败!” 英国公府的正堂中迴荡著李显穆鏗鏘有力的言语,英国公也从凝重中渐渐缓和,李显穆正色道:“我这一生不想做一个普通的膏粱子弟,我挑选的士子也都將同我一道!” 英国公却摇头道:“你未免太过於自信了,他们当初出身贫寒,自然能谨守初心,可人总是会变的。 家境贫寒时觉得世家豪门阻碍了自己的上升道路,等到一朝翻身,立刻就开始阻碍后来寒门子弟的进阶通道,这种人我见得太多。 你麾下那些人,也不会例外。” 屠龙者终成恶龙,这是人性的诅咒,张辅是过来人,一颗心早就硬如坚石。 “显穆,你一向聪慧,但你出身豪贵,有些事却不清楚,你知道为什么每一个人在歷经艰辛爬上来后,最后都走向了反面吗?” 李显穆平静望著英国公,他知道,但他想听听英国公怎么说。 英国公冷然道:“因为底层太可怕,生死操持在胥吏、乡绅手中,稍有不慎就会悽惨死去,甚至死的时候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死。 先帝时期被杀的官员数不胜数,可即便如此,当官还是比当百姓好,当官的都死了,百姓难道还能活著吗? 从底层拼尽全力杀出来、考出来的人,决不允许自己以及家族后代再回到那个无力的境地之中! 可官位就只有这么多,总有人要被统治,那么关闭底层通道就是唯一的办法,这就是现实,你改变不了的现实!” 张辅说罢,却见李显穆依旧是平静从容之態,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不! 李显穆的神情中带著一丝,不以为意! “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张辅一挑眉,奇声问道。 李显穆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张辅坐直了身子,没有被反驳的愤怒,“那我愿闻其详,错在何处。” 李显穆略一沉吟,“岳父大人所说的,是古往今来普遍的现实,但只说了过程,却没有结果。” “小婿举几个例子,看看岳父大人可否能够给予小婿回答。 夏商周三代时期,王的儿子做王,公侯的儿子做公侯,卿大夫的子嗣是卿大夫,奴隶世世代代都是奴隶,王侯將相,是天生的贵种。 后来诸国变法,世卿世禄制度被废除了,这难道是王侯將相自己放弃了高高在上的特权吗? 汉末有袁杨陈荀高门贵族,晋有王谢,南北朝有崔卢李郑高门士族,隋唐有七姓十家,真可谓是累世高门,视百姓如牛马,视黔首为卑贱,垄断了官位,可现在又在哪里呢? 难道是他们自己放弃了高门之位吗?” “不是的,是他们堵塞上升通道的行为失败了,不仅失败,还將整个家族都赔了进去,所谓王谢门阀,最后的结果不过是谢道韞人到中年,亲眼看著丈夫儿子在眼前被杀,甚至就连她自己都是因为被怜悯才苟活於世!” “从三代、春秋、战国、秦汉、隋唐、宋明,身居高位的官员之中,寒门子弟的比例越来越多! 唐朝时魏徵贵为宰相,却因为出身寒微而被耻笑的荒谬之事,再也没有了! 岳父大人方才说,关闭底层通道就是唯一的办法,是现实,小婿承认这一点。 可关闭底层通道从未成功,这也是现实!” 李显穆望著英国公张辅郑重道:“封闭上层通道的上层必然会逐渐腐朽,正如只会清谈的王谢二世祖们,没了先祖王导、谢安的能耐,如何守得住晋朝? 晋朝没了,依附於其上的王谢,也只能轰然倒塌。 岳父大人觉得如今勛贵二代、三代,能有几个人可以为大明效力? 若真將他们放在高位上,岳父大人觉得大明还能应对来自蒙古的威胁吗?” (本章完) 第229章 有恆產者有恆心 第229章 有恆產者有恆心 张辅沉默了下来。 这种沉默让李显穆有些不安起来,他突然感觉有些事情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和预料。 在他二十八年的生命中,这种感觉出现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他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言语,觉得並没有什么问题,对英国公说这番话应当是合適的。 可屋中的確是沉默著,良久,英国公才回过身来,他带著感慨缓缓说道:“以前你父亲也和我说过这些话,身为勛贵,与国同休,应当有主人翁的意识。 可我想了很久,才觉得这些话你该去和陛下说。 有恆產者有恆心。 乞丐只希望能得到下一餐的饱食。 贫民只希望能得到下个月的饮食。 殷实的人家会思考未来一年的徭役钱从何而来。 富贵的人家会思考怎么能做官保护自己的家產。 而我们这些人家,已然富贵至极了,家中的资產纵然是九世、十世也不完,可终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衰落,自古以来哪有开国功臣能看到王朝灭亡的呢? 汉朝开国的彻侯,到汉景帝时几乎就不见了踪影,张良张子房的子孙二代就失了爵。 唐朝凌烟阁上的那些功臣,又有几个人的家族传承到玄宗时呢? 大明开国六公二十八侯,以及后来的数十位侯伯,怕是都没想到不到三代家族就湮灭了吧。 我们这些靖难诸侯现在可谓显赫,可又能显赫到什么时候呢?纵然是我,有你这个杰出的女婿,也只敢想传承到第三代、第四代。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英国公府也不过是那寿命短暂的朝菌和蟪蛄罢了,你和我说那些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后的事情,又有什么必要呢?” 一直以来都波澜不惊的李显穆,生平第一次有些语塞。 天上地下,恐怕只有知晓后世歷史的李祺才知道,靖难诸侯有多么幸福,虽然后期没有权力,但主支嫡系富贵两百五十年以上,从周朝灭亡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其他朝代的开国功臣羡慕麻了,红楼梦里面的寧荣二府看到都要嫉妒的红眼。 不过靖难诸侯能维持两百年,和他们没权力是脱不开干係的,如果真的一直身处政治中枢,下场大概率也不会好。 李显穆和张辅自然不知道未来,张辅是根据歷史经验推算自己的未来,李显穆一时竟然也说不出话来。 在君主集权制度下,每个人都朝不保夕,不同阶层的人所承受的风险不同,社会阶层越低,受到的生存威胁就越多。 公卿受到的威胁只来自於皇帝,可皇帝恰恰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冷血的人类,它不是一种单纯的职业,而是一种独立於男人、女人之外的生物。 即便以李显穆和皇族的良好关係来看,从他皇外祖父朱元璋开始,朱元璋、朱棣、朱高炽、朱瞻基这四代人,只有朱高炽稍有人情味。 英国公张辅会这么想,恰恰证明了他是有政治智慧的,对皇帝有戒惧,才能更平稳的在这个世道上活下去,那些对皇权没有敬畏之心的,无论权势如何,最终都是身死族灭。 可对於李显穆而言,张辅的这种心態则代表著极大的问题,甚至是双方同盟的裂隙。 这是李显穆所不能接受的! 英国公的支持,是他权力的重要来源之一。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李显穆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必须说服英国公才行,沉吟良久后同样缓缓道:“岳父大人太悲观了,大明和从前的王朝是不一样的。” 英国公望向李显穆,却没有说话,只是示意李显穆继续说。 对於寒门之事,他並不想参与,但如果李显穆真的能说服他,他也愿意再襄助一把。 “大明和从前那些王朝最大的不同点,就在於支撑皇权的力量不同。” “从前的王朝,朝廷是控制不了地方的,在地方上有实力强大的地方豪强、百年望族,那些世家豪门占据著极多的资源,甚至能够有限的对抗皇权。 於是中枢为了压制地方,就形成了一整套的体系,用外戚等来制衡地方豪强。 可到了大明之后,形势却发生了改变,孝康皇后薨逝后,先帝选择了將侧妃吕氏扶正,而不是从当时还在的元勛豪门中再选择一个人座位继太子妃。” 孝康皇帝是朱標,朱標的太子妃自然就是孝康皇后。 张辅皱起了眉头,他从前没有想过这些事,可现在经过李显穆提醒,却反应了过来。 古代史一夫一妻多妾制,妾的地位很低,一般来说,妾一辈子都是妾,在妻子去世后,都是选择续弦,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才会把妾扶正,从风评来看,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而先帝是最为注重这些嫡庶宗法的,况且將吕氏扶正后,甚至会改变嫡庶关係,朱允炆就是通过吕氏扶正获得了嫡子身份。 这里不得不说一句,很多人认为朱允熥才是真正的嫡子,而朱允炆是庶子,因为朱允炆是在吕氏被扶正前生的,这是不符合中国宗法规则的。 中国古代宗法,从周朝开始,很明確的就是“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儿子的身份是否尊贵,完全看母亲的身份。 正妻生的大於妾室,在皇室中,皇后生的大於妃子,不同品级妃子生出来的皇子,也各不相同,有的皇子因为母亲身份太过於卑微,甚至会被歧视羞辱。 即便朱允炆曾经的確是低贱的庶子,但当吕氏获得了妻的身份,朱允炆就会自动晋级为嫡子,他的统序明確是在朱允熥之上的。 那种扶正前为庶子、扶正后为嫡子的规定,实际上是东罗马帝国的规矩,被称为“生於紫室”。 所以將侧妃扶正为太子妃的確是不对劲,张辅心中升起了几丝好奇。 李显穆接著说道:“这不是一个意外情况,而是先帝有意为之,目的是为了逐步消除后宫干政,於是开始从中低品级遴选未来皇后,若非圣上靖难,接下来朱允炆的儿子也都会选择从中低品级的官员中遴选皇后。 太子妃是早就定下的且不提,岳父大人您看皇太孙的太孙妃人选,圣上从一开始,就不曾考虑过勛贵人家,按理说,以英国公府和皇室间的关係,早就应当和岳父大人商议此事了。” “这有何前朝有和关係,不让外戚干政,不是从宋朝就开始的事情吗?” “可宋朝勛贵武將不世袭!” 李显穆振声道:“宋朝对武將防范太重,而我朝则不然,皇室是信任勛贵武將的,多少文官稍有不法被举报后就被夺官下狱,而又有多少勛贵,纵然有不法,圣上都將之按下去的。 公侯爵位世袭罔替,各级武官的职位都世袭罔替,这是前朝从来都没有过的。 大明没有宰相,皇帝和文官直接面对,这就註定要起衝突,况且治理天下谁也比不上文官,所以文官日后必然是势大的,正如方才小婿问岳父的那句话,勛贵二代谁有才能? 是屡战屡败的沐国公,还是膏粱子弟的成国公,亦或在北征时损兵折將的淇国公,亦或者是保龄侯。 和內阁诸人比起来如何,和六部尚书以及那些翰林院里的年轻士子比起来又如何?和天下无数准备踏进仕途的士子比起来,又如何呢?” 自然是不如的! 不必李显穆说,谁都知道,勛贵怎么比得上那些从无数人中廝杀上来的英才。 “可皇帝会相信文官吗?”李显穆淡然道:“皇帝是会相信和他抢夺权力的文官,还是一群没有皇权庇佑就失去一切的勛贵呢? 皇帝会將禁军、三大营交到勛贵手里,还是文官手里呢? 以大明非社稷军功不可封爵的规定,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世袭罔替的公爵出现吗?” 这三个问题听起来好似和今日所谈之事没有干係,可实际上却点出了三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前朝皇帝之所以忌惮勛贵,是因为文官不如大明强势,而这种態势从宋朝已经开始了,皇帝的主要对手变成了文官。 宋朝武將的下场都知道惨,但实际上是那些想要做事立功的武將才惨,那些安稳待在体制內的將门,混的好的很,累世的富贵,一直到宋朝灭亡。 第二个问题,皇帝必然会把禁军交到勛贵手里,因为文官已经掌握了治政的权力,如果再染指兵权,那就太过於危险了。 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问题,大明的爵位太难得了,尤其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只有开国元勛和类同开国的靖难勛贵,才这样大批量得到了爵位。 按照这种模式,日后想要得到侯爵爵位,就难於登天,而这就代表,不会有新的勛贵来代替他们这些旧勛贵。 张辅是很聪明的,这三点一串联,他立刻就想明白了,文官势大、爵位难封、掌握禁军,所代表的是绝对的安全! “可按照你所说,现在勛贵就已经如此弱势了,文官已经如此势大,再提拔寒门起来,岂非更加难过?” “大明如此美好,岳父大人所考虑的就不该再是勛贵之事,而是整个大明的延续,大明多延续一天,英国公府的富贵就多延续一日。 岳父大人,英国公府不是朝菌和蟪蛄,而是真正可以和国朝与国同休的勛贵,这样的好时代,数遍史册都见不到!” “父亲生前留下遗嘱,要李氏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一直到第五百年,再去宗祠中告祭先祖。 按照以前王朝来看,是不可能了,所以必须要从一开始稍有苗头时,就立刻改制。 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的,现在不做,等到太子太孙继位的时候也要做,只是那时就必然更加激烈。” 张辅从李显穆话中听出了极度的坚决。 他想笑。 五百年,让大明延续五百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能延续三百年都算是极好的事情了。 可李显穆太过於认真,他却笑不出来。 李显穆的一番话在他心中不断翻腾,他其实很久前就思考过英国公府的未来,想过与国同休的事情,可从来没有一次,如同李显穆讲解的这么清楚。 勛贵在大明朝的定位发生了改变,从前的勛贵是一个和皇帝爭夺军权的角色,甚至是一个可能威胁皇位乃至於篡位的角色,洪武朝的那些勛贵便是如此,所以被先帝绞杀。 可经过洪武、建文、永乐三朝后,文官已经彻底起势,如同宋朝般强势起来,文官成了那个威胁皇帝的势力集团。 在这时,勛贵的角色便成了皇帝的侍卫,又因为世袭制度,导致侍卫总是这几家的子孙,在这种形势下,皇帝和勛贵之间的联盟长长久久,几乎是一体的。 张辅所担心的不知何时失势的情况,在大明不可能出现。 除非…… 李显穆心中回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大明卫所军制,卫所军制实际上才是勛贵制度的根本,大明和从前的汉人王朝,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於其从上到下的军队世袭制度。 公侯伯有大批世袭,军队中从指挥使开始,上上下下的军官都世袭,甚至就连文官都加入了这个行列,锦衣卫中到处都是文官子弟。 李显穆想过要改这个军制,但英国公活著的时候,他不会提,因为英国公一定会反对。 英国公一旦反对他,他的权力基础就会动摇,大明有无数弊病,先改其他和英国公没太大关係的。 张辅在进行最后的思考。 “你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有天纵的才能,你父亲也是。”张辅沉吟道:“越是聪明人就越知道,一个王朝想要延续两三百年有多难,我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有信心让大明延续五百年,且这五百年,你们李氏还能延续。 但你今日说的很对,让大明安稳的延续下去,是一件好事,我会让那些上书反对的勛贵撤回奏章,但也仅此而已,我希望这件事,止於文官,不要涉及到武將这边。” 李显穆毫不犹豫道:“可以!” 他眼中亮晶晶的,他本就没想过提拔寒门武將。 (本章完) 第230章 三年匆匆,永乐二十年 第230章 三年匆匆,永乐二十年 深秋,京城飘落了满城的枯叶。 秋风瑟瑟,吹落了满城风烟,打著旋掀起涌来,公主府外两侧高掛的灯笼隨风向高摆去,风拂过后,又重重落下,方才落下,又有秋风捲土重来,飘高回落,反覆不歇。 恰如此时京城中涌动的暗流,或者已然称不上是暗流,皆赤裸裸摆在了明面上。 自文庙改选后心学、理学之间便对立起来,在各方面明爭暗斗,最极端的一部分人甚至相互詆毁,甚至到了“理念不同、不缔结婚姻”的状態。 在心学、理学相爭之外,还有一件席捲了整座大明的大事,便是为寒门开天路之事,以礼部尚书郑欢、户部尚书李显穆为首,在大力推进这件事。 很正常的,这件事自然而然的就成为了党爭的一部分,郑欢、李显穆都是心学大佬,於是许多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人,直接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好在英国公成功约束住了近六成的勛贵,让李显穆压力大减,在朝廷上也並不显得很势单力孤。 为了团结当前心学的力量,从永乐十八年开始,礼部尚书郑欢和李显穆派人到诸省宣讲此事之重。 要求心学派系的官员附从上书,並且在省府县中向所有士子说明此事。 务必要將这件事的舆论控制在他们手中。 华夏自古以来就有对公平公正的追求。 为寒门开路,是政治正確,尤其是从宋朝开始,出身贫寒而身居高位,是极其励志的,往往能够获得极高的声望。 所以即便是反对李显穆政策的,也不敢说阻隔寒门之路,大多用“才不堪用”、“以才选士”、“公平公正”来反对,李显穆则用“真正的公平”来反击。 经过两年的宣传和对抗,李显穆成功让自己在寒门子弟中收穫了大量声望。 毕竟这世上还是寒门子弟人数更多。 纷纷扰扰,相互之间的爭执,在大朝会上,相互之间分不出胜负,皇帝一直以来都不曾表態。 在民间也到处都是爭吵,几乎所有人的想法都不相同,即便在现代,是否应该给贫困地区倾斜高校资源,尚且会吵翻天,何况古代,倾斜的还是科举这种直接做官的资源。 到永乐二十年中,六月十五日,在南直隶南京国子监,发生了一件震惊大明十三省的大事。 …… 天光熹微,照在繁华的秦淮河上,夜夜笙歌的脂粉之地,印照著这座六朝古都的糜烂和墮落,失去了国都位置的南京,恍然中好似不知该走向何方。 但没人能够否认,这里依旧是大明南方祖庭,是南方诸省的精神所在,这里有皇宫、六部、国子监以及曾经所有属於京城的一切,这里还有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孝陵,在这里读书的士子远超其余诸省。 在过去的两三年中,心学和理学在这座城中,爆发了最为激烈的衝突,浙江已然渐渐沦为心学的大本营,理学被步步逼退。 永乐十七年末、永乐十八年初,王艮担任南京礼部侍郎,实际上主持礼部尚书后,立刻开始运用手中权力继续向南方其他各省推进心学。 吏部尚书蹇义出於制衡王艮的角度,提拔任命了理学极端保守派为礼部右侍郎,但这位礼部右侍郎明显比不过王艮,是以节节败退,仅仅凭藉著理学深厚的底蕴在维持。 尤其是王艮出身江西,有一部分江西人投靠了他。 不过在寒门法令后,王艮的推进遭到了巨大打击,江南是世家大族盘踞最多的地方,寒门法令在这里遭遇的阻力远超过北方诸省。 永乐二十年,六月十五,南京国子监。 在学生们纷纷起床洗簌后,准备去上课时,却发现在书院当中,有一百多人聚集,脸色肃然,仿佛是易水畔將要出发去刺秦的荆軻,带著一股决然之意。 这一幕自然吸引了几乎所有人以及书院教习的目光,略微一看,就能认出这些都是些出生寒门无权无势的学子。 “你们在做什么?” 有往日便较为严厉的教习心中不安,当即上前呵斥,“速速散去,否则將以违反书院规矩惩罚。” “诸位同窗!” 那一眾人中领头的是个约三十岁的中年人,身上的衣裳很是寒酸,甚至带著补丁,面容略黝黑,不像是个读书人,满含风霜悽苦之色。 “在下林胜双,籍贯江西省九江府德化县孙集镇林家村,家中有老夫老母,有兄弟姐妹四人,数亩薄田,年少时教书先生说我有几分读书的天资,於是父母砸锅卖铁供著我读了书。” 说到这里,林胜双已然眼中含泪,“十七岁时勉强中了秀才,也曾自以为却有几分天赋,其后四次屡试不中,我曾怀疑难道我真的有读书的天赋吗? 直到入了书院中,我才知道,原来並非我天资不足,而是我一人摸索,怎比得上名师直指大道的教导呢? 两次遴考,我皆排在下等,这学费我是缴纳不起,或许今日就要被退学,离开了国子监,没有良师,我知道,我再也中不了举了!” 这一句让国子监中几乎所有人都心中一颤,再也中不了举,这是何等绝望的言语,如同绳索缠绕在脖颈上,缓缓勒紧喘不过气,唯有一阵阵纯粹的黑暗渊沉,如同波浪道道袭来,好似要將他们拖进水中一样。 林胜双说到这里,谁还听不出来,他这是在说守正公李显穆的寒门法令,他迫切的希望法令能够通过,能够给他一份希望,可这些话在这里说,没有用处,这里没有人能够决定这件事。 “你考不上,是你自己不努力!是你自己不够聪明!”教习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晨曦的院中,带著极致的刻薄和蔑视,“只会在这里怨天尤人,你若是有那些天纵之资,怎么会蹉跎在这里,自古以来一跃而起的寒门不知凡几,为什么就不能是你! 明明是自己的无能,却在蛊惑人心,还妄想做什么春秋大梦,我告诉你,寒门法令不可能通得过,朝廷不可能让你们这些无能的人上去,若是就连你都能中举,那国子监中所有人都能中举! 这就是现实!”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重锤同时击打在所有人心中,同样出身寒门,亦或那些家境普通的学子心中,而那些出身世家豪门的士子,大多数眼中都带上了一丝傲然,只有少数皱起了眉头,认为这话实在是过於不妥。 林胜双闻言如遭雷击,他身周的眾多士子也面色惨白,他们都是出身寒门,教习的话不仅仅是在骂林胜双一人,同样也是在骂他们。 良久,林胜双从惨然中,却渐渐狂笑起来,笑声中带著明显的讥讽,“果然啊果然,这世上愿意为我寒门士子著想的,只有守正公,你们理学的这群人,都只是腐儒!” 哗~~ 林胜双这句话可就极重了,一下子上升到了两个学派的斗爭中,这时,从眾人缓缓散开的身后,眾士子教习才看到竟然有书籍被扔在地上。 再一看,竟然是四书章句集注,而且一看就是理学大贤朱熹所著的那一套。 神圣的书籍就这样被扔在地上,明显上面还有脚印和尘土。 一眾教习顿时只觉血涌上头,目眥欲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虽然现在印刷术很发达了,但书籍依旧很珍贵,竟然被这样对待,而且这可不是话本,而是四书,是科举的教材啊! “你们……”一眾教习哆哆嗦嗦的说道:“你们在做什么?怎么敢如此对待圣人之言,你们……” 林胜双脸上嘴角带著深深的讥讽之色,其余眾寒门士子也纷纷从怀中拋下书籍,而后又有士子將桐油浇在上面,又有士子从怀中取出火石。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眾人都来不及反应,可当火石和桐油出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明白髮生了什么,以及將要发生什么。 震惊的情绪如同风暴般席捲了所有人,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已经愣在了当处。 终究没来得及阻止,火石隨著燃烧的纸张,落在了桐油上,继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好似有文字在火中跃迁而起。 那熊熊的火焰印照在眾士子的脸上,他们带著解脱的神情,带著深深的快意,以及报復的快感。 “以后再次不读理学了!” “理学当亡!心学当兴!” “有生之年再看理学一眼,便如同此书,焚於火焰!” “自今日起,为心学拥躉!” “叩谢李守正公愿为寒门子弟开天路!” 一道道慷慨激昂的声音自噼里啪啦的火焰前被道出,那些出身理学的教习,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熊熊燃烧的火焰好似將他们席捲而过一般,身体摇摇欲坠。 其中学生也瞠目结舌,根本没想到这些士子竟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这分明是不死不休的节奏。 从心理之爭开始后,虽然爭斗的很是激烈,但从来都没有一件事,能够和今天这件事相比。 在南京的国子监,这么一个极其有士林政治意味的场地中,一群寒门出身的士子,一起將理学至高的书籍当眾焚毁! 焚书这件事,在儒门中,有不同的意味! 今日之事一做,这些士子就决然不可能再回到理学中了,这是断的乾乾净净。 而之所以会如此,在场眾人都明白,因为在寒门法令这件事中,无论原因如何,理学都站在了寒门的对立面,而李显穆则在寒门中有极其高的威望。 三年时间,寒门法令一次次被推迟,一次次未竟全功,李显穆在朝堂上数次激辩,都不能定下这件事,传导到民间,渐渐人心就发生了改变。 如果不曾见到光明,他们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不曾有人展现一个更好的世界,他们本可以隨波逐流。 如果不曾有希望,便不会有失望。 可寒门法令出现了,无数寒门子弟从中看到了跃龙门的可能,而现在有一群人要关闭龙门,他们辗转反侧、夙夜难眠,在无尽的煎熬中,渐渐绝望,於是在最后,做出了今日之事,做出了这么极端的事情! 这难道仅仅是一个意外吗? 不是的! 这是大明当前形势推进到这里,所必然发生的事情,哪怕没有焚书,也必然有其他寒门子弟对理学、对反对寒门法令的那些人,激烈的反抗! 天下的时势已然走到了这个地步! 或许有教习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更多的教习则是从心底深处生出一股浓浓的恐惧,立刻就想要以国子监院规来镇压这些士子,以免更多的人效仿。 可来不及了! 在他们刚刚命人动手,双方正激烈衝突,甚至到了拳脚相向的时候,礼部左侍郎王艮已经得到了消息,飞速赶来了国子监中。 王艮心中欣喜激动难以掩饰,今日国子监中之事,让他意识到这时一个发作的好机会。 士子暴动! 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传回朝廷,纵然是皇帝也要重新考虑自己的站位了。 “住手!”王艮高声喝道,隨著这一身大喝,衙役立刻上前將眾人分开,见到王艮来了,眾士子立刻躬身行礼。 那些焚书的寒门士子自然欣喜,那些教习则如丧考妣,脸色难看的很,王艮会站在哪一边,用脚指头猜,都能猜的出来。 “国子监乃是国朝重地,就是让你们在这里打架斗殴的吗?”王艮训斥道:“斯文扫地!这是斯文扫地!” “此地发生了何事?”王艮故意问道,仿佛他什么都不知道。 林胜双立刻上前躬身,而后將方才所发生的诸事都详细的讲了一遍。 王艮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听罢后又向眾人问道:“他说的可属实吗?若还有要补充的儘快上前来道。”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曾上前,因为林胜双说的並未添油加醋。 “既然没人上前,那本官就依靠林胜双所说的办了,你们就是国子监的教习?本官问尔等,林胜双有何错?” (本章完) 第231章 天生万物 第231章 天生万物 仲夏时分,曦光洒落,国子监中有翠柳拂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愈发衬的场中安静如素。 王艮掷地有声的质问,没人回答,因为王艮是这样地位最高的人,那些胡搅蛮缠的无理之语,不能在王艮面前胡说。 那些话,上不得台面。 就在这般僵持之中,王艮正要继续质问,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围著的人群外传来,伴隨著一道高声的大喝之声。 向声音来处看去,是国子监祭酒等人匆匆赶来,在国子监中发生这等重大且有政治隱喻的事件,他们脸色都有些难看。 围在外边的学子让开通道,让祭酒等国子监官员走进来,一行人径直往王艮身前而去,王艮身后那些寒门子弟眼神中皆带著希冀之色。 王艮一见国子监祭酒到了,也不再盯著那些教习,转而讥讽道:“国子监,为国储才的国朝重地,竟然藏污纳垢,有这些毫无德行的教习,真是好的很吶,赵祭酒,这就是你掌管下的国子监?” “王侍郎言重了。”国子监祭酒虽然远不如王艮官职高、权力大,但官场上,很多时候本就不以官位高低而比,他是国子监祭酒,在士林中有极高的威望,自然不惧王艮,立刻针锋相对回呛道:“这里是国子监,自然有监规处置这些学子,王侍郎似乎有些越俎代庖了。” “好一个越俎代庖。”王艮漠然问道,“却不知赵祭酒准备如何处置这些学子?” 赵祭酒昂然道:“这些学子公然在国子监中焚烧圣人经典书籍,可谓对圣道毫无敬畏之心,实在是罪大恶极,应当夺去功名治罪! 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刚落,那些寒门子弟便脸色大变,为首的林胜双先是一惊,而后又是一怒,眼中顿时有了煞气升起,死死盯著祭酒赵世。 其余置身事外的士子打了个寒战,有些惊骇的望向祭酒赵世。 若说夺去秀才功名还不算什么,至少还有希望重新考,那治罪可就干係大了,有案底在身,后代不能参考科举,可以说直接断掉了家族未来的希望。 甚至断掉了后代为祖先昭雪翻身的希望。 赵世这是要杀鸡儆猴,以强硬的手段镇压林胜双等人的反抗,这件事发生在国子监中,他拥有最大的权限。 “好好好。”王艮怒极反笑,“赵祭酒真是好大的官威,一句话就要定学子生死。 本来还有些话想说,如今看来本官和你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可值得谈的,这就写奏章呈递到圣上御前,看看圣上以及朝廷如何看待这件事!” 国子监祭酒脸色很难看道:“王侍郎,这不过是件学子闹出来的小事,没必要呈递到御前吧? 王侍郎添为南京礼部左侍郎,代管礼部事务以及整个南方诸省的学道事务,在任上出了这么大的紕漏,难道就不怕被朝廷怪罪吗? 一旦朝廷怪罪下来,王侍郎想要高升尚书的想法,可就不可能了。 今日先將这些学子拿下治罪,对你我都好。” 国子监祭酒赵世带著隱隱威胁,他之所以敢和王艮硬顶著,就是因为这件事若是真的捅到上面,王艮是脱不了干係的。 围在王艮、祭酒外的学子们神情隨著双方的言语一变又一变,此时都大致听出来了,国子监祭酒是打定注意要治罪这些焚书的士子,而礼部左侍郎王艮则是要死保这些士子,甚至不惜闹到御前。 还有些聪明人从中看到了真相,祭酒的目的是掩盖国子监这件事,在他任上出了这么大的紕漏,一旦闹大他难辞其咎。 “可笑!”王艮讥讽呵斥道:“一旦有事,便瞒报朝廷,这既是赵祭酒的为官之道吗? 可惜这不是本侍郎的作风,这件事我是一定要上报朝廷的,干繫著百多个士子,乃至於南方诸省千千万寒门士子的大事,我又怎么压在这里,任由你作威作福! 赵世,你就等著朝廷的文书下来吧。” 王艮怎么会听不懂赵世话中的意思,可惜赵世终究眼界太浅,固然这件事报到上面,他这个礼部左侍郎要负领导责任。 可这件事经由他上报,以及寒门士子所针对的不是他,他最多三年之內不能晋升,三年之后,李显穆甚至可能会高升吏部尚书,朝中有人好做官,他迟早还能升上去。 “焚书断理”这件事一旦捅到上面,甚至风行於整个大明,必將重重打击理学,以及心学一直以来在推动的“寒门法令”之事,將大大提高通过率。 孰轻孰重,王艮再清楚不过。 为了完成大业,区区他一个人暂时的福祸,又算得上什么? 国子监祭酒赵世以为王艮会顾忌自己的官位,可他错了,王艮固然在意官位,可亦有长远的眼光,这件事他是一定会闹大的。 “王艮!你疯了吗?这件事真的捅出去,一大批人都要受到牵连,甚至包括你曾经任职学道时的下属,就为了这些出身低贱的贱民吗?就为了这些一辈子都考不中的废物,我就不明白,这些人又有什么值得你帮的,他们甚至连培养的价值都没有!” 这次赵世是真的有些慌了,事情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他不明白王艮为什么一定要和他拼个死活,甚至冒著得罪那么多人的风险,去做这件事。 若林胜双等人真的有惊世的才华倒也罢了,可以收为弟子,日后传承衣钵,可这些人明明就很普通,中举都没戏! 王艮只觉和赵世说话,简直是同夏虫语冰,没再搭理赵世,转而和林胜双等寒门士子温声道:“你们放心吧,有我在江南一日,就不会让赵世这等人把你们怎么样,你们要相信守正公,相信朝廷,相信圣上,一定会给你们公正的结局。 大明的朗朗乾坤,不会被赵世这种乌云所掩盖。” 直到现在,林胜双等士子才突然觉得恢復了些气力,仿佛有股由心而生的力量,在支持著他们,林胜双等人又扫视过赵世,眼中的煞气渐渐消散,杀意也缓缓散去。 大多数人都没想过,林胜双他们敢做出焚书这种事,很明显精神状態就已经不对了,若非王艮来的及时,今日的国子监中,必然会发生流血事件。 赵世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他几乎能够预料到自己的下场,怕是要被贬到荒郊野岭去了,除非朝廷之上,有人保他。 这般想著,他直直盯著那已经烧成灰的书籍,突然眼中一亮,如今朝廷上,心理之爭愈演愈烈,其中闹得最厉害的就是户部尚书李显穆和吏部尚书蹇义,双方已经数次爭锋。 若是涉及寒门子弟之事,蹇义可能不会插手,但林胜双这些人,在诉求寒门的同时,也將这件事归结於理学之上,焚毁了理学的经典书籍四书章句集注。 这件事一旦传到朝廷上,蹇义纵然再不想参与寒门法令之事,也不得不下场了。 赵世越想越觉得可行,就连灰败的脸色都染上了几分光彩。 王艮如何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只在心中冷笑,若非蹇义是太子党的一员大將,顾忌太子的看法,早就著手对付蹇义了。 这般想著,他也不在国子监中浪费时间,带著林胜双等人离开国子监,准备將这件事上奏朝廷,以及派人快马加鞭將这件事匯报给李显穆。 …… 京城。 李显穆比皇宫更快收到了王艮的来信,他只粗略一看,就兴奋的站起身来,不住在堂中踱步,当真是瞌睡了来枕头、生病了来神药,这件事堪称是永乐年以来,最为严重的士林政治事件之一。 能够和这件事相比的,大约只有哭庙案等少数几个事件。 现在就等皇帝召见商议此事了。 李显穆重新坐下,平復著自己的心情,思索著到时候该怎么一击必杀,彻底將寒门法令这件事定下来,以及思索反对派可能会將水搅浑到什么方向。 大约在李显穆收到信的第二天下午,来自南京礼部左侍郎的奏章进了通政司,通政使粗略一看就惊的立刻往皇宫中赶,群体性的士子暴动事件,没人敢把这种事拦著不让皇帝知道。 毕竟谁不知道王艮的师弟是李显穆,那是可以直达天听的存在,甚至可能李显穆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也说不定。 通政使进宫时,回想起奏章中的事儿,都忍不住胆寒,他如今算是朝中少数的中立派,在心理之爭和寒门法令事情上,都是中立,可正因旁观者清,他却能从这份奏章中看到一些额外的东西。 “理学的巨头们如果再抵制寒门法令,就是彻底將所有的寒门子弟推向心学,千千万的寒门子弟如果全部转投心学的话,那心学將会补上最后一块短板,在广大的村镇中都有无数诵读《传世录》的学子了。” 王艮给李显穆写信,赵世等人自然也会给京城中的大佬们写信,讲述发生在国子监中的情况,几乎所有人都是又惊又怒。 可来不及让他们多加思考,在奏章送进宫仅仅不到半个时辰,宫中就传出了旨意,传召朝臣中四品以上文官进宫商议政事! (本章完) 第232章 下一归处 第232章 下一归处 皇宫宫门前,李显穆下马车时,恰好见到吏部尚书蹇义也下了车,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拱了拱手,未曾露出异样来。 稍后又有其他六部尚书、都御史、以及几位翰林学士,內阁大学士自然不在这里,而是在华盖殿中当值。 大部分人都有些懵,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皇帝突然召集群臣,礼部尚书郑欢左右看了一圈,而后走到李显穆身边,低声问道:“明达,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二人结伴而行,李显穆低声快速將南京国子监中发生的事情和他说了一下,郑欢先是一惊,而后眼底有掩饰不住的喜色,“这是我们突破寒门法令的机会啊。” 李显穆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一项悬了三年的法令,始终推行不下去,最终酿成了这么一个结果,只要我们抓住这一点猛攻,今日便能功成! 这次蹇义他们再想要拖延就很难了。” 郑欢迅速將所有的思路过了一下,而后敏锐意识到,“之前陛下一直是不支持不反对的状態,这次也算是將了陛下一军,让陛下知道,再放任不管,朝廷將会失去广泛的寒门士子之心,圣上不得不同意了。” “事实虽然是因为陛下先前的认知不足,但却不能真的这么说,圣上在这件事上不能有过错啊。”李显穆低声感慨著,“到时候將锅全部扣在蹇义以及那几位翰林学士的头上即可。” “没问题,到时候我们二人在殿上配合即可,这次要把蹇义弄走吗?你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坐了差不多三年,现在有没有兴趣再坐一下吏部尚书的位置。” 把蹇义踢走,李显穆就有机会上任吏部尚书,以他如今的位置,也只能是往兵部尚书或者吏部尚书走了。 没有宰相后,吏部尚书是毋庸置疑的大明第一臣,是真正的天官,绝不是户部尚书所能比擬的。 兵部尚书也差得远,甚至还不如户部尚书,因为这个时期,五军都督府有实权。 歷史上是土木堡之变后,于谦收拢兵权,將五军都督府的权力基本上收拢在兵部,而后以兵部尚书职衔辅佐皇帝朱祁鈺,兵部尚书的威势才真正强大起来。 李显穆沉吟了一下,“把蹇义踢走没问题,但吏部尚书可能是没戏了,从今年初开始,陛下询问了我不下五次国库存粮和存银的情况,我看陛下是静极思动,又想要北征了。 一旦陛下又想要北征,我要么是户部尚书掌控后勤,要么是兵部尚书提供兵员、武器,总之都要为北征服务,吏部尚书不可能在这个关键时刻让我去做。”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郑欢闻言一惊,皇帝想要北征倒是他第一次听说,但李显穆不可能无的放矢,这必然是事实。 “兵部尚书。”郑欢沉吟问道:“明达你觉得有没有必要去兵部迁转一下,文官进不了五军都督府,若是想要和兵事掛鉤,担任兵部尚书是註定的事情。” “这要看陛下怎么想。”李显穆脚步停了下来,因为二人已经走到了华盖殿外次一阶的台阶上,二人同时闭了嘴,而后进了殿。 一进殿中,便只觉一股凉爽之气扑面而来,方才在外间的所有炎热都消散一空,甚至多了几分精神,在大柱后,一个个盛满冰块的盆子正散发著滋滋凉意。 其余眾人也紧隨其后而走进,殿中已然有一批人候著,正是一眾內阁大学士,李显穆方一走进,便见杨荣衝著他使眼色,李显穆悄然伸出手掌,而后做出一个握拳的动作,杨荣眼中的警惕顿时消散,微微点头。 大部分人不知道了发生了何事,担心触怒皇帝,各自找地方坐下不敢大肆的交头接耳,只向身边人询问著些什么。 朱棣很快就回到了华盖殿中,依旧穿著寻常处理朝政时的常服,身后跟著几个宦官,他大喇喇坐在皇位上,刚刚接到奏章时的愤然已经基本上消失不见,但冰冷的肃容,依旧让所有人知道,皇帝陛下的心情不太好。 殿中气氛有些凝滯,安静的恍若跌落一根针都清晰可闻,甚至就连灰尘浮动的声音都会落在耳中。 那几个宦官各自手中都有几分纸,走下来给每一个与会的人员都发了一份,朱棣在上面冷然道:“这是南京礼部左侍郎王艮上的奏章,至於发生了何事,你们自己看吧,看完再说。” 王艮的奏章没什么多余的废话,情况很简明,在场眾官员很快就看完了全部,在南京国子监中发生的事情原委也比较清晰了。 看完这一份后,却没有停下,宦官们再次开始分发。 “这是国子监祭酒上的奏章,还有国子监中的学生以及焚书的那些士子,各自附在王艮奏章后的文书,真是好一场大戏,你们可都要好好看看!” 谁都能听得出皇帝压抑的愤怒。 眾人不敢说话,又看起手中的资料,基本上大同小异,只是各自指责的对象不同,所站的立场不一样,於是感情的好恶便不同,但当时发生的事情,尤其是“焚书断理”这件事是非常清晰的。 本就安静至极的华盖殿中,顿时更是寂静无声,那些刚刚才知道这件事的官员,都已经震惊的懵住了,当眾在国子监中焚毁四书五经,这有多严重呢? 如果是在心学还不曾有如今地位的时期,在理学独立霸占大明意识形態顶峰的时期,这几个学子乾的这件事,这不亚於中央党校的学员,在党校里面把毛概邓论烧了,还大声嚷嚷著以后都不学了。 现代社会直接就是仕途断绝,官场上查无此人,古代社会中,很可能书是上午烧的,人是下午没头没脑的。 如今有了心学作为竞爭,情况没那么严重,但依旧是一件足以让朝野震惊的大事,尤其是在心理之爭如火如荼的时候。 “都看完了吧。”朱棣脸上的冷意缓缓收起,“你们都是朕最为信重的大臣,都说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让朝廷顏面尽失!” (本章完) 第233章 法令终落 第233章 法令终落 “陛下,臣有言奏。” 皇帝话音方落,李显穆已然长身而立,肃然拱手。 眼见李显穆竟然第一时间发言,殿中眾人不禁皆有些好奇,李显穆很少先声夺人,颇有谋定而后动、后发而先至的习惯。 “显穆,你说。” 李显穆理了理袖口的褶皱,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肃然开口: “陛下,南京国子监诸士子焚书之事,虽是首例,却绝不会是最后一例,朝廷当谨慎处理,以安天下士子之心。” “诸士子只焚毁四书章句集注,却高举传世录,说明其本身並未对朝廷离心,只是困顿於理学而不能寸进,是以並无大逆不道的心思。” “士子谈论时政是自古代就传下来的风气,如今朝廷之上,寒门法令爭吵的不可开交,诸士子乃是寒门子弟,切身所感受,於是对朝政有评论,再正常不过,且言语之间並未涉及陛下以及诸位高官公卿,足见其恭顺守礼。” “请陛下圣裁!” 朱棣沉吟起来,李显穆所说的三条,大致核心思想,是认为这件事,属於寒门士子在不断地拉锯焦躁中精神难以自持,於是对以吏部尚书蹇义为首的理学当家人產生了强烈的不满,和朝廷本身没有关係。 在这场衝突中,朝廷本是置身事外的角色,衝突的双方是寒门子弟和理学大儒,寒门子弟认为那些理学大儒是断绝他们前路的奸臣! 那些所谓的“公平公正”完全不能服膺寒门子弟的人心。 朱棣若有所思的望了李显穆一眼,一直以来寒门子弟並未有过要被倾泻资源的想法,完全依靠科举成绩来排名,一直都是世人所认可接受的。 寒门子弟过去不能中举中进士,只会觉得是自己能力不足。 可现在寒门子弟的思想发生了变化。 蹇义等人这些年所说的“唯成绩论公平公正”和李显穆等人这些年所说的“应当考虑资源供给的真正的公平公正”,一直爭论不休。 从九天宫闕一直打到民间的各个战场上,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辩论,基本上三分之一的七品以上官员都牵连其中。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可能认输。 但辩论的核心本就不是说服对方,而是让旁观的人认可,继而凝聚旁观者的力量。 从如今的结果来看,这场大辩论是李显穆获得了胜利,寒门子弟做出这种事,明显是心中有了极深的不满和怒意。 不能让朝廷替理学背锅! 朱棣几乎在瞬间就做出了正確的选择,甚至都不用再听其他大臣的想法,既然李显穆获得了论战真正的胜利,那他自然要支持胜利的那个人。 在不涉及皇权的时候,皇帝帮谁,谁嬴;谁贏,皇帝帮谁。 “户部尚书方才所说,诸卿可还有不同意见的吗?”朱棣心中虽然有了决断,但还是决定听一听其他人的想法,毕竟这是御前扩大会议,不是李显穆的一言堂。 “陛下,臣有言奏!”吏部尚书蹇义立刻高声出列,眾人皆带著莫名复杂的眼神望向他,心中不由泛起丝好奇和紧张,朱棣也不由坐直了身子,等著看蹇义要如何反驳李显穆。 蹇义偏头望向李显穆,微微嘆口气,而后对著皇帝肃然拱手道:“陛下,圣人说有错则改之,无错则加冕,乃是为圣人之道。 自永乐十七年末以来,朝廷上针对寒门法令之事,爭论不休,诸位大臣各执一词,皆是为朝廷社稷所考虑,难分胜负、难言高低,恰说明,诸位大臣虽然理念不同,可终究都是为国考虑。 如今南京国子监中爆发了如此恶性事件,有些声音认为应当严惩这些士子,臣以为不应当如此,这些士子並未做错什么大事,也並非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 臣建议让这些寒门学子进京,倾听他们的声音,为了社稷安稳,或许真的应该实行寒门法令。” 轰! 殿中几乎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望向吏部尚书蹇义! 殿中陷入了嫉妒的寂静之中。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方才听到了什么? 和李显穆在寒门法令上爭锋相对两年多的蹇义,竟然突然认可了李显穆的想法,选择了认输? 让这些寒门学子进京,不就是彻彻底底的不再阻拦寒门法令了吗? 为什么会如此? 蹇义到底怎么了? 朱棣也以为自己听错了,“蹇卿,你说什么?朕方才好像听到你同意了李显穆的寒门法令。” 蹇义话说出口后也放鬆下来,將那些复杂的思绪收回,认真道:“臣依旧认为寒门法令不够公平,也选不出真正的人才,但如今南京国子监中爆发了如此严重的事件,若是朝廷处理不当,必然引发士林动盪,对大明社稷造成不利的影响,实行寒门法令,是最好的方法。” 在眾人瞠目结舌震惊莫名的时候,李显穆却很是安静,他眼中迸发出精光,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认为蹇义算是个对手。 这一手以退为进,绝不简单! 蹇义怕是已经看出来了,放开寒门法令是必然的事情,他若是再执著於此,甚至执著於治那些学子的罪,只会牵连更广,如今迅速和寒门法令之事切割,才能够保护住真正的基本盘。 有趣。 看来这次不能直接將吏部尚书赶下去了,让他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再坐一段时间吧。 朱棣也明白了蹇义的意思,这件有些出乎他意料的事情打乱了一部分他的计划,他强行平復了心情,又向其他人问道:“蹇卿所说,尔等都听到了,如今户部尚书李显穆和吏部尚书蹇义所言一致,其余诸卿呢?” 寒门法令这件事,一直以来就是李显穆和蹇义相爭,背后折射出的是心理之爭,其余眾人无论心中如何想,自然也不会说了,中立的人不愿意掺和寒门法令和心理之爭,其他人则大佬都选择偃旗息鼓,他们也只能跟著沉默。 “既然诸卿都没有意见,那就按照蹇卿和李卿所言,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待。” 皇帝拍了板,其余眾人都再没有意见。 一直离开华盖殿时,许多人还有些懵,在知道了南京焚书之事后,他们都以为今日必然是一场龙爭虎斗,甚至可能有个尚书要为此引咎致仕,可谁都没想到,最后竟然在一团和气中落下了帷幕。 “蹇义这是什么意思?”郑欢走到李显穆身边,疑惑问道:“他怎么突然就认怂了?” “因为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李显穆望著走在一行人之前的蹇义,微微眯著眼淡淡道:“他在寒门法令上的坚持是为了打压心学,可现在他发现,经过这三年,他那一套『公平公正』的说辞已经破產,再坚持下去,理学的根基就要受到影响了。” 郑欢琢磨了下,才恍然大悟,“竟然是这样,能在接受到信件短短时间內,就將这些事想清楚,而拋弃坚持了数年的观点,这蹇义可真是不容小覷。” 李显穆也微微点头,“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鯽,这朝堂之上,没有一个人是简单的。” 这里二人在谈论蹇义,走在前面的蹇义也正在被自己派系的人质问,尤其是那些翰林学士,都是理学的究极保守派,在殿上时就忍不住想要开口,还是被蹇义拦住的,如今下朝,他们自然立刻上前询问,语气有些不好。 “蹇尚书,方才在殿中,为何突然改变口风?” “是啊,那些学子在国子监中焚书,这么大的事情,甚至能定个大不逆的罪名,杀鸡儆猴才是正道!” “就这么让李显穆做成了寒门法令之事,他岂不是更进一步,显得我理学节节败退。” 眾人围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七嘴八舌,吵得蹇义有些头疼,低声怒喝道:“够了!” 他毕竟是当前大明权势最高的吏部尚书,颇有威望和地位,眾人顿时安静下来,但依旧望著蹇义,等著他给出一个解释。 蹇义低声道:“方才李显穆说完那番话后,你们难道没看出来吗?陛下已经心动,用你们的脑子想一想,南京发生了这种事,难道其他地方就不会发生吗? 如果朝廷不能给一个说法,必然会有大批寒门士子怨懟朝廷,甚至怨懟圣上,陛下会拖著自己的声名,依旧支持我们吗? 寒门法令这件事上,我们已经一败涂地了! 再在那里纠缠又有什么用呢? 况且,你们不要忘记了,我们当初是为了反对心学而反对寒门法令的,现在寒门开始反噬,难道你们要將千千万的寒门士子,都推向心学一方吗? 失去了千千万寒门士子,理学的根就要被挖掉了!” 蹇义將根源一讲述,眾人顿时脸色难看的噤声,可却又不得不承认,蹇义说的是正確的,南京之事一发生,寒门法令的爭端就一败涂地,此刻转向,才能最大限度的挽回损失。 眾人不再说话,蹇义有些沉默的望著巍然磅礴的皇宫城楼,这世上的大势总是如此,一旦滑落,便难以再提振。 理学也会如此吗? 曾经日照中天,而今逐渐滑落,在蓬勃发展的心学面前,节节败退。 他有些迷茫。 (本章完) 第234章 寒门入仕法令 第234章 寒门入仕法令 在第二日后的大朝会上,在大多数朝臣懵然的状態中,六部尚书等齐齐上书,请求下发寒门法令,將政治资源向寒门士子开放,以使更多因为缺乏学习资源而埋没的天才,能够鱼跃龙门,为朝廷效力。 大多数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知道这是吏部尚书蹇义等人输了,他们心头有无尽的好奇,却不得其解。 朝廷做出了向寒门倾泻资源的政策,但如何倾泻、倾泻多少,却依旧值得商榷,这三年的爭执,早就將当初最开始的政策想法,改了个面目全非。 皇帝將这件事交给了礼部尚书郑欢、户部尚书李显穆以及內阁去负责,这个举动更是让朝野確定,寒门法令的通过不是一场政治妥协,而是心学的大获全胜,因为这件事彻底主导在了心学派系手中。 等到又过了数日,南京之事才彻底传到京城,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到这时,大多数人才知道为何朝廷之上突然有了堪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一件谈论了两三年都定不下的事情,突然被定下了。 …… 礼部。 李显穆和郑欢在尚书房中一边饮茶,一边商议著皇帝派下的差事。 “向寒门倾泻资源,要有个简单的章程,明达你肯定已经有大概得思路了。” 李显穆想了这么多年,自然有完整的思路,缓缓道:“我们之前就说过,科举资源局限於举人,进士肯定是不能放开,科举这方面,就按照先前的想法去做。 我觉得除了科举,主要还是学院方面,要在各省府中,从那些寒门子弟中,挑选那些天资真的出眾的人,然后由朝廷大致负担他的学费以及生活费,大多数人读不下去,主要就是没有钱。” 郑欢踌躇道:“可这样的话,会不会导致朝廷开支变得太大,毕竟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况且这些孩子都是家中的劳动力,让他们不种地的话,怕是他们家中不同意。” 郑欢说的都是现实,在大明朝想要搞义务教育是绝对不可能的,生產力不发展,不让人口从土地的束缚中脱离出来,中国这片土地上,就永远都是脆弱的小农经济社会,那任何和小农经济社会不配套的上层建筑,都是空中楼阁。 到了现代中国,义务教育普及之后,尚且有很多家庭因为无法负担而让孩子輟学,何况大明呢? 李显穆也觉得有些沉重起来,沉声道:“你说的我都知晓,我们不是神仙,不可能真的將每一个天才都从泥土里面挽救出来。 我们只是要给天下寒门读书人一个希望。 所以考核要严酷一些,比如这个月入学,水平只能背得下大学一本书,那一个月后考核,必须將论语全部背下,正確率要八成以上,用这种方式来筛选真正的超级天才。” 郑欢有些震惊,“明达,按照你的想法,这可就没几个人能过得去了,有这种天赋的人,科举怎么都能中个二甲前几名,甚至一甲了吧。” “人再多,朝廷供养不起,自然要优中选优。”李显穆缓缓握紧了拳头,“我们选的本就是天才,那些天资平庸的寒门子弟,读一辈子书也中不了举,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早早认识到自己的平庸,去另谋生路。” 郑欢闻言嘆口气,“你说的也对,那些皓首穷经一辈子,结果只能中个童生或者秀才的,只能连累家人,还不如早早去当个私塾先生,至少能混个温饱。” 李显穆点点头,又迟疑道:“你说寒门法令中,要不要將一部分胥吏向他们开放?” 胥吏! 郑欢神色严肃起来,在大明朝,胥吏是个相当特殊的生態,任何和胥吏有关的事情,都不容小覷。 按照现代的说法,一个县里面,除了书记、县长以及极少数几个官员外,其他所有的都是吏。 这些胥吏世代相传,在县里权势很大,甚至大多数县令都要看他们眼色行事,否则一个不慎,就会被这些胥吏坑死。 从大明官方来看,对胥吏是嫉妒的歧视,朱元璋就明確说过:“科举初设,凡文字词理平顺者,皆预选列,以文激劝。惟吏胥心术已坏,不许应试。” 在底层生活了二十年的朱元璋,对胥吏的评价是心术坏,不允许他们入仕,这个评价可以说很中肯,古今中外的世袭县城婆罗门就没有好东西。 但坏到明清这样的依旧少见,李祺和李显穆討论过这个问题,认为关键在於缺乏监管,大明朝对官员的监管很严厉,但是对真正掌握帝国的吏员监管却很弱。 “胥吏是贱籍,一旦当了胥吏,就断绝了希望,很多读书人不可能愿意去做胥吏的。” 这就是很诡异的一点,明明是掌握了基层真正权力的人,其中大多数还是当地豪强,可却是社会最底层的贱籍,和妓女、戏子、乞丐这些人是一样的,这种身份地位上的衝突,必然导致扭曲的结果出现。 “如果放开这部分人的考试资格呢?”李显穆肃然问道:“胥吏不学圣人之道,所以心思败坏。 且其中许多都是当地豪强出身,朝廷很担心这些人既掌握了县之下,又在朝廷上有权力,最后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如果我们从寒门中选人担任胥吏,他们身家清白,然后我们允许他们五年到十年內继续参加科举,会不会有一个很大的改变。” “嘶。” 郑欢倒吸一口冷气,“虽然你说的很好,但我觉得很难,不允许胥吏科举,是大明朝的祖制,即便仅仅是通过寒门法令上去的胥吏,陛下也大概率不会允许通过的。” “当今陛下不同,先帝的种种政策,可以说是应改尽改。” 朱棣登基法理变了之后,执政理念自然就发生了变化。 “这件事是真正的事关重大,我们还是和陛下沟通一下,关於法令的事,前面两条大致可以定下,陛下不会反对,不然我们这就进宫?” “可以,我们二人联袂入宫。” …… 户部尚书李显穆和礼部尚书郑欢联袂入宫,顿时大多数人都知道,这必然是寒门法令有所推动,甚至已经定好,如今是入宫向皇帝復命。 可等到二人直到中午都未曾出宫,许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了,等到二人一直在皇宫待到傍晚时分,才笑容满面的出宫,绝大多数人都升起了好奇,这是谈了什么,竟然能谈一整天。 二人出宫后走到马车前,郑欢遥望著高高的宫门城楼,终究是忍不住说道:“没想到竟然会这么顺利,陛下的態度比想像中好太多了。” “可能是陛下对胥吏太过於厌恶,让读书人去冲一衝心坏的胥吏,也不无不可。” 郑欢闻言顿时笑起来,言语间对胥吏多有不屑,“往日一县之中,只有寥寥几个读书人,这次县中读书人数量必然大增,必然能恢復清明。” 李显穆却没那么乐观,只要如今的制度依旧缺乏监管,那就必然会再次腐败不堪,但是往县里派驻监察官员,就必须要由朝廷发俸禄,而不能让他吃当地,毕竟吃谁的粮,给谁办事。 监察官员级別至少要从七品,否则是监察不住的,这对於朝廷的財政负担而言太重了。 …… 翌日。 真正的、完整版的《寒门入仕法令》从皇宫中发了出来,先在礼部颁布,这件事的主官部门就是礼部,而后又通行颁布在六部等,其后下发两京一十三省的各府县。 几乎每个看到具体內容的人都为之震惊,谁都没想到,在这份法令中,竟然会去触碰大明已经成型五十年的胥吏制度! 最让人震惊的是,这么大的事情,皇帝竟然没有召集大臣进宫商议。 如今玉璽盖在上面,一切都晚了。 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这项法令,必然將深刻的改变整个大明! ———— 寒门入仕法令的具体內容有三条——“即各省开放举人名额给寒门子弟;於省府县中开设神童班筛选天才;允许考取秀才的寒门子弟先行担任胥吏,五年內可参加举人考试,十年內可参加进士考试。” 这三条法令的本质在於,从物质条件上减免寒门子弟中天才求学的难度,以使更多的寒门子弟能够从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 在推进寒门法令的过程中,胥吏的世袭状態被打破,大量读过书的读书人进入胥吏阶层,有力革新了死气沉沉的基层。 当然,由於永乐时期生產力的发展受限,这份带有明显义务教育色彩、扶贫计划色彩的法令,並不能真正解决明朝科举制度的弊病,但其中所蕴含的人本色彩,依旧值得讚赏。 我们可以知道,在数百年前的封建专制时代,就有一批颇有远见卓识的官员,在为推进社会公平而努力奋斗,这是一种宝贵的精神传承!——《大明王朝科举史考》 (本章完) 第235章 病重 第235章 病重 永乐二十一年,元月初一。 又是新年时,公主府里外染尽了红,红绸红布红灯笼,各色灯高高掛起,李氏的孩子们在院中嬉戏,爆竹声声响彻耳中。 新年时节,已经不若数九寒天那么冷了,但时不时自北原吹来的寒风,依旧让人忍不住尽力裹起厚衣裳保暖。 李显穆已经坐在祠堂前一个时辰了,他有些呆愣愣的瞧著祠堂前的红灯笼,有冬风吹过,灯笼就飘起来,待那股小旋风飘过,灯笼就落下来,周而復始。 府中早已是荒凉一片,只有墙角数枝寒梅凌寒绽放,带著一丝生机。 就在方才,他刚刚祭拜父亲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消息,“二十一临安薨”。 永乐二十一年,临安公主薨。 如今就是永乐二十一年,李显穆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祠堂的,他在这里坐著,却不知脑海中在想什么。 父亲的逝去已经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十八年前,而现在,他的母亲也要去世了,六十多岁的年纪,去世似乎也是正常的,可李显穆从未想过。 他呆呆的坐著,良久,才缓缓从情绪中走出。 转而想到了更关键的一件事! 今年是永乐二十一年,如果母亲去世的话,那他就要守孝两年零三个月,那就要永乐二十四年重新回到朝廷上,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先前父亲曾经传递过一次关键信息“二十四年帝崩”,在永乐二十四年时,皇帝朱棣就会驾崩! 在古代政治斗爭中,守孝是很重要的工具。 在永乐朝的实践中,朱棣大部分时候都会选择夺情,可李显穆不一样,他是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若是想要夺情的话,必然有汹涌的舆论压过来。 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翻涌,李显穆也不知道哪一条才是正確的道路。 …… “穆儿怎么了?”临安公主感觉李显穆的状態不太对劲,温声问道。 李显穆闻言心中一酸,眼中忍不住红起来,“母亲,儿子没事,二哥在外镇守,数年未见,一家团聚高兴罢了。” 临安公主听出了他话中的言不由衷,却也没再问,李显穆既然不想说,那便不说。 新年煊赫热闹,李显穆却感受到了无比的孤寂,一想到这是和母亲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他就深深为之悲痛。 李祺也嘆息著,但是有些事必须告诉李显穆,尤其是守孝这种事,若是能提前准备,在政治影响力衰退后,很多事情就能保住,若是突然发生,必然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母亲,这是你最爱吃的,快多吃些。” “母亲,这是儿子从南洋商人那里得来的,如今我大明没有的稀罕玩意。” “母亲……” 临安公主觉得自己儿子很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总之儿子在身边尽孝,她很高兴,平日里吃饭都能多吃半碗。 时间进入五月后,临安公主的身体就不太好了,生了场病却总也不见大好,李显穆亲自在母亲身边侍疾,朝廷上许多事,都渐渐交给其他人去做。 …… 七月时,京城中落了很大一场雨。 接天连地的雨幕,如同有天人在九天之上倾盆而下,京城外的几道河都渐渐蓄满,雨后,身体稍好的临安公主被搀扶著在府中逛了逛,路过公主府的池塘时,满池被暴雨打落的残荷,各自孤零零的歪斜在河面上。 李显穆望著这一幕,只觉阴森透骨,刺眼的很。 正要搀扶著母亲离开,临安公主却突然说道:“以前你们父亲还在的时候,与我讲过一首诗词,是李义山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今日见了这一幕,方知诗中之意。” 李显穆顿时眼皮一跳,李义山就是李商隱,这一句出自《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袞》,是李商隱给崔氏兄弟二人写下悼念逝去先父的诗,同时哀怜自己寂寥身世。 在李显穆看来,母亲在这个时候道出这首诗,实在是有些不吉利,强撑著笑意道:“母亲想必是记错了,李义山的诗词是『留得枯荷听雨声』,不是『残』,讲的是秋天的景色,如今正是盛夏时分,若母亲喜欢枯荷,待深秋时分,儿子再陪母亲游园欣赏。” 张婉也温婉笑道:“是啊母亲,这满院残荷,那是风雨打落,待秋日时,才有枯荷,儿媳曾见过大师画一副枯荷图,甚是寂寥横生。 母亲好好修养,待再过数月,儿媳们陪著母亲游园。” 临安公主闻言笑了笑,没接这句话,她不走,其他人也就不能走。 临安公主盯著那盛满残荷的池塘,好似看到了在狂风暴雨之下,被摧折的荷荷叶,她突然冷不丁说了一句:“母亲可能等不到深秋了。” 啊? 大多数人都愣住了,不知道临安公主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唯有李显穆只觉头皮发麻,仿佛有电流从脊柱骨一路钻入了头皮。 他觉得自己甚至难以维持住脸上的笑意了,“母亲,您在说什么呢?” 其余人也回过神来,脸上纷纷然带著惊慌之色,一瞬间就哗啦啦的跪了一地,“母亲,请千万不要这么说。” “你们都起来吧。”临安公主平静的让眾人起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这里,突然福至心灵一般,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归去之期。 张婉等人这才战战巍巍的从地上起来,甚至连落在裙子上的灰尘也来不及拍掉,皆心有余悸的围在临安公主身边,“母亲,那些话可再不敢说了,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真是美好的祝愿,又有多少人能呢?”临安公主眼见几个儿媳妇又要惊慌的跪下了,住了嘴,“我有些乏了,回屋吧。” 一行人这才將心放在肚子里,搀扶著临安公主回了屋中,李显穆脸上维持著笑意,可心中却早已空了一处。 他是知道家族中一些特殊之处的,今日母亲突然说出那番话,绝对不是意外,而是可能真的感受到了大限將至。 在那日五天后,临安公主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那一日好像带走了她所有的精气神,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中。 从昏迷中醒过来后,临安公主竟然笑了出来,李茂还在外地,方才送了信去,李芳和李显穆皆在屋中,见到母亲醒来,连忙走到病榻前。 “母亲,你身体如何了?” “我的身体如何,太医应当已经说过了吧。”临安公主竟然笑起来,“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母亲……” 临安公主打断了李芳的话,带著丝从容道:“不过是生死而已,每个人都要经歷这一日,不必太过大惊小怪,你们父亲生前最欣赏汉高祖面对生死的態度,你们要学习一下。” “儿子们记住了。” “茂儿可在路上了?” “二哥在路上了,算算时间,今日就能到。” “好,为娘会等著他。” 临安公主神情有些疲惫,说话间,有人从外走进,低声匯报导:“稟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太医从府中离开后,必然是到了宫中给贵人们匯报,所以太子殿下才会急匆匆而来。 “快请!” 说著朱高炽携著太子妃张氏已经走进,屋中眾人纷纷给三人行礼。 朱高炽先是嘆息著拍了拍李显穆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子殿下。” 朱高炽又向临安公主行礼道:“姑母安好。” “太子殿下不必多礼。” 朱高炽上前坐在病榻前,握住临安公主的手,低声道:“姑母,父皇之前让侄儿带话,让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这是父皇从国库中取出的一株千年人参王,稍后让人熬成汤,一定能恢復身体康健的。” “劳皇兄担心了。”临安公主有气无力的回道。 今年三月份朱棣就开启了第三次北征,那时临安公主身体还好,五月份的时候,临安公主身体生了病不见好,六月份朱高炽写信的时候提了一嘴,朱棣对临安公主这个妹妹很是爱护,立刻就回信说赏赐下一株千年人参王。 朱棣怕是没想到,临安公主的身体会突然恶化,可又过去了一个月,大军早就深入草原追亡逐北,如今想要送信都不可能了。 朱高炽有种预感,父皇回来前,姑母怕是撑不住了。 若是父皇知道此事,定然哀慟至极。 朱高炽又坐了一会儿,李茂终於赶了回来,他知道李氏一家人有话要说,於是便起身告辞。 李显穆將太子送出府外。 朱高炽在府门前驻足,又拍了拍李显穆的肩膀,“明达,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姑母的事乃是天命,你注意自己的身体,这偌大的李氏,还需要你来撑起来,你可不能倒下。” 李显穆带著些许鼻音沉声道:“太子殿下放心,显穆心中有数,不会耽搁朝廷的大事。” 朱高炽没再说话,带著太子妃张氏转身上了马车,离开了公主府,李显穆转身回了府中,走进了母亲屋中,此刻屋中乌压压的或坐、或站著一片人。 (本章完) 第236章 三年(第四更) 第236章 三年(第四更) 偌大屋中,李显穆这一代三人,以及下一代的十几个人,再加上娶进门的正妻侍妾,人实在是不少。 屋中很安静,有低低的啜泣声,仅仅一瞬就收起。 见李显穆回来,临安公主脸上露出笑意,示意他过来。 李显穆坐在病榻边上,將母亲扶起来,临安公主的脸色愈发苍白无血色,稍倾,张婉捧著一碗参汤走进,喝下后,临安公主的脸上有了些血色和精神。 “茂儿回来了,那这些话就今日说了吧,我怕之后没机会了。” 屋中的沉默愈发低沉,恍若暴风雨前的寧静,乌云压下,沉沉压抑。 “有很多话想和你们说,又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就说说你们父亲、祖父李祺吧。” 临安公主的脸上带上了回忆的神色,“你们父亲、祖父,在流放前后好像是两个人一样,以前他也很优秀,但后来的他,优秀的如同神明。 任何事都稳操胜券,都永远有把握,从一个罪族一步步为李氏昭雪平反,大明开国那么多被诛杀的功勋之族里,只有李氏被昭雪。” 只有李氏被昭雪,这个含金量太高了,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临安公主絮絮叨叨的讲述了许多事,其中大部分是李显穆他们三兄弟都不知道的。 “以后我不在了,这世上最亲的就剩下你们三兄弟,你们父亲对家族传承看的很重,你们要相亲相爱,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若是有什么拿不准的,就问显穆的意见。” “显穆。” “母亲,儿子在。” “从你刚刚生下来的时候,你父亲就对你格外关注,说你是天生的圣人,后来你果然有圣人的天姿,我当时很惊讶,不明白你父亲是怎么知道的,但后来也就不再想这件事,你和你父亲,都不是普通人所能明白的超级天才。” 李祺闻言也不禁沉默。 李显穆亦沉默不语。 “以后母亲不能再给你们遮风挡雨,李氏真的就要依靠你了,你皇舅舅疼爱你,你记得要多多进宫和你皇舅舅交流感情,太子殿下看重你,做事多要为太子考虑。 这偌大的大明虽然有无数政治上的规矩,可归根结底,这是我朱家的天下,只要得到了圣眷,终归是能保住性命和荣华,有时东西该用就要用。” 说这些话时,临安公主並没有什么傲意,而是带著些理所应当的感觉,她是真正的天之娇女,大明太祖高皇帝的长女,从小就深受父皇宠爱,几个哥哥也都宠爱她。 在李氏在非常弱小的时候,一路护著李氏从风风雨雨中走过来,一直到李显穆真正成长起来,才算是退居二线,不用她进宫为李氏求生路。 她最后的这一番话,全是她的肺腑之言,是她一生的经验总结,其中饱含著对儿孙的担忧和不舍,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 “你们不用伤心,这是件好事。”临安公主竟然笑出声来,“我好想你们父亲啊,早在很多年前,你们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就想隨著他去了,可他让我看护著李氏,我艰难的活著。” 临安公主又开始絮絮叨叨了,这次她眼神也放空下来,好像透过虚空望著一个人,“这次终於能和他在黄泉相见了,真好啊。” 李显穆先前一直强忍著,这次终於忍不住痛哭出声,“母亲!母亲!” 他一哭,其他人也顿时忍不住,纷纷哭起来,可谁又知道,李显穆为什么哭呢? 他是在哭母亲根本见不到在黄泉见不到父亲! 父亲乃是真仙,飞升到了九天之上,母亲却只是普通的凡人,死后要归於幽冥,或许这世上有转世轮迴吧。 仙凡唯有永隔,哪里又有相见之日呢? 母亲念了快二十年的东西,不过是父亲给她的一份生的念想,一想到这些,李显穆便只觉悲从中来,为母亲悲哀,也为永生而孤寂的父亲悲哀。 七月二十五。 临安公主彻底闭上了眼睛,监国的朱高炽,命有司为临安公主治丧,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基本上是帝后之下,第一等的治丧规格。 …… 北征大军自草原返回,按部就班的扎营回师,隨军的眾人都看得出皇帝还没有尽兴,只是粮草耗尽,不得不班师了。 朱棣是觉得自己渐渐上了年纪,年纪越大他就越不想待在京城,到了快要古来稀的年纪,他发现相比皇帝,他还是更喜欢作个统帅大军的將军,只有跨在马上,在草原上衝锋陷阵,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眾人正在营中復盘此次北征,传信兵从外走进,径直跪下奉上信件道:“陛下,京城紧急来信!” 这一封早就该发出去的信件,终於寻找到了北征大军的踪影,送到了朱棣手中。 加急的信件? 朱棣一惊,难道是京城出事了? 帐中眾人也带著些焦急的好奇望过来,却只见皇帝只看了一眼,便愣在原地,下一瞬那封信缓缓飘落,陛下手都在颤抖,脸上也满是苍白。 这到底怎么了? 一道略显暗沉的声音响起,“临安长公主於七月二十五薨逝。” 眾人先是鬆了一口气,转瞬又提起了心,有些担忧的望向皇帝,谁都知道皇帝和临安公主兄妹情深,这…… 朱棣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出发的时候临安公主还好好的,结果几个月的时间,竟然就阴阳两隔,这让他怎么能接受呢? 可信中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生病后就一直没有好,一直到病重不治,况且有李显穆在身边,若是有办法,必然能够治好的。 良久,朱棣才回过神来,两行清泪从眼角落下,他豁然站起身,“瞻基,大军交给你,朕要率领轻骑先行赶回京城。” 朱瞻基毫不犹豫的应下。 …… 临安公主的治丧场面很大,且时间会拉的很长,歷史上从临安公主治丧开始,到最后下葬,用了整整五个月的时间,现在也差不多,唯一的区別是,李祺的坟墓就在京城,倒是不必再千里迢迢的扶棺归乡。 当皇帝率领著轻骑踏破了京城的寧静,带著风尘僕僕的气息回到京城后,眾人才知道这位长公主生前有多么受宠。 披麻戴孝的李显穆又一次见到了这样的皇帝,满面哀淒,往日如同钢铁般的意志,如今仿佛全部消失不见了。 朱棣拍了拍棺槨,“妹妹,你放心,几个外甥我都会替你照顾好的。” 朱棣又见了李显穆几人,而后宣布輟朝五日作为哀悼,又把有司的治丧看了一下,规格虽然不能提,但是各种陪葬却可以提高。 朱棣这么做,一方面是真的伤心,一方面也是为了给李氏壮声势。 他虽然很想让李显穆夺情,但也知道李显穆不合適,若是李显穆空窗期两三年的话,势必会有些有心人出手。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李氏恩宠是不会改变的,皇室中也有娘舅亲。 伴隨著治丧逐渐结束,李显穆等儿孙將临安公主和李祺合葬,时间已经到了十月末。 当最后一抔土掩盖下,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 户部尚书李显穆回家守丧,原礼部尚书郑欢调任户部尚书,原礼部左侍郎调任礼部尚书,原礼部右侍郎调任左侍郎,南京礼部侍郎王艮被调回京城,担任礼部右侍郎。 一个人守孝,三个人升官,在古代没有任期限制的情况下,这就是守孝为什么会被执行下去,因为没有守孝,高级官员担任时间太长了。 很多官员守孝结束后,仕途也就基本上告別高升了,三年时间,足够人走茶凉,当然,李显穆是不一样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一旦守孝结束,就会立刻重返九卿之位。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是哪位九卿让出自己的位置,最有可能的就是左都御史、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三位。 京城中的议论纷纷,这三人自然也都知道,没人对此发表意见,两年后的事情,现在有什么可值得討论的。 李显穆自然更不在意这些纷纷扰扰,他回到了当初为父亲李祺守孝时,所建的那座农家小院,院中生长了许多杂草,他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和妻子、儿女们將这些杂草都清理乾净。 又將小院大致整修了一下,而后將儿女送回原公主府,现在的李府,他则和张婉居住在这里。 “婉儿,接下来的两年,辛苦你了,公府贵女,却要和我一起住在这里。” “婆母待我如亲生女儿一样好,这是我该做的,夫君不必如此见外。” 张婉目光往外看去,那里是公公李祺和婆婆临安公主的坟塋,她眼中闪过一丝艷羡,而后又温柔的望向了夫君李显穆,她也有一位不世出的良人夫君。 李显穆则在心中盘算著时间,他的母亲是七月二十五薨逝,守孝是两年三个月,那么他会在永乐二十三年十一月时结束守孝,而后就可以去吏部报备,不过他这种官员,会直接报备给皇帝,之后等著朝廷安排即可。 只要能赶在皇帝驾崩前,重返中枢,即可。 春去秋来,夏冬轮转,转眼便是一年又一年。 ———— 临安公主讳镜静,太祖高皇帝长女,母后孝慈高皇后,生母成穆贵妃孙氏,洪武九年丙辰十月十日册封为临安公主,下嫁駙马都尉李祺,生长子李芳、次男李茂、三子李显穆。 永乐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奉敕与夫李祺合葬京外南山之原。——《明史·太祖太宗诸公主列传》 (本章完) 第237章 待山崩 第237章 待山崩 “吱呀。” 天还只微微亮,几个小廝就已经踏著雪,齐齐將大门的门栓取下,门栓冰寒刺骨,手摸上去竟有些痛,“今年怕是个寒冬。” 另外一个年纪稍大的小廝也齜牙咧嘴,望著里里外的白雪,“这才刚刚十一月,竟然就这么冷。” “往年都过了十二月才开始下雪,今年十一月都下了两场雪了,一场比一场厚实,看著吧,等进了数九,外城怕是又要冻死人嘍。” “在这瞎嚼什么舌根?”前院李管事突然冒了出来,呵斥道:“院子的雪扫了没有,摔到了几位少爷小姐,仔细你们的皮肉。” 几个小廝告饶后作鸟兽散去。 李府后院主人房,李显穆睡不著,轻声起来凭窗而立,眉头紧锁。 如今是永乐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七,几天前他结束了丧期,返回李府,也就是之前的公主府,那些超越规制的东西,自然早就已经拆除完了。 “夫君,你在看什么呢?”张婉从后缓缓抱住李显穆,轻声问道。 李显穆握住妻子白皙的柔荑,温声道:“看这场雪。” 张婉这才发现竟然又下雪了,外间落了一层白,树枝梢头、亭台楼阁乃至於假山荷池,都蒙上了薄薄一层白,衬得天地间一片素净纯洁。 若是诗人在此,怕是要作诗了,可她常年跟在李显穆身边,自然知道这意味著什么,皱眉道:“这雪虽然不大,可却有点反常,这么下去,十二月不好过,也不知朝廷有没有什么救济之策。” “就算有也不会很强力。”李显穆嘆声道:“前几日我进宫见圣上,前兵部尚书调任南京,圣上打算让我做兵部尚书,负责第五次北征事宜,明年二月底就要出发。” 张婉听懂了,朝廷准备北征,能拿出来賑灾的钱自然就少了。 “陛下又要北征?”张婉迟疑了下,“我以为夫君会劝一下陛下的,毕竟上一次才刚刚结束没多久。” 朝廷上其实都知道,第三次北征的时候,战斗就非常少了,第四次的时候,大明军队一进草原,瓦剌和韃靼就直接开溜,根本不和朝廷大军接触。 与其说是北征,更像是去巡边,只是巡的比较深入,巡到了蒙古人的家里面,耀武扬威的展示了一番肌肉。 只是最近几年展示的有点太频繁了,朱棣就好像能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根本没有待在京城的心思,每次都是粮草耗尽才回来。 当京城当了二十年皇帝,临了朱棣想享受享受打仗的快乐。 李显穆嘆了口气,低声道:“年纪时创造过不朽功业的皇帝,到了晚年是不能劝的。 曾经的他们万事皆顺,心中就会生起傲慢,觉得诸事都不过如此。 晚年时人会变得固执,只相信自己的人生经验,而觉得年轻人都只不过是嘴上无毛的愣头青。” 况且。 李显穆心中暗道:“这是皇帝最后一次北征了,甚至有可能驾崩在路上,在这个时候去硬顶皇帝,没必要。” 张婉自动忽视了李显穆刚才说的有些大不敬的话,转而问道:“夫君什么时候上任兵部尚书?”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应该就是这几日了,距离北征只剩下三个月,再不上任,怕是很多事情都来不及。” 说完后,夫妻二人相拥著,感觉著对方身上传来的香气和暖意,再没说话,有雪从枝头扑簌扑簌而落下,溅起些些斑点。 …… “真冷啊。”户部尚书郑欢將手拢在袖筒中,寒风拂过,脸冻得通红,“明达,陛下可真是看重你,一回来就带你去北征,这可是个好差事,我看你这兵部尚书也坐不长久,吏部尚书才是你的终极。” 確实是个好差事,没有危险、回来后有赏赐、还能添一笔丰富的履歷,甚至跟著参与军机事务,对以后的发展也大有好处。 “確实。”李显穆眸光暗了暗,跟著皇帝北征,万一真的有突发状况,也可以迅速反应。 他可没忘记,那位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的汉王可还在山东呢,那位真的就放下了对皇位的追求吗?不像是汉王的性格。 “明达,我自己酿了一壶好酒,不如唤上三五好友去我府上一聚,恰好近日王艮巡抚南直隶刚回来,你们师兄弟也很久没见了吧。” 李显穆沉吟道:“明日吧,今日我打算去一趟东宫,有些事情要和太子殿下说一下。” 听到有关於太子,郑欢也就不再劝。 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陛下越来越年老了,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作为一个年轻时衝锋陷阵的马上皇帝而言,已经是相当高龄,到这个时候,太子的地位已经不可撼动。 二人分別后,李显穆往东宫而去。 朱高炽很是热情的招呼著李显穆,方一靠近却听到李显穆低声道:“太子殿下,行百里者半九十,还是避嫌些吧。” 朱高炽一愣,而后升起瞭然,顿在李显穆身前,殿门大开,二人相对而坐,朱瞻基伴在朱高炽身边。 李显穆先问了朱瞻基的学业,他是朱瞻基的老师,每周都会给朱瞻基上一次课,守孝期间也不曾停下。 “太子殿下是不是打算去劝諫陛下不要北征?” “连年北征导致前些年富裕的府库又渐渐枯竭,朝廷各项开支都要钱,今年这场寒冬也要有额外开支,我是希望陛下能延缓两年,待朝廷財政恢復些再北征。” “殿下宅心仁厚,是大明百姓之福!”李显穆认真下拜道:“臣替天下臣民谢过殿下,可殿下却不必去劝諫了。” “啊?”朱高炽直接愣住了,他还以为今天李显穆来是为了和他商量劝諫的事情,没想到却是要阻止他。 “殿下,这几年陛下一反常態的不断北征,是有缘由的。 一则是陛下逐渐感觉身体力不从心,於是想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二则是他老人家感觉蒙古边患未靖,出击是为了寻找机会能大打一仗,再为大明边境打出个二十年的和平。” 李显穆语重心长道:“无论哪个原因,殿下您都劝不动,陛下心意已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做好陛下安排下来的事。” “可直言进諫,不是为臣本分吗?” “殿下!”李显穆声音略微提高,“作为臣子,面对年轻的皇帝、中年皇帝以及晚年皇帝,侍奉的態度应当不同。 陛下年事已高,若是被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这句话一出,朱高炽顿时安静了,他听出了李显穆话中未尽的意思。 皇帝上年纪了。 万一在愤怒的状態下,做出些什么事来怎么办,殿下你有什么想法,等你成了皇帝再去做,现在要忍著。 如果现在惹恼了皇帝,被废掉了太子位,甚至可能没机会再恢復,那这二十年来的隱忍,又算是什么呢? “明达,我明白了,多亏有你提醒。” 朱瞻基在旁若有所思道:“这就是老师曾经说过,王者要时刻检视自己的行为,要自省。 因为臣子实际上是约束不了皇帝的,皇帝毫无节制的使用权力,就会对国家社稷造成伤害。” “是。” “实际上在陛下准备要北征时,我便已经和陛下讲过大明如今情况不適合北征,陛下依旧坚持,我就只能帮著陛下减少损失。 因为大明如今只是不適合北征,不是完全不能北征! 除非陛下的行为真的太过於荒唐,就如同当初建庶人逼死湘献王,先父掛冠而去。” 见朱高炽听进去了,李显穆这才又接著说道:“太子殿下,陛下准备北征,必然依旧命您监国。 往后的每一次监国,都一定要保证北征大军和朝廷间的联繫紧密。 无论能不能联繫上北征大军,每日都要派人將京中事务报送。 记住,是要不间断的每日报送!” 李显穆的神色有些严肃,朱高炽也紧张起来,有些没明白,朱瞻基却瞬间反应过来,惊声道:“老师你是担心皇爷爷在外……” “嘘!” 朱高炽和朱瞻基惊得几乎坐不稳。 “陛下上了年纪,打仗又是一件颇为消耗身体的事情,发生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歷来在帝位交替时最容易发生意外。 信息不畅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 况且汉王每每附从北征,若是他號称带著遗詔回京即位,控制了军队那殿下又如何处之?” 若皇帝在皇宫驾崩,那自然是太子即位,没什么可说的。 若皇帝真的在外驾崩,汉王在军队中又素来有威望,若是矫詔登基,说不定真的能克继大统。 朱高炽顿时打了个寒战。 “明达,你真是智才绝艷,而心细如髮啊!” “待我登临九五之日,绝不辜负明达今日之襄助。” “殿下宅心仁厚,有王天下之风,臣不过有感而附从殿下驥尾罢了。” 三人又细细商议一番,对了一下今日说辞后,李显穆便离开了东宫。 走在殿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顺著鼻腔灌入肺中。 脚步却轻快了几分。 万事俱备,只待山崩。 (本章完) 第238章 拒帝婚 第238章 拒帝婚 二月末大军在京城基本整装完毕,三月十七从京城出发,直奔入关劫掠的阿鲁台而去。 北征大军的气氛並不是很紧张。 蒙古诸部实力很弱,只敢入关劫掠,不敢正面会战。 第三次北征阿鲁台时因为没有斩获,於是和兀良哈部开战,第四次时基本上没有打过会战,这次大概也不会例外,阿鲁台大概又是远遁。 他们更像是陪著皇帝来草原上怀念逝去的青葱岁月。 太孙朱瞻基、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兵部尚书李显穆、內阁大学士杨荣、金忠,还有许多隨军官员,在处理著军务和一部分政务。 这是一个移动的中央朝廷。 “明达不必如何紧张,那阿鲁台部早就远遁千里之外了,我军的斥候遍布四野,但凡有风吹草动,都能知晓。” 进入草原后的情况,和眾人所预料的果然相同,阿鲁台部没有丝毫和大明军队硬碰硬的打算。 李显穆微微頷首,却一直保持著警惕,他要时刻观察皇帝的状態,一旦有不对劲的地方,立刻就要將消息传回京中,甚至关键时刻,要先控制住汉王和赵王二人。 朱瞻基自然知道为何,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显穆,瞻基,你们过来。”朱棣站在地图前笑著招呼二人。 “阿鲁台逃的太快,这次怕是又抓不住他了,恰好给你们讲一下行军的诀窍,日后这北疆还要落在你们身上,不懂军事可不行。” 朱瞻基是从小跟在朱棣身边长大了,无论文治武功都相当不错,算是小六边形战士。 李显穆也差不多,在军事上的天赋虽然不如政治,但毕竟有张辅这么多年的教导,还是足以独当一面的。 二人凑在皇帝身边,听著皇帝的讲解,李显穆只觉有些恍惚。 他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时候给他讲解的是先帝,李氏两代都受到了皇帝的重用,有了如今的富贵地位。 虽然曾经发生过不愉快,可当初的对错本就眾说纷紜,外祖父和舅舅又对他很好。 李显穆又微微嘆了口气,不再去想那些陈芝麻烂穀子的事情,好好做他的大明忠臣就行了。 至於那些对错、恩怨、是非,就让它隨风逝去吧。 …… 又是枯燥一日,李显穆在皇帝大帐中同一眾文官处理政务。 朱棣坐在上首,不知在想什么,突然问道:“显穆,朕记得你大女儿十二岁了吧?” 这一句问顿时吸引了帐中群臣的注意力,皇帝可不会隨意乱问,这是有想法。 “是的陛下,小女十二岁了。” 朱棣若有所思道:“该是选人家的年纪了,可有什么看中的?” 这一问意思就有点明显了。 眾臣皆悄然对视著,虽然大明皇后现在从中低级的官员选择,但后宫中其他妃子却有许多出身高贵。 比如朱棣后宫中的张贵妃就是张辅的妹妹,朱高炽的侧妃张氏,是张辅的另外一个女儿,从这里说,李显穆和朱高炽还是连襟。 按照辈分来看,皇帝陛下这是有让李显穆长女李淑夏入太孙宫中,以后定然是个贵妃了。 其他人能猜的出来,李显穆自然也能,他对女儿入宫没什么牴触。 女儿总是要嫁人的,嫁给皇帝又没什么不好,吃得好、穿得好,身份尊贵。 至於什么困於深宫,追求自由,那就说笑了,其他妇人也不能隨意拋头露面,没什么区別。 只可惜…… 李显穆嘆息著摇摇头道:“回圣上,还没有,先父生前立下祖训,但凡有血缘关係的,五代以內不得通婚,堂亲同族如此,表亲也是如此。 这一下子许多比较优秀的人都不能选了,內子也正发愁呢。” 啊? 朱棣本来想说的话,一下子被噎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李氏竟然还有这样的祖训,若真有这样的祖训,那他就不可能让李淑夏入太孙宫中了。 李淑霞的外曾祖父和朱瞻基的曾祖父是一个人,这妥妥属於五代以內。 堂亲不能结婚正常,大明严禁同姓宗亲和不同辈分之间结婚,不要说五代,就算是十代,只要还在一个族谱上,也不能结婚。 在明朝时期,甚至同一姓氏、姑舅两姨子女之间的表亲通婚也被明文禁止。 但不同姓氏间的表亲结婚很常见,亲上加亲很多人这么干。 “这是为何?” 不仅皇帝想问,其他人也很好奇。 李显穆正色道:“先父说,近亲结婚不易怀孕,且生下的子嗣,极其容易夭折,而且出现畸形儿的可能性非常高,就算是正常长大,也有很大可能是痴呆儿。 所以父系这边不能近亲结婚,母系那边也不能近亲结婚,三代后血缘关係就会基本上变淡,五代后从血缘上,就如同陌生人,这时再结婚,才能儘可能生下健康的孩子。” 这下朱棣是真的坐不住的,帐中其他人也是譁然一片,“你说的这些可有依据吗?” 但其实有人已经有点相信了,因为他们身边基本上都有表兄弟结婚的,也的確是见到过畸形儿出生,那些胎儿刚刚出生就被溺毙了。 “陛下,此事只是一直以来都无人在意,父亲生前曾经著录过一本书,名为《大明千问书》。 其中有一篇就是记录此事。 父亲对此產生怀疑后,就命人追踪记录一千对新婚夫妻,其中五百对无血缘关係,五百对是表亲结婚。 一共生下了將近四千个婴儿,其中表亲结婚的两千个婴儿中,新生儿夭折和畸形率,基本上是另外五百对夫妻的三倍左右。 甚至有一对夫妻接连生下五个畸形儿,这血淋淋的数据,想必可以確认,此事为真。” 古代虽然没有科学体系,但却不是傻子,四千个婴儿,三倍,这两个字眼说出来后,还能怀疑什么? 朱棣被震撼的甚至开始喃喃自语起来,“景和以前从来都没有说过此事。” “父亲在世时,这个实验还没有记录完,是臣在后来一一记录的,况且此事没法说,毕竟也有很多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孩子。 