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 女网管 最北边挨近俄罗斯一带,有座小城,我们叫锦城。 城市建设以市政府为中心逐步向外圈拓展,拓展到三岔口一带已经两年没动静了,听说是要先向南北两边修建,等到西边老林家拆迁盖楼,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林朽扛了袋米,刚从街里回来,没赶上公交车,硬是扛了三四里地。 进院子时,红房顶上的烟囱已经冒烟了,滚着饭菜的香味萦绕在砖房四周。 林朽把米袋子放厨房,奶奶孙芳芳刚从菜园子里剪了把香菜出来,微驼的身板,常年劳作的深褐色皮肤拧着怎么都扯不平的褶皱。 她甩了甩香菜根上的土,往屋里走,迎面对上烟刚叼上嘴边的孙子,给抢下来丢地上,“要吃饭了你抽什么?多少钱买的米?” “一百三。”林朽自然接过香菜,到厨房折了根,洗了洗。 “又他妈涨价了。” 林朽说:“能吃大半年呢。” 孙芳芳打趣他,“你不在家我俩能吃一年。” 林朽把香菜撕成段,丢锅里,“没你俩我能吃两年。” 饭菜上桌,这菜有个学名叫大丰收,其实就是一锅炖,啥都有,多块南瓜少截玉米都没差,都一个味。 桌上有个银色的小铁盆,有普通盘子那么大,林朽盛了点饭,舀了几勺菜,浇上汁拌匀,拿给炕上的爷爷。 爷爷林百万前年年底得了脑梗,救过来了,只不过瘫痪了。 林朽把勺子插里,“老头儿,我是谁?” “……朽……孙……” 林朽把勺子把转到他跟前,“傻老头儿。” 林百万虽然口齿不清,下不了地,成日不是躺着就是坐着,但是脑子还算清醒,家里来了人还知道呵呵打招呼。 林朽每顿饭前都会问他,我是谁,答了就给他吃,像哄小孩一样。 人老了可不就是小孩儿嘛。 孙芳芳不服老,秉持着说教的模式至今,饭桌上问他,“啥时候回学校?” 林朽给她夹块土豆,想堵住她嘴。 “赶紧回去复读,你想在这儿破地方窝一辈子?” “窝一辈子咋了,不愁吃穿行呗。” 音一落,孙芳芳一筷子敲他脑门上,“出息。你将来不娶媳妇?拉着你媳妇在这儿种菜?生个小孩还种菜?” 林朽开始扒饭,嚼嚼嚼,很快咽下去,撂了筷子,“不然呢?像你儿子似的,娶个老婆跑外地去,三五年不回来一趟,一个月给你扔点钱就乐得不行,你有出息。” 说完就跑了,不跑该挨打了。 “瘪犊子。”,孙芳芳把筷子丢到他跑走后关紧的门,“天天他妈拉拉个脸,这日子没得过。” * 林朽跑出来后往城南走了一段,这边已经拆了一部分,工地连着排排砖房吵的不行,很多家户拿到拆迁款直接搬走了。 路上没什么灯,对比之下稍显热闹的一条街上也只有一家转着灯柱的发廊,和一家蓝底白字牌匾的网吧。 游鱼网吧。 这是他的目的地。 算日子已经是初秋了,可夏天的余热迟迟不散,蝉鸣在夜晚尤为明显。?网吧也有些年头了,门口透明宽帘被烟熏得泛了黄。开着门,嘈杂的游戏叫骂声此起彼伏,音响里时不时播报着坐在哪个位置上的玩家是来自哪个区的最强王者。 他前两天来考察这个网吧的时候,还没见过里面那姑娘。 她就站在吧台里间,格子衬衫系在腰间,藕白的小臂一只撑着另一只,被撑的那只手里反扣着一本随身单词书,她出了神看向窗外,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刚记下的单词。偶尔有人叼着烟进去,她举着单词书扇开烟雾,露出被息屏的蓝色电脑屏幕映出的半张侧颜。睫毛轻颤,嘴角似有似无的勾起。 低马尾回缠了一圈,碎发像鸡尾样翘起,是随手一扎的慵懒。 她与这烟雾缭绕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不属于这里,却又熟练的接过那人身份证,刷过后往里一指,“靠墙b3的机子,两个小时充上了。” 网吧这种地方呢,社会小青年的聚集地,男生居多,女生基本都是陪男生来的,坐腿上给男生点个火,指着屏幕里被打死的野怪说着哥哥真厉害。 小姑娘当网管,着实不多见。 林朽等前面人开完机子,顶上去,一手搭着吧台,一手五指朝下将对向姑娘的小风扇转向自己,额前奔走而来的细汗随即被冰凉感取代。 姑娘伸手,“身份证。” “没带。” “没带还是没成年?”姑娘抬头看他,这男生板寸,不是长发修剪后的板寸,是那种剃光后长出来的,长度均匀的寸头。面相倒还算成熟,看着应该成年了。 姑娘刚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抽屉里拿老板身份证给他开机子,就听见他问,“你们老板呢?” 这个年纪的闲散青年,见了姑娘走不动道的多的是。如果他真找老板,进门直说就是了。姑娘当他闲扯话题搭讪,不太正眼瞧他,“老板白天在,你要找他,明天白天来。” 林朽,“老板白班,你夜班是吧?” 这话怎么听都像没头没尾地调戏,姑娘压着口气,“你上不上网?” 林朽慢吞吞掏兜拿身份证,“你一月多少钱?按天算按月算的?” 干嘛?什么意思?要包她吗?姑娘气压不住了,单词书合上摔了桌面,“你到底上不上网?” 咋还急了? “上,上网。”林朽吸了记鼻子,然后身份证给她,“充俩点。” * 千禧看了他身份证上的照片,还是短头发,额前垂着碎刘海,翻白的衣领很规整,有些熟悉,这张照片上的脸,也莫名有些熟悉。 她举着身份证跟眼前人核对,明显身份证上的照片至少是两年前了,如今这张颌角锋利的脸,已然没了青春的气息,多的是生活重担的痕迹。 千禧给这个叫林朽的人开了机子,身份证还回去后,注视着他背影。 他穿了件黑色的跨栏背心,肩膀上有些脏,约摸是干农活用麻袋一类东西蹭出来的印,这么看倒还沾上点务实的模样。 她不会那么快给一个人下定印象,况且是个不太相干的人,或好或坏又没所谓,所以视线没再粘连他,但右眼皮却跳了一下。 她搓搓眼,没太当回事,继续背单词了。 约摸半个小时,额前光影被挡住,千禧知道来人了,抄单词的手没停,只是余出另一只抬高,要身份证的意思。 吧台被扣了两声,她嗅到一丝肃然的气息,果不其然一抬头,是警察。 “接到举报,你们这里有未成年上网,我们排查一下。” 千禧心里咯噔一声,警察说让她配合一下,她点点头,领着他们进去。 四男一女五个警察开始检查网吧里每一个人的身份证,有不少耳朵好使的,在千禧带人进去之前就翻窗户跑了。 一遭查完,没有未成年,千禧带警察们回到吧台前。 可能是有人报了假警,这也是常事,警察没多意外,跟千禧说,“谢谢你配合。” 千禧拘谨的肩膀松了松,说:“应该的。” 警察尽职尽责,“你们这里面烟太大了,注意防火,有几个桌面上没烟灰缸的,尽快补齐。” “好。” “行,那我们走了。” 千禧给他们开门,刚送出去两个。 里面卫生间抽水的声音响起,轰隆隆贼大声,几个警察纷纷回过头,盯着从那出来的林朽,勾勾手,“你过来,叫你呢。” 林朽甩了甩手上的水,他在笑,笑起来一个括号脸。千禧顿时觉得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巨丑无比。 “警察叔叔好。” 警察的态度严厉了些,全网吧的人都查完了,就差他一个,还刚刚好去上厕所了,很是可疑。“身份证拿出来。” 林朽手心手背擦在衣摆处,确保没有一滴水后,裤兜里掏出身份证,中指大拇指抵住横侧两端。 警察拖着他的手腕抬高查看,脑子算着嘴里呢喃着,“18,19?” 林朽重复一遍,“19。” “行,就这样吧。”,警察视线又对上千禧,“我们走了,感谢配合。” 没等千禧接茬,林朽出声拦人,“哎警察叔叔,你们……都查完了吗?”,重音在‘都’字上,他眼神往已经回到吧台里间的千禧身上撂。 千禧暗自握拳。 警察看过去,“她是网管。” 林朽又笑,“是,是网管。所以查了吗?” 林朽 晚上六点多下了课,教室里的人早早收拾好书包一窝蜂钻出去。 千禧也难得成了拥挤门口中的一员,好巧不巧,外面下着雨,她只得打了个车去游鱼网吧。 老板是个80后,前不久刚抱了小孩儿,老婆有点产后抑郁,只有白天时间才在网吧看着,晚上看老婆孩子。他们之前约定的交班时间就是六点半,千禧便赶在六点半之前抵达。 下车时雨小了很多,前面施工,车开不进去。挖机和压路机轰隆隆作响,她顶着绒绒小雨绕过他们,踩着黄泥跳过水坑,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溅了自己一鞋尖的泥。 鞋底在台阶上蹭了几下,千禧拨了拨潮湿的发顶,胳膊上的水滴撸到手腕,指尖抹过甩了甩。然后推开网吧门,拨开宽帘。 一如既往的灰烟弥漫,呛的人喘不过气。 往前两步,吧台里翘着二郎腿哒哒哒打键盘的,额前发际线被小风扇吹得显眼的,可不就是林朽? 原本以为警察突然跑到城南的一家犄角旮旯网吧来是突击检查,这一看,显然不是啊。 他今天比昨天光鲜了许多,是说男生洗了脸洗了头就跟女生化了妆一样,他皮肤很好,骨骼也漂亮。时宋说他以前在学校有很多人追,千禧不曾留意过,但这张脸,确实很有冲击力。 可惜了,不太要脸。 千禧上去直接把风扇拔了,那风扇是她的,“你这人真有意思。自己想找工作,找不到工作就点我是吧?” 林朽从她在门口甩水时就看见她了,抽屉里拿了三张纸币,一张张拍台面上,“你干了三天,这里是一百六十块钱,有十块打车钱。就三张,还用数吗?” 千禧把钱揣起来,绕到右侧吧台的入口,狭窄的空间里完全无视林朽的存在,弯腰从他身前探过去,肩膀是蹭着林朽前胸过去的。 林朽警觉往后仰,背贴着墙,恨不得把自己缩墙里,“干什么?” 落在这儿的充电器头现在正插着数据线连着林朽的手机,千禧也给拔了,塞书包侧格里。 她站直,“拿我自己东西,不行?” “行啊,还有什么是你的?”林朽下巴往键盘上一点,“那hellokitty贴纸是不是你的?撕下来粘你书包上啊?” 那是老板的小侄女之前贴的,千禧白了林朽一眼,出了吧台,装做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我们学校去年出了个状元也叫林朽,朽木不可雕的朽。跟你同名。” 她今天可是穿班服来的,一模一样的polo短袖林朽也有一件,有几分猜到她会认出自己,更多是渴盼她不知道。真被喊出名字来的那刻,视线还是躲了一下,可两年前那个一中的状元那个最是意气风发的自己迫使着他抖出一根烟来,两指夹着在空气中画‘朽’字,“老子的朽,是不朽的朽。” 千禧把小风扇也装书包里,空出的那块位置双手迭在上,居高而下俯视他,“那怎么蹲监狱去了?既然改造出来了就好好做人,这次算我倒霉。”她抬起右胳膊托着腮,漫不经心接着问道,“于游知道吗?” 游鱼网吧的老板,于游。 “威胁我啊?” 外面轰隆一声雷响,俩人不约而同看向外面,瓢泼大雨哗啦啦打下来,千禧先一步去关紧门,顶着风一股劲儿狠拉,利落关严。 同时林朽进屋里关严了所有窗,他的烟也在这过程里随便灭在一张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再回聚时,林朽抽了张纸擦手上溅到的雨水,擦完丢垃圾桶,又抽了几张给她,“这么大的雨,你走不了了。” 千禧听进耳朵里的后话就是,这么大的雨,你走不了了,确定要威胁我? 纸接过来手心手背拍了拍,团成团丢林朽身上,“谁说我走不了了。” 林朽就看着千禧把书包摘下来,一手提着,推开门后立即双手抓住挡在头顶,雨大到不足三米就模糊了她的身影,她一脚一步溅起黄泥,在林朽瞟了眼脚边的伞后人彻底消失。 林朽隐约觉得,老板晚些会找他了。 他又往窗外撂了一眼,姑娘的背影朦胧刻画在瞳仁中央,最后化成一团麻烦。 没关系,他已经习惯这种差异对待了。 锦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见得人人都认识林朽。 可学生和学生家长本就会组成一个特殊又独立的群体,无论哪一年级的学生和家长几乎都能在这十二年教育通道里消息畅通,林朽又是状元,十几年才出一个,家里但凡有个读书上学的孩子都会知道这么个事儿。 一年时间会让大家会忘记他的脸,忘记他的名字,但现在处在高考刚刚结束不久的节点,县城里像模像样的酒店都还在庆祝今年学子升学,林朽是过去式,也是家长祝福孩子谨慎网络诈骗的进行时。 林朽去饭店找零工做时就听到过这样的话。 “出去上学可得自己留心眼,咱别像那个谁似的,仗着自己聪明在网上骗钱,但也不能被人家骗奥。” “……” “听说那男生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没爹妈养是不行。” “……” “出来了,可哪找活呢,昨天去我儿子在家旁边ktv看见他了,没人要他,谁要啊?” 没人要林朽。 他只好又翻起‘老本行’,在网上他接了个软件开发的活,但没设备。 后来瞄了很久才盯上游鱼网吧夜间网管的位置,一直在门上贴着急招,想来也不会过问太多。只不过离家太远太远,不太方便照顾俩老人,犹豫了几天,就让那姑娘占了坑。 他真的需要这份工作。 所以在他几句对话觉得千禧这个人并不好交流之后就直接黑了网管那台电脑,看到她网页上查的单词和语法,猜她未成年,便报了警。 第二天一早,林朽揉揉僵硬的脖颈,推门出去吹了会凉风,也直直腰。 他看着前面一个工人明明腰板无力还在另两个人的帮助下爬上了挖掘机,施工队又要上班了,短暂的清静也告一段落,最后一口清新吸入肺腑,他要回屋收拾一下准备交班了。 刚回身。 “诶!这不让过车没看见吗?” 工头喊话了。 林朽也看过去,一辆保姆车停在他们围起的防护带外面,下来的司机正要把防护带拽走。 司机说:“那边绕过去太远了,你们这不是还没开始工作呢吗?” “多远都得绕,马上就动工,你车从这儿一走一过出了事谁负责?” “我就穿一下能有什么事儿?”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争论起来。 车里的公主听着这些口舌就烦,从另一面下车,穿过了这一片灰烟,林朽看清她,当即‘啧’一声。 真想回身进去把网吧门锁了。 “哥……哥!” 林乔一眼里林朽的脸越清晰,她跑的越快,最后乐呵呵跳上台阶,“哥!” 笑得花一样。 可司机跟工头儿还在吵。 林朽眉眼间不太愉悦,“你怎么找这儿来的?” 林乔一眨着眼一脸无辜相,“我去给姥姥姥爷送东西,姥姥说你在这儿。” 他们是表亲。 关系要从孙芳芳那儿说起,他们那个年代,养儿防老的观念还根深蒂固着,家家户户都好几个孩子,孙芳芳是第二胎有的他爸,第一胎是个姑娘,就是林朽的姑姑,过继给了一个远在北京的老姐们,有点类似于以前说的童养媳吧。 反正早早领了证,那户人家也姓林,她说同姓就是同根,都是本家,不生分。 实则呢,送走了就再没回来过。 林百万生病最需要钱的那年,孙芳芳跟林素研开过口,林素研以疏远为由拒绝了。 林素研,林乔一她妈妈。 也能理解,所有孙芳芳就剩一个儿子,还跑到外地去三五年没个音儿,防老,防个屁。 今年上半年,他姑姑一家人从北京搬来锦城,原本林朽是因为未成年加表现良好没到一年就出来了,传着传着就变成他提前释放是他姑姑那边使了劲,林朽懒得解释,爱咋传咋说都随便了。 不过他们搬来锦城后,见过一面,还是孙芳芳攒的局,请他们吃的饭。 饭桌上草草几句人道主义关怀,假的不能再假。 身体还硬朗吧?家里菜园收成还好吧? 孙芳芳说好,都好。 这两样都好,不就排除了借钱的可能了吗。那顿饭吃了孙芳芳半年的低保,就林乔一一个人看不出眼力,一会儿喊哥一会儿喊姥姥的。 人没什么坏心眼,林朽对她也称不上讨厌,单纯的不愿意搭理。 “送什么东西?你妈让送的?” 林朽一眼看穿她,林乔一嘿嘿笑着不承认,“当然是我妈让的,就送点水果啊,保养品啊。” 林朽懒得戳穿,“你这个点儿过来,不上学了?赶紧带着你们家司机走,别在这儿影响人家。” “没到点儿上学呢,你咋这就赶我走……” 她想拉林朽的手腕,林朽躲了下,后面于游贴着这一排商户门前的小道过来,“那边咋了?” 到跟前儿又问,“吵起来了?” 林朽嗯。 于游见怪不怪,本来这片工地的区域划分就有问题,灰大不说还挡路,周边好多人不满意。他黑眼圈有点重,被警察教育了一晚上,看见林乔一才精神点,“对象啊?” 林朽说不是。 林乔一说:“妹妹,我是他妹妹。” 于游仔细瞧瞧俩人,“好像是有那么点像。进去啊,别在门口站着了。” 他拉开门,林乔一先迈进去,去里面环视去了。 于游瞧她挺欢腾,跟林朽这个人散发出来的的气质截然不同,他又问起,“昨天那么大雨,千禧来取钱了没?” 林朽先他一步到吧台里间收拾桌面,“千……禧?” “就那小姑娘。” “哦,取了。” 于游嘶一声,“那她怎么发消息说晚上再过来一趟。” 林朽试探问:“她要过来?” 于游进了吧台里间,“嗯,让我等她。行,没事,你妹都来接你了,快回去休息吧,晚上你七点半再过来就行。” 林朽舌尖在齿根戳了戳,提胸沉气,说了句好。 林乔一逛完一圈出来,太破烂的网吧了,这一圈逛得飞快,“你们说谁呢?” 她隐约听到了个认识的名字,林朽没回她,于游去里面洗脸,林朽基本把桌面上自己带过来的东西全部收起来了。 “哥,你不干了吗?这水杯毛巾就放这儿就得了呗。” 她知道林朽前段时间找活找的不顺利,姥姥都跟她说了,所有一听说他来这个网吧当网管立马就想过来看看。这怎么看着,又被辞退了呢?人老板刚刚也没说啥吧? “哥你们刚刚说的谁啊?我怎么听到……千禧?” 林乔一很顺利回溯到这两个字,并念出,大概率是认识,林朽抬眼,“你怎么那么吵?” “是不是千禧?” “上你的学去。” 疯狗 前不久模拟考的成绩出来了,千禧从高二下学期开始,成绩逐步上升,颇有一股冲进年级前五十的劲儿。现在进了高三开始复习,她付出的时间精力更多,成绩反倒没变化。 中午吃饭也食之无味,在辣子鸡里挑挑拣拣,挑到肉了也没往嘴里塞。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她回头,视线跟随着人到自己对面,见时宋坐下,她微微蹙眉。 时宋端了满满一盘子饭菜,小拇指还挂了个饭盒袋子,应该是家长做好拿过来,她又倒在食堂餐盘里的。 时宋把饭盒袋子放脚边,夹了块红烧肉给她,“不是说好中午一起吃饭?” 她课间操的时候跟千禧提了一嘴,千禧急着下楼跑操,没理会。 千禧将那块肉连带着沾了汤汁的饭一齐夹到一边,然后挑了块最大的辣子鸡块给她,“我没答应你。” 时宋啃啃鸡块,骨头吐一边,“没事没事,我们这不还是一起吃了?” 千禧本来就有些吃不下,她端盘子起身,“我吃好了。” 时宋拉住她,把她盘子重新放下,“你才吃了多少就吃好了,再吃点。” 食堂里人太多,桌子过道站满了来往的人,有人满满一盘,有人残渣剩饭。她这一拉,千禧挡了路,只得先坐下。 时宋又给她夹菜,“你看啊,你一个人吃饭只能吃到两个菜,我们俩一起,就能吃到四个菜了。” “餐盘能装下四个菜。我想吃可以自己打。” “那不是多花钱嘛。”时宋撇撇嘴,“你是不是不高兴啊?因为考试成绩?唔,你没考好可不能赖在我这个新同桌身上奥,你上课打瞌睡我可都叫你了。” 确实,时宋拿笔敲她手背,让她清醒。可时宋没跟上的笔记千禧也会给她抄,这不能算作朋友,她跟以往的同桌也都是这套相处模式。 “之前没发现你话这么多。” 时宋嘴里塞得满满登登,嚼啊嚼,大口吞咽,“我也没发现你脾气那么冲啊。” 千禧本就一个人生活,若是个软柿子,还不早被捏烂了。 时宋继续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替人写作业赚钱,特别看不起我。我跟你讲,同样的题做一遍,是新的,再做一遍,就是老的。我可不是拿自己的作业抄上去给她的,我这是在二刷,巩固,不光不用买新的习题册,还赚钱,多值。” 她一脸傲娇说的认真,伴着挑眉的动作,千禧轻笑,笑她倒是蛮会自洽,“听起来像在拉我入伙。” 时宋嘿嘿干笑两声,“林乔一呢,就是个大小姐脾气。我总觉得她不会那么轻易咽下这口气,所以如果她再让你给她写作业,就答应了呗。全当二刷复习了,不亏的。再不济,你先答应着,然后给我,我来写就是。” 千禧听明白了,菜盘一端,“不可能。” 