而且父亲说过,这些看起来没问题的孩子,可能只是问题不大,很可能是不聪明,只是还没到痴呆的程度。 民间常说隔代传,这一代不传也可能传给下一代。 对了,以前的日本偽天皇就是代代近亲通婚,於是造出了那么多奇形怪状的皇族,否则皇族代代娶美人,本该是越来越美的。” 李显穆这话让眾人想起了些不太好的回忆,日本皇室那些歪瓜裂枣,真是让人怀疑人生,明明日本美人是很不少的,这十年来送到大明的很让人眼前一亮。 如今按照李氏的说法,那就很正常了。 “总之,断绝近亲结婚是李氏的祖训。” 这下帐中其他大臣也都有些不安起来。 到了他们这种地位,为了门当户对,相互之间姻亲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勛贵,那是真的互相嫁娶。 红楼梦里面,贾宝玉的结婚对象,几乎全都是表姐表妹,那就是古代勛贵人家的真实写照,相互联姻的必然结果。 朱棣已经断了让朱瞻基娶李显穆女儿的想法,万一皇后没生出来,以后让李淑夏的儿子当了皇帝怎么办? 傻子皇帝? 一想到那可能出现的事,朱棣简直比做噩梦还可怕。 李显穆和朱棣都默契的没再聊方才的话题。 “显穆,若此事属实的话,朕是不是应该在全天下都颁布法令,让百姓都不得通婚呢?”朱棣迟疑道:“毕竟明知此事的危害,却不做些什么……” 李显穆苦笑道:“陛下可以宣传一下此事的危害,而后禁止百姓不要两三代以內通婚即可,真的全面禁止五代通婚,恐怕百姓只会悄悄违反禁令。” 古代社会流动性比现代社会小太多,一个村子甚至隔壁村子沾亲带故太正常,若是五代以內都不能通婚,那很多人甚至娶不到媳妇。 让他们流动出去又不可能,大明的户籍制度非常严格,將每个人都束缚在土地上。 在城市容纳不了海量人口的时候,只能如此。 朱棣也想明白了,嘆了口气,收回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待回京后,將此事编纂成册,下发到县中,亲表兄妹不得婚姻,三代建议不结婚,五代以內,则看百姓自己想法。” “圣上仁厚爱民,臣为百姓庆贺!” 李显穆是真心实意的称讚,这次皇帝是真的爱民之心,才下发了这条完全对朝廷没好处的政令。 ———— 早在洪武年间,那个还完全不曾有遗传概念的时代,李祺就通过对比实验,摸索出了近亲结婚会造成后代遗传病概率大增的现实,这种实验方法,在往后的数百年中,被广泛运用於各项研究,豌豆遗传定律便是通过这种实验方法而推导出。——《遗传学史》 ———— 在滚滚向前的时间浪潮中,不能適合新时代的儒学被远远拋下,在一眾儒门圣人中,李祺卓然而傲立於新时代,这位以心学而名躁一时的儒学大宗师,在数百年后,却以广博的杂学驰名於后世。——《李祺传》 (本章完) 第239章 帝崩 第239章 帝崩 六月的草原,暴雨说来就来。 上午还是万里无云,午后不久,浓重的乌云便如天崩般压顶而来,直到蔓延至无穷远处的山顶,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 草原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昏黑之中。 明军营中修建了各处拒马,防备可能会有的敌袭,各个將领都守在营中,以防在这种恶劣天气下,出现可能有的炸营。 李显穆从自己帐中走出,往皇帝大帐而去,进入六月以来,军中粮草已经渐渐不足。 “今日这场暴雨一下,怕是就要回京了。”李显穆暗自想著,“若是回到京中再驾崩,那倒是简单了。” 突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如同神明震怒,亦入灯火照亮四野,那些在狂风中剧烈摇摆的野草,显在眼前。 当李显穆走进皇帝大帐后。 轰隆! 哗啦啦! 震耳欲聋的惊雷隨之炸响,仿佛就在头顶翻滚,暴雨以倾覆天河之势轰然砸下。 “都到齐了,那朕也不废话了,北征以来,我军已经搜寻了近一千五百里的范围,不见阿鲁台的踪影,他怕是已经远遁到白山黑水。” 白山黑水。 那不是大明的势力范围,朱棣也不可能带著这么多人去那里追亡逐北冒险。 “陛下是想要撤军了?” “没错,粮草已经不足以再支撑远征,本来想再寻找几日,可今日这场雨下完后,草原上就不適宜行军了,朕打算直接撤军。” 朱棣语气中带著深深不甘,在他生命的最后,他终究是没能有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他终究要回到京中,而后死在深宫之中。 群臣自然不会反对,他们来这里就不是建功立业的,谁都知道阿鲁台肯定不会出现找死。 “此时大军距离长城有两千里,草原人隨时可能出现,听从朕的军令,按部就班撤退。” 撤军是个技术活,比进军还难。 帐中响起皇帝的声音,天地间则响著雨水的哗啦声,不时有风掀起帐篷,洒进些雨水来。 透过敞开的缝隙,能看到外间的雨势愈发的大,草原葱绿的地面,来不及吸收的雨水,夹杂著泥土,竟然匯成浑浊的激流。 风声、雨声、皇帝声,声声入耳,交织在一起,宛如一支激昂的乐曲。 李显穆耳中接受著皇帝的言语,思绪却早已飞到了爪哇国,他望著接天连地的雨幕,在思索如何才能有效的解除草原的威胁。 这个问题他和父亲討论过很多次,歷史上各个王朝都付出过努力,但都不算成功,到他父亲去世前,也没有商量出一个適合大明的办法。 后世治理最成功的是满清,但满清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其出身塞外,本身是小族临大国,统治大国力量不足,於是能够引入蒙古贵族,组建满蒙联盟。 大明是绝不可能將蒙古人引入统治阶级的,甚至后宫中连有蒙古血统的皇子都不能出现。 自古以来,中原异族女子从来都不缺,但宫廷中从来都不曾听过混血儿,其背后的血腥可想而知。 唐玄宗当初一不小心生下了个混血女儿,叫李虫娘,未曾给予公主封號,甚至不承认是他的女儿,可想而知对这方面的忌讳。 父亲的言语不时在他耳边响起,“穆儿,你要记住,如今的草原和曾经的草原是完全不同的。 曾经的草原只不过是一摊散沙,他们今天叫匈奴、明天叫鲜卑,后日又改名叫柔然。 他们没有歷史,没有荣耀,也就没有尊严和一切,於是他们轻而易举的臣服,族名轻而易举的湮灭。 可从成吉思汗后,草原就不一样了,纵然是我也要承认,那是一个伟大的人,他创造了一个强盛的民族和国家。 他们有了伟大的歷史英雄人物,他们有了可以终生为之奋斗恢復的大帝国。 这样的族群和那些曾经在草原上迅速崛起又快速崩塌的部落,已经完全不同了。” 李显穆嘆了口气,正如中原破碎时,总有汉人豪杰要恢復江山一样。 草原上的那些人也总梦想著重建大蒙古国,恢復元朝的江山。 他们视成吉思汗为偶像,认为自己是上天的子孙,於是总有一颗不安分的心在躁动。 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思绪,李显穆便听起了雨声,滴滴落在耳中,如九天长河倾落人间。 …… 在回军途中,朱棣便觉得身体不適,至大军行到榆木川时,已然觉得难以忍耐,他没有声张,而是密召李显穆、杨荣、蹇义、朱瞻基几人入內,没有惊动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 其余几人还有些懵,早就知道皇帝要驾崩的李显穆却迅速入內,入內后果然见皇帝脸色苍白如纸,眼中脸上都带著灰暗之气,眼见是不行了。 李显穆一看汉王和赵王没在,心中略松,看来陛下临终前没有糊涂,是要传位给太子了。 朱棣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直接驾崩,见几人都走进后,当即强撑著身体说道:“诸位卿家,朕的身体怕是不行,回不到京城了。” 几人瞬间跪在地上,却不敢哭出声,弄出什么异样,此刻局势的危机,几人都清楚。 “显穆、杨荣,你们来写遗詔,皇太子高炽宗家嫡长,人品贵重,朕崩后,兹皇太子即皇帝位。” 李显穆迅速写下,而后交给皇帝看过,盖上印璽,一份有效用的遗詔就这样得到。 传位遗詔写完后,却没有结束,接著还要写遗詔,或者说是皇帝的遗言,对於死后的安排等等。 李显穆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军营中的汉王和赵王身上,他在思考要不要直接把二王扣押住,以免有什么意外发生。 可想了想却还是不能做,无故扣押亲王,这罪名太大,甚至会让人联想到建文。 不过他还是决定派人去盯著二王,若是真的有异动,也就顾不得那些事情了。 最重要的是,等皇帝一驾崩,立刻就要派人八百里加急回京城,让太子登基,只要太子登基继皇帝位,一切就都在掌握之中。 而且。 李显穆决定在这个关键时期,写一封信给自己早就退居二线的岳父英国公,如今在军中威望,只有英国公能和汉王相提並论,能够压制躁动的勛贵。 將这些事情梳理完,確保每一步都没问题后,李显穆才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落在了正和朱瞻基吩咐的皇帝身上。 恰好皇帝唤他上前,李显穆快步走到近前,这才真正看到了皇帝当前的模样。 往日英武不凡的皇帝,此刻虚弱到了极点,脸色几乎没有血色,嘴唇也白的如纸,眼窝深深陷了进去,眼珠中带著血丝,两侧脸颊有微微的凹陷,这一看就是油尽灯枯之相。 纵然早就数年前就知道了皇帝將崩於永乐二十四年,纵然早已做了很多年的心理准备,甚至针对皇帝驾崩,有一套又一套的准备。 可当这件事发生在眼前时,李显穆却突然觉得悲从中来,极度的悲痛从骨髓中透出,而后迅速席捲了他的骨骼和血液,以及灵魂。 这是他的舅舅啊,从小就对他疼爱至极的舅舅,二十几年来,一步步將他抬举起来的舅舅! 他张著嘴,却没有丝毫的声音透出,唯有颗颗豆大的滚烫热泪滴下,落在朱棣颤巍的手背上。 “好孩子。”朱棣握紧了李显穆的手,而后又將朱瞻基的手拿过来,叠在一起,“朕不行了,可大明还有无数的豺狼虎豹,刀光剑影,以后太子和太孙就交给你了,好好看著大明,朕相信你。” 李显穆眼中的泪珠完全止不住,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真正的长辈就要离去了。 死亡真是个残酷的东西。 带给生人多少苦痛,让人遗憾又无措。 李显穆哽咽著保证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心竭力,辅佐太子和太孙。” “皇爷爷放心,孙儿以后一定听老师的话,大明不会有事的。”朱瞻基也很是悲痛,他和朱棣的关係甚至比和他父亲朱高炽还要好。 “朕这一生,也没什么遗憾了。” 朱棣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本以为会死在深宫之中,没想到竟然会在回军途中驾崩。 这也算是一件好事,早在年少时,朕就立志以后绝不老死床榻,就算是死,也要马革裹尸而还。 如今也算是实现了当初的愿望,甚好!” “爹,您从来没想过儿子会做皇帝吧,可事实证明,儿子这个皇帝做的很好,比您想像中最好的还要好,甚至比起您来也不差。 天下的百姓和官员,都颂扬儿子的功德。” 朱棣笑著呢喃著,抬手好似在够著什么,“建文那个废物不能承担起大明的重担,儿子才是您最好的继承人,您没选择儿子,是您错了! 是您错了!” 语落,手臂软软落下。 永乐二十四年,帝崩於榆木川! ———— 文皇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內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广布仁义,建文孽党,悉皆不罪,而立碑记。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明命而入贡者殆三十国。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明史·太宗本纪》 (本章完) 第240章 东宫(第四更) 第240章 东宫(第四更) 当皇帝真正在眾人面前逝去,眾人却依旧不曾回过神来,恍若一切都在昨日。 “诸位,陛下驾崩,后事繁杂急切,该有个章程出来!” 李显穆第一个收起了悲伤之情,他毕竟早就对此做了数年的心理准备,此刻依旧能保持理智。 朱瞻基不愧是朱棣亲自教养出来的,立刻摆脱了悲伤的情绪,望著蹇义和杨荣,坚声道:“老师说的不错,逝者已矣,如今皇爷爷驾崩,大军还不曾回京,稍有不慎,就是兵变。” 李显穆矛头直指二王,“陛下纵然驾崩,但军中有太孙在,本该无忧。 可汉王和赵王都在军中,汉王一向对储位虎视眈眈,如今陛下驾崩,说不准他就会有什么別样的心思,不得不防。 陛下临终不曾召见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却是对二人不放心,担心影响皇帝位传承。 此刻太子殿下不在这里,我们先要立刻派人回京城,让太子殿下继位,获取主动权。 英国公是我岳父,我这就写封信给英国公,晓以大义,请英国公到东宫去,拱卫太子殿下继位,震慑一眾勛贵。” 朱瞻基闻言顿时惊喜,若是真能有英国公镇在京中,那汉王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老师……” “太孙殿下不必担心,英国公一向忠谨,他知道大行皇帝心中唯一属意的皇帝人选就是太子,必然按照大行皇帝遗愿而执行,我们所要防备的只有汉王狗急跳墙,所以……” 李显穆眉目间显出几分厉色来,厉声道:“所以成败的关键就在於,要瞒住汉王陛下驾崩之事,不能让他在军中鼓譟生乱,微臣建议立刻寻人去监视二王,若是有异动就直接扣押。 太子殿下的皇位必须要万无一失才行。” 李显穆所言颇有条理,一桩桩一件件让人信服,朱瞻基当即点头道:“扣押亲王,这件事本宫来做,不过儘量还是不要走到这一步,能瞒则瞒。 回京报信的人让谁去?” 皇帝驾崩的消息是绝对保密的,李显穆看向杨荣,“太孙,子荣可託付大事!” 杨荣打了一个激灵,在李显穆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就跪在了朱瞻基面前,“微臣愿往京城报丧!” “好,那就有劳杨学士!”朱瞻基审视著杨荣,在场的人都是太子党,可太子党亦有高低上下,李显穆毋庸置疑是最核心的成员,而杨荣就略显外围。 可今日他即將承担重任,只来得及匆匆和李显穆对视一眼,杨荣便急匆匆离开了帐中。 从头到尾都几乎没有说话的蹇义,有些无奈的闭上了眼睛,李显穆做的事情太过於严密,他甚至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这么关键的时刻,他竟然缺席,那未来的朝廷上…… “蹇尚书,您在朝中德高望重,担任天官吏部尚书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太子继位后,还需要您坐镇吏部,以使天下稳固,显穆后生晚辈,也需要向您学习,日后共同辅佐太子,还望您不吝赐教。” 李显穆的声音突然传到了蹇义耳中,蹇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方才那番话,竟然是李显穆说出来了。 要知道就在三年前,他们两个还搞出了大明朝建立以来最激烈的党爭之一,可现在李显穆竟然这么放低姿態。 他也不是什么蠢人,几乎瞬间就意识到,李显穆感受到了他的失落和不甘,而在这个时候,若是他真的倒向汉王,將这里的情况如实告知,那必然將导致不利的结局。 李显穆这是为了太子的皇位,而团结他,甚至为了太子能够顺利的登上皇位,他主动做出了对吏部尚书之位不敢兴趣的政治承诺。 蹇义沉默了下来,脑海中却仿佛有雷霆响彻,他是真的震惊到了极点。 “李尚书。”蹇义缓缓开口道:“以前我一直都觉得你能身居如此高位,纵然有些真才实学,可还是因为大行皇帝的拔擢,那么多的政治资源砸下去,以及强大的支持,让你无所而不利。 可现在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陛下会那么信任你了,你的確是每个皇帝都会喜欢的大臣。” 李显穆束手,脸上並未有神色的变化。 “你们放心吧,纵然你我政见不合,可告密这种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太子殿下会是一个好皇帝,我支持了太子殿下二十几年,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没放弃过,难道仅仅是为了那些荣华富贵吗?” 蹇义慨然道:“这世上也不仅仅只有你李显穆有政治理想,想著为国家社稷出力,我们也是读著圣人经典而入仕途的!” 李显穆没再说话,而是深深向著蹇义躬身行了一礼,正如蹇义说的那样,他们是理念不合,而不是谁的人品道德有问题。 李显穆觉得蹇义他们太过於腐朽,蹇义也觉得李显穆他们拋却了真正的圣道。 这世上的人每时每刻都面临著无数选择,李显穆也不总是那个最正义的。 譬如于谦能为了大明社稷的平稳而坐视自己身死、家族湮灭,李显穆则只会闹个天翻地覆,哪怕无数人死在动乱中。 …… 带著最重要的任务,杨荣骑乘著千里马,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回了京城。 入城后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带著遗詔直奔东宫,以他的身份不会引人起疑,另外一人则是张婉嫁入李氏时,从英国公府带来的老人,去了英国公府送信。 英国公一见他派给李显穆保命的人被派了回来,就知道北征大军出大事了。 展开信件后,信上的內容只有寥寥一行字,“帝崩,请岳父大人速速入东宫拱卫太子登基,从龙之功,就在今日!” 轰隆! 恍若有雷霆劈下,以张辅的镇定都完全克制不住,手不住的颤抖,他就算是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炸裂的消息。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豁然起身,“来人!” 东宫。 朱高炽在见到杨荣的那一刻,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色苍白道:“子荣,可是……” 杨荣噗通跪在地上,“殿下,陛下回军途中病重不治,在榆木川驾崩,临终前命臣等写下遗詔,传位於太子,这是遗詔!” 边说边將遗詔递上去,朱高炽只觉眼前一黑,果然不出他所料,真的是父皇驾崩,他颤颤巍巍接过遗詔,不及看罢,顿时失声痛哭起来。 “父皇……” 太子妃张氏也隨同痛哭出声。 杨荣悲戚沉重道:“太子殿下,如今京中有汉王虎视眈眈,太孙殿下和守正公正拖延著。 汉王对皇帝位的覬覦从来没有停下,从大军北征开始,几乎每日都有信件从京中传来,在京中有人和他联络。 还请殿下早日登基,以安定大事,迎回大行皇帝灵柩。” 朱高炽抹了一把眼泪,“对,是要快些登基,不能让瞻基和显穆落在险地。” 正说著,次子朱瞻埈匆匆跑进来道:“父亲,英国公张辅在外求见。” 朱高炽已经知道李显穆送信给张辅,让英国公张辅拱卫他继位,即便京城中的宵小狗急跳墙。 “快请。” 说著他匆匆往外走去迎接张辅,迎面只见一个身高九尺的老將军,身披甲冑出现在东宫之中,正是张辅。 张辅见到朱高炽竟然迎出来,立刻单膝跪在地上,正声道:“殿下,臣有甲冑在身,难行全礼,还请殿下恕罪。” “岳丈快快平身。”朱高炽连忙將张辅扶起来,站在张辅身边,他顿时心中有了底气,在如今的大明军方中,如今再也没有比张辅威望更高的人了,只要张辅支持他,那些一向和汉王勾勾搭搭的勛贵,就不会有异动。 “岳丈,显穆来信中说,要本宫先召集群臣进宫宣读遗詔,定下君臣名分,岳丈觉得呢?” 张辅沉声道:“大行皇帝有遗詔,太子继皇帝位,臣唯有敬之从之,一切皆依照殿下所思所想,臣只伴在殿下身侧,震慑宵小即可。” 张辅知道自己今日能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是大功劳了,再贪得无厌,甚至指手画脚,反而画蛇添足,过犹不及。 他是相当有政治智慧的,自然不会犯下这样明显的错误。 朱高炽胖胖的脸上更是真心实意的笑容,“岳丈真是忠谨。” “子荣!” “臣在!” “你立刻往內阁走一趟,让內阁以监国太子的名义发文,召集京中五品以上官员进宫商议大事。” 朱高炽身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威势,往日总是布满笑意的脸上,带著无穷的严肃,他再也不佝僂著身子,而是直起了腰板,因为那片一直压迫著他的天消失了,他即將成了新的那片天! 自然便如天上的太阳般耀眼夺目! 张辅目中神采绽放,果真如李显穆所说,太子乃是內秀之人,往日不过是主动明珠蒙尘藏拙而已。 杨荣更是大受振奋,重重叩首道:“微臣这就去內阁。” 朱高炽又望向了张辅,张辅立刻低头沉声道:“微臣这就护送殿下去华盖殿。” “有劳岳丈了!” 朱高炽又望向太子妃,“爱妃且在东宫看好孩子们。” “是,殿下!” 太子妃柔声应道。 安排好东宫的一切,朱高炽手扶著腰带,大步往光明而去! (本章完) 第241章 为皇 第241章 为皇 仲夏时分,京城冠冕,有微风抚来,大內禁中,三殿宫闕之间,白玉阶梯之下,兵甲森森。 张辅扶著朱高炽登阶而上,他心中满是慨然。 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呢? 张辅感受著砰砰跳动的心臟,自问著。 过去数十年间,唯有大行皇帝靖难功成,他隨大行皇帝策马入南京时,心境之激盪,可与今日相比。 从龙两代皇帝,英国公府算是拿到真正的铁碗饭了。 日后就算是子孙不肖,只要別作出造反的大事来,皇帝总会念著今日的香火情,给留一个体面。 朱高炽入奉天殿后,却没有直接进殿,而是驻足於殿门前,抬头望向殿內高掛在皇帝位上的匾额。 上书“奉天承运”四字,铁笔勾画,乃是太祖高皇帝亲自所写。 无论是南京还是北京,大明历代皇帝就在这座奉天殿中,接受群臣的朝拜。 朱高炽心中有无尽的感慨。 他脑海中翻涌著无数回忆,奉天殿於他而言,並不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他曾在这里卑躬屈膝,在皇帝的威势下,战战兢兢的活著,甚至有两次,差点他的太子之位就失去了。 可今日,他再次来到这里,前任主人去世了,而他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直到今日,朱高炽才明白什么叫做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当他站在这里的时候,他才明白了当初父皇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天家父子,至亲至疏! 无数思绪滚过,朱高炽跨过门槛走进殿中,偏头望向英国公张辅,“国公,京城大营不会出问题吧?” 张辅沉声回道:“回太子话,有您的监国手令在,诸將莫敢不服,大营已经掌握在殿下手中。” 朱高炽闻言深深望了张辅一眼,他这个岳丈真是知情识趣之人,武將中的清流。 他这个太子在文官中自然威望甚重,可在武將中,却著实没有威望,否则他那个弟弟汉王,又怎么敢和他爭皇帝位呢? 朱高炽心中暗道,日后他必然是要重用李显穆的,如此一来就不能真的让张辅掌握兵权,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了。 张辅可以作为未来大明的定海神针,加封太师,威慑朝堂,参预机务。 电光火石之间,对张辅的安排已经大致做好,朱高炽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杨荣奔向內阁,召集在京的臣子进宫,宣读遗詔。 內阁眾人自然极是震惊他突然返京,又听到陛下驾崩,遗詔立皇太子为皇帝,又惊又喜。 他们都知道,属於他们的仕途春天要来了,在內阁养望这么多年,终於等到了这一刻! 群臣在茫然间纷纷往宫中而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竟然让监国太子这般召集群臣。 毕竟按照往日的习惯,只有在正式上朝的日子,太子才会见他们,今日这样大张旗鼓,难道就不担心陛下又生出疑心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些心思灵活的人已经略微有了些大胆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北征大军出了问题,才让太子有今日的惊人之举。 等到入了宫,只见宫中处处铁甲森然,更是胆战心惊起来,这情况貌似真不对劲啊。 这也就是大明朝,倘若是唐朝甚至再往前的南北朝,那个杀人如麻、皇位更迭频繁的时代,有人甚至可能都不敢进宫了。 等到踏上奉天殿,见到太子朱高炽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气,太子没问题就行。 “诸卿且稍等片刻,待其余诸卿入宫后,有大事宣布。” 朱高炽养望二十年,在这一刻效果彻底展现了出来,人心惶惶到这般地步,群臣仅仅是见到他,就安定下来,各自往殿中站去。 而后眾人又见到英国公张辅全甲持剑站在太子朱高炽左前方,虎视眈眈,目光锐利如剑。 等到群臣大致皆入殿后,心中皆不由泛起嘀咕,更是好奇今日太子有何大事。 竟然將英国公张辅请了出来,还造作了这么大的声势。 待三道钟声“鐺鐺”响彻,一个让眾人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殿中——內阁大学士杨荣! 轰! 几乎在杨荣出现的一瞬间,殿上突然爆发了巨大的声浪,谁都知道杨荣隨从北征,此刻他突然出现在这里,那岂不是意味著北征大军有大事发生? “肃静!” 鐺鐺的兵器敲击声瞬间將那蓬勃的声浪压了下去,张辅连声喝著肃静,殿中再次安静了下来。 杨荣手持遗詔面对群臣,深刻一口气,而后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高声道:“大行皇帝凯旋途中,病逝於榆木川,临终前召见太孙、兵部尚书李显穆、吏部尚书蹇义,以及內阁大学士杨荣。 太孙命下臣持遗詔先行回京,诸臣,跪!” 杨荣所言如同九天雷霆降下,將殿中群臣震得七荤八素,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东西,皇帝驾崩了? 回军途中病逝在榆木川? 这也太过突然了,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帝是在外征战的时候,死在外面的? 无数问题繁杂的堆在群臣心中,让他们头脑混沌著,根本来不及思考。 直到杨荣长长拖尾音的一声跪,才惊醒了眾人,扑通扑通一连片跪在地上的声音。 张辅则持剑半跪在殿中,唯有太子朱高炽以及手持遗詔的杨荣站著。 “皇太子高炽宗家嫡长,人品贵重,朕崩后,兹皇太子即皇帝位。” “臣等奉詔!” 张辅起身高声喝道:“诸臣且上前拜新君!” 群臣按往日上朝时,三呼万岁,向著朱高炽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高炽一直都紧紧蜷著的拳头,终於缓缓鬆开,从这一刻开始,他就是真正的大明皇帝了。 可以称“朕”! 遗詔让太子继位,在眾人意料之中,在这个时候,很多人都明白了为何杨荣会突然出现在京城宣读遗詔。 大行皇帝在军中驾崩,军中还有汉王和赵王在,若是一个不慎,大明的皇位就要动盪,所以要先回京定下君臣名分,一旦有了君臣名分,很多人就会掂量一下。 况且,太子身边还有英国公在,一个有君臣大义名分在的皇帝,再加上如今大明军方威望第一人的英国公,就算是汉王也没有丝毫胜算。 无论文臣武將,则伏在地上,表达出了绝对的臣服,朱高炽终於再次展现出了往日和煦的笑容。 杨荣和张辅一左一右搀扶著他胖胖的身躯,朱高炽手扶著腰带,坐上了皇位,而后朗声道:“诸卿平身!” 群臣这才从地上各自起身,绝大多数人脸上都是迎来新时代的感慨。 汉王次子却脸色苍白,他完全不知道军中所发生的事情,为什么皇爷爷去世,父亲竟然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大行皇帝新丧,普天之下,莫不悲痛,王城!” “臣在!” 礼部尚书王城从列中走出,他虽然不是太子党,但对太子上位他还算是高兴,至少比汉王强得多。 “大行皇帝灵柩如今尚未返回,但一应事务要先做,你主管礼部,拿个章程出来。” “遵命!” “刑部、大理寺。”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从列中走出。 “大行皇帝驾崩,当大赦天下,你二人商议,十恶不赦之罪不赦,其余人安排下去。” “遵命。” 朱高炽又对其余诸事一一安排下去。 隨著他的安排,殿中的惊慌之色已经全部消失。 这並不是朱高炽的安排又多高明,而是这些举动证明著朝廷依旧在按照往日秩序运转,只是换了一个皇帝而已。 对朱高炽而言,这是一种服从性测试,当郑欢等大臣接受了他的命令,权力的来源就发生了变化,从朱棣转移到了朱高炽身上。 受命於谁,则效忠於谁,这就是政治上的规则! 新皇的声音响彻奉天殿上,无人敢做异声,就算是汉王之子,也俯首帖耳,所有人在滚滚洪流之中,或主动,或被动,被裹挟著,走向了大明的新时代! 在那些常规事情安排结束到,朱高炽终於开口触及了,朝廷当前核心问题:“兵部尚书不在,兵部左侍郎以及礼部尚书出一个章程,报到內阁大学士杨士奇处,迎接大军凯旋的规格,还有对將士们的赏赐,以及派人到军中告知新皇登基的消息。” 殿中群臣心中一颤,如今在外的大军有十万眾,其中有朝廷最精锐的三大营,一旦兵变,必是一场苦战,甚至未必不会重现大行皇帝靖难时踏破南京之旧事。 最让人不安的是,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的汉王,就在军中! 今日的一切,无论是杨荣回京,亦或者英国公扶太子登基,不都是为了应对汉王的威胁吗? 殿外有鸿鵠高飞。 湛湛青天大日,有白云流散。 ———— 永乐二十四年,帝崩於榆木川,时汉王窥神器,显穆忧之,遂掩帝崩之事,而坐镇军中以固大局,阴使內阁学士杨荣归京邸定大事,英国公张辅披坚持锐入宫,仁宗遂登极於奉天殿。——《明史·李显穆传》 (本章完) 第242章 制二王 第242章 制二王 开两朵,各表一枝。 杨荣带著遗詔回京,军中李显穆三人则要想办法將皇帝驾崩之事儘量掩盖住。 等到英国公张辅入军中,才能保证压制住汉王的不轨之心。 歷史上皇帝在外突然驾崩的事情不多,最有名的自然是是秦始皇在沙丘突然驾崩,而后被赵高、李斯篡改遗詔,为了不让人发觉秦始皇已死,命人用咸鱼混合放在一起,以遮掩发臭的尸体。 歷史上能用这一招,现在却不行,时间过去了一两千年,现在的人什么招没见过,怕是刚刚把咸鱼搞来,汉王立刻就会发觉不对。 如今恰好是仲夏之时,尸体很快就会发臭,甚至惹来蚊蝇,很难掩盖的住。 “不让汉王发觉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能有臭味散发出去。”李显穆沉声道:“用能够隔绝臭味的金属,將陛下包裹住。 而后对外称病,陛下生病这些时日本就基本上不见外將,只有我时常出入帐中,传达內外。” 作为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之一,李显穆在军中的特殊地位是这一谋划能够成功的关键。 朱瞻基焦虑道:“汉王会不会发觉不对而鋌而走险?” 李显穆嗤笑道:“汉王此人我深知他的脾性,干大事而惜身、色厉胆薄、无谋无断,他深知大行皇帝不会传位给他,而他只有一次机会,所以就算是做些什么,也一定会確认大行皇帝出事,才会动手。 他心中无比的恐惧,倘若造反时,大行皇帝还在,那他就万事皆休了!” 这番话给蹇义、朱瞻基心中注入了力量,让二人略微心安了些。 “不过万事都要做好最极端的情况,我已经让人一直盯著汉王和赵王,尤其是汉王,若是真的事有不逮,也只能直接將其拿下,必要时刻,还需要太孙决断!”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朱瞻基神情一凛,需要他决断的事情,那就只有一件,他抬头和李显穆对视,只见李显穆眉宇间並无冰冷之色,而是无奈和茫然。 “如果真的到了事不可为的时候,我会下决断的,受命於天,无人可冒犯。” 朱瞻基声音带著些低沉,又有些激动的颤抖,父子以及全家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一身! …… 果然如李显穆所说,军中对皇帝生病不见外人的命令,並没有什么怀疑,因为皇帝不是生病一天,而是已经许久了。 为了不引起异动和怀疑,李显穆甚至就连行军速度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没有丝毫加快的意思。 汉王营帐之中,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二人正怒骂著李显穆和朱瞻基。 朱高煦也不管军营中不准饮酒的规定,重重饮下后怒声道:“也不知道李显穆给老爷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生病了不让我们这些做儿子去侍奉,居然让李显穆一个外甥去传达內外,真是气煞我也!” 朱高燧眼珠滴溜溜的转著,拱火道:“二哥,你还没看出来吗?老爷子这是防著我们呢,怕自己的身体状况被我们兄弟两个知道,生出些什么变故,甚至怕我们兄弟两个做出些什么天怒人怨的悖逆之事,所以才不让我们靠近,甚至见一面也不行。” 这番话可真是直接戳到了朱高煦的肺管子上,他心中愈发不甘,又重重饮下一杯酒,“我们兄弟跟著老爷子出身入死,不如大哥就算了,现在连李显穆也不如,真是不公平!” “老爷子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不好,这场病生完,怕是身体损耗会极大。” 朱高煦闻言一顿,而后若有所思问道:“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哥,你真的就放下那位置了?受命於天、既寿永昌! 如今我家有天下,二哥你的功劳是最大的,你真的就能放得下吗? 反正如果是我,我是绝对忍不了的。” 朱高燧愈发口无遮拦起来,“我是无所谓,反正不管大哥还是二哥当皇帝,我都是亲王,就是为二哥你鸣不平罢了。” 若是朱高煦在网际网路上混过,直接就能听出来朱高燧这挑事的经典言语——“反正我是绝对忍不了”。 朱高煦重重將酒杯砸在了桌子上,“別说了!老爷子在,我敢做什么?” 这话將心思赤裸裸的暴露了出来,朱高燧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只要他这个二哥还有心思就好,鷸蚌相爭、渔翁得利。 想到快意处,朱高燧轻轻饮下一口酒,二人喝了些,略有些醉意,而后各自倒下昏昏大睡起来。 …… “汉王真的这么说?” “没错家主,一字不差。” 李显穆沉吟起来,从二人的谈话中,能判断出来,汉王和赵王都没有起疑,“依旧每日在酒中放入微量的迷药,记住千万不能多,略微放一点,让他们以为是自己喝醉的即可。” “是!” 李显穆当然不会完全依赖汉王的粗心大意,那么多金属锡被运进了皇帝的营帐,若是心细如髮的人,早就察觉出不对了。 这些时日李显穆一直在给汉王和赵王下微量的迷药,就连太孙他都没有告诉。 任何对亲王真正动手的事情,他都不会明面上去做,以免召开忌惮。 所以一直以来,他说的都是需要太孙决断,这叫间不疏亲,也叫对皇族血脉有本能的敬畏。 古往今来没有几个人能沾染皇帝亲兄弟之血,还能有好下场的。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李显穆不想对汉王动手。 好在汉王很配合,愚蠢的脑子想不到李显穆竟然这么艺高人胆大,明明皇帝已经驾崩,竟然能瞒的这么天衣无缝。 从皇帝驾崩那日起,军中就没有丝毫的变化,照常从榆木川起驾,一路往长城以內而去。 李显穆一直盯著汉王,掌握著汉王第一手的消息,確认汉王一直以来都未曾怀疑,朱瞻基和蹇义经过初期的紧张后,发生一切都相安无事,也渐渐放鬆下去。 大军又行进了五日,才陡生变故! …… “京城方向有持著天子旌旗的军队前来!” 斥候回报的消息震动了整支大军,几乎所有人都懵住了,怎么会有天子旌旗从京城而来呢? 可无论是虎符还是圣旨,都没有丝毫的错误,而且太孙朱瞻基以及兵部尚书李显穆,直接就放了这支大军入营。 还晓諭全军各自扎营,不许妄动。 三千全副武装的骑兵以及五千全副武装的步兵,几乎瞬间就控制了大军局势,北征大军虽然人数眾多,可没有著甲列队,只不过是待宰的猪羊而已! 实际上现在大多数人都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 天子旌旗从京城过来,八千全副武装的骑兵和步兵,控制北征大军军营,而直到现在,皇帝陛下都没有出现。 “英国公!” 军中那些懵逼的武將和勛贵,更是震惊的发现一个绝不应该出现的人出现在了这里。 张辅眼见自己带来的人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局势,汉王和赵王也没机会再串联其他人,终於放鬆了下来。 朱瞻基、李显穆、蹇义三人终於彻底鬆了口气,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彻底放鬆下来。 “英国公,你这是何意,带著大军前来,难道是要造反吗?” 朱高煦心中已经有极度的不妙之感,立刻出列质问。 “汉王殿下可真是污衊微臣了,臣奉陛下之命前来,统摄北征大军,按序返京,和造反全无干係,此乃圣旨。” “什么陛下,陛下就在军中,如何不见踪影,你又是奉了谁的命!” 朱高煦再蠢也隱隱约约猜到了一些事,朱高燧更聪明,直接就猜到了真相,脸色顿时苍白如雪,缓缓后退,將朱高煦护在身前,大事邸定,他不愿意再掺和其中之事。 “让本宫来告诉诸位吧。” 朱瞻基上前高声道:“大行皇帝病逝於榆木川,临终前遗詔传位於太子,內阁大学士杨荣携带遗詔回京,太子已然在京城登基,如今英国公携陛下圣旨前来,谁敢不从?” 轰! 轰! 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得口乾舌燥,瞠目结舌,陛下竟然在榆木川时就病逝了,这么多天,竟然没有任何人知道! “陛下病逝,你们竟然敢假传圣旨,蒙蔽我等?” 朱高煦如何还能不知道,自己被骗了,皇帝早就死了,但是李显穆却说皇帝只是病了,不见外人。 李显穆厉声呵斥:“汉王果然不懂吗? 大军回京途中,若是骤然说出陛下崩殂,岂不是军心大乱,若是一个不慎引来外敌,如何交待? 汉王乃是军中名將,难道就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你……”朱高煦还想再说,他心中积蓄了无穷的懊悔,这么好的机会,竟然就这样从手中溜走了。 在悔意的衝击下,他几乎就要失去理智。 可望著周围全副武装的甲兵以及英国公,他终究还是无力的闭上了嘴,从英国公控制军营开始,他就彻底的一败涂地了。 “圣上有命,以本公为征北大將军,统摄北征大军回返京城,军中副將以上,悉数到本公帐前听命!” 英国公要梳理一番军中位置,彻底解除掉一切威胁。 (本章完) 第243章 內阁时代 第243章 內阁时代 大军在英国公的统摄下,再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即便是汉王心中再不甘心,也没有做什么小动作。 大势已去。 这就是横亘在所有人心中的一个念头,从正统、政治、军事,汉王一个都不占优,还拿什么去爭? 大军回京后,士卒各自归营,卫所兵回到各个卫所之中,將军们都纷纷回到了各自衙门之中,短短两天,北征大军烟消云散。 一直横在大明上空的那一朵阴云,也仿佛在瞬间散去,天高云淡,让人心头唯有快意。 大行皇帝的遗体回来后,丧礼终於可以开始运转,准备了许久的礼部按部就班开始布置。 一眾重臣则入殿商议身后事,庙號和諡號,没什么可討论的,大行皇帝生前最推崇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太宗又有正式继承的意思,於是自然便定下太宗文皇帝! 这个在开国之君外,基本上最上等的庙號和諡號。 永乐二十四年八月初三,盛大的登基典礼在皇宫中进行,朱高炽正式登基,於次年改元洪熙。 立太子妃张氏为皇后,太孙朱瞻基为太子。 在朱棣遗体回京的时候,朱高炽就已经接连下了许多命令。 当初那些在夺嫡之爭中被下狱的太子党,全部释放,官復原职,这些人之中,比较惨的,甚至坐了十几年牢。 还有包括那些被贬斥到蛮荒之地的,诸如被贬斥到交趾的解縉,也都召回京城。 一朝天子一朝臣! 当真是展现的淋漓尽致,隨著太子登基,当初那些东宫潜邸的官员,都是朝堂之上的新贵。 最让人艷羡的便是內阁阁臣,內阁大学士杨溥在监狱中困顿十年,出狱后官復原职为正五品学士,仅仅半个月时间,就升任正四品翰林学士,且多次被召进宫中,谁都知道,这绝不是他仕途的终点。 其余內阁阁臣,诸如杨士奇、杨荣、金幼孜等,皆在短短一个月时间之中高升四品、从三品,只是依旧在內阁行事而已。 在永乐朝愈发权重的內阁,地位有了显著的提高。 英国公张辅进封太师,加禄米五百石,声望愈隆。 朝野皆望向了李显穆,想知道李显穆会得到什么官职,要知道如今的李显穆已经是兵部尚书了。 华盖殿中。 朱高炽和李显穆相对而坐,略忧愁道:“显穆,如今六部尚书、侍郎的人选都已然齐全,我希望能够给士奇、子荣等阁臣升官,却不知该如何去办。” 李显穆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陛下对內阁这个机构如何看待?” 朱高炽沉吟道:“协调六部、辅佐君王,实在是大明不可或缺的机构,若是没有內阁,大明皇帝纵然是疲累至极,也管不好天下之事,必然生乱。” “既然內阁如此重要,那其中自然需要最杰出的人才,杨士奇、杨荣等人,皆是天纵之才,且都在內阁任职多年,若是將他们调入六部,岂不是荒废了其才华?” 李显穆这是不赞同將他们调出內阁了,朱高炽疑惑道:“可內阁品级太低,他们都是朕的功臣,不给他们升官的话,朕岂不是刻薄寡恩之辈?” 李显穆笑道:“陛下,英国公有从龙之功,陛下擢升其为正一品太师,而不让他署理五军都督府事。 一个人又不是只能担任一个官职,当初臣担任礼部侍郎时,兼任內阁大学士,谁会觉得臣品级低微呢? 如今大明出巡诸省的巡抚,是没有品级的官员,掛都察院御史的职衔才能压得住三司。 这岂不是异曲同工吗? 如今陛下想要为功臣升官,完全可以擢升为六部侍郎、乃至於尚书,而依旧让他们在內阁理事,甚至日后形成定例,凡入內阁,皆以三品以上。” “妙!”朱高炽双眼放光,他越琢磨越觉得此策甚是奇妙,完美的解决了如今的困境。 回过神来,朱高炽望向李显穆双眼放光,“显穆,你也回內阁来吧,朕依旧將华盖殿大学士赐给你,日后內阁以你为首,朕才能安心。” 以实职兵部尚书兼任內阁大学士,这基本上算是半个宰相,在如今的大明朝廷上,谁也盖不过他去,纵然是李显穆也动了心,当即应下此事。 朱高炽的速度很快,登基不过三个月,十一月时,杨士奇等人就已经第三次升迁,这一次是正三品的六部侍郎,简直是坐火箭一般的升迁速度。 实际上在皇帝表现出要重用阁臣时,六部侍郎和尚书都很担心,不知道是哪几个倒霉蛋要被踢出局。 圣旨下来时,可谓震惊朝野,陛下竟然没有將阁臣送入六部,而是直接为他们加了正三品的职衔。 在鬆了一口气后,这些常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老油条,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对! 官场上有一个词叫做“职务含权量”,用低级別的官控制高级別的官员,这是逐渐而为的。 从东汉时期用尚书台架空三公开始,后来一步步演化到了大明。 正七品的给事中,却掌握了封驳尚书的权力,以及备为皇帝顾问的內阁大学士,只有正五品。 这两个职位,虽然品级低,但含权量极高。 可现在不一样了,为內阁大学士高配侍郎、尚书职衔,会大大提高內阁的地位,毕竟一个机构里面,五六个正二品、正三品的官员,谁不畏惧? 內阁大学士成为了朝廷的高级官员,再加上他们实际上掌握的权力,竟然在某种程度上,凌驾於六部尚书之上! 甚至让许多人联想到了唐朝的政事堂,在那个时代,中书门下二省是宰相,而尚书省的六部,则是宰相们的办事员。 如今陛下信重內阁,万事都和內阁商议,从前內阁还只是低级官员,在廷议这些事情上说不上话,可现在內阁有了真正的建议权。 很多事情甚至只和內阁商量,而后直接安排六部去做,做的好与坏,自然就由內阁大学士来评判。 这么下去,就必然会有一部分考核权落在內阁之中,这就在事实上形成了不太稳固的上下级关係。 毕竟如此一来,纵然是六部尚书也需要仰仗內阁大学士,才能保证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六部侍郎尚且能庆幸自己的官位还能保得住,六部尚书真是越想越难受,有种如鯁在喉的感觉。 这时他们才想起了李显穆,不知道皇帝会怎么赏赐李显穆,他也是尚书,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看著內阁大学士骤然骑在他们头上? 在为內阁大学士加职衔仅仅一天后,皇帝对李显穆的第一波封赏终於到了,“兵部尚书李显穆,允文允武,有大功大德、功赞宰辅,朕夙夜不能离也,著李显穆內阁行走,为华盖殿大学士,仍兼兵部尚书职,內阁六部,俱相重之,钦此。” 除了早就知道消息的户部尚书郑欢外,其他四部尚书,只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丑,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李显穆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李显穆兼任內阁大学士的旨意,在京中甚至整座天下,都引起了莫大风波。 大家谁都不是傻子,实权尚书兼任皇帝秘书、於皇帝之前处理天下十三省、两京六部事务,除了没有决策权之外,这实质上就是宰相! 在大明废相仅仅三十年后,就出现了內阁这样的机构,还出现了李显穆这样实权极其接近宰相的臣子,很多人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明祖训中有明確规定,不允许后代设立宰相,但没说不允许设立內阁大学士。 对於这种逐渐破坏祖制的行为,几乎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包括那些不愿意被大学士侵夺职权的尚书,也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 永乐二十四年十一月初一,降下旨意,以李显穆功高为由,加从一品太子太傅。 永乐二十四年十二月初三,圣旨再次降下,任命兵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李显穆为宗人府右宗人,管理宗人府事务,这是正一品的职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只加到这里,是因为李显穆太年轻,准备留著一些日后再赏赐,李显穆以后必然是三公高位。 当大朝会开时,眾人才陷入真正的恍惚。 武官一方自然不必多说,张辅早就是武官之首,如今又加太师,列在武官最前。 文官这边却大变模样,李显穆列在文官之首,礼部尚书和吏部尚书都在他身后,再往下,却是齐刷刷的一片內阁阁臣! 再多的分析也比不上眼前的衝击力,谁都知道,大明的政治局势,將要大变了,往后的洪熙时代,將会是內阁的时代! ———— 明朝的宰相制度经歷了一个鼎盛——衰亡——復兴的过程,大明建国初期的左右丞相权力之大,远超唐宋二朝。 在胡惟庸案后,宰相制度被废除,权归六部,事实证明,这种不健康的政治制度难以维繫,很快宰相就以內阁的名义死灰復燃,且在二十三年的永乐时代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政治地位。 至洪宣时期,內阁制度完成了宰相化最重要的一个进程——“进入高级官员序列”,自此而后,內阁制度便向著庞然大物不断前进,再不后退!——《明朝內阁制度演变》 (本章完) 第244章 天恩(第四更) 第244章 天恩(第四更) 內阁。 几人分別落座,气氛很是热烈,几乎每个人嘴角都掛著笑意。 隱忍二十年,如今一朝太子登临九五,他们便隨之腾飞九天。 “日后內阁就不再是当初那个位卑的存在了,在洪熙这一朝,就算是六部也要看內阁脸色。” 李显穆毫不掩饰,一眾內阁大学士更是笑出声来,皇帝信任內阁,但凡问政都经过內阁,圣旨也都从內阁下发,那內阁就是半个政事堂。 从正五品官员一跃为半个宰相,这等跃迁,也就是他们心態好,否则早就要膨胀了。 “今日既然在这里开个小会,有些话便直接说清楚,我虽然兼著兵部尚书的职,但日后必然会以內阁事务为主。 內阁能够协调六部,这里的工作做好了,遍及的是全天下,我必然矢志不渝推动內阁权责向上发展。” 李显穆说这番话,是因为他是內阁首辅,歷史上一直到嘉靖年间才出现的首辅,因为李显穆过於卓越的地位,早早出现在了洪熙年间。 当然,这个首辅不是一种制度,而是李显穆的履歷超越其他人太多。 李显穆几乎担任过六部大部分事务,还多次巡抚地方,还附从北征参谋军务,可以说整个大明都找不到第二个,工作经验如此广泛的官员。 所以朱高炽让李显穆负责內阁事务,为第一辅臣,若是相互间意见有相左的,要依照李显穆的意见执行,而后报到皇帝那里。 “守正公是首辅,我等自然听从守正公之言,內阁之重,在於社稷,內阁权势越大,才越能协调六部,乃至於遍及十三省。” 杨士奇立刻接话,在內阁中,除了李显穆就属他威望、资歷最高,“六部毕竟不是內阁的下属机构,所以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如何让六部能够儘可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否则一旦被六部架空,我们就成了空架子。” 杨士奇一语切中关键,內阁和政事堂最大的区別,就在於这里。 政事堂有自己的执行机构,即尚书省六部等机构。 政事堂手中捏著六部尚书、侍郎以及所有官员的財政权、人事权,可以名正言顺的拿捏他们,让他们听命,且政事堂有决策权,一道命令下去,不干也得干。 可內阁本身就是一个秘书处,什么权力也没有,一旦遇到强势尚书,说不理你那是真的束手无策。 六部尚书都可以参加廷议,可以直接和皇帝对话,於是內阁想要控制六部,只有威逼加利诱。 “士奇不用著急,谁获得陛下信任,谁就拥有权力,谁更靠近陛下,谁就拥有主动,我们和陛下有二十年的感情,在这场爭锋中,六部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李显穆微微笑著,“谁敢跳梁,便分割其部中权力,乃至於对其多加问责,只要考核的权力在我们这里,谁又能翻了天呢?” 眾人皆向后靠去,心中思索著,良久都点了点头,李显穆说的完全没错,归根结底,陛下如今只相信他们。 朝廷几乎所有大政,都先问他们,甚至选士、选官也都参考他们的意见。 他们日日伴在皇帝身边,其对皇帝的影响程度远非六部尚书可比。 …… 数九寒天的京城纵然屈指亦颇艰难,街角巷尾甚至见不到几个乞丐。 可在这等森寒之日,李府门前却是门庭若市,无数达官贵人爭相送上拜帖,希望能够见到李显穆一面。 当今圣上面前第一宠臣、第一重臣,被称为“李半相”的李显穆,值得这份追捧。 如今朝廷上下以內阁最为权重,而內阁中又以李显穆最为权重,除了杨士奇偶尔会有些反对意见,杨荣以李显穆马首是瞻,其余几人也大多顺从或中立。 再加上兵部尚书职,李显穆自然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存在。 李府之中,李芳和李茂前来商议今年祭祖之事,临安公主去世后,三兄弟自然不会住在一起。 李芳瞧著外间的热闹,忍不住大笑道:“如今三弟可真是声势煊赫啊,当年公府全盛时,也不过如此了吧。” 李茂亦是满脸笑意,“差不多吧,当初祖父位列韩国公,和一眾勛贵关係比较好,又是文官之首,和文官关係也好,当时的门庭若市,和如今相差不大。” 李芳笑道:“以后我们见了三弟也要尊称一声守正公了!” “两位哥哥可真是折煞我了。”李显穆人未至,声先道。 从外间走进,身上穿著官服,乌纱端在手臂上,脸上带著明显的笑意,“两位哥哥来这里就是为了调侃弟弟的吗?” 李芳李茂二人连忙起来,一左一右架著李显穆坐下,“三弟,今年祭祖之事,你怎么看? 如今族中不少事,你几个侄女都到了结亲的年纪,可不能再等了,都成老姑娘了,你看看哪些不能结,亦或有什么好人选,给挑选一下。” 以李氏如今的地位,结亲自然不简单,即便不说门当户对,也要潜力股,起码是个二甲进士,才能入了李氏的眼。 李显穆一摆手道:“大哥別急,且再等一段时间,方才我从宫中回来,乃是商议一件大事,陛下有意为一些勛贵后人復爵!” 復爵! 李芳和李茂顿时呆立在当场,纵然早在很多年前就说过未来可能会復爵,可概率大概也就是五成。 陛下登基已经几个月,都未曾提过这件事,李芳和李茂都以为已经不可能了,没想到如今竟然真的提起了! 李茂率先回过神来,用力摇晃著李芳,大笑道:“大哥,你要做国公了! 你要做国公了,我李氏的韩国公爵位要回来了!” 李芳已经彻底被巨大的惊喜冲傻了,一时竟然回不过神来,只低声不断喃喃著,“我要做国公了!我要做国公了!” 说著说著竟然流下泪来。 李显穆一看这不行啊,怎么像是得了癔症,顿时给二哥李茂使了个眼神,李茂一看,立刻重重向著李芳背上一拍,这一下顿时拍的李芳打了个踉蹌,差点摔倒在地上,啃个狗吃屎。 但好歹算是把他打醒了,李芳回过神来目光灼灼的望向李显穆,再次不敢置信问道:“三弟,陛下真的要给我们家復爵?” “没错,不仅仅是我们家,还有陛下的母家魏国公家,都一併復爵。” 魏国公家的爵位在永乐朝先是被夺爵,而后又復爵,徐皇后死后,又被夺爵,如今朱高炽登基后,终究是选择了復爵。 李茂惊道:“魏国公復爵,再加上定国公一系,岂不是一门双公爵了? 这徐氏可真是煊赫啊。” 听到魏国公家也復爵,李芳顿时觉得颇有实感,沉吟道:“我记得南京那一脉的徐氏好像也有人送来庚帖,如今我们两家一起復爵,若是结个亲家,岂不是正好,显得两家对皇恩的感激之情。” 李显穆闻言倒是好奇的望向自己大哥,“大哥竟然有这样的远见卓识?” 李茂闻言顿时没绷住,直接笑出了声,他还故作掩饰道:“復爵这样的大喜事,笑一笑也很正常吧。” 李芳重重拍了一下李显穆,得意道:“要尊重大哥,你大哥我马上就是超品国公了。” 李茂和李显穆见状更是朗声大笑起来,復爵之事,放在任何家族中,都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待三人笑罢,李芳才隨意问道:“不过三弟你刚才说远见卓识,可是有什么消息?” 李显穆收起笑意,“陛下可能有意让魏国公家和大哥镇守南京,毕竟现在大明的几大国公,除了沐国公外,都在北京,有些南北失衡。” 去南京? 李芳和李茂顿时收起笑意。 如今大明朝有五大世袭罔替的国公,分別是勛贵之首英国公,而后有定国公、淇国公、成国公、沐国公。 其中沐国公也就是沐王府,远在云南镇守,剩下四个国公都在北京城,各自或者以姻亲执掌五军都督府事务,这五大国公即便是子孙落寞,可在皇室心中地位不同,各自都有女儿在宫中,姻婭帝室。 如今再加上將要復爵的魏国公、韩国公两家,大明就有七大世袭罔替的国公府,那让两家去南京,便是相当合適的政治制衡。 “这其实是件好事。”李显穆沉声道:“北京城中的资源基本上都被瓜分完了,而南京还是一片蓝海,况且南京虽然远离政治中心,可却是富裕之地,远比北京这苦寒之地要好的多,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 李芳沉默,良久才说道:“只是父亲和母亲的坟塋都在北京,况且远离北京后,我就不能襄助三弟你了。 不对!” 李芳恍然惊醒,瞬间改口道:“我只能去南京,也必须去南京。” 李茂也反应过来,李芳若是留在北京,反而会影响李显穆的仕途,一个家族怎么能同时在政治和军事上,都有巨大影响力呢? 为了李显穆的前途,李芳必须对自己进行政治流放,去南京已经是皇帝给出的最好的选择了。 若是换一个皇帝,直接让李芳去镇守安南,就如同沐国公府一样,也没话说,毕竟那可是復爵天恩! (本章完) 第245章 洪熙元年的第一条信息(第五更) 第245章 洪熙元年的第一条信息(第五更) 见李芳明白过来,李显穆也就不再多说。 “若是我家要復爵的话,那现在所考虑的不少婚事,就都要重新换一换了。” 从前的李氏主要依靠李显穆一人来提升门庭,既然是李显穆所带来的,那自然落在不同人身上好处就不一样。 作为李显穆的侄子和侄女,自然是可以得到很大好处的,无论是做官还是结亲,都能够得到远超李芳、李茂官品的待遇。 可现在李芳一跃而为国公,地位自然大大不同,一位超品国公的子女,本身就拥有极大能量,尤其是国公世子。 要从公侯嫡女之中,或者尚书嫡女中挑选,才算是门当户对。 “每一桩婚事都是一次寻找同盟的机会,三弟你觉得你在政治上需要哪些人作为同盟,乘著现在家中儿女多,可以结些儿女亲家。” 世家子弟的婚姻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包括李显穆和张婉的婚姻,也是政治婚姻,只不过张婉是真的喜欢李显穆,而给这桩婚姻添上了几分温情而已。 李显穆沉吟道:“如今还真说不准,暂且並没有什么特別需要用婚姻来捆绑的人,此事暂且不急,待新年期间,我们再盘算一下,復爵的旨意,大概是要等到洪熙年间才会发下来。” 如今还是用著永乐二十四年的年號,等到来年才会正式开启洪熙元年的纪元。 …… 永乐时代伴隨著年號结束,而彻底的被甩在了过去,那些无论辉煌,还是阴影,都隨著永乐大帝的逝世,而彻底被掩埋在歷史的尘埃之中。 大明数千万人,在新年的爆竹声中,迎来了洪熙时代! 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皇帝,他从太子时期就被寄予厚望,他仁慈、睿智、明断,登基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纠正了先帝晚年的不少错误,让整个朝政为之一清。 任何人都相信,大明必將在洪熙时代,迎来一个新的辉煌时代,那些洪武时代的弊病,將在这个时代,彻底终结! 李显穆也踌躇满志,他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相比起先帝对他尚且有几分忌惮,当今皇帝和他亲如一人,对於他几乎所有政策都百分百的支持。 那些被世人所称讚的许多措施,都来自於李显穆的建议,朱高炽基本上每个问题都能问到点子上,而后就是君臣一心,推行新政。 纵然是对政治一直都有警惕之心的李显穆,也不禁感慨,朱高炽简直就是上天赐给他的皇帝,不枉他李氏两代拼命扶朱高炽上位。 朱高炽所带给李氏的,不仅仅是政治上的信任,最重要的还是一个实现政治抱负的可能,李显穆觉得父亲曾经和他说过的那些洪武朝的弊病,其中有七成都可能在洪熙朝得到解决。 洪熙元年正月初一! 李显穆满含自信和从容,跪在宗祠之中,向父亲上香,轻快道:“父亲,想必您已经看到太子登上了皇位,他果然如同您所说的,是一位明君,且是一位仁君。 当初您曾经说过的那些事情,儿子会在这一朝一一去纠正,大明必然將迎来最辉煌的时代,李氏也將在这个时代走向一个巔峰。 请父亲在天上保佑家族,也请父亲好好看著儿子是如何让家族兴盛的。 儿子会是您的骄傲,永远!” 说罢,李显穆在地上哐哐磕了几个头,而后才將玉签取出,开始每年例行的事情,从父亲那些祈求信息。 从这次先帝驾崩的事情来看,这些信息的价值简直大到无以復加的地步,若是能再获得类似的信息,几乎相当於窥见未来。 “太上通玄,祖神在上,元月正一,阴阳通冥。 李氏子孙李显穆,恭请老祖,降下法旨,庇佑后人!” 李显穆神情肃穆手持玉签,將父亲交待的咒语一一颂念而出。 这是洪熙年间他第一次使用这件神器,他希望能够获得有用的信息。 李祺一挥手,那块由整块灵玉琢磨而成的镜子悄然出现在他掌中,依旧是熟悉的温润如暖阳初融。 镜面上那薄雾般的光靄悄然散开。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地图再次活灵活现的展现在李祺面前,其中不仅仅有大明朝的地图,甚至还有日本的地图在上面。 其中石见银山的地方,非常亮。 李祺向镜面上看去,一眼就看到了一条紫色的信息,其余的都是蓝色和白色信息,他没有犹豫,径直將那条紫色的信息点开。 只一眼,李祺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五月十二帝崩!” 李祺望著跪在祠堂中,正神采飞扬的儿子,大概还在展望著光明的未来,又瞧了瞧手中的信息,更沉默了,但终究还是没犹豫,手指一点,那条紫色信息瞬间裂成滴滴光点。 祠堂之中,李显穆手中握著玉签,未曾等很久,便感觉一热,顿时知道信息来了,而后有紫色光晕透出,他眼中透出惊喜的神色。 这么多年,对於这支玉签的原理他也很清楚的,其中以紫色信息最为重要,蓝色次之,白色再次,紫色信息的次数很少。 当初石见银山的那条信息就是紫色的。 没想到洪熙元年的信息也是紫色,只是不知道是什么,若是一座类似於石见银山的金山就好了。 李显穆脑海中想著,玉签上的紫色光晕渐渐消散,六个大字列在玉签之上。 “五月十二帝崩!” “噹啷!” 在李显穆看到那一行字的瞬间,玉签便跌落在地上,清脆的响声惊醒了李显穆,他连忙將玉签从地上拿起来,上面依旧清净没有一丝灰尘,看了一遍又一遍,依旧是那六个大字。 “五月十二帝崩!” 李显穆眼中满是茫然之色,他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或者说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不断在玉签上摩挲著,希望能够改变上面的字眼,可玉签就在那里,纹丝不动,他好似摩挲在天书之上,飘然温润。 “呵~” 李显穆终究是停下了这等无用之举,跌落在地上,不自觉的笑起来,带著丝讥讽之意。 “五月十二帝崩,当初先帝给出的是二十四年帝崩。” 李显穆实在是太聪明了,这种去世的信息他得到了三次,一次是先帝,一次是母亲,另外一次就是现在。 前两次都记述了年份,全部清晰无误,这一次却没有给年份,而是记录了月份和日份,这代表著什么? 李显穆只要一想就知道,这代表著,就是今年! 就是洪熙元年五月十二,皇帝就会驾崩! 李显穆不愿意相信这个信息,“怎么会这样呢? 等待了二十年的皇帝终於登基了,我也终於走到了大明臣子权势的顶峰。 两者相结合,马上就要实现所有的政治愿景了。 可却这么突然!” 李显穆觉得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太子那么多年都坚持过来了,结果登基不到一年就去世。 纵然以李显穆这般坚韧的心智,也有些扛不住这番打击,幸好他不是一般人,他是用地阶道具创造出了半圣,有五大特性,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正道”一项属性,快速的將他拉回了理智之中。 李显穆从那种骤然得到又失去的感受中挣脱出来,开始安慰自己,“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歷史上有那么多人壮志未酬。 生死乃是上天的定数,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或许就是我註定所要经歷的劫难。 祸兮福所伏,或许之后会迎来什么更好的事。” 这些话如同心理暗示般刻在了李显穆心中,让他方才有些颓丧的心理,快速恢復过来,虽然不復先前的欣喜,但至少没了那幅隨时可能爆发的颓丧之气。 排除掉这条信息带来的负面影响,李显穆不得不承认,这条信息来的非常及时,甚至会影响他接下来的政治布局。 朱瞻基和朱高炽是完全不一样的,朱瞻基的性格更像是朱棣,而且李显穆和朱瞻基的感情虽然也很好,但明显不如朱高炽。 这些不同之处,都会改变李显穆的政治定位,朱高炽的寿命只剩下了四个月零十二天,进入五月后,就可能进入重病之中,那在接下来有限的四个月中,李显穆要悄无声息的做好传承准备。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半顾命,朱瞻基早就已经成年,且文采武略都相当杰出,自然不需要顾命大臣来指手画脚。 但若是能在朱高炽的遗詔中出现,那必然大大提高他未来的政治地位。 想到这里,李显穆不再多想,沉默著又向父亲叩首,而后迈著沉重的脚步往宗祠外而去。 宗祠外,李芳和李茂带著一群李氏的后辈儿女侯在外面。 作为亲兄弟,李芳和李茂立刻就意识到了李显穆的情绪不对,有些低沉之感,二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疑惑之色,方才进入宗祠时,还好好的,怎么祭拜了一下父亲,反而低沉起来了? 难道是又想起父亲了? 二人自然不知道李氏最深的秘密,只能归结於李显穆思念父亲。 李显穆走出宗祠,感受著拂来的冬日寒风,纵然太阳高掛在天上,可他依旧打了个寒战。 真冷啊。 洪熙元年的冬天。 眼神有些暗淡。 (本章完) 第246章 诸武 第246章 诸武 洪熙元年第一次大朝会后,群臣出宫,一些官员则被留在宫中问政。 朱高炽心情很好,永乐时代彻底过去,接下来就是他的时代。 华盖殿的偏殿中,除李显穆略有些沉重外,其余人皆颇为激动。 能在今日来到这里,便说明被皇帝倚重为核心心腹,是本朝的执政核心。 今日殿中共八人,李显穆坐在左上首的位置,显示他在文官中最崇高的地位。 太子太师、右宗人、兵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 其下左侧有两人,分別是吏部尚书蹇义以及刚被调回户部的尚书夏原吉。 这二人都是太子党的核心成员。 原户部尚书郑欢不是皇帝的心腹,自然不在此列,被调任左都御史,主管都察院。 右侧有五人,乃是阁臣,简称“三杨黄金”,按照排名先后分別是—— 兵部侍郎兼谨身殿大学士杨士奇。 户部侍郎兼文华殿大学士杨荣。 翰林学士兼武英殿大学士杨溥。 礼部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黄淮。 刑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金幼孜。 蹇义和夏原吉望著对面的五位阁臣,再看看孤零零的二人,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紧迫感。 內阁帮这么强势,他们尚书帮必然就会落后。 二人对视一眼,不过想来陛下是有制衡打算的。 他二人一个管吏部,一个管户部,乃是天地二官,只要李显穆不横插一手,足以和內阁抗衡! 內阁一方三杨黄金五人也在打量蹇义和夏原吉。 內阁要从六部手中夺权,这两个深受皇帝信任的尚书,就是最大的阻碍。 李显穆坐在左上,眼观鼻、耳观心,却对殿中氛围一清二楚。 朝廷上的爭斗永远不休,先帝在时,太子党和汉王党明爭暗斗,现在太子党得胜飞升,太子党內部就开始爭斗。 党外无党,全是帝党,那是皇帝的幻想,党內没有派系,一片融洽,那才是奇怪。 京城可不是平原地区,这里山头多的很。 “诸位爱卿久等了吧。”皇帝爽朗的笑声从殿后传来,而后朱高炽腿脚灵便的走进殿中,方才上朝时的朝服已经换成了十二龙纹章常服。 权力当真是一味迷人的解药,朱高炽当皇帝之后,精神好了很多,甚至走路都不像从前那样带著些蹣跚了。 眾人向皇帝行礼,而后有一溜小太监抬了板凳进来,再次谢恩后各自落座。 “如今进入洪熙年间,该有一番新气象,大明如今虽然称不上是百废待兴,但如今建国已六十年,各项弊病已然丛生,诸卿和朕身上的担子很重啊。” 朱高炽经过初期当上皇帝的欣喜后,这数月以来通过奏章以及臣下的了解,已经大致知道了如今大明情况说不上好。 建极六十年,对很多王朝而言,已经进入倒计时了,明朝却依旧有蓬勃的活力,不得不说朱元璋和朱棣的確是厉害。 李显穆开口道:“陛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京城诸事大概落定,该问外事了。 先帝在时,每有蒙古略边,每御驾亲征,陛下不喜武事,必然仰仗於武臣,臣请陛下召见诸边总兵。” 后世很多土木堡阴谋论者都会反覆说一句话——“蒙古人是怎么绕过宣府,进入大明內部袭击了皇帝的军队,所以这一定是政变阴谋。” 这就是完全不懂古代军事,明末时期皇太极进关一路绕过无数坚城,抄掠山东济南,靠的就是一手来去如风的骑兵。 事实上,早在洪武永乐年间,蒙古人就隨意进出宣府,只不过都是小打小闹,朝廷不太在意。 古代军事重镇真正的作用是,切断后勤补给,防止敌人打持久战,那些劫掠是挡不住,也没打算费劲去拦的。 土木堡之变一是明朝防御体系有问题,从一开始对西北防御就不足,后世九边重镇之中,有两三镇不存在,二就是堡宗和王振,过於脑残,且刚愎自用,一將无能,累死三军。 但防御体系问题是可以解释的,人不可能应对不存在的风险,从洪武到永乐时期,並没有来自西北的风险,自然不会耗费庞大的人力物力去建造军事重镇。 李显穆也不打算那么干,他的军事思想是战略进攻型,九边重镇那种防御型的策略,他想不到,想到也不会提。 殿中眾人反应各不相同,从当今陛下上位后的种种举动来看,不太注重军事,他们没想到李显穆会在这个场合中,提出外事,不过想到李显穆兵部尚书的身份,倒也算是合理。 朱高炽不注重外事自然是有原因的,並不是他没有远见。 而是因为永乐皇帝五征蒙古,虽然后两次效果不大,但还是为大明打出了十年、二十年的和平。 史书上那句“六师屡出,漠北尘清”,可不是吹捧,而是事实。 相对比军事上来说,內政上朱棣的心思少,於是问题也就很多,朱高炽將重心转到內政是很合理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任务。 新中国也是这样,抗美援朝后立刻开始经济建设,对越反击也是为了国內的经济建设有一个和平的环境。 朱高炽略一沉吟后笑道:“年前的时候,明达说日后大明应当以內政建设为中心,大治十年,朕却没想到,明达会突然提起外事,不若明达將想法先向诸卿都讲一下。” 李显穆眼中闻言一黯,他都有些怀疑十年这个词是不是有毒,周世宗曾经说“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然后突然崩殂,现在洪熙皇帝也命不久矣。 若是洪熙皇帝真的能活十年,他今天不会在这里提出外事,可惜朱高炽活不久,有些计划就不得不改变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朝廷政策也是如此,政策延续是奇蹟,朝令夕改才是常態。 收起心中沉重,李显穆拱手道:“陛下,经过先帝连年用兵,漠北蒙古诸部如今对大明威胁不大。 无外患则必有內忧,大明北部诸边,昔年由塞王镇守,自先帝靖难后,內迁诸塞王,而削诸王护卫,以皇帝镇守国门,以禁军抵御外敌,到如今有近二十年。 东起东胜、大寧,中连宣府、大同,西至肃州,连绵军镇眾多,皆设重兵,其中有总兵镇守二十余年,儼然独立王国。 臣以为不妥!” 这下殿中群臣皆恍然大悟,李显穆这是担心边境武人拥兵自重,有前朝藩镇之祸。 “明达所言甚是有理,明达的意思是將诸將召回京中,而后呢?” 召回京中之后,肯定还要放回去,毕竟这些能镇守的总兵,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將,不可或缺。 “臣建议,依照诸边军镇距离来区別,诸如宣府、大同等靠近京城的军镇,乃是腹心,最重要也最危险,每两年上京述职一次。 诸如大寧、东胜等千里外的军镇,每四年述职一次,再诸如寧夏镇、甘肃镇等两千里外的军镇,每六年述职一次。” “妙!”朱高炽击掌讚嘆,他立刻就想到了李显穆此举,不仅仅是为了让皇帝了解军镇的情况,更重要的是让镇守军镇的总兵,能够直达天听,这样就可以直接面对面的交流,以免发生一些朝中奸臣蒙蔽天听的事情。 “除此之外,臣还建议每隔六年將各大镇守总兵的位置进行对调,以防止其久在一地,生出对朝廷不利的祸患。 不仅镇守总兵对调,若是总兵有功便將其调入五军都督府,掌管京城三大营,內外可调、外外可调。 对武人要做到『用其能而制其势』!” 朱高炽顿时坐直了身子,总兵是掌握军队的地方实权,五军都督府则是掌握最高军事权但有些虚。 李显穆这话就很明显了,那些立下大功在地方太有威望的人,就把他调入五军都督府,不掌握直接的军队,又能借用其势镇压地方,而且朝廷可以问政军事。 从这一系列的举动中,能看得出李显穆对武人的防备心很重,而且是切实想过其中问题诀窍的,否则不会提出这么有针对性的办法。 其实李显穆真没想那么多,他不担心武人敢造反,大明中央集权程度很高,五军都督府、兵部各自製衡,没有武人造反的土壤。 他是担心武人养寇自重,以及和漠北各部搞走私,大搞权钱交易,最后搞成宋朝那一套制度,那大明军队的战斗力不就直接废了? 朱高炽已经微微皱起了眉头,转而问其余人道:“诸卿以为呢?” “臣赞同!” “守正公所言极是,这些年臣已经偶有听闻,有武將和蒙古部落做生意,获利颇丰。” 眾人纷纷赞同,这种能抑制武將的事情,他们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既然如此,朕稍后再询问一下英国公,若是没问题,就从今年开始实行的,恰好如今诸边的情况,朕也不太清楚,先將诸边总兵一一召回京中,从宣府、大同、绥远三镇开始吧,內阁出个旨意,送到朕这里来盖印。” “是!”內阁中主要负责这些文字工作的金幼孜和黄淮齐声应声道。 (本章完) 第247章 谋算 第247章 谋算 被李显穆这么一打岔,朱高炽脑海中顿时多了很多想法。 “朕记得显穆你曾经说过,对帝国叛乱不断的边远疆域,最好的治理方法就是沐国公府永镇云南的模式。 正是得益於你这个想法,朕才准备让魏国公和韩国公镇守南京。 现在朕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皇帝这番话让殿中除李显穆外的七人大惊失色,大明哪里有什么魏国公和韩国公? 下一瞬,所有人都齐刷刷的將目光投向了李显穆。 朱高炽这才反应过来,笑道:“朕准备为徐达和李善长后人復爵,而后去镇守南京祖地,看护孝陵。” 真要復爵! 李氏现在已经如此显赫了,若是再復爵有了公爵爵位,岂非大明第一世家豪门了? 李显穆见眾人都望著自己,摆手道:“诸位別看著我啊,我大哥李芳才是嫡长孙,復爵也不会落在我头上。” 眾人当然知道李显穆不会要爵位,这不是刚开国时期了,现在的大明政坛,拿了爵位还怎么在文官圈子里面混,最多只能做閒职了。 陛下对李氏可真是钟爱啊,当初先帝为李氏昭雪,就很打太祖皇帝脸了,现在陛下还要为李氏復爵,真是把太祖的脸吊起来打。 可一想到李氏两代扶龙,又多次冒死保下太子的储位,心中顿时什么想法都没了,这本就是李氏应得的。 朱高炽也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摆摆手道:“朕记得之前明达你和朕说过一句话,边疆是疆,海疆也是疆。 交趾布政司一直以来都不安分,若非如今建立在交趾的南海城,能够通过海路互通有无,朕甚至有了將其弃置的心思。 如今是否可以派一个国公过去永镇呢? 否则纵然有海路补给,朝廷依旧要耗损大量人力物力,往后十年,朕要修整內政,抑制武事,这些对外的征战,基本都要停掉。” 李显穆只略一沉吟便沉声道:“臣觉得可行,只是南海城周边两百里,朝廷要另外委派一位镇守总兵。” 布政使司衙门、镇守国公、镇守总兵再加上指挥使司,足以保证交趾的政治稳定。 政治制衡,无处不在。 防止地方坐大,是他这个中枢大臣的职责之一。 “那该派哪位国公去呢?” 李显穆很从容道:“英国公镇守京营自然不能去,定国公出自徐氏,魏国公已经镇守南京,那定国公自然要留在京城。 只剩下淇国公和成国公,陛下属意谁呢?” 朱高炽沉吟了下,而后缓缓道:“让淇国公去吧。” 殿中眾人顿时一凛,谁不知道淇国公府一向和汉王勾勾搭搭,当初第一代淇国公丘福就几次建言立汉王为太子。 镇守交趾当然是国朝重事,沐国公府在云南几乎是土皇帝,不逊色王府,但沐国公府在京城几乎毫无政治势力,被排斥在大明政治核心之外,也是事实。 这是约定俗成的政治规矩,在地方势大,就不要再想染指中枢了。 为了弥补在中枢的缺位,沐国公府很积极和在京勛贵联姻,以及往宫中送女儿为妃,歷史上张婉就是这样嫁到沐国公府的。 而现在陛下是借著这件事,准备把淇国公府一系政治流放,以防止日后和汉王串联生事。 那李显穆方才说的那番话…… 眾人不由惊疑起来,按道理来说,英国公三征安南,平定交趾,在安南威望极高,若是让英国公去镇守,才是最好的选择。 “陛下英明!”李显穆立刻恭声道。 他当然是故意的,真把英国公弄到安南去,的確对镇守安南最好,但他的政治势力就会缺失很重要的一块。 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结果。 做事固然重要,但维持稳定的能够做事的基本盘更重要。 李显穆能这么快就聚拢起这么大的政治势力,是因为他並不是个万事理想主义的人,而是一个相当实干的政治家。 他对下属从来不以圣人的標准去要求,他的底线很简单。 只要不残害百姓、害人性命、欺男霸女、辱人清白。 很多不明確违反国法的灰色地带,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別太过分就行。 他自己是什么人,他很清楚,所以他一直说父亲李祺才是真圣人,而他永远也做不成真圣人。 殿中眾人即便有怀疑李显穆是故意的,但此刻君臣默契的一唱一和,將这件事盖棺定论,其他人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再多嘴。 经过这两件事,一场內政会议变成了大明军事政治会议,且参会提建议的全部是文官。 …… 洪熙元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皇帝在皇家园林大开上元宴,在京公侯伯以及五品及以上官员尽皆赴宴。 张皇后亦在其中摆宴,京城中有誥命的外命妇皆携八岁以上女子进宫赴宴。 这是新皇登基后,第一次在皇家园林中大摆宴席,各家都非常重视,希望能够在皇帝以及皇后面前露脸。 后宫皇后那里且不提,皇帝这里真可谓人声鼎沸。 天还不曾黑,但皇家园林中早已是灯火高掛,无数宫人在其中穿行侍候。 在百官最前面,自然是一眾超品勛贵,李显穆以右宗人身份,也列在最前面。 歌舞饮酒正酣时,朱高炽將徐辉祖的儿子徐钦和李芳召到御座前。 这异常的举动自然让群臣为之侧目,朱高炽笑道:“徐钦、李芳,你们可知朕唤你们上前,有何事吗?” “臣等愚钝,不知陛下圣意若何。” 朱高炽先將徐钦唤上前来,道:“先帝曾言,开国元勛不可无继,朕思之念之,诚哉斯言,欲为魏国公復爵。” 这就不得不提为何李芳想和魏国公家结亲了,因为李芳和徐钦爵位相同,算是门当户对。 又同时被派往南京,应对那等复杂的局势,结亲后齐心协力为之,能更快站稳脚跟。 以及很重要的一点,李氏和徐氏虽然没有血缘关係,但李芳和徐钦却都是当今皇帝的表弟,只是一个是先帝这里算,一个是皇后那里算。 徐钦大喜过望,立刻叩首谢恩。 而宴席中群臣,这时才纷然惊呼起来,因为李芳是和徐钦一起被唤到御前的。 难不成? 没让他们再多加猜测,徐钦起身后,朱高炽便接著笑道:“李芳,尔祖李善长,是佐国元勛,功绩卓著,虽有小过,瑕不掩瑜,你的父亲李忠文公,天下称颂,你的弟弟李显穆,也有大功於社稷。 朕念及你家三代辛劳尽忠,特復你李氏,开国辅运推诚守正文臣韩国公爵,世袭罔替。 尔復爵之后,当多思尔父李忠文公之言行,为大明尽忠职守!” 终於来了! 李芳噗通叩首在地上叩谢天恩。 宴席之中,早已是惊呆了一地的下巴,谁都没想到,皇帝竟然真的会给李氏復爵。 眾人纷纷將目光投向李显穆,却见李显穆並李茂亦从席中走出,恭敬叩首在地上! 夕阳余暉照在三兄弟身上,却毫无落寞之意,反而如大日初升,朝气蓬勃! …… 【为先祖正名、为祖宗昭雪,这是为人子孙最高的追求,恢復国公爵位,李氏於世道之中声望大涨,从此以后,李氏再也不是一个无根之萍,真正名列豪门。】 【家族声望大涨、家族等级提升、家主声望大涨。】 【成就点+2000。】 【香火值+100。】 【获得玄阶道具:地火。】 【地火:以道具释放点为中心,半径一百五十米起火,且难以扑灭。】 叮叮噹噹的声音不断响彻在耳边,李氏復爵的奖励相当不斐,须知这还只是给不在系统內的旁支復爵。 竟然会直接给予一件道具,而且是攻击类型的道具,夜深人熟睡时,把这件道具一用,谁都得死。 虽然是一次性的,但足够强力,李祺准备下次李显穆入祖祠祭拜时,將这件道具甩给他。 而后又点开如今的家族面板: 【族长:李显穆(正一品右宗人、从一品太子太师、正二品兵部尚书兼內阁首辅) 家族等级:贵族(李氏家族拥有韩国公爵位,李显穆为当家人,世人將爵位看作主支所控制) 儒门世家(李祺列入文庙十哲,受天下儒生供奉香火,李显穆名列兵部尚书,在世人眼中,是极其显赫的清流文官世家) 家族权势含量:90(在当前明朝眾多皇族藩王、公侯伯、外戚等一眾贵族中,权势坐五望三,是真正的顶级家族) 族长声望:85 (十二年间无数实打实的功绩铸就了李显穆的声望,他是心学的领袖,是大明无数士子的偶像榜样,他是圣人学说在人间的代行者,当世无数人心中的天下楷模。) (顶级的权势铸就了无数人的敬畏,已经事实上成为大明文官之首的李显穆,拥有让无数人趋炎附势的权威)】 李显穆时期的家族模版已经快走到顶峰了。 李祺一刻都没有歇息,接下来二十年的大明,风起云涌,连续的皇帝短命,幼主继位,那可真是实在精彩。 李显穆会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想想都好奇。 李祺对李显穆有极高的期待,希望能够按照他所想去走。 (本章完) 第248章 火耗归公 第248章 火耗归公 洪熙元年的变革之多,让人颇有目不暇接之感。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就是“废除”。 洪熙朝废除了很多洪武朝和永乐朝的东西,比如当初在洪武四大案中被流放的犯人。 比如很多被打入贱籍的罪人后代,再比如许多以皇帝的意志,凌驾於大明律之上的临时举措。 再比如加在某些特殊地区的极高赋税。 “这世上大多数人身上都捆缚著无数道枷锁,这些枷锁已经完全超越了人所能够承载的,无论是百官还是百姓,都喘不过气来,圣上將这些锁链一道道拔除,只留下最基本的,这便是圣上的功德,也是圣上的智慧!” 任何人都要承认,当今圣上,是个宽和仁慈的人,他拥有博大的胸怀,和前两任皇帝完全不同,登基仅仅一年时间,他的仁德就已经遍及到了四海之中,无数人颂念他的名字。 “惟贤惟德,能服於人!”华盖殿中,朱高炽合上手中的奏章,衝著李显穆笑道:“这是朕为帝的信条。” 李显穆诚挚道:“陛下所言的,在唐太宗皇帝的《帝范》中亦有记载。” “朕正是从唐太宗皇帝处学来,为君者以身作则,放能得臣民敬重,也才能在所有朝廷事务中,占据最上的位置。” “当初大唐快要覆灭的时候,叛军演奏了一曲秦王破阵乐,於是即將投降的唐军,心中生出愧疚,决定为大唐再拼一把。 为一个两百年前的皇帝再拼一把! 何等光辉璀璨啊。” 朱高炽起身负手感慨道:“这偌大的天下,难道在宫城之中吗? 朕看它在天下人心之中! 太祖和先帝都是杰出的皇帝,可朕看,太祖失人心极重,先帝后期也越发苛刻,就连朕都活的战战兢兢,何况臣民。 朕要为大明立恩,以垂后世,君臣和谐一心,共筑大明盛世。” 李显穆想到如今几乎占据大明政治七成高位的太子党,以及自己的超高政治地位。 这在前两朝是不可能出现的,洪武朝就不提了,即便是他深受重用的永乐朝,在他担任尚书后,皇帝立刻就卸下了他內阁大学士的职位。 只有在洪熙朝,有朱高炽在,他才会受到这样的信重。 “陛下垂恩,百官见之,百姓也见之。” 朱高炽却嘆息道:“还不够啊,过去五十年压榨的太狠,想要重建君臣、臣民、君民之间的信任,谈何容易呢?” 李显穆思索了一下,开口道:“陛下,臣有一策,可令百官欢欣,且对大明如今颇有好处。” 朱高炽豁然转过身来,好奇道:“明达,你说。” “给官员加俸禄!” 李显穆直接开门见山,“我朝俸禄之低,古来未见,增加俸禄刻不容缓。” 啊?朱高炽直接愣住了,这也太乾脆了,加钱能不高兴吗? “朕知道你说话从不简单,说说吧,这其中又有什么朕不清楚的诀窍?” 朱高炽也没回御座上,而是直接坐在了李显穆旁边,还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李显穆也比较隨意道:“陛下,臣先为您讲一下人心,百姓人心、官员人心。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有让自己生活变好的心,穷苦的百姓羡慕富贵人家的生活,於是就有动力读书做官、亦或经商赚钱。 皇帝用世上最好的东西,亲王用次等的,公侯再次,一级一级的排列下来。” 说到这里,李显穆笑问朱高炽道:“陛下,您觉得如果让皇帝每天吃窝窝头,娶一个普普通通的婆娘,穿粗布麻衣,这可能吗?” “不可能!”朱高炽都做不到,这大胖子別的事情上比较简朴,但美色上却不节制。 李显穆嘆息道:“当官的也这么想,一个七品县令,就能號称百里侯,掌握一个县中所有人的生死,让他再受穷,那便不可能。 朝廷不管县以下的吏员任免,县令上任要自己带僚属治理,这些僚属都要县令自掏腰包,家境富裕的县令尚且能补贴,穷的县令就不得不对朝廷的东西下手,再加上官场上必不可少的人情来往。 不愿意触犯底线的就永远在底层待著,最后爬上来的都是一群造下无数孽事的官员。” 李显穆望著朱高炽,这番话也就是对面是朱高炽,否则他绝不会说出来,他郑重道:“当官的会没钱吗? 他们有无数办法去搞钱,既然当官一定会有钱,那这些钱就该朝廷以正当的名义给他们。” 最后一句设问简直振聋发聵! 当官的会没钱吗? “明达你的意思是用高俸禄来养廉洁?”朱高炽眼中一亮,“这样就能制止住贪污腐败吗?” “不能!”李显穆回答的毫不犹豫。 朱高炽的笑意直接僵在了脸上。 “人心不足蛇吞象,有的人是餵不熟的,无论给他多少都觉得不足,提高俸禄是为了保护那些本来有良心想做个好官的官员,臣觉得只要能救两成官员廉洁奉公,提高俸禄就不亏,而且……” 李显穆脸上显出一丝残忍的冷笑,“臣先前说的那些,相当於给贪官蒙上了一层正义的外衣。 洪武时期贪污六十两,剥皮填草,是不是陛下也觉得太严苛了?” 朱高炽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確实太过分了。 “这就是了,陛下作为皇帝觉得过分,臣作为大明忠臣,也觉得太过分,甚至觉得有些人情有可原。 若是陛下愿意提高俸禄,那就相当於將他们的话术攻破,日后再杀起贪官来,就可以质问其人!” 朱高炽脸上顿时升起亮色来,“朕可以质问其人,『朕怜惜百官不易,多加俸禄,一家老大乃至於迎来送往,俱在其中,为何依旧贪心不足』,时人必將斥责其人,而不怪罪於上。” 李显穆笑道:“正是!” “明达,你今日所说,让朕醍醐灌顶,提高官员俸禄,当真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李显穆抿嘴一笑,高薪不一定能养廉,但低薪一定养不出廉洁来,高薪+监管+重罚,必然能够提高官员队伍的清廉程度。 至少消灭贪污,那就是纯纯做梦了。 “明达,你说这俸禄该怎么提高才是,提多少合適呢?太多会大大增加支出,太少又聊胜於无。” “四品以上高级官员的俸禄提高两倍到三倍即可,因为这些高级官员大多有兼领的俸禄,再加上外命妇、誥命夫人,各自都有自己的俸禄,又治有家產,优免田赋数量多,免丁徭人数也多,大多不缺钱。” 免丁徭实际上是一大笔钱,大明高级官员的俸禄还是不低的,就连海瑞那么清廉不揉沙子的人,都能纳的起小妾。 正常四品以上官员,仅仅依靠投效土地就不缺钱了。 “关键是五品以下的官员,俸禄过低,开销又大,这些官员的俸禄至少要五倍以上,如果加了这么多俸禄,他们还朝下面伸手,那砍头的时候也怪不得朝廷了。” 这下朱高炽有点迟疑了,“五倍的话,会不会让朝廷財政压力大增?” “这份钱自然不能直接从朝廷出。”李显穆解释道:“陛下觉得朝廷收税能真的把应该收的税全都收上来吗?” “自然不行,这些年渐渐用白银收税,才算是减少了很多损耗,可熔铸白银时,依旧会有大量的损耗,朝廷屡禁不止。”朱高炽对这些事情还是比较清楚的。 用白银收税比实物税对於朝廷而言,自然是方便的,但隨之而来的便是火耗。 “这就是地方官员私自截流,这不算是贪污,没有触犯大明律,而是一种朝廷禁止,但控制不住的行为。 正如臣所说的,官员是不可能让自己穷的,他们有无数办法,把钱装到口袋里。” 朱高炽无奈摇摇头,並不太生气,毕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以往火耗朝廷不管,可以后却不能不管,臣建议日后火耗归公,不允许地方私自截留,而后以这些火耗来作为额外俸禄,再回赐给官员。 將之前灰色甚至黑色的钱,变成朝廷正大光明的俸禄,这样光明磊落不愿意参与其中的官员,也能得到好处。 至於那些非要截留的官员,就要看看是他们的脑袋硬,还是朝廷的刀剑利了。” 火耗归公,而后赏赐出去。 这样一来,朝廷本来拿到的赋税没有数量没有变化,而官员合法的收入就提高了。 朱高炽心动了,李显穆给他考虑了方方面面,由不得他不同意。 ———— 大明王朝最伟大的改革家李显穆对改革有一番著名见解—— “改革最好时机是什么时候?是现在。 当一项政策积弊深重的时候,实际上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在你推行一项政策时,就要时刻关注它所表现出来的各项特徵,並时时刻刻准备纠正。 这便是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在白银税逐渐代替实物税不过十年,在截留火耗风行於大明不过三年,李显穆就提出了火耗归公政策,很多人或许並不在意这条在歷史上籍籍无名的政策,可笔者却从中看到了恐怖的未来。 幸好,那个未来在洪熙元年的那次谈话中,被李显穆果决的掐断了。——《明朝政治制度变迁》 (本章完) 第249章 声望(第四更) 第249章 声望(第四更) 洪熙元年三月的天是澄澈蔚蓝的。 大朝会上,皇帝直接拋出重磅炸弹。 “各地火耗归公,而后折算成养廉银,给各级官员发出去,根据朕的粗略计划,这份养廉银,至少是俸禄的五倍,甚至到了十倍。” 清朝的养廉银是俸禄的十倍到一百倍,但那个没有参考价值,因为清朝官员的俸禄比大明还低得多,大明各项杂七杂八的俸禄加起来,养一家十口还是没问题的,清朝的俸禄养一家四口都难。 所有官员都跪在殿上高呼圣上英明仁慈,朱高炽这辈子活了几十年,从洪武朝到现在,从来没见过这幅场面。 果然財帛动人心。 殿中许多官员甚至直接哭了出来,哭声中情绪颇为复杂,好像是在宣泄著什么,听的朱高炽又高兴,又如坐针毡。 虽然这些官员没说一句话,但这些表现却赤裸裸的说明了一个意思,以前俸禄真的太低了,老朱家的皇帝抠门啊。 如果这是一个游戏世界,朱高炽就会看到官员上脑袋上飘出无数数字来。 忠诚度+30% 忠诚度+50% 忠诚度+100% 这就叫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为啥效果这么强,因为上朝的都是京官,京官的穷那是出了名的,地方上的官员有无数盘剥的手段,京官则只能收地方官的孝敬,但大部分官员,都没那个资格收。 李显穆提出火耗归公,谁来监督火耗归公? 当然是京官! 让官员相互斗起来,互相监督,效果自然是最好的。 朱高炽度过了前期的如坐针毡,就心安理得的接受官员们的吹捧了,今日的大朝会大概是大明建极六十年以来,最和谐的一次大朝会,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就算是能拿到下面孝敬的官员,心里也高兴,毕竟能拿乾净的钱,谁愿意拿不乾净的。 “朕怜惜诸卿在京居大不易,出地方为官开销也大,於是促成了此事,朕不求其他,只希望诸卿日后万一即將陷入泥潭时,想一想朕今日之语,想一想这俸禄上的『养廉』二字!” 皇帝的声音在奉天殿上迴荡,响彻在每一个人耳中,“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李明达有句话说得好啊,杀掉一个官员很容易,可培养一个好官却很难,培养一个能对社稷有贡献的好官更难。 將心比心,不到万一得已,朕不愿意太过於责罚你们。 在成为一个好官的道路上,有太多的诱惑和艰难,朕希望今日的这份养廉银,能为你们除去一些路上的艰难。 日后若是依旧有艰难,朕以及往后的皇帝,朕相信,都会对诸卿伸出援助之手,你我君臣一心,共同兴盛大明社稷,护佑天下万民!” 这番话情真意切,就连李显穆也不由为之感动,更何况其他臣子,殿上已经有许多人哭出声来,今日的大朝会,看著是不能再议事了,大臣们没心思,皇帝也扶著腰带,觉得有些累了。 群臣或哽咽、或激动、或感慨著,恭送走皇帝后,这才相互搀扶著往殿外而去。 而李显穆这里,很快就围了很多人,因为皇帝很明確的说了,这件事之中有李显穆的参与,以如今大明的局势,这很有可能就是李显穆提出来的建议。 “守正公!此事定然是您向陛下所提议的吧?” “是陛下本就有这方面的念想,只是不知道该从哪里提高,我不过是顺势提出火耗归公而已。” “果然是守正公!”说话听音,这些朝臣可都是人精,立刻就明白了话中之意,“守正公此番当真是大恩大德了。” 即便李显穆看不到系统面板,从周围人的眼神之中,也能看到自己的政治声望在刷刷的涨。 自古以来,给下面人谋取福利,就是团结人心最好的办法没有之一。 李显穆促成这件事,自然便在官僚群体中获得了极高的威望,一个愿意给自己人谋取福利的大佬,谁会不满意呢? 李显穆却表现的毫不居功,谦虚道:“诸位为了大明社稷辛苦,先父曾经说过,不能让人流血又流泪,我深以为然。 正如陛下方才在大朝会上所言,万望诸位日后能勤恳国事,少做些会让人詬病之事。 今日陛下给了养廉银,只要大明蒸蒸日上,我相信官员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这最后一句,让人眼前一亮,这句话有点意思啊,李显穆难道是在说,这不是他最后一次出言,以后如果有机会,还会再次建言吗? 但李显穆不直说,他们也不能问,君子喻於义,小人喻於利,这涨俸禄的事,皇帝赐下来是天恩,他们主动问,就有点不太好了。 望著纠结的眾人,李显穆摇了摇头,也没再说此事,只是再次道:“好了诸位,该出宫了,一直围在奉天殿前,像是什么样子,衙门中还有诸多事务呢。” 一想到皇帝可能就在哪里看著他们,群臣顿时如作鸟兽散,这些左都御史郑欢、內阁大学士杨荣、黄淮才围过来。 杨荣心直口快,振奋道:“明达,你竟然能促成此等大事,自此以后,天下无数官员都要承你一份情了。” 李显穆不太在意的摆摆手道:“不过是些虚幻的东西,不算什么,该爭还是爭,该斗还是斗。” 郑欢作为御史,却笑著摇摇头道:“那可不一样,心学发展迅速,但因为你比较刚正,很多人来来去去。 如今有了养廉银,很多人就能追寻自己內心真实所求了。” 杨荣和黄淮同时点头认可郑欢之言。 让李显穆颇为无奈。 他相对来说是严於律己、宽以待人的那种人,类似於截留火耗这种不算贪污的事,他其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甚至有时候下面人收点礼办事,只要不过分他也没追究过。 还是那句话,他从来不用圣人的標准要求別人。 但好像其他人不这么想,都觉得他光明正义,那些犯了些事的人,自己就自惭形秽的远离他这个派系了。 李显穆也不打算解释,只是无奈摇摇头,“走吧,子荣,你先回內阁,我要去一趟兵部衙门,今日大寧总兵会回京述职,我要问些情况。” 几人各自道別。 待参加大朝会的群臣各自回到衙门后,朝廷加俸禄之事,顿时从各种渠道传遍了京城。 街头巷尾但凡有人处,都有人在討论这件事,普通百姓自然只有羡慕的份,那些也在加俸禄范围內的正式有品级的官员,又是一阵激动加叩谢皇恩。 而后这个消息迅速从京城向顺天府地方以及大明其余十三省而去。 地方官员的反应自然和京官不同。 在地方上,能拿到火耗的可不仅仅是官员,还有那些吏员。 但朝廷这一次所涉及的人,就没有那些吏员了。 这也算是合理,吏员是贱籍,朝廷怎么可能给贱籍发俸禄,丟不起那个人。 这次收穫最大的实际上是县令,朝廷给县令的养廉银级別是四品官。 其目的很明显了,就是要“重县令而压豪强,重县令而抑恶吏”。 总说皇权不下乡,这次就是要加强县令的权力,让皇权能够更加深入帝国的肌理骨髓之中。 大明有许多欺上媚下、惯从破家的要命县令,但也从不缺立志要做青天大老爷的县令,尤其是许多县令,心中还怀著理想。 如今养廉银制度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一个能够控制县中的机会。 这项制度的深远影响,必然在日后慢慢展现。 此时的李显穆正在兵部之中。 “枢臣,大寧总兵的拜帖已经送到,他的亲卫说他去五军都督府述职了,稍后就会来兵部述职。” 枢臣是对兵部尚书的尊称,出自唐宋时主管军事的枢密使一职。 地方总兵在平时接受五军都督府、兵部的双重领导,所以述职也要双重述职。 如今又增加了向皇帝述职一项。 按照流程是先向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述职后,由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分別向皇帝呈递报告。 而后他再进宫向皇帝述职,相互交叉验证,以防止他借著皇帝不懂军事而忽悠皇帝。 李显穆对大寧总兵相当重视,当初大寧卫还是他建言永乐皇帝保留下来的,若非大寧卫在,阿鲁台进入大明境內就不是小打小闹了。 目前整个大明的战略防御重心,都放在东部草原上,这里是黄金家族的地盘。 等了不多一会儿,便有兵部吏员走进匯报导:“稟枢臣,大寧总兵到了。” “请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年约四十左右,身高八尺的汉子从外走进,皮肤一看就是久经风霜雨打的黝黑,走起路来龙行虎步,颇有威势,双手之上满是厚厚的老茧,从外表看,就是一员猛將。 这便是大寧总兵朱荣。 他身份也颇为不简单,出身贵族,是前任成国公的儿子,虽然只是个庶子,没有继承爵位,但从小就勇武过人,很得成国公喜爱。 入仕以后,凭藉身份和能力,一步步走到了大寧总兵的位置,算是勛贵二代子弟中的翘楚之一。 (本章完) 第250章 白山黑水 第250章 白山黑水 朱荣一走进兵部,立刻小跑著过来,態度可谓相当尊重,拱手行礼道:“卑职朱荣见过枢臣。” “总兵不必如此客气,今日找你来,是显穆有些关於大寧卫的情况想要询问。” “枢臣但有所问,卑职无所不告。” 普通兵部尚书自然不值得朱荣如此,但李显穆可不是一般枢臣,而是半个宰相。 说句不好听的,以李显穆如今的权势,一句话就能让朱荣回家养猪,朱荣自然不敢得罪。 实际上朱荣作为镇守总兵,官品並不低,总兵虽然和巡抚一样是临时差遣,但正如巡抚大多掛三品、四品的御史衔,总兵身上也至少掛著正二品都督僉事的职衔。 朱荣是九边首重的大寧镇总兵,更是掛著从一品都督同知衔。 但武官的衔一向不值钱,二品武官不如四品文官,乃是常態,不提双方掌握的资源,主要是武官的高品官职太过於泛滥。 文官走到顶就是正二品的七卿,再得恩宠加衔,如同于谦也就是从一品的少保。 而武官仅仅五军都督府就有十个正一品的都督职位,从一品、正二品的武官全大明有几十个。 一个千户是正五品,一个百户是正六品,而一个县令却只有正七品,这种官职设计,武官见文官低三级都是轻的。 这样滥封的结果,自然就是高阶武官不如狗,朱荣表现的如此低姿態,也就情有可原了。 李显穆一指旁边座位,朱荣坐上去,吏员来上了茶,腾腾热气升起。 李显穆这才开口道:“今日找总兵来,是想要问问大寧镇的情况,以及白山黑水间的女真部落情况,当然,若是总兵觉得其他部落也值得说,也可以多讲讲。” “枢臣儘管问,卑职镇守大寧十二年,对奴儿干都司以及大寧卫、大寧镇的情况都很是了解。” 李显穆听得出朱荣话中的自信,这一看就是真的了解当地情况,否则面对上级问询不敢说出这么自信的话。 “现在大寧镇以及奴儿干都司可用之兵有多少?” 朱荣一听就知道李显穆问的不是那些种地的卫所兵,而是日日操练的精锐,略一计算,“稟枢臣,算上一部分听从召唤的蒙古骑兵的话,大约有骑兵八千人,步卒一万二千人。” 李显穆眉头顿时一凝,怪不得每年奴儿干都司的卫所满足不了自身所需,要从京城拨粮过去。 当年大唐鼎盛时期,在安西的大唐精锐,也就两万四千人,一个奴儿干都司,竟然有两万精锐! 真能用得了这么多? 朱荣一直在观察李显穆的表情,一看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补充道:“枢臣,奴儿干都司的很多精锐是直接从当地徵兆的女真人,这些女真人生活艰苦,稍加训练就是上好的兵员,所以真正归属朝廷的军队没有这么多。” 奴儿干都司是羈縻地区,这种情况是常態。 李显穆沉吟了下,而后缓缓道:“朱总兵知道为何诸总兵进京,只有你是由我亲自见的吗?” “卑职愚钝,不知。” “因为大寧是我大明在辽东的钉子,白山黑水之间,歷来强人辈出,鲜卑、女真以及东部蒙古,从那地方出来的人,每每重击中原,不可小覷啊。” 朱荣深以为然道:“白山黑水之间,冬季漫长,天寒地冻,生存环境过於艰难,他们的体魄可能並不比我汉人强,可战斗意志却极其强烈,依卑职多年所见,只有广西兵能与之相提並论。” 古代精锐真正强势的地方,就在於敢打敢拼,越能拼命就越强。 精锐老卒比新兵强的地方,其实就在於经歷了太多生死,已经生死看淡了。 少爷兵在现代还能用武器打一打,在古代那是真的必死无疑。 戚继光练兵的时候,也说过优先选能吃苦、隨时可能没命的矿工,再其次选山里人,再其次选穷苦农民。 那些商人子弟、城市阶层子弟,一概不要,至於閒散地痞只有大宋军队才会要。 朱荣大概知道李显穆在担心什么了,当即拍拍胸脯道:“枢臣不必担心,奴儿干都司中以建州卫女真最多,服服帖帖的,並不敢生起什么心思。 至於更远的生女真,也不曾听闻过有什么聚集的信息,对大明並无威胁。” 李显穆却没有丝毫的放鬆,而是沉声道:“歷来中原王朝强盛的时候,是从不担心外敌的,不过是疥癣之疾。 中原和外敌就如同道魔,此消彼长,每次中原强盛他们就或者恰好衰落,或者被中原打的衰落。 而中原衰落的时候,外敌就会起来,给予中原王朝致命一击。 我所忧虑的不是现在,而是未来,今日你说了熟女真入明军之中,而生女真则不在朝廷管辖之內,让我更加担忧啊。” 这下朱荣就不知道该说啥了,他就是个负责打仗的將军,这种大事轮不到他来说。 李显穆却不这么认为,他想了一下后,对朱荣道:“这次总兵回辽东时,我会向陛下建议,往奴儿干都司派个巡抚,去了解一下当地情况,而后再看能不能搞一个长远的计划出来。 这样吧,你不是要去见陛下吗?这就隨我进宫吧。” 朱荣一愣神,“进宫不是需要陛下召见吗?” 李显穆只微微一笑,却没说话。 朱荣顿时知道自己多嘴了,那些规矩都是给他们这些外臣的,李显穆他们这些人怎么能一样呢? 没再多在兵部待,二人一起坐了马车往皇宫而去,朱荣微微挑起车帘,脸上有些感慨。 李显穆见状笑问道:“总兵许久不曾回京了吧。” 朱荣感慨道:“是啊,上次回京已经是五年前了,大寧苦寒,不像京城这么热闹。” “是啊,苦寒之地不適宜生存,当初江南也是穷山恶水之地,如今却变成了鱼米之乡,可辽东还是那个苦寒之地。” 李显穆听父亲说过,辽东下面的土地是很肥沃且適合耕种的,一旦开荒成功,都是上好的田。 但那地方太冷了,冬季有五个月,下雪又极厚,需要海量的炭来取暖,维持现在的人口恰好,再多根本就承受不住。 除了北征外,李显穆並未去过辽东,朱荣则深入过其中,一路上为李显穆讲解了很多外人所不知道的情况。 这些情况更坚定了李显穆的那个想法。 马车速度並不慢,很快就到了皇城之前,验明身份后径直入了宫,朱荣一步一步的颇为谨慎,李显穆对他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些。 作为前任成国公的儿子,朱荣也算是勛贵子弟,很多勛贵子弟性格都有些跋扈,毕竟是货真价值的皇亲国戚。 可朱荣却並非如此。 他相信只要不出意外,再有资源助力,朱荣的仕途必然还能再进一步。 朱高炽听闻李显穆去而復返,又听到他直接带了大寧总兵朱荣进宫,想起李显穆多次提到的关於白山黑水间的威胁,顿时上心起来。 华盖殿偏殿之中,內阁大学士杨荣和黄淮侯在这里听政,朱高炽在上面批改奏章。 李显穆向殿中而来,宫人哗啦啦跪了一地,二人径直入了殿中。 朱高炽望向朱荣,朗声笑道:“这就是朕的大寧总兵了吧。” “臣左军都督府都督僉事兼大寧总兵朱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朱高炽又望向李显穆,“明达如此急切的將朱爱卿带进宫,想必是有要事了?” “朱僉事,辽东的情况你来说一下吧。” 朱荣便將方才和李显穆匯报的情况又一一给皇帝匯报了一番。 当朱高炽听到现在大明在奴儿干都司的防卫已经开始大规模使用女真人和蒙古人时,脸色就已经有些不好看了。 有李显穆一直在身边提点,他当然知道这意味著,如果奴儿干都司的蛮族军队开始出现反叛,大明在当地的统治就可能迅速崩溃。 而反叛是非常可能出现的,交趾从第一次设置布政使司开始,平定了三次,如今依旧不时有叛乱,奴儿干都司难道会是例外吗? 杨荣和黄淮也皱起了眉头,朱高炽望向李显穆,“明达,你既然入宫来,想必是有些想法,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李显穆苦笑道:“陛下难道將臣当作神人不成,这古来那么多英豪都找不出办法,臣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解决? 只不过是有些想法,还要陛下斧正。” “你且说。” 李显穆清了清喉咙,开口道:“臣认为这些周边的蛮夷可以分作不同的类型。 其中最难缠的是蒙古人,他们有自己的身份认同,有辉煌的歷史,建立过强大的帝国,甚至有了自己的文字和文化。 即便是蒙古帝国早就灭亡了,但是后裔都想要追隨成吉思汗的足跡,重新建立当初的大蒙古国。 所以想要收服蒙古就很难。 但女真並不是这样,他们最辉煌的时候就是金朝,但也只是一个部落的辉煌,女真人之间並没有互相的认同,所以女真人从整体上来说,没有蒙古那么大的威胁。 既然找到了病灶,对症下药即可!” (本章完) 第251章 问政 第251章 问政 “陛下认为造反的根由是什么?是百姓顽劣,还是官员无能?” 朱高炽毫不犹豫,“只有极少数是奸人所致,大多都是当地官员横徵暴敛,百姓民不堪命,於是揭竿而起。” “普天之下都是这样,如果能过好日子,百姓是不想造反的,安南能不断的乱起来,归根结底是有当地百姓支持。 臣研究过安南为何屡次暴乱,大多是因为朝廷官员过去后,虐待民眾百姓,人心不服生乱,后来换了两位擅长治理的左右布政使,去年便稍好了些。 奴儿干都司的情况本质上和交趾是一样的。 保证其统治稳定的关键就在於消弭造反的可能。 臣请陛下派出巡抚,到奴儿干都司去,將那些加入大明军队的女真首领、以及普通的百姓,还有生活在奴儿干都司统治范围內的生女真首领、百姓,以及汉人的百姓、商人、武官、文官。 总之各行各业、各个阶层的人,都问询一次,將他们的所思所想,对大明哪方面不满,或者是有什么制度上的冤屈,都听一遍。 听取各方意见,如果其中真的有大明错漏很大的地方,就及时改正,既然我们不可能真的把所有人都杀光,那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为敌呢?” 李祺听著李显穆这番话,脑子里面顿时想起了一个词——协商。 充分接受来自各方的意见,並且相互交流將可消解的矛盾消弭,这就是重要意义。 有多少悲剧、惨案、敌视,都是因为交流出现问题而造成的呢? “明达你这个想法,很新奇啊,朕方才仔细想了一下,歷史上竟然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朱高炽很喜欢李显穆的这个提议,非常符合他对於大明天下的治理思路,那就是不打仗。 李显穆轻声道:“因为圣人说过,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我辈读书人矢志於教化四方,无论哪种想法,都太过於高高在上。 虽然天朝上国真的高高在上,可却不该直接表现出来,就像是富贵的人瞧不起穷人,可直接说出来那就是结仇了。 穷人一直穷的时候便算了,一旦富贵起来不整死他岂不是白受屈辱了? 汉朝和唐朝的时候,从来不主动去教化,可蛮夷都主动归附汉化,甚至有刘渊这种克己復礼,比汉人大儒还大儒的蛮夷酋长。 唐朝的契苾何力愿意为唐太宗殉葬,安史之乱时多少胡人大將给大唐卖命! 对待蛮夷的態度是一种手段,而且很多时候,比刀枪剑戟还要好用。” 说到这里,李显穆望向立在旁边的朱荣,朱荣脸上有些尷尬,毕竟李显穆这些话好像是在说他们很没用一样。 “总兵不必多想,没有武力作为依凭,那就是宋朝的下场,契丹人骑完女真人骑,女真人骑完蒙古人骑。 我说那些话,只是因为现在用武力所能够做到的,就只是如今这些了,先帝五征蒙古,也只能做到现在这种地步。 难道我大明的军队,还真的能把深山老林里面的女真人都清剿乾净吗? 朱总兵觉得呢?” 李显穆从不是废武派,恰恰相反,他比谁都更重视武力,甚至他可能是大明唯一一个准备改革大明军制的臣子。 他只是看清楚了现实,以如今大明的武力,是无法根本上解决现在的边境问题的。 他必须要开一条新路出来,去尝试新的办法,这是他所留给后世子孙的政治经验或教训。 朱荣点点头道:“枢臣说的在理,我们不可能杀进深山老林,实际上我们的控制范围,也只在南面,再往北真正到了白山黑水,大明的控制力就极低了。” 明朝辽东不等於东三省,基本上大明只控制最南边的土地,后世黑龙江那一块,属於羈縻中的羈縻,控制力很弱。 歷史上正因如此,宣德朝就不再经营那一块土地,甚至裁撤了奴儿干都司。 “子荣,你一向足智多谋,你觉得呢?”朱高炽望向了杨荣。 “臣觉得明达说的颇有道理,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大明有事尚且要开廷议,听不同大臣的意见。 辽东、奴儿干都司到底该实行什么政策,臣觉得不能就这么坐在千里之外、两千里之外,就直接实行下去。 还是要多问问、多看看,一切都是辽东的长治久安嘛,毕竟辽东安定一些,朝廷费也少一些,这些年辽东军需逐年攀高,这么下去可不行。” 黄淮亦拱手道:“臣也这么认为,守正公所说的乃是老成持重之言,先听听辽东內外百姓怎么说,朝廷才好对症下药。” 朱高炽陷入了沉思之中,手中还没看完的奏章不自觉的在桌子上不断一上一下,如同翻飞的蝴蝶一般,拍击在桌子上。 “啪!” 朱高炽停下了思索,手中奏章也径直落在桌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就依照明达的意思,选一个巡抚,不,直接带一个钦差团过去。” 圣諭落下! ———— 明朝洪熙年间,明王朝统治阶级中的开明派,意识到纯粹使用武力去解决边境问题,只会陷入汉唐时期的怪圈。 兵部尚书李显穆创造性的提出了“巡抚问政制度”,这是一种对多民族国家治理的创举。 这是古代王朝第一次,愿意去倾听不同民族、阶层的声音,进而调整自己的对外政策。 这一举措有力的维护了明王朝辽东地区的长久和平,且在日后的多番政策演变中,形成了如今的基本制度,对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具有深远的影响。——《明朝政治制度变迁》 (本章完) 第252章 宗室 第252章 宗室 淅沥沥的一场雨,除去了京城的几分入夏的燥热。 不知不觉,洪熙元年已过去了三分之一,永乐时的痕跡大多已消散无踪。 半年多以来,若说世道有何大变,便数卓然於满朝之冠的李氏了。 这李氏如今共分三房。 大房一脉李芳復爵韩国公,任南京五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同知,和魏国公一共镇守南京。 若是文官从京城被派往南京,那自然是政治流放,可勛贵却不然。 虽然远离了京城政治中心,在南京却是一等一的家族,据说两家国公一到南京,便相互议亲,其齐心之志,人尽皆知,一时无人敢攖其锋芒。 只有登门求亲、送女的人,络绎不绝,俱是南京的高门。 这等显赫的来源,路人皆知,一半来自於李忠文公,另外一半便是当今李氏族长守正公李显穆。 当朝第一重臣,深受皇帝信任,內担阁职,外履部务,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 李忠文公一生,以家族覆灭为界,十年时间,短暂而辉煌,已然是相当精彩传奇的一生了。 可比起他儿子李显穆来,却显得寿命太短,自然不能比擬。 守正公李显穆洪武二十四年生,深受太祖皇帝喜爱,洪武二十七年起便时常入宫受太祖皇帝教导,被太祖皇帝盛讚为“麒麟儿”。 永乐三年年仅十二就连中六首三元,其才华堪称震鑠古今,十五岁入仕,永乐年间十八载,从先帝北征、又两下江南,伏日本、开白银、解海禁,巡抚山东平白莲动乱,剑指文庙改天下一新,纳心学於正统、又为天下寒门学子开路,一桩桩一件件,世人皆知。 在如今朝廷三品以上的袞袞诸公之中,守正公李显穆年岁最小,只有三十四岁,可履歷却最丰厚。 其余六部诸公皆是专职一部,內阁诸公则骤然数月之间拔擢,唯有李显穆一步步累迁至此,资歷最厚、功绩最重。 在官场之上,资歷、功绩、圣眷,三者皆是最重之事,而李显穆每一条都是顶级中的顶级,所以无论內阁还是六部,对他纵然是派系不同,可也没人攻訐过他资格不够。 李显穆这种资歷和声望,放在正常时期,那自然是没问题的,但若是主少国疑之时,那可就不简单了,甚至能主导一国命运。 朱元璋为何非要杀李善长,就是因为李善长有这样的声望、资歷和能力,而且很不老实,朱元璋又是极其多疑苛刻的人,这样两个人遇到一起,李善长岂有不死的可能呢? 而先帝朱棣和当今圣上就完全不同,李显穆这般权重,亦没有什么怀疑,洪熙元年四月十二时,便有朝臣上奏说,李显穆兼任內外不妥。 无论皇帝还是李显穆,都知道这件事乃是有人在试探,也可以说是赤裸裸的阳谋,离间君臣间的关係。 每一个权势极重的臣子,都会经歷这一遭。 而且其中大多数时候,都是习惯性试探一番,一旦皇帝有丝毫鬆口的跡象,他们立刻就会衝上前来,如同禿鷲一般,將人吞噬乾净。 当初的韩国公府覆灭,虽然根本原因是朱元璋想动手,但直接原因也是那些大臣早就盯上了韩国公府。 而朱元璋算是顺水推舟,没有如同往常,將韩国公府保下来。 作为皇帝,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去污衊,因为法律极其严密,一座公府能显赫无比,根本就不可能干净,只要让人去查,就一定有问题。 即便是现在的李氏,害人性命自然是没有,但如果真的要鸡骨头里面挑刺,仅仅是李芳、李茂纳妾之事,就能把家抄掉。 儒皮法骨,法家的法律从制定的那一刻,就是衝著遵守不了而制定的,严格立法、普遍犯法、选择执法,皇帝的权威就在其中彰显,这就是法家统治的精髓。 朱高炽做了二十年的太子,对这些自然清楚,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派人去斥责上奏的臣子,並且发配到了南京。 经此一次,朝廷对李显穆的攻訐基本上消失了。 但朱高炽和李显穆都知道,消失只是暂时的,日后只要有稍微不好的信號出现,立刻就会再有攻訐出来。 因为所有人都相信,没有人能够永远得到圣眷,也没有人永远能够和皇帝的意志相同,现在李显穆得到信任,是因为李显穆和皇帝的思维契合,可有朝一日,李显穆和皇帝的思想背道而驰或者有了偏离呢? 在不曾知道朱高炽命不久矣时,李显穆也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价值了。 李显穆望著兴致勃勃和自己谈论国政的朱高炽,眼底闪过一丝悲哀之意,朱高炽绝对是最信任自己的皇帝,往后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將大政交託的皇帝出现了。 “朕登基之前,踌躇满志,可真的登基以后,除了废除太祖皇帝和先帝的一些政策外,竟然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朱高炽嘆声道:“只觉得偌大的大明,处处皆是问题,可又处处似乎能够维持,还不到改制的地步。” “陛下既然觉得处处皆是问题,那自然是要先解决那些必然会影响大明未来的问题,而那些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的问题,便先放下。” “必然会影响大明未来的问题?”朱高炽奇声道:“如今大明的诸项政策都是太祖和先帝所定,纵然有所弊端,可怎么也称不上必然影响未来吧? 那岂不是说,太祖和先帝制定政策时,便已然有惊人的错漏?” 李显穆没说话,可朱高炽却明白了,他顿时肃然起来,“明达,你直言吧,朕相信你绝不会无的放矢,若真有这样的政策,朕必然会改。” 李显穆这才拱手道:“臣受陛下重任,担任宗人府右宗人,察查这些年的宗室时,发觉当前朝廷的宗室制度,將会祸乱大明。” 宗室! 这两个字一出,朱高炽顿时脸色凝重起来,但凡涉及到这件事的就没有简单的,如今他这一脉有天下,不就是因为朱允炆削藩吗? “明达,你详细说一下,宗室之事可都是干係国朝的大事啊。” “太祖皇帝有二十六个皇子,俱为亲王,先帝有三子长大,陛下有有十个儿子,太孙之外,便是九个亲王,仅仅三代就有三十几个亲王。 亲王世袭后,诸子为郡王,而后又代代嫡长世袭、其余诸子次等袭爵,臣为陛下算一下,五代、十代后,朝廷將会有多大的负担!” 李显穆用很简单的数学算了一下,直接把朱高炽惊呆了,那么恐怖的数字,简直要把一年的岁入都填进去,都尚且不够! “朝廷岁入不够宗室填补,甚至以后就连春秋国的亲王號都不够了。” 很多人都知道古代亲王都用春秋时期国家的国號,但清朝不用,而是用礼、睿等美好的字眼,但其实这是误解,这种用美好字眼是明朝后期就开始的。 隆庆皇帝登基前是裕王,万历最宠爱的是福王,崇禎是信王,由此可见,至少从嘉靖朝开始,明朝就已经不用春秋国號了。 李祺看到李显穆终於提出了这个宗室问题,突然想起明朝有个很地狱的事。 大明皇室传了十六个皇帝,把朱允炆去掉,再把没儿子的景泰、正德和天启去掉,就是十二代皇帝,按照数学计算,这將会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 但地狱就地狱在,朱元璋有二十六个儿子,相当能生。 但朱棣只有三个,朱瞻基只有两个,朱佑樘一个儿子,嘉靖就活了一个儿子,隆庆活了两个,万历多点五个,泰昌两个,可以说后代里面没几个有祖宗风姿的。 这就导致,朱元璋和朱棣联合造就的把大明宗室当猪养的政策,竟然没有造成太大问题。 不得不说,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属实有点地狱。 但朱高炽不知道,李显穆也不知道,他们所看到的是,仅仅两三代大明就已经三十几个亲王了,那十代之后不得有一两百个亲王? 亲王食禄万石,直接就一两百万石出去了,再加上下面的低级宗室,可以说把大明所有的赋税填进去都不够! 朱高炽做梦都想不到竟然会有这么一颗大雷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而且是一颗足以把大明社稷炸掉的大雷。 “太祖皇帝和先帝……” 朱高炽想问太祖皇帝和先帝难道当初没发现吗? “陛下,还记得臣一直和您说过的一句话吗? 不懂数术是治不了国的,因为常识和直觉会骗人,只有数术不会骗人。 太祖和先帝都不懂数术,所以制定政策的时候,不可能知晓五代、十代后,这会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数字。 若非臣今日一步步的给您算出来,陛下想必也不会相信吧。” 朱高炽感慨著点了点头,“明达,你说的极是啊,不过这数术的用处真有这么大吗?” “当然!”李显穆毫不犹豫的说道:“比如今年收入国库的税银是三千万两,去年是两千八百万两,多出来的两百万是哪里来的呢? 日本石见银山多產出了一百万两,而后便是市舶司多收了一百万两,从这里就能看得出来,今年的贸易额一定比去年高。” 李显穆仅仅一举例,朱高炽立刻就意识到了数术的重要性,“按照明达你所说,只要朝廷有过往的各项数据,而后每年重新核验,岂非就可以得知许多信息了?” “正是,正如打仗时,战报会骗人,但战线不会,这些官吏吹的再天乱坠,但这些具体的数字一摆出来,便无可遮掩。 臣先前所提的大明预算制度,也是为了从数字上能够把控朝廷诸部。” “朕每每和明达你交谈,便所获颇丰,你真是朕的良师益友。”朱高炽感慨著,“不过你这么多年竟然没有提议將数术纳入科举。” “若仅仅是依照唐朝时设立明算科,那就真的废了,臣在等一个能够让数术和经义並列的机会,陛下登基后,臣认为时机终於到来了。” 朱高炽脸上笑容愈盛,唐朝时期有明算科,专门考数学知识,其目的是为了培养天文人才,只不过明算科的上升渠道很小,远不如进士科。 到了大明进士科一统天下,已经完全没有数术人才做官的正式途径了。 朱高炽笑是因为他从李显穆的话里听得出来,李显穆认为先帝不会重视,而自己会,这岂非证明他比先帝更有智慧? “明年的乡试之中,可以加入一两道数术试题,但占比不要过重,只是体现出朝廷的態度,而后渐渐加重,你看如何?” “陛下所言极是!” 李显穆虽然答应的很快,但其实是有些犹豫的,因为数术没有老师,靠自己入门精进很难,如果在科举中真的增加数学,那寒门就更考不过名门了。 幸好已经有寒门入仕法令,否则还不如就按照如今的选才之法。 “这件事稍后朕会和礼部尚书商议,最重要的还是宗室这件事,很是棘手啊。”朱高炽深深皱著眉头,嘆息道:“这件事是必然要做的,但却要注意方式方法,否则一个不慎,就是一顶苛待宗室的帽子压下来。 况且毕竟是太祖和先帝的祖宗之法,没那么容易变,而且……” 李显穆心知肚明,而且燕王这一脉登基是靖难,朱允炆削藩,这就让燕王这一脉不好削藩,这也是李显穆为何没在永乐朝將这件事说出的缘故。 到了朱高炽这一代,说的难听点,诸王之间已经没什么感情了,他做起事来就能更顺手一些,若是到了朱瞻基做皇帝,那诸王之间,和陌生人也差不多了。 “这件事还是要召集诸臣商议一番,范弘!” 朱高炽身边的大太监范弘立刻出声道:“回陛下,臣在。” “派人去將內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都御史、六科都唤进宫中,朕要开廷议!” 范弘心中一惊,而后叩首应命后,匆匆出了华盖殿。 (本章完) 第253章 世袭 第253章 世袭 奉天殿中。 入殿参加廷议的诸臣都看到了皇帝紧锁的眉头,又望向殿中的众人,一时都有些惊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竟然有这么多人参加廷议。 大明廷议根据议题不同,参加的人各不相同,主持廷议的人也不同。 比如三品及以上高级官员的任命,通常由吏部尚书主持,参加的人大致是内阁、六部尚书、吏部侍郎以及吏科给事中。 但今日明显不对劲,内阁六人、六部尚书、六部侍郎、诸寺长官、左右都御史、六科给事中、顺天府尹、英国公、成国公、定国公,甚至还有宗人府的经历,足足几十个朝廷大员,人数再多点都可以直接开朝会了。 最不正常的是,太子朱瞻基在也就算了,皇帝朱高炽无论成年还是未成年的诸位皇子,竟然都在! 见人都到齐了,朱高炽也没废话,直接对李显穆道:“明达,你来给诸卿讲讲今日之事吧。” 李显穆便将先前和皇帝所商议的宗室之事,讲给众人,这下众都知道为什么要把皇子们都唤来了。 但依旧难掩震惊,今日竟然是来商议宗室之事,在宗法制度之下,这可是真正捅了天的大事,可想到方才李显穆所言,群臣也都明白为何皇帝这般重视。 朱高炽兴致不太高,声音有些低沉,“事情的原委便是如此,虽然如今还不是一桩祸事,但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 既然现在还没有严重到那等无可挽回的地步,现在就解决了它,否则日后尾大不掉,就不好做了。” 殿中众人都不是傻子,既然发现有问题,那自然是越早解决越好,否则日后真的处理百万宗室衣食所系,阻力之大,可以想象。 “既如此,诸部各自商议,稍有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呈上各部建议。” 李显穆则召集兵部左右侍郎、五个内阁大学士以及宗人府一众官属商议。 众人都知道李显穆是说话最管用的一个人,一旦采纳意见,很可能今日就能直接通过,是一份不小的功劳,于是纷纷建言。 李显穆听了两个人的建议后,手指开始轻点,早已不是第一次开廷议的众人,立刻知道李显穆对这些发言并不满意。 待兵部右侍郎说完后,李显穆便暂时停止了接下来的发言,“我觉得可以稍微胆大一点,这些想法都太过于保守了,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我们是要一个,真正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 见众人依旧没说话,李显穆又道:“不要怕什么祖宗成法,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这件事,就是因为祖宗制定成法的时候出了错漏,既然如此,若是还要顾及祖宗成法而瞻前顾后,那什么事也做不成。” 有李显穆的表态,众人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甚至大到李显穆都觉得有些激进的地步,简直堪比朱允炆削藩。 不过从这些人的试探表态中,李显穆能感受到世人对宗室藏着的隐晦的厌恶。 他突然想到了曾经和父亲聊过的一番话。 “穆儿,你知道为何我要让李氏主脉走文官路线吗?” “还请父亲为儿子解惑。” “你感受到自古而来的,文人对外戚、勋贵、宗室的不屑以及厌恶了吗?” “史册中有幸进列传,儿子自然知道。” 何谓幸进,从宋朝开始,这个词和小人联系到了一起,李显穆就是幸进之臣,只是后来自己洗刷掉了这个耻辱的名称罢了。 所谓幸进,在现代社会的语境下,就是“走后门进体制的公务员”、“4+4的医学生”、“萝卜岗大学招生”,是那种每每爆出新闻就必然引起极大公愤的人事。 古往今来并无不同。 幸进之人从古至今都受人鄙视,所以文官瞧不起世袭的勋贵,看不起仅仅依靠皇血的宗室,荫庇得来的官前途有限,而唯有科举才是正途,这便是对“血统”的反抗! “对幸进的厌恶,驱动着一代代仁人志士,一点点的剥离着特权阶级的特权。 从血脉贵族的世卿世禄,到以德、才选士,从世家、门阀到科举。 荫庇的范围越来越少,荫庇的官员地位越来越低,什么时候会停下呢?” 李显穆当时不知道,现在也不愿意知道。 这世上或许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的人人平等,但也绝不是一句“一切从未变化”而能够遮蔽的,仁人志士的鲜血从不白流。 李显穆心中无数繁杂的思绪涌来,在引导着他去冲破一个不该去想的大事。 “元辅。” “枢臣。” “大司马。” “宗人。” 众人聊完后见李显穆竟然走思,有些惊讶,而且唤着李显穆,他陡然回过身来,“既然诸位已经都说罢,那想来其余诸部都结束了。” 结束商议的诸部重新回到皇帝御座之下,主持廷议的李显穆从吏部开始点名,各部各自称述想法,其中大多都比较保守。 李显穆顿时就明了了众人所思,宗室之事,事关重大,他们并非没有激进的办法,而是不愿意提出,今日所议不是军国重事,没有那么着急,今天商议不出结果来,明日可以接着商议。 众人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所以才试探着先提出一个保守的建议,试探试探皇帝的底线,看看能接受什么程度的改变。 可以说这是一群老狐狸的共同选择。 但朱高炽已经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认为自己方才说的很清楚了,这件事涉及到了国朝未来的存续,不改变则危矣。 但是从这些大臣嘴中提出的建议,只能说是缝缝补补,于大事无益,让他很是失望。 他是很聪明的,自然知道这些大臣在想什么,于是他更加失望,只能将目光落在他真正信重的内阁这里。 “明达,你们呢?” 李显穆施施然道:“陛下,我等方才所商议的,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个建议是直接将朝廷岁入分出一部分,比如十分之一,来作为宗室俸禄的支取,够与不够,皆从这部分中出。” 朱高炽顿时一震,眉眼间有笑意盈出,这才是他想要听到的建议,这个建议可以完美解决宗室可能拖垮大明财政的恐怖未来。 “但是这一条有个坏处,臣就不在这里赘述,想必陛下是能够猜到的。” 朱高炽眉目落下,他自然知道,等到宗室人数越来越多,这部分俸禄是必然不够的,那底层宗室甚至可能连乞丐都不如,甚至发生饿死人的人伦惨剧。 李显穆没说出来,是因为万一皇帝真的采用这个建议,那岂非要背上苛待宗室的罪名? 只要他不说,就可以用“皇帝没想到”的借口搪塞过去,这叫故作糊涂。 朱高炽很配合的没问,而是问道:“第二个办法呢?” “第二个办法则是学习前几个长久朝代的做法。” 大殿之上,众人的表情各异,在场的人,都精通历史。 大明往前数,也就汉唐宋三个王朝时间比较长,但唐朝的宗室制度没有价值。 唐朝之所以没有宗室问题,是因为帝系传承过于血腥,武则天篡夺李唐神器后,把太祖诸子以及太宗诸子杀了个九成九,没多久又发生了安史之乱,李唐宗室每次还没有发展起来就被收割一波,可以说相当惨。 这种情况下,谈何宗室制度。 而宋朝的宗室制度,且完全和大明宗室制度的根本冲突。 很多人可能不清楚,但其实宋朝宗室制度是清朝宗室制度的祖宗! 宋朝宗室制度有以下几条—— 一、不得出京只能在汴京,且没有封地,所以靖康之耻的时候,直接被金人打包带走,只留下了完颜构这根独苗。 这一条和大明让诸王守在封地不得外出,完全背道而驰。 二、宋朝包括亲王在内的爵位不世袭,而是降等承袭,嫡长降到国公为止,其余各脉最后则和普通平民无异。 通过降爵制,宋朝实现了宗室力量的自然消解,远支宗室即便有显赫的祖先,到了后来也只能沦为平民。 这就是为何宋孝宗的父亲只是个县丞,而宋理宗的父亲更是普通百姓。 但宋朝又保留了少量世袭王爵,比如英宗赐给太祖一脉的安定郡王,清朝的铁帽子王制度就是从这里学来的。 这一条同样和大明相悖,太祖皇帝定下的就是世袭制度,而且这一条是不能改的,就算是李显穆也不敢提。 因为大明世袭是政治正确,世袭的何止诸王? 诸位国公、侯伯、数不清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小旗等等,大明就是一个从上到下的世袭王朝,就连民族英雄戚继光能当官,都是因为他家祖祖辈辈都是登州卫指挥佥事! 可以说除了科举出来的文官是凭自己的本事当官,其他人都是靠老子、靠爹、靠祖宗。 这就是为什么明朝文官拽的很,因为放在现代,他们都是各省前几名的天之骄子,而武官勋贵都是一群学渣和关系户。 这样的大明,如果废了诸王的世袭之位,那其他人怎么办? 一旦开了废除世袭的这个头,那一切可就控制不住了,没人敢碰这件事,就算是皇帝也不敢,别看他高居皇帝位之上,但废除世袭得罪的是所有人,包括保护他安全的禁军! 那汉朝呢? 汉朝制度相对来说比较折中,王位嫡长世袭,其余后代则逐渐递减。 一想到前朝的宗室制度,朱高炽脸都有点绿了,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怎么大明的宗室制度这么奇葩。 皇族子孙享有特权,不受普通法律约束,不归当地官府管制,诸王的府第、服饰和军骑,下天子一等,爵位世袭罔替,公侯大臣见了都要“伏而拜谒”,无需交税,甚至可以在地方收税、鱼课、盐店。 “嘭!” 朱高炽实在没忍住直接拍了桌子,反应过来才发觉手有点麻,他扯了扯嘴角,沉声道:“明达,前朝繁多,该当如何,你尽快说来。” 李显穆沉声道:“臣所思,想要让国家不受此拖累,唯有开源节流。 先谈节流之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五代足矣,至于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可以直接取消,只编为闲散宗室,记录在宗谱即可。” 就这一招,未来就能把宗室俸禄的大头砍掉,而且如今大明才第三代,即便是最能生的亲王府,也还没生出奉国将军来,更何况是再往下的爵位。 这样阻力就会很小,朱高炽也明白,这项制度如果要实行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时间,再往后拖,等到大明宗室真的生出镇国中尉,那就不好收场了。 李显穆却不停,接着说道:“方才所言将朝廷岁入的一部分作为宗室开支,臣以为不妥,应当设置一个最高限,若宗室俸禄超过则分别减少。” “可还有?”朱高炽觉得还得是李显穆最懂自己,提出的建议也最有可行性。 “太祖皇帝先前不让宗室子孙为业,臣以为时移势迁,如今看来,已经不太妥当。 宋朝允许宗室参加科举,只是不能领兵、且不能担任宰相,我朝就算不允许近支宗室参与科举,但若宗室真的贫苦,总该让他们去讨生活,诸如行商、农耕、做手艺,否则这些人活不下去,丢的岂不是皇室的脸面。” 现在的宗室自然没有这种烦恼,但众人都不是傻子,刘备织鞋贩履,唐宋时期贫苦的宗室多了去了,大明若是传承超过两百年,这都是必然的事。 尤其是如今的宗室新政,可能一百年都用不到,就会有底层宗室领不到足以支撑生活的俸禄了。 朱高炽沉吟着,良久才道:“明达你说的有理,奉国将军以下的远支宗室,和大宗皇室血脉微薄,再以宗室束缚着不合理,让他们有谋生之路是应当的。 你所禀的其余诸项,朕也觉得合适,诸卿爱卿觉得呢?” (本章完) 第254章 后宫 第254章 后宫 华盖殿上,朱瞻基、诸皇子、内阁六部五寺一院数十位大臣,皆面无表情。 自当今圣上登基以来,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皇帝有疑问——皇帝询问李显穆——李显穆作出回答——皇帝探寻细节——李显穆再讲解——皇帝同意。 朝廷中低级别的官员以及天下的百姓甚至已经称呼李显穆为“李相”。 在皇明祖训明令禁止不允许恢复宰相制度的大明,李显穆被如此称呼,可想而知他此时的政治地位。 可想而知皇帝对李显穆的信重! 李显穆亦是心中又一坠,有些难受,朱高炽见众人沉默,没人反对,立刻便定下此事,又道:“既然都同意这件事,那接下来就聊聊具体之事。” 这下众人都迟疑起来,具体之事,便是给宗室多大一块蛋糕,这就不好说了。 “陛下,这件事需要经常一番测算,而后选定一个合适的、朝廷现在以及未来都能够负担的数字,这不是一个能够现在就得出结论的事情,还请推后再议。” 朱高炽一看,就知道短时间内谈不出什么,略一思忖道:“既然如此,先将五代后废除爵位和允许五服以后的宗室科举的旨意放出去。 至于俸禄比例之事,再多方讨论一下,诸卿先出宫去吧,明达留下,朕还有些事,要和你说。” 群臣纷纷告退离开殿中,殿中只剩下朱高炽、朱瞻基、李显穆三人,李显穆一看就知道这件事和太子有关系。 “不知陛下和太子有何事要问臣?” 朱高炽道:“显穆,近日又有人上书说朕赐给太子侧妃孙氏太子妃冠服不合礼法,真是烦不胜烦,朕怀疑……” 李显穆立刻了然。 皇帝怀疑这是汉王主导的。 大明风华里面为了洗白孙若微,把胡善祥胡皇后黑了个底朝天,甚至说胡皇后和汉王有染,纯粹胡编乱造,但有一点没乱编,那就是胡皇后的娘家真的和汉王不清不楚。 当初给朱瞻基选太孙妃这件事,就是一笔糊涂账。 孙若微永乐八年被送到朱瞻基身边的时候,就是准备作为正妻而来的,结果永乐十五年,孙若微变成了妾,胡皇后成为了正妻太孙妃。 朱高炽登基后,先是杀了主持选太孙妃的主事太监,而后在封胡善祥为太子妃后,又赐给了孙若微太子妃的冠服。 没错。 第一个打脸胡皇后的不是朱瞻基,而是一向以仁义温和著名的朱高炽,朱瞻基把属于皇后的金册金宝给了作为贵妃的孙若微,但早在这之前,朱高炽就先坏了规矩。 从这可以看得出,朱高炽和朱瞻基都对胡皇后有不满,而这种不满的来源,主要来自汉王,还有一点大概是来自朱棣,这是一种反抗。 朝廷上对此有什么反应呢? 没有反应,核心的太子党连一个规劝的都没有。 历史上朱瞻基要废后,除了一向恪守礼法的杨士奇阻拦了一下,杨荣甚至要给宣宗朱瞻基找理由造些罪状出来。 以明朝文官的脾性,废后这种事没闹出群臣跪谏宫门的大事,那就说明他们根本不想管。 毕竟后来文官们为了英宗的钱皇后,能被封为太后以及和皇帝合葬,数次和皇帝以及皇帝生母对抗。 李显穆虽然没有和胡善祥以及孙若微说过话,但对这其中内情还是清楚的。 所以当初朱高炽赐给太子侧妃太子妃冠服,他也没阻拦,却没想到今日皇帝会因为这件事而询问他。 “陛下想怎么做,直接废掉太子妃吗?” 朱高炽是皇帝、又是胡善祥的公公,无论从君臣还是孝道,废掉太子妃都轻轻松松,废掉太子妃的阻力可比废后简单太多了。 甚至朱高炽随便一句不孝就能让胡善祥当场自杀,这就是君父! 朱瞻基闻言顿时意动,有些期待的望向朱高炽。 李显穆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他又不是宫廷秘史的主角,也不是那些历史小说的主角,和这个公主,那个皇后、皇妃熟的不得了。 他是正经的大臣! 如今皇帝、太子宫中的女人,他也就对张皇后、张贵妃稍微熟悉一点。 张皇后在永乐年间接触稍微多一点,张贵妃则是他妻妹、小姨子,张婉经常进宫,回来时会说一些。 至于借助后宫来影响皇帝,那就更不可能了。 那么做岂不是增强后宫对前朝的影响力? 他是极度反对后宫妇人干政的,原因很简单,满朝文武,甚至随便从士林里面拉一个举人出来,都胜过后宫妇人才华十倍。 一群读女诫的怎么和读圣人经典的比治国? 朱高炽被李显穆一句话直接问住了,而后连忙摆了摆手,“那倒是不至于,虽然胡氏和汉王不干不净,但太子妃也算是贤惠,没犯什么错,总不至于直接废掉。” 这下李显穆也皱起了眉头,他觉得以绝后患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废掉,很多时候,就是因为瞻前顾后,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结果沉没成本越来越大。 现在仅仅是太子妃的时候不废掉,李显穆望向朱瞻基,到时候成了皇后再废后,那可就麻烦了。 李显穆认为这是非常有可能的,朱瞻基比朱高炽做事更激烈,考虑的也更少。 但太子不愿意,李显穆也不打算硬劝。 他也有些私心,废儿媳妇这件事,总归是对名声不好,他和皇帝关系最好,皇帝又命不久矣,他自然不愿意让皇帝白白承受这种名声。 还是将这件事留给朱瞻基去解决。 但这样的话,太孙妃这件事就不好处理了,即便是李显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 毕竟胡氏和汉王间的联系不足为外人道。 朱高炽看出了李显穆的为难,这种神情极少出现在李显穆身上。 “陛下,臣左思右想,除了废妃之外,别无他法,因为这个问题的核心,就在于人,在于汉王和太子妃,现在不能针对太子妃的话,那就没办法了,毕竟总不能直接针对汉王吧?” 针对汉王当然不行,朱高炽虽然不喜欢他这个弟弟,但无论是赵王还是汉王,朱高炽都没打算如何,君臣名分已定,没必要让自己背上杀弟的罪名。 毕竟这是大明,而不是兄友弟恭的唐朝。 朱高炽微微叹了口气。 朱瞻基直接怒声道:“这些文官惯会找事,远不如太监好用,后宫之事,和他们有什么干系,真是没事找事。” 李显穆虽然觉得太监比不上文官,但对朱瞻基所说后半句话,还是颇认可的,有些文官真就是没事找事,就连后宫这些女人的拈酸吃醋也管。 街头巷尾的八婆都没他们舌头长、管得宽。 朱元璋是非常注重不让宦官干政的,但朱棣则完全相反,最信任那些跟着他一路靖难出生入死的宦官,朱瞻基则更进一步,准备对宦官形成制度性的使用。 朱高炽则不排斥使用宦官,但最为注重以内阁为首的有学识的大臣,毕竟太监是治不了国,只能维护统治。 朱瞻基愤愤说完后,又回忆了一遍刚才李显穆所说的话,对自己老师的智慧,他是相当信任的,既然就连老师都没办法,他知道那就真的没办法了。 “问题的在于在人,不解决人,就没法解决问题。” 这句话说到了朱瞻基心中,他已然若有所思起来,父皇不愿意去做这件事,但是他不介意。 “老师,如果要废妃的话,有什么好的理由吗?” 李显穆随意道:“女人的七出之罪无非就是那几种,如果不愿意让她因为七出而被废,毕竟这样被废的话,基本上命肯定是没了。 那就劝一劝她,让她主动点退出。 至于理由,无子,这是最简单且能控制的,毕竟无子是万万不行的。” 一提子嗣,朱瞻基顿时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了。 朱瞻基也算得上是子嗣艰难,成婚六七年了,结果妃嫔里面一个怀孕的都没有,眼看着快三十了,结果一个儿子也没有。 历史上也就英宗朱祁镇和代宗朱祁钰。 而且不是他不能生,而是只生公主,不生皇子,这就是最难绷的,历史上宋仁宗也这样,不是不能生,但生一个就是女儿,再生一个又是女儿,天生就没儿子命。 不过朱瞻基还是听进去了李显穆的建议,的确无子是最简单且能控制的,只要少去太子妃那里过夜,她自然就怀不上。 而世人并不会在意、也不会知道太子妃无子真正的原因,这是万无一失的计策。 唯一的输家自然便是胡太子妃和胡氏,但这便是政治,和汉王有所牵扯的,在汉王夺嫡失败后,都必然要被清算! 纵然有几分可怜胡善祥,但李显穆依旧毫不犹豫的向皇帝以及太子道出自己的建议。 “太子,你的确是该努力生个儿子出来了,身为皇帝没有继承人可不行!” 朱高炽相当有资格说这句话,别看朱瞻基英武,而朱高炽身体差到甚至走路都要人搀扶,但朱高炽光儿子就有十个! 相当的能生。 朱瞻基郑重的点点头道:“儿子知道了。” 今日李显穆点醒了他,子凭母贵,母以子贵,太子妃若是无子,而侧妃有子,他才能抬举孙若微。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李显穆行礼后,出了华盖殿往文渊阁而去,方才的事情根本就没被他放在心上,刚一出了殿,就直接抛到了爪哇国去。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大明不是汉唐,甚至不是宋朝,大明现在的制度,只要前朝有正常的大臣,根本就没有皇后家外戚发挥的空间,也没有妖妃作乱的空间。 深宫里面的几个女人,太子妃、皇后,换成谁都一样,唯一的作用就是诞下皇子,延续国祚。 …… 洪熙元年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突然下发的宗室制令,这份制令从内阁发出,发到了宗人府,而后由宗人府发往诸王的封地。 说封地可能不太合适,因为大明藩王是没有封地的,只有一座王府和护卫。 朝廷要削五代以后的宗室爵位! 远支宗亲将彻底变成平民百姓,和大明其他的百姓再无什么区别,太祖皇帝曾经允诺的铁杆庄稼,已经彻底化作了空。 此事在京中,以及流转到的任何地方,都激起了轩然大波。 燕王一脉入主帝位就是因为建文帝削藩,所以先帝定下了厚待宗室的政策,没想到先帝刚走不到一年,新皇就推翻了先帝的政策,甚至推翻了太祖皇帝的政策。 在朝野之中有许多反对声,他们反对的不是削宗室的爵位,而是认为允许宗室科举,太过于危险,还不如用朝廷的俸禄养着他们。 这些纷然的声音传到了朝廷中,而后朝廷便清晰的列出了推测中未来一百年、两百年后,朝廷将要给宗室支出的俸禄。 当这份清晰的清单拿出来后,朝野之间就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和沉默键,一下子没人说话了。 甚至就连那些准备上书反对的亲王郡王在看到之后,都沉默了良久后,把准备上书反对的奏章收了起来。 按照从前的制度执行下去,大明是真的要被拖垮,虽然这些亲王和郡王眼光短浅,但还不至于事实摆在眼前,还硬要去找死。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朝廷差了谁,也不可能差了亲王和郡王的那一份,朝廷真正要削的三个底层爵位,现在空无一人,这便是这一政策高明的地方。 并没有直接触犯任何人的利益,所以反抗的力度自然就小很多。 身处乐安的汉王简直牙都要咬碎了,他本来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可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梦幻泡影。 在朝野反对声快速升起又快速消失后,另外一件事在朝野中炽热起来。 那就是到底要分给宗室多大的一块蛋糕,朝野中很多人都知道,户部一直在和内阁商议这件事,已经提交了三次方案,但都被内阁驳回了。 谁都知道,这件事还有的磨。 (本章完) 第255章 两京十九省 第255章 两京十九省 夏日愈急,天日愈烈,远目眺望已然是一片郁郁葱葱之相。 京城诸部各自忙碌不堪,削减宗室之事、废除旧政之事,九州万方诸事都压在了这数百成千的人肩上。 华盖殿。 一众内阁大学士左右侍立在皇帝身边,杨荣正汇报着如今大明的地方情况。 “如今大明朝两京一十四省,诸省皆由三司分管,其中浙江、河南、陕西、湖广、山东、交趾六省,皆设置有巡抚,挂正三品副都御史职衔,自先帝第一次命朝臣巡抚诸省以来,已渐成定例。” “此番守正公建议增省的设想,大概如下,将山东布政使司之中属于辽东的土地,单独设省,辽东乃是军事重地,当初贵州设省,亦是同样的原因。” 在明朝时期,后世的辽宁省是归属于山东的,李显穆看重辽东的局势,认为有必要专设一个省,来和辽东都司军政呼应,此举乃是为了辽东安定。 朱高炽只略一思索,便欣然同意,“山东和辽东隔着直隶和渤海,的确不便,应当单独设省,既然身处辽河流域,又在辽地,朕希望那里永远安宁,便命名为辽宁吧。 在那里常设一个辽宁巡抚,和奴儿干都司的指挥使相互照应,多多耕种繁衍,永固我大明东北边疆。” 众人齐声应和,“陛下圣明。” “你我君臣之间就不必这样客套了,还有哪里都说说吧。” 杨荣瞥了一眼李显穆,李显穆轻声道:“陛下,接下来就由臣来说吧。” 朱高炽和朱瞻基闻言纷纷坐直了身体,由李显穆亲自来说,怕是不简单啊。 果不其然,李显穆一张嘴就震动了华盖殿—— “陛下,臣等所思,乃是拆分南直隶。” 朱高炽和朱瞻基立刻瞠目结舌,拆分南直隶,简直骇人听闻。 “天无二日、地无二主。”李显穆的声音却很是平静,“大明纵然有南北二京,但直隶却不需要两个,南直隶的地盘,太大了。” 最后三个字如同巨石直接砸到了所有人的心中,沉甸甸的压的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这三个字也暴露了李显穆为何要拆分南直隶。 究其根本便是南京政治地位特殊。 如果做个比喻的话,南京就像是太上皇,但太上皇就得无权才行,而以南京为核心的南直隶,却大的惊人,富裕的惊人,纵然朝廷派出了几波南京镇守,有勋贵、太监、锦衣卫,可还是让人不放心。 李显穆在内阁中提出此事后,只稍加讨论,内阁便一致通过,于是这件事被搬到了皇帝面前。 朱高炽和朱瞻基对视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凝重,朱高炽缓缓道:“南京乃是龙兴之地,不可不慎重,若是要拆分的话,明达你有何计划?” 这话让内阁众人精神一振,这说明皇帝并不排斥,而是要看看合不合适。 “臣等的初步计划是只保留南京和应天府,让应天府并列于诸省单独存在,而其余诸府都剥离出南直隶。”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直辖市的概念,但单独管理的例子还是有的,本质上来说,两大直隶的府都是单独管理。 “南直隶东部建立一个横跨长江的省份,以苏州为省城,南直隶西部则以凤阳为省城。 分别建省后,江北和江南风俗不同,拆分淮上,使山东、河南以及新建立的两省分食其地,防止割据,其次则拆分江南,立省之后,和直隶不同,便有了乡土之分。” 拆省之策,就是为了降低地方权力,稳固中央,各省府县的划转也是为此,皇帝和太子都听的很清楚。 一旦将南直隶三分,在整个南方,就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威胁京城的存在了。 “那南京六部五府?”太子朱瞻基迟疑道,“若是只保留应天府,那南京的机构岂不是赘余了?” 南京那一整套的朝廷机构,才是三分南京之中最难以解决的问题,百万槽工衣食所系,而如今则是朝廷大员衣食所系。 不过李显穆他们既然讨论过,自然早就有准备,李显穆侃侃道:“若是此番分省真的实行,朝廷之中便会多出五个省来,南京六部侍郎若有功的可以任命为布政使,无功的左迁按察使。 南京六部尚书则直接调往诸省以尚书衔派往诸省担任巡抚,其余的中低品官员则各自调往诸省担任学道提督等省府官员。 这么一算下来,如今南京的高级文官数量尚且还不够。” 听李显穆一说,朱高炽和朱瞻基顿时了然。 是啊,一旦分省,府、县一级变动不大,但省一级的高官立刻需求多出了五套班子。 况且如今大明诸省大多数都没有常设巡抚,官位空缺很严重,安置几个赋闲的南京六部尚书,不算难事。 “不过方才老师说五个省这又是为何?辽宁单独设省,南直隶三分建立两个省,这一共是三个省,还有两个呢?”朱瞻基疑惑问道。 李显穆指着大明舆图道:“是这样,八百里洞庭湖所在,当初春秋时期楚国自这里走出,这里土地肥沃,交通便利,人口众多,百姓则桀骜不驯,一旦有变便是心腹大患,既然分省,臣建议以洞庭湖南北,将其一分为二,削弱其力。 陕西乃是同理,早在元朝时,就在河西走廊这里设置过甘肃等处行中书省,甘肃西边便是丢失数百年的西域,为统辖关西七卫,进可攻、退可守,臣认为有必要在这里设省。” 朱瞻基这才明白过来。 李显穆却不曾停下,指着大明舆图继续道:“分省之后,大明各省疆域也都要变动一下,蒙古人把汉中归属于陕西,臣觉得很好,应当效仿。 臣方才将淮上四分亦是如此,大明诸省的疆域,应当犬牙交错,而后将不同言语、不同文化的人,以及不同地形板块的人,都组合到一起。 一省的山川关隘要分到另外一个省手中,以防止有人割据,对抗中央。 这里…… 这里…… 还有这里。” 李显穆指着舆图一个个说自己的想法,听的朱高炽和朱瞻基满面兴奋,心中本来还犹疑该不该真的拆分南直隶,现在听罢立刻同意。 “明达当真是朕之宝也!”朱高炽重重一拍腿,心情激荡,“今日之奏,朕都允了。 湖广既然以洞庭湖为界,那边遵循古道,设湖南、南北二省。 至于南直隶三分,南直隶西部,凤阳为省城不合适,类比应天府,将其单独划出管理,朕会派一名宗王管理凤阳。” 没人反驳,凤阳的确不合适,毕竟那里隐隐约约有成为“皇族监狱”的前景,永乐年间但凡凡事的宗室,基本上都被圈禁凤阳高墙,包括朱允炆一脉后裔。 “南直隶西部,朕记得一向以安庆府和徽州府为重,便命之以安徽,以安庆府为省城。 东部横跨长江,应当名之以江宁,但以苏州府为省城,便命名为江苏吧。” 一口气说完后,朱高炽高兴道:“至此我大明便有两京一十九省了。” 朱高炽又望向舆图,回想着李显穆方才在其上的写写画画,越看越觉得很完美,“按照这样划分,朝廷可以稳如泰山了。” 朱瞻基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很严重的事情,“这样划分的话,诸省自然是没有威胁朝廷的力量,不用担心有人割据对抗朝廷,但若是有人造反的话怎么办呢?” 但凡了解一点历史就知道,汉朝当初地方比现在还要散,又几百个郡国,就如同现在的府,力量更分散,但是随着发展,朝廷还是发现太分散也不行,一旦有盗匪逃窜,没有统合的力量就会处处受限。 巡抚也是这么出现的,省级三司互相牵制,导致命令不一,才会出现巡抚这种集权的封疆大吏。 李显穆解释道:“巡抚主管一省的民政事务,给予少量军事事务,乃是真正的一省之主,布政使和按察使都算是他的下属,但指挥使则不是下属。 等到真有战事,朝廷再委派一名军事主官,将数省的军权交纳,诸省指挥使都听从命令。” 李显穆所说便是督抚制度,总督和巡抚的双头制度,二者之中总督地位更高,但权力实际上不大,只在战时才凌驾于巡抚之上。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完美的制度,督抚制度算是久经考验的制度之一,朱高炽皱着眉细细想了许久,缓缓道:“分割诸省,而后巡抚常置,从本朝开始便成为定例,至于日后之事,便日后再谈。” 众人闻言便皆了然,当初巡抚制度也是临时,而如今却成为了定置。 “陛下,既然巡抚成为定置,那兼官便不再合适,不知该定为何等品级呢?” “一省的布政使为从二品,巡抚乃是朝廷中枢所派,自都察院而出,名巡抚都御史,朕看列为从二品正合适。” 都察院长官是正二品的左右都御史,接下来是正三品的左右副都御史,现在皇帝一句话,就加了十九个从二品的巡抚都御史! 虽然这些巡抚都御史不在京中任职,但亦可谓都察院的一大惊变了。 (本章完) 第256章 军政 第256章 军政 从二品的巡抚都御史,李显穆微微点头,如今大明有从二品的巡抚都御史,正二品的六部尚书,文官的高品官员也渐渐多起来。 距离他预想中渐渐近了,他是一定要大明恢复宰相制度的,现在就是在一点点的打基础。 将诸省拆散,提拔大量的高等级文官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计划,只不过接下来的变动,就不容易去做了。 朱高炽在确定了巡抚都御史的品级后,沉声说道:“新建立的省,其中事务必然繁杂,派过去的巡抚任务很重啊,人选要细细挑选,一定要那种有实干之才的臣子去。 否则若是无端将地方扰乱,或者趁机让地方官员在其中上下其手,那可就糟糕了。” 稍微想想都知道现在诸省之中必然有很多朝廷不知道的事情,现在要重新分省,尤其是南直隶三分,新上任的省中三司主官,以及巡抚,必然不可能给前任擦屁股。 地方官员担心自己的丑事暴露,必然会在之前就将罪证消灭,譬如让粮仓失火,再譬如让保存档案的地方失火。 这都是极可能的,拆分省份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不是一道旨意下去,就把班子组好了。 朱高炽语重心长道:“尤其是拆分南直隶,新成立的江苏行省,是国朝经济重地,一定要挑选重臣前往。” 李显穆闻言立刻道:“陛下,臣举荐礼部左侍郎王艮前往江苏担任巡抚,他久在江南任职,历经浙江以及南京诸部,素有威望,且有经世致用之才,必不辱使命。” 朱高炽闻言略一沉吟,却摆摆手,又沉吟起来,良久才肃然道:“南直隶拆分,事关重大。 王艮有大才,朕任命他为应天府尹以及江苏、安徽两省巡抚,主持南直隶拆分之事。 若事情办得好,回京朕就升他做尚书。” 众人对皇帝直接允诺王艮尚书都没觉得不对,对王艮的能力也不怀疑。 概因王艮是朝中比较特殊的一个大臣,官路既顺畅,又不太顺,总差了一口气。 王艮是李祺唯一的亲传弟子,心学大佬之一,在士林中声望卓著,但因为是李祺的弟子,在建文年间被牵连没能中进士。 他在永乐初年就曾经入内阁,当初内阁中的众人,现在都已经挂尚书、侍郎衔顾问御前,而他因为早早离开内阁,不算是太子党,所以在洪熙朝没得到加恩。 之后他为了心学在江南的发展,自请离京前往浙江担任学道提督,这就有些走上了邪路,就像是一个最终目标是七武海的官员,不在块块上一路升职,而是一头扎进了条条里面,那最终最好的结果就是二十四诸天。 好在他后台硬,有李显穆,最终还是让他走进了正常的道路,一步步在江南诸省以及南京六部中迁转,又抓住机会回到京城,担任了礼部侍郎。 走到这一步,王艮只需要等就行了,等前面有位置空出来,左右都御史、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通政使,这八个位置,能让他更进一步。 现在有了巡抚都御史,不仅仅是多了容纳高级官员晋升以及调换的余地,还能把一些六部尚书调走,给后边的人腾位置。 定下拆分南直隶的人选后,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众人面前,文官的去向已经解决,武官呢? 南京五军都督府是个空架子,其中很多在迁都后已经到了北京,镇守太监可以直接调回来,但魏国公和韩国公镇守过去不久,该怎么解决呢? 李显穆沉声道:“镇守国公不仅不能调回来,还要继续让他们在南京镇守。 江南重地,不得不防。 尤其是现在江南钱粮干系着交趾的稳定,前往交趾的船只都要从未来的江苏布政使司出发,朝廷对江苏要更加关注。 从前有南京五军都督府在。 如今南京都督府裁撤后,但北京还在,以京城五军都督府封赏,如今天下镇守,皆令出五军都督府。 巡抚既然以都御史出镇,这是为了强调其京官身份而非地方官员,那其他镇守也该如此。 应该区别于总兵。 勋贵、武官出镇则以五军都督府身份,太监则以二十四监。” 大明的镇守国公,本是为军事而设置,南直隶虽然分拆,可维护江南稳定的宗旨,却不曾改变,那镇守国公的职责也不能变。 李显穆的话很明显了,以后天下只有一个六部,也只有一个五军都督府,让镇守国公挂五军都督府的衔,继续待在南京。 而且国公镇守应该和总兵镇守区别开,一个是京官,一个是地方官。 朱高炽闻言沉吟道:“明达你所言有理,黔国公是以都督同知、云南总兵的身份镇守云南。 如今也该挂挂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官职,作为公侯镇守专用。” 军政官员体系分开说不上好坏,李显穆还是希望文官中的优秀人才能进入军队,毕竟大明总不能真的依靠勋贵。 但摒弃掉军队对国家政策的影响,这却是必然要做的。 军队只要会打仗、能打仗就可以了,其他的东西越少参与越好,这是一种束缚,也是一种保护。 古来太多优秀的将帅因为参与到政治争斗之中,而屈辱的死于非命。 众人又商议了一番,一直到日落西山时,才堪堪结束,算是将各种情况都基本上盘了一遍。 只待下旨即可。 ———— 重内轻外,重中枢而轻地方,是明朝自建国时便执行的国策。 洪熙元年,大明朝中枢执行了拆分建省的政策,自此明朝编户齐民的省级行政区数量达到了十九个,这项政策进一步削弱了地方实权,使地方官员更加仰仗明朝中枢,是明朝时期央地关系重构的开始。 巡抚制度在洪熙年间彻底确立,中枢朝廷从各方面加强了对地方的监管,往后数十年间,明朝中枢大步向前,从方方面面控制了地方实权派。 从根本制度上,断绝了地方暴力反抗中枢的可能。——《明朝政治制度变迁》 (本章完) 第257章 惊变 第257章 惊变 太阳渐渐落下,如血夕阳勾勒在群殿之间,一丛丛说不清是夜色还是阴影的黑团蜷缩在墙角廊下。 一眾內阁学士往殿外而去,李显穆却听到皇帝唤了自己一声。 他疑惑的向后望去,便见到皇帝朱高炽正向他走来,胖胖的脸上有些汗津津的,“陛下?” 朱高炽手扶著腰带,朱瞻基在侧扶著他。 “明达,今日在殿上议事时,朕就想问了。 你往昔做事一向谋定而后动,不疾不徐,可最近我觉得你好像做事很著急的样子,比如最近几次,每次都是直接大量的政策推行下去,如今朝廷六部五府忙碌的几乎停不住脚。 这不是你的风格啊,好像生怕有些事来不及似的,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显穆心中先是一惊,没想到皇帝对他竟然这么敏锐和了解,而后心中又是一痛,却不能表现出来。 只状若平静的艰难道:“陛下,如今天下弊病丛多,臣好不容易等到您登基,一万年太久,只爭朝夕啊,自然要快速去做事。 还请陛下放心,虽然推行的急切,但都在臣的掌控范围之內,不会虎头蛇尾的。” 朱高炽这才恍然,乐呵呵的笑著拍了拍李显穆的肩膀,嘱咐道:“你还很年轻,不要著急,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如今李氏就靠你撑著,大明江山和朕,都需要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臣谢陛下好意,臣明白的。” 君臣二人又相谈几句,李显穆这才走出殿外,时间已经颇不早了。 他极目远眺。 太阳几乎落在了地平线上,远远望去只剩下最上端的一段圆弧在露在外面,尽力挥洒著金红的光彩,一片一片绚烂的火烧云掛在天际,映著漫天一片红,落在宫墙之上,一时甚至分不清是是光照宫墙还是宫墙映满了天。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李显穆心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父亲经常念叨的这句词,他一步步走下阶梯,而后回身望去,在殿门前有两道身影,是皇帝和太子,在那两道身影之后,大殿亮了起来,其后有人影绰绰。 皇帝和太子望著群臣出宫,此刻在想什么呢? 李显穆没再想,回过头便准备出宫,却陡然听见台阶之上的殿门前有惊呼声,隱隱约约间,他听到了有人惊呼陛下,有人惊慌。 巨大的惶恐和不安在瞬间袭上了他的心头,一瞬间的头皮发麻,让他手指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如今是洪熙元年五月初二,距离父亲给予的皇帝大限只剩下十天! 等待啊等待,等待了一百多日,终於来了! 李显穆几乎毫不犹豫立刻止住出宫的脚步,回身提著衣摆大步向华盖殿上跑去。 他已然走到了奉天殿的左侧,回身跑回去,一阶一阶的向上,那高大巍峨的宫殿宛如巨兽般陈在他面前。 西山之处,太阳彻底落在了地平线下,金色的、红色的,如神圣的、如苍血的,一切的一切都消散无踪,沉沉的黑暗席捲了天际和大地。 灯火通明的华盖殿宛如黑暗中的灯塔,让人心安不已。 李显穆奔上台阶也不太累,一眼便见到皇帝倒在太子怀中,旁边几个太监也搀扶著,他连忙上前搭手,急声问道:“太子殿下,陛下这是怎么了?” 朱瞻基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整的惊住了,毕竟前一秒还站著眺望李显穆出宫,下一瞬就直接晕倒,愣愣道:“不知道,已经让人去喊太医了。” 几人將皇帝抬进殿中,李显穆这才细细看去,皇帝的腿不自觉的在抽搐著,有明显的不適,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有汗珠不停地流出来。 李显穆觉得自己的脸也煞白起来,纵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当这一幕真的发生在自己眼前时,他才知道,有些事纵然是准备千万遍也没用。 皇帝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之中,任凭如何大声的呼喊也醒不过来,不再等几人细看,太监已然带著太医而来,太医上前查看了一番,汗珠津津落下来,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 “微臣待会儿给陛下开一副药,待药效发作后,再为陛下施针一番,若是吉人天相,陛下或许就能醒来。” 太医给贵人医治的时候,从来不说確定的话,总是模稜两可。 李显穆却听明白了,无非就是一个字,熬,熬的过去就能醒来,熬不过去可能就这样昏迷著一直到死,他能做的无非就是开一副药。 朱瞻基怒斥著太医废物,他此刻心中实在慌张不已,要知道他父皇登基还不到一年时间,怎么突然就病重难治了呢? 李显穆抬起头来,低沉著问道:“太子殿下,陛下的情况,皇后那里是否要通知一下? 至於宫外,臣建议还是暂时不要透露出去,根据太医方才所说,陛下虽然暂时昏迷,但身体还算是正常,醒来的概率很大,具体事务还是等陛下醒来后再说,殿下觉得呢?” 朱瞻基也渐渐回过神来,立刻对著朱高炽身边的侍候太监吩咐道:“去將此事告知母后,而后宫门落锁,命宫中禁卫打起精神来,好好巡视。” 说完后,又望向李显穆道:“老师,今晚就辛苦老师和小侄一起照顾父皇了。” 李显穆很是凝重的点了点头。 如今华盖殿中灯火通明,几乎將大殿的每一处角落都照的纤毫毕现。 因为担心隨意抬动皇帝会造成不好的结果,於是只將皇帝放到偏殿的榻上,几个宫女和太监上前侍候朱高炽喝药。 李显穆和朱瞻基並肩而立,望著皇帝甚至难以张嘴,只是一会儿时间,不知道是病情恶化,还是殿中的灯火太过於明亮,皇帝的脸色竟然愈发苍白,甚至有种毫无血色的白。 李显穆偏头看去,朱瞻基不自觉的双手搅在了一起,手背上青筋暴起,面上强忍著心中的惊涛骇浪。 一个皇帝刚驾崩不到一年,另外一个皇帝就又驾崩,太子二十多岁还没有子嗣,这种事放到任何王朝都是相当炸裂的事。 朱瞻基的储位虽然稳,而且跟著先帝已经学习了很多年,但终究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若说他心中没有压力,那是不可能的。 “殿下不必担心,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李显穆轻声安慰著。 朱瞻基陡然放鬆了一丝,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境地,父皇也不一定就这样出事,纵然真的有事,朝中还有一眾可信的大臣,社稷终究不至於板荡。 二人稍微聊了两句,便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匆匆而来,还不等眾人走进,李显穆就已经听到了泣声,而后便是皇后掛著泪珠冲了进来。 殿中顿时又跪了一片,张皇后什么都顾不上直奔皇帝病榻,一眼便看到了正处於昏迷之中,生死不知的皇帝。 恐惧如同夜色席捲天际般瞬间席捲了她的心神,她摇摇欲坠著几乎就站不住了,朱瞻基伸手扶住了母后,“母后。” 张皇后来的路上大致已经了解了情况,此刻什么也说不出话来,只有一道道恐怖的猜测不断横行於她的脑海中。 到了此刻张皇后和朱瞻基也基本上接受了现实,皇帝的身体不是一日不好的,而是早就出了问题,否则先帝也不会和汉王说“世子多病,汝当勉励之”这句话。 拖著病体活过整个永乐年间,能够登上皇位,已经出乎很多人预料了,如今想来,今日病倒,却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作为至亲,张皇后没法接受罢了。 朱高炽虽然形象不佳,但却是个能为东宫遮风挡雨的男人,也是个能镇压大明天下的男人,若是皇帝出了意外,偌大的大明又该何去何从? “请皇后振作,陛下身体尚好,说不准很快就能醒过来。” 朱瞻基將张皇后扶到旁边坐下,殿中很是安静,甚至能清晰听到殿中灯火油烛噼里啪啦的响著,以及皇帝昏迷中却並不平静的呼吸声。 从那种难以克制的情绪中醒来的张皇后,这才有精神向李显穆问候,“有劳明达了,只是明达怎么不曾离宫?” 张皇后自然知道今日皇帝和內阁在华盖殿商谈了一天,毕竟就连午膳都是在华盖殿吃的。 如今其余內阁群臣都不在场,自然是出宫去了,只留下了李显穆。 “回皇后娘娘话,臣出宫前和陛下多聊了两句,是以落在了后面,走到华盖殿闕前时,听到华盖殿中有喧譁惊呼之声,是以折返,如今便在此处了。” 张皇后万分感慨道:“幸好明达在此。” 她又哀淒的望了皇帝一眼,欲言又止道:“若是…… 若是陛下今夜不逮,这大明的天下该何去何从呢?” 这番话如同巨石般压在张皇后和朱瞻基心中,李显穆知道皇帝今夜不会死,但为了安抚二人,他还是沉声郑重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臣相信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今夜不会有事。 但若是真的事有不逮,太子早在永乐年间就已经是太孙,如今还是大明名正言顺的太子,自然有太子继承社稷。 朝中有一眾大臣,大明的江山依旧稳如泰山,若是有奸邪之辈,趁机作乱,纵然是皇室宗王,也要从臣的尸体上踏过去!” 皇室宗王四个字一出,皇后和太子面上便有明显的轻鬆之色,他们都知道李显穆说的是汉王。 这也是太子和皇后最担心的,汉王夺嫡之心一直不死,若是皇帝真的出了事,朝野上下必然一片混乱,若是汉王趁机发乱,难保不会重演旧事。 要知道,为了肢解汉王的势力,皇帝可是直接把淇国公发配去了交趾镇守,又借著復爵在勛贵队伍里安插自己人,这一切都是因为对汉王的忌惮。 若是皇帝真的出现问题,那李显穆的地位將会大大提高。 李显穆这般激烈的表態,让张皇后和朱瞻基都很安心,在满朝文武之中,他们最信任、最亲近的大臣,也就是李显穆了。 “皇后娘娘不必担心,臣看陛下的脸色已经好了不少,太医的药是有用的。” 李显穆指著皇帝安慰皇后,张皇后立刻转头看去,果然见到皇帝脸上带起了几丝红润,立刻將太医召过来厉声问道:“陛下情况如何?” 太医查看过后颤巍巍道:“回皇后娘娘话,臣用回甘草將陛下体內的一股恶气止住。 陛下的生命体徵还算是比较平稳,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今夜风险很大,回甘草短时间內不能再用,若是陛下再有同样症状的昏迷,微臣也束手无策了。 待稍后微臣给陛下施针,看看陛下能不能醒过来。” 张皇后听到没有生命危险,才刚刚鬆了一口气,就听到了太医说下次真没办法,眼前又是一黑。 太医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甚至已经闭上眼准备等死了,自古以来给皇室当太医就是一件危险的事,从洪武年间开始,这大內的太医不知道被杀了多少。 皇帝是这世上最能医闹的群体,动不动就让太医变成路易十六——摸不著头脑。 李显穆適时开口道:“劳烦太医令守在陛下身边,一旦到了合適下针的时间,立刻为陛下治疗,务必要努力让陛下醒过来。” 一旦留下遗言的皇帝太过於重要了。 就算是真的挺不住,也一定要在临终前,召见那些重臣,將一些事情安排下去。 尤其是如今朝野之中这么多事务的情况下,可以说是一个乱摊子,非常需要皇帝做出一些安排。 最起码要让安排一个未来的主事人。 太医令知道李显穆这是在救自己的小命,连忙应声道:“微臣这就去照料陛下。” 张皇后陷入了悲伤之中不能自已,哪里还顾得上太医这点小事。 朱瞻基也有些愣神,他心中有种预感,父皇这次可能真的要出大事了,就算是今夜或者明晨能醒来,可今日的昏迷,是身体出了问题,而对於这个问题,太医束手无策! 子时。 星夜沉沉,不见天光,太医在烛火之中,將银针一根根扎进皇帝的各处穴位之中。 银针颤颤,闪过辉光! (本章完) 第258章 醒来 第258章 醒来 病榻前,诸宫人高捧烛火,火舌被琉璃罩束得笔直,照的太医手中银针光可鑑人。 殿中眾人皆屏息沉气,皇帝病榻安放在偏殿紫檀造就的西窗之下,窗上嵌著高丽进贡的月纱,有辉金折梅织就,烛焰在皇帝苍白的脸上游走。 李显穆束手立在案侧,目光一瞬不离皇帝,耳间似听到了殿外有风,扬起屋檐角中的铁马,叮噹作响,一声又一声,如碎冰坠玉,撞在丹墀深处,又折回檐牙,散在宫闕深处。 太医已然持针在皇帝面上和头部入穴位,不多时,皇帝唇角溢出一丝血痕来,太医见状忙触脉一试,欣喜道:“有效果,脉象平缓。” 宫女忙以手帕拭去。 张皇后、朱瞻基和李显穆三人被太医之言勾动心神,待太医撤去银针后,三人当即上前,李显穆抬手將指腹按在皇帝脖颈上,感受著皇帝的脉搏。 人之將死,其脉如鱼翔、如虾游,再久一点,便如屋漏、如弹石,真到了那一刻,纵是扁鹊再世,也只剩一句——尽人事,听天命。 太医正向张皇后匯报皇帝的情况,“臣已尽力下针,陛下的脉象如今颇为平稳,但医之一道,博大精深,臣也不过是才疏学浅之辈。” 张皇后没再听,挥挥手让他去旁边候著,抿了抿唇,抬眼望向皇帝,眸子里映著烛火,好似金色的血池。 灯影里,朱高炽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极轻,好像风拂过草草尖,李显穆眼中陡然亮起,轻喝一声,“陛下!” 张皇后和朱瞻基皆是一惊,不等询问,便听李显穆道:“方才陛下的手指动弹了一下。” 话音落下,瞬间便是哗啦啦一群人围了上来,这下皇帝手指的动静被眾人瞧的分明,甚至连嘴唇也开始微微颤动。 “陛下在说什么?” 李显穆和朱瞻基附耳去听,却听不太真切,只有断断续续的——“仁……善……” 李显穆只觉一股酸涩涌上了心头。 夜色如磐石,烛火如蒲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皇帝呼吸愈发平稳,不再像是昏迷,而像是沉睡,张皇后到另一座偏殿中休息,只留下李显穆和朱瞻基依旧守在这座偏殿之中。 黎明破晓,一线淡金色的天光,悄然爬上了殿上飞檐。 天亮了。 李显穆和朱瞻基二人眼中带著些通宵未睡的疲惫,朱瞻基眼底有淡淡黑青。 101看书.com全手打无错站 李显穆正打算劝朱瞻基先去休息,便听到病榻上有动静,转头一看,竟然是皇帝醒了,正摇摇晃晃的坐起,脸上掛著明显的迷茫。 朱高炽环视著周围环境,一眼就看出这里是华盖殿偏殿的寢宫,这让他很是疑惑,身上浓重的不適让他心中不安,生出不妙之感。 而后一抬眼便见到太子和李显穆一左一右立在他榻前,面上是焦急之色,太子更是高声呼著,“去將母后请来,父皇醒了。” 这句话瞬间让朱高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沉默了一瞬后问道:“朕昨晚上昏迷了?” 朱瞻基沉默了一下,而后將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给了父皇听,朱高炽越听越沉默,脸色再次苍白起来。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不適。 最重要的是,他有了种死亡降临的预感,巨大的恐惧黑暗席捲而来,甚至喉咙都有些乾涩,眼神扫过李显穆和朱瞻基,瞧见了二人眼底深处深深藏著的悲戚之色。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他才轻声道:“你们熬了一晚,等皇后来了,就先去休息一下吧,朕现在醒了,应当是暂时没事了。”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噹之声,张皇后已疾步而入,凤冠上的珠翠凌乱摇曳。 她的脸上、眼中带著急切和喜意,凤袍的裙摆因为匆忙而有些凌乱。 见皇后到了,朱瞻基和李显穆行礼后,缓缓退出殿去。 走出殿门时,李显穆抬眼望去,但见大日渐渐升起,朝霞將天际染成绚烂的锦缎,铺陈在皇城的万间宫闕、穹顶之上,华盖殿下,沿阶而下的汉白玉栏杆,被镀上了一层泛白的金边。 远处宫墙的剪影如刀削斧劈般凌厉,丹陛之下的青石板路面,恍然间还残留著夜间的凉意。 “父皇醒了,孤也放心了。” 朱瞻基亦负手望著朝霞,李显穆也微微点头,“是啊,大明江山又有了主心骨。” 二人皆不知,就在二人转身出殿时,皇帝喉头一甜,直接喷出一口血来,血跡化为点点散开,洒落在皇后的凤袍之上,金色、红色以及微微黑色融在一起,刺目而又有股带血的威严。 “陛下!” 张皇后见状顿时骇然,身形晃了晃就要栽倒在地,眉目间的喜意早已散去,惊慌失措之意袭上心头。 “皇后莫急!” 朱高炽吐血后却反而心绪有了不同,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內正在缓缓流逝。 此刻他已然有明悟,他的大限到了! 他心中虽然有强烈的不甘,可心中却也有平静,至少他还有时间去安排一些事,而不是直接把所有的烂摊子都扔给太子。 思及至此,朱高炽握住皇后的手,沉声道:“皇后,朕怕是命不久矣了,趁著现在还清醒,有些事要交待下去。” 张皇后只觉自己身处万年冰川之中,冷的可怕。 明朝有许多位张皇后,但很多人认为仁宗的皇后最优秀,甚至称讚为“女中尧舜”。 但张皇后是个没有野心的女人,在正统年间,她作为太皇太后地位崇高,大臣们请求张氏垂帘听政,张氏却拒绝道:“祖宗有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宗之法,不要破坏祖宗之法。 只须將一切不急的事务全部废止,时时勉励皇帝向前人学习,並委任得力的辅佐大臣就可以了。” 张太皇太后依旧在事实上掌握了政权,辅政大臣都要询问她的建议,却又没有在前朝引起爭斗。 仅仅这一番以退为进就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武则天若是有这样知进退,就不会让盛世大唐在频繁的內斗中败落。 朱高炽自然对自己皇后的能力是非常清楚的,在大限降临时,他必须要嘱咐皇后和太子才行。 “去將太子唤过来。”朱高炽拍了拍皇后的手,有气无力说道。 二人正在殿外凭栏眺望,听到朱瞻基被唤进去,皆是脸色一变,没想到皇帝竟然会直接走到交待后事的地步。 待朱瞻基进殿,只剩下李显穆一人在殿外,他用力抿了抿唇,手指用力抠在黑木栏杆上,久久不曾鬆开。 朱瞻基匆匆进了殿中,第一眼就见到了母后身上的血跡,脸色顿时大变,急声问道:“父皇,这为何不唤太医。” 朱高炽抬手示意,“朕的身体自己清楚,已然是药石难救,苍天已经在呼唤朕的名字。 皇后,太子。 朕驾崩后,自然是太子即位,稍后朕会写下遗詔,並且將群臣召进宫中,將此事公之於眾。” 大明储位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变动,朱瞻基也从来都没有担心过自己的皇位会丟掉,他只是难过的半蹲在病榻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高炽稍微提起精神郑重道:“朕走后,汉王必然不肯罢休。 朕这个弟弟,除了战场上能打之外,实则是个无用之人,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色厉胆薄、好谋无断,你们不必太过於担忧他。 当然,也不能真的无视他,毕竟他真的很能打,正如项羽纵然没有做皇帝的能力,但也能矢志亡秦,不得不防。 如今朝中,只要重用两人就不必担忧汉王,一人便是英国公张辅,一人是李显穆。” 一口气说这么多,朱高炽感觉有些累,但还是接著说道:“张辅虽然是个勛贵武臣,但他通晓大义,为人忠厚诚谨,可以信任,如果朕驾崩,就暂时让他掌握京营,这样不必担心汉王。 但张辅只是过渡人物,他年事已高,还是要找人逐渐代替他掌握实际兵权,要像是用文官那样的来使用他。 参谋军务、问以军国重事,而不让他实际领兵。 这样既对大明好,也是保全功臣之道,张氏为我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啊,该让他有个好的结局。” 朱棣、朱高炽这父子二人,对功臣的確是好,放在朱元璋手里早就把英国公寻个由头弄死满门抄斩了。 “惟贤惟德,能服於人。”朱高炽柔声道:“別学太祖爷那样,杀戮很容易,可君臣间的信任却不容易形成。 你可以恩威並施,让臣子有敬畏,却不能有威无恩,让臣子痛恨你。 这世上所有的事,都要人去做,而人是灵活的,有许多故意把事情做坏的办法,你要谨记这一点,让臣子们信赖你、敬重你。” “儿子知道,儿子知道。”朱瞻基听著父皇的谆谆教诲,是真的有种父皇命不久矣的感觉。 他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期,那时他还是太孙,父亲还是太子。 他们一家被汉王无数次逼在角落,甚至有生死灾难临身。 他一直觉得自己父亲太过於懦弱,可现在回想起来,无论多么危险的时刻,在父亲身边总是会有一群人矢志不渝的为父亲效忠。 这种人格魅力,又岂是忍让所能得来? (本章完) 第259章 遗言 第259章 遗言 说完这番话后,朱高炽重重咳了几声,朱瞻基和张皇后担忧道:“陛下,你先休息……” 朱高炽却摇摇头,接著道:“接下来是最重要的人——李明达。” 说到李显穆时,朱高炽竟然一时犹豫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他沉吟了良久才缓缓说道:“显穆有天纵之才,纵然管仲、乐毅、诸葛武侯復生,也不过如此。 他幼时常入宫中由太祖教养,一步步走来都是先帝的拔擢,他有一腔孤忠之心,一身清白之骨,是太祖和先帝留下的肱股之臣。 大明有一批颇有能力的大臣,譬如內阁中的三杨黄金五辅臣,再譬如蹇义忠厚,夏原吉也谨慎,但这些人只能让你守成,守住现在的局势。 显穆却是开拓之才,他眼光长远、意志坚定、善於识人用人,你看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臣子,既有实干之才,道德上虽不是完人却都有志向。 他做事不是非黑即白,但却从不触犯底线,朕登基以来的改革之事,每每都是显穆的手笔。 日后你做了皇帝,要和朕一样,信任他、重视他,如果有疑难其他人让你疑惑,就去询问显穆,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朱瞻基是李显穆的学生,他当然知道李显穆的能力有多高,这么多年以来,作为学生他问过李显穆无数问题,除了那些本就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外,所有问题李显穆都能给出让他信服的答案。 但他还是为父皇对李显穆极高的评价而感到震惊。 这可能是皇帝身份所带来的別样视角? 来不及多想,朱瞻基沉重的点点头,“父皇,儿子记住了,日后一定会重用老师。” 朱高炽面上显出几分轻鬆之色,“那现在朕就再告诉你一个做皇帝最重要的能力—— 甘於认错,且能听从劝諫。 