这回时宋没拦她,家离得远些的都会在班级睡午觉,时宋给千禧带了杯奶茶回来,她人却没在。只得放在凳子下阴凉处,以防冰块化的太快。 千禧去学校对面小卖部买了两个蓝条单词本,回来的时间教学楼还没有完全进入午休状态。 走廊里有跑跳的,没看到楼梯角拐过来的千禧,差点撞到,还好千禧侧身贴墙躲了一下。那人说不好意思,千禧嗯一声,奔教室去了。 “站住!” 后面传来的。 “站住!” 千禧肩膀被人扣住,力气不小,将她身体扳过去,班服领口的扣子都崩开一颗,“说你呢没听见啊?” 时宋才刚说完林乔一可能不会放过她,就找上来了,千禧慢慢把领口扣子系上,等着她找事儿。 林乔一双手抱胸,与生俱来的大小姐气质让她在面对高自己两公分的千禧时毫不忌惮,“听说你晚上约了游鱼网吧的老板,你想干嘛啊?” 竟然是这件事吗?这千禧没想到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朽是我哥。” “他让你来……警告我?” 林乔一下巴扬的更高,傲慢的神情里传达出的意思就是‘你管谁让的呢,反正警告说的没错,你最好是识相点,别说不该说的。’ 千禧嘁一声,有病。 林朽蹲过监狱是事实,事实怎么掩盖,难道只在于她说不说吗? 如果于游真的介意这点,那她说了还惹得又要重新招人,空出来的时间保不齐又要她去帮忙,左右不划算的事情她压根没想,也根本没必要做。 人走了,回教室了。 林乔一被她‘嘁’的没反应过来,是,她长这么大,身边哪个人对她不是言听计从,千禧是头一个例外。 愣了几秒后知后觉她在好像嘲讽自己,大步追上去。 五班在教室里午休的人不多,大部分人也都回到准备趴桌子睡觉了,时宋也闭着眼呢。 千禧轻轻抽出凳子,没等坐呢,手腕又被扣住。 “你什么意思?你嘁谁呢?” 千禧盯住那只指甲饱满,皮肤嫩得恨不能掐出水的手,顺着小臂对上她的眼。 “问你话呢!你什么意思?你拿作业本砸我我都没找你麻烦呢,你还蹬鼻子上脸是吧?” 时宋被这一吼吵醒了,不止她,教室里所有人都看过来了,离得近的已经站起身,时宋第一眼看向千禧,觉察她要爆炸,立马清醒过来扯开林乔一的手,“别打架别打架。” 她握千禧握的紧,加上时宋扯她,便更用力,千禧骨节里面都钻着疼。 扭着劲儿要挣脱,两股力量打过来林乔一肯定拗不过了,被扯开的那只手顺势照时宋肩膀猛推一下,后者本就趴了有一会了,身体机能正要休眠,腿卡在桌凳之间还没站直就被推到地上,“你扯我做什么?你妈还想不想在我家上班了?” 这话一出,众人唏嘘,时宋妈妈在林乔一家上班,什么班?保姆吗? 一时间捂嘴细语声四起,大多人父母也都是农民,即便父母不是,祖上三辈抛出来也一定是种地的,谁也没必要瞧不起谁。但给同校同学家里做保姆,明显寄人篱下的说法就没那么中听了。 千禧余光里的时宋短发凌乱在脸上,她被其他人撑着扶起来。时宋捂着心口,有些呼吸困难,被搀了三次才起。 林乔一环视周围,“时宋妈妈做的红烧肉可好吃了。”,又看千禧,“瞧你们俩关系这么好,你又是她同桌,你应该吃过吧?她妈妈每天都要给我们俩送饭的。” 时宋被扶起后始终垂着头,好像猝不及防被人揭开了伤疤,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 锦城就这么大,经济也不发达,留不住人。 家里有点钱的都把孩子送出去上学了,像林乔一爸爸这种原在北京就已经爬到高位,现又被调任过来做县委书记,举家从北京迁过来,里面的门路无需言说,无论是背景还是家财都是降维打击。 林乔一是嫌锦城另一所私立学校住宿环境差才转过来的,大小姐眼里不畏惧任何人。 千禧烂命一条,也不怵她,“你今天欺负她,以后吃饭可得小心了。” 林乔一晃着脑袋,“害人要坐牢的。” “如果是我,能把你毒死,坐牢也值。” “你敢再说一遍!” 林乔一再次上手推人,千禧反擒着她手腕将人按在桌面上,“我再说一遍能怎么?不是你上来就咬人吗?属狗的吗?” 上午写作文的书面还在桌子上,2b铅笔的字迹就贴在林乔一脸上,千禧薅着她头发上下蹭,她挣脱不开就要哭,说着不会放过她之类的话。 班里没人拦千禧。 林乔一再厉害也不是自己班的。 千禧的人缘一般,但时宋是班长,人缘差不了,林乔一这么羞辱时宋,千禧打她是她活该,不拍手叫好都不错了。 林乔一姿态很狼狈,头被千禧控在掌心,她只得反手去扯她的衣服,将人班服从裤腰里拽出来,硬是给撕破了。 午休铃响声割破画面,教导主任接着一声哨,走廊里跑窜的人影都陆续消失。 千禧松了手,推了一把拉开距离,“滚远点!” 林乔一紧着擦脸上的脏东西,怒瞪着眼,“你给我等着。”,撂了狠话后就走了,重重摔门。 千禧先看了眼被扯破的班服,肋骨下方三指处拦腰扯断的,缝好也将是个大工程。班服都是统一订的,单件不做,她也就这一件。叹了口气,又往林乔一跑走的方向白了一眼。 后知后觉想起时宋,“你没事吧?” 时宋整理好头发,重新绾在耳后,她摇了摇头。 千禧把作文纸团吧团吧丢垃圾袋里,“长点记性,不该你插手的事别管。” 时宋没说话,从桌底拿出刚刚买的奶茶,摸了下,不冰,但还凉着,插了吸管给千禧放桌子上。 千禧一时说不上来滋味,时宋夹给她的红烧肉她没吃,但这杯奶茶,她喝了。 微甜。 * 动静闹得不小,五班的人刻意没往外传,奈何走廊有看热闹的人认出林乔一,所以还是惊动了班主任。 经这一遭,林乔一的背景彻底传开了,之前看她穿着打扮觉的她家境不差,没成想还很有权势。也正是碍于此,下午课间,时宋是先被谈话的那个,没等时宋回来,千禧也被年级主任叫走了。 老杨特别护犊子,铁定是帮自己班孩子说话了,以至于她都没能出现在主任办公室。 林乔一的父母来了,主任还有学校里一些说的上话的老师都在,一人一张皮椅,每张皮椅间的茶桌都放着一壶水,半数已经喝下去了。 林乔一坐在她妈妈边上,完全没有受欺负的模样。千禧一进来,她吸了记鼻子,指着人,“妈妈,就是她。” 主任进来后关上门,也去坐着了。 整个屋子,近十双眼睛盯着她,就她一个人站着。 这种腹背受敌的场面,跟怕没关系,就是心里难受,黄连卷着酸水一遍遍在胃里翻腾。 有人撑腰自然有恃无恐,她没有,她只能自己给自己撑腰。 一个身板挺直的男人开了口,“我们家乔一有错在先,她已经跟时宋道过歉了,也取得了时宋的原谅。” 领导人还挺会拿范儿,千禧想。 “但你和乔一,是你打人在先,你也跟乔一道个歉,这事儿就算了。” 主任开始立威了,“道歉是肯定要道歉的,但事情发生在学校,该有的处分还是要有的。停课三天,三千字检讨写好贴公告栏上警示。” 都停课了,还道什么歉? 千禧转身就要走,主任一拍桌子,“你干什么去!你还有没有教养了?这事儿换做是谁,都得停课处理,你还不乐意了?” 千禧侧回半张脸,“没不乐意,我停课去。” 主任气急败坏指着她,“我是联系不上你爸妈!不然肯定……” “你都联系不上我爸妈,还指望我能有什么教养?” …… 千禧回教室收拾书包的时候,时宋的座位还空着,同学说她请假了,没被停课,千禧反倒松了口气。 明明挑事的是林乔一…… 小县城的生存法则就是,权势为大。 算了,停课就停课,正好早点去网吧找于游,免得又碰上这条疯狗她哥。 恶意 林朽还是来交班了,尽管东西都已经收拾回家了。 他提前三个小时到了网吧,想着换下于游,这样千禧过来的话可以和她再聊聊。 那才下午四点,千禧竟然就到了,他隔着那扇贴满海报、营业时间、还被风雨吞噬了黏性卷起边缘的警示告示的窗看进去,他们已经聊上了。 推拉门留了点缝隙,施工机器间歇的时候,声音会从里面传出来一点。 “……” 于游给千禧拿了个凳子,“正常要罚两千,但这是第一次,扣了我一晚上就没事了。” 千禧坐下,“警察没说是谁举报的?” “警察肯定不会跟我说啊,怕我报复吧哈哈。”他回身到开了冷柜的门,“喝饮料不?” 千禧说不喝,于游还是拿了瓶脉动给千禧,“我都忘了身份证这回事了,你早说我去取啊,又让你跑一趟。” 千禧接过饮料,又放到吧台上。于游的身份证之前是放在抽屉里的,谁没带就帮谁刷一下,那天警察来检查,她留了个心眼把身份证揣身上了。 昨天来的时候于游不在,她也不信任林朽,所以今天又跑了这趟。 千禧说没事。 于游给自己拿了瓶冰红茶,靠在冷柜上,仰头喝了一大口,叹声气,“明后几天可能还得麻烦你过来帮我看看店。” “啊?” “你昨天来不是看见他了?我本来不知道他,回去跟你嫂子一说,你嫂子知道他。”他摇摇头,“不行,他本来就是搞那个网上诈骗,这网吧放他手里肯定是不行的。” 千禧实话实说,“你这网吧,也没赚多少钱吧?” “我倒不是怕他惦记我的钱,那他万一用电脑鼓捣些什么,我连带责任啊。” “他真鼓捣了再说呗。” “那就晚了,我今天早上还看见电脑上一堆代码的东西呢。” “你看懂他写的啥了?” “我看不懂啊。” “看不懂你就给下定义了?” 于游撇撇嘴,还用他下定义? 千禧看他不太听劝,起了身,“游哥我真的没空,你先用着他吧,如果你担心,就提前跟他说清楚。” 于游也没啥办法,网吧这个地段摆在这儿,客流量都少得可怜更别说雇工了,何况千禧已经高三,他怎么好意思再开口啊,“行吧。” 千禧推门出来,带起一阵灰,贴着门偷听的林朽本能的扣下鸭舌帽,往反方向偏头要逃,可他逃什么呢?也没处逃,他要逃的方向和千禧要离开的方向一致,千禧就是看到他了。 四目相对,不过千禧没看到他回头,这场景就很像是林朽从林乔一那儿得知了她被停课,提前来堵人,却正好抓包她告完秘出来。 不过无所谓,千禧不在乎一个半夜送自己进警局,害自己不得不淋了场大暴雨,又指使林乔一针对她的这么个‘罪魁祸首’怎么想。 千禧故意说:“于游已经知道了。” 她就想看林朽不痛快。 林朽却反而有那么一点庆幸,如果他没有提前来,没有听到这些,或许真会给千禧这个姑娘扣上个‘大嘴巴’的脏帽。 他的表情没让千禧得逞,很寡淡,“嗯,你翘课了吗?” ……? 千禧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停课,于游都没想起来问她,他倒鞭笞上一句。 白眼过去,没再停留。 * 林朽在附近找了家面馆,磨到六点多。 再回到游鱼网吧时,于游正踩着板凳检查监控的线路。 他推门,“游哥。” 于游低头看他一眼,眼神完全变了,他从前看林朽很是欣赏的,长得好,说话办事又利索,还乐意在这儿上夜班多难得呢。现在完全变了,有种‘你也就能在我这儿混到点工资’了的轻蔑,口气就淡了许多,“来了。” “监控坏了吗?” 他昨晚还看过监控呢,黑白画面,没有卡顿也没有不清晰,那是修什么呢? “啊,换了个追踪的。” 于游安装完了,他扶着墙下凳子,林朽抬一只胳膊给他搀,他没用,林朽便默默收回。 于游把凳子送回储物间,监控追着他过去了。 林朽进吧台里,监控又盯住了他,他抬头,似乎和监控里的自己对视了,发出一声轻嘲,于游很快回来拿起吧台上扣着的手机就准备走了,他便问,“换完了?” “嗯。” “就换了这一个,里面的不换吗?” “一个就够了。” 于游推开门,林朽的话拦住他,“游哥,不用防着我,没蠢到送自己二进宫。” 于游有些尴尬,嘴角僵硬扯了扯,“我没那个意思。” …… 约摸晚上八点多,天黑透了,施工队又来了一组人,轰隆隆闹腾地不行,林朽把网吧窗户都关严,勉强降了燥。 回吧台里间一坐,双肘抵膝,两手拖着手机。孙芳芳给他发语音,嗓门贼大,“朽啊,你爷药没了,去医院开一周的带回来啊。就开一周,别开多了。别他妈活不到下周浪费我钱。” 林朽把音筒拉的可远,孙芳芳的嘴啊,要多臭有多臭。他听完回了个1。 “1你妈蛋1,说行。” 行。 界面返回,拇指停在的好友搜索框上。 有一串号码,从网管这台电脑的浏览器中缓存的cookie里找到的,有人用过这串号码当某网页的用户名。 林朽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于游没有辞退他,千禧功不可没。他好像欠千禧一声谢谢,或者对不起。 他点进去,提交申请。 留了个心眼,没写备注。 ——翘课来送身份证,是躲我? 他上来就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但对方一定知道是他,他也不用多说。 紧接着进来两拨客人,林朽给开了机子,注意力再投到手机上,发现她没回。 他有种预感,他被拉黑了。 一个问号过去,果然。 林朽出了门,点了根烟,背抵着墙,一膝盖曲起,脚尖点地,脚跟贴着墙。电话直接拨过去,“别挂。” 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千禧从网吧回来就睡觉了,被停课也算是偷来的时间,当然是补觉。一觉睡到晚饭,吃了个饭继续睡,却辗转睡不实了。 她对手机电话很敏感,尤其这种没存过号码的,也许是妈妈,那一定要接。再加上,万一主任今天真被气得不轻,真想办法联系上她妈妈了也不是不可能。这念头一出,人就‘腾’地坐起来,清了下嗓子接通。 可声音一出,心坠进枕头里,她没由来烦躁,“没完了是吧?” “我再加你,你同意。” “同意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来网吧帮忙的,那天晚上……” 千禧觉得自己刚睡一觉平复下的情绪又被他挑了起来,直接打断,“说完了吗?” 林朽吐雾,蒙了他整张脸,对不起也好,谢谢也好,都被她这四个字噎回去了。 “说完挂了。” “……” “嘟……嘟……” 那股不由言说的厌恶感已经从听筒传出来狠狠裹挟住林朽。 电话断掉,雾也散了。 入狱之前,他完完全全是活在簇拥中的佼佼者,就算没有父母陪在身边,也不曾觉得周遭的情感空旷,又或者是被要强两字促使下的行为填满,确实没觉得空过。 一代天骄陨落,他出狱之后表面上的性格上没有太大变化,但就是不喜欢浅色了,习惯性戴着顶帽子,对上人视线时会故意盯回去。这也源自他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没爹没妈就是会被骑在胯下当马一样欺负的。 他不在乎外界的声音,但他拒绝亲耳听到外界的声音。 他觉得,没事啊,他是被冤枉的,总有一天会翻案。找工作没人要他,他也觉得没事啊,慢慢碰,总有要他的。 可现实的大手硬是掰着他下颌骨迫使他正视了千禧这个潜在的阻碍,并采取了行动。 状元的名号被墨水泼了黑,他也不再是他,一个面目全非的林朽罢了。 挨打 三天的停课加上两天周末,收拾好心情回来后一切照常。 照常上课,五班也照常闹腾。 千禧一进去,挡路的男生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给千禧让出路来。这很不寻常,那眼神分明是看弼马温一样,恨不得躲开她。 无所谓,反正千禧也没打算跟谁交朋友,谁看她用的什么眼神她也不在乎。 时宋在刷题,见千禧坐下,她先从笔袋里拿了块紫皮巧克力,“吃早饭了吗?” 千禧有吃早饭的习惯,点点头。时宋笑说,再吃颗巧克力。千禧嗯。 时宋接着转背拿书包,抽出一个作文本,“我猜你肯定不会写。” 什么东西? 千禧坐下,翻开看了一眼,明晃晃第一行三个大字——检讨书。 三页翻过去,落款——千禧。 千禧极为不屑一声哼,张了张嘴,没等说,时宋立马拿话堵住,“又要说我自作主张多管闲事吗?” “不是吗?” 时宋把那三页检讨撕了下来,“千禧,我们已经高三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备战高考。你明明也很想好好学习考个好成绩不是吗?听我的吧,别跟林乔一闹下去了,检讨交上去,她没理由抓你小辫子了。” 检讨交上去就等同于低头认错,那她在主任办公室笔直的脊背在撑什么? 她不交。 “你这几天不在,我一个人还挺没意思的。要是你不想自己去交,我陪你去,或者我替你去都行。” 好像时宋已经认为这三页的检讨就能解决一切忧患了,她说的轻快,很有把握的样子。“对了,我妈妈已经从林家出来了,她说以后给我们两个一起送饭,两个人要吃四个菜,千禧,我沾你的光咯。” 千禧懵住了。 那块没来得及吃的巧克力倏地在她胸腔化开,丝丝滑滑蔓延肺腑。 时宋拿着检讨起身,她活泼,却细腻,连起身都不曾发出椅子和瓷砖擦蹭的刺耳声,千禧也似乎从没仔细看过时宋的模样,她抬了头。 阳光穿过时宋的发梢,她不胖,脸上有点婴儿肥,柳叶弯眉,笑起来眼角上扬,恣意晴朗。两手交叉规矩捏着检讨的两侧抱在胸前,她说,“那我去咯。” 那笑容消失在千禧余光里,她视线追过去,看见时宋的短发发梢轻轻飘摆,她喊住她,“哎。” 时宋回过头,笑得月牙一样,“嗯?” “我自己去吧。” * 班主任老杨也刚到,包放办公桌上。 老杨全名叫杨盼兰,是一中数一数二的语文老师,职称一大堆,带出来不少尖子。在接手高一升高二的五班之前一直带尖班,这两年嗓子做了手术,撑不住同时带好几个班的课,就退下来接了普班了。 他们说老杨是到五班养老来了,其实呢,五班更欢,喊起来更废嗓子。 老师这个职业,传道受业解惑以外,就是第二个妈,事无巨细地操心,哪也躲不着清静。 当然,前提是老师尽职尽责,这在小城很难得。 门响,她说进。 千禧把检讨放桌子上,老杨瞥了一眼,很是吃惊,拿起来翻了翻,那表情就是一副果然没出所料又有点招笑的意味。是谁的字迹她一眼就认得出来,没点破,“行,搁这儿吧。” 千禧点点头,转身要走,老杨连喊两声等会。 她从包里拿出一件班服短袖给千禧,“你那件不是被撕坏了?” 千禧抬眼,老杨解释说,“时宋告诉我的。这件有点大,你先将就穿着,眼瞅着入秋要冷了,短袖也就穿不上了。工厂也不给做单件,等明年开春咱们统一再定。” 大是大多少,千禧拎着两肩抖落开,大了两个码数,袖口处多了个刺绣,绿叶样式,领口是那种衣服放久了微微泛黄的时间渍迹。 千禧倒也不是嫌弃,还是问了一嘴,“这是别人穿过的吧?” 老杨,“是,上届学生的。之前袖口那儿打球被别人扣坏了,还是我给缝的呢。大小伙子也不懂养护,能留着就不错了,你拿回去用漂白液一泡,跟新的一样儿。” 千禧说好,谢谢老师。 到门口,手放把手上,按下去前犹豫了,她回过头,“老师,我……” “支支吾吾啥?不像你啊。” “我还要不要给林乔一道个歉?” “你想吗?” 千禧直说,“不想。” “那就不道。” 千禧说出顾虑,“她会影响时宋。” “影响时宋什么?哪方面?学习吗?时宋不会被她影响。学习以外,影响应该已经发生了。你别想那么多,赶紧回去吧。” …… 千禧自打那天开始,就跟时宋一起吃饭了,她不好意思总吃时宋的,偶尔两个人也出去吃个小面,千禧请客。 时宋特粘,上厕所也得薅着千禧一起。 以前千禧不理解,为啥女生们上厕所要结伴一起。 现在也不能称作完全理解,就是她已经不想这个事儿了,时宋拽着她,她陪着就是了,没几分钟的功夫,反正也要活动活动腰板。 只不过这个粘,粘的有些异常。 从千禧停课回来就发现,很多人都不跟时宋说话了。当然那些人也不跟她说话,她自己满不在乎,却总能看到时宋将作业交给课代表,课代表直接搬起一摞走出教室,时宋只能跟在她后面单送一趟。 她学习好,班里同学有什么问题答不上来,都会喊时宋答。现在这种情况几乎没有了,偶尔一两个难的不行才喊时宋求助,喊完又瞬间假装自己没喊过。 所以千禧觉得,是有人警告他们,不许和时宋玩。也有可能包括她。 千禧没问过时宋。 直到有一天,正午热到28度,她却穿着长袖外套,拉锁拉到顶,下巴藏在里面。 “你不热吗?” “不热。” 到食堂,要吃饭啊,领口当然要放下来,时宋犹犹豫豫还是没有放,高举着筷子,小口小口往嘴里送。 千禧诧异,但她没干预。 再走回教学楼,时宋已经热得汗珠一颗一颗了,她故意走快,敞开些领口进风散热。 千禧喊了她一声,“时宋。” “啊?”时宋回头,忘了还没拉严实的衣领。 千禧看到她脖子上青紫的痕迹,要给她拉开再看看。时宋死活不让,挣扎几下后直接哭出来。 千禧就懂了,她被打了。 * 晚上放学。 出校门过了马路是一片文具店,炸串店,小面等等,门面设的高,一个斜坡再走三节楼梯上去。 千禧出了教学楼就感觉有几双眼睛在那几节台阶上盯着她。