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三人,朕就给你举个近代的例子,我朝太祖皇帝。” 朱瞻基悚然一惊,父皇可真的是不太喜欢太祖皇帝的执政风格啊,竟然用太祖来做例子。 “你大概是没看过太祖实录,朕就给你讲讲。 洪武二年前后,太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大明建立之前,太祖几乎是和唐太宗皇帝一样的人,纳諫如流。 於是能够从一介草莽而一跃为天子。 洪武二年后,太祖皇帝便听不进他人之言了,变得愈发刚愎自用起来,事事乾纲独断,分封诸王这件事,你觉得太祖皇帝做的对还是错?” 这谁能不知道? 不要说什么太子朱標能压得住诸王,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了,分封藩王是迟早出事。 因为皇位太过於诱人。 李祺和李显穆也是绝对反对分封藩王的,就连镇守交趾,都没踢过让藩王去,而是派遣了镇守国公。 朱瞻基毫不犹豫的说道:“不对,是祸乱的根源。” “是啊,谁都知道不对,可有人諫言太祖,反对封王,太祖把人直接杀了。” “一次完全无过的諫言,出自於忠心的諫言,就算是不想採纳,把人贬出京城就算了,何至於直接把人杀了呢?” “就算是唐太宗,如果没有魏徵諫言,也会执行多少不利於国事的政策,何况太祖呢?” “皇帝说是独治天下,可谁又能真的乾纲独断不犯错呢?你想要把持著权力一点都不分出去,就要承担对大明天下的伤害。” 朱高炽无奈的摇了摇头,“仅仅朕登基以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废除了多少条太祖皇帝时期的政策?再加上永乐时期废除的那些。 这么多不合时宜的政策,洪武朝的大臣竟然没人諫言,若是唐太宗时期,这些政策绝对不可能存在! 这就是太祖不纳諫的后果,你一定要引以为戒,皇帝本就是世间最高的那个人,若是眼睛也抬的最高,那就见不到民间的疾苦,也见不到世间的艰难,累累的白骨就会堆积在你的皇位之下了!” 朱瞻基郑重的点了点头,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这番话从来没人和他说过,因为这些话不是臣子能说的,只有皇帝才能传授。 “听从劝諫是个很难得的能力。 朕对你最满意的地方就是你足够的聪明,只有足够聪明,才能分辨哪些劝告是正確的,而这是做皇帝最重要的能力。 毕竟耳根子软是皇帝最有害的特质之一。 这两者间的区別,只在一墙之隔。” 纳諫如流和耳根子软,有些人是真的分不清楚。 耳根子软就是谁说都听,用是大臣里面的话来说——“首相的决定取决於谁是最后一个和他谈话的人”,觉得这个也有道理,那里也有道理,优柔寡断,难以下定决心。 这种性格无论做什么都难以成功,因为关键的事情、时机、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 纳諫如流是只有聪明的皇帝才做得到的高端操作,他不是直接听从,而是会自己判断,当然,这样的皇帝通常也胸怀若谷,有包容一切的王者心態。 只要不触犯政治底线,那不以言治罪,是最基本的一条。 见朱瞻基都听进去了,朱高炽很高兴,但精神的活跃让他本就不堪的身体,愈发疲累。 “显穆是不是还在殿外?” 朱高炽抬眼望殿外望去,朱瞻基立刻道:“儿子去將老师唤进来?父皇要和老师交待些事吗?” 朱高炽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先將显穆唤进来,而后你派人去趟文渊阁,將內阁学士都唤进华盖殿,今日他们没有见到朕,怕是心中正惊疑不定。” 內阁大学士是皇帝的秘书,自然是每日都伴在皇帝身边的,但今日却没有內侍带他们进华盖殿,指不定在想什么呢。 朱瞻基將父亲的手放在榻上,而后匆匆往殿外去,走到殿外,便见到老师李显穆正负著手望著天际初升的朝阳。 “老师。” “殿下,陛下如何了?” 朱瞻基摇摇头,悲戚道:“不太好,已经开始交待后事了。” 李显穆心中一沉,“陛下让臣进去?” “是!” 李显穆没耽搁,径直入了殿中。 (本章完) 第260章 来不及 第260章 来不及 李显穆不敢耽搁,匆匆走进寢殿。 快速扫过殿中,昨夜宫娥点在铜炉中的龙涎香已冷,只剩下残灰落在盖上,有些被微风吹散,在清晨照进殿中的光柱里打著旋儿。 殿顶藻井的金漆云龙纹黯淡无光,好似龙目低垂。 张皇后依旧守在病榻前,李显穆匆匆走到病榻前,一眼扫过,皇帝的脸色比刚醒来时,又差了几分。 简直比殿中窗欞上的窗纸还要单薄。 尤其是毫无血色,嘴唇虽然没有乾裂,但却淡白得几乎与皮肤快要融为一体。 方才和太子以及皇后的那番话,让他的为数不多的精力耗损严重,竟然连眼皮也难以睁开了。 “陛下,微臣来了。”李显穆不敢高声语,微微俯身,將声音压得极低,確保皇帝能够听到。 朱高炽的眼皮也有些青色。 “明……达。” 气息不负方才和太子说话时的连续,有如游丝,好似一触即断。 李显穆一听心中已然有不妙之色,下一瞬,他的瞳孔骤然失焦,因为皇帝没在说话,而是无力地闭上了眼,好似被风掐灭的灯,只剩下冒烟的灯芯。 “陛下!” “陛下!” 张皇后失声惊呼,却不敢高声语,只碎成几缕尖锐的颤音。 李显穆强忍住心中骇然,半跪在榻前,指尖扣住皇帝右腕,他略通一些医术。 指腹之下,皇帝的脉动细若草籽破壳,可以说弱到了极点。 但好在连绵不绝,如疾风之中的劲草,摇摆摧折,却始终坚持著未曾折断。 他暗暗吐出一口浊气。 “皇后娘娘,陛下暂且无事!” 皇帝暂时无事,但李显穆心中却更冷。 父亲给出的皇帝大限是十日之后,可纵然他再傻也知道,那只是最勉力支撑的数字,一旦有任何变故,都会提前去世。 朱瞻基听到母后的惊呼再次走进,金冠下的髮丝黏在额角,像一道道黑色泪痕。 “父皇怎么了?” “陛下方才正要说话,却因为精力不济而昏过去了。”李显穆声音沙哑,“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朱瞻基眸中一暗,而后焦声道:“父皇先前想要召见诸位內阁诸位大学士,现在眾人已至正殿,父皇骤然昏迷,如何是好?” 李显穆沉声果断道:“太子殿下,如今陛下的情况是瞒不住诸位內阁大学士的,不如直接相告。 否则若是有什么流言传出去,则极为不妙。 陛下既然暂时昏迷,便由太子殿下代替陛下接见眾臣。” 朱瞻基只略一犹豫便应下此事,张皇后在这里继续守著皇帝,二人则步至华盖殿的正殿之中, 五位內阁大学士各自站定,緋袍下摆被晨风吹得微微鼓动,露出內里月白衬里,纵然是这般焦急,依旧有名臣风度。 只是五人脸上都带著浓浓的疑惑。 方才这一路行来,无论是宫人还是宫中禁卫都是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让眾人早就心存疑虑,知晓定然是宫中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而且,內阁首席大学士李显穆今日竟然没有去內阁当值,现在也不在华盖殿中,这诡异的一幕,让几人更是猜测纷纷。 几人正猜测之间,便见到匆忙的脚步声步来,抬头一眼,竟然是太子朱瞻基和首席大学士李显穆二人联袂而至,再一看二人略显沧桑的模样,竟然像是一晚上未曾休息。 一个更大的疑问出现在他们心头,皇帝呢? 不等询问,朱瞻基便开门见山的扔出了惊世骇俗的消息,“陛下昨夜突发疾病,今晨醒来了一会儿,诸位臣工进殿前,又昏迷了过去,不能见诸位臣工了。” 殿中一静。 晨风仿佛也被这句话斩断了颈,铜鹤灯里的火苗猛地躥高,又倏地低伏,灯芯发出“噼啪”一声细响。 內阁五人皆神情呆滯,不敢相信太子之言。 明明昨日皇帝还很正常的和他们商议国事,甚至还定下了分拆诸省的大规划,怎么今日就…… 李显穆接话道:“早晨时陛下和太子与皇后交待了些事,召见我时骤然昏迷,本来召诸位来,是陛下有事要交待。 可如今的形势,只能希望陛下清醒时,能再做交待。” 殿中几人的脸色已然是一阵白一阵红,不愿意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如今陛下昏迷不醒,未来还不知会如何,有些事总是要和诸位说一下。 首先陛下昏迷之事,要严格保密,万万不能泄露出去,以免引起混乱,以及给有心之人可趁之机。” 內阁五人闻言顿时心中一凛。 他们都太聪明了,立刻就知道李显穆所说的乃是汉王,若是此刻皇帝陷入昏迷中的消息,让汉王以及同党知道,极其有可能会生出乱来。 若是连续两个皇帝先后不足一年驾崩,朝野之中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危险的谣言。 此刻眾人只能感到庆幸,庆幸皇帝终究是坚持到了当上皇帝的这一刻,庆幸朱瞻基是太子而不是太孙。 否则依据皇帝子为皇帝的惯例,又要先追封皇帝,才能继位,那岂不是重演靖难之事。 “元辅,那朝臣如何?三日一朝的朝会总不能推脱,六部往来的文书又怎么办?” 朱瞻基沉声道:“父皇先前醒来时,让孤暂且处理政务,至於朝会,就说父皇抱恙,暂且停下朝会事宜,至於六部文书……” “六部文书就就由內阁交通內外吧。”李显穆沉声道:“內阁大学士是朝中唯一日日进宫的,由內阁来沟通不至於引起注意。” 內阁五人皆是目光一凝,这可就不是简单的沟通內外了,这是再次扩大了內阁的职权。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 况且朱高炽和朱瞻基在六部和內阁中,都以內阁为重,於是径直答应。 “既然如此就依照老师所言,暂且不让六部尚书等入宫,交由內阁沟通內外,朝会暂且停下,一切待父皇甦醒再说。” 眾人齐齐应声,却没人问若是皇帝醒不来怎么办? 朱瞻基转向李显穆道:“老师,你昨夜一夜未睡,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一定要保重身体,大明可不能缺了您啊。” 內阁眾人纷纷低头,果然李显穆昨夜没出宫,皇室对李显穆可真的是信任至极了。 “那臣就先回府中了,若是宫中朝中有事,殿下遣人去唤微臣便是。” 李显穆先应下,又转向內阁眾人,沉声嘱咐道:“士奇、子荣,內阁中诸事且交给你们二人,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务必谨慎戒惧!” 几人郑重点头后,李显穆便出宫去。 人常说触景生情,可情景本就是交融之物。 李显穆此刻心境颇为晦暗,出得宫门,但见长街两侧鬱鬱葱葱的杨柳,却没心情,反而只瞧见路边青石板缝的积水,时而聚合,时而破碎。 这一幕让他更是烦躁。 回到府中后,妻子张婉立刻迎上来,李显穆一眼就看到了她眼底含著焦急之色,“夫君,昨晚?” 李显穆昨夜被留在宫中彻夜未归,张婉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不等她细问,李显穆便直接摆摆手道:“娘子不必担心,无事。” 李显穆虽然这么说,可张婉和他同床共枕十几年,岂能看不出他的言不由衷,以及深深的忧愁。 但她没再问,而是为李显穆取下冠冕、解下朝服,温声道:“夫君,妾身让人为您温上水,沐浴一番再休息吧。” “有劳娘子了。”一晚上没睡,李显穆身上的確有几分疲累,此刻泡个澡恰好能驱除满身的疲惫。 浴房里铜炉早燃,柏木与沉水香交杂的暖意从雕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逸出来。 李显穆靠在浴桶中,嗅著蒸腾而起的水雾中的药香,好似天上的白云,不断变幻著,热意从浑身每个细胞涌来,李显穆渐渐有了困意。 他强行清醒过来,又想到了宫中不知是否还能再次醒来的皇帝。 张婉从外间推门而进,身边带著几个丫头,李显穆头也不回道:“不必侍奉。” 外边旭日东升,光正炽热如烘炉,一缕缕光穿过浴房的细格窗欞,照在水汽上,竟然折出一道极淡的彩虹。 一双柔荑落在李显穆肩上,李显穆一怔,回头望过去,竟然是妻子张婉。 “娘子你怎么亲自来了?” 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女主人是不亲自侍奉人的,何况张婉这样的出身,怕是从小都没学过侍奉男人沐浴,方才他还以为是府中的侍女。 “夫君心情不佳,回到家中总不能让你继续忧心,妾身心情不好时,便喜欢在热水中泡一会儿,再活络一下筋骨。” “唉。” 李显穆深深嘆了一口气,任由张婉为了揉捏肩膀,悲戚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为夫从来没想过竟然会如此。” 张婉心中升起了极大的疑惑,她几乎不曾在丈夫身上看到这种悲伤的情绪,上一次还是婆母去世的时候。 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能够让她这个几乎能扛得起上天的丈夫,如此低落。 没有人回答她,李显穆没再说话,浴房中一片静悄悄。 (本章完) 第261章 遗詔 第261章 遗詔 李显穆前脚刚出宫门,后脚便有一道旨意自禁中飞出:皇帝偶染微恙,需静摄数日,一应朝会、经筵、奏对悉行停罢。 举朝皆知皇帝身体一向不好,是以他抱恙不出,並未在朝野间引出多少疑虑。 唯一让六部颇有微词的便是內阁成为了內外沟通的渠道,让他们觉得职权被侵夺。 毕竟自洪武朝废相后,皇帝直达六部便是祖制。 但从永乐朝后期,权势就不断上升的內阁,更不是吃素的。 如今內阁六个人,全都掛著尚书职衔,是真正的朝廷大员。 洪熙元年以来,因为皇帝信任內阁大学士,六部在各方面都隱隱被內阁压制,如今既然不是直接凌驾,而是皇帝生病期间的临时制度,琢磨了一下,他们便忍了。 打压部权、抬升阁权。 这是李显穆的目標,达成这个目標,是一个很漫长的事情。 因为权力实际上是在人心的约定俗成之中的。 只有大多数人都认为你这个位置该有这个权力的时候,你才真的有这个权力。 土木堡之变后,五军都督府的职责並没有被削夺,兵部的职权也没有扩大,但实际权力却转移到了兵部,这就是形势发生了变化。 如今在官场人心中,阁臣並不比尚书权势更大。 在世人心中,李显穆等人更多是因为皇帝的信任而掌握权力。 譬如同为阁臣的黄淮、金幼孜二人就明显没有三杨以及李显穆这样的权势。 外朝依旧是承平之状,內廷之中却早已是一片凑云惨澹。 因为皇帝一直都没有醒过来,每日只靠著流食、人参来维持生命,但还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下来。 …… 午后的阳光像被滤过一层旧纱,灰白地铺在丹墀上,李显穆拾阶而上,袍角拂过玉阶边新冒出的青苔,进殿后向太子朱瞻基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往偏殿看去。 朱瞻基眼神一暗,低声道:“依旧没有醒来的意思。” 殿中眾人皆是目光一暗。 皇帝昏迷了已经七日,却依旧没有醒来的跡象,纵然是一直乐观的李显穆也早就沉下了心,怀疑皇帝可能真的要提前去世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突然有宫人奔进华盖殿中,欣然惊声道:“太子殿下,——陛下醒了!” 殿中眾人哗啦啦的各自起身,惊喜充斥在每个人脸上,李显穆更是直接一把抓住內侍的肩膀,大声问道:“你说陛下醒来了?” “是…是的。” 朱瞻基也走下来,和李显穆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的就往偏殿而去,一眾阁臣纷纷跟上,一起奔向偏殿寢宫。 偏殿寢宫幽暗,一走进寢宫中,便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像有形的潮水扑在脸上。 李显穆望向四方,但见窗欞紧闭,纹风不透,只余几缕焦灼的日影从罅隙里挤进来,落在地砖上。 怪不得殿中有股潮热之气! 李显穆眉头皱起,强压怒气,沉声对殿中宫人指挥道:“去把避风幛给陛下带来,立在窗欞和病榻之间,然后把窗户打开缝隙。 这么热的天气,不开窗通风,病气都留在了屋子里,好人也要被熏坏。” 宫人连忙下去支起窗欞。 李显穆这才望向朱高炽,便见朱高炽等含笑望著他,多日未曾好好进食的朱高炽,此刻更是虚弱,纵然有参汤补充,脸上也不由浮现出一股灰败之色。 这层灰败之色,恰是李显穆等人前几日绝望认为皇帝可能要在昏迷中逝去的原因。 “陛下。”李显穆上前轻声道,怕说话声音太大,惊扰到皇帝。 朱高炽握住了李显穆的手,又瞧见在后面跟著走进寢宫的內阁眾人,靠在张皇后怀中,有气无力的笑道:“你们也都来了?” 一眾阁臣眼见皇帝虚弱至此,几乎个个都潸然泪下,跪在皇帝病榻前,泣不成声。 人心都是肉做的,当初唐太宗皇帝去世时,甚至有大臣甘愿为之殉葬,最后还是高宗李治说太宗不允许人殉葬,此事才作罢。 朱高炽虽然没有李世民的文成武德,可他对待臣下足够仁义,朝中感念他恩德的大臣,数不胜数,昭烈帝那句惟贤惟德,能服於人,他记在心中,也身体力行的去践行。 张皇后、朱瞻基和李显穆听著耳边的哭声,也纷纷眼角湿润落下泪来,一时殿中竟然此起彼伏的满是啜泣之声,悲戚哀愁的气氛浓重。 “好了。”朱高炽脸上依旧笑著,只在眼底有浓浓的不舍,他的身体状態自己最是清楚,依旧低声道:“此番…此番能…够醒来,已经是…上天…垂怜,能让朕在临…临终前,清醒的和你们…交待些事情。” 这短短的一句话,皇帝便断断续续的停顿了好几次,甚至还重重的喘了几口气。 张皇后忙俯身,泪珠滚落在他苍白的手背:“陛下,您几日都没有进食,不如先稍缓一下,妾身让……” 朱高炽微微摇头,目光越过她,定在朱瞻基脸上,“朕此番能醒来已然是得天之幸,时日无多,不可浪费,让宫人为朕熬一碗参汤过来即可。” “太子……” 朱瞻基膝行半步,额头抵在榻沿,声音哽咽:“儿子在。” “派人去召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和英国公张辅。” 朱高炽顿了顿,像攒足最后一口气,“內阁去把印璽带来……朕……时日无多,要留遗詔。” 殿中一片沉寂。 两位尚书和英国公被召进宫时,是非常懵的,皇帝抱病数日,一直由太子处理政务,怎么突然召集他们进宫? 但和阁臣一样,当他们见到宫中森严的士卒,立刻就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再联想到皇帝生病,真相几乎呼之欲出了! 是以当他们步入殿中,见到重病的皇帝后,纵然心中依旧骇然无措,却也算有几分心理准备。 再一看,殿中只有皇后、太子和六位阁臣,这一刻夏原吉和蹇义深深感受到了內阁和皇帝间亲近的关係,这等大事,竟然只有阁臣知晓。 “三位爱卿到了。”朱高炽缓缓坐起,靠在病榻上,轻声道:“如你们所见,朕…不行了。” 这一句话,殿中群臣齐齐跪在了地上,齐声道:“请陛下收回此言!” “哈哈哈。”朱高炽轻声大笑著,“这有什么可收回的呢,朕是真的不行了。” 这下群臣都陷入了沉默中。 “显穆,你来执笔吧,朕念,你写,先把遗詔留下,万一朕有昏迷过去该怎么办?” 英国公三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过去数日,皇帝都在昏迷之中,而非仅仅是抱恙! 对外消息自然是为了瞒著汉王,而今日能来到这里听遗詔的,都是最受皇帝信任的大臣,也是朝廷真正的顶樑柱。 李显穆铺好笔墨纸砚,朱高炽盯著头顶的龙纹纱帐,他只觉魂灵仿佛已经上升到了九天之上。 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的事和人来,在他这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有四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永乐皇帝,一个是他的母亲徐皇后,一个是他姑父李忠文公李祺,最后一个则是李显穆。 父母不提。 李祺和他相处的时间並不长,但却在他的底色上打上了厚厚的烙印,李显穆则身体力行的影响了他。 他本就是仁德为先,在这对父子的影响下,他更加的仁德以及…… 相当的摒弃太祖皇帝时期君臣相斗的作风。 殿中只听到皇帝虚弱却平静的声音自病榻上传来—— “汉文帝曾经说,天下天下万物萌生,没有不死的;死,是天地的常理,万物的自然规则,有什么可特別悲哀的呢! 朕深以为然。 皇帝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了,天下的人將君王视作父亲,皇帝的葬礼总是显赫而又繁琐,天下的臣民都要为之服孝,朕是很不赞成这样的做法。 在朕驾崩后,天下的百姓只需要服孝三日,皇子大臣只需要服孝七日,如果超过了这个时间,朕本就不多的德行,便更要消散了。” 李显穆將皇帝的口语换成適当的优美的言辞,这就是为什么擬旨的臣子,都要文辞优美。 “朕的姑父李忠文公曾经为朕讲解古代的经典,他在讲解孟子时,讲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时,沉默许久,而后只说了不仁。” 皇帝说到这里,殿中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段大部分儒生都知道。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句话,很多没文化的人,说都孔子嚮往周礼,用俑是不尊重祖先,建议恢復殉葬。 但这段话的前后联繫是非常紧密的。 在礼记中,也明確有记载,孔子谓为芻灵者善,谓为俑者不仁,殆於用人乎哉! 那么什么是芻灵呢? 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芻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 周公对殷商文化的践踏是非常彻底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殉葬被周公彻底的用束草而成的代替,而俑太像人了,距离活人殉葬只有一步之遥,所以孔子一看就直接开骂。 陛下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本章完) 第262章 悲戚 第262章 悲戚 朱高炽没让他们多等。 殿外的铜壶滴漏一声声坠入静水,像为最后的光阴计著时。 “蒙元入寇,殉葬又起,太祖作为定例,延续至今。” 朱高炽顿了一顿,“朕一生躬行仁义,又怎么能眼看因为朕之崩,而累及无辜性命呢? 朕死后不许宫人后妃殉葬,太祖所定下的条例,皆废除之。” 李显穆亦是一顿,殿中群臣皆是一颤,而后深深叩首道:“陛下仁慈如圣!” 朱高炽望向朱瞻基,“太子,你上前来。” 朱瞻基膝行向前,朱高炽冰冷的手落在他的脸上。 “朕以渺渺之身托於宗庙,赖天恩祖德,群臣襄助,得以社稷安寧,罢兵止戈。 太祖重开中华之地,復有诸夏之天,功德之高,朕不敢比及,先帝文成武德,朕亦远不如也,洪熙以来,战战兢兢,唯恐做出错事,使太祖和先帝的恩德蒙受耻辱。 於是躬行仁义,践行圣道,如今朕得以享尽天年,乃是上天垂怜。 朕依旧深深的羞愧啊,何以一生不立有寸功而立在此地呢? 如今朕天年已尽,是非功过,已然皆要付於笑谈之中,未来的大明便交到你手中了。” 朱瞻基眼泪完全止不住,滴滴泪珠落在朱高炽手心中,哽咽道:“父皇!” 朱高炽微微嘆口气,郑重道:“瞻基,你从小便和你祖父亲近,性子也像他,为父很多事情教给你,你不曾听,如今为父將要临终。 有些肺腑之言便说於你听。 太祖之能,如日月之光,起於草莽而终於九五,自古未尝闻也! 元末群雄,皆是能人异士,陈友谅一介渔夫,出身比起太祖,亦不遑多让,纷然而起,带甲六十万,岂是废人吗? 纵然是张士诚,以一介盐商而卓然於江南之林,又岂能等閒视之? 太祖能胜过他们,纵然有己身之能,可难道就没有臣子的功劳吗? 宗室中有朱文正守洪都,开国六公二十侯,捨生忘死,精诚团结,於是有大明四百州! 等到建国大明后,太祖持刃向內,与元勛相斗、与文官相斗、与所有人相斗,无所不为敌、无所不能容,太祖之能,震古烁今,自然无人是其对手,於是太祖胜而又胜,可大明的制度却败坏了彻底。 大明本该有贞观之治,有开元之盛,可最后得到的却是一个弊病丛生的开国之治!” 殿中所有人都深深低著头,连抬都不敢抬,朱瞻基闻言先是震惊,而后却是迷茫。 “这世上没有不爭斗的,朕纵然不在意,也知道吏部尚书蹇义和显穆一向不和,政见时常相左。” 蹇义立刻叩首,汗津津道:“臣有罪!” 朱高炽摆了摆手,“有什么罪呢?政见不合又不意味著你是错的,谁又能一直对呢?若是朝廷中只有一种声音,岂非错了也只能错到底?” “只是斗而不破,才是正道,若一输便是杀身之祸,谁还会做事呢?” 朱高炽望向朱瞻基,“这就是为父要告诉你的道理,自古以来能够让天下大治的贤君,汉文帝、唐太宗,皆对天下有一颗仁善之心,朝堂之上,也从来不是血淋淋的,惟贤惟德,能服於人。” 跪在殿中的一群大臣俯首,面上神情各异,他们如何能看不出来呢? 皇帝这番话不仅仅是在对太子说,也是在和他们说,未来的大明就要交给他们手中,皇帝不希望他们爭斗起来,波及到社稷。 李显穆听著,心中却愈发的觉得可惜。 殿外日影西斜,光斑透过纱窗,像一片片碎金。 朱高炽天性仁慈,天赋也很不错,再加上他李氏父子两代人的引导,已经拥有了成为一代仁君、明君的所有基础条件,对李显穆也有极高的信任。 这样一位皇帝,竟然就这么要驾崩了! 下一代皇帝朱瞻基虽然是由李显穆教导了十年,可朱瞻基天性就不是仁慈的人,主见极强,势必不如在洪熙朝隨意和自由空间更大。 “显穆,遗詔写好了吗?” “回陛下,写好了。” 李显穆不仅写好了第一份,而且还誊抄了两份,他將三份遗詔分別捧到皇帝面前,让皇帝过目,朱高炽看过没问题,杨士奇捧著印璽在遗詔下扣下大印。 一份合法的遗詔就这样诞生了。 “显穆,你上前来。” 李显穆沉著上前。 朱高炽面上带上了一丝苦笑和落寞,“显穆,你和姑父的大愿,朕实现不了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是朕食言了。” 仅这一句话,一直都在绷著的李显穆,再也绷不住,只一瞬间便泪如雨下,心胸中所淤积的一切情绪,翻涌著席捲了他一切的理智,並將其摧毁了个彻彻底底。 “陛下!陛下!” 他哽咽著呼喊著。 他的王,他的兄长,现在就躺在这里,快要死了,却还记得当初的承诺。 他们曾经相约,要改变这个天下所有的弊病,可现在有一个人要失约了,这个人是皇帝,他觉得很抱歉。 李显穆哭的简直不能自已,朱瞻基、张皇后以及殿中所有人,从来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李显穆! 谁都知道,李显穆和皇帝的关係亲近,他们是表兄弟,可关係却比亲兄弟还亲,此刻见到李显穆的失態和皇帝的言语,却只觉还是將二人关係看的太浅。 “好了显穆。”朱高炽纵然抬手臂也觉得无力,他含笑捏了捏李显穆的手臂,“朕虽然完不成那些大愿,但朕相信朕的儿子,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 他才二十多岁,至少有二三十年的时间,去完成那些宏大的愿景。 我们曾定下三个十年的约定,让瞻基去做吧。 这大明江山,你也替朕看著一点,普天之下,能人无数,可能让大明兴盛长久的,只有你李显穆啊。” 朱瞻基闻言立刻抬起头朝向李显穆,郑重应诺道:“老师,日后孤便拜託您了。” 李显穆抹掉脸上的泪水,衝著皇帝和太子说道:“臣奉詔而行,此生必以兴盛大明为唯一之愿,还请陛下、太子放心。” 殿下跪著的眾人,闻言皆微微咋舌,皇帝对李显穆的信任,简直无与伦比,太子早已成年,自然不需要顾命大臣,但皇帝依旧点了李显穆的名字。 在这种场合中,说出这番话,必然將大大提升李显穆的地位,日后到了新朝,还有谁能和李显穆相提並论,虽然如今也基本上无人能比。 可新朝又不一样了。 李显穆本来就是皇帝的长辈,是表叔父,又是帝师,现在又得了先帝亲点变革之首,三朝老臣,真可谓跺跺脚朝廷抖三抖。 (本章完) 第263章 帝崩 第263章 帝崩 “英国公。” “臣在。” 朱高炽瞧著英国公张辅,轻声道:“今日朕临终前召见诸臣,武臣中只见了公一人,公可知为何吗?” “臣对皇室忠诚。” “靖难之中,张氏功高,永乐年间,公为诸勛第一,永乐末年又扶朕登基,朕一直记在心中。 这些年来,公的诚谨为先帝和朕所公认,乃至於举朝所公认,公便是我大明的定海神针,公在朝廷上,朕便放心,是以公在诸勛之中,朕以为不同。” “微臣张辅,叩谢陛下天恩。” 朱高炽这番话几乎算是对一个武將的最高评价了。 自古以来文官是不会功高震主的,但凡震主的文官,一定都参与了军事方面,比如诸葛亮这一种,所以君主和文官之中君臣相知很容易,和武將之间则非常难。 张辅却能得到两朝皇帝的认可,甚至在这么关键的时刻,都召他来,看看另外八个大臣,都是清一色的太子党。 这可不仅仅是朱高炽的信重那么简单,因为张辅不是太子党可太子却这么信任他,这就相当於告诉朱瞻基,张辅这个人可用,日后会是你的肱骨大臣,英国公府在下一朝的富贵算是保住了。 实际上面对朱高炽突然要驾崩之事,张辅是非常懵的,一年前他才刚刚把皇帝扶上位,结果这么快就驾崩了。 又要面对一位新皇,这就很危险了。 自古以来,绝不是说和皇帝关係好,就能和太子关係好的,远的不说,唐朝的长孙无忌,不就被亲手捧上去的亲外甥弄死了,这种事可不是孤例。 方才依靠著一碗参汤而振作的精神,渐渐消散,朱高炽又恢復了苍白灰败的脸色,强扯起一抹笑,有气无力的轻声道:“诸卿,且出宫去吧。” 殿中眾人都没动,依旧跪在地上,眼泪缓缓流淌下,望著病榻上的皇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谁都知道,这一出宫,下次相见便是生死相隔,黄泉人间,不復相见了。 “朕是个没福气的,贤臣在朝,可身子却不爭气。”朱高炽笑著,而后望向朱瞻基,“太子,你去送送他们,时辰不早了,別误了回家吃饭,饿著肚子,不好受啊。” 眾人更是眼泪淌下,低声啜泣喊著“陛下”。 “诸卿,出宫吧。” 眾人这才再次叩首后起身,转身往殿外而去,一直走到寢殿门前,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愿大明在诸卿手中,昌盛隆耀!” 眾人脚步一顿,而后纷纷收敛心神出了殿。 縈绕在鼻间的药味消散一空,耀耀的光照在身上,五月的天已然渐渐热起来,可眾人只觉浑身冰冷。 话未竟,殿外传来一声鸦啼,极长极厉,像一把钝刀划破绸缎,眾人皆是一颤。 …… 自从宫中出来后,李显穆就有些魂不守舍,各项事务依旧能完备处理,可张婉和他夫妻十几年,怎么会看出不来其间差別。 李显穆没说有关於宫里的事,而是不时望著窗外的庭院。 京城中渐次走进了夏日,落下了一场场雨。 傍晚时分,天空中已然渐渐有浓云遮蔽,將夕阳的一丝辉光淹没。 分不清白天黑夜,但却一直都不曾有雨滴下来,直到夜幕真正降临…… 夜色深得像一瓮墨汁,连星子也被吞尽,阁楼下的风灯不知何时灭了两盏,只剩一点豆大的火在远处摇晃,仿佛隨时会被黑暗掐灭。 李显穆心中一个咯噔,因为此时已然是五月十一,距离父亲给出的大限,就在明日了。 这突然大变的天日…… 来不及细想,忽有细雨声,沙沙地扫过瓦片,雨脚极细,却密,像无数银针自天而坠,轻轻扎在屋顶,碎成更细的雾,雾气顺著瓦沟滑下,滴在铜首上,叮咚作响,如更漏残声。 “下雨了。” 张婉走过来瞧著,突然开口道:“不像是京城这边的雨,到有些像是江南那里,淅沥沥的,不乾脆。” 李显穆的目光却好似透过雨幕,望到了宫中,好似看到了雨幕中的皇宫,以及皇宫中的皇帝。 …… 皇宫之中。 殿门“砰”地被撞开,一股裹著雨丝的冷风灌进来,数十支烛火齐齐一暗。 “太子殿下!” 內侍急声惊叫著,“皇上不行了,皇后请您过去。” 朱瞻基眼神一凝,他本就没脱衣裳,闻言立刻往外衝去,几名內侍持著灯笼在前。 他在后面跟著,雨声愈大,瓦沟水满,溢出来,沿丹陛奔流。 华盖殿依旧是灯火辉煌,在风雨中摇曳,映得大殿像一艘在暗夜里航行的巨船,龙骨震颤。 这艘船要沉了,船的主人…… 朱瞻基再不敢想下去,匆忙进了侧殿,一进殿便见到他父皇只来得及最后再看他一眼,那双高高伸出的手臂就缓缓落了下来。 “父皇!” 朱瞻基奔向前去,可朱高炽任凭他呼喊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五月十二凌晨,在风雨交加之中,帝崩於华盖殿! 风雨如磐,灯火如豆。 风雨不息,灯火已灭! 华盖殿中跪了一连片的宫人,皇帝驾崩,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张皇后哭的几乎要昏厥过去。 朱瞻基抹了抹眼泪站起来,又將张皇后扶起来,“母后,父皇已然驾崩,后事为大,千万保重身体。” 张皇后依旧垂泪,无言的点点头,“一眾事宜,交予太子吧。” 朱瞻基这才对一眾宫人面无表情道:“大行皇帝宾天,依照往日收敛大行皇帝遗体。” 皇帝驾崩自然有规矩,皇宫之中早就准备好了,內廷这么庞大的机构,完成这些事轻而易举。 朱瞻基望了外间的风雨一眼,“今夜雨大,且天色已晚,宫门闭锁,便暂时不召群臣进宫,明日开宫门后,敲钟,而后大发国丧之事! 去做事吧。” 大量宫人迅速上前为大行皇帝收敛,早已备好的棺槨也停灵在正殿,外间风雨依旧不停,宫中却到处都是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身影。 …… 京城中的百姓自然不知道,就在他们的睡梦之中,大明皇帝已然离开了人世。 翌日。 天光大亮,京城中刚刚有了些人气,转瞬便被从皇宫中踏出的铁蹄惊破,整座京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了。 这些从宫中出来的使者,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皇帝於昨夜驾崩,太子和皇后召集重臣进宫,宣读皇帝遗詔。 天使到了李府后,张婉惊得不知所措,而后见到丈夫毫不意外的神色后,才明白过来,原来丈夫先前是在忧虑这件事。 皇帝驾崩的消息自然在京城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並且隨著有心人,迅速扩散向四方九州。 直到此时,大部分人才反应过来,十天之前皇帝抱恙时,怕是身体就已经不好了,前天皇帝召集两位尚书、六位阁臣入宫,怕是在交待后事。 在得知皇帝驾崩后,往日的这一件件一桩桩,都全部串联了起来,果然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孤立的人和事。 李显穆在宫门前恰好遇到了另外几个进宫之人,眾人都没说话,沉默著入了宫中,殿檐外,日影已高,琉璃瓦上的雨珠被阳光折射出七彩,映在他们眼中。 今日第一批入宫的依旧是当初朱高炽临终前见过的那几个大臣,他们入宫后,皇帝自然已经被收敛。 如今已经渐渐入夏,尸体要儘快入棺槨,否则一旦有腐臭味出现,大行皇帝的顏面就没法保证了。 此番入宫自然便是商议大行皇帝的身后事。 李显穆当仁不让道:“由臣来为大行皇帝治丧吧,之后所行,先將群臣唤进宫中,宣读遗詔,治丧也要按照大行皇帝的遗詔来做。” 那一晚眾人都在场,自然知道大行皇帝对自己的丧事有安排,如今先召群臣进宫,礼部尚书不在这里,有些事不好做。 朱瞻基的效率很高,立刻派人去召群臣入宫,早在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时,大多数朝臣就已经做好了入宫的准备。 往日只在大朝会时才召集的群臣,纷纷踏进宫中。 即便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却整理情绪,可当看到遍布宫中的素色白綾后,他们依旧不敢置信,皇帝怎么突然就驾崩了? 先帝驾崩还不到一年! 新皇元年的年號才用了不到半年,竟然就直接驾崩了! 很多臣子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大明將何去何从,他们浑浑噩噩的进了宫,见到皇帝的棺槨,而后痛哭失声。 朱高炽在臣子中的威望的確是高,他这一死,很多臣子是真的如丧考妣,哭的完全是真心实意。 当初朱元璋死的时候,甚至就连李祺都忍不住想要笑,二者之间可谓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诸位,陛下在前日,召集英国公张辅……吏部尚书蹇义……兵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李显穆入宫,作下遗詔,今日群臣入宫,正当宣读。” 一眾高官譬如左右都御史、六部尚书等人,闻言有些艷羡的望了杨士奇等人一眼,在皇帝临终前,被召进宫中的,便是皇帝真正的心腹。 此番內阁六人都入宫见到了皇帝最后一面,而六部尚书之中,却有三人没能进宫,落在世人眼中,便是威势不同了。 李显穆亲自宣读了他替皇帝写下的遗詔,这份遗詔读完之后,皇宫之中又是一片震天的痛苦之声,这次可不仅仅是文官们在哭了。 那些宫人甚至於后妃,都不住的叩首。 谁都没想到,大行皇帝竟然会在遗詔之中,將太祖的殉葬之策免除。 要知道大行皇帝的后妃並不少,其中没有子嗣的是大多数,其中绝大多数都要为之殉葬,只有类似於张辅的女儿张贵妃这种家世煊赫的,才能因为父亲的缘故,而得到开恩。 纵然日后只能在皇家寺庙中青灯古佛,那也比殉葬好太多了,这是绝对的仁政。 后妃和宫人的痛哭是真心实意的。 文官们也是真心实意,他们的想法和李显穆一样,这么一个仁善又有能力的明君,竟然就这么驾崩了,越想越觉得可惜到了极点。 下一个皇帝,能比得上这个吗? “大行皇帝驾崩,蒙皇后娘娘信重,治丧之事,由我负责。” 李显穆环视群臣一眼后,沉声道:“一应事务,礼部尚书先拿个章程出来,报在我这里。 大行皇帝的庙號、諡號,三品以上皆入殿商议,由新皇裁定。” 新皇。 群臣心中皆是一颤,朱瞻基也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抬起头来,他望著身后殿中父亲的棺槨,沉默了一瞬。 “请陛下圣裁!” 先是一声默然,而后是齐声振作,“请陛下圣裁!” 国不可一日无君,登基大典自然是稍后再办,但君臣之分却要儘快定下,毕竟在外还好豺狼虎豹,虎视眈眈。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数人如同潮水一般,向著大明的新皇俯首,朱瞻基曾经无数次见到这幅场景,无数人向他的爷爷和父亲跪拜,可这是第一次,他成为了这个主角。 一股油然而生的豪气顿然从胸膛之中升起,在此刻,他明白了什么叫做天下至尊。 他明白了当初他父亲在看到皇爷爷棺槨时,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他本就英武,本就身姿笔挺,可此刻他的腰板愈发的直,因为在他的头上,再也没有人。 他就是天! “眾卿平身!”他的声音也前所未有的威严,往日的一丝不著调彻底消散不见。 李显穆望去,微微点了点头。 那把神奇的椅子,再次改变了一个人,在人坐在上面的那一瞬间! 一个不属於男、不属於女的生物诞生了,它的名字叫做——皇帝! ———— 仁宗为帝一岁,丰功盛德固不可得,而为臣民所共盛讚者,有五:敬天、爱民、奉宗庙、好学、听諫,此五者行於天下,所以为仁也。 崩殂之日,天下號慟,如丧考妣,深山穷谷莫不奔走悲號而不能止,此宽仁恭俭,出於自然,明兴五百载,號称太平,至今民思之者,莫如仁宗皇帝!——《明史·仁宗本纪》 (本章完) 第264章 新朝 第264章 新朝 新帝甫立,以宣德为年號,明年为宣德元年,大赦天下。 无论心中如何想,歷史的车轮皆滚滚向前,不曾停歇。 仁宗皇帝的葬礼声势浩大,最终於九月葬入皇陵。 而在此之前,天下局势就已然为之一变。 皇宫,宫道之上,杨荣和李显穆並行,微微嘆口气道:“守正公,如今新帝一立,朝廷以及地方立刻便人心浮动,洪熙年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思,再次浮躁起来。” 李显穆瞭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的老臣难道能都在新朝得势吗? 新帝难道就不往诸部安插自己的亲信吗? 毕竟新帝可是从永乐年间就被封为太孙的,他有一整套的班底,正如同先帝继位后,內阁眾太子党一跃而起,新帝也有这么一批党羽。 这些人下面也还有许多人,这些人是必然要夺取一部分权力的。 自古以来顾命大臣没几个有好下场,其中和皇帝的原因不太大,基本上都是政斗而导致的。 比如汉武帝安排的几个顾命大臣,就斗的非常惨烈,只剩下了霍光一人。 李显穆没太在意,只淡淡说了一句,“相互爭斗乃是本性,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只要在其中把好关,不让爭斗涉及到天下即可。” 杨荣见李显穆不太在意的神情,踌躇了一下后低声道:“守正公,昨日我在华盖殿当值,陛下有意换一个左都御史。” 李显穆一怔,如今的左都御史是心学派的巨擘郑欢,先后担任过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后来被调任左都御史,主管监察,一直都是李显穆最得力的政治盟友之一。 如今皇帝竟然想要调走。 李显穆转念一想,左都御史主管都察院,可以监察百官,歷来都是朝廷中仅次於宰相的重要权位。 新帝一下子瞄准了这个位置,便是为了握住一把对百官的刀,这是为了收权,再加上锦衣卫和东厂的动作,不得不说,皇帝的思路很清晰。 二人並行在宫道上,李显穆安抚道:“新帝刚刚登基,替换一部分旧臣乃是应有之意,说不破天去,郑欢没被先帝临终前召见,自然便要动他,我看不光是他一人。 今日进宫后,京中以及天下的局势便是要大变。” 事实证明,他们都没想错,朱瞻基的安排来的很快。 今日入殿中的是六部尚书、內阁大学士以及左右都御史,左右各自坐著,一共是十三个人,全部都是正二品的大员,任何一个抬出来,都是大明官场上,响噹噹的人物。 “子荣,守正公不是和你一起来的吗?怎么不见他?” 杨荣往后边瞟了一眼,“守正公先被陛下召见了,大概稍后会和陛下一起入殿吧。” 听到李显穆被单独召见,在场眾人反应各不相同,心中自然都有羡慕之心,知道皇帝对李显穆还是信任,毕竟是帝师,又是关係亲近的长辈。 但同时眾人也都微微带起了些凝重之色,心知今日的朝会怕是没那么简单,皇帝竟然要先和李显穆通气,而非直接说於眾臣。 殿中气氛肉眼可见的凝滯起来,不少人都有些不安,毕竟这十三人之中,有五个人,在先帝临终前没有被召见,这就先天有缺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皇帝朱瞻基和李显穆以及宫人自殿后而入,朱瞻基坐在上首,李显穆则立在左手第一的位置。 “这些时日以来,先帝的丧事辛苦诸卿,如今万事具备,只待新朝之徵了。”朱瞻基笑道:“朕思及新朝大事,还是要將先帝朝不曾完成的政策推行下去。 在先帝驾崩前,曾经定下拆分诸省的大事,却没来得及实行,如今朕登基,便先做这件有关於大明社稷苍生的大事。 只是朕思来想去,拆分诸省后,新建立的诸省,必然事务繁杂,还需要从朝廷大员中,派人前往担任父母官,朕才能放心啊。” !!! 皇帝这番话一出,殿中眾人皆是对政治敏感性极高的人,立刻就意识到,皇帝这是要调整他们这些人了! 眾人不由自主望向了李显穆,却见李显穆眼观鼻、耳观心,一看就知道皇帝已经和李显穆商量过。 其实不仅仅是商量过,藉助分拆诸省的事由,把一些臣子调出京城,本来就是李显穆出的主意。 “陛下所言极是,分拆诸省乃是朝廷的千年大计,不知谁入了陛下的眼,得以为朝廷做这等大事。” 李显穆的附和让好几个人心中警铃大作,但现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新建立的辽寧、江苏、安徽、湖南、甘肃五省,都是之前没有建立过的行省,那便需要五人。” 这话一出,左、右都御史、刑部尚书、工部尚书、礼部尚书五人立刻脸色大变,无论怎么看,皇帝这都是衝著他们来的。 果不其然稍后皇帝就一一点了他们的名字,高高的帽子给他们戴上,“分拆诸省事关重大,新建立的布政使司,巡抚要有绝对的权威,布政使是从二品大员,巡抚也是从二品的话,朕担心镇不住,以朝廷二品大员前往,必然能够功成,震慑一域!” 六部尚书之中,除了兵部尚书李显穆、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三人外,另外三人都被调出京城,分別前往安徽、湖南、甘肃三省兼任巡抚都御史。 左都御史郑欢被调往江苏兼任巡抚都御史,右都御史则被调往辽寧省兼任巡抚都御史。 他们都是配合分拆后在当地巡抚的人选,分拆的人却不是他们,而是另外选专人前往。 皇帝说的是慷慨激昂,五人却如丧考妣,京官见地方官是高一级的,外省从二品的布政使到了京城,做正三品的侍郎算是高升。 从二品的巡抚都御史比起正三品的侍郎来说,才算是差不多。 正二品的尚书去担任巡抚都御史,是妥妥的降级使用。 一下子把五个正二品大员降级,其他没被影响的大臣,也不由惊诧,真是好大的手笔。 见殿中一下子冷了场,李显穆面不改色的问道:“陛下,诸大臣出外当是兼任吧?” 朱瞻基笑道:“自然是兼任,否则如何让地方畏惧而不敢趁著分拆诸省而上下其手呢?” “兼任”二字让人微微鬆了口气。 既然势不可挡,也只能顺从,很快眾人就思索起这件事,拋去皇帝想要改变上层官员的格局外,让正二品大员去新建立的承宣布政使司担任巡抚,的確是一个很妙的主意,能够快速奠定当地格局。 这么一批大员出外巡抚,当地的官员自然是战战兢兢,不敢趁著分拆诸省混乱期间而做下错事。 明眼人也都能看得出来,这些被调出京城的二品大员,既不在先帝的託付名单上,又不在新帝的心腹名单上,这才是从七卿位置上被调走的原因。 所以如果巡抚自己要做些什么事,地方官员也敢鱼死网破,相互之间制衡,不让一家独大,顺利完成分拆诸省的大事。 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是真的很妙。 而且非常像李显穆的手笔,一步三算,將一件事的方方面面都考虑进去。 面对新帝的人事调整,眾人上基本上保持了沉默,而被点到名的五人,则纷纷谢恩,这就是皇帝的权力。 总能把自己希望的人放到需要的位置上。 在后殿时,朱瞻基就问过李显穆的意思,“老师会不会觉得,朕一登基就放逐老臣,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李显穆只略一沉吟,就向朱瞻基说了一段话,大致意思如下—— “如今朝廷上的大臣基本都是永乐年间就留下来的,年纪都不小了,不说身体如何,终究有一日是要致仕的。 军中讲究老人带新人,政坛之上亦当如此,总该是要培养一些能够挑起大梁的朝廷栋樑。 如果这一批老人都致仕或者去世了,难道还看著大明出紕漏吗? 臣很赞同陛下准备换一批新人的想法,只是在人选上,要好好把关,六部尚书以及左都御史,执掌国朝重器,不可轻视啊。” 对朱瞻基而言,这是一个很“李显穆”的回答,永远站在一个非常高的高度上去看待国朝大事。 格局拉满。 “诸位爱卿多年劳苦功高,如今还要为国朝远赴千里之外,朕深慰之,朕特为诸卿加从一品散官初授荣禄大夫。” 这个大手笔甚至把杨士奇他们都震住了,七卿变成巡抚,权力自然是大幅度缩水,但真要说的话,其实也还好,从七卿变成了封疆大吏而已。 不是那些养老位置,也没有真的退出权力场。 如今皇帝拿出一个初授荣禄大夫,那就一切都值了,毕竟这里不少人可能一辈子都拿不出这个级別的散官。 如今殿中,也只有李显穆才有从一品升授光禄大夫,这是朱瞻基登基后,为了凸显李显穆帝师的地位,而特意封赏的,是如今文官中最高的。 而且李显穆拿到光禄大夫,也是因为他本就是太子太师、太子太傅,朱瞻基又为他加了少傅,本就是从一品的加官,光禄大夫只能说是水到渠成。 一场精准的政治交换,朝廷上就空出了五个正二品的高位,而这种位置,本来就只有八个! 这下皇帝手中的政治资源,一下子便充足起来,在稍后的政治博弈中,有了更多的腾挪空间。 见一切顺利,朱瞻基不由自主的望了李显穆一眼。 李显穆教给了他很多东西,而今日,又是一堂课,在不准备动手血淋淋的情况下,该怎么去达成自己的政治目標。 在確定了这件大事后,接下来由李显穆主持,具体商量起了派谁去分拆诸省,王艮是之前先帝就定好的,南直隶交给他。 甘肃和辽寧,这两个承宣布政使司和內地布政使司不同,肩负著更多的军事重任,所以派去的人选也要细细斟酌。 一直商议到日中之时,人选才全部定好。 群臣出殿时,郑欢走到李显穆身边並行,嘴角带著丝苦笑,“明达,以后在京中,就要看你一人了。 果然还是躲不过啊。” 李显穆也不知道说什么,当初郑欢是帝党,並不愿意加入太子党,后来想加也没核心位置了。 朱高炽登基后,郑欢从户部尚书位置上被调走,担任都御史,就已经有点边缘化,因为朱高炽不太在乎都察院。 现在朱瞻基继位,郑欢离开核心官位,是必然的事情,左都御史这种位高权重的位置,不是他这个前前帝党所能占据的。 “江苏乃是大明最重要的省份之一,到了江苏之后记得多发展商业和手工业,日后我对江苏有非常重大的安排,需要你打好基础。 况且京中局势一日三变,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有尚书出缺,你就能从江苏回京。” 郑欢一惊,因为他看到了李显穆眼底的寒光。 “明达,如今你位列第一臣,难道还有人敢攖你的锋芒?” 李显穆面无表情道:“我只是重臣,又不是权臣,就算是权臣也有人不时反对,何况我呢? 如今新皇登基,朝廷势力格局再次洗牌,我这个旧时代的大臣,自然是眾矢之的。 不提外边,只说心学內部,如今你前往江苏,我师兄则已然预定七卿之位,心学內部便会有变革出现。” 这下郑欢也面色沉了下来,心学內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他和王艮就是两大派系之一。 之前他们这一派在心学內部是占据绝对官位优势的,他是七卿,杨荣是皇帝的核心大臣,而王艮相比较起来,就落在了后面。 但如今他却被迫出局了。 一起一落,如同潮水浪化,渐渐改变。 想到这里,郑欢悚然一惊,低声道:“难道是陛下……” 李显穆沉吟了下,缓缓摇头道:“大概率不是,心学並没有强到需要內部分化的地步,最重要的是,有我在,心学就內斗不起来。” 这番话中带著傲然之色! 他李显穆才是心学真正的定海神针! (本章完) 第265章 宦官 第265章 宦官 苍云之下,宫道之上,李显穆傲然,郑欢大笑。 对李显穆略显狂傲之言,郑欢很认可,虽然他自己也是被李显穆所镇的那个人。 但以如今李显穆的声望和权势,这番话实在有理有据。 心学有这样的领袖,必然前途光明,他虽然政治生涯从最巔峰滑落,可人生来並不是全为了一个人而已! 被李显穆的豪情所感染,一时郑欢甚至没了哀悼自己政治前途的悲观之情,振作道:“明达,我在江南等你的消息,封疆大吏,有封疆大吏的优势!” 世人常说,治世入中枢为相,乱世则做封疆大吏,可若是心存变革,那就既要执掌中枢,又要能直插地方,如今郑欢被派往江南,依旧可以为他大壮声势。 李显穆朗声笑道:“到了江南之后,在处理政务之余,要多多的发掘人才,如今心学大炽,但还不够,我们的目標是彻底的压过理学,等天下皆是心学的时候,世道就会为之一变。” 学术的战爭从不停下。 郑欢郑重的点了点头,作为未来的江苏巡抚,他的位置至关重要。 二人在宫门前分別,李显穆正想要上车离开,却猛然听到户部尚书夏原吉在喊他。 李显穆回过身,便见夏原吉立在马车前,有些气喘吁吁,明显是赶上来的,脸上顿时浮现出疑惑之色,“夏公?” 夏原吉郑重道:“守正公若是不嫌弃,请蒞临寒舍一敘。” 李显穆眉头一挑,夏原吉竟然邀请他去府上。 在如今的朝廷中,夏原吉和蹇义,算是极少数能和他相抗的大臣,其中又以夏原吉最为功绩显赫、声望卓著。 夏原吉虽然不是歷史上那些顶级的全面能臣,也不如桑弘羊这种能为一个帝国供血的財政大臣,但他在財政方面的天赋依旧是顶级的。 一百分满分的话,拿个九十不成问题,李显穆提出的那些来自后世的財政制度改革,夏原吉都能非常顺畅的执行下去。 “夏公相邀,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李显穆也想知道夏原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们二人不算是政敌,但也算是有竞爭关係。 六部和內阁一直都在互相爭夺权力。 从永乐朝开始,六部在权力爭夺中节节败退。 於李显穆看来,这是必然的。 因为皇帝越来越不勤政,內阁大学士承接了皇帝让渡的权力,一步步坐大。 內阁的出现便是因为朱棣精力不如他爹,朱高炽更是远远不如朱棣,於是內阁得到了更多的权力。 朱瞻基登基后,李显穆得到了更多的信任。 再加上朱瞻基更加怠政,於是內阁註定將会成为权力更大的机构。 李显穆已经准备向皇帝提交一项有关於內阁的改革,即內阁提前擬定各项政策的建议。 这就是票擬! 一旦內阁有了票擬的权力,那就算是半个宰相机构。 內外诸省但凡是奏摺,由通政司先送入內阁,由內阁学士给出处理意见,而后再交给皇帝,皇帝认为合適则画一个圆圈。 而在实际的执行中,內阁大学士有的是办法让皇帝同意他们的建议。 比如经典的上中下三策,下策是那种一看就缺陷很大的,上策是那种看起来很美好,但实际上根本就做不到的,而中策才是谋士真正想要让主公採纳的。 在实际上的执行中,文官对体系以及习惯的丰富经验,会让君主总是走向他们想要的方向。 那君主违逆他们的意思就一定会变好吗? 並不是! 文官集团最大的特性就是稳定,他们並不希望改变太多,而是维持当前情况。 所以一旦君主违逆他们的意思,那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整个国家迅速向前,要么整个国家急速败落! 票擬的实行必然让內阁权力大大提高,內阁大学士得到了半决策的权力。 当然,皇帝能同意这项建议,依旧是因为內阁没有执行机构,导致內阁的权力必然会被制约。 李显穆明白这一点,但他依旧要执行,宰相制度的废除很简单,但宰相制度的恢復却不简单,只有慢慢来,让一项项政策成为惯例,最终依靠习惯的力量来形成一种巨大的权力。 现在的李显穆之所以为人所敬畏。 就是因为,他既是实职兵部尚书,又是內阁首辅,在兵部权责这一块,他已经获得了比票擬更加强大的权力,既有执行权,又有建议权,基本上可以为所欲为。 世人也基本上看明白了,若是內阁首辅由吏部尚书兼任,那权力和宰相也差不多。 心中思量著这些东西,二人已经到了夏原吉的府邸上。 夏原吉深受朱棣的宠信,各项赏赐都非常多,所以他是不需要依靠工作来生活的,府邸也算是相当的豪华。 入府后,李显穆隨著夏原吉入了厅堂,下人上了茶后,李显穆望向了夏原吉。 夏原吉先是深深嘆了口气,而后面色上带上了几丝凝重,“守正公,我从来没想过真的和你有什么爭斗,对於心学和理学也並无偏见。” 李显穆眉头一挑,对夏原吉这番话不可置否,夏原吉或许本心不是这样想的,但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身不由己。 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李显穆微微笑道:“夏公乃是国之干才,大明的財政大管家,永乐朝的治世,离不开夏公的贡献,这是我们都知道的。” 夏原吉似乎猜到了李显穆在想什么,紧接著又说道:“无论我们到底有什么政见相区別,但归根结底,我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可现在陛下想要抬举宦官!” 李显穆眼底的漫不经心,陡然闪过一道锐利的光,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熠熠的望向夏原吉。 “夏公何意?” 夏原吉紧紧盯著李显穆,沉声道:“秦朝的灭亡难道不是因为赵高吗?东汉末年的党錮之祸,多少持身以正的士大夫被连累?唐朝隨意废立皇帝的宦官,毁掉了唐朝多少次中兴的希望。 一群阉人,又在深宫那种地方成长,难道心理上能正常吗? 一群阉人,能有什么能力,能比得上从千万人之中挑选出来的精英吗? 守正公,难道你认为宦官干政是一件好事吗? 宦官干政,乃是亡国之道,守正公,你是天下文人的楷模,多少人视你为偶像,难道你要看著大明滑落向深渊吗?” 夏原吉一看就是早已憋了很久,所以此刻说起话来,完全和平日里那种温吞的性格不同。 他这些话如果传出去,必然招致宦官的厌恶甚至敌视,但他却依旧在李显穆面前这般说。 这其中自然包含著对李显穆人品的信任,纵然算一部分政敌,但私交却没什么仇视。 “夏公为何和我说这些呢?”李显穆脸上瞧不出什么神情,他这个人谨慎到了极点,纵然对夏原吉的人品很是信任,但依旧不表露自己的意思,反问道:“我是皇帝的近臣,夏公和我说这些话,有些太赌了,毕竟抬举宦官是陛下的主意。” 夏原吉先是一愣,而是猛然大笑,笑的前仰后合,“皇帝的近臣?守正公,你是天下的臣子啊! 我和你做了二十年的同僚,恰好我有一双会看人的眼睛,守正公心中所想,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况且你是天下的楷模,这件事如果你不说话,又怎么可能做得成呢?谁若是有那样的想法,那可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这次李显穆是真的有些意外了,果然这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鯽啊。 心中虽然如此想,但面上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他只是定定的望著夏原吉,而后缓缓道:“陛下抬举宦官这件事,我会諫言,但諫言只是表达態度,这件事註定失败。” 正如夏原吉所说,李显穆也不希望宦官干政,主要就是宦官能力普遍不行,大部分只依靠皇帝的宠信而得势。 “註定失败?”夏原吉很意外,“为什么会註定失败,只要我们向陛下陈述其中道理,难道陛下明知道这件事对天下不利,还会非要执行吗?” “那我今天就为夏公好好讲讲这其中的道理。” 李显穆端起茶微微抿了一口,而后开口道:“我大明没有外戚隱患,宗室的隱患也渐渐消弭,武將坐大的隱患也几乎没有。 於是我们这些文官经过洪熙朝后,愈发的权势盛大,且可预见的未来,我们会愈发的势大,那为了制衡,皇帝就必然要扶持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最好的就是宦官,没有军权的宦官! 你想要阻止宦官干政,就是在正面面对陛下,你觉得一件事皇帝一定要做,臣子真的有胜算吗?” 李显穆站起身来,將已经微微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有些事我们明知失败却必然要去做,但同样的,这些明知失败的事情,也要適可而止。 夏公是大明財政的定海神针,虽然我们在世人眼中看到有些爭斗,但我每次提出的政策,夏公响应的都很好,我还是希望能够和夏公继续做同僚。 夏公可莫要自误,要保留有用之身啊! 言尽於此,便是如此,我便告辞了。” 说罢,不待夏原吉再反应,大步流星往府外而去。 徒留下夏原吉在原地沉默、震惊和无话可说,他望著李显穆离开的身影,一直沉默,直到日暮沉落。 …… 李显穆离开夏原吉府邸后,上了马车,眼神愈发的锐利,方才他在夏原吉府上说了一些话,但真正的心里话自然不会去说! 他对宦官干政同样厌恶至极。 虽然有郑和这种宦官,但普遍的宦官都非常差,正如方才夏原吉所说,把男人的子孙根割了,而后又在皇宫那种变態满地的地方待了许多年,大多数心理上都有问题。 但他知道阻止宦官干政这件事是做不到的。 朱瞻基是真正有实权的皇帝,在如今大明的制度之上,李显穆也只能凭藉著皇帝的信任,去儘量做事。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去做这些註定失败的事情。 李显穆打算用这件事来向皇帝交换一些其他方面的退步。 而后只要默默的等待机会即可,如果在他这一代完成不了,那就等待下一代,他们李氏上面有祖宗神灵,总不会有特別差的家主,可皇帝是保证不了质量的。 宦官现在干政,但日后总要废掉他。 一代代的传下去,宰相制度一定能恢復,大明的各项制度也必然会完善。 只是这件事,任重而道远。 除非能有机会让他辅佐幼主继位,达到诸葛亮那种程度,但…… 李显穆摇了摇头,根本就不可能,朱瞻基这么年轻,至少能够执政二十年,足够让下一任皇帝亲政了。 李显穆最后又回望了一下户部尚书府,夏原吉现在竟然来找自己,这说明天下的文官对皇帝隱隱透出的这种意思,非常的敏感和反感。 在洪熙年间有所缓和的君臣关係,必然又向著一个不利的方向走去。 李显穆作为当前的文官领袖之一,即便他知道这件事必然失败,可却必须表达出自己的態度,在这件事上,他没有选择。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文官领袖,不仅仅是一种荣耀,身上也背著沉沉的责任,有些话必须说,有些事必须做。 没有再多停留,李显穆也不再多想这件事,相比於宦官这件事,他更重视对六部的进一步打压,他心中已然有了腹稿,只是纠结於,怎么才能让皇帝同意这件事。 现在没有合適的契机。 摇了摇头,李显穆转身上了马车,往李府而去。 今日所商议的分拆诸省之事,之后还有非常多的工作要做,而且还要注意天下群僚的反应,到时候势必会有无数上书,同意的、反对的、建议的,必然数不胜数。 如今依旧是洪熙元年,但却已然是宣德的时代,新的改革大幕,已然缓缓拉开。 他这个当朝第一重臣,所要面对的事情,必然会將极多! (本章完) 第266章 未来 第266章 未来 九天之上,李祺在沉思。 此刻的大明正处於一个剧变的前夕。 任何一个了解明朝歷史的人都知道,明宣宗朱瞻基的早死,改变了大明王朝的部分走向。 相对於朱棣和朱高炽的大限信息,朱瞻基的大限信息,才是最关键的! 因为他留下了一个幼主继位。 这个幼主有多幼呢? 只比东汉幼儿园那些皇帝强一点。 朱祁镇於宣德二年十一月十一日生,宣德十年正月初十登基为皇帝,所以他虚岁九岁,但周岁实际上只有七岁。 在现代不过是个一年级的小学生。 在古代也不过是刚刚懂事而已。 皇权產生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如果李显穆得知了这个信息,他早做准备,定然能够从中攫取利益。 但问题来了。 在歷史上,宣德皇帝朱瞻基最终將权力移交给了自己的母亲和妻子。 遗詔中明確“国家重务皆上白皇太后、皇后,然后施行”,所谓三杨辅政,是因为张太皇太后不贪恋摄政大权,而將权力下放才出现的。 李祺皱眉沉思,不到危急存亡之秋,正常皇帝都不可能把摄政大权交给臣子,朱瞻基自然更是如此,所以李显穆是註定拿不到张氏、孙氏那样的权力。 宣宗驾崩后,以张太皇太后的性格,一定会將政事委託於李显穆,到那时李显穆的权势甚至会超过万历时期的张居正。 但问题不在这里。 而在於仅仅七年后,张太皇太后就会薨逝,那时国家大政就会落在孙若微手里。 她是不是妖后且不说,但她的政治智慧和眼光,是远远不能和张太皇太后相比擬的。 那时李显穆的位置就会比较尷尬,如果还想要做事,就会註定走上一条“无君无父”的道路。 李祺思索良久,最终伸手一招,道具窥天宝鑑出现在他手中,宝鑑流光溢彩,散著湛湛神光。 这件道具有两个作用,第一个便是每年初一时,李显穆主动祭拜可以得到一个信息,对大明和李氏的发展,產生了极大作用。 第二个作用则是李祺可以主动发送信息,但需要消耗极多香火值和成就值。 朱瞻基驾崩时间过於重要,李祺思索良久还是决定要直接將这条信息,告知他儿子李显穆,以便李显穆提前布局。 作为居於天上的祖宗神,隨著李氏的发展,他渐渐有了更高的自由。 …… 九天之上的昼夜、日月、星辰、四季,都在李祺的一念之间,人间则正处於沉沉深夜间。 李显穆早已和衣而眠,偌大的尚书府寂然无声。 处於沉睡中的李显穆正在做梦,这是一件在他身上极少发生的事情。 他梦到自己腾空而起,飘飘向天上而去,太阳在头顶,清风环绕身侧托著他,白云则被他踩在脚下。 这是哪里? 这个疑问在瞬间將李显穆从混沌中击出,他陡然在梦中惊醒,而后他环视周遭,重重的违和感落在他心中,微微皱眉,下一瞬周围的一切环境都彻底破碎掉,他从梦中醒来,只觉怀中心口上微微发烫,他顿时面上一凝。 没有惊醒妻子,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榻,走到院中,如银色天水的月光倾在他身上,恍若一层薄纱。 在他心口的皮肤上,印著一枚玉签,正是和窥天宝鑑一共降下的玉签,这还是玉签第一次,在他不曾入宗祠叩拜时发出异动。 李显穆的手在心口上一抚而过,转瞬间玉签便落在他手中。 湛湛散著金色的青光自玉签上散发而出,在月色下愈发熠熠生辉,带著神圣而沉重的意味,恍若青史、恍若时空。 李显穆向著月亮的方向望去,在沉沉的夜色中,那里是唯一的光,他脸上含著期待和好奇,“父亲,是您在给儿子什么启示吗?” 手中玉签愈发灼热起来,湛湛青光缓缓落下,形成几个铁笔勾画的字,李显穆也隨之望过去。 只见一行字落在他眼前,只见一行字落在他心间! 宣德十年帝崩! 夜色寂然,李显穆心中却满是惊涛骇浪。 恍若苍天崩毁、泰山开裂、覆满万年积雪一朝崩塌,颱风携汪洋之海掀起千米高的水墙,纵然如此,也不能形容他此刻心中万分之一的震撼、震惊、震骇! 当今皇帝朱瞻基才二十多岁,竟然只在位十年就驾崩? 更让人惊骇的是,当今皇帝还没有儿子呢! 那…… 李显穆立刻就意识到为什么父亲今日,一反常態的主动联繫了他,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只有第一次相见,是父亲主动联繫,其后再也没有过。 因为这条信息太过於重要,它甚至会决定李显穆在宣德朝的整个执政风格,以及各项政策的计划,最关键的是,面对皇帝的態度! 在知道皇帝朱瞻基只能活十年,甚至可能还不到十年,李显穆立刻就意识到,只要朱瞻基有儿子,那註定將会是一位幼主! 李显穆的眼中闪过了亮光,甚至比天上熠熠生辉的辉月还要璀璨。 他白天时胡思乱想时的事情,竟然真的会发生,一个幼主啊,若是能够成为未来的首席辅政大臣,那岂不是完全可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了? 伊尹、周公、霍光、诸葛亮,这些歷史前辈都在他前面给出了一个臣子所能够到达的权势顶峰。 予取予夺,甚至废立皇帝。 李显穆倒是没想过废立皇帝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但秉政天下,他却有极大的兴趣。 无数繁杂的思绪在他脑海中纷乱闪过,最终定格在一件事上,那就是未来他面对宣德皇帝朱瞻基的態度。 这十年时间,他要强化一些人设標籤。 他要做一个帝党,攫取皇帝儘可能最高的信任,但也不能完全的顺从皇帝而显得媚上,要既显得有风骨,又让皇帝事事顺心。 侍奉皇帝本就不易。 想要做到这一点就更不容易。 但佛家有句话说得好—— 三十年眾生牛马,六十年诸佛龙象。 如今的一切都是为了蛰伏,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和大明天下。 李显穆越想越激动,已然全无睡意,激动的在院中踱步,不断的盘算著当前朝廷中的局势,以及朱瞻基的执政策略和偏向,准备研究一下,怎么能够让皇帝更信任他。 “夫君。” 柔柔的一道声音自门槛处传来,张婉披著一层轻纱站在门前,皎洁月色落在她脸上、身上,好似月中仙子立在月光中,脸上带著倦意,“天色这么晚了,夫君可是有事?” 李显穆压下心中思绪,笑道:“方才睡不著,出来透透气,回屋吧。” 门被掩上。 …… 翌日。 天光大亮,京城再次恢復了人声鼎沸,朝廷政策发布的反应时间也到位,朝廷分拆诸省的事情,引发了轩然大波,其中尤以南直隶风波最大。 至於甘肃、湖广、辽寧则有反应者寥寥。 概因天下人口,七成在江南,是以江南士子占据了主流,此番分拆南直隶,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纷然的议论之声。 朝廷的大动作震惊了无数人,因为这可不仅仅是分拆土地,南京的一整套京城官僚机构,都隨之裁撤,自大明永乐年间以来,朝廷就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动作。 其中所牵扯的利益自然是极为庞大,谁都没想到內阁、六部以及皇帝,在没有更加广泛的听取意见、甚至没有在朝会上商议这件事,就私下里自己决定了。 很多朝臣都发现了这种跡象,那就是朝会越来越形式化,绝大多数的事情,都在廷议上,甚至皇帝和內阁商议后,就会实行。 这实际上让皇帝亲信拥有了更多的权力,有的尚书,比如工部尚书,他甚至最长的时候,除了朝会外,有三个月的时间,没有私下被皇帝召见过。 一切事务都是通过內阁大学士內外上下通传。 这註定会让他的意见在皇帝这里变得不重要,继而在政治中被边缘化。 之前还只是高官有这种感觉,普通的朝臣本来也见不到皇帝,但拆分诸省之事,实在太大了,才会激起这么强烈的反应。 李显穆入宫后,一进文渊阁就见到了堆积如山的奏章,以及苦笑、皱眉、唉声嘆气的阁臣。 李显穆哂笑道:“这是陛下让人搬来的?” 杨荣苦恼的揉了揉头,嘆声道:“是啊,一大早陛下就让宫人把这些奏章都搬到了文渊阁,让我们將这些朝臣的奏章批阅掉。 这次对分拆诸省的反对声很大,甚至今天我上朝时,已经有人骂我祸国殃民了,我看是南直隶士子。” “虽然大明迁都北平,但南直隶依旧是京畿,乃是首善之地,一直以来都有特殊的照顾,如今变成江苏省和安徽省,没了特別的照顾,出身南直隶的士子不骂才怪。” 內阁几人都无奈的摇了摇头。 在朝廷政令下达的数日之內,就有无数奏章飞入了通政司,而后被送进了皇宫之中,有提出自己意见的、有其他分拆建议的以及大量的反对。 自然是会有人反对,毕竟废除南直隶,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那可是一整套的京官体系,上千名有中高品级的官员,纵然没有实权,可就算是保持官身品阶,维持社会地位、社会特权,那也是极其重要的。 况且其中还有许多蛰伏的人,隨时准备著杀回京城,譬如南京六部尚书,谁没有一个一朝返回京城,再次执掌六部的梦呢? 可现在南京六部直接被废除,这一切都成为了梦幻泡影,让人如何能够心甘? 李显穆等人自然知晓这件事,这也是为何不討论就直接实行的原因,因为註定將会迎来巨大的反对浪潮,唯有用坚实的中枢权力,强行推行下去,待此事真的推行完,也就不算什么了。 “分拆诸省对大明有益无害。”李显穆毫不在意道:“既然如此,不过是些挠挠之言而已,不必在意。 我倒是比较好奇,士林对巡抚都御史如何看待?” 杨士奇沉吟道:“目前所见到的皆是赞同,对於三四品的高官而言,一下子多出了十九个高等职官,自然是欣喜的,地方的话,主要是布政使的反应还不曾彻底匯总。 但总的来说要分人的情况,若是有晋升希望的,自然是希望有这个职位,若是没有晋升希望,那自然是不愿意让自己头上再多一个人。” 布政使別称“藩台”,这是从唐朝藩镇渐渐演变出来的称呼,诸如藩王等等,这一个“藩”字,就代表著权力,而现在每一个省上面都有一个“抚台”压著,这“藩台”可就不够“藩”了。 李显穆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望向了堆积如山的奏章,缓缓道:“我有一个建议想要上呈陛下。 先帝的精力远不如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所以一应政事皆委於內阁。 几乎每日都有两三人在皇帝身边,隨时使皇帝能够问政。 当今陛下则不喜批阅这等废话连篇的奏章,且天下事无巨细,皆累於陛下。 既然陛下不时要询问我等的建议,那若是我等能先將奏章看过,將我等所思的建议记下,然后粘在奏章上,再呈递给陛下,作为陛下的参考。 岂不是能大大减轻陛下的工作吗?诸位觉得这个建议如何呢?”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李显穆这个建议一看就知道是非常有可行性的。 皇帝不时问政,而后他们回答,这效率其实不高,毕竟说话是很费时间的,但若是按照李显穆所说的这种方式,皇帝就可以直接过滤掉所有的废话,甚至不需要从头去思考,而是直接考虑他们的建议合不合適。 在没有宰相制度的大明朝,这的確是非常適合当下的一项政治制度。 “只是陛下会同意吗?” 內阁没有傻子,这项制度必然加强內阁的权力。 “若是喜欢乾纲独断的太祖皇帝必然不会同意。”李显穆微微笑道:“但当今陛下是很可能同意的,因为这项制度加强的不仅仅是內阁的权力,也加强了皇帝的权力。” 啊? 眾人有些懵,他们怎么没看出来。 (本章完) 第267章 论道 第267章 论道 华盖殿中。 朱瞻基身边侍候的宫人都出了外间,殿中只有李显穆和他两个人。 “老师有话要和学生说?” “如今先帝诸事都算是做完了,陛下对为皇之事也渐渐熟悉,臣今日在这里,是想要问问陛下,想要做个什么样的君王,又对自己未来的执政生涯有什么展望呢?” 朱瞻基闻言有些疑惑,“自然是做个明君。” “明君很多,各有不同。 陛下是想要做汉文帝那样的明君呢?还是唐太宗那样的明君呢? 是我朝太宗皇帝那样的明君呢?还是先帝那样的明君呢?” 李显穆笑着问道:“陛下是想要开疆拓土,还是注重文治民生。 是想要将如今大明的各项制度坚持下去,还是要改革为大明后世留下独属于自己的具体的制度。 是想要做些大而化之的贡献,譬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是想要具体做一些千百年后都清清楚楚会被记住的事呢,譬如太宗皇帝迁都北平,譬如太祖皇帝重修长城万里。” 李显穆说的很是轻松,可朱瞻基的脸色已经凝重起来,这是从未有人提到过的事。 每一个皇帝都会被教育着做一个明君,可从来都没有人说过到底什么样才是明君,好像那些古来贤明的君王,各有不同。 “老师觉得哪种更好呢?还请老师教我。” 李显穆稍微挪动了下身子,舒缓下筋骨,而后淡淡道:“依我的看法,那就要看王朝当时的主要矛盾,明君便是能解决矛盾的人。 秦汉之交、隋唐之交,这种一个经历了长时间战乱,天下已然破败不堪的时期,人心思定,百姓渴望安定,国库空虚,国力疲弊,那自然就要休养生息,汉文帝为最上等。 待国库充盈,民间长久安定,而外部有威胁时,便要主动出击,击垮外部的威胁,以保护政权,汉武帝前期,经过文景之治,府库充盈,而匈奴威胁日渐强大,于是果断出击匈奴。 唐太宗时期,因为隋炀帝导致天下大乱,人口从五千万锐减至一千万,大片肥沃的土地无人耕种,国家疲弊不堪,所以当务之急是恢复生产以及人口。 所以唐太宗主抓文治,尽量慎战、少战。 同时,唐初面对的外部威胁也非常大,唐太宗抓住极小的窗口期,一举解决外患,但他很是清醒,对外的战争是为了让国内有稳定的发展恢复环境,所以武功极盛的唐太宗并没有走上穷兵黩武,不断征讨的结局。 反面的例子便是秦始皇和汉武帝的后期,在国内主要矛盾已经转变的情况下,依旧遵循前道,于是有亡毁之祸。 所以,做事不能因循守旧,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矛盾,而皇帝以及大臣,便有不同的职责。” 主要矛盾! 这四个字一出来,就让人觉得振聋发聩,而解决主要矛盾就能让天下大治,朱瞻基用这个理论略微一推算,便发现历史上很多事都有了解释。 他有些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只能勉强压着,声音有些低沉的问道:“老师觉得大明当前的主要矛盾是什么呢?” 李显穆坐直了身子,郑重道:“大明经过太宗皇帝以及先帝的治理,暂时并没有太大的需要举国之力守御的大患,陛下觉得呢?” “是这样。” “经过太宗皇帝和先帝的治理,大明整体上称得上治世,国库并不空虚,国力也不衰颓,而是昂扬向上,陛下觉得呢?” “没错。” “所以如今的大明没有生死存亡的矛盾,可恰是这种情况最是危险,因为危机就潜藏在繁荣和鼎盛之下,让人不由自主的忽视,要知道唐朝的安史之乱前,可是开元盛世!” “还请老师教我!” 朱瞻基肃然望向李显穆,郑重道:“如今天下唯有老师有这样的真知灼见。” “臣受大明四代帝王厚恩,自会尽心竭力。” “宋朝真宗、仁宗时期,算是宋朝最为和平的一个时期,宋仁宗也算是一代明君,贯穿整个宋仁宗时期的主线,便是改革,诸如庆历新政等等,一直到神宗、哲宗年间,新旧两党不断在争论如何改革。” “为何如此呢?因为时间到了仁宗年间,开国的制度便已然不能适应当时的宋朝,而拖累了天下社稷。 先帝在位虽然仅仅只有一年,但却废除了许多太祖太宗的政策,这便是其中原因,大明建立六十年,太祖当初定下的政策,许多已经不适合当今的大明。 臣是太祖的外孙,幼时由太祖教养过数年,曾经问过太祖为何制定政策,所以对当时所要解决的问题最是清楚。” 这话太有说服力了,要知道,就连朱瞻基都没见过朱元璋,更别提由朱元璋亲自教养数年,如今天下之中,只有李显穆一个人有这样的经历。 李显穆语气中带着慨然、紧紧盯着朱瞻基的眼神道:“如今大明所需要的是一个高瞻远瞩的君王,要为后世的君王创建足以维持下一个五十年的制度,陛下您天资纵横,恰好于此时登基为皇,这是上天为您垂下青枝,让您建功立业啊。” 朱瞻基被李显穆鼓动的心中激荡,说出了此番对话第三次——“还请老师教我!” “臣有些见解,请陛下静听。” 李显穆沉吟道:“其一,便是继承先帝的策略,将那些明显不符合当今的政策该废除废除。 其二,有些渐渐荒废的政策,要重新拾起来,比如朝廷对有功名的举人、进士、官员的免税额度,要考虑一下是否加强。” 朱瞻基突然开口打断,“老师,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想法,是根据之前的养廉银所想到的,太祖皇帝给读书人免税的额度,就是因为俸禄不够。 既然现在可以直接发钱,那为何不再多发一些,而后将免税额度取消呢? 我知道在民间有不少读书人故意偷税漏税,当初老师下江南不就是解决这件事吗?” “取消免税土地可以,但换成加钱却不行,陛下,在治国的过程中,有一条准则,叫做‘非必要不支出’,如果不是一定要钱,就不要。” 李显穆肃然道:“如果要给官员以及读书人发这一笔补贴,势必会极大的增加朝廷的财政负担,那这就有个问题了,朝廷想要交换的田税,真的能收上来吗? 如果收不上来,那朝廷就既亏了田税,又亏了这一笔补贴的钱,这就是双亏。” 朱瞻基一听就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收税哪里是那么简单的,想想也知道绝对收不上足额的税,他打了个寒战,望向李显穆摇头道:“是学生想的太简单了,老师你按照你的想法继续说吧。”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改革。” 李显穆的神色彻底郑重起来,“陛下,臣知道当今许多大臣都畏惧改革。 但凡事不改不行,而且要时时去变,如果经常变,就可以一点点的改变,但如果一直不变,等到需要变的时候,便是挖心彻骨的剧痛。 这便是,病灶本发于微末之时,一开始只需要一幅汤药,亦或休息一番便能好。 但拖着不治,病灶便愈发严重,到那时不用虎狼之药,便回天无力,用了虎狼之药,也只是延缓死亡而已! 已然无用! 如今大明走到现在,要建立一整套的制度,能够让后世君王能够长安,这便是陛下的使命。” “老师心中怕是已然有想法了,还请直接说出来吧。” 经过前面一大串的铺垫,终于到了现在的处境,朱瞻基的所有好奇心和焦虑,都已经被李显穆勾了出来。 “王朝要想长治久安,首要便是税法,自日本白银入大明以来,如今我朝税法已然渐渐由太祖时期的实物税,转为白银税,其中好处,陛下想必非常清楚,这便是改革税法的好处!” 朱瞻基沉着的点点头,白银税的好处是谁都能看在眼中的,每年不知节省了多少损耗和浪费。 “但这不是结束,白银税法并不是所有地区都合适的,至少臣就知道,河南、甘肃、陕西等西边省份,因为白银税法,其负担就比江南沿海更重。 因为江南沿海地区商业氛围浓厚,大量白银都汇聚在那里,于是同样一两白银,在江南沿海更不值钱。 但收税时,收的却是同样的白银,于是造成内地的百姓税负更重,长此以往,岂非祸事?” 朱瞻基震惊道:“竟然有此事?” 朱瞻基是很聪明的,只略一思考就知道李显穆所说乃是事实,立刻沉声道:“看来税法之事,也要因地制宜才行。” 李显穆点头道:“正是如此,臣建议让当地巡抚多番倾听民间的声音,朝廷也要多派人前往,看看百姓的痛点是什么,知道问题才能解决。” “朕明白了。” 朱瞻基脸色虽然很是凝重,但眼神中却透着兴奋,今天这才是有价值的交谈。 他为什么喜欢和李显穆交流? 因为李显穆从来都不说那些之乎者也,也不说什么圣贤道德,而是每每能直指事件核心! (本章完) 第268章 内阁 第268章 内阁 君臣间的谈话有了一个极好的开端,朱瞻基认为这是一场有效的谈话,在这种氛围中,他更容易接受建议。 李显穆趁热打铁,正声道:“在税法外,朝廷最重要的便是政治制度,大明以前的历朝历代,有过各种各样的制度,其中各有优点和弊端。 但以臣所见,无非便是放权和集权之争,为了让地方能应付突发事件,比如内地造反、比如边疆防御异族,便必然要放权,但放权太过必然生乱,放给外人就是唐朝藩镇之乱,放给宗室就是七国之乱、八王之乱。 集权太过也不行,宋朝收权太过于是每逢敌必败,就连西夏这么一个撮尔小邦都能骑在头上,内部也是造反频频,不能制止。 大明该实行一个怎样的制度呢? 太祖皇帝给出的答案是极度集权,废除宰相,权归圣上,由皇帝统揽一切,在地方上则三司分立,大肆分权。 洪武初期,大明刚刚建立,还有众多前朝余孽以及战乱时期的匪徒蠢蠢欲动,这般布置无可厚非。 但到如今,大明的统治已然平稳,于是朝廷决意在地方上设置巡抚,统管布政使司之中,除军权外的一切权力,这便是认为太祖皇帝所布置已经过时。 内阁制度之所以出现,也是因为太祖皇帝废除宰相后,朝廷的运转出现了问题,甚至难以处理朝廷庞大的政务,而推出的。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在朝廷上、在府县之中,还有许多制度问题都没有解决,这是陛下首要所要考虑的问题。 臣思虑后的建议,是先集权而后在集权之内分权。” 朱瞻基边听边点头认可,巡抚制度的出台,便是三司分管制度的失能,内阁制度的出台,则是因为朝廷的中央政务处理太过于低效、混乱、错漏百出。 “先集权?集权再分权?老师详细讲讲。” “从永乐年间开始,臣就提出过一系列的建议,比如从中央派出巡抚监察诸省,既而形成了定制;将镇守边疆的总兵相互调遣,以防止他们在当地拥兵自重;包括分拆诸省,拆解那些实力强大的布政使司。 这一系列的政策实际上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削夺地方的权力,让朝廷凌驾于其上,只有日常事务交在地方手中,将真正的大权收归在朝廷手中,使地方万事仰仗于朝廷。 于是地方便不敢对朝廷升起反抗之心,这就是先集权。” 李显穆清晰的讲着自己的规划,“这些权力收在朝廷手中,便是收在陛下手中,陛下是一切的中心,所以这么做,陛下所能影响的人和事都会变多。 但如此多的权力集中在朝廷手中,朝廷就要能处理,否则最终必然会回到地方手中,这是权力的本质。” 朱瞻基听的眼睛一亮又一亮,没有一个皇帝对更多的权力不感兴趣的。 “陛下要想处理那就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就是如同太祖皇帝那样,先要有极高的天赋,而后便是非常的勤奋,每日早早起床,一直处理到深夜。 但恕臣直言,臣是知道太祖皇帝有多么天才和精力旺盛的,那种人是万中无一的,而且即便是太祖皇帝,处理的事务也不尽如人意。” “是啊。” 朱瞻基立刻摇摇头道:“太祖皇帝乃是异于常人的神人,那里是后辈子孙所能及得上的。 朕有内阁襄助,每日面对那么多的奏章,都疲累不堪,更别提乾纲独断了。 况且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几个昏君、庸君呢,指望每一个皇帝都那么勤政,简直就是玩笑。 还是直接说第二个办法吧。” 说这话的时候,朱瞻基有点心虚,因为他自己也是爱玩的那种,让他像太祖皇帝那样勤政,那还不如杀了他。 没当皇帝不能享受,当了皇帝还不能享受,那这皇帝不是白当了? “第二个办法且容臣卖个关子。 陛下在批阅奏章时,是否有不少奏章,只匆匆看过思考一下就径自批阅答复?” “正是。”朱瞻基心中苦水甚多,吐槽道:“那么多奏章要批阅,基本上每一份朕只看几十息而已,有的官员还废话连篇,朕直接打个叉扔回去,看都不想看。 其中有关于国朝大政的便问政于内阁,其余的便径直批阅掉。” “陛下,这就是现实了,无论是您认真批阅的,还是囫囵吞枣批阅的,在法律上都是有效力的,各衙门都要去执行,这就是陛下的权力所不能尽用,而臣下则用之!” 朱瞻基面容陡然变色,他之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的,那些他批阅的奏章中,有多少是他并不想同意,而因为没有时间细细查看而通过的? “老师!”朱瞻基望向了李显穆。 李显穆正色道:“如今大明有外朝、有内廷,外朝有六部、五府等诸衙门,每日事务繁多进奏,事无大小、巨细、简繁,一窝蜂的进入华盖殿中,每一件都要陛下费时间思量,甚为不妥。 臣思及大明当前的现实,解决之道,就是太宗皇帝的内阁,臣作为先帝钦点的内阁首辅,认为现在的内阁制度还是太过于浪费。 杨士奇、杨荣、都是足以作为宰相的人杰,杨溥、金幼孜、黄淮,也都是可以执掌大部的人杰,只让他们做如今的工作,对如今的大明而言,不合适。 臣建议,往后通政司进呈奏章,先送到文渊阁,由阁臣检阅,阁臣将奏章的重点内容标记出来,而后将初步的处理意见写在小纸条上,然后小纸条附在奏章上,再将奏章送进华盖殿。 这样陛下在看奏章时,就能一眼看到奏章的重点,同时有一个或者几个建议,陛下就不需要从头开始思考,而是可以借着阁臣的思考来发散思维。 那些国家大事,依旧可以召集阁臣慢慢讨论,而那些不太重要的琐事,陛下甚至可以两三息的时间就一眼瞟过去,省去了最繁琐的工作。 臣以为这是当前最合适大明的中枢制度。” 朱瞻基闻言陷入了沉思,李显穆所说的确是好办法,仅仅登基几个月的时间,他就已经深受奏章的困扰,为自己减负是必然要做的事情。 目前他想过的办法,都不如李显穆的主意,内阁阁臣都是精通国家大政的能臣,处理事务并不难。 见皇帝在沉思,李显穆放出了真正的大招,“而且这个办法既能一定程度上防止昏君祸乱朝政,还能防止臣子权力过大。 正如陛下方才所说,哪一朝哪一代没有昏君和庸君呢? 如果皇帝想不出来处理问题的办法,那这个办法就能帮助皇帝理政,甚至能够对皇帝教学。 又因为最终批复的权力在皇帝手中,不至于过于权重而影响了皇权稳定。 当初太祖皇帝说臣是麒麟儿,未来一定能安大明社稷,臣愧不敢当,但苦思冥想出这个制度后,臣终于有了一点信心,日后可以去见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以及先帝了。” 李显穆面上满是感慨,脑海中浮现出外祖父苍老的面容,以及面容下对自己的满意和期许。 他从小就天姿卓绝到人所难以置信的程度,过目不忘只是了了而已,任何一个人见过他,都知道他未来必然光辉璀璨。 或许是长的太过于钟灵毓秀,世人总是以貌取人;或许是半圣之姿带来的感染天赋加上血缘亲情。 无论朱元璋、朱棣、朱高炽,都对他极好,他心中虽然有振作家族的心,但振作大明的心也不是假的。 朱瞻基已然想通了全部,又听到李显穆的感慨,心中颇为感动。 多好的忠臣啊! 在制定政策时,还记挂着担心后世有权臣欺凌君上,而特意做出限制。 一个臣子能做到这份上,当真是古来罕见了。 (本章完) 第269章 阁老 第269章 阁老 李显穆脚步轻快的离开了华盖殿,阳光落在他身上,驱散寒意。 皇帝朱瞻基同意了他的建议。 这是国家政治体制的一大进步! 永乐初年,内阁大学士,皆是编纂、预检、讲读之官,在午门内的文渊阁办公,不置自己的官属,也不得专制六部诸司各衙门。 六部诸司奏事,亦不需要经过内阁。 从今日开始,六部就不得不一定程度上,看内阁的眼色行事,尤其是户部、工部、刑部,这三个部门的工作,走流程的居多。 户部有各项财政拨款的批复、工部有各项工部的预算批复、刑部则有各项案件,譬如死刑案件都要皇帝亲自批复。 朱瞻基的动作非常快,在宣德元年真正到来之前,他要组建一个高效的执政班底,新内阁便是这套班底不可或缺的一环。 很快就有旨意传出,“诸司衙门的奏章,送抵通政司后,入宫送往皇帝处,而后送入内阁,由内阁初步批阅,给出建议,再交由皇帝同意。” 通政司送入宫中的奏章,全部都有备份,通常是三份,上奏的人留一份,通政司留一份,然后皇宫再存档一份。 这么重大的消息,自然让无数人为之震惊。 当传出到六部诸衙门时,无论是尚书侍郎,还是普通的官吏,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都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件事必然会大大提升内阁的权力。 以后六部的奏章,都要先经过内阁看一轮,那岂不是有什么弹劾也要先送过去了? 最先反对的就是都察院。 前任左都御史郑欢离任后,新任左都御史上任后立刻将都察院重新梳理了一番。 上任后他本来没有什么大动作,但却没想到迎来了如此离谱的一道旨意。 当即召集了整个都察院的御史,沉声道:“自太祖皇帝时期建立都察院,授予了我们风闻奏事的权力,但凡有弹劾,便呈递于皇帝,可如今却要经过内阁这么一个无品级的机构,这是践踏国朝的制度,本官要上书陛下反对,诸位同僚呢?” “附从总宪!” “内阁无权监管我都察院的奏章!” 御史们大多都义愤填膺,只有一少部分人没说话,但在此情形下,也没有出言反对,左都御史望着众人的反应,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并不是想和李显穆对上,但他是真的认为,区区内阁这么一个无品级的机构,怎么能够压在都察院的头上呢? 况且他们可是监察官员的机构,怎么能被内阁所压制,那都察院又有什么存在价值? 他们是效忠于皇帝。 就算是陛下为了效率想要让内阁多添加工作,但都察院的工作,也不该让内阁来决断。 是的。 作为左都御史,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他非常清楚皇帝为什么搞出来票拟,无非就是因为批阅奏章太累,于是想要偷懒。 但是又不能真的恢复宰相制度,毕竟皇明祖训里面明确有写,谁敢恢复宰相制度,那就要天下共击之,就算是皇帝也不敢提,于是才搞出了内阁这么一个四不像。 左都御史王通想的很清楚,他要上书、进宫,将这件事和皇帝说清楚,都察院不能让内阁插手。 王通心中思绪翻涌,沉声道:“既然诸位同僚所思所想和本宪相同,那便回屋去写奏章吧,待所有人都写完,便一同送到通政司去。 今日写完,明日再写,日日都要写,必须要将这件事扼制住。” “总宪!” 王通话还不曾说完,便见到有人匆匆而来,惊声道:“总宪,六部那边去跪谏了,要请陛下收回成命。” 王通眉头微微一皱,转瞬便知道为何,在朝中,左都御史和六部尚书虽然都名列七卿,但双方职责不同。 御史乃是清流,干的是弹劾人的工作,不接触实际事务,说白了就是手头上没有资源。 六部则是真正掌管着大明天下不知道多少的资源,现在要被内阁压一头,必然是要比都察院急的多。 但是直接去跪谏,还是有些出乎王通的意料,“六部都去了吗?兵部也去了?” 兵部尚书可是李显穆,若是就连兵部都反对的话,这件事必然是一场政治风暴。 “总宪,我们……” 未竟的话,便是想说——我们还要不要参与。 六部和内阁一直以来都有大矛盾,现在这件事只是彻底爆发了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若是参与进去,说不准就要吃挂落了,但置身事外的话,貌似也不妥。 王通也在犹豫,但很快就下定了决心,振声道:“此事本就有违逆于祖宗之法,自然不能坐视,还请诸位速速写下奏章,而后一起去皇宫向陛下请求收回成命。” …… “明达,这件事引起的风波很大啊。” “六部的反应非常激烈,甚至就连兵部都有不少人随同参与,怕是不能善了了。” 文渊阁中,阁臣亦在商议此事,皇帝能同意这件事,他们自然高兴,但前提是,要度过眼前的难关。 杨士奇望向李显穆,沉声道:“明达,在下觉得没必要搭理他们,待时间到了自然就退去,终究这件事并无什么不妥之处,他们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 李显穆望着文渊阁窗外,有一棵渐渐枝叶枯黄的柳树,距离先帝朱高炽驾崩已经过去了数月,京城也渐渐再次走到了秋冬时分,洪熙元年将要过去。 大明将来迎来新的纪元。 李显穆淡淡道:“有些胡搅蛮缠的事情,自然不必在意,但这件事是大明政治制度改变的前兆,总是要划出个高低上下出来。 若是不能战胜压服六部,他们是不会服气的,日后也一定会和内阁在各种场面上争执,那可就不妙了。 说清楚,他们为何这么反对,再说清楚票拟制度对天下的好处,孤立那些反对的人。” 杨荣第一个反应过来,“明达的意思是,要让世人看到他们之所以反对是因为被触动了利益。” “这有点不容易啊,况且都是文官,这样相互之间攻讦,岂不是让那些武将看了笑话?”黄淮性子比较中庸,有些不赞同这么激烈的争斗。 杨士奇微微皱眉不满道:“他们若是要攻讦我们、反对我们,那自然是要反抗,难不成还在这里坐以待毙不成?” 黄淮听到杨士奇这么不客气的话,顿时一噎。 金幼孜和杨溥见状都没说话。 这内阁之中,以李显穆为首,朝臣之中也以李显穆为首,接下来就是杨士奇。 杨士奇附从先帝二十多年,在阁臣中无论是能力、资历以及功劳,都是仅次于李显穆的存在。 当初李显穆在永乐末年,不再担任阁臣职务时,内阁之中便由杨士奇主导。 偏偏这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性格还非常相似,都是那种极其强硬的人,若非杨士奇不能和李显穆相提并论,内阁绝不可能这么平和。 即便如此,自李显穆重新入阁以来,内阁之中十次争执,有八次都是李显穆和杨士奇二人。 两个强硬的人共事这就是注定的,正如高拱和张居正都有经世致用的才能,但却不可能共处。 李显穆认为杨士奇比自己还要独断专行,尤其是排斥异己,那可过分多了,李显穆起码还看一下对方是否有才能,比如蹇义,虽然二人一向不和,但因为当初太宗皇帝驾崩之事,他一直没有去动蹇义。 杨士奇则不同,不管是不是有才能,只要不和他一个派系又挡了路,立刻就是排挤。 金幼孜、黄淮和杨溥三人在内阁中权势最低,自然不太能说话,只有杨荣能开口,“士奇莫急,且再听听明达到底是如此想的。” “内阁和六部的争端是注定的,我本身是兵部尚书,实际上参与这件事,并无道理。” 李显穆抬出了另外一个身份,让自己的话变得更有说服力,“之所以要向皇帝如此建议,是因为陛下要重用宦官,现在陛下在宫中设立了学堂,让宦官们读书。 陛下又并不是非常勤政的皇帝,这些奏章是必然处理不完的,那到时候谁来承担这项工作? 若不是内阁,那便是宦官了!” 李显穆一言激起千层浪,让内阁五人都呆愣在当场,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番话。 但细细想来,竟然很有道理,因为皇帝之所以会给内阁票拟权,就是皇帝怠政,若是每一个皇帝都像太祖皇帝那么勤政,那自然不需要票拟。 哪怕是像太宗皇帝一样,那有一个秘书处也就够了。 可以说内阁票拟的出现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这么一想,内阁五人顿时便豁然贯通。 “若是以这番话说给外朝群臣听的话,此事极有可能就能直接消弭。” 黄淮有些振奋,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才最符合他的想法。 其余众人皆沉思起来,听起来确实没问题,六部和内阁斗的再凶,但面对宦官干政,还是团结一致的。 李显穆却摇了摇头,“这个办法自然能劝退许多人,但这毕竟依旧是从六部手中夺权,宦官干政是未来的事,那个时候当今官员在还不在都不知道。 而当前权力被削夺,却是迫在眉睫的,大闹一场是注定的,现在只看陛下想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说话间,已然有宫人前来,剌着嗓子道:“诸位学士,圣上命六部诸衙门朝臣入宫,让杂家在请诸位也入宫上殿奏事。” 嚯! 内阁六人对视了一眼,皇帝竟然直接选择让双方面对面,这是相信他们能摆平,还是想要退缩呢? 李显穆几人应声后,便从文渊阁往奉天殿而去,在路上时,偶然遇到了六部入宫的人群。 “这不是内阁的诸位阁老吗?” 大喇喇的一声,带着一番挑衅。 阁老,在唐朝时,是对中书舍人与门下侍中的称呼,即宰相的尊称,比如非常有名的狄仁杰狄阁老。 与之类似的,还有元辅,原指朝廷重臣,但多用来专指宰相。 随之内阁权势渐重,李显穆等人在外通常自称“阁部”,不少人会尊称“阁老”,但今日摆在这里明面上。 便是有些嘲讽的意味了。 这是在讥讽李显穆等人在做宰相的梦! 仅仅这一句,就能看得出六部心中所想,千年以来,六部一直都是宰相的下属执行机构,只有大明朝,六部的地位才这么高。 得到了,就不想失去! ———— 在内阁建立的初期,其存在极大的强化了君主专制制度,概因内阁是随着明朝初年皇权的高度强化而建立的,权力的来源由君主所授予,内阁大学士要秉承君主的旨意行事,对君权几乎没有制约作用,只能成为君主加强专制的工具,因此明朝初期的君主专制比前代更甚,助长了明朝初年的君主专制程度。 因为某些历史学者所论述的内阁抗衡皇权是完全错误的,包括票拟制度的实行,本质上抢夺的并不是皇帝的决策权,而是对六部的胜利,这是一次内阁提振自身权势的举动。 在票拟制度出现后,内阁拥有建议权、六部拥有执行权、皇帝(司礼监)拥有披红决策权,内朝外朝相互制衡,内阁、六部之间相互制衡,内阁大学士对皇权完全构不成威胁,其权力大小完全依赖于皇帝对其票拟结果的认可程度。 某些历史学者以李文正公李显穆在宣德、正统时期的权势而论述内阁的权势,这是舍本而逐末,李显穆的权势正来自于宣宗皇帝对其的信任,正如史书上所记载的“帝每有疑,皆询文正公而问之”,这是李显穆个人的权势所导致,同内阁制度并无太大干系。 从永乐时期的秘书处,到洪熙时期皆为二三品高官,再到宣德时期拥有建议权,内阁的地位在不断上升,渐渐压过了六部,但六部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内阁地位的下一次大幅度提升,在下一次职官品级调整中。——《明朝政治制度变迁》 (本章完) 第270章 廷辩 第270章 廷辩 面对挑衅,李显穆并无特别的表情,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仅仅漠然瞥了一眼,就径自往奉天殿而已。 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 李显穆没说话,但那种略带蔑视的表情,意思很简单,你说得对,我就是宰相,你能怎样? 跟在李显穆身后的内阁众人,同时笑出了声,而后跟在李显穆身后离开。 “你……” 出言挑衅的礼部侍郎自然急切。 夏原吉拦住了他,呵斥道:“你在干什么,你就是这样和一位威望盛隆的尚书说话的吗? 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大粪吗?” 礼部侍郎愕然道:“你……” 他不理解为什么夏原吉会反过来呵斥他,而且这么不留情面,这句话让礼部尚书和吏部尚书蹇义也为之一惊。 “维喆。”蹇义劝道:“你方才太过分了,李侍郎也不过是愤然出言,你直接出口伤人,颇为不妥。” 夏原吉没回话,只冷哼了一声就往前走去,众人见状也都颇感疑惑和尴尬,还没上殿和李显穆激辩,自己人就先斗了起来,真是让人看笑话。 夏原吉之所以会如此,自然是因为之前他和李显穆聊过一次有关于宦官之事,明白李显穆心中所想。 他一开始听到皇帝如此抬举内阁压制六部,自然也是又惊又怒,但回过神来,便发觉这件事能抑制宦官干政,毕竟六部权责再大,距离皇帝太远了,只有内阁大学士这些近臣,才能更近距离的影响皇帝。 夏原吉虽然也执着于六部和内阁之争,但相对而言,他更在乎宦官干政的问题,他是坚决反对宦官干政的,认为一旦宦官干政,大明必然国将不国。 走在前面的李显穆等人自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争执、争吵,李显穆回身望向夏原吉,微微颔首。 内阁一行人也回身望去,而后低声交谈着,或许也是带着些疑惑。 如今重大的时刻,李祺自然在关注这件事。 见到夏原吉的反应,他有些感慨。 夏原吉自然是实干型的文臣,属于典型的循吏,即清正廉明的文臣。 夏原吉这样的人不多,这一类人有一个基本上相同的政治倾向,那就是对宦官干政的厌恶。 从永乐时代走来的大臣,亲眼目睹了郑和等人的壮举和功绩,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掩盖他们对宦官干政的排斥。 在明朝历史上,宦官在大部分时间中,等同于为非作歹的奸佞,且权势极大,那些权宦,内阁大学士乃至于六部尚书都要跪行,大太监王振更是厉害,王侯公主都要称呼王振为翁父,国公也要跪着给王振行礼。 但凡是性格刚直的官员,谁能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即便是能忍受,也不过是因为心中存了除掉这些阉宦的心罢了,譬如正德时期的内阁大学士李东阳,为了除掉刘瑾,一直忍辱负重,一直到大获全胜后,立刻辞职。 很多人不由自主会站在皇帝的位置上,于是认为太监相对而言更好一点,但李祺不会这么想。 在他看来,如果说皇帝是光、暗兼有的生物,是好坏参半的存在,那太监就基本上完全是皇帝恶的那一面,历史上所有的贤宦加起来,也不如一个大太监造成的危害大。 这种完全不受制度控制、没有个人信仰、缺乏治国能力、接近朝廷中枢的怪胎,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 就算是有太监,那也应该是读书人阉了送进宫中,而不是让什么刘瑾、魏忠贤这种大字不识两个的人执掌天下。 这和从电子厂里面找个精神小伙去当国家元首有什么区别? 李祺的这种政治倾向自然影响到了李显穆,虽然李氏和郑和等不少太监都保持着相对友好的关系,但除了郑和这种的确有功绩的人之外,其他的都保持着审视的态度。 夏原吉感受到了李显穆的这种政治倾向,于是他愿意放下一直以来的文官内阁各派系间的争端,和李显穆携手同进。 心中这般想着,被召进宫中的大臣,已经进入了奉天殿中。 一看到皇帝议事的大殿,群臣便是一阵肃然。 当初太祖皇帝议事是一直在奉天殿,处理政务也在奉天殿,大朝会等事自然更是在奉天殿。 但太宗皇帝靖难功成时,奉天殿随着建文焚毁了,于是就在华盖殿议事,后来就一直固定在华盖殿,奉天殿只有大朝会等极其重要的场合,才会议事。 今日皇帝陛下选择这里,绝对不是一件意外情况,而是有意为之。 …… 群臣入殿后,李显穆自然站在群臣班列之前的位置,其后则是吏部尚书蹇义以及户部尚书夏原吉,而后内阁一众以及其他众臣各自站定。 殿中的氛围有些凝重。 因为上首皇帝的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待众人都到齐之后,朱瞻基便径直开口道:“既然诸卿都到了,那朕就说两句。 今日早间时候,诸卿围聚在宫门之前,闹得人尽皆知,将朝廷的脸面踩在脚下,可真是威风的很呐!” 朱瞻基的声音中带着隐隐的怒气,他想过臣子们会反对,但反对到这种程度,真的是让他有些没想到,当时他在皇宫之中,听到这些大臣竟然聚在宫门前反对,当即就是眼前一黑。 让下面的百姓知道这件事后,他们会怎么看他这位皇帝,被这么多大臣反对,难道说他是个昏君吗? 几位尚书听到皇帝隐隐含着怒意的言语,当即就是心中一冷,知道这件事是真的有点惹怒皇帝了。 “臣等有罪!” 皇帝登基以来,从来都没有这样和大臣们讲过话。 许多人的视线都落在了群臣之前的李显穆身上,只见李显穆微微眯着眼,一幅事不关己的姿态,既没有得意,也没有凝重,就好像他真的置身事外一般。 但他可是这场政治风波的核心人物啊! 若是内阁得到了这么大的权力,那最大的受益人自然就是李显穆,以皇帝对他的信任,他真的就和宰相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种时刻,李显穆却这么淡定,让人不由的敬佩又惊疑。 李显穆虽然脑海中在疯狂的构思稍后的争辩,但他是真的不太在意,因为争辩的本质就是说服旁观者,这个旁观者就是皇帝。 可惜这一步他已经提前完成了,内阁制度的优势和劣势,李显穆已经掰开了揉碎了,彻底给皇帝讲过了,那些反对的人翻不了天。 朱瞻基可不是那种傀儡皇帝,臣子们根本就拿捏不了,就算是所有buff加身的李显穆也拿捏不了朱瞻基,只要朱瞻基想,他就能做成所有事。 这是一场并不公平的争论,裁判是他的人,这还能输? 那他不如直接把乌纱帽摘了。 见到下面众人齐齐自称有罪,朱瞻基心中更是有些堵,这一刻他更理解为什么要提振内阁权力了,就皇帝每日面对这些大臣,不被气死都算好的。 还是召集亲近的大臣入阁,而后让阁臣去对付这些尖牙利嘴的大臣更好,想到这里,朱瞻基心中更是坚定。 他望向了李显穆,他相信李显穆不会让他失望,必然能够让这些反对的大臣哑口无言,如果李显穆真的能做到,他就送给李显穆一份大礼。 想到这里,朱瞻基迫不及待的开口道:“你们的奏章朕都看到了,你们都是不赞同朕给内阁票拟权的,对吧?” 礼部侍郎第一个站出来,振声道:“启禀陛下,臣不赞同此事,这是违背祖制之举。” 杨荣和李显穆对视一眼,径直走出,淡淡道:“李侍郎说这件事违背祖制,却不知道违背了什么祖制?” “太祖皇帝在皇明祖训中明确说过,后世子孙不得恢复宰相制度,这难道不是违背祖制吗?” “李侍郎觉得此举是恢复宰相制度?李侍郎觉得有了票拟的内阁就是宰相政事堂? 若李侍郎真的这么认为,在下认为李侍郎还是不要高居庙堂之上了,回乡下去吧,毕竟你的见识也就和那些盲流差不多了。” 杨荣的话还不曾落下,殿中就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之声,其笑声中的讥讽,显而易见。 礼部侍郎顿时脸涨得通红,立刻就开口回击,却没想到杨荣根本就没给他机会,说话又快又急,但是却清晰可闻。 “六部是内阁的下属机构吗?六部是听从内阁命令的吗?历代历朝的宰相机构,哪一个没有六部听令? 内阁大学士正五品,历朝历代哪朝的宰相品轶这么低?” 杨荣一道道质问,“历代历朝的宰相都有决定事务的权力,我且问你,内阁就算是有了票拟,可有决定的权力吗? 守正公在提前这项制度时,就明确的说过了,一切决定的权力收归于陛下,只有陛下批准的,我们才去执行,只要陛下不同意的,就全都不作数! 内阁始终是为陛下而效忠,你将内阁比作宰相机构,到底是做何居心,难道是认为我内阁诸人,想要做胡惟庸那样的奸臣吗?” 杨荣的质问又严厉有苛刻,他平日里虽然不以威严持重而著称,但到底是在三朝老臣,此时一旦板起脸来,也颇有几分威严,尤其是说话有理有据,让人不由畏惧。 在礼部侍郎出声时,蹇义就觉得不妙,因为内阁明显是和宰相机构不同的,用祖制这顶帽子必然会出问题。 但此刻礼部侍郎已经这么开团,蹇义眼看他节节败退,只能出声顶上去,“杨学士倒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李侍郎只是说话不太严谨而已。 苏洵写六国论时,曾有如此一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太宗皇帝时期,内阁权势远不如当今,一步步却成为了如今的权势机构,又如何能让人不担心呢? 是否有朝一日,内阁会成为宰相机构呢?李侍郎所担忧的不过是这件事罢了。” 李显穆终于缓缓睁开了眼,蹇义真不愧是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老官僚,果然有本事。 轻描淡写的就将杨荣的所有论点都驳回,而他用的,却是“可能”二字,这二字最是无敌。 因为未来有无数种可能,在真实的明朝历史上,内阁直到大明灭亡,也没能成为宰相机构。 但又知道,会不会在另外一条时间线上,内阁真的成为了真正的宰相机构呢? 针对这样的质疑,若是顺着对方的意思去反驳内阁不可能成为宰相机构,那就落入了自证陷阱,“可能”二字,那是无论如何都反驳不清楚的。 李显穆自然不会那样愚蠢,他制止了杨荣再出言,望向蹇义,表情郑重,“那显穆也要恭喜蹇尚书了,担任天官三朝,门人弟子遍布天下,不弱于狄仁杰,甚至可能及得上后汉末年,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了。” 李显穆这话一出,殿中众人脸色顿时又是一变,内阁一方自然是叫好,六部这边则有些脸色难看。 狄仁杰自然是大唐忠臣,桃李满天下也是对他的赞誉,但桃李满天下的结果是神龙革命,是武则天被赶下皇位。 那汝南袁氏就更别提了,虽然不像是曹操那样被人所诟病,但也决定说不上是忠臣。 这二者在这个场合中,以李显穆的这种语气说出来,更像是说蹇义在窃取君权,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培植自己的势力。 “守正公这话实在过分,蹇尚书一心为公,怎容……” “是啊。”李显穆打断了吏部侍郎的话,依旧漠然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一句‘可能’就能戳入人的脊梁骨,甚至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世上的每一件事,都有无数种可能,正如我在这里随手抛落一枚石子,它可能落在任何地方。 显穆觉得,在这种场合中,‘可能’这种话就不要说了,蹇尚书觉得呢?” 殿中寂然。 唯有李显穆的声音在回荡。 蹇义只觉自己被堵的异常难受,可他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郑重道:“李尚书所言有理,方才是我不对了,还望诸公见谅。” 蹇义认错,殿中形势又是一变。 (本章完) 第271章 茫然 第271章 茫然 蹇义这样果断的认错,殿中气氛是颇有些沉寂的,让许多人甚至无法适从。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在如今朝廷的文官之中,从功绩、血缘、亲疏来说,李显穆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无人可撄其锋芒,但是如果非要找一个人,来和李显穆拜拜手腕的话,那就只有吏部尚书蹇义。 因为蹇义虽然功绩远不如李显穆,但为官的资历太过于深厚,可以说是当朝第一人。 他是洪武十八年的进士,授中书舍人,初名瑢,太祖皇帝朱元璋太祖喜其诚笃,赐名“义”。 洪武十八年的进士含金量很高,大概相当于十年运动后的第一批高考生。 众所周知,在洪武四年举行了科举后,此后大明王朝就停止了科举制度,而是使用汉朝的察举制,直到洪武十七年再次开了秋闱。 洪武十八年又开了春闱,时隔十二年第一次进士考试,可谓是强者云集。 蹇义就是在这一年上榜为官,他前面没有进士,而他后面的进士,几乎都死了。 蹇义能在血腥杀戮的洪武朝的中央朝廷里面,安稳为官十三年,其为人可想而知,那绝对是经得起考验。 这也是李显穆对蹇义颇为容忍的根本原因。 建文朝时,蹇义已经是吏部右侍郎,靖难之役后,迁左侍郎,又进吏部尚书,从此便执掌永乐朝天官职位,一直到如今。 方才李显穆说他桃李满天下,固然是诛心之言,但某种程度上,也是事实,担任吏部尚书二十多年,他在朝野之间的影响力极其恐怖。 太宗皇帝倚重他老成持重,蹇义还是铁杆朱高炽一党,每次朱高炽监国,他都随之留守。 永乐年间在太子党和汉王党外,以前三次北征为界限,还有北征系和留守系之分,蹇义自然便是留守系的核心。 让李显穆评价他的话,其为人朴实,待人真诚,但思想上太重于守成,是一个典型的理学家,只能做些萧规曹随的事,想做出开创的事情,绝无可能。 李显穆为官这二十年中,和许多人发生过冲突,甚至不免有口舌之争、生死之向,但争吵有时候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存在着改变人的可能。 但蹇义,那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今年已经六十三岁,学了一辈子四书五经、程朱理学,想要改变他,根本就不可能,任何的改变在蹇义看来都是离经叛道。 就是个老顽固,家里有老人的都知道,改变他们的思维是不可能的,所以李显穆也从来都没想过能让蹇义站到他的阵营之中。 蹇义在这一点上认错,但也仅仅是这一点,若真的觉得蹇义这就认输了,那可就想太多了。 但借着蹇义认输之事,李显穆当即开口。 “我有一问,诸位今日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李显穆目视着所有人,慨然问道:“诸位反对内阁票拟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心里真的装着九州万方,还是仅仅因为它与传统不同,便矢志反对。” 蹇义闻言正声道:“守正公,我等皆是朝廷重臣,所思所想自然是为九州万方考虑,这世上除了陛下外,总不该有乾纲独断的人,我等有一番想法,便在此一讲。 圣人说过,理不辩不明。 大明自有祖制国情,若事事都不遵循祖制国情,必然国将不国啊,这便是我等在此的缘故。” “祖制可,国情也可。” “但祖制和国情,却不是能放在一起说的,宋朝的王安石曾经说过一句话,祖宗不足法,诸位觉得他所说如何呢?” 李显穆故意把王安石提出来,在古代王安石是典型的奸臣,变法搞得天下大乱,甚至宋朝的灭亡都给他脱不开干系。 果不其然。 殿中众人纷纷唾骂起来王安石乃是奸佞。 李显穆却发笑道:“我也觉得祖宗之法,乃是国朝根本,岂能废之呢?先帝在时,每每废前朝之法,我便上谏先帝,祖宗之法不可变,欲要恢复大诰,以遏制天下贪官污吏的黑暗之风。 然而先帝却说此法甚严,不可为之,我深感遗憾。 如今诸位臣工既然也觉得祖宗之法不可变,恰好如今朝廷重臣都在此处,陛下也在,不若我等齐齐谏言,恢复大诰,贪六十两者,剥皮填草! 诸位以为如何呢?” 在李显穆说的过程中,奉天殿上,就已经没声音了,只剩下冷冷的喘息声,谁都没想到李显穆竟然这么狠,他们只是想要斗争一下,李显穆却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恢复大诰,开什么玩笑呢? 李显穆当然不可能恢复大诰,真要恢复大诰,大明连五十年都撑不过去,就要亡了。 大诰就是一个只有朱元璋、朱棣那种马上开国皇帝才能玩的东西,而且对天下损害极大。 举一个例子就明白了。 如果你现在是一个地方官员,你的职责是为当地规划未来五年甚至十年的建设,但现在,你随时可能会因为一些小错而死。 那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一、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二、寻求门路让自己不死。 这其实不是个选择题,而是必选题。 因为你只要做事,就必然会犯错,就必然要妥协,就必然身上沾上一些泥水,不再干净。 就连李祺这个带系统的穿越者,在洪武年间的八年,目的也只有活着这一条,在活着之外,稍微分出一点精力去做事。 李显穆也要默许下边人做一些擦边的事。 何况其他人呢? 如果官场距离普通人太远的话,放在商场也是一样的。 经商环境好的时候,投资做生意的就多;大环境不好的时候,大家就只想存钱。 如果大明朝没有一个稳定的、能够让大部分官员都安心谋求的政治环境,那整个王朝停摆是必然的。 所谓政治是否清明,其实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做事的官员能不能凭借具体的功绩,一步步升迁。 这就是为什么史学界批评明朝的宦官政治,认为宦官主政时期政治黑暗,因为宦官只以喜好、奉承而升迁、贬谪官员,正直的官员完全没有机会。 张居正权势最巅峰的时候,都不至于说谁反对他,就直接下诏狱弄死。 最多就是贬谪。 但几乎每一个权宦,刘瑾、魏忠贤等,都这么干,而且肆无忌惮的这么干。 大明好不容易才从洪武年间摆脱了出来,谁都不会允许大明再走回去。 李显穆也不会允许。 但并不妨碍他用这件事来为他真正想说的话背书。 蹇义等人最大的一条理论倚仗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变”,李显穆则是用一个“最锋利的反例”要攻击这条理论。 日后一旦有人再提出这句话,立刻就把《洪武大诰》取出来。 蹇义等人提出了一条论据,李显穆用一个存在的反例击溃这个论据,它就站不住脚。 蹇义等人脑门上开始出汗了,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李显穆这番话的恐怖之处。 同意再次执行大诰,那就是找死。 不同意的话,那祖宗之法不可变就成了一个笑话。 如果祖宗之法能够有选择性的变,那为什么不能建立内阁,不能给内阁加票拟之权呢?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祖宗之法要么是绝对不可变,要么就是都能变,没有中间地带,没有人说过哪方面能变,哪方面不能变。 朱瞻基好以整暇的望着殿中这一幕,脸上带着浓浓的玩味笑意,蹇义等人这般进退维谷的模样实在是有些让人忍不住想笑。 他的老师李显穆依旧是少年时期的风采,说话做事每每能够切中核心,让人无话可说。 望着众人颇为难看却说不出话来的脸色,李显穆施施然道:“看来诸位对祖宗不足法这番话,也不是真的不认可。 祖宗好的地方我们要学习,譬如我大明以忠孝治天下,我等事君以忠、以亲以孝,而后在天下之间广播仁、义大道,张子的横渠四句,乃是我辈读书人足以为万世法的言语。 祖宗那些错的、不合时宜的、以及当初未曾出现过的,便要依照如今而为。” 这番话让蹇义等人脸色稍缓,李显穆看来还是不想彻底激化矛盾,给他们留了一点脸面。 “内阁乃是太宗皇帝首创,太祖时期本就没有这项制度,这项制度从出现到如今,也不过才三十年而已,尚且还处于草创。 既然是草创,那陛下为内阁增添职权,岂非正常,又何来的不能改动,以至于还闹到陛下面前来,恍若真的国将不国了。” 李显穆微微笑道:“当初汉光武帝刘秀草创尚书台,而后经历后汉两百年,又经历了数百年,最终有了三省六部制度,以尚书省为核心,若是事事都说祖宗之法不可变,哪里有这一切呢? 诸公以为我所说,可否有理?” 李显穆侃侃而谈,所说有理有据,尤其是说明内阁乃是草创这一举动,简直让内阁立于不败之地,若是说内阁哪里不合适,那就是还在草创期间,可以增添删改。 简直堪称无法选中的无敌状态! 这一番番连环珠似的言语,让蹇义等人只觉苦不堪言,李显穆仅仅寥寥几语,就打造了一个进退得当的体系,让他们甚至有种无从下嘴的感觉。 蹇义沉思了一下,这才又缓缓开口道:“纵然守正公方才所言有些道理,但内阁倘若凌驾于六部之上,纵然没有宰相之名,也有宰相之相了。 我朝罢黜丞相,权归六部,就是担心有臣子权势过大,乃至于威胁皇帝。” 说来说去,还是认为内阁的权力会快速变大,但朱瞻基却早就已经听李显穆讲过内阁的一系列流程,心中甚是放心。 况且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讲所有权力都交给内阁。 是以蹇义方一落下言语,朱瞻基便朗声道:“蹇尚书所忧虑的不必担心,朕心中早有韬略,内阁只有票拟之权,而无决定之权,朕会在内廷建立同外朝对应的诸衙门,此后决定之权,将在内廷手中。 只要朕不点头,内阁绝无可能发出任何一道旨意。” 李显穆下意识的望向了夏原吉,果不其然,夏原吉脸上闪过一道怒意,殿上其余诸人也深深皱起了眉头。 如今东厂掌印太监便已然势大相当大,锦衣卫在东厂面前如同狗,当今皇帝信重太监,让太监读书,甚至参与到各项事务中,现在竟然还要参与决策吗? 内外朝制度,古已有之,汉武帝时为了削弱丞相,便设置了这项制度。 而如今竟然又有。 在这时,蹇义等人才望向李显穆,却见李显穆脸上挂着一丝讥讽之色。 好像是在嘲笑他们。 你们就搅吧、搅吧,搅到最后内阁连票拟之权都没了,搅到大明朝的奏章交给太监去批阅,到那时候你们就高兴了! 他们脸色是越想越难看,若是他们的奏章让太监去批阅,那还不如落在内阁手中。 起码大家都是文人出身,虽然有派系之争,那也是人和人之间的争端,太监又是什么东西? 夏原吉脸色漠然,心中则不住的暗骂蠢货。 蹇义相当的保守,但保守也是厌恶和极端厌恶,他虽然厌恶心学,但更厌恶宦官干政。 眼见殿中没人应声,他左右瞧了瞧,出列沉声道:“陛下,方才您所说内廷衙门,可是十二监,以宦官干政?臣谏言……” “好了!” 朱瞻基根本就不让他说下去,声音也转为低沉,“此事朕自有分寸,就不劳烦老尚书费心了,今日所谈,乃是内阁票拟之事。” 望着脸色阴沉的皇帝,再看看漠然立在群臣之前的李显穆。 蹇义有些茫然。 他本来是反对内阁票拟的,但被皇帝那一句话说的,他立刻哑了声,可皇帝又不允许他说宦官干政之事,非要他再说回内阁票拟之事。 蹇义只觉自己恍若身处一片汪洋大海之中,脚下仅仅只有一叶扁舟,他就这样漫无目的的晃啊晃、摇啊摇,却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应该到何处去。 奉天殿中的沉默,震耳欲聋。 殿外有风抚动屋檐下的风铃,叮叮作响。 (本章完) 第272章 让贤 第272章 让贤 一股不安的悲凉之意,瞬间袭上心头。 殿中此情此景,让人顿生寒意。 许多人望向长身而立的李显穆,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浓浓的挫败之意,又是如此,总是如此! 每次和李显穆有所冲突,面前总会出现两个选择,一个是不想选的,另一个是绝不能接受的,每次都要强忍着不适、捏着鼻子去选择两权相害取其轻的那个选择。 夏原吉可不管蹇义心中如何想,眼见殿中气氛沉滞,他当即上前朗声道:“陛下,臣赞同内阁票拟之议,为圣上分忧,为天下谋福!” 眼见夏原吉丝毫没有再做争辩的打算,其余群臣脸色亦有些难看起来,本以为是龙争虎斗,谁知道这么快就一败涂地。 “蹇卿的意思呢?”朱瞻基望向蹇义。 蹇义自茫然中回过神来,回想着自己这一生仕途,又想到永乐后期以来诸事,虽算得上尽心竭力,可每逢国朝大事,几乎事事旁观,再看李显穆英姿勃发,不觉悲从中来,心生凄凉之意,若是再这般下去,岂非晚节不保吗? 这天下,终究是李显穆这样的人的。 衰老,仅仅在一瞬间。 蹇义沉默了一瞬,而后缓缓摘下了头上乌纱,跪伏在地,哀声道:“臣蹇义,年老体衰,不能承社稷之重,请乞骸骨归乡养老。” 李显穆看到了蹇义眼底深处的释然,君子可欺之以方,双方之间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蹇义的确是个君子,经历了今日之事,对蹇义的求道之心打击太大,让蹇义意识到他已然不能再承担吏部尚书之重任,直接道心破碎破防了。 未来,文官必然将和宦官进行殊死的搏斗,而他蹇义承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蹇义这一跪,让殿中大多数人顿时惊慌起来,纷纷急声道:“大冢宰,何至于此啊!” 朱瞻基脸色也有些难看,他登基才几个月,就有一位四朝老臣辞职,传出去让他的脸面朝哪里放。 蹇义这一手以退为进,岂非是逼迫他这个皇帝吗? 若非朱瞻基一向知道蹇义这个人忠诚谨慎,且是个官场上难得的闷头做事的老实人,他此刻便要大发雷霆了。 蹇义终究不傻,先前只是一时懵然,才做出当众廷议乞骸骨之事,就算想要致仕,也该事后再说,如今看皇帝的脸色和神情,必然是认为他以此来逼迫。 一阵阵寒意自蹇义背后升起,太冲动了,真的太冲动了,这下可不好收场了。 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李显穆竟然站了出来为蹇义说话。 只听李显穆淡然道:“大冢宰德高望重,四朝老臣,陛下甫一登基,便弃天下而走,让天下如何看待陛下,难道是不能容老臣吗? 此大冢宰之过也。 万事皆有缘由,大冢宰必然不可能陡然生此之念,如今国朝众卿皆在殿中,不若大冢宰便陈述一番心迹,以告慰天下之人。 此所谓以诚待君者,天下皆诚也!” 这一番话说完,殿中凝滞的气氛顿时轻松了几分。 李显穆先是给皇帝脱开干系,而后又给了蹇义递了台阶,算是当前最恰当的处置方法了。 但方才二人还针锋相对,没想到李显穆竟然会替蹇义说话,一时殿中众人皆有些默然。 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李显穆的度量比想象中还要大。 众人回忆着李显穆入仕以来诸事,他真正发怒大开杀戒,其实只有当初在山东时,那些山东官员联合起来残民、虐民,如今看来,只要不触及到百姓生死大事,李显穆并不是暴戾苛刻的人。 朱瞻基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心中对李显穆愈发满意,瞥向蹇义问道:“蹇卿,和朕说说吧,你历事四朝,功勋卓著,怎么突然想着乞骸骨呢? 难道是方才朕否了你的话,你就对朕心生不满吗?” “臣不敢,臣有罪!”蹇义连忙叩首谢罪,对李显穆出言帮他,他竟然觉得在意料之中,因为二人虽然道不同,但他对李显穆的人品是从来不怀疑的,绝不是那等落井下石之人。 他心中自然对李显穆感激,只是如今皇帝的问话就在眼前,场合也不对,顾不得感谢李显穆,语气有些低沉道:“吏部尚书之职,为国选才、为国选士,乃国之重器,蒙太祖、太宗、先帝信任,臣在吏部任职近四十年,担任吏部尚书二十余年,一向兢兢业业,不敢懈怠,自以为颇有几分功绩。 然而如今看来,臣并无这样的才能,大司马李显穆,年未及不惑之岁,而有大能,今日是臣有过。 内阁票拟之权,诚当实行,臣鱼目混沌,险些误了国朝大事,自古辅佐明君圣主,皆要贤臣、能臣、忠臣,如今看来,微臣并不是能臣啊。 既然已经知道己身之能,又如何能添列于庙堂之上,把持着这等权位,有何面目担当此重任呢? 臣深思熟虑,于是向陛下乞骸骨,望陛下成全。” 说罢,蹇义的语气已经变得相当坚定,他再次重重叩首而下。 这次殿中众人的反应自然和他第一次说要乞骸骨时,大大不同。 朱瞻基没再变脸,而是有些无奈,他非常想和蹇义说—— “你和谁比不好,你要和李显穆比,那可是不到一岁能跑能跳,三岁不到四书五经读完,十二岁就考上状元、横压三百州的超级天才,过目不忘只是基础能力,太祖皇帝那种见多识广的人,一见到都要说能兴盛大明,你和他比,你这不是自己找虐呢。” 但这番话不能说,说了就太伤人了,不仅是伤一个蹇义,也伤其他人。 想到这里,朱瞻基又偏头望向了自己的老师、表叔父,见到李显穆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恍惚事不关己一样。 这世上从不缺乏天才,朱瞻基自己就是个天才,但任何天才,只有见到李显穆,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什么叫做一粒蜉蝣见青天。 李显穆自然是不在意蹇义反应的,从小到大这种反应他见的多了,这老头就是没有年轻人经得起打击,竟然直接破防了,还比不上他那两个天资普通的兄长,被他打击了几十年,现在都不当回事了。 皇帝沉默,殿中其他人也不好说话,但大家都能看得出来,蹇义是真的准备致仕,甚至他还隐隐举荐李显穆,颇有一种推位让贤的感觉。 朱瞻基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同意蹇义请辞的事情,温声道:“蹇卿先起来吧,朝廷还不能缺了卿,朕也离不开卿啊。” “臣老迈。” 蹇义还想说什么,但却被朱瞻基打断道:“这殿中年过甲的大臣不少,蹇卿说自己老迈,难道是让朕将这些年过甲的大臣都斥退吗?” 内阁一行人中,杨士奇眼睑微微颤动,他也六十多岁了,但他觉得自己身体还很好,正是为国家效忠的年纪。 蹇义这下不敢再说了,毕竟再说要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他想了一下,缓缓道:“吏部尚书之位至关重要,臣僭居此位二十余年,却不能为国家选良才,臣请辞此位,往陛下恩准。” 这次朱瞻基没有阻止,他本来也准备动一动蹇义的位置,如今由蹇义自己提出来,那再好不过了。 “唉。”朱瞻基叹息一声,“既然这是蹇卿再三所请,朕也不得不应下,只是请蹇卿万万不要再说那些请辞之语了,卿的忠直,先帝在时,每每同朕讲述,朕离不开卿啊。” 朱瞻基提起先帝朱高炽,蹇义眼眶也有些红,再次跪在地上,深深叩首道:“臣先前失语,臣谢陛下隆恩,不计臣之过失。” 朱瞻基和蹇义在这里君臣相知,可殿中气氛却陡然紧张起来,在紧张之中,还有一丝怔懵,有所恍然如梦的感觉。 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反对内阁票拟的事情,结果一开始,两大巨头之一的户部尚书就已经站到了内阁那一边,又是一阵称不上激烈的辩论,吏部尚书也直接认输了。 不仅认输,而且还要直接撂挑子,连吏部尚书都不干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实话说,除了皇帝朱瞻基和李显穆之外,就连内阁众人以及夏原吉都搞不懂蹇义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大部分官员最后就是觉得丢一丢脸而已。 但蹇义不一样,他是个老顽固,死脑筋、一根筋,这种人一旦确定一件事就会矢志不渝,看起来最是坚强,最是不可动摇,但实际上这种人也是危险,一旦将他所坚持的真的打破,一下子整个人就崩了。 李显穆正是了解蹇义此人的性格,方才才会出言襄助。 如今局面和他所预料的并无不同。 其他人则纷纷然凝目于蹇义身上,皇帝答应了蹇义辞去吏部尚书的请求,那就是说这个朝廷最重要的一个职位,现在出现了空缺! 谁会是下一任吏部尚书? 吏部左侍郎眼中瞬间大发光芒,按照惯例一般是从左侍郎转正,那可是真正的天官之位! 掌握文官的考选、遴选、考功等事务,在没有丞相制度的大明,是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即便是内阁有了票拟之权,吏部尚书也能与之抗衡。 殿中不少和李显穆对立派系的官员心中皆有些惴惴,吏部尚书的职位可千万不能落在李显穆一派的人手中,否则那可真是无法无天了。 “蹇卿对下一任吏部尚书人选,可有推荐的吗?”朱瞻基依照惯例,询问上一任尚书的建议人选,当然,这仅仅是个建议而已,最终依旧是要廷议推举,以及皇帝定夺。 蹇义此刻心中还有些失落,只偏头环视了殿中一圈后,“惟陛下圣裁!” 他没有推荐任何人,只在李显穆的位置上多停留了一瞬,若说谁一定能比他干的更好,那自然是李显穆。 但他终究还是没说出来,还是要顾及一下身份,今日离开殿中后,他必然声望大跌,若再推举李显穆,怕是便要被人攻讦了。 他说的话本来也不如何管用,没必要去冒这个风险。 况且,蹇义虽然没有推举李显穆,但同时也没有推举自己派系中的人,这已经是相当秉公。 朱瞻基点点头,对蹇义的秉公、诚谨愈发满意,他心中早就有了一个人选,只是自大明永乐年间以来的传统政治习惯,让他装模作样的问向群臣。 “今日恰好诸卿皆在此,不必再另外召集大臣廷议,都说说心中人选。” 朱瞻基的姿势略放松了些,靠在龙椅上,舒缓了下略带疲惫的腰。 自群臣入殿以来,短短时间之内,局势便一波三折,一变又变,甚至就连议题都换掉了。 反对着、反对着,把自己派系的老大反没了,如今他们大概也想明白了蹇义心中所想,不少人都在心中怒骂蹇义没用。 政坛之上,面厚心黑才是王道,竟然会被人打击的生出致仕之心,真是百无一用,白瞎了那么深厚的资历和声望。 只能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那些面厚心黑的政敌,面对李祺、李显穆父子时,可都是身死族灭的下场,蹇义能全身而退,难道不是一种智慧吗? 内阁几人纷纷对视着,吏部尚书这个职位,内阁是不占优势的,他们从永乐年间就是阁臣,从来都没有接手过部务,贸然任命为吏部尚书,必然不可能。 那吏部尚书就还是会从六部之中挑选,人选要么是吏部左、右侍郎,要么就是其他六部尚书平调。 其中人选又以功绩、资历、能力、声望排序,那人选便是夏原吉。 但夏原吉不可能,他是大明财政不可或缺的人,户部离不开他,夏原吉自己怕是也不想去吏部,他在户部树大根深,声望隆盛。 那另外就是另外几人了。 杨士奇却转头望向了李显穆。 李显穆才是最符合所有条件的那个人。 唯一所疑虑的便是…… 皇帝会不会觉得李显穆担任吏部尚书,而权柄过重,毕竟李显穆已经是内阁首辅,马上就要有票拟权了。 若是再担任吏部尚书,那权势真比得上宰相了! (本章完) 第273章 不忘 第273章 不忘 蹇义深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中却有种鬆口气的感觉。 虽然他也喜欢那种掌握大明数万官员权力的感觉,但如果这种感觉的代价是让天下停滯乃至於衰颓的话,那他寧愿不要。 这是他读了数十年圣贤书所炼就的一身傲骨,他绝不会让自己变成祸乱天下的奸佞之臣。 蹇义望向了李显穆,恰好李显穆也正在看他,他有些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確认自己好像是没有看错,刚才李显穆好像是对著他微微的笑了一下? 但转瞬即逝,他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眼了。 在他有些怀疑人生的时候,殿中已然开始纷然向皇帝推举自己心目中的人选。 朱瞻基听著这些推举,不时微微頷首,好像是在表达著认同,待几人说完后,他望向李显穆,淡淡笑道:“老师可有什么要推荐的人选吗?” 李显穆淡然道:“臣没什么要推荐的,但对於新的吏部尚书人选,臣有一些话要说。 方才诸位公卿所推举的人选,各有长处,也都是精干之人才,但所谓术业有专攻,人有长短,譬如方才诸位都不推举大司徒,便是因为大司徒擅长经济之道,户部离不开他。 吏部尚书掌握著天下文官的考选,世人称之为天官,乃是仅次於礼部的重中之重,尤其是如今,吏部尚书之职,至关重要。 概因,如今的大明正处於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若是一个不慎,大明就会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朱瞻基缓缓坐直了身子,其余殿中诸人也都纷然挺直了身子,望向李显穆,眾人皆心知,李显穆这是又要放炮了,又要说一些关键性的、可能决定天下事务的大事了。 他总是这样! 在不经意间就说出影响九州万方的事情。 “歷史上有各种治世,譬如周朝的成康之治,汉朝的文景之治,隋朝的开皇之治,唐朝的贞观之治。 治世与盛世的区別,应该不用我再为诸卿解释了吧。” 眾人自然齐齐点头,治世和盛世的区別,其实很大,或者说治世>盛世,盛世主要指的是国家强盛、经济富裕。 当然,这种富裕也是封建国朝的富裕,歷史上最有含金量的盛世,大概就是开元盛世,即便是贫苦人家也有存粮,且社会治安也比较好。 而治世,指的是政治清明,这其实比盛世更难。 眾所周知,经济富裕是需要时间来发展的,唐朝初期,由於被杨广那败家子,把天下人口霍霍没了百分之八十,导致生民凋敝,就算李世民是神,也不可能二十年就恢復人口,所以贞观盛世是不可能的。 政治清明,是一件即便在现代国家也非常难的事情,这需要统治者个人有极强的掌握以及政治道德,这就不得不提,最有含金量的治世,贞观之治。 李世民以一种极度的、甚至堪称自虐的自控力,压抑住了一个封建君王百分之八十的欲望,他这种觉悟,在整个两千年封建王朝之中,是佼佼者。 甚至可以说,是封建社会对皇帝要求本就不高的道德水平,拉低了他的上限。 “方才我举例的那些治世,诸位应该看出来了,都是王朝建立初期的时候,而王朝建立初期没有治世的,都已经灭亡了。” 李显穆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很让人害怕的话,让殿中所有人的眼皮都是一跳,有人甚至不由自主的苦笑起来。 “大凡一个王朝刚刚建立的时候,总是吏治清明,君臣之间携手共治,於是一个国家开始强盛,继而向外征討,在內则铸就盛世,这便是一个王朝的巔峰,但巔峰意味著以什么? 意味著开始走下坡路了!” 李显穆的声音相当沉重,他继续向著所有人质问道:“那为什么会这样呢?千里之堤、毁於蚁穴;多年病痛难道是一日之疾吗? 是因为,早在巔峰到来之前,吏治就已经败坏,只是过去吏治清明的惯性,还在推著庞大的王朝向前走。 那些君臣还在沾沾自喜於王朝的繁荣,却不知危险就在繁荣之中。 安史之乱前,唐明皇李隆基还沉浸在开元盛世和天宝年间的万国朝拜之中,洋洋自得呢!” “说得好!”李显穆话音刚刚落下,朱瞻基就猛然击掌大笑,“这才是朕想要听到的话,这才是真正有见地的意见,老师你继续说,诸卿也都好好听著。” 李显穆先向朱瞻基拱了拱手,而后接著道:“於是当王朝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君臣想要改变,却发现处处使不上劲,到处都是窟窿。 吏治亡、王朝亡!” 李显穆环视殿中诸卿,沉声道:“大明建立六十年了,人已经换了差不多两三代,地方上有几十年都不曾动过刀兵,那些经歷过乱世的人,渐渐都去世了。 那大明的吏治呢? 即便不用我说,诸位也都知道,吏治是註定不好了,这些年因为有海外白银的输入,所以大明的財政一直都没有出现问题。 但我一直都记得,这些年朝廷的开支在稳定上涨,其中损耗上涨了半成,皆被混弄过去了。 我特意让人在浙江省某县悄悄核对过土地册,在册的土地,甚至比洪武三十年时,还缩水了一小部分。 这是为什么? 想必不用我多说了,难道是统计失误吗?还是那些田地弃耕了? 亦或者…… 有人公报私囊,將那些田地兼併后,不为朝廷交税了呢?” 皇帝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盯著夏原吉道:“夏卿,真有此事?” 往昔的报告中,是不报告这些的,因为清帐田地是件非常耗费人力物力的事情,夏原吉也有些踌躇,只能硬著头皮道:“陛下,上次清丈土地还是在永乐五年,户部收取地税时,是按照在册的土地收的。” 朱瞻基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又不傻,土地少了,税却一样,那百姓的税不就多了。 “朕的钱!” 朱瞻基毕竟是个年轻人,愤然道:“他们敢把朕的钱揣到自己怀里!他们找死!” 皇帝的愤怒让在场眾人都缩了缩脖子,夏原吉倒是不担心皇帝因为这个责罚他,毕竟这和他没关係,朝廷不清丈土地,他又不可能知道下面的土地变动。 能不出大乱子把税收上来,让朝廷的各项开支都有钱,他这个户部尚书就有功。 汉朝的桑弘羊为了汉武帝搞钱,发明了人头税,把天下搞得户口减半,皇帝也照样重用。 朱瞻基发泄了一下后,便知道发脾气没用,再次望向李显穆,“老师,正如你所说,吏治之重,重过泰山啊。” 李显穆拱手沉重道:“回稟陛下,如今大明建极近六十年,在您的治下,盛世已然可以期待,天下百姓也正日渐富足,外无强敌、內无大乱。 可吏治却正出现败坏的苗头,洪武时期的滥杀固然不可取,但若放任贪官污吏,败坏天下官吏的风气,却必然会国將不国。 新任的吏部尚书,应当有卓然的担当,敢於为天下先,將如今这股不好的风气及时剎住,以免大明落入深渊。 臣虽然没有可推举的人,但这些话便是臣想要说的,还请陛下圣裁。” “老师说的好啊。”朱瞻基满是讚嘆道:“说的一阵见血,吏部尚书之重,便在这其中了,方才诸卿所举荐的,可有对老师这一番话,有所针砭?” 殿中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吏治的重要性谁都知道,但基本上都是在中后期败坏到一定程度上,才会被人提出来,当成一件重要的大事去整治。 如今天下吏治虽然有问题,但似乎还没有紧急到那种危害国家社稷的地步。 礼部尚书踌躇道:“太祖时期对贪官污吏整顿颇严,太宗皇帝御下同样颇严,想必还算是尚好吧。” “是啊,应当没有那么严重,我看同僚尚颇为清廉。” 有了人开头,其他人也纷纷开口,但说的都比较模稜两可,以免落人口舌。 只有李显穆才知道,洪武时期別看杀的贪官污吏多,但吏治一点都没变好。 李显穆缓缓开口道:“诸卿这就是一叶障目了,中枢朝廷、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那自然不必说,能活下来的,基本上没太差的人。 譬如诸位,转迁翰林,而后歷任六部,在京城中做官,大部分都尚且好。 但下面呢? 诸位都没去过吧?” 李显穆嗤笑道:“我有个问题,诸卿觉得,在一个混乱的年代里,是好人容易活著,还是坏人容易活著?” 这一问,让眾人顿时肃然起来,就连朱瞻基都微微变色。 谁都知道答案。 好人难活、好官难做,自然是坏人容易活著。 至於那个祸乱的年代,虽然李显穆没有指名点姓,但谁都知道就是太祖皇帝喜欢乱杀人。 虽然有些不敬,但没人閒的没事干,去指责李显穆,任何人、包括皇帝都对那种恐怖的环境,有些畏惧。 那种株连大案下来,不跑不送的官员,隨便就被牵连,根本就到不了皇帝那里,就直接被一笔画在户籍上,身死道消。 “太宗皇帝诛独夫、靖国难之后,大明的上层一批高级官员,但下面却没动,这种情况下,正是最容易上下其手的时间段,於是又上去了一批擅长钻营的人。 所以真实的吏治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啊。” 现在大明朝的吏治风气,已经到了一种比较严重的程度,到了正统年间就可以说非常严重了,打一个麓川王国都打了那些多年。 至於成化年间、孝宗年间,就不用提了。 这次再也没人说话了,李显穆这一番话实在是有理有据,又把他们这些京官摘了出去。 “否则诸卿以为我为什么要力推巡抚制度,且建议让巡抚皆掛都御史的衔呢? 这是因为我连十九道监察御史都不信任,因为他们在地方待的太久了。”李显穆慨然道:“正是因为察觉出了些苗头,才出此之策。” “不必再议了。” 眾人还没反应过来李显穆的话,便听到自上首传来的、皇帝的声音。 眾人有些迷茫的向皇位上望去,见皇帝满脸皆是凝重之色,却又有一种鬆了一口气的如释重负之感。 望著疑惑的诸位重臣,朱瞻基平静道:“朕觉得不必再议吏部尚书的人选了,朕心中已然有了一个最合適的人选。” 这话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心中一跳,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选项后,即便最后一个答案再不可能思议,也只能是那个答案! 他们的眼角余光纷纷投向了李显穆。 “朕以为老师最適合担任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当皇帝朱瞻基將他们心中的猜想落在现实中后,他们还是有种恍然如隔世的错觉。 皇帝竟然真的將吏部尚书的位置交给了李显穆! “陛下,那內阁首辅?” “自然依旧由老师担任。” 这下所有人都麻木了,內阁首辅加吏部尚书,大明的朝堂难道不需要制衡了吗? 怎么能如此重用一个大臣呢? 皇帝你是不是忘记了他岳父是英国公? 朱瞻基没在意他们的神色,只笑著望向李显穆,“老师觉得呢?可有信心去战胜那些困难,这可不是一个轻鬆的差事啊。 老师既然说的那么恐怖,那朕可是要成绩的。” 李显穆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有过猜想,但还是为朱瞻基的魄力而震惊。 起码他当皇帝的话,绝不会给一个臣子这么大的权柄。 “陛下信重,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显穆跪下,而后重重叩首。 朱瞻基自皇位上走下,走到李显穆身边,伸手將他扶起,“老师,这万人之上的位置,学生给你了,朕想要的,是一个昌盛的大明。 永乐十一年,第二次北征,在草原上,我们说好的! 学生一直没忘,也不敢忘!” 朱瞻基神采飞扬,眼中、脸上满是笑意! 这笑意晕染开,让李显穆也不由笑起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会的,陛下,会的。” 太阳升起。 大明冉冉。 ———— 洪熙元年十月初三,帝委显穆吏部尚书,时显穆集特进光禄大夫、少傅、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既掌內阁事,又予吏部事,权柄之重,自太祖罢相后,无出其右者,朝野既见,或称“阁老”、“元辅”,以喻显穆,名虽辅臣,实则宰执。——《明史·李显穆传》 (本章完) 第274章 最后 第274章 最后 洪熙元年註定將是一个值得被纪念的年份。 在仁宗皇帝崩殂后,继任的宣德帝,快速的调整了一系列人事任命。 先前拆分诸省时,便已然迁转三位尚书,又任命了一系列从二品的巡抚都御史,如今又罢吏部尚书蹇义职衔,加少师,参谋机务。 十月初三,罢李显穆兵部尚书事,迁吏部尚书兼任內阁首辅。 天下剧震,时人莫不仰视,而投书文牒者,甚重。 洪熙元年十月初五,朱瞻基追封李善长为太子太师,復韩国公,改諡“忠肃”。 追封李祺为吏部尚书、宗人令、太傅,以太宗忠臣的身份,配享太庙。 这一系列的举动,政治意味简直如同司马昭之心。 皇帝要抬举李显穆,使他大权独揽的心思,昭然若揭。 当日在廷议上的事情,虽然没人故意传播,但皇帝认为吏治必须整飭的態度,却清晰的传达了出来。 如今李显穆上任吏部尚书,谁不知道他一向是皇帝最锋锐的利刃,无数人都在瑟瑟发抖。 这些纷纷扰扰,李显穆並不放在心中。 …… 京城外,十里柳亭,李显穆正送別英国公张辅。 在李显穆迁转吏部尚书的同时,一道圣旨,命张辅再次披掛上阵,出征安南,且短时间內不会回来。 秋风烈烈,捲起残落的枯叶,顿生几分寂寥之情。 张辅出征的前情提要,是因为淇国公镇守安南,结果在平乱过程中,接连病死、暴毙了当代淇国公和淇国公的亲兄弟。 如今偌大的国公府,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庶子,是当代淇国公的庶子,以及一个只有五岁的嫡子,大明有嫡立嫡,自然是立嫡子。 但这样的淇国公府自然是镇不住交趾了,於是皇帝就想到了张辅,打算让英国公张辅前往镇守。 接任安南总兵。 但…… 李显穆望向岳父,带著一丝愧疚道:“是小婿连累了岳父。” 张辅知道李显穆的意思,李显穆走到如今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张辅就必须远远的离开京城,天高皇帝远的交趾是唯一的选择。 一个皇帝对臣子真正的爱护,就是儘量让臣子永远不要走到功高盖主的那一步。 永远不要让臣子能够威胁到皇帝。 这实际上是皇帝保全臣子之道。 本书首发1?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只是…… 交趾那等偏远之地、贫穷之地,又哪里比得上京城的繁华呢? 张辅却很是洒然,“我两次三番征討安南,將汉唐旧土收回,如今能够镇守安南,使其永归於中华之地,全我毕生之功,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吗? 倒是你,整顿吏治,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是杀身之祸。 现在皇帝又把你捧的这么高,须知,高处不胜寒吶。” 自然变法的人没有好下场,和官场不和光同尘的人也没有好下场,就算斗不过你,还不能等你死了吗? 李显穆亦洒然道:“所以才要培养合適的接班人,继承遗志,正如李氏,若非先父和小婿两代人矢志同力,祖父又哪里有平反之日呢? 如今心学一脉中,颇有一些资质上佳的士子,李氏族中也有好苗子,小婿再撑二十年,新一代人便能接过手中的担子。” 用家族+学派的方式筛选政治遗產接班人,远比仅凭家族更能保证权力稳定的代际传承。 毕竟家族还是太局限了,纵然凭藉著教育能代代出现高官,但顶级的天才却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 见李显穆早有准备,且有完备的计划,张辅也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从先帝开始重用文官,以如今的局势来看,將来文官会越来越势大,等我薨逝后,英国公府也要靠你照料了。” 说到这里,张辅有些黯然,英国公府的煊赫,完全由他一人所担起,他子嗣可以称得上凋零,女儿倒是不少,但儿子却只有嫡长子张忠,张忠的身体还不好,一直病殃殃的。 他是真担心儿子死在自己前面,断了香火,英国公爵位后继无人,那他这一辈子至少一半存在的意义没了。 又相敘几句,张辅转身离去。 李显穆目视著英国公府的家丁捲起大旗,附从於张辅之后,马蹄声起落之间,扬起阵阵尘土,人影渐散。 …… “廷益。” “师叔。” 李府之中,李显穆坐在上首,于谦坐在下手。 李显穆笑著勉励道:“此番师兄肩负著朝廷拆分南直隶的大事,你跟著师兄去南直隶要好好学、好好看,看看地方官吏是怎么办事的,等你从江南回来,我打算安排你去当县令。” 于谦不苟言笑沉声道:“小侄谨遵师叔教诲。” 李显穆笑道:“让你去做县令,没有什么牴触?” 县令是浊流官,事多、功小、升迁慢,上面没人可能一辈子就在县令位置上了。 相反京城的各种衙门,诸如六部等等,那升迁才叫快,而且位高权重,並且生活在京城,各方麵条件都好,诸如翰林院,那才是真正的宰相储备之所在。 向来都是清贵之地。 于谦摇摇头道:“下去做县令可以造福一方,小侄求之不得。” “好,我就知道没看错你。”李显穆欣喜道:“我记得你是永乐十五年的进士。” “回师叔的话,正是,永乐十二年会试前,生了一场病,只能延后一届再考。” “宋朝有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发於卒伍的说法。 如今选官的方式,各有说法,这很不好,日后我会向陛下建议,实行《大明官员选拔条例》,日后的阁臣,都要有大明基层工作经歷。 不明白大明基层是什么样子的官,没有治理过一方的官,怎么能登上天宫呢? 州县、府、省的工作经歷都要齐备才行,你从现在开始,不算晚。” 于谦闻言顿时一惊,迅速在脑海中计算了一下,按照他师叔李显穆的说法,若是要履歷齐全的话,那即便是最快的速度: 县令(七品)——过渡职位——知府(四品)——过渡职位——布政使——侍郎/巡抚——尚书/內阁。 也要二十年的时间,但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事实上是,一到布政使的位置,可能上面就没空位了,而且还要考虑守孝的情况,差不多要三十年以上。 如果三十岁中进士,那最年轻也要六十岁以上才能入內阁,这都快死了。 于谦有些茫然的望向李显穆,將自己的计算道出:“师叔,这是不是有些太过於苛刻了?” 李显穆无奈笑道:“朝廷要的是政绩,不是在下面磨时间,谁说迁转一定要三年了,当今內阁的几位阁臣之中,除了我之外,哪个是三年又三年迁转的?” “是小侄眼界太低了。” 于谦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恍然大悟,那些真正被关注的人才,哪一个不是特別提拔,当今的阁臣眾人,其实升官最慢的反而是李显穆。 他是真的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一桩桩功绩升迁。 其他的阁臣,都是在先帝朱高炽继位后,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一个月的时候升两级,没到一年时间,就从正五品的大学士,升到了三品侍郎、二品尚书。 若真是朝廷看重的人才,完全可以將这个流程节省在十五年左右,足够了解民生疾苦以及熟悉六部事务,甚至连在地方和那些奸滑似鬼的胥吏勾心斗角也都学会了。 于谦自然不知道,李显穆还有更大的官员制度变更,只是还不到实行的时候,打算一步步来。 “你的性格我和你老师都看在眼中,人常言道过刚易折,可大明也不能没有你这样的人。 你且先按照我的路子去走,若是不成,就按照你老师给你安排的路去走,你这个性子確实適合做御史,若是十几年后,让你主掌都察院,巡查天下官吏,必然是一把神剑。” 这番话就完全是对子侄的安排,于谦闻言眉头上挑,当即感动道:“老师和师叔大恩,弟子没齿难忘!” “你先隨你老师去南直隶吧。”李显穆送客,“待回京后,再做安排。” “小侄告辞。” 李显穆望著于谦离开的身影,心中则开始琢磨下一个要谈话的人。 吏部尚书的职责其实很简单,为国选才,最好还能把合適的人才安排到合適的岗位上去。 说来容易,可做起来却很难。 古代官员追求的都是全才,所以在史书上经常看到一个大官,基本上把所有部门的工作都做了一遍,李显穆觉得这简直就是乱弹琴。 尤其是户部、刑部、工部这种专业性非常强的部门,让外行人去执掌,那是要出乱子的。 破案、断案、工程,这可不是谁都能做的事情,除了李显穆这种开掛的,其他人都需要大量的经验作为依靠。 吏部尚书所做的事情,就应该是改变这种选才的制度,以及对官员的培养方式、筛选方式,而不是和礼部那群人一样,仅仅沦为仪式。 纵然是李显穆,心中有无数想要改变的东西,但一时也难以梳理出来,如今大明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分拆诸省,尤其是南直隶。 …… 分拆诸省是宣德皇帝登基后第一个宣布要实行的前朝政策,其中將甘肃从陕西中分出来是最容易的。 因为甘肃虽然在陕西下辖的布政使司之中,但由於文化、地理等原因,再加上元朝时期二地分治的传统,以及大明在甘肃特殊屯驻的卫所,双方本就各管各的,如今只要去甘肃再建立一个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就可以了。 辽寧省当地部族情况虽然复杂,而且毗邻朝鲜,但也算是没有太大的牵扯,且距离京城很近,也不算麻烦。 真正麻烦的自然是南直隶,应天府下的南京以及诸县不动,而后江苏和安徽两分,这便有的吵了,哪一个县归属於哪一个府,以及哪个府划到哪个省里,都是问题。 尤其是这次是故意將长江南北文化不同的各部分融到一个省中,必然產生各种爭吵,面对这种爭吵,即便是朝廷也不能隨便偏帮任何一方。 因为本就没有对错。 除了南直隶外,南直隶周围的省份,也都拿出了一部分府州县来填入新建立的江苏布政使司,和安徽布政使司。 毕竟如果仅仅只有南直隶的话,新建立的两个省,面积就有些太小了。 所以此番下去的诸位官员身上都担著很重的压力,这是一件很有可能得罪人的事情。 王艮临走前,李显穆给他交待了很多事,让他务必小心谨慎,如果觉得当地捕快不能信任的话,可以去找李显穆的大哥韩国公求援。 此番南直隶虽然被削,但镇守国公的地位却没有变化,无非便是换成了镇守江南诸省。 王艮到了南直隶后,自然不会第一时间寻求韩国公的帮助,他先是准备听听当地官员的想法。 在分省之中,有些府是必然確定的,但有一些,则模稜两可。 王艮还要和朝廷任命的江苏、安徽两位巡抚沟通意见,仅仅来到江南三日,王艮就认为这件事绝对是他入仕以来,遇到过的最难的一件事。 天下的目光都渐渐投向了分拆诸省的大动作上,朝廷之中的事务则按部就班的进行了。 时间则一刻不停的缓缓向前。 当烈烈秋风將最后一片树叶吹落,当枯黄的叶片被践踏成泥。 当凛凛自北极而来的寒风,带来第一片晶莹时,冬天再次降临在京城之中。 华盖殿中,地龙將暖意送到殿中的每一个角落。 皇帝坐在上首,各个衙门的主掌匯报著这一年的各项事务,又是一年新的大明財政会议总结。 以及。 新的一年预算会议。 李显穆坐在左手第一的位置,望著所有人,听著一个个数字从他们口中吐出,或质问、或頷首。 一切有条不紊。 这是洪熙元年的尾巴,今日会议一结束,诸衙门就会开始休沐,不再办公。 再往后,就是宣德元年了。 那又是一个新的万物更新的时代。 (本章完) 第275章 財政 第275章 財政 洪熙元年的这一次大明財政会议,根据皇帝的指示,要对过往六十年的大明全部梳理一遍。 这是李显穆的建议——“纵然是个农民也知道对比一下往年和今年的收成,朝廷自然不能落下,这一年到底做的是好,还是不好,年底的时候算一下就知道了。 往年江南粮食收成一千万石,若是今年没有天灾,可收成的粮食却少了很多,那是怎么回事呢? 是不是江南官员不作为,还是哪里出了问题,地方以及户部,总该给出一个答案来。” 皇帝一听就觉得非常好,笑道:“大明財政会议就该如此,要真正把一些问题暴露出来,而后才能解决。” 是以今年在匯报的时候,各部门都比较谨慎。 总体来说,洪熙元年的財政还是不错的,只是因为处理皇帝大丧、新皇登基以及一系列册封典礼,而导致財政赤字,这也都在眾人的预料之中。 毕竟去年刚刚大办过一次,谁也没想过今年就需要再办,如今在现代,这相当於一个国家连续办奥运会,还一点盈利都没有,对財政的亏空相当大。 在听完各部门的匯报后,朱瞻基没有直接表態,首先將目光投向李显穆,“老师,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补充和想要问的?” 李显穆轻咳了一声,先向皇帝行礼,而后望向眾人,沉吟道:“方才诸位同僚所言,我都记在心中,的確是有些话想要说。 一国之策,首在人,次在財。 这便是首在吏治,吏治安则万民安,財之一字和解呢? 不仅仅是收税,也在於怎么將这些税出去。 杜牧在阿房宫赋里面说的好啊,取之尽錙銖,用之如泥沙,暴秦的灭亡,难道和这样的挥霍无度没有关係吗? 先贤说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诸位以为呢?” “阁老说的自然对,可先贤没说怎么用之於民啊,我们將赋税从百姓手中收取出来,再用回去,那当初为什么要收呢?” 这话就算是有点刺了,李显穆並未觉得有什么不好,若是朝廷上,全是他这一派的人,那他真要找个地方自掛东南枝、或者找天上的爹求救了。 朱瞻基再信任他,也一定会在朝廷上留下反对党的,这世上想要党外无党的,只有皇帝,这就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李显穆淡然道:“朝廷治理黄河、修建直道、秣兵歷马、整顿军备、賑济灾民,这些都是用之於民,王尚书以为呢?” “阁老说的对,是下官见识短浅了。” 对这一句下官,李显穆却没反驳,他是从一品,而且无论哪方面地位都在刑部尚书之上。 李显穆没再回应,而是接著说道:“既然王尚书觉得我说的对,那便继续听好了。 我是吏部尚书,我很清楚,若是吏治腐败,那朝廷的赋税,就用不到百姓身上,而是落在大大小小的官吏身上。 整顿吏治,既要依靠吏部的选才,也要依靠都察院的监察,甚至依靠东厂、锦衣卫,但仅仅如此吗? 我认为,不仅仅如此,而是要用严密的制度,让官员们儘量少见到钱,以及少挪移钱的用处。” 不说其他官员,朱瞻基对李显穆这番话就非常的感兴趣,或者说作为一个皇帝,他对任何能够减少贪污的手段都非常感兴趣。 “老师,你仔细说一说,恰好也討论一下。” “首先就是某些事要专款专用,譬如现在要修建一座宫殿,户部给工部拨了两百万两白银,那两百万两白银怎么分配呢? 建筑材料需要多少、人工餐食需要多少,一项项的都要提前都有计划,需要多少材料,譬如那些巨木需要多少,每根要费多少,再比如宫殿顶上的琉璃瓦,需要多少块,每块又要多少钱呢? 如果超过了很多怎么办? 而且这笔钱不要直接给,比如打地基要多少,户部可以先拨一部分修筑地基,等到地基修建完毕之后,由朝廷从各部门派人过去查验,確认无误,而后再由户部拨下一步的款项。 这样专事专用,以防上下其手,就算是还能上下其手,但若是完不成规定的工期,那也要被朝廷所责罚,必然能够震慑一部分宵小之徒。 不仅仅是工部,其他各部也都可以如此。 之前朝廷提出的火耗归公,不就是一项比较好的制度吗?朝廷收上来的白银有了明显的增长。 微臣认为,应该將精力放在制度建设这方面,不能指望官员个人的修养品德,面前放著白的银子,不让他们去拿,这实在是有些不符合人性,毕竟大明的官吏,都还是人,不是圣人嘛。 为了官吏们著想,还是不要让他们看到好了。” 朱瞻基闻言顿时笑了出来,“老师说的好啊,朕也不是圣人,谁也不会嫌弃钱多,不让他们看到,这的確是个好办法啊。” 李显穆在这里侃侃而谈,工部尚书的脸都要绿了,绿了之后又红了,瞧著颇为滑稽,其他人心中满是震撼,根本就不用看工部尚书,都知道他脸色会有多难看。 毕竟李显穆直接用工部来举例,虽然没有明说,但却暗示工部的贪污腐败很严重。 工部尚书又没有办法反驳,毕竟李显穆没有指名道姓。 岂止工部尚书呢? 还有人脸色同样难看,工部自然是肥差之一,但却不是最肥的,掌握盐的衙门更肥。 还有一个衙门,自古以来就是肥差。 那便是为皇家掌管財富的,汉朝的时候叫少府,清朝时期叫內务府,那是肥得流油。 明朝时期,有一部分叫光禄寺,掌管宫廷祭享、宴劳、酒醴、膳饈之事的机构,这样的机构隨意一整帐本就是一大笔钱。 虽然不至於像是道光那样一颗鸡蛋二十两银子,但中饱私囊是必然的。 李显穆这简直是太狠了,虽然这样依旧不可能解决贪污,但必然能够遏制住一部分人,他们算是看出来了,李显穆这绝对是深思熟虑了很久,真的打算治理贪污,才会使出这么狠辣的手段。 但…… “陛下,大臣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李阁老就这样詆毁大多数乾净的官员,是不是有些太伤人的心了。 若是让天下的官吏知道,岂非寒了人心吗?微臣觉得阁老此番决议,颇为不妥,还请圣上明鑑。” 六部尚书没说话,光禄寺卿先忍不住了,这如果真的实行了,那他就惨了。 “伤**的头。” 朱瞻基直接冷冷一个眼神甩过去,“太祖皇帝时期,天下贪污的官员杀都杀不完,现在你和朕说大多数的官员是乾净的? 大多数的官员是乾净的,朕为什么整飭吏治,难道是閒的没事干吗? 你们都记住,从太宗皇帝开始,太宗、先帝、朕,之所以没有像太祖皇帝那样惩戒贪污的官员,不是因为觉得你们乾净,而是不打算因为几十两、上百两白银去大动干戈! 毕竟你们都是有功之臣,只要不做的过分,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你们成全这一场君臣之谊。 这是皇帝的天恩,是觉得你们做事不易,而赐下的恩典,而不是你们真的就那么白玉无瑕。 光禄寺卿,你敢说自己白玉无瑕吗? 敢说的话,现在就报上名来,朕让锦衣卫和东厂好好查一查你。 看看你有什么底气在这里大放厥词!” 朱瞻基的声音中满是愤怒,这一番话让光禄寺卿直接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甚至就连抬头都不敢,只不住的在地上叩首、告罪。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完全浸透了里衣,脸色苍白的堪比白纸,毫无血色,甚至就连嘴唇都在不断颤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的人,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的模样。 任谁都知道,他恐惧到何种程度了。 皇帝这一番震怒,让其他人也都战慄不已,朱瞻基登基半年,朝廷上的大臣也都看出来了他的性格,这可不是一个仁宗皇帝那样的皇帝,而更像是太宗皇帝,只是没有太宗皇帝那么严厉罢了。 “诸卿觉得方才吏部尚书所说的办法是否可行呢?” 夏原吉立刻应声道:“微臣觉得可行。” 他声音中带著明显的喜色,他虽然不是大族子弟,但歷来受宠,如今家財颇丰,他是不贪污的,掌管户部以来,作为大明王朝的財政大管家,太多人来和他伸手要钱了,让他烦不胜烦。 如今李显穆的制度虽然是为了防止官员们贪污,但对於户部来说,也是绝对的大利好,李显穆说得好啊,吏治和財政,怎么能分得开呢? 吏治败坏不就是因为腐败嘛,那些腐败的钱,可都是从户部出去的,如今整顿吏治,顺便就能整治一番户部。 当初李显穆搞出来的大明財政预算制度,可是让夏原吉受益匪浅。 见到夏原吉毫不犹豫的同样,朱瞻基的脸上好看了几分,又望向了其他眾人。 朱瞻基这才温声道:“诸卿有话直说,朕的朝廷上,要的不是一群应声虫,老师也不是每次都能不犯错,若是真的觉得不妥,自然可以將意见提出来,只要不荒谬绝伦就可以了。” 內阁眾人自然不会反对,他们心中都有些兴奋,对视几眼,纷纷克制住了激动的心情,当初李显穆说的要振作內阁果然不是虚言,纵然当了吏部尚书这显赫的天官,依旧在孜孜不倦的扩大內阁影响力。 因为现在內阁总揽六部五府五寺二院所有事务的票擬之权,一旦专款专用制度落实,那日后各部大一点的项目都要经过內阁,这必然大大增加內阁钳制诸部的权力。 虽然理论上六部都不是內阁的下属部门,各部尚书、寺卿,是可以直接越过內阁和皇帝商量的,但那都是特殊情况,毕竟他不可能事事和皇帝商量,那冒著得罪內阁的风险就没必要了。 皇帝虽然说了有话直说,但光禄寺卿还在殿上跪著呢,谁要是真的相信了,那就是傻了。 即便是李显穆的反对派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声。 他们刚刚才在票擬之事上失利,还没有缓过气来,若是再在这件並不核心的事情上损失惨重,那后面面对李显穆就更没有还手之力了。 况且这件事伤害更多的是中下层官吏,因为贪污一定是整个链条,现在是每个人都拿的少了。 他们这些顶级的官员,有各项收入其实还好,正如当初火耗归公,损失最惨重的是胥吏,得利的反而是他们官员。 李显穆作为政策的提出者都不担心被骂,他们又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这样做完心里建设后,一个个官员用各种角度说没有问题。 朱瞻基心中虽然满意,但还是耐住性子又问了两遍,见群臣依旧认为没有问题,这才缓缓点头,“朕也觉得没问题,看来你我君臣所见略同。” 殿中眾臣眼皮一跳,心中有些吃惊,这皇帝怎么还钓鱼呢? 就连李显穆的眼皮都抬了一下,有点无语。 “士奇。” 杨士奇应声,“在。” “这件事朕交给內阁,稍后你辅佐老师,再加上其余诸位阁臣,將完整的政策写出来,三日后交给朕大致的初稿,朕要批阅一番。” “臣遵旨。” 这么一件对大明而言,堪称重大的事件,就在这寥寥几语之间,被確定下来。 让人恍然。 在太祖时代,这种事都是在大朝会上討论的。 可从永乐时期以来,大朝会就越来越流於形式,几乎所有事,都是在小团体间商议后就施行。 眾人纷纷將目光投向李显穆。 於是,李显穆的权柄愈重! ———— 从財政预算制度开始,大明王朝的財政制度开始一步步脱离传统王朝的框架,向现代化国家的財政制度转变,专款专用这又一强有力的制度,显著改善了大明王朝自永乐二十一年以来,渐渐走向败坏的財政,且在一定程度上短暂遏制了贪污的苗头,这是大明王朝在现代化政治制度上的又一次探索,而这样的探索,在李显穆执政时期,还远远不是结束。——《大明历年年末財政会议》 (本章完) 第276章 甘肃 第276章 甘肃 冬季天短,很快就染上了一层灰暗,宫中不见一点绿,宫墙也透著暗沉,带上了几分压抑。 財政会议结束后,群臣出宫,嗖嗖的寒风呼啸出来,將眾人身上的大氅都吹起了几分,灌进冷风来,引的眾人拢了拢衣裳,快步往外而去。 杨士奇一行人围在李显穆身边,会议上皇帝可是布置下来了一个很重的任务。 杨士奇很清楚,这个任务虽然交给了自己,但具体要怎么做,他还是得问一下李显穆才行,首辅就是首辅,总揽內阁事务,没他点头是不行的。 “守正公,你看陛下交待下来的任务,內阁怎么做合適?” 內阁几人也纷纷將目光投向李显穆,皇帝的这项工作,靠杨士奇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到时候他们都会上手准备。 李显穆想了一下。 皇帝將这件事具体交给了杨士奇,那他就不便插手特別具体的事务,过犹不及也不好,不能显得他非要將所有的权力都揽在手里。 於是沉吟了一下后缓缓说道:“既然士奇问起,那我就说两句大概的要求吧,具体该怎么做,还是要士奇你自己想办法,如果真的有拿不准的,再来寻我,虽然要过年了,但我还是很欢迎你来我府上拜年的。” 杨士奇立刻温声笑道:“给守正公拜年,这不是应有之意吗?” 眾人纷纷笑起来,杨荣和杨溥心中满是感慨,在內阁中,和杨士奇的关係,他们二人是最好的,也是最了解杨士奇性格的,表面上温和,实际上却极其的强势。 以前杨士奇和李显穆的关係,也没有这么融洽,一直隱隱爭斗,尤其是在永乐年间。 但是现在杨士奇在李显穆的面前,却越来越没有脾气了,好像真的改性子了一样。 这不是杨士奇性格真的变了,而是李显穆如今的位置,让他不得不变啊。 其他人在感慨,但杨士奇的恭维之语,李显穆自己却没当回事。 也不觉得自己真的就把杨士奇压住了,让他没有二心了。 只不过,杨士奇是真正的聪明人,非常清楚自己的站位。 皇帝朱瞻基不断的给李显穆累加荣誉,而且有別於其他內阁大学士,这就是明晃晃的在昭告其他大学士,李显穆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 皇帝和外朝是有矛盾的,对京城外的十九省以及数千个卫所,是不熟悉的,唯一能够信任的机构就是內阁,所以皇帝不希望內阁自己闹起来。 杨士奇明白这一点,所以杨士奇不会闹。 如果有一天皇帝需要杨士奇起来反对李显穆,做一颗制衡李显穆的棋子,杨士奇立刻就会站在李显穆的对立面。 是以,李显穆只是微微笑了笑,便开口指点道:“內阁在製作具体办法时,要考虑以下几个点。 首先要明白我为什么要提出这项制度呢? 在会议上我已经说过了,是为了大明的財政健康,以及防止贪污,那有没有可能它还有一些我没有想到的好处呢? 这些好处又怎么才能够更好的落实下去呢? 这就需要你们在制定政策的时候,仔细研究一下。” 李显穆在“好处”两个字上落下了重音,而后又若无其事的说下去,但內阁几个人都是人精,已然听懂了李显穆话中有话。 几人纷纷对视了一眼,有些意味深长,专款专用这件事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呢? 是明確日后的財政审批流程吗? 还是能够一定程度上减少贪污呢? 都不是。 最大的好处是內阁的权力又变大了,但这番话却不能对外直接说出去,这就需要他们琢磨著,怎么能够利用这一次制定政策的机会,让六部在財政上更多的权力,交到內阁来。 李显穆一看几个人的表情,就明白他们都听懂了自己话中的意思,面上微微一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碰到愣头青,那是连听话听音都听不懂。 “具体到政策上呢? 不同的部门要有一些异同之处,眼睛不要总盯著六部五寺这些京城里面的衙门,下面的省府,也有一些事可以直接和內阁匯报审批嘛。” 內阁五人闻言悚然一惊,齐齐震惊的望向李显穆,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一直以来,內阁都是通过影响京城各衙门来影响大明的。 这是因为大明的六部权力直插最基层的县,无论是承宣布政使司、还是省下面的府,亦或者县,这三级衙门之中,都有完全对应六部的各个分支,各项事务都是直接对应六部匯报。 甚至户部、刑部这种人数极多的部门,在每一个省都有清吏司,这就是各自管一片省中的事情,和都察院的十九道监察御史是一样的道理,代表著六部对地方的垂直管理。 这才是大明废除丞相制度后的真正行政方式。 现在李显穆要直接让內阁插手地方,意思就是要让地方接受六部、內阁的双重领导,甚至因为內阁已经隱隱压制六部,要让地方也直接被內阁领导,这是真的想要恢復宰相职能啊? 虽然这只是一个財政权,但一旦开了这个头,他们都知道李显穆是不会停下来的。 况且李显穆本来就是吏部尚书,能够影响地方官员的升迁调任。 若是內阁连地方的人事、財政都有话语权的话,那李显穆时期的內阁可真的就彻底凌驾於六部之上,一定程度上变成宰相机构了。 毕竟! 李显穆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和另外五位尚书商议过大事,而每每在內阁中,和阁臣商议。 就算是托人说清走关係,也该走到內阁阁臣这里,实际上也是因为如此,內阁阁臣在朝野之中的声望,水涨船高。 內阁五人组震惊莫名,李显穆却好似没做什么一样,笑著问道:“怎么了,觉得不妥?” 一言惊醒梦中人,杨士奇立刻回道:“没有,守正公,没有。” “只是有些不容易啊。”杨荣也立刻反应了过来,没说不做,只是表达了困难的前景。 內阁五人现在也看的很清楚,没有特殊情况,他们五个人是不会外调去当尚书了,会一直在內阁阁臣的位置上,直到贬謫、致仕或者去世。 那提高內阁的地位,自然便刻不容缓,在官场上,就从来没有不爱更多权力的人。 “事在人为,二十多年前,內阁还仅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机构,谁能想到会有现在这样的权势和地位呢?” 李显穆目光中满是鼓励和深意,“诸位都是大明朝最聪明的一批人,我相信你们能做到。” 五人一怔,而后纷纷应声笑著,自然有一股傲然之意,李显穆这句话算是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之上。 唯有和李显穆相处最多的杨荣,一直在思考李显穆到底是想要做什么,现在的內阁地位还不够吗? 况且李显穆已经是吏部尚书加內阁首辅了,再增加內阁的权力和地位,无非就是从吏部手上夺权,对李显穆本人並没有什么加持,反而是他们这些內阁大学士会得到好处。 但这对李显穆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费劲的去抬高內阁的地位。 杨荣百思不得其解,望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李显穆,步履从容,虽快却丝毫不乱,又是一阵寒风拂来,如冰刀刺骨,將杨荣脑海中所有的疑惑都尽吹散,不再想这件事。 …… 这次出宫之后,就到了过年休沐,除了在初一时上朝参加礼仪性质的大朝会外,其余都是休息时间。 对於李显穆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前往宗祠联络成仙的父亲。 父亲那层出不穷的消息,是当前李氏最大的財富之一。 即便没有类似於宣德皇帝何时驾崩这样的消息,但基本上每一道消息,都能为他带来不小的收益。 这次入宗祠祭拜时,李显穆再次將这一年大致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而后又將自己准备整顿吏治的想法和李祺交待了一遍。 而后便是惯例求取。 李祺一挥手,那块由整块灵玉琢磨而成的镜子悄然出现在他掌中,依旧是熟悉的温润如暖阳初融。 镜面上那薄雾般的光靄悄然散开。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地图再次活灵活现的展现在李祺面前。 他微微皱眉,因为镜面上全部都是白色和蓝色的消息,他没有犹豫,径直將那条蓝色的信息点开。 李祺伸手一一点过去,大部分的消息都没有特別大的用处,但是有一个却让他出了神,是原来的甘肃行处有问题,这是一条蓝色的信息。 那条蓝色信息瞬间裂成滴滴光点。 李显穆脑海中想著今年不知道能得到什么信息,便感觉手中玉签一热,有蓝色的光晕透出,六个大字列在玉签之上。 “甘肃天灾为假!” 李显穆一看,立刻皱起了眉头,甘肃天灾为假? 这是什么意思呢?李显穆琢磨了一下。 甘肃承宣布政使司成立不久,还没有上报过什么天灾,那说的就应该不是现在的事情。 难道是甘肃未来上报的天灾为假吗? 李显穆一时有些摸不著头脑,但还是跪在地上,向父亲的神位叩首,而后转身离开了宗祠。 在离开宗祠后,李显穆一直都在思索父亲传给他的这条信息,这可是一条蓝色的信息,按照往常的惯例来看,也算是一条比较重要的信息了,万万不可无视。 但是父亲到底是想要传递什么信息呢? “甘肃天灾为假。”李显穆呢喃著,“这条信息之中,有地点,有具体的事,有评价,唯一缺的就是时间。 甘肃过去天灾为假? 甘肃现在天灾为假? 甘肃未来天灾为假?” 李显穆思考著,这三条信息传递的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是过去,那现在去查一下就行,但甘肃当初並没有成立。 如果是现在,那过不久应当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如果是未来的话,那就要等了,关键是甘肃那地方,经常会发生灾害,尤其是旱灾,动不动就是大旱,朝廷基本上每隔几年就賑济一次。 很多朝廷上的官员都不愿意去偏远的地方吃沙子。 “父亲的意思是,甘肃在过去、现在、未来匯报的至少一次天灾是假的,那他们为什么要造假呢?” 李显穆很快就抓住了信息传递过来的关键,“我今日向父亲说了要整顿吏治,而后父亲给了我这条信息,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 李祺在九天之上笑吟吟的望向李显穆推理,摇了摇头,真是太聪明了,竟然这么快就推理出了真相。 李显穆眼里满是寒冷,“甘肃有人贪污,想要贪污朝廷的賑济,或者已经那么干了。” 李显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猜测,其实和甘肃本来的政治现实就有关係。 这次大明一下子多了五个承宣布政使司,湖广和南直隶的拆分,是难点,辽寧和甘肃的出现,却颇有几分顺应形势的感觉。 辽寧和山东隔著直隶,实际上本就自主权非常大,山东布政使不可能经常去辽东管理,所以分开建省的阻力並不大。 甘肃其实也类似。 在元朝时期,甘肃有自己的行政单位,如今虽然併入了陕西布政使司,但因为距离、文化、环境的区別,以及朝廷在甘肃建立了不少卫所,甚至异族卫所等。 陕西布政使司对甘肃的管理是不上心的,双方间的交流也不多,大概也只有陕西布政使司的几位高官,才会偶尔去西边的几个府。 那想要掩人耳目就比较简单了。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都是如此,对朝廷向来是阳奉阴违,李显穆可不认为大明就能摆脱这种现实。 正如云南的黔国公,能把朝廷封过去的藩王都斗走,那必然是在当地相当的有手段,甚至只知道黔国公府,而不知道大明朝廷,所以才能永镇云南。 偏远地区一向如此。 甘肃也不会例外。 大致判断出情况后,李显穆很快就下定决心,先派人去甘肃暗地里调查一下,看看是不是过去欺骗了朝廷。 若是。 那便简单了。 (本章完) 第277章 暗流 第277章 暗流 宣德元年正月,一行眼神锐利的汉子隨著行商往西而去,直道上扬起阵阵尘灰,伴著驮马的嘶鸣远去。 李府。 厅堂之內,左右各坐著几人,有內阁大学士杨荣、黄淮,有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赵振,有翰林学士,有大理寺少卿,有给事中,零零散散坐著约十个人,都是如今在京城中的心学党骨干。 李显穆扫视而过,这些人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既有能力,又有德行的官员,从永乐十二年到十五年一一拔擢出来,培养了十年,如今终於可以登堂入室,作为左膀右臂。 热茶腾腾,堂中热龙烧的也旺,屋內不曾有什么寒意,但眾人脸上却满是凝重之色。 “元辅,从去年末的大明財政会议上,您提出专款专用之事后,这京城之中,可谓是暗流涌动。” “工部尚书府的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 “很多人去游说户部尚书夏原吉了,让他反对此事。” “有很多官员在暗中串联,想要反对此事,力量很强。” 眾人纷纷开口说著近日京中暗中的涌流,带著一丝感慨和深深的忌惮。 李显穆面色很是平静,“断人財路,如杀人父母,早在预料之中,但这样的財路,必须斩断,哪怕和他们不死不休。” 堂中眾人闻言肃然郑重点头。 若非抱有这样相同的意志,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黄淮微微皱眉道:“只是此番反对力量的確很强,下官担心他们在暗中搅乱。” 杨荣也皱起眉头,“若是他们故意做出因专款专用而出乱子的事。 譬如一项工程事事匯报,故意以制度为理由,拖延工期、耽误大事,最后造成灾难后果,再將原因直接推到『专款专用』制度上。 那可就不好收拾了,明达你也会陷入被动中,不得不防啊。” 堂中几人神情微凛,故意搅乱朝廷政策,八分的事用一百分的力去做,往极端去做,这一向是对抗朝廷政策的好办法,而且很难处理,因为一旦打击,就会挫伤官员做事的积极性。 李显穆缓缓饮下热茶,淡淡道:“这个制度一定是会降低效率的,所以不能给他们证明专款专用制度坏处的机会。 而要主动出击,证明这个制度的必要性。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明光,子鈺。” 左僉都御史赵振和大理寺少卿周成当即沉著应声道:“元辅,下官在。” 李显穆取出一本帐册,递给二人,“我这里接到一封密信,以及一些往来文书,有人对皇陵贪腐,这是一部分帐册,其中有不妥之处,但证据还不太够。 你们二人派人去探查一番,务必將此事闹大,尤其是抓住其中虚报、瞒报,各流程上下其手的环节,將此事定性。” 堂中眾人纷纷神情一振,赵振和周成从李显穆手中接过一本帐册,满脸兴奋,“若是能够抓住其中首尾,必然能够重重打击那些反对之人。” 