她明明不确定是哪几个人在看她,但就是被那种狼审视羊的轻蔑恶心到了。 她转了个身,逆着人群重回三楼。 气场是会通过人的表情和步速传出来的,她没靠边走,下来的人却自动避让出一条道来。 时宋在转角处拉住她,“你忘带东西了吗?” 千禧嗯一声,“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时宋,“我妈妈来接我了。” “那你出了门,看到阿姨在哪儿,直接过去。” 时宋垂下了头,“他们又来了是吗?他们知道我家在哪儿,昨晚是在我家附近堵的我,今天来学校……”,她眉毛拧成一团,两手攥住千禧手腕,“我和我妈先送你回去。” 千禧很冷静,“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或者未来的某一天。这事儿得有个结果。” 时宋,“那我呢?我能做什么?” “你走远点。” 千禧就穿着那件大了两圈的班服短袖,临到四班门口将马尾散了下来,阔阔的衣摆揪紧拧成团,皮筋套上箍住,腰被收紧。 大小姐是不会挤高峰时段下楼的,不符合她优雅的人设。 林乔一趴在窗户上,朝楼下马路对面的几个人挥手,那头儿一个打头的男生抬抬下巴,眼神交流上了。 林乔一喊,“还没出来?” 说的是谁?就是刚才在四班门口,现在在林乔一背后的千禧。 楼下男生摆摆手,还没。 林乔一喊,“我去她班看看。” 她跪在椅子上的腿落下来,将窗户虚掩,神清气爽一转身,吓了个激灵。 千禧扯出凳子,凳子腿没有保护垫,铁皮擦过瓷砖差点刺穿耳膜。“去谁班?看谁?” 林乔一扬着下巴,牙齿却在打颤,被千禧反击过两次的痛感还隐隐。她眼神不敢看向千禧,别过头去,“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往前一步,“起开,别挡路。” 跟这种人讲不了什么道理,千禧上手薅她头发就往后拽,她手背磕在窗台台面上,林乔一的腰折成小钝角,两手下意识抓她的手腕,“你干什么?你松开我……停课没停够吧你是?” 千禧随手从旁边桌子捞了块橡皮塞她嘴里,然后捂住。 如果那群人是先堵了千禧,没打算碰时宋,也许千禧还会真的会选择忍受,给这件事画个句号。 她没给林乔一道过歉,挨顿打也正常。 谁也不吃亏。 可时宋有什么错? 时宋的妈妈有什么错? 好好地工作说没就没,时宋从班里的掌心宝变成万人嫌,她们有什么错?凭什么高位者为非作歹,众人随风就倒?都是一双眼睛一张嘴,谁比谁多条命了? 橡皮含在嘴里的滋味不好受,林乔一就要呕出来,可嘴被堵着,她铆足了劲一脚脚踹千禧,千禧底盘稳的一动不动。 可她反抗意识太强,太能折腾,千禧抵住她膝盖不让她踹了,薅头发的手又往头皮深处攥了攥,“楼下那群人,我不会躲。但你我之间的事,再扯上时宋试试?” 她说完就走了,发尾一摆一摆,林乔一呸掉橡皮,揉着腰瞥向她离开的门口,喊,“你最好别躲!不然没完。” ———————————————————————————— halo,昨天少了一章没发出去,白天补了。后面就继续日更两章,全本的字数在40万左右,基本快写完啦就是边改边发,节奏不会特别快,不会收费,我讲个故事,你们看看就好。 就这样,晚安。 胡同 怎么可能不怕呢? 那是一群社会上染着黄毛手臂大面积龙虎刺青得男生,保不齐都进过少管所,打起人来没个轻重。 千禧是想‘赴死’的,可出了门口手心就湿透了。 她本应该过了马路再往左拐,却贴着校门的那侧向右拐了。 这功夫学校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三三两两逗留在附近不知去向。千禧长发挡住侧脸,她不敢往马路对面瞟,刚箍在衣摆的皮绳也拆了下来,想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扎眼。 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听得见身后愈发清晰的脚步声…… 步速本能的加快,再往前不远就是那个暗无天光的胡同,长久的心理建设后,她频频起伏的胸口在一口气长舒稳了下来,然后转身,迈了进去。 至少在这儿挨打,没人看得见…… 她在胡同深邃的尽头停住,耳后的脚步声也随即止住。只剩下灌堂风呼呼地刮,吹得她发丝凌乱。 脚跟为轴一寸寸拧过来,她低着头,对面只有一双鞋尖是她没想到的,但那是男生的运动鞋,这双鞋,好像看见过…… 她缓缓抬头。 林朽。 不知道为什么,千禧在看清对面是林朽后,竟然还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他只有一个人吧。 林朽的跨栏背心外套了件黑色长袖,风衣质地,夹克样式。昼夜温差大,他早上六点从网吧出来时也就十几度,穿个长袖暖和。他今天没戴帽子,双手插兜打量着千禧。“胡同是死的,你往里拐什么?” 千禧把书包摘了,放墙角,“快点,我着急回家。” 林朽靠近过去,“快点什么?” 千禧攥紧拳,眼睛有点红,“你要动手就快点,别墨迹。” 林朽笑笑,他步步逼过去,千禧随之后退,脚跟碰到个石块,整个人朝后仰,肩膀先撞到墙壁,手心立马扣住墙砖。紧接着收脚,对面就一个人,千禧可以推开他从旁边跑掉的,但她不能跑。 林朽拿脚尖踢踢她的,“头一次见自己主动找打的。你惹到谁了?” 千禧白他一眼,这人怎么那么爱装?早在第一次林乔一让她写作业时就已经被她打跑了,如果不是他,哪有这么多事? “我不就惹到你了?” 林朽嘁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 千禧太想离开这儿了,她抓着林朽的手抽出口袋,迫使他往自己身上砸。林朽扭着劲儿,肘臂往回带,“哎哎哎……” 千禧吼他,“你到底打不打?你不打我打你了!” 林朽就没见过这样的。 千禧的脊背就快塌了,她真的搞不懂他们兄妹到底想干嘛,这点破事没完没了,还牵连着时宋一家遭殃。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林朽听不懂这句话,只是看着她血丝弥漫的双眼,突然觉得她其实就是个小姑娘,眼神再坚毅,眼皮也是颤抖的。他不明不白躲开了那束求答案的目光,视线垂下去,随即注意她袖口的刺绣,绿叶的,老杨亲手给他缝的,“这衣服,竟然跑你身上去了。” 千禧本能低头看。 竟然? 老杨说这衣服她上届学生的,她从高三下来接手了五班,那一届正好是林朽那届。 所以这衣服是他的。 想到这儿,几乎没犹豫,千禧两臂交叉揪着衣摆迅速上撩。 她一举一动都在超出林朽的认知范围,就一句话而已,她就敢当着自己面要把上衣脱下来。 