李显穆神情颇为郑重,“这件事我不会直接出面,待查出一番首尾,明光,你在都察院中,寻找一个正直敢諫的年轻御史,由他上奏天闕,而后內阁再出手。” “是!” 二人齐声应道。 …… 眾人离开李府,李显穆去往后院,张婉上前为李显穆取下外衣,轻声道:“夫君,我昨天去公府时,母亲让我给你带句话,有些叔伯想来府中拜访,担心你不同意,所以让我来探一下口风。 若是你不想见,我便让冬梅走一趟公府,回绝母亲,不要耽误了你的大事。” 张婉口中的叔伯,既有张辅亲族,其中更多的还是其他皇亲国戚,勛贵之间互相联姻的现象极多,基本上都沾亲带故。 专款专用中受损最大的还不是文官,而是皇亲国戚。 这些人把持著皇室事务,比如李显穆如今就是宗人令,把持著宗人府,皇室事务的油水,比如宫中採买,那才是真的油水大。 现在这些人想要见李显穆,自然是因为利益受损,想要和李显穆进行利益媾和,某种程度上,和反对派的文官目的一致。 “不见。” 李显穆毫不犹豫,皱眉隱含怒意,“这些人太贪婪了,世袭罔替、荣华富贵,还嫌不够,在这些事上,上下其手,真是丟尽了父祖的脸。” “好,那我明日回绝母亲。”张婉应声,“夫君你要小心些,这些人联合起来,不容小覷。” 李显穆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我明白。” 顿了一下后,又道:“婉儿,你是整个李氏的主母,家中儿郎的教育你要上些心。 若是子弟有紈絝的跡象,该打便打,棍棒底下出孝子,寧愿在家中打死,也不能让他们去外边败坏了名声,万万不要做宠坏败儿的慈母啊。 家中女孩们多读读女诫、女训,务必贤良温婉,多在闺阁之中学些女红,少舞枪弄棒,女孩子家家的,成何体统? 挑选人家时,也要注意对方的门风,那些不乾净的务必要远离,我们这样的清正之家,里里外外,都要注意,谁也不能败坏了家风族望。 若有,便在宗祠中將其打死,绝不能丟失了家族的脸面。” 张婉抖了一抖,但还是提气应道:“妾身明白,会让他们好生在族学中读书,不在外面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乱混。 不过……” 嗯? 李显穆看出了妻子的欲言又止,“发生何事了?” 张婉一咬牙,“泰寧侯府也托人来了,好像也涉及在其中,这件事你看怎么办?” 泰寧侯府。 李显穆微微皱眉,李氏的二姑娘嫁到了泰寧侯府,就是他二哥李茂的大女儿。 “若是直接回绝的话,二姑娘在侯府中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了。”张婉略带担忧。 明朝和唐宋是不一样的社会。 在大多数人的常识中,嫁妆都是女性个人所有,但从元朝开始,在明朝,就连嫁妆都是归夫家的。 所谓嫁鸡隨鸡、嫁狗隨狗,嫁过去就是人家的人了,若是泰寧侯府不放人,就算是死了,连尸体你娘家人都看不到。 当然,那是对普通人家,对於李显穆这种权势如此煊赫的人,泰寧侯府还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但这世上各种阴诡手段,层出不穷。 张婉出身公府,对这些府中之事,最是清楚,以李氏如今的风头,明面上的针对自然是不敢的,但暗地里让人抑鬱的手段,多的是,无声无息的死在府中,也不是不可能。 李显穆心中顿时繁杂思绪万千,这就是做事之难啊。 利益集团互相之间绑定的太深了,所以歷次改革,才需要新的利益集团的人。 “还是不能见,但二姑娘还是要回护一下,过几天不是上元节吗?你邀请一些京中妇人,在府中建一个上元灯会,然后將二姑娘带在身边,表达一下重视,说一下我家中对女儿们的关注,震慑一下不轨的心思。” 张婉略沉吟了一下,“夫君,上元灯会上,你看我要不要说些什么,比如你隱晦的態度,这样直接对上、且完全不沟通,似乎也不太好,交友总比树敌强。” 李显穆顿了一下,“婉儿你说的有道理,上元灯会时,你就大概说这些,皇亲国戚深受皇恩,有世袭罔替的恩典,陛下岁岁赏赐、俸禄十倍於文官,又有大量的房產、田產、店铺,可谓是荣华富贵至极了。 所谓物极必反,正如烟,绚烂过后便是死寂,该低调的时候便要低调,人为財死鸟为食亡,可若是能吃个千秋万岁,为何要短短时间之內,就把自己撑死呢? 大致如此,你到时看场合氛围,可自行修正,总之话,我已经说出去了,若是有人敢在风头上闹事,那便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张婉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李显穆却又想到了镇守南京的大哥韩国公李芳。 自从魏国公和韩国公到了南京,如今大明勛贵便一分为二,京城中的勛贵在政治核心,而南方四大国公以及围绕在四大公爵身边的侯爵们,则另有一个中心。 双方自然依旧通婚,相对来说,因为距离过远,两京勛贵各自通婚比较多。 相比较李茂,李芳的几个儿子、女儿,基本上全都是和勛贵人家结亲,全都是公侯之家。 唯有李显穆的几个儿子、女儿,年龄还小。 这才一年时间,李显穆就隱隱约约的听到有风声,说金陵有八大家族,纵然是应天府尹办事,也要看这八大家族门房管事的脸色。 甚至整个南直隶乃至於江南都笼在八大家族之下。 即便是传言,但其威势以及权势,已经可想而知了。 这个传闻也是李显穆推行拆封南直隶的原因之一,打压大族,不管是文官士族、还是勛贵家族,都是一样的道理。 他略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要写封信,將此事安顿一下,万万不能自家门前起火,否则他也只能大义灭亲了。 李氏从永乐年间开始蓬勃发展,才二十多年,就已然发展成这样盘根错节的大族,若是再发展一百年、两百年,那时一旦改革,儘是亲朋故旧,怎么能推动的了? 这就是为何勛贵为什么不能承担大事,且越往后越墮落。 这就是为什么李显穆要建立文官政府,文官的確是有各种缺陷,但至少能不断的从底层提拔人才,这些人才总有那些出身於寒门,和先前的利益阶层没有大的接触,而且心中怀有理想的人,这些人就是改革的动力。 …… 宣德元年初六。 百官重新开始上朝,按照朝廷规定,这次要上到初十,京城的官吏在正月十一,还有十天的假期,便是上元节,上元节是全年最盛大的节日,甚至在春节之上。 让许多人意外的是,並没有多少人上奏反对专款专用之事。 但朝廷之上的氛围却一点都不好,即便是再眼拙的人,也能看到一层层暗流在其中涌动。 现在不发作,只不过是为了之后能够更汹涌的发作而已。 无数的阴谋诡计,早就在其中酝酿。 大多数官员望向李显穆的目光都非常复杂,吏部尚书加內阁首辅,其权势之大,堪比宰相。 而这位宰相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砍向了贪腐之事。 其雷厉风行之姿,依旧如同往日,只是不知道最终会走向何方,又会抓到什么程度。 会用什么方式。 目前来看,至少李显穆还完全不想恢復大誥,这是让人尚且能够安慰的事。 若是李显穆真的准备恢復大誥,那他们可就真的要拼命了。 除非那些心中发虚的官员之外,朝廷上自然不缺乏乾净的官员,尤其是那些新入朝的官员,他们其中有一多半都是心学学子,对李显穆天然就有极大的好感。 如今又见到李显穆在朝中的威势,以及对天下的关注,更是做梦都想要围在李显穆身边,为李显穆门下牛马走。 这两股势力,李显穆都看在眼中,他並没有太多表態,只是静静的按部就班的回答皇帝的问题,以及批阅诸部的奏章。 如今朝廷上诸事,该派出去的触手,他都已经派了出去,只等收穫,以及稍后的出招。 朝野之间的暗流,也有他的一份推波助澜。 政斗,他一向是主动出手的。 朝廷上主要商议匯报的是拆分诸省之事,这一项內容推行的还算是很顺利,甘肃和辽寧的分省只用了半个月就完成了。 湖广涉及到的利益比较少,用了一个半月,也算是彻底处理结束,两湖的巡抚都已经上任。 唯有南直隶的拆分最麻烦,这里涉及到的高级官员太多,涉及到的利益纠葛也最多,尤其是留在应天府中的诸县,有人想要趁机划入其中,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应天府日后的地位必然很高,甚至是按照省级来建立的。 王艮在其中做了很多努力,李显穆还特意给李芳写了信,让李芳协助一番王艮,否则王艮怕是寸步难行。 毕竟王艮可没有李显穆压服江南的底气以及权力、能力。 (本章完) 第278章 外戚 第278章 外戚 晨光熹微,天光大照京城,黑夜的沉寂一扫而空。 朝野间的波云诡异,並不能对李显穆稍有影响,他一路行来,百官躬身退避,就连先帝朱高炽未曾封王就藩的诸皇子,见到他,也要恭恭敬敬的行礼,关係疏离的道一声“元辅”,关係亲近些的称一句“表叔父”。 在这个京城之中,能列在他之上的,唯有皇帝、太后、皇后三人,即便加上外藩诸王,身为宗家亲长,宗人府宗人令,也没几个人比他地位更高。 这样的权势地位,让他有把握去做绝大多数事,对於如今的他而言,政治斗爭已然不是生死见血的危险之事。 而是只看有没有理,因为没有大臣能和他不讲道理! 李显穆正在吏部中处理一些部务,他坐著饮茶,吏部左右侍郎等部中官员站著向他匯报。 正谈话间,突然有小吏匆匆走进,逕自跪地,“上告大冢宰,有大理寺少卿求见。” 大冢宰,对吏部尚书的尊称,李显穆如今身在吏部,於是如此称呼;若在內阁,则称阁老;若出外,则称元辅,一人有三个至高的別称,这便是如今的李显穆。 周成? 李显穆眉头一皱,抬眼望向屋中眾人,眾人见状当即齐齐躬身,“下官等先行退下了。” “有劳诸位。”李显穆面色平静,而后又望向小吏,“去將周成带进来。” 眾人又是齐齐躬身,按次退出屋中。 不多时,大理寺少卿周成匆匆走进,眼底、面上皆有一丝焦急之色,进屋后当即躬身作揖,“拜见大冢宰。” “坐。”李显穆一指,“发生了何事,让你如此急切?” “大冢宰,下官派去皇陵调查的人传回了一些讯息,有些不妙。” 听到有关於皇陵,纵然是李显穆,也不由坐直了身子,“详细说说。” “皇陵那边真正主事的不是朝廷派去的大员。” 第一句话就让李显穆心中一沉,自古以来皇陵都是重中之重,稍有不慎都是杀头的罪过,大明从朱棣开始,皇陵都建在昌平县的天寿山下,距离京城大约一百里。 京城中各个衙门都在昌平县有派出机构,譬如管理礼仪和祭祀的礼部,譬如守卫陵寢的锦衣卫、东厂镇守太监、五军都督府等,还有李显穆麾下的宗人府也派人有在昌平。 可这么多的朝廷机构,现在周成竟然说主事之人不是朝廷大员,那到底是谁? “是光禄寺的一个七品小官——孙光宗!” 李显穆瞳眸一紧,盯著周成问道:“是孙贵妃的家眷?” 周成有些紧张,抿了抿嘴,喉头髮干道:“没错,是孙贵妃的弟弟,家中排行第五,去年十二月被封了光禄寺的小官,而后被派去了皇陵。 他借著孙贵妃的势,再加上的確颇有几分交际的能力,在昌平收拢了大批人手,其后便是人尽皆知的贪墨。 查到这里之后,下官不敢再查,连忙前来稟告大冢宰,交由大冢宰定夺。” 涉及到外戚,尤其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孙贵妃,此事难做了。 李显穆也在沉思,这孙氏如今也算是族凭女贵,朱瞻基继位后,封孙若微的父亲孙忠为中军都督府都督僉事,兄长孙继宗被授为府军前卫指挥使,带俸不管事,一跃为顶级的皇亲国戚,从某方面来说,比皇后的家人还要显赫。 周成面带犹豫,“孙贵妃家比胡皇后家,更显赫几分,不知大冢宰我们是否还要继续查下去。” 如果今日被爆出来的是胡皇后家,周成根本就不会犹豫,去年末的大明財政会议上,被李显穆怒懟的光禄寺卿,就是胡皇后的爹胡荣,如今大明朝的国丈,但李显穆根本一点都不给面子。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论权势,把胡皇后家和孙皇后家绑起来都不是李显穆的对手。 论圣宠,胡皇后家给李氏提鞋都不配。 论辈分,巧了,从皇帝、皇后这里算,李显穆和国丈胡荣是同辈,也不用给他一点面子。 但现在犯事的是孙贵妃家人,这就不好办了,孙贵妃是有圣宠的。 李显穆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坚决道:“查,把皇陵之事查个水落石出,別管谁在后面,都给我揪出来,谁也不能阻碍大政。 我马上给我二哥写封信,你带去锦衣卫,让他调一个百户所的緹骑去襄助你。” 周成闻言肃然起来,他虽然心中有寒意,但既然李显穆这么说了,他动手的胆气还是不缺的,当即应下。 “不过这件事儘量不要牵连到孙贵妃,只局限在孙光宗身上即可,若是孙贵妃那里问起,我会进宫抵挡,你不必担心。 另外,当日光禄寺卿胡荣的举动也不同寻常,他身上也不乾净,派人去查一查,若仅仅是孙贵妃出事,皇帝会尽力庇护,但若是皇后也出了事,那皇帝可能就不在意了。” 李显穆隨便想想都知道,这件事如果牵连到孙贵妃,皇帝一定会压下去,毕竟皇帝一直都在琢磨著废后之事。 那要么把皇后拉下水,要么就不能牵连孙贵妃,其他的选择都会迎来皇帝的包庇。 周成一开始听到不牵连孙贵妃还有些苦脸,但听到把皇后拉下水,立刻就眼中一亮,欣然道:“下官明白了,这就去办。” 见周成离开,李显穆整了整衣裳,脸色漠然,他也要准备好进宫和孙贵妃对峙,以及说服皇帝之事了。 …… 权势再盛,终究不是完整的宰相。 李显穆此刻当真是感受到如今体制的不便。 若他是完整的宰相,一道盖著政事堂的手令就能让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甚至兵马司等部门联合查案,可他不是宰相,就不能名正言顺的去命令,只能通过占据关键位置的同党去推动。 李显穆在这里感慨权力不够,可昌平却已然有寒风凛冽之意。 昌平县城的中心区域,乃是京城各衙门派出机构的集中办公场合,城中有笑言:一块转头砸下来,都是一个吃官家饭的。 平日里老百姓根本不敢靠近乃至於出入此地,生怕衝撞了上官,遭了灾祸。 可今日却有自京城而来的人,气势汹汹的撞开了其中沉寂。 “大理寺、锦衣卫、都察院联合办案!閒杂人等散开!” 马蹄声破开了凝滯,惊起了直道上的一片片土尘,而后砸在一眾官署衙门官吏心中,阵阵水波纹荡漾,不能平静。 这三个衙门,哪一个都不好招惹,都专门盯著官吏,三法司之中,刑部更偏向於办案,都察院和大理寺则更著重於监察官吏。 这三个衙门一起来到了昌平,立刻就有人知道,这是有事发了! 只是如今不知道所来为何事,也不知道是衝著哪个衙门而来,各衙门中的官吏都好奇的望著这些看著就来者不善之人。 李茂身著飞鱼服,腰挎绣春刀,此番亲自前来,坐在马上厉声道:“本官锦衣卫北镇抚司李茂,奉命察查皇陵监造贪墨诸事,工部、光禄寺、宗人府三衙门的官吏,立刻放下手中事务,隨从调查,宗人府派出皇陵总管大臣在何处,立刻前来见我! 光禄寺派出孙光宗又在何处,立刻出来见我!” 皇陵贪墨! 这四个字一出,顿时將所有的低声交谈都杀了个一乾二净,惊恐之色满溢於面上,甚至已然有不少人面如菜色,摇摇欲坠。 又有人立刻就向內跑去,想要去通风报信。 李茂根本不在意,今日他既然亲自来了这里,那就是已然掌握了证据,抓人只是为了更多、更全面的口供而已。 他很清楚这件事真正要出结果,还得是李显穆去宫中和皇帝商议的结果,现在所做的,只是给三弟增加砝码。 仅仅短时,衙门前所发生的事就已然传进了各个衙门之中,掀起极大的风浪。 宗人府派出衙门。 皇陵总管大臣乃是宗人府经歷,听到外间有锦衣卫来查皇陵贪墨,当即面如土色,冷汗涔涔,“快去请孙公子救我。” 不等他再多说什么,便见到两个身著大理寺官服的官员已然走进,冷冷望著他道:“走吧。” 带走几个官职最高的人后,李茂接到奏报,“光禄寺署丞孙光宗没在衙门之中。” 李茂早有所料,孙光宗怎么可能按时到衙门之中点卯呢? 早就不知道在何处逍遥了,他方才说出孙光宗的名字,也不过是直接宣告此番的决心而已。 他早就派人去抓孙光宗了。 “其他名单之中的涉案之人都抓到了?” “回稟都使,其他人都抓到了。” 李茂挥挥手,“那立刻开始审问,让他们儘快认罪伏法,元辅那里还等著他们的口供呢!” 审案之事。 无论是大理寺,还是锦衣卫,那都是专业的,锦衣卫有种种酷刑,大理寺也不遑多让,只不过今日所面对的毕竟都是官吏,不能隨便上刑,若是一个不小心把人打死了,那有理也变没理了。 都察院的御史则同样等待著审问结果,出来之后他们立刻就会写奏章,利用监察权,参这些贪官污吏一本。 把此事捅到九霄之上的天闕之中! (本章完) 第279章 身份 第279章 身份 昌平,掩月阁。 脂粉飘香,红楼巾带,白间掩著山峰溪谷,孙光宗正呼呼大睡,发出阵阵鼾声。 “嘭!”门突然被撞开,小廝急匆匆的走进,径直跪在地上,焦声喊道:“五爷,大事不好!” 孙光宗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同时也惊醒了横陈在床上的几个女子,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孙光宗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不是说过,凡事要有静气。” “五爷,锦衣卫的人来抓您了,而且据说锦衣卫、都察院、大理寺的人已经抓了很多人,说是要查皇陵贪腐的事。” “什么?” 孙光宗顿时打了个寒战,迅速提了裤子从床上下来,急声道:“什么情况?怎么这么突然? 是谁……”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锦衣卫的人已经上了门,一看那杀气凛凛的兵卒,孙光宗心中先是一寒,而后当即高声带著些惊慌失措道:“我姐姐是孙贵妃!你们敢抓我?” 这句话顿时让一眾锦衣卫为之一滯,若非他们都是李茂精挑细选的,现在怕是已经怂了。 孙贵妃受宠,这是朝野之间,所共知的事情。 “快去请都使过来。”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一看被他震慑住了,孙光宗顿时有些得意,心中的寒意也减轻了两分,这次更有底气,得意洋洋的说道:“我姐姐是孙贵妃,我奉劝你们都懂点事,就算是你们的上官来了这里,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围著孙光宗的眾人,面对他这副嘴脸,却颇为敢怒不敢言,因为他说的是实话,他们还真的不敢动手,否则日后必然会被报復。 正当气氛愈发凝滯败退之时,外间响起了一道讥讽之声,“是吗?不敢对你怎么样?” “那是自然!” “那我呢?”李茂自外走进,腰间挎著刀,带著不怒自威的神色,扫向孙光宗。 孙光宗此刻已然从先前的惊恐中恢復过来,傲然道:“我是贵妃的亲弟弟,陛下最宠我的姐姐,你若是今日离开,再给我磕几个头,这件事就算了,否则我让你全家都完蛋!” “你是贵妃的弟弟?那確实厉害。”李茂面上笑著,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反而满是冰霜寒意,望著孙光宗,让孙光宗只觉身处万年寒川之內,“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孙光宗眼见李茂眼中没有丝毫的心虚害怕,顿时一个咯噔,收起了那幅囂张的模样,惊疑不定道:“你是?” 李茂讥笑道:“那你可听好了,我是李忠文公、故临安长公主之子,韩国公李芳之弟、吏部尚书內阁首辅李显穆之兄,锦衣卫北镇抚司都指挥僉事,李茂是也!” “咚!”孙光宗不等听完便直接腿软的摔倒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雪。 李茂却不放过他,向前两步继续笑问,“孙光宗、孙五爷,你觉得我这个身份,能不能抓你啊? 让我全家都完蛋,你大可以试试啊。” 孙光宗只觉冷汗涔涔,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他就算是再紈絝,也知道有些人是不能惹的。 他姐姐可是明確说过,不要招惹李氏,虽然不怕李氏,但李氏是能和他们讲道理的。 在这个天下之间,能和他们孙氏讲道理的,除了诸王之外,也就那么几家人而已,其中最显赫、权势最大的就是李氏。 “表叔父,小侄错了,是小侄口出狂言,您看在我年小的份上,看在我姐姐的份上,饶我一次,实在不行,让我给姐姐写封信,我姐姐一定会救我的。” 这孙光宗从惊慌中回过神来,立刻开始求饶,而且直接打蛇隨上棍,跟著孙贵妃喊李茂表叔父。 这陡然之间的转变,顿时让屋中气氛古怪起来,这跪的也太快了,连一瞬都不坚持。 “前据而后恭。”李茂摇摇头,嗤笑道:“思之令人发笑啊。” 说罢,他径直走进屋中,在桌前坐下,望著跪在地上的孙光宗,抬了抬下巴,“此番我是奉命前来察查皇陵贪腐之事,听闻你在昌平相当的有名声,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听从你的命令,號称『刮地三尺』,真是威风的很啊。” 孙光宗心中惊骇,往日並不曾听闻有人来探查,怎么竟然对这里如此清楚。 奉命前来。 又是奉谁的命? 若是其他人还好说,但若是奉那位元辅大人的命,那可就全完了,只能靠姐姐保命了,毕竟他犯的事,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请表叔父手下留情,让我给姐姐写封信。” 孙光宗相信李茂会给他这个机会,除非李茂是那种完全眼中不揉沙子的人,否则必然会给他一个搬救兵的机会。 难不成还能直接把他弄死吗? 大明律有明確规定,死刑都要经过再三覆核,並且报皇帝批准才行,只要走到皇帝陛下那一步,他孙光宗就死不了。 “你想把贵妃娘娘拉下来?难道贵妃娘娘让你贪污不成?”李茂厉声喝道:“孙光宗,自己的事就要自己承担,来人,把他带回詔狱,先审审他身上的事,把案卷做出来!” 孙光宗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想到李茂竟然真的这点面子都不给,就要直接把他带进詔狱,那地方进去了,还能落得了好? “李茂,你就不怕我姐姐怪罪吗?想必你是知道的,陛下专宠我姐姐一人,我……” “把他嘴堵上。”李茂粗暴的打断了孙光宗,怒声道:“紈絝子弟,真是百死不足惜也!” 孙光宗被堵上了嘴,吱吱呀呀的不知道说著些什么,被几人按著向外走去。 “都使,真的就这样对孙光宗吗?若是到时候宫里怪罪下来?” 李茂冷冷回身望著面上带著忧虑之色的眾人一眼,正色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著,贵妃怪罪下来有我三弟顶著,你们怕什么?” 他说话相当的有底气,李氏走到现在,除了皇帝之外,基本上不用怕任何人,即便是宠冠六宫的贵妃,更何况还仅仅是贵妃的一个弟弟。 (本章完) 第280章 贵妃 第280章 贵妃 春雨润如油,淅淅沥沥落满了京城,园林宫苑內的柳树上,抽出了几条嫩芽,一片生机盎然之景。 皇帝朱瞻基一身劲装,手持弓箭,正策马弯弓瞄准了宫苑中的梅鹿,李显穆同样搭弓,他虽是文官,武力值却比不少武將还高,弯弓拉满月,弓弦轻颤。 两道锐声齐出,梅鹿双双中箭倒地,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喝彩之声,一行宫卫迅速策马上前,將猎物带回。 朱瞻基很是高兴,讚嘆道:“老师,你劳形於案牘多年,却依旧有这一手箭术,当真是不凡吶。” 李显穆称讚道:“陛下文武双全,有太宗之风。” 朱瞻基笑著收起弓箭,拽起韁绳策马往回走,李显穆隨在他身边,突见有单骑奔来,宫卫连忙拦住,朱瞻基一眼望去,立时笑道:“贵妃怕是等不及朕了,竟然派人来寻。” 李显穆见状却掩下眉角,眼底闪过一丝瞭然之色,哪里是孙贵妃等不及皇帝,分明是孙光宗事发,她心中焦急,这才来探皇帝。 …… 孙府。 中军都督府都督僉事孙忠,听到消息后,惊得顿时跌落了手中茶杯,不敢置信道:“你说光宗被锦衣卫带走了?因为皇陵贪腐之事?” “正是!老爷,锦衣卫、大理寺、都察院来势汹汹,不仅仅带走了小少爷,还將昌平十几个有头有脸的官员都带走了,这必然是来者不善吶,说不得就是又一起郭桓案!” 孙忠闻言更是心惊肉跳,大明开国以来最大的贪污案便是郭桓案,太祖皇帝杀的血流成河。 “孙管事,你可別胡说了,如今早就不是洪武年间,哪里会有那么血腥的贪污案。”孙忠的长子孙继宗沉声呵斥,而后又安慰道:“小弟的身份,锦衣卫必然不会用刑,还是儘快將他捞出来吧。” “我早就和他说过,我家已经足够富贵了,他就是不听,非要去碰那些不该碰的钱,仗著他姐姐的势,紈絝放荡,真以为这世上没人能收拾的了他吗?” 孙忠怒声骂著,又哀嘆道:“继宗,你刚才没听到孙管事说吗?抓他的人是李茂,你觉得没有李显穆点头,李茂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去抓光宗吗?” 孙继宗眼底也不由闪过深深的忌惮。 能让如今的孙氏忌惮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其中李显穆就是第一个! “我们家和李显穆无仇无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儿子这就去拜访一下他,请他看在孙氏的面子上,对小弟高抬贵手。”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你去?你有什么面子? 当初太宗皇帝要废太子都被他懟了回去,你去让他高抬贵手,那你弟弟死的更快! 他大概率是要拿皇陵之事做筏子,恰好你弟弟运气不好,撞在了他的刀刃上,其他人还可能通融一下,李显穆是不会给你我面子的,让你娘速速进宫一趟,去找贵妃吧,若是想要有转机,只能是请陛下出手了。” 孙继宗脸有些黑,又有些无奈,只能转身去了后院请母亲,后宫不是他们这些外男能去的。 …… “陛下!” 孙贵妃略带著丝惊慌扑向朱瞻基,又抬眼见到朱瞻基身边的李显穆,眼底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 要说孙若微能將朱瞻基迷得神魂顛倒,不惜为她废后,除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深情厚谊之外,孙若微国色天香的外貌也占了很大的比例。 面容嫵媚有若三春桃,身姿窈窕柔媚无骨似弱柳扶风,眉宇间带著妖嬈的风情,胡皇后相比较起来就显得过於端庄,而颇为无趣。 “贵妃这是怎么了?” 朱瞻基一手搂上孙贵妃,而后坐在上首主位上,此番出猎,后妃中他只带了孙若微一人。 “你小心一些,莫要动了胎气。” “陛下……” 孙贵妃不由自主的望了李显穆一眼,有些踌躇道:“是妾身的五弟,他被锦衣卫衙门的人带走了。” 嗯? 朱瞻基闻言当即就皱起了眉头,“锦衣卫的人竟然敢带走爱妃的弟弟,真是颇有后汉强项令的风采啊。 爱妃別担心,就算锦衣卫带走人,也不敢用刑,朕送到旨意去把他放了就行了,你弟弟干什么了,竟然会被锦衣卫带走?” 这下孙贵妃有些尷尬起来,尤其李显穆还就在眼前。 “爱妃,你一直犹豫看老师做什么?这事难不成还和老师有关?” “带走小五的正是元辅的兄长,锦衣卫指挥僉事李茂。” “啊?”朱瞻基顿时一愣,隨即喃喃道:“怪不得敢带走你的弟弟,朕还以为锦衣卫真有这种硬骨头。” 作为大权在握的皇帝,朱瞻基比谁都清楚,这皇城之中,谁家势力大,胡皇后家和孙氏,作为外戚,现在在皇亲国戚之中,相当的煊赫,锦衣卫作为皇帝亲军,是最不敢招惹皇亲国戚的。 “老师,这是发生何事了?” “陛下,臣接到密报,昌平皇陵宗人府派出的总管大臣贪墨修建皇陵的钱两,且和朝廷官员沆瀣一气,於是臣和几位大臣商议后,暗中调查了一番,果真如此,於是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一同去了昌平,臣兄长亦亲自前往,孙贵妃的弟弟,可能就是在这时被抓走的。” 李显穆只简短的將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孙贵妃神色有些不安,若是没李显穆在这里,她撒撒娇,皇帝肯定就把她弟弟放了,毕竟她弟弟官职低,上面有那么多高官顶著,但现在可就不好说了。 “贪墨皇陵?” 朱瞻基一瞬间怒意勃发,几乎鬚髮皆张,“怎么敢!” “陛下~”孙贵妃伏在朱瞻基怀中,娇声唤道。 朱瞻基这才强压怒气,但还是怒气冲冲道:“老师,此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竟然就连皇陵都敢贪墨,当真是胆大包天。 不过,朕记得孙贵妃的五弟,好像就是个小官吧,在哪个衙门来著,朕不记得了。” “臣也不清楚,平日里也见不到。” 孙光宗的级別,的確是见不到李显穆。 孙贵妃娇声道:“是光禄寺的七品小官,这么低的官品,能犯什么事呢?不如就直接把他放了吧。” 孙贵妃想著趁李显穆也不清楚事情时,就生米煮成熟饭,但李显穆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如她愿呢? 朱瞻基也觉得一个七品小官,能干出什么事来,况且还是孙贵妃的弟弟,当即就要答应,却被李显穆先开了口,“陛下,临行前,臣交待过,只抓首恶,既然臣兄长將贵妃的弟弟抓进了詔狱,那说明所犯的事就不小,不如待臣先问一问其所犯何事,再谈其他。 况且,其人虽然官职低微,可身份却不简单,乃是正经的皇亲国戚,於民间乃至於官场上,都颇为威风,臣在朝野之间,不少听闻外戚家的奇闻軼事。” 孙贵妃顿时神情一凛,眼底微微透出寒意来,她又不是傻子,此刻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李显穆这是故意堵皇帝嘴。 她左思右想,確认自己没得罪过李显穆,那就是如同父亲所说,李显穆此人嫉恶如仇,於是不想放过了。 她张了张嘴,决定还是先暂且忍下,待李显穆离开后,再向皇帝求情,以免又被李显穆打断。 李显穆见孙贵妃没有再开口,心中也是一沉,果不其然,能让皇帝对其倾心的女人,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呢? 朱瞻基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大臣和妃子,已然经过了几轮交锋,呵呵笑道:“那朕传道令给锦衣卫,不允许他们用刑,另外吃喝用度也要照顾好,別让贵妃担心,待查明后,再將其放出。” “臣遵旨。” 李显穆心中愈发沉落,皇帝对孙氏还真是宠爱无度,涉及到皇陵也能这么轻易揭过,当真是娶了媳妇,忘了祖宗,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如此。 此事真的有些难办了。 …… 在夜幕降临之前,张婉却被召进入了宫中,乃是孙贵妃相召,侯在偏殿时,张婉还颇有些紧张,不知道孙贵妃这是要做什么。 待二人相见,孙贵妃仔仔细细打量著张婉,而后轻声笑道:“夫人当真是容月貌,我见犹怜。” 张婉立时跪在地上,“娘娘盛讚,臣妇愧不敢当,娘娘国色天香,臣妇不过蒲柳之姿罢了。” “夫人不必如此紧张,本宫今日召夫人进宫,是因为和元辅有些误会,本宫的弟弟犯了些错,不慎被元辅带走,孙氏、李氏,本都是皇亲国戚,从陛下处论,本宫还要称一声叔父,既然是一家人,本宫想请元辅高抬贵手,於是今日召夫人前来,还请夫人为本宫转告一番。” 张婉顿时心中一凛,果然是此事,她也没再多想,沉声道:“娘娘之意,臣妇会代为转达。” “听说夫人和元辅伉儷情深,还希望夫人能多为本宫美言一番,日后本宫若是……” “你我两家虽然不能结亲,可也能多亲近亲近。” 张婉知道李氏是不能和皇家结亲的,因为血缘还没有出五服,但就算是出了五服,那也只能做妃子,皇家选皇后的標准,是小官,李氏这样的大族,最多只能做贵妃。 张婉转身离开,孙贵妃望著张婉离开的背影,眼中落下了一片光,瞧著有些幽深。 “元辅啊,希望你能高抬贵手。”她轻声呢喃,手轻抚著小腹,“否则咱们就来日方长了。” 孙贵妃自然是不愿意和李显穆为敌的,但如果真的没办法,她也不怕李显穆,这天下最大的终究是皇家,而她腹中,如今有皇家唯一的子嗣! 张婉回府后,便將今日和孙贵妃所聊之事全部告知了李显穆,说完后颇有些担忧的问道:“夫君,贵妃这般说,要不然就將她弟弟放出来吧,虽然不怕,但没必要和贵妃为敌。” 李显穆沉吟起来。 “孙贵妃本就有宠,如今又有孕在身,倘若生下男丁,很可能会被立为太子,况且夫君你不是一直说,皇帝陛下又废后的打算吗? 一个未来的皇后和太子,这不是我们李氏能得罪的起的,即便夫君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我们的孩子想一想。 歷朝歷代和皇家作对的,哪里有善终的呢?” 张婉是真的担心极了,她颇有学识,自然知道得罪皇家的下场,李氏虽然显赫,但那是因为圣宠才得来的,一旦失宠,大势就会缓缓离去。 大明的皇权几乎是至高无上的。 即便是在大明朝文官势力最盛的时候,即便是到了崇禎朝,虽然撼动不了整个文官集团,但皇帝想要对付一个人、一个家族,那当真是手拿把掐,轻轻鬆鬆。 尤其是朱瞻基这种大权在握的实权皇帝! 李显穆如今再权势煊赫,也不可能和皇帝对抗。 “其实为夫都知道。”李显穆微微嘆息,“按照律法来说,这些人都该被判斩立决的,但其中涉及到了外戚,孙氏、胡氏,都参与其中,皇帝必然会格外开恩。” 岂止是皇家呢? 在这个时代,贵族就是拥有明目张胆的法律特权,李氏若是犯了事,皇帝也会格外开恩,杨士奇的儿子在地方上横行不法,甚至犯下了杀人的大罪,不也直到现在都没有受到处罚吗? 李氏只是因为李显穆管得严,才没有这样的紈絝出现而已,但其他方面,越过法律的事情,也是层出不穷的。 “但不罚是不行的,这件事关係著国朝大事,拿了他们,就是要杀鸡儆猴,怎么能全都不罚呢?” 李显穆沉声道:“皇陵之事,关係著『专款专用』政策的推行,陛下也知道其中轻重,明日我进宫將事情原委都向陛下阐明,想必陛下必然会同意我的建议。 至於孙贵妃的弟弟,和胡皇后的父亲,留下一条命就行了。” 听到丈夫所说,张婉微微鬆了一口气,她还真怕李显穆真的和贵妃以及皇后对上,那可真就不妙了。 “以陛下对夫君的信重,想必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孙贵妃和胡皇后那里,怕是还有一番波折。” 李显穆皱眉喝然,“后宫妇人本就不得干政,能给她们几分面子,已然够了!” (本章完) 第281章 国戚 第281章 国戚 李显穆带著一整套口供进了宫,华盖殿上,朱瞻基一一翻看,他的神色从一开始的从容变得愤然,从平静变得通红青紫。 但他並没有直接发怒,而是深吸了两口气,望向李显穆,“老师,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李显穆淡淡道:“该抓的抓,该流放的流放,该杀的杀,依律办事,便无人能指摘,这是上古圣王之道。” “原则上是该如此。”朱瞻基將案卷倒扣在桌案上,“圣王之道,朕应该遵循。” 李显穆眉头一挑,原则上可以,那就是不行。 果不其然朱瞻基接著又道:“老师向来不崇尚古人,又何必要谈圣王之道呢?大明自然有大明的现实,朕深以为然。” 说罢,朱瞻基目光熠熠的望向李显穆,殿中的空气在剎那间凝滯,二人对视,有光照进,尘灰在光柱中浮沉上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显穆轻声且坚决道:“皇陵之事,乃是宣德年第一桩贪腐大案,涉案的白银高达两百万两,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纲纪,甚至败坏我整个大明的吏治生態!” 朱瞻基脸色一变,而后有些难看,沉声道:“老师所言,诚然是至贵之理,但孙贵妃怀上了龙嗣,朕不希望她心情波动太大,影响了胎儿,老师应该能理解朕之担忧吧,这么多年来,朕还不曾有子嗣。 且朕之心,老师一向知晓,朕属意孙贵妃,若此时出现这等事,朕所想,便不能成行了。” 李显穆心中顿时有些不满,宠妾灭妻、耽於情情爱爱,当真是糊涂,但他並未表现出来,有些伤感情的话,他是不会说的,后宫之中的齟齬、皇帝的个人感情,他绝不掺和,既没有大的用处,又会极大引起皇帝的反感,他只谈国事。 皇帝果然如同他所想,担心孙光宗之事,影响到孙贵妃的名声,於是当即道:“胡国丈名列光禄寺卿,是孙光宗的顶头上司,我看胡国丈这些年也不乾净,皇陵之事,大概也在其中参与,一併將其拿下问罪,天下人的目光就不会放到孙光宗头上了。” 朱瞻基眼中一亮,好一招祸水东引,一个贵妃的弟弟,和一个皇后的亲爹,那当然是国丈更吸引人眼球,有胡皇后顶在前面,这样就不用担心孙贵妃被人非议。 “但这样会不会让国朝顏面尽失,毕竟是皇后的父亲。”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李显穆正声道:“陛下想要整治吏治,那更是要责罚国丈和孙光宗,要让人看到,纵然是皇亲国戚坐法,也要被治罪,更何况其他官员呢?” 朱瞻基愕然愣住,他先前没想到,李显穆竟然是打的这个主意,这也太疯狂了,踩著国丈去澄清吏治? 数遍史册,都没几个人这么干吧? 虽然他不喜欢胡皇后,但也並不恨她,这样把她的脸踩在地上,他做不出来。 “这会不会有些太激进了?会导致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朱瞻基有些犹豫,“治大国如烹小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朝堂之上,这等事件,怕是不少,一旦整治,顷刻大乱啊。” 李显穆指著案宗,振声道:“陛下,你看这案宗之中的描述,难道这仅仅是一件皇陵之事吗? 普天之下,这种事不知道有多少,又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参与其中,他们不仅仅贪,他们还不做正事,皇陵少了些东西对大明社稷没什么大的伤害。 可若是賑灾的银子被贪墨,那地方上就会多出一支造反的叛军,若是黄河大堤没修好,那来年就会出现数以十万计的灾民,这些都是会动摇大明统治根基的事情!” 朱瞻基神色缓缓冷肃起来。 “有些事可以放纵,有些事能放纵吗? 臣冒著得罪皇后和未来皇后的风险,来强行推进此事,难道是为了自己吗? 若不將国丈和贵妃弟弟牵连进来,天下如何躁动?臣又如何藉此发难,来堵上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唯有將这二人牵连进来,才能让所有欲要反对的人闭上嘴,陛下,这不是一桩普普通通的皇陵贪墨案,而是一把斩下天下贪官污吏的神兵利器,怎能错过? 太宗皇帝选定了陛下作为天下的主人,便是相信陛下乃是能振作家国的皇帝,怎么能够因为私情而放纵天下的大害於不顾呢?” 李显穆厉声道:“纵然陛下怜惜胡皇后和孙贵妃,可胡荣和孙光宗又算是什么?不过是爱屋及乌的东西罢了! 王者之爱,普照四方,但岂能顾及这等黑心狼肺之物呢?” 一道道、一声声,重重砸在朱瞻基心头,让他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朱瞻基终究是一位优秀的帝王,转瞬之间,他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老师,你说的有道理,这是遍及天下的大事,要作为表率,此番大事,朕都交给你,但希望老师也能略微手下留情。” “臣明白,国丈以后就去南京待著吧,孙光宗也不適合待在京城了,也去南京吧,这样想必能够堵住悠悠之口了。” 这便是要將二人流放了。 虽然流放的地方环境很好,甚至说不上什么惩罚,但流放就是流放,日后自然是不会太自由了。 当初李祺一家被流放,也是如此,就在距离南京几十里的江浦,但没有自由。 “就依照老师所言,贵妃和皇后那里,朕会去说。” 李显穆行礼后,便离开了华盖殿,他独自一人走在宫中,背后是越来越远,显得愈发高大的宫殿。 他回身望去。 眼中並没有喜悦。 最后他如何说服了皇帝呢? 是他將国丈胡荣和孙光宗,和胡皇后以及孙贵妃分离开,斩断了皇帝爱屋及乌的心思。 也是因为孙贵妃终究是对他忌惮不已,不敢直接衝出来和他对峙爭执,否则今日之事,定然还有波折。 政斗啊。 比的就是谁更能影响皇帝。 幸好,朱瞻基还是个明君。 (本章完) 说一下这一个月的情况吧 说一下这一个月的情况吧 其实就是作者这个行业很常见的一个问题,抑鬱。 当然,我还没到那个严重的地步,我大概是焦虑症,心慌、发悸、出虚汗、失眠。 之前一直没说,是因为说了能怎么办呢,一次次请假只会消磨读者的耐心,我想著自己调整结束,再一起说一下。 今天发这个单章,是因为我和几个作者朋友聊完之后,打算破釜沉舟了。 和一个老大哥聊了天,常世哥和我说,现在这种状態只会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一定要突破出来,我觉得常哥说的很对,又想了想以后不写书的未来,我接受不了,我喜欢写书,而且想大火,成为知名作家。 然后好兄弟弥天曾经也经歷过这样的时期,给了我一些建议。 我现在决定先硬顶著负面情绪状態码字,如果我战胜了负面情绪和病灶,那之后一切都好说。 如果不行,我就去医院开药,一边吃药、一边码字。 总之,码字不能停。 另外大家不用担心这本书太监啥的,这本书的成绩其实很不错,虽然因为状態让它一直蒙尘,但它真是一颗珍珠,我会振作的。 今天有八千字更新,两更或者三更,总之是八千字。 (本章完) 第282章 煊赫 第282章 煊赫 李祺能看得出来李显穆此刻正处於一个思想变动的关键时期,这个时期可能会持续很多年。 在歷史上,这样的时期被称之为——悟道! 悟出来了,整个人的思想境界都会为之大变,悟不出来,那就会生活在反反覆覆的折磨之中。 歷史正在处於古代和近代的十字路口。 李显穆拥有了莫大的权力。 李显穆出生於李氏这个穿越者家族,並且由李祺教导了十年。 李显穆无疑是这个时代最璀璨的主角,身体之中蕴涵著磅礴的、能够改变世界的巨大力量。 李祺抬起手来,淡淡香火辉光在他指尖跳跃,他身上沾染上了一丝超凡脱俗的神性,“再等待一些年,我就能脱离道具的桎梏,点化你了。” 当李祺抬手感觉辉光改造魂灵之时,李显穆好似有所感觉,抬头向九天之上望了一眼,整个李氏家族之中的所有人,都只觉突然后脑仿佛被风抚过,这种感觉一闪而逝,仿佛错觉。 李显穆心中的沉重一闪而空。 …… 皇宫。 朱瞻基將自己最终的决定告知了胡皇后和孙贵妃,二人顾不得平日里的不和,几乎齐齐面容大变,胡皇后更惨白不堪,毕竟弟弟还是不能和父亲相比的。 胡皇后性情温柔贤淑,又心知自己不受宠,虽然心中难过,可却不敢多说什么,孙贵妃则逕自泣声道:“陛下,怎么会如此呢?” 朱瞻基嘆息一声,“爱妃,老师对此事盯得很紧,欲要藉此事震慑朝臣,你弟弟和国丈都是撞在了这上面,朕总不能因为这等事驳了老师的面子吧? 况且国丈和你弟弟都没有生命危险,南京乃是膏腴之地,吃穿用度朕都会安排,待日后过几年,挑一个大赦天下的时候,再格外开恩放出来就行了。” 这完全就是当初李氏的道路復刻,李显穆也不能多说什么,毕竟当初李氏也是这样保住命,且又显贵起来的。 朱瞻基这样说,孙贵妃才算是收起了哭声,但对於李显穆的威势,却有了更深的认知,能让皇帝惩罚两大外戚,而不是直接放过,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恩宠了。 胡皇后位置不稳,倒没什么心思,但孙贵妃眼底却闪过了深深的忌惮,轻抚小腹,这样的大臣,日后难道不会成为权臣吗? 不过她不傻,知道皇帝非常信任李显穆,不会说出来。 …… 翌日。 隨著自宫中而出的一道圣旨,大批锦衣卫番子前往昌平,將昌平上上下下的官员,抓了个一乾二净,直到此时,昌平皇陵之事,彻底曝光。 一时之间,京城之中亦是风声鹤唳,风波至身为国丈的光禄寺卿被带走时,到达了顶峰。 无数人都在议论纷纷。 “国丈竟然贪墨皇陵钱两,当真是胆大包天啊。” “岂止国丈呢?孙贵妃的弟弟就那个有名的紈絝,在昌平的时候就被抓了。” “锦衣卫竟然敢对这二人动手,这才是真的胆大包天。” “我打赌,最多明天,锦衣卫就会把这二人放了,这不是打皇帝陛下的脸吗?” “没人和你赌,这不是必然的嘛,堂堂的国丈和便宜国舅,贪墨一点银两而已,难不成还真的治罪吗?” 谁都没想到,锦衣卫胆子竟然这么大,国丈和孙贵妃的弟弟都敢抓,大多数人都认为,今天,最多明天,锦衣卫就得恭恭敬敬的把人放出来,锦衣卫指挥使甚至还得登门道歉。 毕竟区区一个皇帝御前的鹰犬,怎么敢得罪皇亲国戚呢? 但过了一日后,锦衣卫依旧没放人,且依旧在抓人。 直到此时,才有人后知后觉,皇帝竟然是同意的! 这种认知堪称一石激起千层浪。 待將此事再次重头盘整了一遍后,一尊巨大的阴影出现在所有事件之后——吏部尚书、內阁首辅李显穆! 一时京城之中先是噤声,而后瞬间沸反盈天,无数议论响彻在京城的街头巷尾, “竟然是元辅大人出手!” “怪不得锦衣卫、大理寺敢对国丈出手。” “怪不得皇帝陛下没有放过国丈。” “早该想到的,大明朝有几个人敢如此做呢?就算是其他的六部尚书、內阁大学士,不惧怕一般的皇亲国戚,但大概也不敢隨意得罪吧。” “正是如此,六部尚书来来去去,皇亲国戚可是亘古长存,一般人哪里敢得罪呢?” 这句话可谓道尽了大明现状,文官作为一个整体权势极大,六部尚书和左都御史的权势基本上凌驾於所有文武官员之上,也只有几个国公能与之相提並论。 但! 但是这种权力不稳,隨时可能会失去,而皇亲国戚的权力却稳固的几乎不会变动,甚至父死子继,代代传承。 所以一般来说,文官高层和皇亲国戚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谁都不愿意招惹对方。 但李显穆不一样,他是极少数的皇亲国戚,却身为文官高层,而且李氏也不存在弃武从文,从李善长开始,李氏一直就是文官。 从李显穆內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以来,他的权势之煊赫,就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可直到今日,就连国丈和国舅就被他镇压的时候,人们才震惊的发现,他们的看法还是浅薄了。 …… 李府。 李显穆凭栏眺望,身后站著数人。 “没人会知道我和陛下之间的交锋以及交换,也没人会知道,国丈和国舅並不会真的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他们只会看到,纵然是国丈,也在我的威势之下,不得不被流放。” “您从一开始就知道国丈和孙国舅不会被皇帝陛下严惩?” “陛下是个明君,也是个讲情面的皇帝。” “可就这么放过此次的主犯,且將其他从犯重罚,这……” 李显穆沉默,有其他人感慨道:“陛下讲情面,固然会放过一些人,但对我们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因为一些小错就一擼到底,也不会有杀身之祸。” 于谦闻言沉默了下来,面容上带著一些沉思的意味。 没有大臣会喜欢刻薄寡恩的皇帝,可好像有时候,就是这样的皇帝,才能更好的处理国家大事,古代那些有情有义的皇帝,还能把国家治理的非常好的,可能標杆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了。 但李世民…… 三代以下唯一人! 李显穆见于谦不再多言,再次开口道:“经此一役,我將会再次声望大躁,朝野之中几乎没有人敢攖我的锋芒了,只要我不去触碰他们的根本利益,很多人都会默默的同意我所颁行的政策。 而这就是我真正要的东西,一个就连反对派都沉默的朝廷。” “他们不会一直沉寂的。” “那是自然,他们自然不会一直沉寂,因为我们要做的事,一定会触碰到他们的利益,但他们会犹豫,在一些小事上,会盘桓计算,是否有必要和我为敌,代价是不是能覆盖他们的损失。” 李显穆转身朗声笑道:“这就够了,那些所谓群贤毕至,满朝清正的时代,何时出现过呢? 这样已然足够让我省下一半的心力,不必事事都在朝廷之上,和他们爭论不休。 徒然让大事蹉跎。” 从不希求最好,只要大致能满足条件,就立刻开始上马,这就是李显穆的为政道理。 “师叔下一步准备做何事?” “自然是在百官面前,狠狠的威风煊赫一把,这世人都看到我的权势,大朝会又要开始了。” …… 非壮丽无以重威! 非煊赫无以明势! 巨大的乘轿自直道尽头而来,当李显穆走下时,环视诸臣,自然有胜顶之势。 “诸位,许久不曾见了。” 群臣纷纷上前行礼,待入宫后,百官不曾上殿,而就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之上,皇帝高坐御座之上。 此刻正是春日之时,温煦的春风抚弄人心,缓和而有暖意,三间宫闕之间,殿下陛上之间,寒意消散,甚至带著丝清香。 李显穆上前匯报皇陵贪墨之事的首尾,寂静的殿前,唯有李显穆一人的声音在迴荡。 匯报完后,李显穆转身又面向群臣,大喝道:“將罪臣带上来。” 锦衣卫压著一眾身著囚服的臣子走上前来。 最前面的自然便是国丈胡荣以及国舅孙光宗,二人望著面色红润,一看就没有受罪,此刻通红的面颊,大概是在如此眾人面前,愧疚难当,堪称社死。 朝臣行列之中发出一阵骚动,一道道低声的交谈响起,就连殿中侍御史都有些愣住,没能制止。 事先谁都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一幕,怎么会把这些罪人带上来大朝会呢? 这是要做什么? 无数人愣愣的望向了站在台阶上的李显穆,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出现在所有人脑海中,而后用力的甩了出去。 不可能! 他们又悄然抬头试图从皇帝的脸上看到一些什么东西,可让他们失望的是,唯有冷肃漠然的神態,没有一丁点阻止的意思。 竟然是真的! 他们再次將目光落在李显穆身上,等待著他开口,註定將会让天下为之震惊的开口! (本章完) 第283章 明势 第283章 明势 李显穆並未让眾人多等,为了今日,他在皇帝面前费尽了口舌,才算是搭建起这场戏台,又怎么可能错过呢? 在眾人的目视之下,李显穆一步步走到了国丈胡荣面前,胡荣跪著,李显穆站著。 李显穆盯著胡荣,直到胡荣羞惭的低下了头,才听到李显穆的声音响起,“胡国丈,遥记得当初,陛下和皇后的大婚,迎亲的便是在下,那时国丈还和在下相谈甚欢。 如今却已然分作两端,有了这样不同的际遇,这又是为何呢?” 胡荣面目通红,只觉当真社死,被李显穆这样训斥,今日之后他怕是彻底成了笑柄,以后也抬不起头来,可他又能如何,面前的可是李显穆,太祖皇帝的外孙。 若说谁是太祖皇帝最喜欢的孙子,那答案可能会眾说纷紜,但若说谁是太祖皇帝最喜欢的外孙,那就只有一个答案——李显穆! 太祖皇帝晚年唯一亲自教养的晚辈,哦,对,还有一个,叫朱允炆,大明朝第二任皇帝。 若是晚辈,他还能倚老卖老,可李显穆连辈分都高,这就让他很难蚌了,除了沉默他没有任何办法。 此刻安静若素的岂止胡荣一人呢? 满殿前皆是一片寂静之色,有微微春风拂过,间或有鸟雀啼鸣,除此之外,三间宫闕之下,寂然如墨。 当猜想变成现实,带给人的震骇是前所未有的。 皇帝陛下竟然真的同意李显穆,就在这宫闕之下,在群臣之前,在大朝会上,对一位国丈,训斥! 谁能不知道这是为何呢? 这是皇帝在赤裸裸的表达態度,这是皇帝在增加李显穆身上的势,这是在昭告天下,此刻的李显穆,到底有多么煊赫。 在这一刻,不用再多说其余的话,谁都知道了李显穆的威势,以及他对皇帝的影响力。 朝廷之上,在野之间,所有的政治势力,所有的官员、百姓,从今日开始,面前李显穆的態度,將要再次为之一变。 从前恭谨,如今要更加恭谨。 从前畏惧,如今要更加畏惧。 “先帝的亲家,皇帝的岳父,大明的国丈。”李显穆一字一句,“这些年来,皇室给予你胡氏的难道不够多吗? 你胡荣是什么出身?又有什么才能,如今却添列为正三品的光禄寺卿。 你看看你身后的那些朝臣,哪一个不是寒窗苦读十几年、二十几年,高中两榜进士,哪一个不比你天资绝伦,可最终你却凌驾於这些人之上,这难道不是因为皇后,而得到了皇帝的恩典,而让你整个胡氏有了前人不曾有过的荣耀吗?” “这些声名难道不足以让你整个家族为之显耀吗?” “得到了这些东西,却依旧不满足,竟然去贪墨皇陵的钱两,背弃了皇室的信任,这就是你对陛下的回馈吗? 今日你跪在这里,向天下、向陛下谢罪,难道有一丝的冤枉吗?” “罪臣之过!” 胡荣本想沉默,可却被李显穆迫然出声,这样的场合,他想要一直沉默,那简直就是做梦。 既然要用他来当踏脚石,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李显穆就不会留下什么情面。 “整个皇家都要因为你而蒙羞,你该庆幸当今陛下顾念情分,倘若这是在洪武时代,你便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李显穆厉声呵斥,胡荣的头都要垂到地上了。 他身侧的其他罪臣,更是惶然畏惧,连国丈都被训的和孙子一样,他们將会迎来什么样的未来呢? 他们都能猜得到,大概率胡荣和孙光宗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的,但他们可就不是如此了,大概率会被满门抄斩。 “孙光宗。” 李显穆將目光落在孙光宗身上,孙光宗一听李显穆喊自己的名字,顿时身体就是一抖,当日面对李茂,他还敢说两句话,今日面对李显穆,他只剩下害怕,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话呢? 孙光宗以为李显穆也会如同呵斥胡荣那样呵斥他,却不曾想到,李显穆问了一个让他有些懵的问题,“你很缺钱吗?” 他茫然的抬起头,入目所见的便是李显穆冷然的目光,顿时有些哆嗦结巴起来,“不,不缺。” 孙光宗这倒不是说谎,他是真的不太缺钱,孙贵妃的受宠程度,光皇帝赏赐的各种田庄等等都不完,从有了日本的白银矿之后,皇室的內库就没缺过钱。 “不缺钱。”李显穆嗤笑一声,不等孙光宗反应出来,便被一股巨力袭来,瞬间被踹倒在地,疼的他瞬间哀嚎起来,孙忠见状顿时愣住,却不敢说什么。 殿前更是噤声,心中却早已风暴乱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元辅大人竟然在皇帝面前,一脚把国舅踹飞了,就那一脚,直接踹出三米远,怕是胳膊都踹脱臼了吧。 “元…元辅。” 孙光宗哪里受过这种气,可他依旧不敢说什么,在詔狱的时候,无论是他父亲,还是他姐姐,都明確的告诉过他,不要得罪李显穆,等这件事过去,他就能安全,但要是真的得罪了李显穆,那就全完了。 他只是紈絝,却不是真的不怕死,欺软怕硬的人最知道谁不能招惹,就算是被李显穆这样暴打,他也忍了。 “你这样的紈絝,最是败坏皇室声名,好不容易聚拢的一些人心,被你这等人一桩事便败坏的彻彻底底。” 李显穆满目寒光,“当真以为国法纲纪於你身上不存吗?再有下次,你便一辈子待在高墙之中吧。” 孙光宗缩著脖子,不敢吭声,他察言观色,感觉今天不太对劲,就算是有父亲和姐姐的保证,他也打算怂一点,別再撞到李显穆的刀刃上。 一见孙光宗的反应,李显穆就知道他已经被安抚过了,对此他倒是也不太在意,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看殿前群臣的目光,今日的威慑相当成功。 “本官有一问,当初你们在做官的时候,就已经打算贪污受贿,做这样一个受人唾弃的贪官吗?” “想必当初你们也不是如此,可最终却走到了这样的境地,是朝廷给的养廉银不够多吗?” “还是你们人心不足蛇吞象,慾壑难填,墮落至此呢?朝廷对你们算是仁至义尽了,可你们却让朝廷失望了。” 李显穆厉声道:“早在洪武年间,我就曾经问过太祖皇帝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给官员更高的俸禄呢? 太祖皇帝说:『给的俸禄已经足够那些官员生活,这俸禄哪里有一个够呢?给再多他们都认为不够用。』 当初我认为太祖皇帝对臣子过於苛刻,於是先帝问我时,我向先帝提出了养廉银,先帝体谅诸位大臣养家不易,欣然同意,此举便是为了让天下多些清官、好官。 可最终你们给出的答案是什么呢? 是贪墨皇陵,是贪墨修建先帝陵寢的银子,不杀你们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你们不足以告慰先帝的在天之灵。 你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简直不配称之为人。” 一顿酣畅淋漓的痛骂后,李显穆缓缓收了两口气,又轻呼出去。 殿前的朝臣之中,陡然响起了怒骂之声,先帝朱高炽的威望的確是高,贪墨献陵之事,也的確是越想越离谱,尤其是那些不曾贪腐的官员,很多就是依靠著养廉银,才坚守住了操守。 这些人自然对贪官恨得牙痒痒。 李显穆扶腰在群臣面前站定,指著地上的一眾罪臣道:“你们都好好看看这些人。 记住这些人现在的模样,再想想先帝待诸位如何呢?”李显穆环视著眾大臣,厉声喝道:“可谓是仁至义尽了,摸摸你们身上的锦绣綾罗,若不是先帝的养廉银,你们能有今日的宽裕吗? 不要觉得有人贪了,有位高权重的人顶在前面,你们拿就没有事,就在奉天殿前,就在陛下的面前,我告诉你们,大明对贪腐之事,绝不纵容,无论他是谁,国法之下,纲纪之前,都必然要受罚。 每一个贪官,都是吸血的蚂蟥,趴在大明的肌体上,损了国家、肥了自己,坚决的、彻底的,和所有贪官势不两立,这是大明永恆的主题。 澄清吏治,你们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吗?”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重重击落的鼓声,砸在无数朝臣心中,有人面色惨白,心中发虚,有人则傲然自立,毫不担心。 李显穆环视而过,將所有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 朝廷永远都要做对的事,反腐就是正確的事,只有让贪官惶惶不可终日,才能让清官卓然向上,如果朝廷都默认,甚至放纵,那清官的坚守还有什么价值呢? 人常用“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来混淆一些事,但这不代表真的就非要让水浑浊起来。 今日李显穆在朝廷之上立起了朝廷的这一根標杆,那清正的官员就会自然而然的有主心骨。 当他们在迷茫的时候,抬起头就会看到在大明的最顶层,有一个人在看著他们,鼓励他们做对天下有益的事情。 皇帝承担不起这个责任,那就要他来,一个真正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领导人,將会带给整个天下巨大的改变。 这就不得不再次提起唐太宗李世民,贞观之治为什么是古代最有含金量的治世,因为他创造了一个模板,原来君臣关係是可以那样相处的,原来皇帝是可以既有人情又英明决断的。 在往后唐朝的两百年中,无数人都在孜孜不倦的想要恢復贞观之治的辉煌,他们所要辉煌的不仅仅是那个所谓的万国来朝,而是那种让人目眩神迷的文明。 明君、贤臣。 既而天下大治,这样的政治传统,深深影响著唐朝。 大明则从不曾有这样的政治传统。 很可能,从洪武时期开始,君臣关係就是一团糟,如今的大明很强盛,可若是问起,有什么值得纪念和效仿的,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来。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王朝建立初期,所正常出现的盛世,他並没有太多可以流传於后世的,让无数人为之津津乐道的政治传统。 反而只会让人记住,下西洋、永乐大典。 待眾人默默消化完李显穆所说的话后,李显穆再次开口道:“前几日我曾经进宫向陛下稟告此事,而后同陛下商议,决定成立一个新的衙门,掛在都察院之下,受右都御史的管辖。” 这番话顿时让在场的官员精神一抖擞,竟然要成立一个新的部门,而且又是在都察院之下。 如今的都察院,可当真是兵强马壮。 十九个从二品的巡抚都御史,都是掛在都察院之下,现在又要成立一个新部门。 都察院本来就位置极重,现在权责再次变强。 “这个新的衙门叫做『反贪司』,由反贪司长所领导,正三品,反贪司长再由右都御史直接领导,从名字上,想必你们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专门处理贪污之事的衙门。 在京城为反贪总司,在各省、府之中,分別建立分司,接受朝野之中的投告,专门处理贪污之事。 大明和所有的贪污分子,永远不共戴天,希望诸位都谨记。” 右都御史眼中又惊又喜,惊的是他自己也不太乾净,喜的则是这次他的权力大大增强,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为了让他有和左都御史对抗的能力,反贪司只受到他的辖制,左都御史没有过问的权力。 李显穆自然不会白白给右都御史送权,这个反贪衙门终究是掛在都察院之下的,右都御史想要真正和左都御史对抗,那就势必要靠近內阁。 况且,如今的右都御史,李显穆下一步就打算拿下他,然后扶持他这一派的人上位,如今的左僉都御史,执掌反贪衙门,才能在后续澄清吏治时,发挥最大的作用。 殿前朝臣更是神情各异。 先前李显穆的一番政治宣言,虽然让人不安,但歷来也有很多人发出豪言壮语,但实际上想要撼动一个庞大的官僚队伍,是非常难的。 但现在李显穆竟然专门成立了一个反贪的衙门,这就有点不一般了,甚至堪称恐怖。 实际上如今大明拥有反贪职能的衙门还真不少,理论上任何有办案权限的都可以处理贪污事件,譬如在这一次皇陵贪腐案中出场的锦衣卫、大理寺、都察院,甚至就连刑部都可以。 但权责不明,有时候就意味著谁都不管。 很多时候,没有绝对的证据,或者某一个高级官员的强力推动,朝廷一般是不会去处理这种事情的。 歷史上那些有名的案件,都是偶然之下被人举报,而后皇帝雷霆震怒,组织各衙门去联合办案。 这种效率自然是极为低下。 可现在却成立了一个专门的衙门,那这个衙门若是想要出政绩,就只能抓贪官,否则就是办事不力,至於没有贪官的说辞,那就是搞笑了。 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这个衙门一旦成立,日后所抓到的贪官数量,必然呈几何级的增长,尤其是这个衙门,还接受投告,这必然將成为政治斗爭的新通道。 很多人是心虚的,根本就不敢真的让这个衙门建立,但又能用什么理由去否决呢? 根本就想不到! 况且,看看跪在地上的胡国丈和孙国舅吧,皇帝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难道还看不出来那坚决的决心吗? 想来是皇陵贪腐案,让皇帝太过於愤怒,才有了今日之事。 一切都如同李显穆所设想的那样,对胡荣和孙光宗的践踏,向所有人都释放出了一个信號,这个信號让他们不敢多言,省去了很多的麻烦。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等到今日之事传遍后,会有磅礴的大势落在他身上。 反贪司就像是一把刚刚出鞘的利剑,悬在所有人头顶,谁都知道它一定会见血,可到底斩在谁的头上,那就说不准了。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而这就是李显穆將一切快速铺开的机会。 “诸卿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皇帝发出了第一道声音,声音古井无波,带著深深的漠然和冷肃。 在温煦的春天之中,颳起了一股寒潮,让许多大臣都不由打了个寒战,深深低下了头。 无人出声,无人应答。 ———— “皇陵贪腐案”直接促成了“反贪总司衙门”的建立,这是大明政府部门走向精细化的一大进步,明朝官府持之以恆的要求对官僚队伍进行管控,对基层官吏加强控制。 自秦汉时期以来,中央朝廷所一直赖之以运转的一整套衙门,已然渐渐不能適应明朝时期的发展,於是自永乐时期开始,明朝陆续建立了一些高品级的衙门,而这种態势,在宣德时期,形成了共识。 在这种態势的背后,有內阁的不断推动,分散各部衙门的绝对权力,继而形成內阁的超然地位,这其中之博弈,以內阁逐渐权重而归於结束。——《明朝政治制度变迁》 (本章完) 第284章 反贪总司 第284章 反贪总司 京城西市迎来了一片悽惨惨、血淋淋。 皇陵贪腐案所涉及的官吏何止数十人,整个昌平上上下下的官员、小吏,几乎就没有乾净的,其中重案犯四十七人,皆被判处斩立决,其余罪责较轻的有的流放、有的监禁,无一赦免,西市人头滚滚,鲜红的血跡浸透了黄土。 但京城之中却到处都是在说李显穆仁善的,因为这一次的判处,一反常態,基本上没有大规模牵连犯官家眷,除了极少数家眷也横行不法的,基本上只是剥夺了朝廷给予的特权。 当真是李显穆平白无故的手下留情吗? 自然不是! 贪污是大罪,但却是很微妙的大罪,属於皇帝本身也有时候不愿意深究的。 即便是在洪武时期,许多贪污也是不牵连亲属,只有那些帮助贪污的亲属,才会按律追究。 现在李显穆將这部分追究也免去了。 但家眷想要彻底免罪,首先就要退赃,而且是要退超过贪污数目的退。 钱不够可以去借,借不到就子孙还。 “官员贪污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子孙,所以必须要追究子孙,要追到山穷水尽之处,叫他子子孙孙作个穷人,才能威慑。” “自此而后,追赃无穷期!” 在李显穆提出这项建议时,很多人都不理解。 “这样是否太过於柔和,反而会放纵贪污呢?毕竟不牵连家眷,岂不是让他们更疯狂的贪污。” 李显穆提出了一个很多人都不曾想过的事,“朝廷有如此严苛的律法,可这些官吏依旧前赴后继的贪污,难道是不怕死吗?” 没有人不怕死。 “每一个贪污的官吏都穷奢极欲,恨不得將世间所有的珍宝都拢在怀中,家中的娇妻美眷比比皆是,诸位觉得这是为何呢?” “自然是慾壑难填,枉为生人。” “自然是有这方面的原因,可诸位难道不觉得,他们是在努力的將贪污来的钱完吗?他们从內心深处知道,被抓是迟早的事,所以一般都不存著。” 这实际上是一种心理问题,如果现在你知道自己只有三天寿命,你会不会把自己所有的钱都完呢? 人这一生最悲哀的事情,就是人死了,钱没完。 在古代环境中,百姓自然是朝不保夕,官员其实也是,从来不想未来,李显穆要用这项追赔制度,告诉所有贪污的官员,就算是你死了,这件事也没结束,你的子子孙孙都要给你还债,都要受苦。 对那些不在乎子孙后代的人自然无用,但这样的人並不多,大多数人还是在乎家人的。 反贪总司。 李显穆坐在上首,望著下面亲自挑选出来的一干官员。 其中大多数都是近两届的两榜进士,这些年轻人有热血,身上还不曾打上太多派系的烙印,最適合做这件事。 于谦也在其中,从准备建立反贪司开始,李显穆就打算让他去这里,以于谦的性格,天生就是干御史这一行的人。 听著李显穆所讲的这些理论,下首的年轻官员们,有的激动莫名,有的抓耳挠腮,有的沉思,一个个都若有所思。 从前面对贪腐,便是直接认为其人道德上有瑕疵,从来没有人如同李显穆这样,深入的剖析这些贪污官吏的行为、动机。 “刑部在查案时,经常会特別去注意罪人的行为动机,继而猜测是何人犯罪,察查贪污同样如此,如果不能对此有深入的了解,就不能从源头上遏制这件事。 反贪司的人手是有限的,而天下的贪官污吏却是层出不穷的,既要抓、也要防,养廉银是为了这个目的,反贪司的建立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们最终的目的是,天下无贪!” 最后四个字,让下首的一眾官员纷然叫好,为李显穆喝彩起来。 “你们都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人,自我担任吏部尚书以来,这是最大的一次筛选人才,以后你们有的会留在京城总司,有的会去地方建立反贪分司,日后大多数人可能就会在这条道路上,一路升迁,一生和贪官污吏为敌,我希望你们能够谨记今日的誓言。” 眾人皆面目凝重,反贪司是一个很神奇的衙门,和其他部门非常不同,这是一个官职品阶非常完备的衙门。 从八品开始,可以一直在內部升迁到正三品反贪总司使,再往上理论上还能在都察院內部升迁,就是左右僉都御史,以及正二品的左都御史和右都御史。 除了一部分人之外,其他的大部分人,一旦走进这个系统,可能一辈子就要在这个系统中打转了。 这种极其封闭的官僚系统,尚且是第一次出现,从前只有胥吏会如此,而官员们都是各部门来回迁转的。 这也是李显穆的一次改革的前兆,他早就对如今官员来回迁转的现状不满。 如今选出来的官员,从智商上来看,都是很聪明的人,但所学非所用。 按理来说进入朝廷后,应该深耕一处学习具体事务,但朝廷调转频繁,导致官员们对具体业务工作都很生疏,只能依靠下面的书吏和差役。 这些吏员长期盘踞衙门,熟悉规章制度,又利用长官们的无知和畏难情绪,上下其手,营私舞弊,愿意和他们配合的官员,便相互勾结,不愿意配合的则找机会让其出丑,是造成官场混沌黑暗的一大推手。 推进官员专业化,乃是刻不容缓的大事,他这个吏部尚书,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 反贪司就此建立,踏著皇陵贪腐案的累累鲜血白骨。 那些在皇陵贪腐案中幸运不死的罪人,也踏上了流放路,基本上去处,就是交趾、贵州、甘肃、辽寧,这些地方都是蛮夷丛生的场合,且自然环境比较艰难。 国丈胡荣和国舅孙光宗也踏上了流放南京的道路。 虽然二人没有生命危险,但却也不是真的去度假,尤其是从京城出发,身上同样带著枷锁,瞧著颇为憔悴。 二人都有些迫不及待的到南京,到了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能再次恢復瀟洒的生活了。 (本章完) 第285章 再次 第285章 再次 江南有八大极为煊赫的家族,其中以魏国公和韩国公两家最为风头无量。 徐氏一门两公,坐镇两京。 李氏一公一相,权势煊赫,族长李显穆乃是公认的文官第一人。 南京镇守府。 魏国公徐显宗、韩国公李芳点卯上值,自然而然便谈到了李显穆在京城中之事。 这徐显宗还是李芳的女婿,年纪不大。 “岳父,二叔父在京城中的事,会不会牵连到我们这里呢?” “你是说反贪之事?” “正是,江南……最近有些人心惶惶,难道岳父的门槛不曾被踏破吗?” “三弟曾经给我来过信,要我约束属下,若有过重之事,严惩不贷。” 李芳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又抬眼望向徐显宗,语气有些严肃起来,“虽然我们被封在南京的时间尚短,但我记得魏国公府名下的土地已然颇为不少,陛下又经常会有赏赐,那么多田產、铺子,养活公府一家,应当是绰绰有余,显宗啊,你是我的女婿,又一同为陛下镇守南京,可谓是富贵至极了,有些事要谨记,不能做,也不该去做,你觉得呢?” 话虽如此,可李芳心中清楚,勛贵家基本上都不太乾净,只不过皇帝对这些人要求不高,只要忠诚皇室,不伤天害理就够了。 “李氏女温婉贤淑,能镇內宅,如今家中风气尚好,岳父之劝诫,小婿谨记。” 李芳神色稍缓,很多时候他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要防著的不仅仅是主人如何,也要防著下面人借著公府的势在外面生事,这一点他还是相信自己女儿的,受李氏严谨周正的家风影响,绝不会是奸恶之人,有她镇著魏国公府的內宅,应当无事。 “那位国丈和孙贵妃的国舅就快要到南京了,显宗你有什么看法?” 徐显宗眉头微微一皱,而后轻声道:“好吃好喝的供起来便罢了,无非是两张口而已,偌大的南京,还不至於放不下。” 如今最显赫的两家外戚,纵然是他们这样的公府人家,也不能隨便得罪,但要说惧怕,那也不至於,就算是闹到皇帝那里,最多也就是被骂两句罢了。 徐显宗说完之后,便见到李芳並没有同意,当即惊疑问道:“岳父是对他们有其他的想法?” 他想到了这二人可是被李显穆流放到这里的,而且还在京城之中丟了大脸,这其中不会有什么其他之事吧? 李芳微微一笑,淡然道:“毕竟是国丈和国舅,来了南京,总该见一见,说说话,陛下让他们待在南京,不让他们出城,可南京很大,有数十上百万的百姓,万一在南京又犯下了什么事,那可就不好了。” 臥槽。 徐显宗年纪小,也没什么城府,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接涌上来,他这岳父说的轻巧,这明显就是要敲打敲打二人,真打算给外戚一点顏色看看? “岳父,这是不是……” 是不是太狂了,徐显宗没说出来,但目光灼灼的盯著李芳,表达出来的意思却很明显。 没必要啊,不过是一个二世祖,一个靠女儿,和我们又有什么关係呢? “这可不是我想做的。” 李芳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毕竟徐显宗虽然是他的女婿,可也是魏国公。 徐显宗目光一凝,他立刻就听出了李芳的言外之意,不是李芳的意思,那自然就是京城那位二叔父的意思了。 他伸手向上指了指,惊疑道:“这是要再踩一次?” 在那场震撼人心的大朝会后,很多人也渐渐回过神来,李显穆这是拿国丈和国舅当踏脚石,威慑群臣。 效果自然是相当的好。 而现在国丈和国舅被流放到了南京,李显穆却依旧不打算放过,要李芳再在南京,再踩一次,毕竟南方的大臣,都不曾亲眼见到。 李芳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徐显宗的猜测,他也是这么猜测的。 牵连到了李显穆,徐显宗微微沉吟了一下,正如先前所说,作为公爵家,他是不怕得罪外戚的,只是没必要,但现在既然李显穆开口了,那他也得表现出一些诚意。 於是便应下此事。 …… 此时的孙光宗和胡荣正在南下的船上,坐船流放,这也算是少见了,而且过了河南,上了淮水之后,二人身上的枷锁就已经撤掉,又在船上换了衣裳,除了比较憔悴之外,已经基本上看不出是流放的犯人。 虽然这次一起参与进了皇陵贪腐之中,但因为胡皇后和孙贵妃在后宫中的明爭暗斗,两家关係自然一般,二人不曾有过交谈,只是期待著早日到达南京。 他们隨身带著大量的盘缠,甚至家里还给带了小廝和丫鬟来照顾起居,待进了南京后,再买几个丫鬟,就算是不能出南京城,那也是好日子。 毕竟天高皇帝远,难不成还真的能那么严密的监视他们的起居吗? 过了长江,便是南京,上岸之后,最先看到的便是当初李显穆在南京时,和江南文武一起发下大誓,而后立起来的神碑。 想到李显穆,二人脸色顿时一变,有几分畏惧,又有几分难看,在宣德皇帝登基后,他们一直都顺风顺水,遇到李显穆算是他们人生中少有的挫折。 而且这个挫折,一下子就毁了半生,竟然直接被流放,皇后和贵妃都护不住他们。 二人赶忙坐上了车,往城中走去,望著那不逊色於京城的巍峨,以及川流不息,还胜过京城的几分繁华,二人脸色皆带起几丝喜色。 只是一到城门前,便见到有一队军伍,好似在等待著什么。 而后他们便见到负责押送他们的人,上前和那些军伍说上了话,返回后便將他们交给了这些士卒。 “这是南京镇守府的士卒,押送结束,已然画押,日后胡老爷和孙公子就由南京镇守府负责了。” 押送他们的吏员这般笑道。 胡荣和孙光宗闻言皆愣在了原地,他们是流放过来的,怎么会是南京镇守府负责接受呢? (本章完) 第286章 李辅圣 第286章 李辅圣 在二人茫然之间,南京镇守府的士卒重新给二人带上枷锁,这一举动顿时让二人心中颇感不妙。 这带上的岂是枷锁? 分明是罪证。 果不其然,城门口进进出出的百姓皆带著探究、指指点点的目光望过来,只一瞬间仿佛光著身子大白於天下,让二人只觉丟尽了顏面,羞惭低下了头。 心中则陡然升起一阵愤然。 欺人太甚是也! 士卒们奉命行事,带著二人往南京镇守府而去,带进衙门院中后,便让二人等著,这下来往官吏皆带著好奇望来。 带著枷锁的囚犯?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大部分人自然不知道二人身份,但押送士卒走到屋前,高声稟告道:“自京城流放南京,犯人胡荣、孙光宗,已验明正身,请都督示下。” 这一高声大吼,顿时让周遭为之一寂,下一瞬也不曾沸反盈天,而是寒意深深彻下。 立刻有人装作忙碌离开,也有人呆愣著,但无论是谁,心中皆泛起了惊涛骇浪。 机灵的人已然看出了不对劲,纵然是二位国公要见国丈和国舅,也不至於带著枷锁,他们可不相信这一路押来,枷锁就没有褪下过。 再看二人身上的衣裳,明显就是换过的,那这枷锁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进南京时临时加上的? 那二位国公又是想要做什么? 这些事在心中縈绕,让人只觉不安至极,歷来皆是神仙做法、小鬼遭殃,有人已然战战兢兢,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这时自屋中走出一个中年男子,鼻下两撇鬍鬚,衬著人颇有些精明,他走出屋后,望著正站在院中的胡荣和孙光宗二人,上前抱拳道:“国丈、国舅,二位公爷正和诸位上官处理军务,却要劳烦二位再等一会儿了。” 再等一会儿? 这分明是故意折辱! 这下胡荣和孙光宗再也忍不了了,他二人的身份,纵然是被流放,那也是响噹噹的,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孙光宗一个紈絝子弟,在京城时,因为被家里压著,加上畏惧李显穆,才堪堪忍受了一路,现在到了南京城,若还要忍著,那可当真不是他的性格。 当即怒吼道:“徐显宗!李芳!你们胆敢如此折辱我?” 胡荣更是猛烈摇晃著枷锁上的铁链,愤怒质问道:“我女儿是皇后,你们胆敢如此,当真就不怕被人责问吗? 让徐显宗和李芳出来见我!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国公当真就如此无法无天不成,竟敢如此,胆敢如此!” 远离了京城,二人心中早已恢復了胆气,国公虽然位高权重,但到底和皇帝的关係不如他们! 尤其是孙光宗。 他最是清楚,倘若这次不是对上了李显穆,就算是英国公当面,这次他也无事。 对他这种受宠的外戚子弟而言,惹怒勛贵是最不需要担心的! 站在南京这里,他无所畏惧,包括魏国公和韩国公! 院中官吏闻言脸色又是一变,这可当真是神仙打架,却不知二位国公会如何应对? “二位的嘴脸变得可真是快啊。” 一道幽幽自屋中响起,听著尚且有些清稚,明显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声音。 这里怎么会有少年人? 眾人纷纷將目光投向声音来处,但见屋中走出两个小廝,而后將门拉开,紧接著从门中走出一个约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来。 那少年郎头上戴著束髮紫金冠,上嵌著美玉,眉间额上勒著抹额,束著五彩丝攒结长穗宫絛,身上穿著银红大袄,浑身上下佩著东珠、宝玉、名锁、护身符。 面若皎月之华,瞳若骄阳之光,纵然尚且年少,可眉眼间的俊逸、通身的气派,竟有凛凛之意,一看便是出身豪贵之家的公子哥。 孙光宗早已被气急,见到出言的竟然是个比他还小许多的少年,料想也不过是南京城中的膏粱子弟,当即怒声道:“哪家的小屁孩,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叫你家大人来,岂敢!岂敢!” 他却不曾看到,院中眾人皆露出惊疑之色,他们从不曾在南京见过这少年郎,最重要的是,如何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那两家公府家的公子不成? 那少年郎闻言却哂然一笑,转瞬又收敛起笑意,负手淡然道:“国舅爷可当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忘了家父之语,竟然还要让家父亲自来自过问,家父若是到了南京,那国舅可就不能待在这里了。” 这番话中的淡然以及底气,清晰可闻,对眼前的国丈以及国舅,可谓是毫不在意,不由让人心惊。 胡荣到底不是孙光宗这样的紈絝子弟,见这少年郎竟然如此有底气,当即心中凛然,本来想要开口,立时顿住,撇了一眼已然被彻底激怒的孙光宗,打定主意让孙光宗去试探一番。 孙光宗早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怒喝道:“在这南京城,纵然是魏国公和韩国公,也不能这样和我说话,你爹是谁,我倒要看看,谁竟然如此狂妄!” “小子李辅圣,家父世称守正先生是也,忝为吏部尚书兼內阁首辅,国舅爷可知晓、记住了?” 李辅圣带著一丝笑意缓缓將此言道出。 整片衙门院子好似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瞬间万籟俱寂,只剩下李辅圣的那句话在迴荡。 胡荣依旧保持著原先的神情,一动不动,只是眼底有些呆滯。 院中一眾衙门官吏,皆呆愣在当场,而后纷然震惊的望向那个少年郎,这竟然是守正公的嫡长子? 从京城千里迢迢来到了南京,难道是特意为国丈和国舅而来的吗? 那今日这一幕幕,就非常正常了。 怕是守正公早就知道,胡荣和孙光宗来到南京之后,並不会悔改,才特意有了今日之事。 孙光宗心中只觉有些崩溃,他只是贪了些钱而已,李显穆至於让儿子千里迢迢的追杀过来吗? 现在怎么办? 他心头泛起一阵无力和畏惧,以及一股深深的对李显穆的寒意。 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本章完) 第287章 开端 第287章 开端 那一日。 南京镇守府前的一场大戏,以国丈胡荣、国舅孙光宗訥訥而结,最终留在眾人眼中、心中的,唯有那位小公子站在阶上,嘴角含笑、面上无情,束手漠然而立。 外边的人虽不曾亲眼所见,可当日的一言一语,却飞速的流传在整座江南。 接触不到那等层次的,只暗自心惊。 能接触到那等层次的,却隱隱有所预感,李阁老怎么会真的把胡荣和孙光宗这两个没有实权的外戚放在眼中,还特意让嫡长子千里迢迢,在南京镇守府,眾多官吏之前,打二人的脸。 这分明是杀鸡儆猴,在警告江南一眾官员,彰显威势。 那位在不久前兼任了吏部尚书的守正公,在告诉天下臣民,他如今的煊赫权势! 那他想要做什么? 再联想起如今在京城搅动风云的反贪司,谁还猜不到,这位吏部尚书是来真的,他是真的要整治贪腐,亦或者,是要澄清吏治! 韩国公府。 李辅圣一幅小大人模样,堂下几个小豆丁前来拜见他后,便纷纷离开,李辅圣面向李芳,郑重道:“大伯父,小侄此番来南京,父亲让我给您带封信以及一番话,澄清吏治,是接下来十年,朝廷最重要的工作之一,皇陵贪腐案不过是个开始,请大伯父务必在江南为父亲盯著,同时公府不要参与进那些事中。 公府已然极是富贵,近日父亲在京中研究一些东西,日后李氏守著铺子大致是不缺钱的,若是族中有那些败坏家风的紈絝膏粱,皆要家法处置,请大伯父知悉。” 李芳打开李显穆的来信,细细读了一遍,脸上不由出现了几分忧虑之色,踌躇道:“辅圣,你父亲来信时,可还有其他让你交待的,这般大规模的澄清吏治,是否会导致李氏举世皆敌,这件事实在是有些得罪人啊,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去做这件事,当真值得吗?” 李辅圣面容不变,依旧沉稳回道:“父亲说,这是祖父在世时就定下来的,是李氏的必行之事,让您不必担心李氏的未来,过往的事不会的落在李氏身上,过往的悲剧也不会是李氏的结局。” 李芳一怔愣,他虽然不知道三弟的信心从何而来,却依旧点了点头,轻声道:“你回告你父亲,就说南京这里一切有我,让他在京城多注意身体,万万不可操劳过度。” …… 京城。 皇城。 文渊阁。 经过皇陵贪腐案后,纵然是內阁几人,对李显穆也不由升起一丝敬畏,不怕后妃的大臣很多,但大多是井水不犯河水,做到李显穆这等程度的,属实少见。 须知,枕边风,乃是杀人之利器。 可越是如此,他们便对李显穆越是敬畏,因为李显穆不是那种狂妄的人,他做出这种事,那必然是图谋极大。 那李显穆有何图谋呢? 举世共知,意在吏治! 皇陵贪腐案只是一个开端的铺垫,无数人都在等著他下一步的动作,包括皇帝、同僚、政敌,千千万万的小官、胥吏,乃至於士林中,数以十万的士子。 李显穆从奏章堆中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便见到內阁眾人看了过来,当即笑道:“一个上午你们看了我几十次,有什么想问的直接说便是。” “元辅准备澄清吏治,不知从何时开始?” “是啊,这等大动作,无数人都在瞧著呢,这几日以来,却不见元辅有什么动作,我等心中颇有些好奇。” 李显穆朗声笑起来,“澄清吏治自然是要做的,但现在不就已经开始了。” 啊? 几人顿时一愣。 李显穆笑著指著那一堆堆的奏章,带著一丝笑意正色道:“澄清吏治难道是喊两句口號,而后就推行天下之事吗? 吏治就在这些奏章之中,在反贪司的日常匯报之中,在无数的蛛丝马跡之中,一个皇陵贪腐案,揪出了那么多贪官污吏,接下来会有无数个皇陵贪腐案,吏治就在这其中,渐渐会有好转。 待时机合適,再趁势推出新的制度,一步步的遏制贪腐,这才是足以成事的正道啊。” 听到李显穆所言,几人一时都有些沉默,歷史上大多数宰相担任的时间都不会太长,甚至大多数官员都不能长期主宰一地、一部,这是为了防止形成独立王国。 可真正想要沉下心做一件事,时间通常都要五年到十年,这就是现实的衝突,所以权力就会慢慢落在那些世代相传的胥吏手中。 他们本来以为,李显穆一朝权在手,必然要大刀阔斧,却不曾想到,李显穆竟然选择了徐徐图之,一点都不著急快速改变。 好似看出了几人心中所想,李显穆意味深长的说道:“诸位,有王安石的改革之心是好事,但行事可不能学他,毛毛躁躁成不了大事,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想必不用我在这里重复。” 王安石变法急躁,且任用了一群小人来变法,这是导致变法失败的主要原因。 至於下面官吏故意往坏去搞,那都不算事。 王安石变法时,北宋虽然积弱,但並没有亡国的风险,利益集团也没有那么强,而张居正变法的局面,比王安石差多了,但张居正锻造出了一支能听命令的官吏队伍,於是变法得以推行。 李显穆是不太能看得上王安石的政治才能的,就王安石那个人,变法一百次都会失败,那就不是个能为首席宰相的人,最適合去做监察。 拗相公。 这世上,有叫错的名字,从来没有叫错的外號。 “那我们现在是……” 李显穆一指眾人桌面上的奏章,“现在就是把面前的这些奏章都批阅完,而后送进华盖殿去。 至於其他的,不必著急,待反贪司有了消息再说。” 李显穆对反贪司寄予了厚望,希望能够点燃起星星之火,他真正的目的是借著这个机会,从各省、府、县中,挖掘出一批,清正、敢对黑暗开刀的年轻官员。 为后续的改革做准备。 (本章完) 第288章 阳谋 第288章 阳谋 “大明有按察使,也有监察御史,而后又有巡抚都御史,还有锦衣卫、东厂,都是监察官员的,现在有必要再建立反贪司吗?” “这般迭床架屋的层层机构,岂不是冗官之患吗?” 有人不解疑惑。 无论什么衙门,没有经费都开不下去,自李显穆得势以来,多番增加官僚衙门,从永乐年间的海军都督府、海道漕运衙门,以及增加五省布政使司,增加巡抚都御史,建立反贪司,大明官吏的数量有了不少的增加。 “守正公明言,抓一个巨贪,便能解决反贪司数年的经费,而且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反贪司建立的规程之中,有一条是允许各级官吏拿著证据告发,既而申请调入其中。 这明显是反贪司刚刚建立,而大明有上千个县,根本找不到这么多合適的人手,要从士林之中筛选出身清白、怀有志向的年轻官吏,以便快速建立下层衙门。 你们难道看不到,如今各地的心学士子,都在踊跃加入各地新建立的反贪司之中吗? 待数年之后,这些人立了功,又有了经验,还借著打击贪腐重重打击了那些以前的官员,这股力量就会迅速变强,乃至於左右朝局。 当初洪武朝时,为什么那么多年轻的侍郎、尚书,就是因为太祖皇帝杀贪官,杀的朝中无人。 如今是同样的道理,待通过反贪司处理掉一大批人后,不就要补充官员了? 这反贪司,必然是阁老的一步大棋!” 这番话让一大群人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如今阁老兼任吏部尚书,四品以下官员可以直接任命,且高级官员的任免,也都经过內阁廷议。 嘶。 这……” “这岂不是能最快速度的门生故吏遍及天下?那之后做事,岂有不成的道理?” 眾人稍微一想,就发现若反贪司真的做出来成果,那將会非常恐怖,李显穆的势力將会藉此触及大明的每一个角落。 这反贪司就是一把悬在每一个官员头上的最锋利的刀。 “竟然是如此,兄台当真是聪颖,如此说来,如今加入其中,岂不是正当其时? 升迁最快,前途最好。” “非也!” 那人却笑著摇摇头道。 “反贪司建立时,就和其他衙门不同,一旦进入其中,几乎就一生在其中打转,对三甲进士而言,自然算是上等的去处,对举人而言,可以称得上是前途光明,可对二甲前列的进士,一旦进入便要受限。 四品以下的官职,吏部都可以直接授予,但四品就需要从都察院中已经有的职位选择了,而都察院上面的位置太少了。” 这句话顿时浇灭了其中不少人蠢蠢欲动的心,想来也是,一条线上的竞爭,自然更大。 尤其是巡抚都御史虽然掛在都察院,但实际上却属於地方大员,不是监察这一条路线的。 “为何会有这等不迁转诸部的规定呢?” 有人不解,这实在是不符合当今天下的观念,官员们都是全能的,尤其是各地的父母官,哪一个不是各项事务一把抓。 “这种事可不是从反贪司开始的,从海道漕运衙门就开始了,这些年你们可见到过一个海道漕运衙门的官吏,向外迁转吗?” “李阁老这定然是对如今官员不知实事,万事委政於幕宾、幕友,下政则托於胥吏之事,颇为不满。 若阁老继续主政,刑部、户部、工部这三个专业性极强的衙门,可能都渐渐会不外迁。” “这……” 一时眾人皆有些茫然,如果真的如此,那改变也太大了,同此事相比,反贪司之事,反而不算什么了。 李显穆自然不知道,民间颇有能人,將他建立反贪司的原因分析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即便是知道,他也不在意。 因为这是阳谋。 反贪歷来都是华夏这片土地上最政治正確的事情之一,就算是政治腐败到极点,號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银”的满清,也没人敢堂而皇之的说贪污是对的。 不过他们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先不说不可能真的把全天下的官员都干掉,就算是干掉一大批,也不可能真的全安插上自己人,那样的话,把皇帝放在哪里? 就算朱瞻基再信任李显穆,也不可能同意他那么干。 但朱瞻基在的时候不能这么干,但李显穆是知道的,宣德十年他就会驾崩,那个时候,新皇不会超过九岁,那才是他全力铺开的时候。 李显穆如今所关注的便是各省反贪司传回来的消息,反贪司建立不久,急需一些大事来证明自己。 其他衙门查不到的,反贪司能查得到,证明这个机构的设立,並不是徒有虚名,同时要建立反贪司的威名,达到让官员一听,就腿肚子打颤的程度。 一把剑,要足够的锋利,才能让人害怕。 至於不让反贪司的官员在外迁转,除了专事专人专用之外,也是要断绝其他的心思,若是可选择的路太多了,难免不尽心,专心反贪升迁,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作用。 “反贪若是反到勛贵身上怎么办?”张婉有些担忧问道,“一个个都是故旧亲朋,不好办吶。” 当初民国时期,蒋大公子到上海反腐,结果反到了自己人身上,最后什么都没干成,就被召了回去。 歷来都是如此,一旦涉及到皇亲国戚,基本上就很难推行下去。 李显穆的心腹自然都知道,这次反贪主要针对的是文官,毕竟李显穆是吏部尚书,掌握的是文官的任免、考选,而不是兵部尚书、更不是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 况且,真反到勛贵身上,皇帝会儘量遮掩,那震慑必然不尽如人意,就没有震撼人心的效果了。 但勛贵难道真的就能不管吗? “若真查到勛贵身上,先压下来,先查文官的事,反贪司人手有限,拖延一段时日也是正常的。 真正麻烦的是皇家事务。” 李显穆揉了揉眉心,又摸了摸请神香,心中暗道,要不要去问问父亲? (本章完) 第289章 李祺 第289章 李祺 九天之上,云雾缭绕,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絮状之物,漂浮沉移不定,通体透白,纯净至极。 云海之边,李祺负手而立。 “穆儿,还记得上次来时,所见的景色吗?” 李显穆有些痴迷的望着这幅不似人间的景色。 云海深处,滚滚云雾尽皆向后流去,抬眼望向云雾之后,便见一线光芒洒金绘彩,浓重处,升腾跌宕稍纵即逝。 万道金光,辉煌灿烂,璀璨夺目, 李显穆呢喃道:“雾霞蒸腾,天光日月一色,神仙福地,不曾见人间污垢啊。” 生人一大幸事,能见到仙人之境,生人第二大幸事,父亲成仙为神,有再见之日。 “父亲,您比上次愈发有威严赫赫了。” 若上次来,见到的父亲如同泰山,那这次,就像是那片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天。 “心中藏着事,有问题想要问为父?” 脚下踏着白云,罡风四舞,烈烈风声带起二人的衣摆。 李显穆立刻收摄心神,语气中透着前所未有的茫然,“儿子于永乐六年入仕,到如今已然二十年了,一步步爬上了万人之上的位置,可越在天下的高处,就越迷茫。 儿子当初只是四品、三品时,做事无所顾忌,横压江南、诛杀贪官,乃至于压迫衍圣公府,打落圣人后裔的神圣,可如今已然做得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行事却觉得愈发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还请父亲为儿子解惑。” “这需要为父解惑吗?”李祺偏头望向李显穆,良久才又道:“你应该知道,因为你现在太靠近皇帝了。 你在下面做事时,皇帝永远都是你的助力,可当你靠近皇帝,你就会渐渐发现,阻碍你的就是皇帝。” 狮驼岭在灵山脚下,大明最深的黑暗也在皇帝近前。 大明最深、最强、最大、最顽固,如同附骨之疽的顽疾,都是从皇帝身上蔓延出来的,甚至就连士大夫这个一直被人所诟病的群体,难道不也是为了维护专制政权,而存在的吗? 李显穆却只觉如遭雷击。 他自然有过这样的想法,也隐隐知道父亲的想法,可这样的想法太过于大逆不道,这岂非是说,皇帝才是天下的大害? “这世上最完美的王朝,就是有一个永远心系底层百姓的明君圣主,比如那些儒家经典之中记载的上古圣王。” “可父亲曾经不是说制度才是最重要的吗?” “那是因为人永远都靠不住,所以才只能求之于制度,希望能够在制度和人之间达成一定的平衡,让制度遏制住人的贪欲,让人去正确的执行制度。” 李显穆顿住,经过李祺十年教导,李显穆并不是那种愚忠的人,但有些根本性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那就是——对皇权的态度。 现代中国人对这玩意是发自内心的没有敬畏之心,而只有破坏之意,在网文之中,绝大多数的古代背景低武小说,大高潮都是杀皇帝。 每一个现代人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反骨,每一个都不甘于屈居人下,不出来单干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没把握。 像是诸葛亮这种人,现代社会是绝对没有的。 李显穆虽然不愚忠,但自然也存着忠君报国的思想,如今乍听父亲这一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自然震惊莫名。 因为他还记得,父亲临终前,还在说让自己、家族扶保大明江山五百年不衰,怎么现在突然就变了? 李显穆环视着周遭的环境,难道成仙作祖后,心境的变化竟然会如此之大吗? 李祺一眼就扫到了李显穆迷茫的神情,轻声笑道:“是不是觉得为父的变化有些太大,让你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李显穆很光棍的承认,“是。” “为父其实一直都不曾变过,一直都是这样的态度,只是以前不说罢了。” “你和外祖父、舅舅的关系好,你母亲是大明的长公主,你身体里面留着一半朱氏的血脉,甚至,你现在还是宗正,掌管大明皇室的谱牒。 皇室对你极是信任,几代皇帝都重用你。 这大明朝对你而言,就是自己的家,你对大明有很深厚的感情,这都是很正常的。 你想要为皇帝尽忠,也是正常的,都是人之常情。” 李祺淡淡说出这番话,语序温缓,让李显穆的内心也平静了下来,他心智坚韧如铁,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动摇他,除了他视之为神的父亲。 如果父亲真的将他如今的道路否决,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今面对天下群臣百姓,以及对他寄予了无限厚望的三代大明先帝、以及当今皇帝。 “这其实并不冲突。” “我来举一个例子吧,大唐在贞观时期,自然要狠狠的镇压那些造反的人,因为天下久经战乱,好不容易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又有一批明君贤臣,再换一个人上来,也不会更好了。 等到了唐末时,天下早已苦离乱久矣,苟延残喘的唐朝存在又有什么价值呢? 你现在自然可以效忠大明,毕竟如今上面坐着的皇帝,虽然说不上圣王,但数遍古往今来的诸王、皇、帝,也称得上一句,上上之选。 还记得为父当初和你说过的,天下依靠什么来治理吗?” “人和制度,便是人治和法治,相辅相成,既要创造出好的制度,也要筛选出好的人。” 李显穆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 李祺虽然从现代社会穿越而来,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法治大于人治,但作为一个成年人,自然有自己的思考。 规矩自然是无比的重要,但绝不能说人就不重要。 “单纯从人上面来看,朱瞻基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再去找,也找不到几个比他更合适的皇帝了。” 李显穆却没有一点高兴,“那就是制度有问题了。” 他的声音有一丝哀叹,“所以儿子如今所面对的问题,没法解决,除非改变制度,但现在制度改不了。” “是啊,在当下,皇家事务就是没法解决。” 李祺毫不犹豫,“为何我要家族持身以正呢?就是想要告诉你,这个问题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从一开始,高洁无瑕。” 李显穆沉默了。 他不得不沉默。 李祺掀开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皇家除非不犯事,否则一旦犯事,皇帝是一定会包庇的,而皇帝一旦开始包庇,就不仅仅是一家一户,王法、王法,就是皇家的法,皇帝作为天子,拥有一切事务的最终解释权。 “为父说了这么多,你有什么想法?” 李显穆依旧沉默,望向翻腾的云海,良久,缓缓开口道:“皇帝的权力太大了,也太过于理所当然了,凡人不该有这样的权力,这本该是神的权柄。” 华夏古代的香火神,一个个都是正义的化身,是各种美好品德的堆积,绝大多数和神有关的俗语,都是正面的,譬如举头三尺有神明。 人们相信神明是公正无私的,是能够洞察善恶的,而这些恰恰是人对黑暗现实绝望后的一种精神寄托。 “说的很好,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等待。” “哦?” “父亲曾经传信来,宣德十年帝崩。”李显穆的喉咙有些干涩,“皇帝子嗣不昌盛,下一任皇帝大概就是孙贵妃肚子里面的这个孩子了吧。 他满打满算,继承皇帝位时,也就八岁。 八岁小儿,如何治天下呢? 我是神仙的儿子,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这世上怕是只有李氏的头上,真的时时刻刻有一尊神明看着了,这世上哪有比我李氏更适合掌握政权的呢?” 李显穆越说越顺,一口气将这番放在外界必然引起轩然大波的话,说尽、说完。 虽然他早就打算等朱瞻基驾崩后,收揽大权,但那时的心态和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时他是单纯觉得,张太后、孙贵妃、小皇帝都没有能力能够主政天下,那他自然当仁不让。 而现在…… 对朱祁镇登基之事,李祺没有发表意见,很多人都知道朱厚照是独子,太子位稳如泰山,其实不知道,朱祁镇的太子位,稳妥程度只比朱厚照差一丁点。 朱祁钰的身份,有大问题,或者说,他母妃的身份有大问题。 明史记载之中,吴贤妃是正常的宫女,是宣宗做太子时的侍女,但这完全经不住推敲,因为她一直都带着朱祁钰居住在宫外,这就是一件非常离奇的事情,毕竟朱瞻基子嗣单薄,只有两个儿子,不可能如此。 事实上,罪惟录中的记载,更符合现实,吴贤妃是汉王朱高煦的宫人,在汉王叛乱后,被充入宫廷为奴,而后诞下了皇子,但是罪臣之后,这样的身份太过于低微,于是一直不被承认。 直到朱瞻基驾崩前,才承认了身份,将母子二人接回。 无论历史上的真相是什么,但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真相,换句话说,朱祁钰他娘现在还属于汉王一方。 李祺算算时间。 汉王也差不多该造反了。 至于如今局势改变,会不会汉王就不造反,那不可能,就汉王那种性格,造反是迟早的事情,嫉妒如同毒蛇,时时刻刻都在侵蚀着他的内心,让他睡不安稳、食不下咽,如果不造反一次,他就算是死也不安心。 况且,如今天下的局势,比起真实历史,对汉王而言,可好了很多,因为皇帝和李显穆的新政反腐,让天下人心浮动,很多勋贵、官吏都惴惴不安,这对于汉王而言,是一件大好事。 他获得了比历史上更多的隐形助力。 既然想到,李显穆便提点了一句,“你如今大张旗鼓的反腐,要小心底下官吏人心浮动,以及最关键的勋贵,这些人手里握着刀把子,可没那么容易就束手就擒。 你不是你外祖父,有崇高的开国威望能够震慑勋贵,英国公如今也不在京城,一旦真有什么变故……” 如今的大明勋贵正飞速堕落,但那只是说对外作战的能力在下降,但他们手头上还是有兵的,一旦时机特殊,足以在京城发动一场叛乱。 李显穆目光一凝,他这样聪慧,自然知道父亲在说谁,除了那位汉王之外,不会有别人。 “如今在很多人嘴里,儿子已然渐渐搞得天下大乱,汉王定然蠢蠢欲动,但这也正是儿子故意所放任,汉王府中,到处都是儿子的细作,万事都有准备。” 李氏和汉王之间的仇那可真是太大了,一旦汉王得势,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李氏。 李显穆自然不可能不关注。 “你有关注即可。” “既然你今日进来一趟,为父总要为你出一些主意。” “你回去后,可以向皇帝提出建议,将许多本身钱过于权的部门,都改为皇家商行、大明商行。” “商行?”李显穆有些懵。 “比如光禄寺,其中有很多行商的部门,皇室有很多的资产,地产、铺子,朝廷也有很多部门,并没有什么权力,而只是为六部作为配合。” “工部有铸造兵器的部门,海道漕运衙门有铸造船只的部门。” “如果现在将铸造兵器的部门独立出来,建立两个商行。 分别称之为大明第一装备司,以及大明第二装备司,这两个装备司,自己负责研发新的装备,譬如改进火器、兵刃、盔甲。 朝廷每年拨款给工部银子,让工部从这两个商行之中购买兵器,为大明军队武装。 能够得到工部订单的装备司,就会有更多的资金去研发,甚至扩大生产,打造出更好的兵器。 而工部内部则减少了资金的往来,且机构进行了精简。 你觉得如何呢?” 李显穆直接呆愣在原地,他被父亲的奇思妙想直接惊住了,这个建议初听很荒谬。 士农工商。 商人的地位最低。 朝廷军国大事怎么能够让商人插手呢? 但皇商,那可就不一样了。 他自然能听的出来,父亲的意思是,这装备司的主事,必然是要给官品的! (本章完) 第290章 改制 第290章 改制 “交给商人?朝廷大事、皇家大事,岂能委政于商呢?” 朱瞻基眼中满是迷茫和不敢置信,这些话竟然会从李显穆的口中道出。 李显穆很平静,“商人有家无国,重利轻义,奸险刻薄,但那是民间的商人。 臣说的,是皇商、官商,以商人的面目行于世道,但并不是真的要去赚钱,而是为朝廷服务,要听从朝廷的管理。” 这下朱瞻基理解一点了,“那这和官员又有什么区别呢?” “臣先不说其中的区别,臣想要问陛下一个问题,陛下觉得臣将制造武器兵刃、工程建设、船舶制造等部门,剥离出来,而后互为竞争的法子如何?” “这个法子的确是好,不争不成水不活啊,但若是仅仅为了此事,那再多建立一个司不就可以了。” 李显穆郑重道:“只要还在诸部之中挂着,就永远都不会有本质的变化,因为臣这一办法的根本就在双方身份的不同之上。 这就是陛下问的区别! 七品以下的官员,都是举人、监生、秀才出身,七品以上的官员,都是进士出身。 这些官员大多一门心思的升官,甚至其中不少直接将部务交给胥吏,可臣所剥离的武器兵刃、工程建设、船舶制造,需要的并不是熟读圣贤书的官员,而是技艺精湛的工匠、擅长计算成本的商人。 造一座桥真的需要至少一千两白银吗? 让工部来建,是这样的。 可据臣所知,在民间,其成本大多只在六百两左右,这四百两便是利润,如果让两支造桥队同时向工部申请项目,那自然是成本更低的得以承建,这样国库就可以省下四百两白银。 这种事,难道让同为工部的官员们去做吗?官员们会愿意沾染这一个‘利’字吗?” 朱瞻基动摇了,深深的皱起了眉头,李显穆又轻声道:“陛下,官员们流转各部,京城、地方迁转,怎么会把精力放在这等具体的事务上呢? 而商人,是愿意的,他们只会感恩戴德! 士农工商,俱为陛下的子民,士人可以用得,商人自然也可以。” “老师,朕的确是动摇了,可总觉得还有些不对的地方,若仅仅是这些理由,那实在是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李显穆心中暗自赞叹,朱瞻基的确是聪明、敏锐,竟然还能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自古以来,与民争利,皆被诟病,臣此举,便是为了与民争利,每年从日本运回来大量的白银,而大明则如同一只吞银的巨兽,无论多少白银,都消灭无踪。 随着安南渐渐稳定,打开洪武时期的海禁,日本、安南、江南三地的船只往来极为频繁,其中江南豪富众多,那些白银都沉在了他们的地窖之中。 朝廷该是时候把那些白银都挖出来了,不能明抢,那就只能用这种手段了。 比如,日后民间不得私自造船,必须要有朝廷工部签发的令书才可以,而后陛下便可以将令书赐给两大或三大造船的皇商,日后这些出海的商人,便只能从商号之中购买船只。” “嘶。” 朱瞻基直接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可是历史上有名的蛐蛐皇帝,脑子相当灵活,李显穆这一说,他脑子里面立刻就出现了无数敛财的办法。 颇有些激动的说道:“而且,同时建立两三家皇商,其他人可选择的余地便大,可以倒逼它们提高船只的质量,大明建造船只的质量就会越来越高。 其他行业也是如此! 还能为朝廷创造利润,太祖皇帝养兵百万而不费一银,如今建立皇商,朝廷既能得到上好的兵器和船只,还能得利。 工部还可以监管,简直是一举三得! 老师,你果然是天纵奇才,这种巧妙的主意,从不曾有人能想到。 朕同意了! 这便可以下旨,成立商号。” 李显穆心中暗笑,果然没有皇帝会嫌弃钱多,只要说能赚钱,立刻就会同意。 他方才说的自然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条理由,但却不是全部理由。 还有一条理由—— 自永乐年间以来,朝廷官吏数量比洪武时期大大增加,李显穆日后的改制,还要继续增加官吏,这势必会导致俸禄支出大增,朝廷难以维系,此时将这些自己能够赚钱的官吏,直接撇出去,让他们自负盈亏。 李显穆预计,这个政策应该能清退数千官吏,朝廷的俸禄支出必然大减,给他极大的调整改革余地。 “老师,这件事必然引起朝野动荡,接下来我们二人,又要面对风风雨雨了。” 朱瞻基兴奋过后,立刻意识到,这件事将会在朝野之中,引起多大的风波,毕竟这件事,几乎把各种debuff都迭满了。 大量吃朝廷俸禄的官吏,突然失去了行政编,变成了央国企工人。 这操作只比崇祯直接关闭驿站、让国家干部失业好那么一点。 好在现在是大明巅峰鼎盛时间段,而不是末期,否则这种改革,那可真是要找死了。 李显穆毫不在意,“陛下不必担心,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些人最多就是反对而已,反对浪潮再大,还能掀翻大明不成? 对大明有利的事,纵千万人亦往矣!” 朱瞻基也下定了决心,坚决道:“那就不召开廷议,直接下旨,先将这件事定下,其后再应对风雨。” …… 宣德元年。 有诏书自禁中出,将光禄寺、工部、海道漕运衙门、兵部、户部等部门中的一部分司,废除,建立商号。 收到圣旨的各部门尚书,立刻组织本部官员,商议剥离事项,而后将结果,递交内阁,交由内阁审议同意,再行颁示。 一石惊起千层浪。 各衙门官员,面对圣旨皆是一脸茫然,不明白这道旨意是要做什么,士农工商,四大等级,流传两千年,现在却要把朝廷衙门改为商号。 岂不是倒反天罡吗? 再一看这一道旨意经由内阁首辅李显穆通过,上面还盖着印,谁还不知道,这是李显穆的主意? (本章完) 第291章 工部 第291章 工部 京城中被一道旨意震的纷纷扰扰,凌乱不堪。 其间涉及到了数百名官员、数千名吏员,以及围绕着这些人吃饭的铁匠、木匠等匠人,以及承接各种官府小生意的手工艺人、小商人等等。 其中甚至还有许多勋贵在其中有手尾,而现在朝廷要直接将其废除。 还不等第一波官员上书反对,内阁便已经下发了第一批要求改制的衙司——工部。 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工部掌天下百工营作、山泽采捕、陶冶器用、水利道路之政令,统筹全国工程营造、资源开发与物资生产。 这等事,自然拿工部开刀。 工部中枢下设四司,分别为营缮司、虞衡司、都水司、屯田司,具体分管专项事务。 营缮司负责宫殿、陵寝、官署的修建与维护;虞衡司管理山泽采捕、林木开采及军器制造;统筹水利工程、漕运治理与桥梁道路;屯田司监管官田垦殖、军屯事务及炭薪供应。 基本上所有和制造有关系的都在工部之下。 这一次的改制,针对的最大对象也是工部。 除了上面的工程制造外,工部还设有宝源局(铸钱)、军器局(兵器制造)、织染所(官营纺织)等附属机构,形成从规划到生产的完整管理体系。 这四司三局,除了屯田司和虞衡司之外,其他二司三局,全部都要改制为商号。 织染所直接废除,朝廷将会在江南,设立三大织造局,作为官营的商号。 这些商号,既要负责为皇室制造,也要参与到商业运营之中,换句话说,要准备和江南那些大商人抢生意。 负责铸钱的宝源局,按照朝廷的意思,改制为大明中央钱庄,因如今大明主要使用白银,所以称之为银行,日后专门负责铸银钱、宝钞发行,以及参与户部的预算审计、年末核实,从此肩负着监察审核户部的职责。 最重要的是,民间钱庄日后必须得到中央钱庄的令书,才能够成立,且民间建立钱庄,其保证金必须经由中央银行审核,以及借贷利息的上限,不得超过中央银行的规定。 朝廷给中央银行的级别是从二品,长官称之为行长。 这是整个工部改制之中,唯一一个,大幅度增加了权力,且依旧是官府部门的部门。 其他部门,可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按照内阁的改制计划,工部这些主要的营建人才,将全部废除,不再享受朝廷的俸禄。 转而建立几个皇商局,分别为大明第一工程司、大明第二工程司、大明第三工程司,大明第一水利工程司、大明第二水利工程司、大明第三水利工程司,大明第一武备制造司、大明第二武备制造司,一共八家工程司。 日后便不再是朝廷的官员,而是皇商。 何谓皇商? 便是不入正经的官品序列,但朝廷会根据功劳,赐下类似的官品。 正如民间所流传的笑话,同进士不是进士,如夫人不是夫人,这同官品自然也不是真正的官品,但又不是民。 而是介乎于官民之中,落在民间众人眼中,自然而然的便排出了顺序,士农工商,但这皇商,列在士之后,农之前。 当内阁的这封具体的改制通知下来后,京城官场之中一时寂静,众人皆震惊于这份改制通知的完备和可行性极高。 上面明确的说了——“改制的原因是,官吏做事不用心,好坏皆由朝廷买单,且用钱、监管皆是一人,导致腐败丛生,诸如皇陵贪腐案。 现在要让诸商号竞争,工部只作为监管,官吏不见工程款,商人、工匠身份低微,不敢贪腐,如此才能相互平衡。” 皇陵贪腐案一拿出来,立刻就让很多人闭上了嘴,这桩案件直到现在还在追查,如同悬在无数人脑袋上的刀,生怕沾染上。 很多人都以为,真是这桩震惊大明的贪腐案件,让皇帝看到了工部内部的制度混乱,于是才有了今日这桩改制之事。 众人都不是真正的傻子,改制之后,虽然不可能杜绝贪腐,但绝对是比从前好的,而且还引入了竞争。 但! 这依旧是不可接受的。 这一番改制,有多少人要丢掉乌纱,还有多少人要失去士人的身份,他们决不允许自己成为商人,几乎仅仅一天时间,工部尚书的桌案上,便堆满了辞呈。 工部尚书自己也颇为坐蜡,左右侍郎以及一众工部官员皆围在他身边,目光熠熠的望着他,眼中则是悲哀之色。 “大司空!” “这件事难道您就这样干坐着吗?” “为什么不上书?” 工部尚书唉声叹气道:“这可是李阁老亲自推行下来的,陛下也同意,而且这项政策……” “可是工部完了!” “大司空,一旦这件事真的被推行,我们工部还有什么?难道日后就守着那一两个司过活吗? 一旦真的剥离开这二司三局,我们工部日后就连礼部都不如,不,就连那些赋闲的部门都不如。 我们这些人的仕途怎么办?我们的未来怎么办? 等年末参加财政会议的时候,您又要说什么呢? 难道说,我工部就那寥寥几人,今年费白银一千两吗?” 工部左侍郎可谓是痛心疾首,一旦工部真的废了,那他还怎么创造政绩? 工部是做实事的地方,一旦监造的工程顺利收工,基本上都能记一笔功劳,而且油水也足,一想到改制,他就心痛的简直难以呼吸。 工部尚书脸色变了又变,“我看内阁的意思是,让工部日后作为监管,甚至批准各项工程,工部还是有很大权力的,他们毕竟是商号,不能和六部抗衡。” 工部右侍郎闻言立刻道:“大司空,县官不如现管,而且能管辖的又何止工部呢? 从前任何事都是我们管辖,工程怎么建造,都是我们说了算,可现在呢? 我们只负责批示工程,核算价格,以及监察、验收,具体的建造,完全和我们没关系,那可是……” 那可是油水最大的部分! (本章完) 第292章 造反 第292章 造反 话不必出口。 已然无人不知。 工部尚书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是个正常官僚,并不是清白无暇,但他也不是什么巨贪,欲望也没那么重,如今李显穆威势显赫,并不想开罪李显穆。 如今只觉左右为难。 他是上官,左右皆是下属,往日这工部也曾在他掌中战栗,可今日,他猛然之间发现—— 他曾经所握有的权力,并不真正来自于他本身,而是大明官制的力量,来自于他的位置,那些为他所奔走的人,所谋求的是利益,而那些利益,来自于对大明公家的窃夺,一旦他不能再为之窃夺,他会立刻被抛弃! 他突然想到了圣人所说的那一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又想到了李忠文公所言的,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原来真的只有走在光明之下,才能拥有行事的自由,深渊幽远,一只脚踏入其中,想要摆脱便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长叹一声,“让本部想一想……一定……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几人间的气氛从凝滞化作正常,只要尚书不直接放弃即可。 内阁对工部近乎于釜底抽薪的改制,让整个京城官场都为之惊惧,这是前所未有的官制大变。 一旦改制结束,工部的权力必然将一落千丈,在六部之中列在最后,就连往日一向清贵无权的礼部都不如。 京城之中,一时暗流涌动。 …… 文渊阁。 “京中官吏们都看着工部,想要知道他们要如何反击。” “用脚指头去想,也知道他们不可能就这样认栽。” “不仅仅是工部,还有兵部的一部分官员,以及许多勋贵,还有很多官员都被鼓动着上书,反对这一次的改制。” “全面取缔民间的工程队,以及强制让民间购买官商出品的东西,激起了许多人的反抗,说这是与民争利。” “工部这次可真是被削惨了,如今京中官员,都担心日后被调入工部坐冷板凳。” 李显穆面无表情道:“工部的权力变小了吗?我怎么觉得工部的权力经过这一次的改制,愈发大了。” “啊?” 几人都有些懵,那么多部门都被分析出去,怎么可能权力变大呢? “工部失去的只不过是具体工程的执行权,各项工程的决策权依旧在他们手中,而且他们得到了更广泛的监察权,以及制定标准的权力,往常他们只管理工部内部,涉及官家、皇家的工程建造,现在民间所有的工程建造,都在工部手中,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李显穆条理分明的讲完,意味深长的说道:“工部失去的可不是权力,而是金钱,往后各官商号的经费,都会直接和户部对接,经手工部的钱,会少很多,这才是他们跳脚的原因,工部没油水了。” 文渊阁中一时寂静。 良久几人才品出了李显穆所说的意思。 杨士奇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兴奋,“这一次的改制,接着皇陵贪腐案,表面上是削减工部的财权,实际上是为了收拢散落在民间的权力,让朝廷的势力触及更广? 用商号的形式,让官商接受工部的监督,继而将这些监督规则遍及到所有民间涉及工程的商号之上? 既达成了目的,又减弱了工部贪污的渠道,还减轻了朝廷支出的俸禄负担,一箭三雕。 当真是巧妙。 元辅,你真是不世出的天纵之才!” 杨荣亦是兴奋不已,“明达,这便是你先前说的,国进民退之策吧?合理、合法、合情的伸展朝廷的力量。” 李显穆淡然道:“大明的官员虽不是洁白无瑕,至少还有都察院、锦衣卫看着,那些民间的大地主、大商人,做事太不地道,却无人监管。 京中官员纳妾超过三五个,基本上都要被御史弹劾个十遍八遍的,民间的地主老财,家中小妾几十个、上百个,屡见不鲜。 该是治一治了。” 内阁几人心中一寒,“该是治一治了”,李显穆这话说的轻巧,可却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因为这一句话,家破人亡! “不过接下来的大朝会,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有小道消息说,他们要在大朝会上发难,反对此次改制。” 几人眉心皆是一凛。 “这不是必然的事情吗?”李显穆却很是轻松,“大朝会现在也只剩下这一丁点功能了。” 几人闻言皆是一愣,而后便是深深的苦笑。 洪武时期的大朝会是处理朝政的场合,可从永乐中后期开始,大朝会就渐渐成了礼仪性的场合,大多数的政务,都是通过廷议来实行的。 洪熙年间后,更是内阁商议,而后询问六部尚书,就直接颁示,大朝会的议政功能彻底废了。 但从法理上,大朝会才是真正的议政场合,在这里形成的决议,才是最具有广泛性的,于是大朝会就扭曲成了一个政治斗争的场合。 在这里爆发了极多的发难、攻讦、胡搅蛮缠,乃至于血腥。 “看来元辅是胸有成竹了。” “元辅一入仕便经历了迁都之事,这些年遇到过的难题不知凡几,这件事虽然比较严重,但也不过就是尔尔。” 内阁头号李显穆吹,杨荣当即开始恭维。 内阁中顿时响起一阵阵爽朗的笑声,此番之政策,若是真的能够推行,那内阁的权势又会加强,这些商号的预算,可是需要内阁批示的。 毕竟,内阁因为品级低,无权管理六部,难道还管不了你一个商号了? 须知,官商也是商! 众人笑着,李显穆的眼底却满是寒光,他等待的机会并不是大朝会,而是来自乐安的消息。 他在等待汉王的消息。 从当初皇陵贪腐案,而后建立反贪司,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再加上工部这件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极好的机会。 按照探子来报,汉王果然坐不住了。 汉王这条胖头鱼,终究是被李显穆这个高明的钓鱼人,给钓了出来。 …… 不及大朝会。 一道来自山东的消息便经过八百里加急,传到了京城之中,汉王朱高煦,反了! 皇宫。 “朱高煦在乐安挂起了反旗,说朝中有奸臣,败坏祖宗的法度,要毁灭大明的社稷江山,他要奉天靖难,诛除奸臣,匡扶社稷。” 内侍胆战心惊的将这番话在华盖殿上道出。 奉天靖难四个字重重砸在朱瞻基心上,让他的脸都扭曲了起来,“奸臣?谁是奸臣?” 内侍踌躇着,还是缓缓道:“他说是……是……” “是我。”李显穆面无表情的站在殿中,“汉王说的是我,对吗?” “是……” 朱瞻基直接笑了出来,可殿中却没人笑,因为皇帝的笑声之中没有半分喜意,只有如同万年寒川一般的冰冷。 “太祖皇帝亲自教导抚养,太宗皇帝、先帝、朕,三代皇帝重用,我们都认为李显穆是忠臣、良臣、贤臣,唯独汉王认为老师是个奸臣,他可真是聪慧的,能知人所不知。” “老子说过,美之所以为美,是因为丑的存在,善之所以为善,是因为恶的存在,这世上若都是聪明人,那便没有蠢人了,正是汉王的存在,才映衬着满朝的君臣,皆是贤君、良佐。” 李显穆这番毒舌,立时将殿中凝滞的气氛一扫而空,皇帝以及群臣,纷然大笑起来,语气之中满是嘲讽之色。 若是汉王知道朝廷君臣对他如此不屑一顾的话,怕是又要气的落金豆子了。 朱瞻基因李显穆的一番话,略微消了一些气,“不过汉王造反,不得不重视,总要先拿一个章程出来。” 奉天靖难,还是让人有些不安。 “陛下,当初汉朝爆发七国之乱,汉景帝先斩杀了晁错,让叛乱的七国失去了道义,如今我等可以先效仿。” 这话没人敢接,朱瞻基也将目光落在了工部尚书身上,眼底寒意大炽。 工部尚书好似不曾看到,接着说道:“如今汉王指责元辅为奸臣,自然不能效仿,但是汉王在其中还说,变更祖宗的法度,臣以为这些完全可以改回去,让汉王失去道义,如此一来,我朝廷天军,岂有不胜之理?” 原来如此! 工部尚书真正的目的不是要弄死李显穆,他当然知道做不到,他只是单纯的想要趁着这个机会,把关于工部改制的事情,取消掉。 若是一个对改革不坚定的皇帝,或者一个刻薄寡恩的皇帝,那他的计划可能就会成功,但可惜他遇到的是朱瞻基。 朱瞻基发自内心的看不上他叔叔朱高煦,让他向朱高煦认错,那可真是太不可能了,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对于朱高煦会造反,朱瞻基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是以工部尚书一说完,朱瞻基就立刻寒声道:“卿家若是如此说,便殊为可笑,自古只有堂皇之师,岂有天军却畏惧敌人的? 至于爱卿方才所说,朕只说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所有改制,都要严格的推行下去,尤其是工部! 爱卿可明白了?” 这堪称是顶级的打脸,对着工部尚书说,工部的改制必须推行下去,这一刻,工部尚书只觉浑身摇摇欲坠,自内心深处生出一股浓浓的寒意,他跪伏在地,颤抖道:“臣之过,臣之过。” 在这一刻,工部尚书已经想好了要致仕,否则再在这里待下去,他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真的能退吗? 他有些迷茫,皇帝会给他这个体面吗? 他抬起头望向皇帝,他看不清皇帝的眼睛,他又回头望向李显穆,那身朱紫的官服,宽袍大袖,威严沉重,上绣着麒麟以及无数神兽的图案,恍若高山、恍若深渊。 他看到了李显穆的眼睛。 而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哀叹着,再次叩首在地上,“陛下,臣方才犯下大错,臣请辞,请陛下恩准。” 话中带着一抹释然。 还好,李显穆至少愿意给他一个体面。 李显穆束手,工部尚书是个体面人,在如今的官场之中,虽然不是清廉之人,但也不怎么贪,官声也算是不错,也曾经有过功劳,不算是大奸大恶之人,放他一条生路,不算是什么。 朱瞻基的上半张脸笼罩在黑暗之中,他微微眯起眼,他当然知道工部尚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认输了,接受了如今的结局。 良久,朱瞻基缓缓道:“如今工部改制在即,可缺不了爱卿这个肱股之臣,不如将这件事做完,再致仕,如何呢?” 工部尚书闻言顿时一抖,他不敢抬头,眼中闪过骇然之色,继而结结巴巴道:“臣……臣……” 他当然是想要拒绝的。 这件事真的要做的话,他能落得了好? 怕是没有致仕的机会,就直接死在任上了。 李显穆微微皱眉,他自然也知道皇帝的意思,这是想要让工部尚书继续做枪,但他认为并不合适。 这件事的关键在于,一定要分拆好,可这种事,让现在的工部尚书去做,怎么可能做的好? 是以他突然开口打断道:“陛下,既然大司空已然有致仕之心,怕是做不好此事,臣这里倒是有一个上好的人选——王艮。” 工部尚书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的神色。 而王艮的名字落在众人耳中后,一时之间,竟然没人反对。 王艮,算是官场上的一个异类,他各方面的条件都相当硬,李忠文公唯一亲传弟子,背景够硬,永乐三年的榜眼,年岁够硬,曾经入永乐初年的内阁,资历够硬,之后又在六部、地方迁转,经历够硬。 基本上每件事都做的不错,能力够硬。 但就是这么硬,他升官是真的慢,因为每一朝他都不是宠臣,一步一个脚印。 但同时成了万能充,哪里都能用。 “王艮主持分拆南直隶,对这等拆分之事,颇有经验,且他熟悉部务、又在江南和商人多次打过交道,臣认为,任命王艮为工部尚书,一定能顺利分拆工部诸司。” (本章完) 第293章 汉王 第293章 汉王 选定改制工部人选后,话题再次转回了汉王造反之上。 李显穆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汉王是个骄狂而无谋的人,且色厉内荏。 他自持靖难时的功劳,却不知,他只是勇猛罢了,先登、陷阵可以,统率大军却不能成事,遑论造反大业。 据说他在山东,刚刚举起反旗,就设置官署、大封群臣,做足了皇帝的姿态,却连乐安周围都不曾控制。 纵然是泰山被磨平,他也不可能有成事的机会。 陛下请下旨,将其擒拿回京,而后再惩治他的罪过。” “京中君侯极多,臣举荐阳武侯,他通晓兵阵,给予他五万兵,定能讨平汉王。” 杨荣却厉声道:“陛下难道忘记了李景隆的旧事吗?” 殿中众人为之一愣,而后心中冷然,天下之间,早有传言,李景隆和燕王朱棣之间有隐秘的联系,燕王功成,李景隆功不可没。 如今,勋贵本就和汉王关系亲近,如今又人心浮动,若是派遣勋贵前往,若是和汉王相互勾结可怎么办呢? 杨荣虽然没有说透,但在场没有傻子,谁又能不知道呢? 李显穆眼中冷光一闪而过,平静开口道:“陛下要吸取建庶人的教训,要派一个不畏惧汉王的人去,才能克定功成。” 杨荣方才那番话有些得罪人,李显穆为他遮掩了一下。 但杨荣这句话,已经让朱瞻基足以将所有勋贵都排除出备选,历史上就连张辅想要出征,都被朱瞻基委婉的拒绝,而后御驾亲征。 和亲叔叔在战场上相对,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若不是别无他法,朱瞻基是绝对不愿意亲征的。 这实际上便是对勋贵隐隐的不信任。 此番也同样如此,朱瞻基立时凛然起来,而后将目光落在李显穆身上,“数遍朝廷诸臣,也只能老师亲自走一趟了。” “臣遵旨。” 李显穆依旧很平静,早在杨荣那句话出口时,他就知道这件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数遍朝野之中,只有他李显穆,既有能力、又受信任,且和汉王绝对没有隐秘的勾当,这件事舍他其谁呢? 殿中群臣,反应各不相同。 元辅虽然几度附从北征,但毕竟没有真的掌军,真能成吗? 有人担忧。 有人则颇为不安。 若真成了,岂不是携势而回,更上一层楼,威望真要顶到天上去了。 一时之间,赞同不知道该不该赞同,反对也不知道说什么,如今看来,只有元辅最合适。 于是殿中沉寂,唯余浮尘在照进殿中的光影之中浮沉,好似永不止歇。 …… 朱棣将汉王封在山东自然是有原因的,这里距离京城近在咫尺,且无险可守,一旦有动乱,立刻就能率兵而至。 可以说朱棣对自己儿子很了解,提前猜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 李显穆从京城出发,率领大军到山东,前后不过几日,还不等汉王朱高煦有什么布置,就已然兵临城下。 这一切快的让朱高煦有些难以置信,茫然道:“怎么和当初父皇靖难时,完全不同呢?” 话说完,他便知道自己说了傻话,建文时,南北二京相隔千里,自然缓慢,如今却近在咫尺。 面对朝廷大军突然而至,朱高煦一时竟然有些慌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有一阵阵寒意不断从内心深处袭来。 唯一能够让他觉得有所安慰的,便是率领大军的是李显穆,在朱高煦看来,李显穆并不懂军事,只是个书生罢了。 城外,朝廷军帐。 帐中上首李显穆稳稳坐着,左右皆是随行将领,他在这里只负责战略,具体的战术执行以及统兵自然依旧交给专业的将军。 此时帐中吵成一团,众人在争吵该怎么进攻。 李显穆轻咳一声,帐中的争吵顿时沉寂下来,众人皆望向李显穆,等待他说话。 李显穆在军中威望虽然不高,但这不是乱世,并不需要极高的军中威望,以他的权势,帐中的所有人都要巴结他,就像是历史上戚继光、李成梁这样的将军,都要对张居正伏低做小一样。 “朱高煦敢造反,是因为轻视陛下刚刚即位,且认为自己神勇无敌,又和诸位将军皆是亲近,能够以重利诱惑反叛朝廷,如今我率军前来,他必然会放弃利诱。 但他因为轻视我,继而率军出击,试图击溃我军,以便振作士气,所以明日擂鼓,只要叛军一战不下,便士气大溃,届时只待朱高煦自己崩溃即可。 他色厉胆薄,无谋无断,终成败绩也!” 李显穆豁然站起,环视帐中众人,厉声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高煦孽障,死不足惜,小卒杀汉逆人朱高煦者,赏白银万两,升三级,诸位有杀朱高煦者,进公侯、加食禄一千石。” 轰! 李显穆这一番话将整座大帐都震了一下,众人纷纷震惊于这般厚赏,也震惊于李显穆的狠辣,当初建文说不要杀燕王,现在李显穆却反其道而行之,就是要擒杀汉王! 数遍大明朝廷,就算是皇帝也不会说这样的话,只有李显穆敢,怪不得皇帝会让李显穆一介文官来掌军,当真是没用错啊。 李显穆自然知道众人心中繁杂的思绪,可他不在乎,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等宣德十年,朱瞻基驾崩后,他就让天下宗亲都知道,仗着宗亲身份而免死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 翌日。 旌旗猎猎,战鼓如雷。 乐安城下,朝廷大军列阵如铁,枪戟如林,在秋日惨白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当“杀汉王,赏万金”的呼声震动乐安上空时,乐安城中的朱高煦,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麾下众人也纷纷脸色大变。 良久,朱高煦才咬着牙,恶狠狠道:“李显穆,敢尔!” 但那股从听闻李显穆来之后,从心底窜出来的寒意,迅速遍及了四肢五脉,将他整个人都冻成了一块寒冰。 “整军!”朱高煦豁然站起,厉声道:“孤要让李显穆知道,战争不是他一个书生能玩得转的,击溃朝廷大军,给他们一个教训看看。” 朝廷中军。 李显穆坐镇其中,随行而来的杨荣,瞧着旗帜整齐的大军,心中满是疑虑,“元辅,这一路行来,乐安城中,有许多反正人员,若是我们直接投信入城,甚至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汉王绝不可能是朝廷的军队,为何非要这样打上一场仗呢? 兵者不详,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杨荣怎么也想不通,实在没忍住,在这里问了出来。 汉王这次造反真的就是一场笑话,和当初燕王奉天靖难的规模完全不能比,汉王本身和朱棣的威望也完全没法比。 但凡有点脑子都能看得出来,汉王成不了事。 “因为这场仗不是打给汉王看的,而是打给京城以及大明十九省的那些官员看的。” 李显穆的声音很平淡,却透着浓浓的杀机和寒意,“如果我连汉王都敢杀,我还有谁不敢杀呢? 有些人就要考虑一下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能稳稳安在自己的脖子上。 这是最后的警告!” 杨荣闻言瞳孔顿时一缩,他强行压住心中的骇然,低声道:“下官明白了。” 随着李显穆威势愈发重,就连杨荣这等早先的盟友,都渐渐不敢直视,今日李显穆这番话道出,让杨荣心中甚至产生了惊惧之意,充满了敬畏之心。 …… “来了。” 伴随着阵阵马蹄声,乐安城的城门大开,涌出滚滚洪流,朱高煦身披甲胄,一马当先,挥舞马槊,亲率精锐步骑出战。 纵然是李显穆,也承认朱高煦真是个猛将,纵然距离靖难之役过去了二十多年,依旧勇猛无比。 李显穆则平静的下令,“放箭!” 朝廷军中令旗挥动,箭雨霎时腾空,密密麻麻的箭矢自大军后排飞起,如同灾年遮蔽天日的蝗虫,无数支箭矢,划破虚空,尾羽不住颤动之间,带起凄厉的风声呼啸,落入冲锋的叛军队列。 立时,人仰马翻,血四溅,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惨叫声瞬间压过了战鼓。 只一个照面,就有数百人死在箭矢之下,乐安城中,甲胄的数量一看就不够,朱高煦甲胄齐全,在一众亲卫护卫下,依旧在向前冲锋,叛军被朱高煦的勇猛驱动,踏着同袍的尸体向前狂冲。 “盾阵!” 朝廷军前排的重步兵轰然而齐声大喝,巨盾层层迭迭砸入地面,形成一道由盾牌所构成的堤坝、堡垒。 长枪如林,从盾牌间隙猛地刺出,森然的枪尖等待着吞噬生命。 朱高煦一看,脸色顿时大变,立刻变幻队形,试图从两侧绕走,没有任何将领会让骑兵去冲重步兵的盾阵。 同时他心中发麻,不知道李显穆区区一介文官,兵阵为什么会布置的如此严密,士卒的战意也相当高昂。 他不明白! 有一部分来不及反应的叛军骑兵,在绝望中,狠狠撞上了盾墙。 轰鸣的巨响震耳欲聋,战马在悲鸣、朝廷的盾兵被直接击飞,战马、士卒的骨骼碎裂声阵阵入耳。 锋锐的长枪顺势刺入身体。 兵刃切入身体、盾牌被撞得凹陷,朝廷士卒一层层的盾兵,抵着前面的士卒,口喷鲜血却死死顶住。 一道道嘶鸣声、怒吼声、风声,伴随着扬起的尘土,在瞬间,这里便变成了一个血肉的磨盘,生命在其中流逝,转瞬便成了地上残缺不全的尸骸,泥土被汩汩流淌的鲜血浸透,化成暗红色的泥沼,仿佛人间地狱。 浓重的血腥气冲天而起,几乎令人窒息。 李显穆望着这一幕幕,手掌缓缓蜷起,紧紧盯着朱高煦。 朱高煦的确是勇不可当,马槊挥舞间,左冲右突,几乎没有人能够阻拦他,不愧是当初能从万军之中将朱棣救出来的猛将。 但战争从不因为一个人而改变,就连项羽也不能一个人获得一场战争的胜利。 李显穆在中军看得分明,神色依旧平静,只是轻轻抬了抬手。 “神机营准备。” 朱棣训练出来,专门用来对付蒙古骑兵的神机营,现在用到了朱高煦身上。 左右两翼的朝廷骑兵如同展开的双翼,开始向突入过深的叛军侧后包抄挤压。 神机营缓缓推进。 朱高煦在冲锋中,环顾四周,立刻便见到神机营的踪影,心中顿时寒意大炽,又见他率众冲锋的效果极差,几乎无用功。 一股自尾巴骨处升起的恐惧之意,让他有些无力。 只见麾下兵马已如退潮般败退,朝廷军队正如同铁壁合围而来。 朱高煦脸上狂放的神色,终于被恐惧取代,冰冷的寒意彻底攫紧了他的心脏。 要走! 再不走真要死在这里了! “杀汉王,赏万金”的言语在他心头萦绕,让他为之惊惧,这话是李显穆说出来的,他相信李显穆真的敢这么干。 再没有丝毫的迟疑,朱高煦猛地拨转马头,在亲卫的拼死护卫下,向着乐安城方向狼狈逃去。 …… “今日一战,朱高煦的胆子必然被吓破,城中官吏对朱高煦的信心也必然降到冰点,向城内发劝降书吧,朱高煦自缚出城投降,可免一死。 朝廷只给他一日时间,明日太阳升起前,若还不投降,杀无赦!” 大帐之中,李显穆依旧是那幅从容的神色,但言语却让众人为之胆寒。 他们甚至觉得,李显穆就是想要干掉汉王,根本就不想给汉王投降的机会。 这等腹诽之语,自然不能直接说出来,他们也不敢。 纷纷垂首道:“遵元辅令!” 乐安城中。 朱高煦收到了朝廷送来的劝降信,他满目悲哀之色,今日他败退入城中时,就已然看到了不少人蠢蠢欲动的眼神。 有人想要用他来换取生路和富贵。 朱高煦不想死,今日一败,已然让他彻底放弃了做皇帝的梦,在收到朝廷的劝降信后。 他立刻便准备投降。 无条件的投降。 朱高煦生怕投降的速度慢一点,就被李显穆这个杀神,公报私仇给杀了。 (本章完) 第294章 离间 第294章 离间 “表兄。” “京城一别,好久不见。” 李显穆温声带笑。 汉王被缚着押在李显穆面前,扭动着身子,想要站起来。 听到李显穆这两句话,顿时恼羞成怒。 表兄? 一口一个老表,杀我的时候怎么那么用力? 好久不见? 谁家叙旧是这么叙旧的,这不是纯恶心、折辱人吗? “李显穆,你难道不知,王不可辱吗?”朱高煦挣扎着怒吼道。 周围所有人都微微垂着头,一言不发,这幅场景更让朱高煦骄狂起来。 “王不可辱?” 李显穆轻声重复了一句,“可表兄你已经不是王了,而是个庶人,是个孽障。” 这世上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唯故意问之,是最锋锐的刺痛。 李显穆的言语平静,可却带着浓浓的讥讽与嗤笑,朱高煦瞬间便狂躁起来。 “按住他,把嘴塞住。” 李显穆挥挥手,朱高煦瞬间被按倒在地上,而后口中被塞上了抹布,颇为狼狈,李显穆稳稳坐在椅子上,淡淡道:“汉庶人,如果你能好好说话,就安静一点,否则我便在这里等着你。 你不必担心我对你用刑,你毕竟是太宗皇帝的儿子,但被按在地上,颜面尽失的感觉怕是也不好受。 折辱你不是我之愿。 若是听懂了,便安静下来。” 话语之中隐隐透着威胁,意思很简单,虽然不会杀了你、也不会用刑,但折辱人的手段可太多了。 历史上甚至有君主被溺毙于茅厕的事情。 朱高煦有些不甘,可又担心李显穆真的用那些手段折辱他,毕竟在他心里,李显穆就是一个面狠心黑的黑芝麻。 在朱高煦心中,怕是时时刻刻都回荡着一句话——李显穆怎么这么坏啊! 众人肉眼可见汉王朱高煦真的安静了下来,心中皆是一凛,元辅的威势也真是太强了,汉王这种骄傲、自大、狂妄的人,竟然也能压得住。 “看来表兄是愿意听弟说话了。” 李显穆很满意,声音也轻快了几分,“本阁奉上命,前来讨平叛逆,今日算是功成。 有关于你,先父曾留下几句话,这时便说给你听。” 朱高煦顿时愣住,李忠文公?姑父? 其余人也纷纷仰起头,面上带着疑惑,李忠文公竟然还留下言语到这时? 李显穆轻声道:“不知你可还记得先父病重时,你曾去见过先父一面,那时先父劝你去安南就藩,自此远离中国之外,亦不失为两千里大国之主,可你没听,孤注一掷要夺嫡。” 虽然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 但朱高煦自然不会忘记,从那一日开始,他和李氏才彻底站在了对立面,二十年来,李氏一次次的破坏他的谋划,扶保着他大哥、大侄子,一步步的走上了至尊之位。 而他,却沦为了阶下囚,像是一个笑话。 此刻坐在上首的李显穆,微微垂落的目光,竟然让他恍然之间,好似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姑父李祺。 如今细细想来,李祺眼底深处也曾带着遗憾,似乎是对不能阻止一场兄弟相残的惨剧而遗憾。 原来…… 曾经,他是有过另外一个选择的! “今日你落到这样的下场,可曾有过一丝悔意?” 后悔吗? 朱高煦扪心自问,若说一点都没有,那是骗人,可若说有多么后悔,却又不是,若是不试一次,不甘的悔恨会侵蚀掉他的心,在往日的岁月之中,每时每刻的让他煎熬。 “你是个将军,却不是个能做皇帝的人,今日为阶下囚,那些心中的不甘,该放下了,否则今日必不是你最终的结局,你必将陷入更深的深渊,再不见天日。” “这是你说的?还是李忠文公留给孤的?这就是李忠文公不选择孤的原因吗?” 李显穆闻言沉默了下来,他劝了那么多,结果朱高煦只听到了前半句评价。 良久才缓缓道:“直到现在,这是你想要问的? 这是我说的,因为马上我就要带你回京面见圣上,我不希望因为你倔如驴一样的性格,让陛下背上什么不好的名声。” “表弟,你可真是个忠臣啊,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否则这天下宝座,未必不能属于我。” 纵然是李显穆,也觉得有些头疼,这朱高煦颇有些油盐不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听不进外人之言。 “回京吧。” 最终李显穆不再和汉王多费口舌,下令大军回返京城,他并没有看到,汉王朱高煦眼中闪过迷茫之色。 …… “陛下,这便是臣后来和汉庶人的交谈,臣还是那个意思,就算是想要杀他,也最好不要过于明显的动手,当然,臣还是建议别杀他,否则看起来不好看。” 当初开战前,李显穆和朱瞻基要了一道圣旨,以杀汉王允诺公侯之位,但那不过是一场戏,是为了彰显威风,威慑四方。 当然,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若是真杀了,算汉王倒霉。 如今既然活捉,那便要尽量留下性命,否则杀叔叔的名声传出去,对朱瞻基绝不算是好事。 朱瞻基听完后沉吟了下,而后点点头,“朕本来也没想杀他,一个阶下囚,杀了他,岂不是脏了朕的手。” 李显穆闻言却并没有放松之色。 朱高煦这个人的性格有问题,他真怕汉王自己作死,所以在临回京前,才会先劝告汉王一番。 如今只希望汉王把他的话都听进去了。 …… 诏狱。 朱瞻基与朱高煦对面而立,由于永乐年间不见血的夺嫡之争,这对叔侄间的关系,自然说不上好,如今面对身为阶下囚的朱高煦,朱瞻基自然要奚落一下。 却不料,朱瞻基话音未落,朱高煦便昂然振声道:“你不过是好命罢了,孤随太宗皇帝奉天靖难,据有天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 就连你的父亲,也不过是抢夺了我的功劳,又侥幸得到了李祺的看重,才登上了太子之位! 若不是李显穆两次三番保住了你父亲,你以为你家能高坐皇位吗? 如同藤蔓般缠绕到大树上,竟然还有脸来这里讥讽孤不如你站的高,难道不是这世上最可笑之事吗?” 朱瞻基闻言脸色猛然一变,朱高煦望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正要再说,便听到好大侄沉声道:“昨日老师便说,朕来看你,你很可能会离间我君臣二人,朕还不信,没想到今日果然如此,你的虎狼之心,豺狗之心,当真是恶毒啊。” “你若是……” “够了!”朱瞻基愤然,又重重吐出一口气,“若你是独立生长的树,朕便是遮天蔽日的巨木,若你说朕是藤蔓,那你便是地上的杂草。 是藤蔓依靠着大树,还是立根在地昂然向上,朕心中自然有一把秤,不劳王叔在这里忧国忧民。 一个庶人。 一个造反的孽障! 凤阳永不见天日的高墙,便是你最终的归宿!” 说完,朱瞻基转身便走,朱高煦直挺挺的站在诏狱之中,狂笑着,嘶吼着,好似精神都不太正常。 走出诏狱,暖暖的光落在身上,朱瞻基一时立住了脚,方才在诏狱中,当听到朱高煦的离间之语时,他非常想要杀了朱高煦,因为他感受到了朱高煦的恨意,为了这股恨意,朱高煦甚至明知事不可为,依旧要如此做。 只是朱高煦不明白,在朱瞻基的心中,他和李显穆君臣间的良好关系,是维系大明社稷稳定最重要的规则之一。 李显穆是朱瞻基执政拼图中,最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一块,为了李显穆能承担重任,他甚至接连几次为李显穆加权柄,甚至用皇后外戚、贵妃外戚给李显穆当踏脚石。 这么重要的执政伙伴,怎么可能是朱高煦寥寥两句话,就能够离间的。 能够离间二人的,唯有利益诉求变得不同。 …… “能够让我和陛下走向歧路的,唯有政见不同、利益不同。”李显穆带着感慨,对一众本派系核心官员说道:“我是陛下的同道,一日是,一日权柄便在。” 王艮闻言,欲言又止。 “师兄想说什么?” “这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也没有相同的两个人,人和人总会产生分歧。” “那便要有一个人去迁就了。” “师弟会迁就吗?” “天地之间,天在上,地在下,于是大地便要迁就天,夫妻之中,夫为纲,妻子便要迁就夫。” 李显穆平静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做臣子的自然要迁就君主,这便是大道。” 屋中一时噤声,没人说话,三纲五常是说给百姓听的,是理学所提倡的,可他们是心学大佬,没这一套。 如今李显穆却说出这番话来? 这便是没话找话,在胡说八道。 李显穆心中在想什么呢? 弱小的服从强大的,这才是真相,皇帝的权力更大,那自然就要服从皇帝,若是有朝一日,臣子的权力更大,那就听臣子的,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沉默过后,王艮郑重的点点头,颇为认真道:“师弟所言,当真是真知灼见。” 杨荣闻言愕然望向王艮,在他的印象中,王艮是相当传统的士人,可如今竟然能接受李显穆睁眼说瞎话? 再一看李显穆毫不意外的神情,顿时心中凛然,看来他对这位心学正统派的领袖,了解还是有些不足。 自从前礼部尚书出京担任巡抚后,杨荣就取代了他的位置,成为了心学外来派的最高领袖,在以李显穆为核心的心学党中,牢牢占据着一个不逊色于王艮的重要位置。 二人大多数时候服从李显穆,一致对外,但在一致对外时,也会争夺心学内部的资源,尤其是李显穆担任吏部尚书后,有了人事权,双方之间的争夺就更严重了几分。 按照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无数学派旧事,一旦李显穆过世,这两派立刻就会分裂,而后就会因为对心学解释不同,而诞生出不同的派别。 现在民间之所以还没有出现其他的心学派别,是因为李显穆的身份太硬了,否则单凭王艮,是守不住这份基业的。 王艮说完后,便老神自在的沉默下来,他本身的性格自然不是这样,但位置发生了改变,自然行事也要变一变。 如今在心学内部,正统派本就处于下风,杨荣乃是内阁大学士,深受皇帝信任,内外皆有高官大员,正统派的门面人物则远远少于外来派。 好在正统派后继有人,于谦的前途很好,足以接过他的衣钵,若是日后能一路升迁到左右都御史,至少能站得住如今的局面。 王艮说了奉承话,杨荣自然不会拾人牙慧,沉吟后又问道:“元辅,如今汉王之乱已然平定,您借此机会,再次声威大振,工部如今在我们手中,工部改制正当其时,且应当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阻碍。 那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我担心,陛下还是会对您生出些疑虑来,毕竟人心难测啊。” 屋中几人纷纷点头,离间计这种东西,即便是不成功,也会膈应人,尤其是君臣之间,本就不可能真的亲密无间。 除非李显穆愿意主动卸下一部分权力,但那不可能,卸下权力,就是放弃了改制,那李显穆宁愿直接下台。 “那就做些让皇帝陛下高兴的事情,让陛下感受到,我们和陛下是站在一起的,是体谅陛下的。” 众人闻言纷纷疑惑的望过来,“元辅所说?” “算算日子,距离孙贵妃待产,也不是很久了吧。” 李显穆抬眼望向众人,缓缓道:“我看陛下对孙贵妃的这个孩子很是看重,若是个男孩,怕是要直接立为太子了。 陛下一直以来都没有儿子,若是真的生下了长子,那立为太子,我看也很合适,若是陛下征求我等的建议,我等自然要秉公进言,诸位以为呢?” 秉公进言。 那便是同意。 “元辅说的有道理,储君早定,社稷才能安定,若真如元辅所言,我等定附从陛下!” 众人对视几眼,纷然齐声道。 (本章完) 第295章 大潮 第295章 大潮 “汉庶人高煦,太宗二子也,倚恃靖难功,倾动东朝,太宗几为所惑,潜谋夺长,飞语倾危,私造兵器,阴养死士,中伤东宫官属,自比天策上将,赖先帝忠臣用命、智破诈计,而正国统。 庶人尤不为思,而为叛乱,无智、无惠、无仁、无善,而不识天数,枉为鬼魅阴邪,天威之下,惶然而散,是以进退维谷、坐守孤城,而左右之内、五步之间,人尽敌国也! 瞻基以渺渺之身,奉承祖宗社稷,今上告太庙,庶人不仁,小子有义,念太宗、先帝之灵,除其宗籍,贬为庶人,并汉王宗属,发往凤阳,困守高墙,有生之日,不复相见!” 郎朗之声,浩浩之音,在太庙之前回荡,其身后跪着满朝大臣,其中自然有人心中发虚,汉王敢造反,自然是在京中有联络,尤其是勋贵家,虽然不至于直接反,但暗戳戳的使劲,必然是有的,只是朱瞻基没有去探查而已。 同样有许多人将目光落在了李显穆身上,在大明的天上,只有一颗太阳,那便是皇帝,但在太阳身边有一颗极其明亮的星星,当日月交替之时,它便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让每个人都不能忽视。 踏着皇后、贵妃、亲王这三块垫脚石走上权力的高峰,如今的李显穆,其威严之甚,甚至快要到九千岁魏忠贤的地步了,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李显穆讲道理,所以不至于让臣子畏之如虎。 天下之内,怕是只有李显穆还能稳得住心态,他非常清楚,他手中大部分的权力,都来自于皇权,因为和皇帝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深厚的信任,才有如今的他。 从政治上来说,任何人都要为权力的来源负责,李显穆越是权势深重,就越是谨慎的面对皇权。 是以他并未有丝毫的狂妄,而是依旧矜矜业业的做自己的事,让皇帝不至于产生大权旁落之感。 …… 宣德元年发生了许多大事,朝廷改制、平定汉王之乱,反贪司也渐渐提交上了一些案件,朝廷雷厉风行的处理了不少官员,如今地方上的官员,堪称胆战心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反贪司的官员被称为“修罗”,以形容其恐怖程度。 只是有心之人自然能看得出来,反贪司还没有彻底铺开,这只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真正发力时,应当是元辅李显穆要有大动作时。 只是不知道李显穆会以何事为契机。 宣德二年,一件对大明朝意义极其重大的事发生了,孙贵妃诞下了皇长子,皇帝当即宣布大赦天下,且为孙贵妃加恩,让她的荣宠从各方面都等同于皇后。 在朱祁镇出生一个月后,就在满月宴上,朱瞻基向臣民宣布了另外一个消息,立皇长子朱祁镇为太子。 皇帝没有嫡子,按照立嫡立长的规矩,立朱祁镇自然无不可,朱祁镇刚刚出生,不可能有什么过错、也不可能看出资质,根本就挑不出来一丁点毛病,在这个时候立太子,是最合适的。 这些事一经宣布,自然无人反对,一切便顺利定下。 但朝野之间,谁人不知,这不过是皇帝的铺垫,他真正的目的是太子的母亲,皇帝废后之心,昭然若揭了! 宣德二年四月,就在立太子一个月后,皇帝开始试探,以胡皇后无子为由,要求废后,其理由也颇为冠冕堂皇,“朕年过三十,却一直没有儿子,社稷不安,现在孙贵妃有子,乃是功在社稷,亦是上天的旨意,自古以来皆有母从子贵者,朕以为当立孙贵妃为后,而胡皇后则移居别殿。” 此事自然是瞒不住的,当即便传遍了朝野之间,作为如今大明权势最显赫、声望最高的大臣,李显穆自然是首当其冲,他按照先前的想法,委婉的表示,“陛下所言有理,陛下自行决定即可。” 这便是同意了。 朱瞻基很满意李显穆的表态。 按照道理而言,皇帝想要推行,李显穆也不反对,那这件事就很难被反驳,尤其是如今大明选皇后都是小官,外戚势弱。 后妃全凭皇帝宠爱,在外朝并没有靠山。 再加上先前的胡荣之事,理论上不会有很多人为胡皇后说话,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对废后之事,是相当坚决的。 而且孙贵妃还有太子这件利器,在这种事上反对,那可真是落不了好。 但其后所发生的诸事,远远超过了二人所预料。 朝野之间反对的人,声势堪称浩大! 不仅仅是京中的朝臣在上书反对,地方上也有大量的官员上书,反对废后,他们认为胡皇后无过,不应被废,孙贵妃虽然有子,但古来有子的妃子诸多,立为太子的亦不少,岂能因此而立为皇后呢? 况且民间四十无子,才能纳妾,如今皇后正处于盛年,今日无子,翌日不一定无子,这般废后,实在是不通常理。 皇帝若是废后,岂不是助涨民间气焰? 这等声势,通政司直接被奏章淹没,一批批的往内阁搬,内阁几人脸色都很是难看,而后悄悄望向李显穆。 这些奏章不仅仅是反对皇帝废后,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攻讦李显穆,说他“行宰相之实,辅弼君王,却不能劝谏,一味顺从,媚上而奸刻”,又说他“不能执正道,而枉顾正妻、侧室伦常,岂不是要掀翻天地”。 文渊阁中,气氛凝滞,如今身处深寒冰川之内,又落针可闻,良久,杨士奇才带着探究之意,开口道:“明达,这些奏章,你看怎么处理?” 李显穆脑海中一直在疯狂闪过无数前因后果,这件事甚至有些出乎了他的预料,听闻杨士奇询问,他抬起眼,带着莫名的语气,“士奇觉得呢?” 杨士奇试探道:“这些奏章所说也不是全无道理,此事兹事体大,不如询问过陛下再做决定?” 李显穆瞳眸更幽深了几分,望向杨士奇,让杨士奇只觉有些发抖,好像心底的想法都被看穿了一样。 李显穆又望向其余几人,杨荣面上、眼底都带着焦躁之色,杨溥若有所思,却不知在想什么,黄淮满脸担忧,金幼孜带着几分焦急、视线则不时往其余几人身上看去。 这小小的一个内阁,众人心思却繁杂的很,利益诉求各不相同,今日之事,态度自然也各不相同。 “诸位觉得呢?” “不妥!”杨荣当今第一个开口,沉声道:“询问陛下,岂不是将此事甩锅给陛下吗? 让陛下直面大臣的反对,那要内阁干什么? 诸位,我等从永乐朝就历事阁臣,若是内阁势弱,我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此言万万不可再说。” 杨士奇眉眼下合,“子荣所说有理,是我方才失了分寸,只是此事如今声势极为浩大,怕不是我们内阁能压下来的,倘若日后被扣一个阻隔内外、隔绝圣听的罪名,那可就不好了。” 内阁众人脸色一变又一变,堪比四川变脸。 杨荣说的很有道理,内阁权势如今权势是很大的,内阁大学士在外面,甚至隐隐在尚书之上,在士林之中,声望卓著。 但正因此,才更需要声望来支撑,若是名声坏了,那日后必然寸步难行。 李显穆脑海中的头脑风暴终于缓缓平息了下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一件不涉及利益的事情,一般是不会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的。 通过他的分析,这件事的疑点非常多—— 首先,朱瞻基和大臣们的关系是相当不错的,太宗皇帝时期就为官员们加俸禄,而且不像是洪武皇帝那么严苛,而后到了仁宗时期,再一次提高俸禄水平,朱瞻基登基后,再次提高了文官地位。 君臣之间相处的相当不错。 从政治层面来看,双方之间有深厚的互信水平。 人都是将心比心的,一般来说遇到这种皇帝,不说忠诚效死,但在许多事情上,也不至于给皇帝添堵。 所以这件事就不可能冲着反对皇帝去的。 第二,胡皇后没那么大的声望和势力,能鼓动这么多的朝臣为她发声,孙贵妃一个后宫女人,也没有那么坏,招致这么多人反对,所以这件事虽然是围绕废后而发生,但却和这两个当事人没什么关系。 第三,难道真的是因为皇帝宠妾灭妻吗?难道真的是大臣们突然要捍卫伦理纲常,于是不惜和皇帝对着干吗? 谁信谁傻子,历史上废后、废太子,其背后都是双方利益集团在争权夺利,从来就没有真的为了捍卫纲常而发生过大规模的君臣对峙,这次也不会例外,所以这一条也不成立。 那么这件事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李显穆的目光微微凝起,不经意的扫过这些奏章,这些人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沛公是谁? 是他李显穆! 他们表面上是反对孙贵妃,实际上是反对支持孙贵妃的自己。 这是一次针对自己的政治攻讦。 朝野之中,一直以来都隐隐有些党争的迹象,只是李显穆崛起的太快、太高,又因为李显穆各方面都太过于干净,做事一向都不留把柄首尾,且一直都占据着各种道德的至高点上,让对手无计可施。 只有这件事,给了政敌机会,因为这件事,从理论上来说,李显穆的确是不占理。 于是早就被压抑了十年以上的情绪,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口子,那些朝野之间的反对派,瞬间意识到了,这是他们绝无仅有的机会。 下次再想要找到这么绝佳的机会,当真是要猴年马月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李显穆心中疑虑顿时消散一空,这世上单独的一件事,可能是偶然,是完全没逻辑的,是某一个人的心血来潮。 但现在这种滚滚大势,那便必然是早有力量在积蓄,是一定符合逻辑的。 如今他分析出来的这一套逻辑,就能够解释当前的一切,分析出来后,他顿时心中一松。 既然知道了原因,那便有解决之道。 李显穆再次抬眼扫过内阁中几人,这几人可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尤其是杨士奇,会不会也想到了呢? 如果真的想到了,那方才杨士奇想要让皇帝来做决定,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内阁首辅的内阁次辅不是好内阁次辅。 虽然这些年和杨士奇相处还算是比较愉快,但李显穆一直都记得,他和杨士奇可不是一个派系的。 内阁之中的其他人呢? 又是什么想法? 他这个内阁首辅权势极重,内阁之中话语权极大,他们真的就甘心真的做应声虫吗?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甚至杨荣如此心急,也有利益方面的原因。 李显穆在内阁之中,作为盟友,杨荣甚至能和杨士奇相提并论,若是李显穆不在内阁,那杨荣是斗不过杨士奇的。 那外朝那些反对废后的大臣的诉求到底是什么呢? 李显穆一瞬间就得到了答案——他们是想要让皇帝犹疑。 扪心自问,若你本来能做成一件事,但却被其他人连累,导致出现了莫大风波,前途莫名,你会怎么对待这个人呢? 废后之事,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但因为李显穆的原因,却招致了如此大的风波,甚至要连累孙贵妃,甚至连累太子,皇帝会怎么选择呢? 到底是谁更亲近呢? 在这种态势下,皇帝就面临着一个选择——如果他将正处于风暴漩涡中心的李显穆换下,那朝野之中针对废后的攻势,立刻就会衰减。 皇帝会怎么选择呢? 李显穆心中的凝重彻底消散,其实他也比较好奇皇帝会怎么选择。 现在既然那些人出招了,他也该出手了。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有朝一日,会维护孙贵妃,当真是时移世易,什么事情都能发生。 “立刻以最严厉的口吻,将这些奏章全部驳回,之后我会去华盖殿中,向陛下禀明此事。” 李显穆厉声道:“既然这些人反对,我便要坚持到底了!” (本章完) 第296章 信任 第296章 信任 李显穆以最强势的语气,宣告了自己的態度! 杨荣脸上焦躁的神情立刻消散一空。 杨士奇微微眯起了眼睛,杨溥也不再四处打量,內阁之中气氛为之一肃然,他们很久不曾在李显穆身上看到这般郑重的神色了。 眾人望著李显穆离开文渊阁。 阁中依旧沉默寂静,无人说话。 良久,金幼孜才笑著开口道:“没想到元辅竟然如此看重这件事。” “没人能和元辅为敌。” 杨荣冷声出言,而后环视眾人,“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我等皆和元辅从永乐时期就一起共事,一起经过了风风雨雨,应当是最清楚元辅能力的,有些事不要做,想也不行,共同扶保大明社稷太平,就以如今的內阁。 言尽於此。” 杨荣说罢,重新埋首於奏章之中,招呼內阁行走的吏员,將那些驳回的奏章全部送回通政司。 先前发生了一幕幕,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再也无人提起。 可所有人都知道,风已然在平静的湖面上,掀起了停不下的波澜。 內阁能安静的住,外面却不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甚至就在宫中,也开始流传起风言风语。 如同病毒蔓延一般,在几日之內就传遍了皇宫之內,其中风声最盛的,自然便属风暴漩涡之中的皇后和贵妃。 朱瞻基也觉得焦头烂额,万万没想到外朝反应会这么大。 他心中有些烦躁,也不待在华盖殿中,而是到了孙贵妃宫中,方一走在外殿,便听到宫中有盈盈哭泣之声。 朱瞻基顿时心中一紧,连忙快步走进殿中,果不其然是孙贵妃在暗自垂泪。 听到入殿的脚步上,孙贵妃抬起一张梨带雨的面容,带著些破碎感。 肩膀微微晃动,未曾落尽的泪珠,缓缓滚过如雪如瓷的嫩白脸颊,滴在衣襟上,晕开点点湿痕。 泛红的鼻尖让人想起被春雨打湿的海棠,朱瞻基顿时心中保护欲大炽,连忙上前將孙贵妃拢在怀中,温声道:“爱妃,別哭了,瞧的朕心疼。” 孙贵妃盈盈伏在皇帝怀中,泣声道:“陛下,妾身听到外朝的传闻了,他们在攻訐陛下,都是妾身的错。”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以柔克刚,则天下事成。 朱瞻基听著美人低语,更是难受,当即沉声保证道:“爱妃別担心,朕一定会把这件事办成,就算是朝臣反对也没用。” 孙贵妃自然相信,朱瞻基这样大权在握的皇帝,还不至於连心爱的女人封后都做不到,但孙贵妃自己有些犹豫,踌躇道:“妾身已然知道陛下的心意,但却担心这样做,会损伤您的圣德,您是要做明君的人,如此一来,损伤了您的圣明,妾身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朱瞻基闻言,心中顿时闪过了李显穆曾说过的话,“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陛下和孙贵妃自小一起长大,伉儷情深,天下人皆有目共睹。 世人总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可见这心爱的女人,对男人而言,乃是重中之重。 作为男人,若是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又岂能面对天下。” 这些话一遍遍在他心中迴荡,再轻嗅著美人身上的幽香,更是大定,安慰道:“爱妃,在朕来后宫前,刚在华盖殿中见过老师,他是支持朕的,况且,这件事,也不是真的衝著你来的。” 孙贵妃抬起头来,疑惑道:“陛下的意思是?” “方才……” …… 时间拨回去一点。 李显穆自文渊阁中离开后,很快就往宫中递了牌子,而后便一路往华盖殿来,朱瞻基见到李显穆后,让內侍搬来一把椅子,“老师是为废后之事来的吧? 朕真是没想到啊,老师有什么想法?” 李显穆开口即是石破天惊之语,“陛下,这不是一件简单的废后之事了,它已经变成了一场政治战爭,这场战爭输了,那改制之事,就彻底结束了。” 朱瞻基当即坐直了身子。 “陛下对臣的信重,化为了嫉妒溢满在那些人的心中,反贪司的建立让人心中惴惴不安,心学的发展让理学胆战心惊,以及陛下求新求变的態度,让他们感到恐惧,这个世界变得和他们想像中不一样了,他们不能这样的变化,於是想要让一切都回到原点。 臣变成了这个靶子,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臣是陛下意志的延伸,如今的一切都是臣和陛下所商议的,打倒了臣,就是打垮了陛下的想法,他们这是项庄舞剑、意在陛下。” 李显穆简单几句话,就把他自己和皇帝、大明社稷绑定在了一起,某种程度上甚至不算错,毕竟他是真的为大明社稷所斗爭的。 当然,朱瞻基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看的出来,真正受到实际上伤害的,必然是李显穆以及其所属的心学。 这是一场藉助废后之事,继而针对李显穆的一场阳谋,而李显穆来到这里,也必然有自己的诉求。 但朱瞻基不在乎,在皇帝之中,他算是个性情中人,否则也不会干出废后之事。 “老师,你想怎么做?需要朕下手吗?你我君臣,当同舟共济。” 朱瞻基的表態让李显穆彻底放下心来。 “陛下只要袖手旁观即可,以免损伤了您的圣德,这些事让臣来做就可以了。” “老师不怕脏了手吗?您是名满士林的清流,这等事做多了,必然受人詬病。” 李显穆慨然,“为人臣子,若汲汲於自身声名,沽名钓誉,可谓不忠!” 朱瞻基沉默良久,最后嘆然道:“老师当真是纯臣也,朕有老师,可谓得天下也。” …… 步出华盖殿,李显穆心中却闪过另外一段对话。 “父亲,这样做,难道不会污了自己的声名吗?” “穆儿,若是只做重臣,的確是能爱惜每一片羽毛,永远如高山之雪、沧溟之月,不沾染人间的半点风尘,就像是为父一样。 但若是要做权臣,要做改变天下的大臣,那就必须要让人畏惧,手上一定要沾染血腥。” “父亲,为何一定要如此呢?难道不能凭藉威望来成就大业吗?” “穆儿啊,那是皇帝才能走的堂皇正道,皇帝乃是天子,生来就该握有权力,面对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臣下唯有臣服。 而权臣其掌柄九州,乃是窃夺君权,人心生来不服,极易生出『彼可取而代之』的心思,无时无刻不在窥视,所以,若是没有雷霆手段,便不能震慑群狼。” 李显穆抬头望向九天之上,轻声自言自语道:“父亲,儿子这双手,这次要沾染很多血了,清流、浊流,终究是要横跨两界,才得以掌天下吗? 大忠似奸、大奸似忠,儿子又是忠是奸呢?” 李显穆能感觉到今日在殿中的一番对话,皇帝对他的信任再次提高了很多,这下他能够放手施为了。 …… 听罢朱瞻基讲述后,孙贵妃有些懵,“元辅这番话的意思是,他要去处理这件事?不用陛下出面?” “没错。” “老师和你一样,都顾及朕的顏面,不愿意让朕和大臣们针锋相对,所以主动將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听到皇帝不用亲自出面,孙贵妃当即心中一喜,甚至少见的称讚起李显穆来,“元辅果然是忠臣,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过,元辅毕竟是大臣,真的能处理的了这件事吗? 妾身听闻那些上书的大臣,其中也有许多乃是高级的大臣,其中有许多大儒,声望卓著,怕是元辅也不好对付。” 古代和现代官场有一个很不同的地方。 现代官场,每一级之间,犹如天堑之別,以下犯上,基本上都是死的不能再死。 因为现代官场,基本上是能上不能下,最次也只是边缘化,只有极少数会走到牢狱之灾的地步。 是一种稳定到离谱的政治体系。 在官文中有一句笑言——“你只管开团,系统自然会匹配旗鼓相当的对手”,其中的关键在於“旗鼓相当”四个字,也就是说,只有同级別才能斗的倒同级別。 下级是绝不可能斗的倒上级的。 这便是民主制度,每一个人的权力都不是毫无边界的,而是有其他人制衡。 但君主专制的古代不一样。 一个高官也可能突然就被贬斥到荒野之中守水库、守驛站,官员们能上能下,而且速度极快,不同级別官员之间,並没有那么大的束缚。 只要都是进士,纵然是相差几级,也可以是朋友,因为谁都不知道,翌日会有什么变故,谁会飞黄腾达,谁会家门败落。 大明朝地方三品、京城四品开始,就属於高官行列,因为权力不同,自然会有尊卑之分,但如果一旦敌对起来,那攻势便相当的骇人。 这些和现代所不同的根本原因,就是存在皇帝这个至高无上的仲裁者。 导致大多数的政治斗爭,本质上就是在用各种办法,让皇帝站在自己一边。 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太监,能让公侯显贵伏低做小,能轻易的虐杀二三品的高官,甚至让二三品的高官,甘愿做乾儿子、干孙子。 因为这些太监对皇帝的影响力,远超过大臣,甚至大臣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 嘉靖朝严党和清流之间的爭斗,同样如此,爭的就是帝心,包括张居正斗倒高拱,皆是如此。 这一次也同样如此,李显穆的对手,本质上就是要皇帝按照他们的意思行动,但他们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李显穆对皇帝的影响力,比他们强太多。 以及,李显穆有更简易的面对皇帝的通道,甚至都不需要用奏章,而是可以面对面。 甚至,李显穆在劝人这方面,相当的有天赋,总是能说服皇帝接受自己的建议。 他们想要借著孙贵妃,来离间皇帝和李显穆之间的关係,完全就打错了算盘。 李显穆反而借著这个机会,主动將所有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再次加深了和皇帝之间的互利互信。 甚至还微微缓和了与孙贵妃之间的关係。 直白的说,到这里,若非李显穆打算自己亲自动手,以积攒威势,这一次他们就会直接崩盘,面对一个实权皇帝的怒火,以及一个身后有著庞大政治势力的內阁首辅。 从宫中出来后,李显穆立刻召集了麾下大將,准备布置接下来的反攻行动。 眾人一听到李显穆召唤,立刻就知道是此事,纷纷聚在他府中,基本上和上次的人差不多,唯一的区別就是上一次赵振还是左僉都御史,而这一次他已然是右都御史,成为了都察院的两大长官之一。 现在的右都御史和从前可不太一样了,以前单纯是左都御史的佐官,但实际上很难制衡左都御史。 现在,虽然依旧不如左都御史权重,但手中掌握著反贪司,遍及京中以及地方,能和十九道监察御史相抗衡,且有监察权,不容忽视。 至於上一任右都御史,自然是被踢走了,在官场上不站队、没后台,还挡路,想要保住这么重要的职位,那是不可能的。 李显穆再次將先前的分析向眾人讲述了一遍,一时之间,颇有些迷茫的眾人,立刻感觉所有事都清晰了起来。 眾人皆是一阵后怕,万万没想到这其中竟然还有这等隱秘的阴谋。 竟然利用皇帝对贵妃的宠爱,让皇帝迁怒大臣。 说起来很简单,可却直接击中人性、人心。 若是一个不慎,甚至换一个皇帝没那么在乎的人,这件事说不定就真的成了。 幸好。 元辅深受皇帝陛下的信重,这种离间之策,没有什么作用。 “如今我已经和陛下通过气,这件事不能牵扯到陛下,我们自己解决,为陛下分忧,也为我们积攒声势与威望。 可有信心吗?” “元辅吩咐吧。” “大明两京一十九省的反贪司,眾官吏都在等待著元辅的召唤。” 右都御史赵振朗声道。 他心中明白,这次必然是要反贪司出重拳了。 “好!” “我等齐心协力,何愁大事不成呢?” (本章完) 第297章 內阁 第297章 內阁 京中肃杀之风,吹拂过每一个人的眼帘。 秋风未动蝉先觉。 即便是普通的百姓,从那一列列出奔京城的车队之上,也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 遑论京中官吏! 在內阁强硬的將所有上奏的奏章都驳回诸部后,朝野內外瞬间將各种目光投了过来。 有惊疑不定,有扼腕嘆息,有义愤填膺,有朗然大笑。 有人担忧,一场风波將再次袭来,谁又能脱得开身呢? 无论心中如何想,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本就紧张的局势將彻底激化。 眾人都知道这道命令是出自內阁首辅李显穆,这是在昭告他坚决的態度。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现在一方进攻,而李显穆完全不妥协,选择直接掀桌。 那这件事的结局就只有一个——你死我活。 既决高下,也决生死。 可能是人的生命,也可能是政治生命的生死。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上了擂台,不分个胜负,就离不开这一局。 性格柔仁的,心中后悔,觉得闹的太大,不好收场。 性格刚愎的,则唯恐天下不乱,要將全部的身家性格都压上去,宛如杀红眼的赌徒。 这是自內阁成立以来,內阁第一次和六部、诸台省,以及国朝自洪武废相后的制度,明晃晃的站在对立面上。 诸台省几乎都坐不住了,这一次有更多的奏章涌向了皇宫,几乎每一封奏章,都在激烈的抨击內阁。 在奏章之中充斥著—— “內阁有何权力截留诸台省、地方奏章,又是谁给的它驳回之权,內阁阁臣隔绝內外、断绝君臣联繫,又敢当何罪?” “六部直达天听,这是自太祖时期就流传下来的制度,是写在大明会典之中的法定製度,內阁到底是什么身份,竟然敢破坏这样的制度?” “內阁虽有票擬之权,但到底不过是建议,一切皆要经过陛下校准,臣等请陛下出言,责罚內阁越俎代庖。” 在第一批奏章到达宫中后,很快就有更多、更广泛的奏章送入了宫中。 几乎每一道奏章都抓住內阁违背制度的过失在抨击,这其中不仅仅有李显穆的政敌在推动,还有很多本就对內阁制度不满的大臣。 有六部的高官、有地方的藩台、巡抚,皆是朝廷大员。 “內阁出现如此重大过失,內阁首辅李显穆,应当引咎辞职,以谢天下悠悠之口。” “台辅重臣,引起天下朝臣非议,其持身真能正吗?请陛下降下圣旨,使李显穆归乡,不当再列於庙堂之上,否则天下人如何能心服口服?” “六部断事,诸省三分,此乃祖宗成法,大明因此而无权臣之患,自显穆显贵以来,內增內阁之权,外任抚台为藩,祖宗成法被破坏了个一乾二净,大明又何益处,唯一所得利的,不过是李显穆权威日盛,不过是李显穆,要做大明的权臣! 臣等敬请陛下,发下大怒,治显穆之狼子野心也!” 一封封、一道道奏章,一封比一封言辞激烈,几乎就要將朝廷淹没,其声势之浩大,甚至让朱瞻基藉故取消了大朝会。 当然,既然是政治对立的对轰,自然也有大批站在李显穆这一边,双方各执一词,不仅仅是朝堂之上,在江湖之间也是各种辩论,当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街头巷尾,到处都能听到几句议论。 …… 李府之中,气氛同样焦灼,京中流传之事,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府中聚著十数人,大多数人脸上都带著担忧之色,这般如火如荼、来势汹汹的阵仗,让他们也有些出乎预料。 按理来说,如今的心学以及李显穆,不该如此。 “元辅,这些时日攻訐愈发强烈,大朝会不可能一直都不开,如今这种回击完全不够,这一次的对手,来势汹汹远超预料,下官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杨荣想不明白,他並不觉得心学如此招到嫉恨,能让这么多人都围攻,所以对於如今的这幅堪称铺天盖地的阵仗,百般不解。 不过抬头看到李显穆脸上並没有什么焦急之色,依旧是静若无风平湖,他心中也慢慢安静下来。 李显穆环视眾人后,不疾不徐道:“在这一场政治的大乱中,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谁又是旁观者,搞懂这个问题,问题就解决了一半。 在敌人之中,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对我们敌视的,有没有能化敌为友的、有没有能相互分化的,又有谁不能和解的,搞懂这个问题,问题就全部解决了。” 在场的人都不是政治小白,对李显穆这番话都有极深的理解。 歷史上从来不缺乏化敌为友的政治故事,比如著名的將相和。 以及许多本来为敌,但后来反而成为挚友的故事。 甚至就连苏軾、王安石、司马光这些政见上不同的人,私底下的关係也不差,甚至还会互相拜访。 但若是立场上的不同,那就绝无缓和的可能,比如爱国者和汉奸。 再比如祸国之大盗、贪蠹之官吏,李显穆就绝不可能与之和解乃至於为友。 “从永乐年间以来,我们杀败过的对手有多少呢?怕是数也数不清吧,这其中有多少利益纠葛,更是理也理不清。” 眾人尽皆默然,自然是数也数不清,心学是李显穆一手发扬光大的,发展到现在最强的政治势力之一,自然是踩著无数人的前程尸骨上来的。 毕竟位置就那么多,心学党的人坐了,其他人就坐不上。 如今李显穆更是吏部尚书,任谁都知道,日后心学党的官员必然將更加快速的占据各种位置。 这可绝不是危言耸听。 吏部尚书、甚至一个吏部侍郎,乃至於一个吏部的郎中,都能一定程度上能影响低级官员、甚至四品、五品官员的任命。 京官的含权量,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否则也不至於从二品的布政使,入京为正三品的侍郎,还能算是高升。 “如今我为吏部尚书、內阁首辅,纵然是风光无限,可高处不胜寒,怕是不知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都以为,我是你们的靠山,这大明的官位,予取予求,这是一部分人敌视我的原因。” 李显穆饮下一口茶,无奈的摇摇头道:“如今內阁权重,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以及外省大员,对此都颇为不满,自然而然的將他们自己和內阁对立起来,所以那些理学顽孽一旦开始炮轰內阁,这些人立刻跟上了团。 理学顽孽的目標是我,这些人的目的则是內阁制度,於是双方之间一拍即合,有了这汹涌如潮的上书。” “內阁制度对国朝有大利,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吗?” “当初实行票擬制度的时候,早就將內阁的利弊都讲清楚了,若是没有內阁,难不成是要宦官专权吗?” “当真是鼠目寸光,竖子不足与谋。” 屋中眾人纷纷义愤填膺的说著。 李显穆却缓缓环视著眾人,目光中带著一股莫名的意味,直到屋中眾人都停了下来。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就算是你们之中,也有人对內阁制度不满意,尤其是我成为了吏部尚书后,就算是没有內阁首辅的位置,权力也足够大,有人认识內阁首辅的位置,可有可无,於是也希望內阁制度能取消。” 李显穆这番话堪称是石破天惊,震得屋中眾人纷纷出言解释,谁都知道李显穆有多在乎內阁制度,对於內阁首辅的重视,甚至超过了吏部尚书。 李显穆並没有在意眾人的解释,方才那番话,他可不是隨意说的。 隨著票擬制度的实行,以及皇帝对內阁的重视,整座天下都看到了內阁权力的快速上升,在很多地方,六部都要仰仗於內阁,而內阁对於六部所求却很少,甚至还掌握著六部的考核。 除了吏部尚书和户部尚书还能和內阁大学士抗衡之外,其余四部尚书,已然隱隱落在內阁大学士之后。 而在心学党之中,除了李显穆外,还有杨荣这位內阁大学士,心学党內部的正统派这些年渐渐势弱,就是因为杨荣愈发势大。 甚至隱隱是心学党的二把手,一旦李显穆出现意外,从官职和权力上来说,甚至从维持心学在朝廷上的地位来说,杨荣都理应为眾人之首,但其他人怎么可能服气? 王艮作为李祺的亲传弟子,亲自在浙江、江南打开局面,心学发展到现在最大的功臣之一,现在还是工部尚书,自然不会服杨荣。 如今升任右都御史、执掌反贪司的赵振也不会服杨荣。 他们都认为杨荣的强势地位是依託於內阁存在,一旦內阁不存在,杨荣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二三品高官,就和他们现在一样。 甚至因为尚书以及都御史的位置已经都有人了,杨荣可能还不如他们。 唯有李显穆这样,无论在任何官职位置上,都立下了显赫功劳,拥有显赫声名的人,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 李显穆自然敏锐的意识到了这种思想出现並蔓延开的原因——內阁大学士太久没换人了! 內阁从永乐初年建立后,二十多年之中,只在永乐初年换过人,后来只有一批旧人进进出出,从来没有其他人进来。 换句话说,在世人眼中,內阁尚且不算是一种常设的制度,而是將內阁和如今的这几位內阁大学士绑定在了一起。 “就算是有些想法,也实属正常,毕竟人不患寡患不均。” 李显穆將眾人的神情收入眼中,淡淡道:“甘肃方面传来奏报,地方官员上下其手,贪污朝廷的賑灾款,我欲要向陛下上奏,派內阁大学士黄淮往甘肃担任巡抚,清查此事。 再派內阁大学士金幼孜巡抚诸镇,而后担任辽寧巡抚,坐镇北边。 內阁诸事忙碌,走了两人,便要再往里面填两人,届时將会召开廷议,由朝臣从朝野之中,推举三品及以上官员入阁,共襄国事!” 轰! 在座的眾人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震惊,纷纷站起,丁零噹啷的响起各种声音,杨荣刚刚捧著的茶杯,甚至直接落在了地上,可想而知听到这个消息,心中震惊到何等地步。 这番话何止是震撼,简直就是震撼。 若是传了出去,怕是整个大明政坛都要抖三抖,震一震。 李显穆的肩上扛没扛著大明两京一十九省,不知道,但他身子一晃,大明江山真的会晃荡,这毫不夸张。 轻而易举的安排两个內阁大学士,把黄淮和金幼孜外派,別人说起来可能是痴人说梦,但对於李显穆所说,没人会怀疑。 “元辅,当真要……” 杨荣心中有些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感觉,两位內阁大学士就这样出了阁,他和金幼孜以及黄淮是从永乐初年就共同在內阁做事。 如今二十多年了。 现在猛然要换人,竟然有些不適。 可他是绝顶聪明的人,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李显穆这番做法的背后深意。 一则向天下人展示,內阁大学士是一种权位,它能进能出,能迁转诸部、能转任外省,和其他的官位並没有区別,並不是如今几位內阁大学士的专属之物,而是面向所有官员的。 二则从內阁大学士的选取上,製造一种感觉,永乐时期的內阁大学士,是皇帝隨便选择,甚至就连刚刚入仕三四年的低级官员都能入阁。 但现在经过廷议,只有三品及以上的高官,才有资格被推举內阁,这就相当於在某种程度上,展示了內阁的崇高地位。 “元辅此举真是高明!” 作为內阁大学士,杨荣自然是最先反应过来的,立刻恭维道,“此举一开,必然极大削弱旁观者的敌意,甚至可以分而化之,甚至可以將政敌纳入內阁,一旦入阁,那可就不由他翻天了。 一切权柄,皆操持於元辅手中。” 其余眾人也纷纷反应过来,齐声称讚李显穆此举巧妙。 “这不过是第一条应对之策罢了。”李显穆淡然道:“仅凭这个,可还不够,甘肃之事,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本章完) 第298章 甘肃 第298章 甘肃 天光破晓,晨光熹微。 甘肃承宣布政使司,省城兰州。 甘肃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衙门,都坐落在这里,虽只是成立一年,但这里的官员却依旧是当初自治甘肃处的那一批。 因交通不够便利,京中风波传到这里自然是慢的很,中原早就风起云涌,甘肃这里还是一片懵然之景。 甘肃巡抚、布政使等官员入衙门点卯,正要开始理事,却听到衙门外有马蹄声震动,继而是大批稍显凌乱的脚步声。 而后便是佐吏匆忙跑进,惊骇道:“是反贪司的人!” 听到反贪司三个字,根本就来不及细想,如同凶神恶煞一般的官吏已然冲了进来。 “不知诸位?”甘肃布政使惊疑不定的上前询问。 为首身著四品官员服饰的文官环视一周,眼神阴鷙,手中举著一块铁牌,其上铁笔勾画著“反贪”二字。 “本官反贪总司甘肃分司司长,于谦。” “原来是於司长,不知於司长大驾光临有何要事,这布政司衙门,毕竟是朝廷重地,司长这般闯入,未免有些不知礼数了。” “既然藩台如此说,那下官也敬告诸位,大明两京一十九省的衙门,没有我反贪司去不了的,也没有我反贪司不该去的!” 说罢,于谦盯著早已勃然变色的甘肃布政使,厉声道:“藩台,本官奉右都御史之命,察查甘肃,经查证,你,以及甘肃一干官员,自永乐十年起,假冒賑灾,贪污公款,其数额极其巨大,堪称罪大恶极,当即收押,上告京城,启奏陛下,圣裁!” 听到賑灾二字,有人直接便身子软了下来,满面恐惧,有人则强作镇定,还想要狡辩,甚至反抗,但可惜他们遇到的是于谦,根本不给任何机会,立刻將眾人皆扣押起来。 这一次扣押起来的可不仅仅是布政使,还包括布政使衙门中的大部分官员,堪称是一网打尽。 “诸位不必喊冤,到底是不是清白的,自然有国法,我反贪司办案,不像是锦衣卫和东厂,讲究的是证据,绝对不会冤枉你们。” 说罢,又对下面的官吏吩咐道:“將这些人押下去详细审问,元辅说过,若是愿意爆出一些另外的消息,可以减免刑罚。” 一眾甘肃官员被捕,將整座兰州城都惊的抖三抖,尤其是甘肃巡抚,急匆匆的走进了布政使司衙门。 虽然双方从体系上不是一路,但都在都察院之中任职,甘肃巡抚算是于谦的直接上级。 不过甘肃巡抚对于谦也不敢太过於托大,毕竟作为高级官员,他对於朝中各个官员的关係,基本上都清楚,这于谦是王艮的亲传弟子,于谦是心学党中冉冉升起的新星。 据说是衝著正二品培养的心学嫡系。 而他被任命为甘肃巡抚,没有特殊的情况,基本上可以说仕途就到此为止了。 可能死后能捞一个侍郎或者尚书的追封,和于谦这种前途远大的年轻人比起来,有些像是落日余暉。 不过他毕竟是从二品的高官,死了都能进史书的,就算是李显穆见到,也会和顏悦色,在任何派系之中,都是巨头,所以也不会惧怕于谦。 是以他进来后,並未多问,但也认真问了一句,“一下子抓了这么多的官员,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偌大的甘肃,还需要布政使司衙门的操持。” 当初洪武时期把官员抓的,衙门连管事的人都没了,对国家机器的运转造成了莫大的损坏,甘肃巡抚便是在提醒这件事。 “这些人並不多,现在只是抓了主要的犯人,经过审问之后,抓的人只会更多,甚至下面的知府、知县等等都要被抓,届时甘肃甚至都要为之一空。” 于谦倒是早有预料。 先不说他调查出来的,从逻辑上来看,这种事也必然是团体性作案,就像是当初的郭桓案一样,必然是一群人上下其手。 在这其中,谁若是不参与,那就只有两个选择,默不作声、撕开黑暗。 选择默不作声,有两个结局,运气好,仅仅是被排挤,仕途艰难,运气不好,会被人陷害,丟掉性命也是正常的。 选择撕开黑暗,也有两个结局,小概率事件运气好,反而得到上面人的赏识,大概率事件则是死於非命。 反腐这种事,自古以来就不是小人物能做到的。 注意,这里说的是,能否做到,而不是愿不愿意去做。 于谦心中满是正气,但他对官场是非常敏锐的,单说反贪这件事,他就非常清楚,若非这件事由李显穆发动,让其他人去做,根本就成不了事。 皇陵贪腐案的元凶一定会逍遥法外,若非有这件事在前面打底,那甘肃这件事也就不好处理了。 但甘肃巡抚却被于谦的这一番话嚇的不轻。 尤其是他总觉得于谦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当即有些难以置信道:“於司长不会是觉得,本官也参与在这些事之中吧? 本官调来甘肃才一年多,怎么可能参与其中。” “一年多时间,难道抚台就没发现这些事吗?” 于谦淡淡问道,“看来是抚台做事有些失察啊。” 话语之中虽然没有別样的意思,但听在甘肃巡抚耳中,却极其的不爽利。 尤其是他心中本就有鬼。 巡抚都御史是朝廷派往地方的大员,负责当地的民政等一切,但监察的重任也非常重,可以说,除了人事权和军权之外,巡抚基本上掌握了一切。 朝廷对巡抚很是看重,但如今这些事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却没发现,而且他不是刚刚调过来一个月这种短时间,而是一年多。 一年多都没有控制住局面,甚至连个来向他告密的人都没有,可以说当真有些失败。 一旦捅到上面,必然是个失察的罪名。 甘肃巡抚真的没发现吗? 当然不是! 实际上他刚来不久,就有些人开始投其所好,所以当初刚刚发现一些苗头,他立刻就终止了继续深查下去。 他既不想收礼,也不想去掀开这件事。 因为他不知道这些人背后到底都有谁,万一有什么得罪不起的人,甚至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让他死在这里,那都是有可能的。 毕竟这里可是甘肃,在这里,生活著大量马匪,还时不时有人叩关。 最可怕的是,他也猜出来了,若是这里真的有贪腐,那必然是一大批人,这些人若是联合起来,足以让他在政治上,死无葬身之地。 他只想安稳在任上待满,而后离任,只要他不参与这其中的事,那就问题不大。 但他万万没想到,朝廷怎么会突然搞出来一个反贪司,而且还把于谦这么一个能直达天听的精英二代派到这里来。 他用脚底板去想都知道,这必然是內阁首辅李显穆,早就提前得知了甘肃的內情,所以才派于谦过来的。 否则以于谦这种身份,去河南、山东这样的人口大省,或者江南三省那样的国朝重地,才是正常的,怎么会来甘肃这种穷乡僻壤,毕竟一整个甘肃的人口,甚至还没有江南一个府高。 难道是因为皇陵贪腐案的结局,让一些人看到了李显穆反腐的决心,所以才有人去状告? 甘肃巡抚心中不住思考著。 嘴上则义愤填膺道:“本官入甘肃以来,夙兴夜寐,希望能够让甘肃风俗更化,却不曾想到有如此多的贪官污吏,实在是精力不济,辜负圣恩啊。” 对这一番辩解之言,于谦不置可否,反正最终的决定,都要皇帝和师叔去下,他只负责將这件事好好的完成。 “抚台有此心,真是让下官钦佩,正如抚台所言,如今如此多的官员被抓,必然引起恐慌,若是甘肃政令不畅,导致被关外异族、民间贼人钻了空子,那可就是罪过了。 抚台乃是甘肃最高的官员,正当其时,还请抚台下令,安抚甘肃臣民。” 甘肃巡抚又是一愣。 瞬间回味过来,这是他立功的机会啊,如今布政使司衙门群龙无首,甚至整个布政司的高层都出现了真空,这一下连掣肘的人都没了,正是他作为的时候。 若是能安抚甘肃,不在这期间生乱,那甚至能得到朝廷的嘉奖! 顾不得甘肃巡抚的欣喜,于谦拜別了巡抚,前去察查对甘肃一干官员的审讯,同时准备將这里的事情上告京城,传递到师叔李显穆手中。 他天资聪颖,知道师叔是要用甘肃来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那些太上层的事情,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接触,但是他始终认定,只要是师叔做的事,必然是光明正义的,他只需要为之执行即可。 …… 京城。 一封封自甘肃经过驛站送进京城的奏章,摆在了文渊阁之中,其上详细了列举了甘肃假冒賑灾案的首尾。 从前因后果,到中间的过程,其中最重要的几个人物,以及贪污的大致数目,还有各种人证物证的认罪书,都非常齐全。 卷宗写的逻辑严密,找不出什么问题,甚至可以直接当作模板去使用,从各方面来看,这都是一场不可能翻盘的铁案。 这正是李显穆要的东西。 他派于谦去,就是看重于谦做事严谨且极其有能力,果然于谦没有让他失望,给他交上来一份极其满意的答案。 又从头到尾详细的看了一遍后,李显穆带著这份东西入了华盖殿,去见皇帝。 这些时日的风风雨雨,李显穆自然是风暴中心的人物,皇帝也面临著很大的压力,望著有些憔悴,但越是风雨狂急,君臣二人反而愈发心中平静。 正如李显穆之前和他说过的那句话——“他们越是反对,就越是说明我们做对了,剩下的只是坚持下去。” “老师,今日入宫可是有要事?” 李显穆將手中的卷宗呈递上去,皇帝一边看,他一边讲,“去年臣注意到甘肃上报了乾旱,朝廷按照往日賑灾,但是去年臣偶然从几个往西边行商的商人口中得知,甘肃近些年风调雨顺,並没有乾旱发生。 顿时生出了疑虑,怀疑甘肃有人在故意假借賑灾之事贪污,过去甘肃由陕西布政司主管,但是又半独立,所以无论是朝廷,还是陕西,对甘肃之事都不上心。 甘肃本地官员的权力很大,且流动性很弱,基本上都一直深耕在甘肃。 恰逢反贪司成立,臣便派了于谦前往甘肃,果不其然,甘肃官员在欺瞒朝廷,目的就是骗取朝廷的賑灾款,这件事从永乐年就开始了,前后换了两任布政使,都陷入其中,其中必然是大量官吏一起上下其手。 按照于谦所查出来的这些,无论是人数、钱粮、甚至比得上洪武年间的郭桓案了。” 郭桓案。 纵然是过去了数十年,依旧是让无数人为之胆寒的一桩大案。 朱瞻基紧紧皱著眉头,將手中的卷宗读完,他自然是极其愤怒,手背上青筋暴起,“老师,你打算怎么做?”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之前皇陵贪腐案,他的態度有些曖昧,现在甘肃这件事,便不好出声。 太过於双標,对皇帝的声望,是一种折损。 李显穆自然明白,於是立刻说道:“臣今日来见陛下,是请陛下同意將此事交给臣来处理,赐予臣便宜行事之权,臣会召集诸臣商议,陛下只要批准即可。” 不让皇帝来处理,这样自然就没人能怪到皇帝的头上。 朱瞻基目中透出几分感激,“老师,只有你一直为朕著想啊,朕这就为老师下旨,辛苦老师了。” 李显穆微笑应声。 心中则满是欣喜,反贪司第一次面向天下人,就是这样的大案。 锦衣卫让人一听就风声鹤唳,就是因为洪武、永乐年间的一桩桩大案,用鲜血来铸就威名。 不做出点事来,永远都不会真的有人重视,就好像,再锋利的宝刀,若是一直藏在鞘中,也没人知晓锋锐。 锦衣卫如此! 反贪司亦然! (本章完) 第299章 对峙 第299章 对峙 李显穆走出华盖殿,走在宫道之中,前后左右,只他一人,他抬头看去,凉爽的秋风拂过他的眼帘,有秋叶落在眼前。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他束著手,微微放缓了一丝脚步,步履踏在那零落的秋叶上,重又抬起脚时,已然化作碎叶星星。 翌日。 自內阁发旨,甘肃假冒賑灾案,震动天下。 陛下將此事全权交予內阁首辅李显穆,著他提三司审理此事。 圣旨一下,內阁首辅李显穆当即调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右都御史以及具体主办此事的反贪司司长到座前听令。 一时整座京城以及天下的目光都被此案吸引,甚至就连废后之事都暂时被盖过了风声。 有些敏锐的人,甚至从李显穆这般大张旗鼓之中,品味到了一丝背后的寒意。 “李显穆这是在亮剑!” 吏部。 被李显穆调入专案组的几人分別列在左右,右都御史赵振和反贪司长自然是老神自在,大理寺卿脸上掛著事不关己的神情,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则有些脸色难看。 左都御史更是直接向右都御史发难,“赵副宪,既然涉及都察院,为何没有先向我匯报?” 赵振闻言轻声笑道:“总宪,反贪司办事,不在都察院章程之內,和您匯报怕是不妥,甘肃巡抚同样隶属都察院,不也未曾向院中匯报甘肃之事嘛。” 左都御史闻言顿时一滯,心中愈发愤懣起来。 这些年都察院规模不断变大,又是十九省巡抚都御史,又是反贪司,主管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瞧著威风的很。 可只有坐在这个位置上才知道,这些人根本不服从都察院管理,品级又高,让他在都察院的权势都削弱了几分。 毕竟现在都察院的年轻官员,有了更多的大腿可以抱,仅仅从二品的巡抚就有十九个,不必吊死在区区几人身上。 眼见左都御史吃瘪,刑部尚书適时接过话头道:“李阁老,既然反贪司已然抓捕了甘肃一干罪官,不如便移交刑部吧,此事正是我刑部之责。” 明代確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为三法司核心,刑部主掌案件审判,大理寺负责覆核冤案,都察院行使监察权,三者职权分立制约,在司法之中,刑部权责最大。 在座五人之中,刑部尚书也是唯一能有机会,在这桩案件中,和李显穆分庭抗礼之人。 “不劳大司寇费心,陛下全权授予本辅此事大权,那便不是刑部能说的算的。” 刑部尚书自然不会轻言放弃,再次开口,“三法司会审乃是国朝制度,阁老难道要独断专行吗?” 李显穆眼神锐利起来,厉声道:“大司寇慎言! 三法司会审乃是商议,最终仍要递交圣上裁决,而圣上的旨意中,明確提出,三法司会审后,由本辅决断。 今日召集诸位前来,便是三法司会审,各抒己见后,本官裁断,而后推行! 大司寇可还有什么疑问吗? 若有,可入宫去面见圣上,若无,便安静坐著,在此听令!” 刑部尚书勃然变色,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尷尬至极,他竟然忽略了今日李显穆在这里,乃是代行皇帝的权力。 屋中另外几人神情也各异。 李显穆见没人再出声,面向反贪司长温声道:“將具体情况向诸位上官讲一下。” 流传在外的事情自然不如卷宗更清晰明了。 伴隨著讲述,在场几人的脸色不住变化,但仅仅听著,眾人心中皆有种预感,这已然是一桩铁案,其中根本就找不到逻辑不严密的疑点。 写下这份卷宗的,绝对是个办案的高手。 尤其是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二人,体验更深,作为审核和监察机构,很多时候都是依靠案宗之內的疑点来重新调查的。 但这份卷宗…… 可以说找不出问题。 这种情况,除非有人上京告御状,否则想要重新覆核,就要承担一定责任。 尤其是,这可是一桩震动整个天下的贪污大案,给一群贪污犯去翻案,一旦失败,那名声是必然毁了。 “有关於甘肃假冒賑灾案的首尾,便是这些,诸位若是还有什么疑问,尽可以提出,反贪司有丰富的准备。” “大司寇方才既然有那么多话,又是刑部尚书,不如就由大司寇开始说吧。” “阁老,此事涉及到了这么多朝廷官员,兹事体大,不如今日先散去,待深思熟虑之后,再行会审,如此仓促之下,若是出了紕漏,殊为不妙。” 李显穆微微眯起了眼,官场上惯有的打太极,这其中怕是还有另外的意思。 刑部尚书神色郑重,又道:“尤其是如此朝野之中被废后之事闹的沸沸扬扬,官吏们哪里有什么精力去处理这等大案呢? 若是出现了紕漏,岂不是让天下为之笑?” 屋中几人闻言顿时缓缓坐直了身子,脸色皆是一片肃然之色,屋中气氛顿时凝滯起来。 有人望向李显穆、有人望向刑部尚书。 开始了! 在这场针对內阁的战役之中,刑部尚书自然是站在六部一方,旗帜鲜明的建议裁撤內阁。 如今这是毫不掩饰了。 他或许並非对李显穆有什么恶意,但双方的立场已然站在了对立面上,那便是必然要分个高低上下。 李显穆想要用甘肃之案將废后这摊水搅浑,那他就决不允许。 仅仅一个刑部尚书自然没有这个胆子挑衅李显穆,但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战斗,在他的身后不仅仅有其他的二三品官员,甚至还站著一批勛贵、皇族。 对李显穆如今权势不满的人,何止一个? 眾人的目的虽然不一样,但目標是一样的,那就是针对集合所有的李显穆。 “朝野间的一些传言,便能让官吏们无心政事,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本职,这般心性,又怎么能够担当大任呢? 本辅兼任吏部尚书,这是本辅的失察啊。 既然大司寇有此发现,不若將刑部衙门之中,你所认为的无心做事的人列一个名单出来,本辅派吏部官吏,对这些人考察一番。 看看他们是否真的难以应对六部繁重的工作!” (本章完) 第300章 听命 第300章 听命 刑部尚书闻言径直色变,这他怎么可能敢把名单交上去? 若是交上去自己人,那就是送人头;若是交上去的不是自己人,就得罪一批人、又送一批人给李显穆当刀。 这就是天官吏部尚书的权力! 李显穆急声追问,“大司寇怎么不说话?” 屋中几人有幸灾乐祸的,有心中一沉的,万万没想到刑部尚书竟然这么快就吃了瘪。 刑部尚书被李显穆连续几道急声追问逼迫的只能含糊道:“阁老言重了,倒也不必……” 话音未落便被李显穆打断,李显穆再次厉声道:“大司寇,哪里不必?国朝昌盛,首赖官吏用命,若是明知有官吏不能胜任,岂不是败坏朝廷社稷? 本辅乃是吏部尚书,有为国朝荐人考察之责,大司寇贵为二品,国朝重臣,虽然不在吏部履职,亦有此责,岂能如此含糊其辞? 这难道不是对天下的不负责吗?” 刑部尚书被李显穆连番重言,逼的只觉冷汗涔涔,只能开口带著求饶道:“是在下方才失言了,並无官吏懈怠,足以做成此番甘肃之事。” 这句话让眾人心中都重重一跳,谁不知道,这是刑部尚书认栽了,直接在甘肃这件事上认输。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看书首选 101 看书网,1?1??????.???超顺畅 】 元辅果然极其擅长抓住细微的过错机会,继而重重打击,刑部尚书一著不慎,竟然就被逼到了墙角! “原来如此啊。” 李显穆故意拉长了声音,其中充斥了漠然的味道,屋中一时寂静。 “大司寇確定吗?” “在下確定。” 李显穆这才微微缓和,又望向其他人,“大司寇的表態本辅听到了,诸位觉得呢?” 屋中沉默一瞬,而后眾人齐声道:“谨遵阁老之意。” 李显穆这下反而不急著说话了,晾了几人十几息,屋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唯有几人的呼吸声在流动。 “那就依旧按照方才所说,诸位都说说意见,甘肃之事,事关重大,群情激奋,若是不早日给天下人一个交待,怕是国將不国,让天下士人都对朝廷失望啊。” 听见李显穆终於开口,几人纷纷鬆了口气,但此事心態已然和方才不同,皆有些紧张,不敢再肆意说话,生怕也落到刑部尚书那个下场。 “全凭元辅做主。” “本辅不是独断专行之人,诸位还是说说吧。” 双方推拉了几个回合后,见李显穆很坚决,几人才按次就班的说起自己的建议。 待几人都说完,李显穆便將自己的建议道出,眾人一听就知道李显穆这是早就心中有腹稿,方才让他们说,也就是走个过场。 不想落个“独断专行”的名声罢了。 待李显穆说罢,右都御史和反贪司长自然立刻出声赞同,另外几人踌躇了一下,却有些犹豫。 大理寺卿犹豫道:“元辅,这是不是有些过於严苛了? 自永乐年间以来,一向是谨慎,以免重蹈洪武年间的覆辙,大理寺一向也以审慎的態度对待案件,以此才能平反无数冤案。” “审慎不是放纵!” 李显穆厉声道:“甘肃假冒賑灾案,自永乐时期就开始欺骗,其歷时时间之长、贪污国库钱粮之多、造成影响之恶劣、官僚集团墮落之腐朽、对国朝败坏之深,皆是大明开国以来贪污之案中,绝无仅有的。 皇陵贪腐案与之相比,不过是疥癣之疾! 若是不以重典治之,如何能震慑不法之臣,若是不严密堵上这个缺口,国朝又当如何坐治天下? 现在可不是洪武年间了! 自养廉银制度实行以来,甘肃官员依旧不收敛、不收手、顶风作案,任由贪慾作祟,这是对朝廷威严的绝对蔑视,是不可教育改正的顽固之疾!” 眾人皆被李显穆这一番措辞严厉的言语震住,这一字字一句句,几乎是政治上最严厉的指责。 尤其是那一句“自养廉银制度实行以来”,更是让人无言以对。 在养廉银制度以前,官员俸禄太低,出身清贫的官员不贪污、也不接受投献土地的话,甚至难以生活。 官员贪污有客观原因,是以就连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只养廉银制度执行以来,各级官员的俸禄大幅增长,朝廷每年发放的养廉银都是一笔相当庞大的数字。 官员们虽然过不上穷奢极欲的生活,但各个都算是生活富足,供养一大家子是完全够用的。 那贪污就是为了满足私慾了。 为了生存和为了私慾,在朝廷看来、在皇帝看来、在李显穆看来,那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李显穆俯视几人,见眾人不再反驳,立刻命人將今日的决议写下,而后在场六人纷纷將官印盖在上面,这便是六人形成的决议。 三法司的最高长官、反贪司的两大首领以及总领此事的內阁首辅李显穆。 “既然立下决议,那便事不宜迟,三法司立刻派人前往甘肃,將甘肃罪官押送回京,一眾胥吏则在本地勾画判决。” “是!” …… 圣旨下了一日,六人会议便出了决议。 这速度让所有关注之人都为之一惊。 最终產生的决议,其严厉、酷烈,更是让人为之惊骇。 在决议之中,內阁首辅李显穆用了最严厉的词汇將这些人批的狗血淋头。 甘肃布政使斩立决,其下一眾布政司官员则判处斩立决、斩监候,至於其他涉及其中的官员,但凡是主犯重罪级別,最轻的一个都是流放三千里,直接送到交趾南部的野人堆里、贵州遍布土司的羈縻地,去建设大明。 有人觉得过於严厉,但之后具体的治罪名单出来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仅仅初步推算,这一次甘肃官员之中,有三分之一都会在秋后问斩,三分之一流放,还剩下三分之一,也都各有罪。 偌大的承宣布政使司,几乎全军覆没。 这惨烈的一幕,让世人甚至说不出什么话来,朱瞻基也有些怀疑人生。 满朝皆寂。 无数人抬起头,恍然之间,他们好似在李显穆身后看到了一尊巨人。 手提屠刀,漠然俯视苍生眾官! ———— 甘肃假冒賑灾案是宣德初年政治影响最大的案件之一,並在其后成为標杆,明王朝正式掀开了轰轰烈烈的反贪、反腐进程,一场持续数十年的刷新吏治运动,自此而始。 李显穆在这场运动之中,锻造出了一支相对思想境界过硬、做事雷厉风行的队伍,为后续的治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明朝政治制度变迁》 (本章完) 第301章 大宏愿 第301章 大宏愿 血腥之气瀰漫。 肃杀之意充斥。 大明官服一直以来都有规制。 可反贪司的官员却不在此列。 他们有独属於反贪司的官服,宽袖大袍、以黑色底衬为主,上绣著二十一道赤血鲜红的条纹,黑色乃是象徵肃杀威严,二十一道赤色条纹则代表著大明两京一十九省。 威严肃穆。 当人头落地、鲜血四溅之时,每一道赤色条纹都恍若闪著血色的光。 天下肃然。 反贪司的官员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和传统的士大夫群体,有了区別和隔阂。 他们依旧是读书人,和锦衣卫、东厂不是一路人,但也不被士大夫群体所接纳,他们皆是读书人出身,却坐著往日最浊流的事,见识到士大夫群体最骯脏、最黑暗、最腐朽墮落的一切。 他们是这个体制之中的异类,与所有人互斥,陷入了巨大的孤岛,乃至於丟失了身份的认同。 他们到底是谁呢? 在迷茫之中,李显穆在京中写下了一片雄文——《明心论》! 以“正气”、“光明”为引,阐述心学之理,振作这些陷入迷茫的士子,继而惊醒更多人,反贪司从来不是异类,而是真正践行心学理念的一批先行者。 “杀戮只是表象,惩恶扬善才是其內里。” 用明教的话来说,“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为善除恶,惟光明故!” 李显穆又亲临反贪总司,在总司之中,写下“脚踏永夜,守望光明”八字,又送给总司以及各省、府、县反贪司一块匾,上书“正大光明”四字,以这四字送给每一个反贪司的大小官吏。 效果极好。 迷途的羔羊需要神的拯救,而陷入道德、现实困境的士子,需要一种能够解开这一切的理论。 李显穆在这个时候成为了他们精神世界的救世主。 心学则收穫了一批最坚实的信徒。 当血腥味散尽,身著黑红官服的反贪司官员,重新振作,他们已然踏上了这条道路,便势必要斗爭到底。 这个新建立的部门,由李显穆一手挑选人打造,亲自设立制度,又一步步引导出来的监察组织,终於走上了他想要的正轨。 在甘肃案结束后,不及其他人反应,不及眾人视线再次转回废后之事上。 內阁再次发文,右都御史积极响应,京城反贪司精英齐聚河南、山东,联合两省反贪司官吏,要再查大案! 这是一桩搁置了八年的大案。 李显穆之前得到李祺的示警,提前知晓永乐十八年黄河可能会决堤。 当时因为在准备北征之事宜,再加上当时李显穆还不像现在这样大权在握,最终只提前准备了应对黄河决堤之事,其中內情却没有调查。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超好用,101????????????.??????隨时看 】 因为提前有所准备,所以灾难的影响不大,於是皇帝也没有太过於在意,此事竟然不了了之。 但李显穆心中一直记著此事,毕竟他是最清楚的,若不是他提前有准备,那次黄河决堤,必然造成流民遍地。 於是一直都在暗中调查。 如今他再次清查当初黄河决堤之案,便是要趁热打铁,在甘肃案后,向世人彰显另外一个事实。 反贪司说查谁,就查谁! 而反贪司握在他李显穆手中,屁股底下不乾净的,怎敢和我作对? 威胁、恐嚇。 手持利刃,而傲然於群臣之上。 对外所传,是有人举报,言称当初黄河决堤乃是人祸,而非纯粹的天灾,整修黄河大堤的资金被贪污挪用,才导致黄河大堤的质量不过关。 亲自办了甘肃假冒賑灾案的于谦,再次被派到了河南,主持这一次的两省黄河大案。 开封府。 一群反贪司官员肃然立在河南反贪司衙门院中,所有人皆是黑红官袍,威严肃穆,拢在袖筒之中的手,紧紧握著一支令箭样式的牌,抬头聆听总理河南、山东两省反贪司主官于谦的训言。 经过查办甘肃大案,再加上李显穆上奏皇帝,对他特意拔擢,他已经荣升从三品,正式步入大明高级官员的行列。 这一次的加恩拔擢,便是为了让于谦能有足够的身份来主持黄河贪腐大案,算是贷款拔擢。 之后数年之內,于谦是不会再往上升了。 但这也已经足够荣耀。 其仕途之冉冉,如天上之明月、如高山之蒸腾,是常人所不可望亦不可即的,当真应了一句,朝中有人好做官,若是此人还是吏部尚书,那升迁起来,简直如同坐火箭。 于谦环视著院中下方一张张年轻的面容,只觉满是朝气,反贪司有股年轻的韧性,是他曾经在任何衙门之中都不曾见过的。 每次身处其中,于谦都是更深刻的理解到师叔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反贪司要选择年轻人,要重用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有理想、有热血,对官场的条条框框还没有彻底熟悉,是打破那些陈旧的唯一人选。 日后你在反贪司中,要学会运用这种蓬勃的如同旭日初升的力量。” 在拔擢他之前,师叔李显穆找他谈话,说了对他的安排,于谦记得自己当时有些踌躇,“师叔,我会不会升迁太快,使人不满,乃至於说师叔任人唯亲。” 他永远记得当时师叔负手感慨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拔擢,只有任人不当。 拔擢你,是因为拔擢你对国家有利,黄河大堤之事,涉及到河南、山东两省官吏,以及工部其中的许多人,你去办这件大案,稍有不慎,就会死在途中。 这可不是去混功劳,是要拼命,这可不是谁都敢去的,也不是谁都有勇气把黑暗掀个底朝天。 你以为那些人会留著帐本让你去查吗? 早就在一次次的『意外失火』之中,消失的一乾二净,能查的出来是你的本事,查的出来还能將这件事完完整整的匯报到京城,是大本事。 你把这件事办成了,自然就不会有人说什么,就算是將牙打落咽到肚子里,他们也只会称讚皇帝陛下和我,有识人之明!” 于谦记得师叔顺著那条波光粼粼的河缓缓向下流走去,在柳树畔,有万条柳枝垂落在他的肩上。 最后的声音传到他耳中——“去做吧,那些无辜死在黄河决堤之中的百姓,等待著復仇,已经很久了,你肩膀上的担子,很重啊。” 这番话在他脑海中不断縈绕。 师长的期许、皇帝的信重、无辜死去的百姓,以及这个苍茫世道对公平正义的追求,他曾经读书时,对著李忠文公画像,所立下的清平世道的大宏愿。 此刻都在他的心中激盪。 他甚至猛然间感觉肩膀一沉,他回想起师叔说过的一句话,“当你感觉肩膀上沉重时,那便是有担子压了下来,我的肩上时刻都是沉重无比,因为那上面有大明两京一十九省,你的肩上……” 朗朗乾坤、道道青天,秋日的太阳照在所有人脸上,于谦背对著太阳,脸上是黑暗,可他的眼睛却无比明亮,可他的声音却嘹亮如歌,他高声、大声、振声,“我们的肩上,有河南、山东的数千、万计冤魂,以及数百万生民百姓的期望。 谁在黄河大堤中贪污? 谁在其中做了硕鼠? 谁在其中钻了蚁穴? 谁是导致黄河大堤不能发挥效力的罪首? 谁是大明的蛀虫? 谁一手遮天,让太阳的光也照不进这片王土?” 于谦连声沉声大喝,院中一眾反贪司官吏,皆群情激动,齐声鼓掌喝彩,喧囂之声,简直要掀翻整座院子。 “无论他是谁,皆要伏法,无论他是谁,皆要沉寂,无论他是谁,皆要授首。” “我临行前,曾拜见过元辅,元辅问我,可將远行的东西皆备齐了? 我回答说:『回稟师叔,东西家中都备好了,只有几件换洗的衣裳,其他不必准备。』 元辅却慨然道:『你还少带了一件东西。』 诸位可知道元辅说我少带了什么?” 院中眾人皆疑惑的对视,自然无人知道,於是皆望向了于谦,等待著他给出答案。 于谦带著深深的感慨,缓缓沉声道:“我疑惑问元辅,『师叔所言是何物?还请示下。』 元辅道:『你少带了一口棺材。』” 轰! 这句话將院中所有人都炸翻了,谁都没想到竟然会是这句话,这淡淡的一句话之中,带著何等意味啊? 竟然让权倾天下的元辅对自己的师侄说出这句话来! “元辅之意何解呢?带著棺材上路,岂非便是告诉我等,此番前来河南,清查河南之事,便是要抱著决死之意吗? 愿以己身之血,求一个清白光正! 诸位,可有此大愿乎?” 在沉然的寂静后,又是一阵掀翻一切的欢腾浪潮,而后是震破苍穹的应声。 一道道、一句句,皆是愿从之音。 外间瞧著这一幕的河南本地官员,有些人只觉肝胆俱裂,心坏畏惧,他们从来没见过反贪司这样的衙门,也没见过反贪司中这样的官员。 和传统的士大夫官员完全不同,行事、言语等,都带著一股狂热,不像是读书人,倒有些像是专门训练出来的死士。 “据说这些反贪司的官员,每一个派出来任职之前,都会在反贪总司之中,先学习两个月的时间,怕不是在那个时候,被下了蛊吧。” 常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反贪司的官员都是经过专门思想教育的,放在现代可能效果不太大,毕竟现代资讯太过於发达,各种完全衝突的思想都比比皆是。 但是在古代,由李祺、李显穆专门设计的一整套思想体系,对人的影响是相当大的。 尤其是李显穆在尽力的创造出一个让这些思想能够发挥的平台。 比如,你教育一个人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但他出了社会,所见到的都是不公平的事情,那他很快就会拋弃曾经的教育,但如果他真的见到了一个公平的社会呢? 那他自然会对曾经的教育深信不疑! 如今李显穆告诉了他们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真相,而后要让他们去改造这个世界,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奋勇向前,就一定能让天下变得更好。 这实际上是谎言。 但李显穆以自己强大的权势,让这一切都变成了真相,他们所做出的努力,真的改变了一切,继而形成了强大的正循环。 李显穆画饼——反贪司相信——反贪司执行——李显穆实现大饼——反贪司更加相信、崇拜李显穆——李显穆权势增加——李显穆画更大的饼——反贪西相信並执行…… 这个循环不断的去反覆。 反贪司只是一个开始,作为吏部尚书的李显穆,想要的是整个天下都陷入这样的循环。 而这个循环的中心就是李显穆,天下之中,数千万计的生民,也只能是他一人。 这个將所有人都绑架进去的循环,就算是皇帝也执行不下去。 因为这天下之中,只有李显穆一人,九成九都是公心,只有一丁点的私心。 只有李显穆,有勇气挥剑斩尽天下所有人,甚至是斩掉李氏之中的败类,从自己家族的身上去挖出腐烂的肉! 没有人知道李显穆的大愿,更没有人知道李显穆布下了如此惊天宏伟的计划。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反贪司的决心。 岳飞曾经感慨说:文官不爱財,武將不怕死,天下就太平了。 现在文官既不爱財、也不怕死呢? 文官不爱財,那爱財的就该死了;文官不怕死,那死的就是別人了。 在眾人心中翻腾滚涌,无数繁杂的思绪不知如何落脚时。 自外间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一阵阵呼喊著號子的声音传进院中,待眾人温声看去,便见八个雄壮的汉子,赤裸著上身,抬著一口棺材走进了院中。 眾人顿时愣住,而后豁然將目光望向了站在上首的于谦。 竟然真的抬了一口棺材来? “本官赴死的决心到了。” 于谦上前,將手按在棺材上,朗声道:“河南、山东想要收买我的官员,先过此棺! 此言在此,再不復言!” (本章完) 第302章 牺牲 第302章 牺牲 距离那一日反贪司眾人齐齐誓言,已然过去了几日。 余波却渐次荡漾开来,犹如石落水中,涟漪扩散。 反贪司的宣言先是在开封府,而后伴著朝廷驛站、各处行商,传遍了黄河南北,横跨两省十四府三十一州一百八十五县,继而縈绕在关关城镇的上空,让无数官吏为之胆寒,又让无数百姓为之激然。 发下大愿后,于谦很快就投入了具体的工作之中。 这是一项繁琐且精细的工作。 此番清查,涉及三个最重的衙门,首在工部,次在承宣布政使司承接工部衙门,再次则是海道漕运衙门。 这是涉及整修黄河大堤的三个部门。 于谦自然不可能完全没有头绪就下来清查,就算是下来,也只会微服私访,而不会直接宣战。 一来,李显穆手中本就有一些蛛丝马跡,二来,当初皇陵贪腐案中,就抓过一批工部官员,其中有一些人同样涉及到永乐十八年的黄河大堤案中。 当初皇陵贪腐案后,工部绝大多数部门改制为大明官商集团。 有品级的正式官员被调走,有的进入了其他部门,有的则调往地方任职,剩下的胥吏大部分都被屏退,只留下一些熟悉本部事务、且较为精干的,转为官商身份,又从外部选任了一些人,加上工部本身的技术人员,组成了如今大明的几个官商工程集团。 这虽然是正常的人事调动,但李显穆也存了另外一个心思,那就是用行政力量將工部那个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利益集团打散。 人合力则强,人分力则弱。 果不其然,在將他们分別调开后,其中绝大多数被抓后,很快就陷入了囚徒困境,开始陆陆续续的交待一些事情。 其中绝大多数工部官员都被调往河南、山东,这便是有意识的要收拾他们,怕是当初这些官员被调往二省时,心中也极是惊愕吧。 于谦手中拿著一份可能有嫌疑的名单,准备开始察查此事。 反贪司的官员则奔赴二省诸府,官道之上,不时便见到有反贪司的马车疾驰而过。 伴隨著反贪司的名声传出,这个衙门在民间,渐渐和话本故事中的青天大老爷掛上了鉤,甚至出现了有百姓拦车告状之事。 但反贪司有自己的职责,他们是专职查贪污腐败的部门,不好越权,於是只能转交都察院、监察御史。 二省针对黄河大堤案的调查如火如荼,异变陡生! …… 九月正是秋高气爽之时。 河南、山东正处於农忙时节,可这两省,不止两省,淮河以北诸省包括北直隶燕山以南地区,都正处於连绵阴雨之下。 淅沥沥的雨水不间断的落下,连日而来,天上时时刻刻皆是阴云密布,甚至七日之久,不见天日。 春雨贵如油,秋雨害万家。 秋收时最怕的就是遇到下雨,更何况是这般连日的阴雨绵绵,会极大的伤害地里的作物。 连日的阴雨对河南和山东的反贪行动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出行变的很不方便,不止一次有马车陷入泥水之中。 最让人心生寒意的,则是在这连绵的阴雨沉暗中,有鬼魅之影出没。 鬼魅自然是人,却怀著恶毒的心思,比鬼的害人之心还要深百倍! 纵然不是暴雨,可连绵阴雨之下,以古代的条件出现意外情况也太过容易。 在政治斗爭中,可能就是必然! 於是反贪司中,自然便有人会“意外”! 于谦怕是自己都没想到,他带来的棺材,不曾装进自己,却要先为同袍收敛了。 反贪司河南分司衙门。 衙门正堂中,围聚著一群反贪司官吏,在眾人面前置著一具尸体,上蒙著一块白布,眾人脸上皆带著低沉之色。 “赵城,河南开封人,宣德二年的新科进士,出身寒门,自幼家贫,家中有一个老母亲、一个妹妹,他的母亲替別人家洗衣、缝补衣裳,將他拉扯大。 他从秀才时期接触到了心学,从此奉为圭臬,潜心研究心学,在永乐二十三年的秋闈中,当时四川的主考官是我们心学一脉的士人,他文辞虽然弱一些,但观点鲜明,天纵聪颖,有可取之处,於是主考官特意点了他的名字,列在那一年第十二。 中举后,家中条件有所缓解,又被主考官推荐入国子监就读,三年半后下场参加宣德二年的春闈,高中二甲第五十六名。 他一向以李忠文公和守正公为偶像,在朝廷宣布建立反贪司后,他主动请缨进入,因为他身家清白,得以允许,在甘肃假冒賑灾案中,不辞劳苦,功劳不小,这次也是主动前往比较艰险的泰山一地。 结果在泰山遭遇了意外,可能是遭遇了绿林山匪,被发现时是在河流的下游,已经断气。” 于谦静静听著,手却紧紧蜷起捏成拳,手指泛青透紫,手背之上,青筋暴起,可想而知他此刻心中情绪波动之大。 宣德二年的进士,那就是今年才刚刚考中,距离如今才半年,年纪才二十七,一个肩负著家人期望的年轻俊彦,就这么离开了。 于谦沉默了良久,缓缓吐出两个字——“厚葬!” 说罢却不曾移动脚步,屋中也没人离开,良久于谦才缓缓道:“这件事我会向京城匯报,既然是绿林山匪,那就剿匪。 敢杀朝廷命官的人,必须死!” 见眾人依旧没有挪移开脚步,于谦回身望去。 “於司宪,您真的觉得子明是死在绿林山匪手中吗? 山匪只求財,谁会平白无故攻击朝廷命官,他们的胆子很大,但只对普通百姓,反贪司不是他们敢招惹的。” 屋中眾人豁然抬起头,虽然没说话,但于谦知道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想的。 赵城之死,可能是一场意外,但不太可能是意外。 泰山一向是匪患丛生之处,绿林好汉这个词就是发源在山东,死在匪患手中有可能,但太巧了。 于谦心中思绪难平,缓缓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军。 我也怀疑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但现在我们的人手不够,所以才要將这件事上报。 赵城死在山东,可能是山东问题严重,但也有可能是河南这边想要祸水东引。 若是赵城真的死在这些贪官污吏手中,那我们更要查明真相,而后为他报仇。 我们肩负著重担而来,这不是早就有所预料的吗? 赵城先我们一步牺牲了,相信我,朝廷不会忘记他的贡献,守正公和陛下,也不会让他白白牺牲。 脚踏黑暗,守望光明! 黑暗之中满是血腥和牺牲,诸位,共勉啊!” 眾人带著些悲戚,齐声应“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待眾人皆离开后,于谦眼中陡然闪过寒光,他是真正的聪明人,越聪明的人,就越喜欢怀疑,他才是最怀疑这件事有其他首尾的人。 回到屋內后,于谦当即提笔写信,將此事上报,待写完后,他將自己的近人喊进来,將信交给其中一人,“立刻带著这封信上京,交给我师叔守正公。” 近侍匆匆带了信件离开。 于谦安静地坐在桌前,桌上茶水缓缓变凉,蒸腾的热气渐渐消散。 赵城突然去世,势必会影响当前局势,一个正经朝廷命官在查案时出现意外,有可能把事情彻底闹大。 有人狗急跳墙,可跳过墙后,所面对是更严酷的现实。 反贪司在河南和山东的动作,一直都传在京城之中,无数双眼睛在盯著这里,这一次和皇陵贪腐案以及甘肃假冒賑灾案不同,参与在黄河大堤案中的官员更多,输送给不同利益集团的利益也更多。 不仅仅是那三个部门的文官,在后面还有不少勛贵、甚至太监、商人,无数只猪拼命的在工程钱款这个猪槽里面吃食。 李显穆早就预料到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出事了。 一般来说,这种案件虽然危险,但大多数情况下,还不至於真的对朝廷命官下手。 毕竟办案才需要证据,而反恐只需要坐標。 却不曾想到,还是有蠢人这么干了。 既然如此,那局势就必须升级了! …… 翌日。 华盖殿中。 一眾朝廷重臣皆面色凝重,皇帝朱瞻基坐在帘身之后,好似对此次廷议没有任何表示。 李显穆主持廷议。 “此次廷议商议之事,便是反贪司在河南、山东之事,反贪司官员赵城,死在了山东,这是对朝廷的挑衅。 今日便商议一下,接下来的应对之举。” 李显穆环视眾人道:“朝廷命官代表著什么?每一个朝廷命官都代表著大明,每一个人的生死,都应当由陛下的圣旨所决定。 这是上天赐予陛下生杀予夺的权力。 亦或,由朝廷的公议所决定,这是陛下將生杀予夺的权力,赐给公家,如皇帝亲行! 其余任何单独的人,都绝无权力剥夺一个朝廷命官的生死,谁违背了这一点,谁就是叛逆,谁就是在触动、撼动整个大明的体制,在冒犯皇帝陛下的神圣!” 皇帝至高无上的、由上天所赐下的、不容任何私人染指的权力。 这是高度凝结的定义,清晰的解释了一切,朱瞻基微微垂眸,眼中闪过笑意。 殿中寂然。 可李显穆真正的重点却在於,后面的那一句,皇帝赐下了这份权力,给予了公共机器,就是如今的衙门,是律法,是三法司。 这同样是清晰的路径。 听到李显穆如此拔高赵城,眾人皆有些懵然,这和他们的观念有悖,“他只是一个低级的官员,且没有持节,怎么能够代表朝廷呢?” 古代乃是家国。 皇帝就是国家。 能够代表国家的臣子,都是持节的,即持有皇帝的节杖,现在一个普通的臣子,某种程度上就是家奴。 家奴怎么能代表国家呢? 李显穆淡淡道:“这世上有各等人,区別他们贵贱的是什么呢?便是身上的功名和官职,这些都是由陛下所赐下的。 陛下赐下血脉,便是皇族,陛下赐下爵位,便是贵族,陛下赐下官职,便是士大夫。 一切贵贱、荣辱,都只在陛下之间。 匪冒犯官,便是逆的人冒犯正的人,便是那些不服从朝廷的人,不屑於陛下的统治,不认可现在的秩序。” 话音落下。 华盖殿中已然是一片寂然。 无人言语。 沉默,是现在的华盖殿。 空气恍若凝结。 眾人无论是谁,与李显穆关係如何,此刻心中都闪过了一句话,真不愧是李显穆啊。 永远如此的语出惊人。 永远让人这般吃惊。 可又让人觉得,真是有道理啊。 眾人抬起头,却没有望向李显穆,而是望向了垂帘后的皇帝。 垂帘听政,一般都是形容皇太后的,可今日皇帝却搞了这么一出,他们不知道皇帝在做什么。 “元辅所说有道理。” 良久,他们听到了皇帝出言,“赵城之死,涉及朝廷顏面,当厚葬、重赏,朝廷要重视,元辅与诸位爱卿,应当拿出个章程。” 皇帝一锤定音。 眾人重新望向李显穆,有人眼神闪烁,目光中带著莫名的意味,这就是李显穆为什么一直圣宠不衰的原因。 他永远能说在皇帝心中。 “先派人去调查一下赵城的死因,派锦衣卫从开始调查,再派人开始清剿当地匪徒,看看到底和当地匪徒有没有关係。” 锦衣卫。 眾人微微皱眉,李显穆竟然准备动用锦衣卫,这哪里是去调查匪徒,分明就是直接怀疑赵城死於河南、山东內部,所以直接打算去查官吏了。 “而后再从京营、锦衣卫中,派出人手,和反贪司一起行动,这一次出事,证明在山东、河南有一批穷凶极恶的人存在,仅仅依靠反贪司已经不够了,必须投入更多的力量进入其中。” 这才是李显穆真正的目的。 借著赵城之死,向山东、河南投入更多的政治力量,既然改变山东、河南两省的势力对比! 这般嫻熟的政治手段,让眾人为之触动,有人想要反对,却不知该说什么。 赵城之死,这个政治藉口,实在是太硬了,硬到李显穆可以强硬推行! 牺牲,不会白费。 李显穆环视眾人,谁敢反对? (本章完) 第303章 大势逆转 第303章 大势逆转 秋意深浓,雨落狂流。 当人没有信仰时,杀戮会產生畏惧。 当人有信仰时,杀戮只会激起更强的反抗。 此刻的河南、山东二省之中的反贪司官吏,便產生了一股汹涌而来的哀兵之意。 於少司抬棺出京,竟然这么快就应验。 谁在恐惧?谁在作恶? 在赵城死去仅仅三天后,自京城有圣諭,如雷霆般降落! “追封赵城为翰林学士,依照翰林学士俸禄,著开封府每岁供给其寡母、幼妹钱粮、布帛,直至其寡母逝世、幼妹出嫁。” 虽然没有大头的养廉银,但翰林学士的俸禄,也够两个妇道人家安稳的生活了。 朝廷对赵城的抚恤算是尽人心之重。 有千金买马骨之效。 一眾反贪司官吏听闻后,皆心中感念。 在上述抚恤之后,才是真正的重点,“著锦衣卫北镇抚司、皇城禁卫卫护眾反贪司官吏安危,再著保龄侯率京营出征,清剿山东匪患。” 后者算是个幌子,真的让人震动的乃是前者,近百緹骑出京,甚至锦衣卫千户都派出了两个,再加上本地的锦衣卫,这阵势自永乐二十一年后,再也不曾见过。 这些锦衣卫到了河南和山东后,一队人跟著反贪司官吏,一队人则直接消失,去调查赵城真正的死因。 于谦带著一眾反贪司官吏则查著当初的总帐,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跡。 所谓,凡有接触、必有痕跡! 这世上从来没有天衣无缝之事,于谦带著一群人昼夜不停的去核实从另外一些人嘴中得到的信息,那些本就有所破绽的地方,是经不住细查的。 那些官吏也没什么硬骨头。 尤其是赵城死去这件事,不仅仅是让于谦他们生出兔死狐悲之念,更是让很多心中有鬼的官员,嚇破了胆。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有贪污的胆子,却没杀朝廷命官的胆子,有期徒刑、流放、斩监候(死缓)、斩立决,很多人的罪都没重到要判斩立决。 贪三万两的可能是死定了,但下面的人可能就贪了三百两,只要不是洪武朝,怎么判也不至於砍头。 等到大赦, 就算是大贪特贪的,死一个和死全家,还是分得清的。 赵城一死,就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是不是有人鋌而走险,被赵城拿到了什么证据,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赵城做掉了。 这简直就是拉所有人下水。 朝廷的举动、反应,只能证明,皇帝陛下以及中枢诸公、尤其是守正公李显穆,对这件事更重视了,且极其愤怒,大批的锦衣卫来到河南和山东,就像是利刃出鞘,不出血怎么可能就回鞘呢? …… 华盖殿。 皇帝朱瞻基正翻看著手中奏章,嘴角噙著一丝冷笑,又翻看了几本奏章后,望向正侍立於旁的李显穆,“老师,这些奏章特意都没经过內阁,你怎么看?” 听到这些奏章没经过內阁,李显穆顿时眉头一挑。 隨著內阁权势日盛,且票擬制度渐渐盛行。 如今大明的奏章都是先送到通政司,由通政司做初步的分类,以及查看格式是否正確,若是没有问题,就送进宫。 有一些特意加盖的秘密奏章,通政司是不能提前看的,不过非常少,且都是皇帝特意赐下的权力。 奏章送进宫后,紧急的直接给皇帝,大部分则交给內阁,由內阁先处理,进行票擬,而后再交给皇帝披红。 从这一套流程之中,明眼人大概就看出来了,通政司表面上只是传递一下奏章,但实际上是非常有权力的,甚至能决定哪些奏章直接呈递给皇帝,哪些则归入內阁。 毕竟是否紧急,某种程度上,只在通政使的嘴里。 只要不做的过分,皇帝一般也不会在意。 通政司平日里可能不显山不露水,但关键时刻,就能把一些关键的奏章,在恰当的时机,送到皇帝的面前! 这些奏章,將会成为刺向某些人的利剑。 此时便是类似的情况,这些奏章绕过了內阁,直接到达了皇帝的面前。 为何如此呢? 因为有人不希望这些奏章先过李显穆的眼,希望李显穆在这件事上的影响力降到最低。 可惜皇帝不愿意让他们如愿,在翻看这些奏章后,第一时间就召来了李显穆,並且要李显穆给出意见。 李显穆將奏章取出来,一眼扫过,便见到署名的地方被涂黑了,已经见不到是谁写的。 他不动神色的用眼角余光扫过皇帝,心中则有些感慨。 皇帝可真是天生的皇帝。 虽然非常信任他,虽然对这些奏章有所不满,但依旧自然而然的保护这些上奏者的信息。 让人不得不想起《史记·项羽本纪》之中,项羽直接向刘邦说出“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之言”,二者一对比,政治能力可谓是天壤之別。 太祖、太宗、仁宗、今上,大明有四代优秀的皇帝,於是有如今的强大。 收回外放的思绪,李显穆將注意力放在这些奏章之上,而后越看越皱眉。 看到最后,紧皱的眉头缓缓散开,带上了一丝嘲讽之色,只讽笑著摇了摇头。 “一派胡言!” 李显穆厉声。 朱瞻基紧皱的眉头也彻底消散,“朕也觉得这些奏章说的有些牵强无理,但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劲。” 奏章上的內容是有关於河南和山东情势的。 在圣旨降於河南约七日,整个河南、山东二省,都被反贪司、锦衣卫、禁军、京营等势力搅得天翻地覆,其声势之浩大,让几乎所有关注的人都为之心惊胆战。 皇帝这到底是要做什么?李显穆又要做什么? 调查一个低级官吏的死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而且赵城不一定是死在同僚手中,也可能是真的死在绿林手中,如此大动干戈已然是极限,现在难道还真的非要扣一个真凶出来吗? 反贪司在山东和河南调查黄河大堤案,需要查那么多东西吗? 那些和黄河大堤案完全没关係的东西怎么也在查,海道漕运衙门的河南衙门被频频登门,甚至偶尔问起漕粮、库银之事。 这怎么能隨便查呢?(万一真的查出问题来怎么办?) 古今中外,任何一个政府、朝廷,都有无数的问题,大多数时候它是薛丁格的状態,只要不查就能顺利运行下去。 但若是真的要查,很可能一个小小的问题,最终会演变成巨大的灾难。 譬如水门事件,谁都想不到一场窃听事件,最终竟然会导致一位总统下台,简直是那首西方民谣的真实展示——“少了一枚铁钉,掉了一只马掌。掉了一只马掌,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场战役。败了一场战役,毁了一个王朝。” 在中国有一句更合適的话——“有些事不上秤没二两重,一上秤千斤都打不住。” 除了像李显穆这样敢保证自己绝对没问题的,其他大多数人,甚至包括李显穆的岳父英国公、兄长韩国公等人,谁都不敢说自己就没问题。 于谦等人大肆扩大调查范围,如今感觉到害怕的已经不仅仅是可能参与到黄河大堤案中的人,甚至包括其他在山东、河南、漕运中有利益干係的人,以及和这些衙门官吏有干係的人。 可能被调查出事的官吏人数一下子多了十倍不止。 於是许多人上奏,要求反贪司和锦衣卫“虽有正案查办,却不得扰乱民间,山东、河南乃是紧邻京畿的要地,若是一著不慎,便可能影响京城安危,不可不察。” 这样上奏的人,其目的和原因形形色色。 可能有的人真的是这样想,因为凡事都有两面性,于谦他们这样大肆调查,的確是会造成当地人心惶惶。 毕竟谁都不知道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至於什么清者自清,那是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的话。 政治不相信清白,只相信站队。 自古以来被诬陷至死的官员,加起来能把大海填平。 但李显穆相信,那些性格中庸、温和老好人的官员,或许会看不下去,但绝对不会这么快,这次上奏的人,一定都是比较心虚的,亦或者是被攛掇著上奏。 敌人开始心慌,那就证明现在的举动有效果,所以李显穆说他们建议停止扩大影响的举动,是“一派胡言”。 朱瞻基也认可李显穆的想法,又道:“不过山东和河南这件事,最终仍旧要確立一条线,老师你现在是想要打草惊蛇,引蛇出洞对吧? 待达成目的后,还是要儘快让河南、山东两地民间安静下来,如今正是秋收时节,本来就因为连著下了几日雨,导致今日粮食歉收,若是因为此事耽误了收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以农为本的农业社会,什么事也打不过秋收,不得不说,他们在这个时候上奏,挑选的时机极其恰当。 让皇帝以及李显穆不得不投鼠忌器。 以朱瞻基看来,这件事的確是不好解决,这么短的时间,真能引蛇出洞吗? 若是引蛇出洞不成功,那这么多的精力和资源投入进去,可就都白费了功夫。 李显穆闻言却微微一笑。 “陛下所想,是臣所不曾想到的,臣让于谦在河南大肆作为,本来也不是为了引蛇出洞,而是为了调虎离山、转移视线,而后敲山震虎、以为威慑。” “哦?” 朱瞻基坐直了身子,脸上带著浓浓的好奇,“这是何意?” “陛下可还记得这连续两次查办大案,其起因是什么?” 朱瞻基顿时一愣,不由自主的回忆,而后一件大事瞬间闪过他的脑海,他这才有些骇然道:“是废后之事,这些时日朝廷中的大事一件接著一件,朕竟然將这件事忘记了。” 这实在无可厚非,毕竟甘肃假冒賑灾案、黄河大堤案以及赵城身亡案,都是涉及许多人生死的大案,而废后之事,则並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更多只是被用来充当政治斗爭的藉口。 当初围绕著废后,有人想要和李显穆打擂台,且占据上风。 但李显穆却没有接战,而是选择了用反贪司来开闢第二战场和第三战场,並且后两个战场的规模以及后果,都远远超过第一战场,那第一战场,自然就没人关注了。 但李显穆从来就没有忘记,他真正的目的是取得第一战场的决定性胜利。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黄河大堤案吸引,正是他回到废后大事的恰当时刻! 是以皇帝话音刚落,李显穆便重重点头,沉声道:“正是废后之事,陛下,如今山东、河南黄河大堤案悬而未决,于谦扩大了调查的范围,让无数官吏为之惶然,生怕牵连到他们头上。 若是在此时,陛下再次提出废后之事,朝廷之中,又有几个人敢再次提出反对呢? 只要反对的人不多,这件事就可以直接实行了,臣为陛下庆贺。” 朱瞻基恍然大悟,如今于谦在河南和山东的所作所为,就像是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刀子,隨时可以牵连到一些人,在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会缩著脖子,绝不会挑衅他这个皇帝。 至於极少数人,他完全可以不搭理,甚至直接將其人查办。 之前困扰他废后的烦扰,在如今的態势下,竟然轻而易举就消失了。 废后之事本身没有变化,但变化的是朝野之间的势,之前是那些官员用传统纲常为利剑对著他这个皇帝,现在则是他这个皇帝翻转过来对准了官员。 “妙!当真是绝妙!” 朱瞻基越想越忍不住为之讚嘆。 见皇帝完全认可,李显穆趁热打铁道:“陛下,臣认为还是不要直接废掉皇后,最好是能体面的,让皇后自己主动『推位让贤』,否则传扬出去,毕竟是做了不好的表率,若是皇后主动『推位让贤』,则好听的多。” 朱瞻基只微微略一思考,便重重点点头,认可道:“老师你说的很对,朕是知道有些对不起皇后的,只要她愿意主动退位,朕不会为难她一个妇道人家。” (本章完) 第304章 利益 第304章 利益 李显穆并不知道皇帝用了什么手段,但胡皇后很快就主动提出了退位,自请往皇家道观修行。 举朝震惊。 但曾经半个朝廷反对废后,且言辞极其的强烈,甚至把赞同废后的一派大臣,喷的狗血淋头。 如今却剩下寥寥数人强烈反对,绝大多数人都保持了有限的反对,言辞缓和了很多。 谁都明白,这种态度就相当于默认。 尤其是朝廷诸臣,对近在咫尺的废后之事无视之外,朝廷之中迎来了更大的一波浪潮,要求皇帝立刻下旨约束山东、河南二省的反贪司官吏以及锦衣卫缇骑。 一方是近在咫尺的国朝大事,却遭到冷遇,无人问津。 一方是远在千里之外,却满朝沸腾,义愤填膺。 其对比之鲜明、强烈,尤其明暗之光划开的天堑,触目惊心。 废后之事,成了一桩利益交换的筹码。 他们保持有限度的反对,是为了让皇帝答应他们的条件,只要皇帝一松口,立刻就能抛弃掉皇后。 果不其然,经过李显穆点拨后,早已洞悉一切的朱瞻基,在拖延了十日后,向山东、河南二省反贪司官员下令,明确其职责调查范围,不可随意扩大,滋扰地方。 之所以拖延十日,也是为了给反贪司和锦衣卫争取时间。 在皇帝下旨后,反对废后的声音顿时消散一空,朝堂之上对这件事三缄其口,无人提起。 胡皇后见状彻底绝望,再也不报任何侥幸,于三日后,再次请求退位避居道观,皇帝应允。 事情已成定局。 自宣德二年初,由皇帝亲自发起的这桩废后大事,经过多半年的拉扯,经历过一波三折后,终究是成功实行。 得利最大的自然是孙贵妃,她将会成为大明新的皇后,其次得利的便是李显穆。 他成功维护了和皇帝之间的亲密关系,这是他执政的基础之一。 又在废后这种极其容易名声翻车的危险事件中,保存了金身不坏,这是他执政的基础之二。 他在政治上,又获得了一次辉煌的胜利。 纵然是李显穆也为之欣喜,就寝时,妻子张婉却疑惑问道:“夫君,胡皇后真的有过乃至于要走到废后这一步吗? 若仅仅因为皇帝不宠爱就被废后,这对于她而言,岂非是太过于不公平了? 皇帝的正妻若是都能随意废除的话,臣民的正妻,谁又来保护她们的利益呢?” 张婉这一问,顿时让欣喜的李显穆有些警醒,“夫人可是在你们那个圈子里面,听到了些什么风声?” 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并有由身份而延伸出来的根本利益。 在盲婚哑嫁的封建时代,大多数夫妻的结合都没有太多感情,但婚姻却远比现代稳定,这是因为封建时代有一整套对婚姻的规范来保障双方利益。 其中对正妻的保护是非常严格的,妻妾间地位天差地别,宠妾灭妻是极其严重的挑衅礼法的行为,甚至上纲上线的话,会导致政治人物的政治生命为之终结。 张婉以及和她一样的高门大宅中的当家主母,其大多数并不希求丈夫的宠爱,而是以维护自己的权力、儿子的继承权,为第一要务。 但现在皇帝的行为让她们深感不安,因为皇帝占据着天下源头,皇帝的每一次举动甚至都会成为“判例”,为人所效仿。 李显穆敏锐意识到了在这些女人之中涌动着一股潮流,所以直接问了出来,张婉点点头,“虽然很多人不说,但偶然流露出来的意思,许多人是有不满的。” 作为久经考验的封建主义战士,李显穆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种不满往大了说,甚至会冲击整个当前体制。 任何一个制度都要保护它的阶级利益。 男人、女人,都一样,一旦被触犯核心利益,就必然会反抗。 当然,大多数时候,女人因为天生构造的缘故,并不具备反抗的力量,所以反抗总是会失败,而男人则总是成功。 所以自古以来,古今中外,改变世界的总是男人。 但并不是说,女人就不重要。 在广大的农村以及大城市之外,年轻女人也是家庭财产生活中的次主力。 夫妻关系、妻妾关系,干系着一整个财产制度,干系着整个社会的稳定,若是让占据社会将近一半的女人都人心惶惶,那必然会影响深远。 最简单的,如果体制不再保护她们,她们就必然会追求一个更能保护她们的体制。 而在这个体制变动的过程中,将会迸发出惊人的活力和破坏力,李显穆还不曾做好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的预案。 在脑海中将无数种情况过了一遍后,李显穆依旧找不到什么好的弥补的办法。 因为从事实上来说,朱瞻基废后这件事,的确是影响极坏,否则也不至于让李显穆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才顺理成章的做成这件事。 最终李显穆只能微微皱眉道:“夫人不必过于担忧,皇帝陛下终究和其他人是不同的,他是唯一立在一切之上的人。” 张婉对自己的丈夫可谓很是了解,见就连李显穆都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顿时知道,这件事不会有更好的解释了。 怀着深深的担忧,和衣入睡。 李显穆则有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今日妻子张婉的问题,让他意识到了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今日废后,皇帝践踏了很多约定俗成的东西,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对正妻权力的压迫,造成不了不可挽回的事,可其他呢? “体制最维护的就是皇帝的利益,可每一次对体制破坏最大、伤害最深的也是皇帝。” 李显穆越来越理解他父亲李祺对皇权的态度,这种至高的权力掌握在有七情六欲、贪痴诸孽的凡人手中,可真是太危险了。 “急不得啊。” 李显穆轻叹,“急不得。” …… 京城之中废后之事落下帷幕。 河南和山东二省的黄河大堤案也查出了苗头,以及赵城之案,果然不是绿林山匪所为,而是山东一个地头蛇大户,号称李大善人。 这位李大善人,和山东布政使司衙门的通判是堂兄弟,财力丰厚,出手阔绰,在山东之地,交游广阔,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生意做的很大。 其中一部分生意是承包朝廷整修黄河大堤、疏浚河道等工程建设,这些项目一个个都肥得流油。 结果没想到遇到了反贪司,更没想到居然被赵城揪出了首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联系了绿林道上的朋友,作出假象,把赵城截杀。 因为是真的用绿林的人来做这件事,他自认为天衣无缝、万无一失,销毁了那些证据后,就不再在意了。 却万万没想到,朝廷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根本不相信赵城真的死在绿林手中,甚至还发下雷霆之怒,派出了京营神机营来剿匪。 赵城死的那一块周围的绿林山匪可谓是苦不堪言,在这种高压态势下,那些无端受罪的山匪,自然要主动去查,到底是谁截杀了朝廷命官。 一查,目标自然清晰。 而后便是朝廷围困、攻山,山匪几个当家,做梦都没想到,截杀一个小官,竟然会引起朝廷这么重的报复,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 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出来混的,那都是不忠不义的人,背后捅刀很合理,在这种煌煌大势之下,聚众呼啸的山匪,没等抵抗到底,就被下面人绑了送到官军营中。 没等锦衣卫逼问,便直接倒豆子般,将事情的原委到了个干干净净,李大善人就这样出现在锦衣卫的视线之中。 剩下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 抓捕李大善人,而后再通过李大善人,把和他有关系的一群山东官吏抓起来,这叫做拔出萝卜带出泥。 山东的一抓,河南的就藏不住。 至于审问李大善人,非常简单,他这种养尊处优的财主,最是软蛋,只一吓唬,便交待了个干干净净。 况且,他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件事既然暴露,他就必死,不仅仅是他,以朝廷如今的态度,他全家都要死,甚至牵连一些亲族。 既然如此,不如早点交待,万一还能来个痛快的死法呢。 毕竟同样是死,凌迟处死和直接砍头,那痛苦程度可完全不一样。 李大善人被抓后,很多官员便直接熄了心,知道自己逃无可逃了,毕竟如今不是数百年后的现代,能往国外跑,隐姓埋名,继续潇洒。 如今世上只有大明,且在古代这种极度封闭的社会之中,再加上户籍和路引制度,任何一个外地人,都不可能藏的住,他们除了等死,别无他法。 锦衣卫立下大功,反贪司这里也不遑多让,从河南打开局面,查出了另外一条不同于李大善人的一条线。 只是一切成果,都不能让此时的反贪司欣然。 …… 反贪司官吏之间,说是同僚,更像是同袍,当赵城之死的真相被披露后,深深的悲痛席卷了每一个人。 这是反贪司建立以来,第一个死在反贪道路上的同袍。 直到此刻,这些反贪司的官员,才明白了什么叫做“脚踏黑暗”,为什么反贪司要有“敢为天下而牺牲”的意志。 因为他们真的时刻和黑暗为敌,他们所面对的大多数都是必死的罪人,这些人是非常有可能狗急跳墙。 他们的处境甚至比锦衣卫还要危险。 于谦召集了一众反贪司的官吏。 面对一张张颇年轻却带着丝疲惫的面容,于谦高高扬起手中明黄色的谕旨。 “陛下给我们送来了一道中旨,守正公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些话。” “先说说陛下的中旨吧。” 朱瞻基对反贪司的工作非常满意,他认为在当今的朝廷各部门中,反贪司几乎是最得力的。 在中旨之内,他大大称赞了反贪司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让一众反贪司官吏,神情舒缓了许多。 读完皇帝的中旨后,于谦又取出李显穆的来信。 “元辅有些话要说。” “本辅在京中听闻诸位之举,心中感触颇多,又想起赵城之事,想着该说些什么,才能配得上诸位的功劳和贡献呢?” “贪腐之事,乃是国朝顽疾,历朝历代,莫不因为贪腐而自灭,国朝何以千秋万世呢?唯有反腐,不断的反,永远不停下,是以成立反贪司时,我对诸位抱有极大的期待,而诸位也不曾让我失望。” “赵城之事,让我很是遗憾,我曾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可当它真的发生后,我心中充满了极致的愤怒,怎么敢呢? 何人胆敢如此触犯! 我在这里向诸位保证,与赵城之死有关的人,不会有任何人能存活! 所有,一切,都要为赵城所陪葬!” “逝者已矣,生人总要向前看,赵城在去世前,在想什么呢? 我们这些生人又当如何呢? 赵城用生命践行了大道,如果我们忘却了这些事,难道不是对他的背叛吗? 每一项壮丽的事业无一不是由烈士的鲜血所铺就,若是这世上没有了卫道者,没有了捍卫者,这世上可还有太阳吗? 这世上的光又从何而来呢? 难道要将我们所奋斗,乃至于付出了鲜血的世界,和一整个大明朝,交到你们所亲手抓到的那些蛀虫手中吗? 圣道不存,我们这些人,也将湮灭于黑暗深渊。” 于谦的声音不疾不徐,可却渐渐恍若有雷霆之声。 震于院中,响彻于众人之耳中。 在这一刻,仿佛所有人都看到了李显穆在他们眼前,他们甚至觉得自己见到了李忠文公。 所谓读字而知人。 读文而知性。 心学子弟,从心学典籍中,早已勾勒出一幅圣贤模样。 可此刻。 猛然有一个念头升起—— 我所听过近代最神圣的儒生,是李忠文公。 我所见过最践行圣道的士人,是守正公。 人生多歧路,守正公立在道路的尽头,望着他们。 (本章完) 第305章 朝会 第305章 朝会 耀耀的光自外间而照入。 秋风带来寒凉之意,拂动殿上群臣的衣摆,一晃一晃,不时贴在众人腿上。 奉天殿上,群臣肃然垂首。 皇帝高居御座之上,殿上响彻着李显穆清朗的声音,他正在汇报黄河大堤案的最终结果。 在之前李显穆和皇帝单独汇报过,如今是向朝廷诸臣再叙述一次,毕竟这件事搅动了无数风云。 “……其涉事诸官吏,依照贪污金额不同,处以诸刑罚,杀之、流之。” 李显穆列出了一大片要被拟定秋后问斩的名单,其中有四分之一甚至是满门抄斩,其余的大部分也都抄家、流放。 听的朝廷上群臣眼皮直跳,自从洪武年后,这是第一次因为一件案子,杀戮如此之重,却又不敢说什么,许多人将目光投向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这三人。 可这三人手持笏板,眼观鼻、耳观心,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心中却在暗骂,开什么玩笑,这件事好不容易结束,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说不准那名单上就多几个人了。 面无表情的将黄河大堤案在殿上叙述完后,李显穆抬眼望向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朝臣。 文武分列,左右分列。 诸勋贵、外戚等超品在前,公服上绣着禽兽,端的是威风八面。 “唉。” 高居于上首的皇帝突然长叹一声,其下的众臣顿时心中一个咯噔。 朱瞻基环视众人,眉宇有掩饰不住的愤然和萧瑟,“当初老师向朕建议,建立反贪司,朕还以为小题大做。 朕本以为这朝中虽有贪腐,可却不至于严重至此,建立反贪司,极可能是以十人治一人,造成冗官之患。 但想着老师劳苦功高,又从不犯错,既然有此所求,朕便应允,若事有不逮,再取消即可。 没想到啊。 老师果然是从不犯错。 甘肃、黄河,接连两桩大案,数之不清的官吏参与其中,朝廷的公器成了私人谋利的工具,大明的社稷却半分也不被放在心中。 反贪司的官吏勤勤恳恳,却遭受了生死的威胁,其人之恶,简直罄竹难书,朕深恨之,若不能凌迟处死,以谢天下,朕妄为君父! 又如何能向反贪司诸人交待! 有何面目,坐视天下!” 朱瞻基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可此刻却颇有些有心无力,这件事让他实在是心寒。 当初李显穆所说的吏治问题,就这样赤裸裸的显露在他的眼前,大明的社稷真的在被侵蚀。 “老师,此事是你所主办,反贪司也是你一力要建立,你来说说吧。” “臣遵旨。” 李显穆先是郑重向皇帝行礼,而后才面向群臣,他沉默着在想改说些什么。 而后想到了父亲去世前的那七的大宏愿,以及父亲交给李氏家族的终极愿望。 缓缓开口,“陛下让本辅对群臣言之,我在想,无论什么话,总该有个开始,心中的千言万语,总该有个提纲挈领,才不至于失了方向。 左思右想,便从我先父李忠文公说起吧。 我曾经读张养浩,见‘列国周齐秦汉楚’之句,深感世事无常,再伟大的王朝也有寂灭之日,耳边所目染的却是太祖皇帝说‘千秋万世’之语。 于是去问先父。 纵然我不说,诸位也都知道,千秋万世是不可能了。” 殿中众人神色没有变化,包括皇帝。 历史上真的相信王朝能千秋万世的君主,基本上没有几个,秦始皇是真的想过要让大秦传到万世,越往后,朝代更替越频繁,这种想法就越淡,到了大明朝,谁都知道不可能千秋万世,能尽量多的延续国祚就不错了。 “纵然不能千秋万世,可我大明生于大义煌煌,便应当高昭于青天之上,而凌于诸朝之上,纵然千百万年后,大明真的不存,后人也该称赞大明之风。 先父曾言,唐朝昌盛国祚不过三百,汉朝虽分为先后,也算是有四百年,宋朝遭逢大变,也算是三百余年,其余王朝,则尽皆短命,不足为凭。 以此而为之,大明应当有至少五百年之命,胜过汉唐。 先父为李氏定下的祖训,待大明五百年时,后世子孙于家祭之时,上告祖宗英灵,大明已然远迈前古!” 轰! 殿上所有人都被震惊了,五百年,一个听起来就非常不现实的目标,李忠文公竟然会列为家族祖训,就连身为皇帝的朱瞻基恐怕都没想过大明能安稳的延续五百年。 “可若是任由这些败坏社稷的蛀虫侵蚀大明,莫说五百年,怕是两百年大明就被啃噬个一干二净了。” 李显穆厉声道:“本辅建立反贪司、改制工部,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此而来,不妨告诉你们,甘肃假冒赈灾案,让本辅深深为之寒意深刻,日后本辅还要建立新的赈灾体系,本辅要从源头上、从制度上,对所有可能造成贪腐的方面,围追堵截。 没有人! 没有人可以阻止本辅为大明尽忠的心。 本辅今日在此以剑划开一道,向天下诸官吏宣言,胆敢有犯国者,今日被处死的人,便是其下场,此誓言自先父始,经由本辅,而后传之李氏后世子孙,世世代代,永不忘誓。” 朱瞻基震惊的望向李显穆,他本来是想要让李显穆说些老成持重之言,却不曾想到李显穆竟然说出这样如同下战书一样的话来。 可转瞬间,他便只觉有一股酥麻的感觉直冲天灵盖,浑身鲜血都为之沸腾。 这朝廷之上的位高权重之臣,也只有李显穆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很多大臣都对他对李显穆的信重不满,甚至攻击皇帝给李显穆的权力太大,和前朝的宰相几乎都没有区别。 这有违于祖制。 但朱瞻基只觉得可笑,人心嫉妒的可恨之处啊。 朝堂上那些大臣怎么从来不看看,李显穆是何等诚谨的人,对皇室既有深情厚谊,又有忠贞之心,凡事以天下为先,又能照顾皇帝的心情和需求。 天下之干吏、世事之宰相,上能辅弼君王,下能协和诸臣,这是上天赐给大明皇帝的大臣,生来就是要做宰相的。 大明虽然没有宰相制度,但面对上天赐下的臣子,亦当从之。 皇帝尚且如此吃惊,何况其他大臣呢? 李显穆实在是个重臣之中的异类。 古来能够做到李显穆这个级别的大臣,就算是性格刚强的人,也不会主动这么去得罪那么多朝臣。 这个世界有一个现实,无百日红。 政治上更是如此,今日得势,明日失势,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屡见不鲜,一般人都不会轻易的树敌。 只有实在是利益冲突不可调和,才会走到敌对的程度。 可现在李显穆直接就划出了一条线,在政治上,这是一种颇为幼稚的举动,就像是过家家一样。 可越往深处去想,却愈发觉得李显穆此举,当真是杀招。 李显穆此刻已然积聚了一股极其庞大的政治力量,又在数次的政治运动中,锻炼出来了一批有能力的心学党人,这些人之所以追随他,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李显穆和他的父亲李祺,二人迥异于传统士大夫的作风,让这些不甘于蹉跎于传统的士子,看到了希望。 且随着李显穆权势的上升,以及心学的蓬勃向上、能人辈出,又加入了很多中立的人。 最后则是李显穆通过一次次政治运动,重重打击了敌对势力,在这种情况下,他再发出这份宣言,就不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而是要其他人选边站、二选一。 在商业上,这叫做垄断。 在政治上,则比垄断更严重,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权臣之路! 只不过李显穆做的太隐晦了,他的表现也太过于对皇权无害,甚至对外,他更像是一个直臣、孤臣。 直到现在,世人都认为李显穆的威望来自于品德、能力,其权力来自于皇帝的信重,而非其组织建立李党,有一张从上到下的关系网。 他一声令下,就能让整个反贪司全力运转起来,就能让一桩大案,水落石出,这一切都被掩盖在了,孤直的人设之下。 大朝会在李显穆的声声厉色下落下了帷幕,当群臣面上带着懵然出殿后,纷纷将目光投向内阁首辅李显穆。 下一瞬便看到有不少年轻官员靠了上去,李显穆一改方才在殿中的厉色,脸上挂着温煦的笑容,让人只觉如沐春风。 “元辅一向重视年轻官员的培养,言称要为国储才,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权力就死死压着不让下面的臣子得到提拔。 否则一旦后继无人,那社稷就有危险了。 这大概就是心学如今天才层出不穷的原因吧,据说古来的圣人,都擅长教育子弟,譬如至圣先师。” 这一番番话,自然流在有心人耳朵中,有人微笑,有人则皱起了眉头,径直离去。 针对李显穆的杀局却没能奏效,不能没能离间皇帝和李显穆的关系,进而让李显穆下台,反而还又让他刷了一波声望,又成了他的踏脚石,当真是越想越难受,此刻自然不愿意再见到李显穆这幅春风得意的模样。 …… 反贪司接连办下的两桩贪腐大案,影响极其深远,其涉及人数之多、涉及银两之大,都让人触目惊心。 最重要的是,这两桩大案被查处后,证明贪腐已经不是偶然所见,而是深刻的侵蚀在大明的肌理之中,甚至不仅仅是胥吏,就连布政使级别的高级官吏,也参与其中。 注意,这是贪腐,而不是受贿! 贪腐和受贿是两个涵盖不同的罪名,用现代的名词来解释的话,受贿罪需同时满足“利用职务便利”和“为他人谋取利益”两个要件;贪污罪则强调对公共财物的非法占有,通常涉及侵吞、窃取等行为,无需为他人谋利。 官员收受一部分孝敬,这种事太多了,根本查不了。 况且我国自古以来就是个人情社会,借着人情往来的名义,很多时候是不好区分的。 就连李显穆暂时也不打算去触及这一片难以攻克的险关。 他现在查的主要就是对朝廷公共财产的贪污,世人所震惊的也正是这些。 贪污赈灾粮款、贪污修建黄河大堤的钱款,这种事在历史上常有,基本上都出现在王朝末年的剧本中。 灾民得不到赈济,于是揭竿而起,黄河修不好,于是决堤,毁灭一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远的不提,大明前边的元朝灭亡的直接导火索是什么呢? 不就是修黄河的钱款出了问题,结果“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最后灭亡在农民起义的汪洋大海中。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不论其他王朝怎么去做,作为仅仅建立数十年的大明,绝不该忘记这个惨痛的教训。 灭亡的元朝的皇帝魂灵,可能还在北京城里,盯着大明的君臣看呢! 李显穆在这一次的两桩大案中,再次得到了不斐的声望。 自大明开国以来,从来不曾有过如同他这般声望卓著的人,此时的他简直就是带着光环。 太多的士子,认可他就是能够解决如此大明暴露出来的问题的那个人。 甚至已经有很多人将他比作那些前朝的名相,能力如同唐朝的房杜姚宋,品德上则将其比作宋朝的范仲淹。 李显穆则借着此番黄河大堤案,再次将先前成立的几家官商清理了一番,将其中附从衙门的习气狠狠清算。 他可不希望这几个官商集团,又变成新的衙门,那就和他一开始的期待不符了。 不知不觉之中。 时间已然流逝,秋去冬来,暖春盛夏。 秋蝉逝去,寒霜覆雪,柳树上生出嫩枝芽,继而开出了盛放的。 一年又一年。 (本章完) 第306章 帝师 第306章 帝师 庭前开又落,春去秋来岁岁年。 数年时光,匆匆而过,如今已然是宣德九年。 皇帝正春秋鼎盛。 内阁首辅威压天下。 外无强敌、内有贤臣,上有明君、宇内澄清,大明煌煌然如日上中天,俨然有追汉唐之威仪。 皇城以南,宫门以北,有黑瓦青砖,正六间堂屋,坐北朝南,正是如今大明政务的副核心文渊阁。 李显穆权势日盛,六部之权被内阁侵蚀愈重,如今民间已然称之为“内阁为相,而六部属焉”,即,六部是内阁的下属,是为内阁办事的。 虽然有所夸张,但却充分展示了如今内阁的权势。 五年前,内阁大学士黄淮、金幼孜都离开了内阁,而后又补入了一位尚书、一位右都御史。 二品高官入内阁,为群辅,位在首辅、次辅之下,这等境遇,让天下士林为之震动。 对内阁愈发敬畏。 文渊阁占地愈多,却仍然稍显逼仄,概因其文书之多,远胜往昔。 外间文书小吏颇为繁忙,一迭迭奏章被分门别类抱进抱出,虽不乱,却匆匆,幸好制度明确,颇有条理,才极少有错漏之事。 首辅独占一间,其后左右各坐二三人,各理其事,若有疑难,则由首辅核准裁决,若有大事则众人齐聚文渊阁中堂,进行商议,以定票拟。 文渊阁中堂,李显穆端坐长桌之后,左右各堆着一堆奏章,不时有书吏将右侧的奏章带走,又不断有书吏往左侧添上新的奏章。 许是有些累,李显穆停下笔,轻轻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向外走去,入目所见,皆是红墙黄瓦,富丽堂皇。 仰首望天,高高的宫墙衬的这偌大皇宫如一口四方井,将人紧紧束缚在这里。 他眉眼间带着消散不去的寒意厉色,仿佛深深刻在心头。 “永不曾停下啊。” 李显穆微微感慨着,治理天下当真是艰难,永远都有层出不穷的问题,解决了一个问题,立刻就会有另外一个问题冒出来。 “元辅。” 有书吏自身后来,轻声呼唤。 李显穆回身望去,书吏谦卑躬身,垂首抱拳,“方才御前总管来传口谕,陛下请诸位学士至华盖殿,有要事相商。” 李显穆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晓,抬眼看去,另外几位内阁大学士已然从各堂阁中走出,几人汇在一起,往华盖殿而去。 入殿后,一看皇帝脸色,几人就知道不是坏事。 皇帝朱瞻基立在上首,数年皇帝生涯,让他眉宇间多出几分凛然不可侵犯之意。 数年以来,李显穆固然威势愈盛,但皇帝更是威严盛隆,在政事上,他大部分委任给大臣,只参与重要决策。 但在军事上,他丝毫不假手他人,两次御驾亲征北巡,让瓦剌、鞑靼望风而逃。 又整治三大营,在军队中安插忠诚于自己的亲信,用联姻等方式笼络高级勋贵,牢牢握着兵权,是真正的实权皇帝。 见众人走进,朱瞻基当即命内侍给李显穆,以及上了年纪的杨士奇搬椅子过来,不多时,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等人也入了殿中,基本上大明朝中枢高级官员,齐聚一堂。 见人到齐了,朱瞻基当即笑道:“今日召诸卿前来,是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皇太子年岁渐长,朕、太后、皇后,都想着让他出阁读书,不知诸卿可有什么想法?” 殿中群臣闻言顿时神色皆一凛,唯有李显穆微微眯起了眼。 皇太子朱祁镇实际上可以算是宣德二年生人,如今是宣德九年,满打满算,宣德九年过完,他八岁整,的确是可以出阁读书的年纪。 群臣之所以如此紧张,自然是因为,皇子出阁读书之事,涉及到未来的权力之争。 若是能提前在太子这里布局,或许未来就有奇效。 虽然皇帝现在春秋鼎盛,但提前落子总是没错的。 无论内阁还是部堂,都有人蠢蠢欲动。 倘若能成为太子师,那未来就是帝师,有了这重身份,未来未必不能和首辅李显穆一比。 李显穆则认为自己大概率做不成这个帝师。 除非皇帝一定要选择他。 但皇帝大概率也不会选择他。 朱瞻基虽然极度信任他,但这种信任依旧是有上限的,作为一个登基九年、十年的皇帝,平衡朝堂实力刻在他的骨子里。 就比如,他可以让李显穆放开手脚去做事,给予一切支持,但却不可能让李显穆把反对派全部处理掉。 是以李显穆不曾先开口。 李显穆对朱瞻基是有些误会的。 朱瞻基是真的考虑过让李显穆做皇太子老师的,但是又想到李显穆平日里已然很忙,不一定能有时间教导皇太子蒙学,于是最终放弃了。 打算等到皇太子十五岁左右,能正式开始接触政事,再由李显穆教导,当初他也是这个年龄,才由李显穆开始正式教导。 礼部尚书径直出言道:“陛下,臣以为当选饱学鸿儒,为皇太子教授,先以圣人之言,定其初生之心神,以正其魂、其骨。” 李显穆眉头缓缓舒展。 饱学鸿儒! 礼部尚书说出这四个字,就是为了把李显穆排除出帝师行列,因为李显穆虽然是圣人子弟,也曾经连中小三元、大三元,但他还真的算不上鸿儒,而一直以经世致用的面容面对天下。 从他出世以来,从来没有在学术方面发表过任何一篇文章,也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经典讨论,甚至在传播心学这方面,他所做的也是利用政治影响力来推动。 真正传播心学思想的一直都是他师兄王艮。 虽然,这都是李显穆装的,他是故意不在学术上发挥天赋,要知道,在李祺使用半圣之姿后,李显穆最强的一项天赋就是学术,政治天赋反而稍逊。 但世人不知道。 真以为他不擅长这方面。 李显穆自然不可能现在暴露,于是微微垂下头去,他不会去争皇太子的帝师资格。 没有意义。 成为帝师,是为了潜移默化的向未来的皇帝施加影响力,可如今已然是宣德九年,明年朱瞻基就会驾崩,一年时间,根本来不及施加什么影响力。 后宫可是有太后和皇后的,再怎么比,难道还能比得过那两位吗? 未来皇帝的态度,实际上取决于太后、皇后的态度。 李显穆所考虑的实际上就是后来的张居正和李太后合作的模式,皇帝服从太后,于是皇权在李太后手中,李太后再通过制度,把权力让渡给内阁首辅。 一开始高拱,但是高拱失去了李太后的信任,于是灰溜溜的被赶回了老家,张居正则被信任,得以掌权,这就是万历年间的权力运作模式。 李显穆预计,若是皇帝朱瞻基驾崩,极大概率会将政权移交给张太后和孙皇后,而后设立辅政大臣。 那他真正该施加影响力的,应当是张太后,孙皇后大概率是难以合作的,毕竟现在孙光宗还在南京城里关着呢。 “鸿儒吗?” 皇帝重复了一句,轻轻点头,“是应当寻鸿儒教导,除了鸿儒之外,朕也会亲自教导他,还要为他多选几个师傅,当初太宗皇帝为朕选了很多师傅,才有朕今日,如今朕也要让皇太子,文武双全,未来能克继大统。” 见到自己的意见被采纳,礼部尚书顿时欣喜,当即便举出几个例子,皆是在朝野之中,颇有盛名的鸿儒。 见李显穆一直沉默,其余人也忍不住开始推荐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 “老师觉得呢?” 皇帝一开口问李显穆,其余人顿时安静了下来,李显穆平静着、施施然道:“皇太子年纪尚幼,心性不定,如今所学的应当是正心之法,使皇太子未来能有慨然于振作天下之心。 国朝选士,是德才兼备、以德为先。 培养君王则更是如此,让隋朝二世而亡的隋炀帝,并不是没有才华、并不是没有才能,可却没有德行,于是肆虐天下,最终导致国败社稷亡。 臣并无太多推荐,只请陛下以此选士。” 朱瞻基含笑朗声道:“老师所言,朕都记在心中了,当真是明言之理,诸位卿家今日可再推荐些人,朕思索一番再说。” 殿中群臣又开始分别推荐自己派系,或者和自己有关系的人。 当然,这些被推荐的人,其实大多数都没问题,教个七八岁的小屁孩而已,以这些人的水平,只要智力中等偏上,教出个举人、进士,都没问题。 …… 朱瞻基带着一大群推荐名字回到了后宫,将今日之事讲给孙皇后,又将朝臣所推荐的人选一一讲给孙皇后听。 恰在此时,朱祁镇也进了皇后宫中,拜过了皇帝和皇后,颇为好奇的问道:“父皇、母后,这是什么?” 朱瞻基摸摸朱祁镇的头,温声道:“这是父皇给你找的未来老师,日后你就要跟着他们读书学习了。” “里面可有内阁首辅守正公吗?” “哦?你想跟着守正公学习?” 朱瞻基倒是有些惊讶,谁知朱祁镇连忙摇了摇头,如同一只拨浪鼓一样,连声拒绝道:“儿子不要跟着守正公学习,千万不要。” 这下朱瞻基直接皱起了眉头,“儿子,你为什么不想跟着守正公学习,他虽然不是鸿儒,但才能是毋庸置疑的。” 朱祁镇有些不好意思道:“他太凶了,每次在宫中、宴会上见到他,都凶凶的,不苟言笑,让人很害怕。” 朱瞻基闻言一愣,紧皱了眉头顿时舒展开,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万万想不到会是这个原因。 本来还以为是有人和皇太子说了些什么,他虽然暂时放弃了让李显穆当帝师的打算,但维持两人之间良好的关系,保持初步的信任,还是要做的。 他自然知道自己儿子说的很正常。 李显穆这些年在朝廷之上,厉行澄清吏治,这可不是一件老好人能做出来的事,是以终日不苟言笑、威严日盛,顾盼之间,回眸之时,满是压迫,即便是那张帅脸也救不了这种精神上的威压。 平日里,纵然是其他的官吏们也畏之如虎,更不要说朱祁镇这个小孩了,怕是见过一次之后,怕是能止小孩夜啼。 孙皇后见朱祁镇所说,反而显出笑容来,“既然皇儿不愿意,那就不让阁老当老师,我大明能人辈出,难道还找不出几个能教得了皇儿的人吗? 况且,陛下才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师,皇儿跟在陛下的身边长大,就像是陛下跟在太宗皇帝身边长大,未来必定是一代明君,和我大明的历代先帝一样。” 听孙皇后提起太宗皇帝,朱瞻基顿时陷入了回忆之中,他这一身本事,有七成都是太宗皇帝教的,爷孙两的感情是真的好。 他轻轻摸了摸朱祁镇的脑袋,眼中满是柔色,“父皇为好好教你的,未来还要把大明江山都交到你的手中。” 朱祁镇闻言顿时高高挺起了胸膛,中气十足的说道:“父皇母后放心,儿子日后必然会向列祖列宗学习,北御蒙古,南镇诸夷,儿子以后也要想太宗皇帝和父皇那样,御驾亲征,让瓦剌和鞑靼知道,什么叫做天威不可冒犯!” 朱瞻基听着朱祁镇这中气十足,又颇有志向的小儿言语,顿时大声笑起来,边笑边道:“好,朕的儿子果然像朕,有志气,当初朕十几岁就跟着太宗皇帝北征,等你十几岁的时候,朕也带着你北巡,教给你如何派兵布阵,也许日后,你也能成为太宗皇帝那样的将军皇帝呢。” 不得不说,良好的传统是会继承的。 大唐每一任皇帝都梦想成为唐太宗,希望能够再现贞观盛世。 而大明朝,朱棣五征蒙古带来的影响力余波,十年后仍旧经久不散,朱瞻基两次北巡,在长城外和蒙古对拼,便是深受朱棣的影响。 如今一个八岁稚童,眼见父亲、祖宗的丰功伟绩,也以御驾亲征,击破蒙古为志向。 当真是,薪火相传,以为圣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