林朽从见到她平坦的小腹,意识到她行为那刻,立马捂眼睛侧过身,“你他妈……我真服了。” 短袖从头顶拽下来,团两下丢他身上,弹到地上,“还你。” 阴冷的堂风立即裹紧她,两手攥成拳,肩膀也在抖。 林朽来不及去捡,紧着脱下自己外套,别着脑袋给她裹上了。余光还是猝不及防看到一抹黑色的胸衣轮廓,他喉结滚了下,确认她没有肤表裸露后收紧她衣领,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我他妈说我要了吗?” 千禧也盯着他,盯到眼睛发酸,有泪水要出来,她眨了两下咽回去。 林朽算是败得彻底,推了她一下,“滚。” 捡起沾了泥水的衣服,丢她怀里,“拿着滚。” 千禧瘦,肩膀甚至挂不住林朽的衣服,在他不算大力却也没预兆的推搡下,一侧肩胛裸露,骨头撞到粗糙的墙面,剥离的一刻凉风扫过皮肤,沙着疼,应该是被磨破了。 她咬着牙槽捡起书包抱在怀里,消失在胡同光亮地那一头。 林朽烦躁的挠头。 * 十多分钟前。 林朽坐公交到校门口,约的人在校门口正对面的台阶上。 台阶上坐着抽烟朝他招手的人叫汤彪,道上叫虎三,三弟。光头,微胖,脖子上都是文身,看着就唬人。但如果没有纹身的话,这人还挺憨的。 他们混这个圈子的人,从监狱出来就跟学生从国外留学回来一样,算镀金,所以人家现在是三哥了。 林朽过去,虎三拍了拍台阶,震出一嘬灰儿。林朽坐下,一脚屈膝踩在屁股下一节台阶,另一脚在下两节。 虎三抖了颗烟给他,旁边小弟似乎没见他这么伺候过谁,小声问,“三哥这是谁啊?” 虎三拍他头,“叫朽哥。” “朽哥。”,一声声从后面传前面来。 林朽最烦这套,恨不得一丈窜出三米远,“别……” 虎三哈哈大笑,烟又递了一次,林朽接过,“约这儿干嘛?去江边吃点冰糕不好?” 虎三嘿嘿一笑,“接了个活。” 林朽往他身后几个小弟那儿扫了眼,个个儿兜里都揣着甩棍,塞在裤兜刚刚好,甩出来有一米长。“里面有吃有喝你没待够是吧?” 汤彪是两年前入狱的,打架失手给人捅了。事儿跟他自己没啥关系,主要是讲义气,进去时都可风光了,一点儿不像犯了错误去改造的样儿。在里面也照样狂,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都是号子里蹲着的谁不背着半条命? 里面几天就被打老实了。 半夜哭着想家。 汤彪这人虎得不能再虎,为人处世就认个义字,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他知道林朽一直在积极减刑,就问林朽能不能带他,林朽不理。 后来警察破获一起经济诈骗案,通过虚拟金币向境外转移,是林朽从中拦截定位的。找林朽帮忙的警察约莫是可怜他,完全可以申请市局的专业人员来介入的,但他没有。 林朽是拿汤彪提供的账号作为切口,才得以追溯到诈骗犯的,所以汤彪也减了刑。 此后,汤彪对林朽,鞠躬尽瘁。 汤彪还是秉持着那副一声兄弟大过天的作态,揽着林朽肩膀,大拇哥往后指,“我可以不吃饭,我兄弟们不能不吃饭啊。” 林朽懒得说教他,“到底找我干嘛?” 要说正事了,汤彪严肃几分。出来后一直在帮林朽查姜程的消息,中午接到的信儿,下午就约林朽出来了,“城南再往下,有个姚家屯,姜程姥爷家在那。你那事儿一出,他们一家三口都搬过去了,开了小卖部。” 提到姜程,林朽的脸色也明显没那么自然了,“你查这个干嘛?” “帮你翻案啊。” “用不着。” 翻案,他不是没想过。 几乎没怎么费力气就打探到了一堵推不动踹不倒的墙,爷爷奶奶年龄也不小了,他现在就想攒点钱,让俩老人享享清福,旁的,一律不想了。 汤彪烟也不抽了,正经起来,“朽哥,你是不是不信我?兄弟跟你拍胸脯说能帮你,就肯定能帮你。” 他又上劲了,林朽拍拍他背,“信信信。”他像在哄个小孩,“还查到什么了?” “暂时,就这些。” 林朽笑笑,“行,我知道了。” “要不要去堵他?” “堵谁?姜程?” “那还能有谁?” 林朽疑惑,这个时间大学都应该开学了啊,“姜程没走?他不是应该上大学?” “是……是应该上大学的,他被一个985录取了,相当不错一学校呢,不知道为啥没去。” “小卖部叫什么名?” “没名,就叫小卖部。你去了随便找人一问,拢共没几户人家,都认识。” 林朽点点头。“改天我去看看,你别去找人麻烦。” “知道,听你的。” 林朽嗯,后知后觉又问,“放学人都走光了,你们要打的人早跑了吧?” 汤彪说,“不能啊,一直盯着呢。” 旁边一小弟拍拍汤彪,“三哥,那个是吧。” 林朽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眯眼。看清后叹了口气,是那个女网管,这算不算孽缘? 他问,“一姑娘你们也欺负?” 汤彪说,“接这活之前不知道是个小姑娘。你放心,扇两巴掌警告她一下就拉到,不会闹大的。”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粘的灰,林朽食指勾住他裤子后屁股兜,“你过去我就报警。” 他们这群人,最忌讳拿警察说事,林朽的话一出,几个小弟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汤彪把林朽带到一旁,揽着肩膀,“你认识啊?” “不认识。” “不认识你管啥?” “我管的是你。”林朽耸开他。 汤彪啧一声,摊手,“朽哥,我收了人钱的。不打不结尾款,你当我带弟兄们出来兜风呢?” “谁要打她?” “这不能说。不合规矩。” “多少钱?” 汤彪直说,“定金给了五百,事成补一千五。” 就是两千。 两千,找这么一帮人打一个女生,这是多大的仇怨? 林朽是震惊,但也没说二话,掏手机给他转了两千。密码输完,余额不足,他又输一千八,钱过去了。正要试试还能不能再支出一百来,虎三给他手扣下了,“拉倒拉倒,我那份不要了还不行吗,跟你有啥关系啊你在这儿插一手。” 林朽盯着不远处贴着校围栅栏走的姑娘,朝后摆两下手,“赶紧带他们走。” “得。” 林朽又喊了他一声,“哎,要是问起来,知不知道怎么说?” 汤彪拍拍胸脯,“放心,哥们有数。我就说这女的,有一大哥护着。” * “大哥?什么大哥?叫什么?”,林乔一听说这群人被打跑了之后急得直跳脚,对着电话一顿嘶吼,“你们怕事儿还敢出来接活,有你们这样的吗?” 汤彪已经不想搭理她了,“钱我退你了,总之这女的我们惹不起,你也甭找别人了,别人也惹不起。” “一群废物。” 剔骨肉 时宋挨打的事儿,如果不是在走出校门口不远后迟迟打不通千禧的电话急得哭了出来,她妈妈还不知道。 这一知道,什么雇主啊,什么权势地位啊,都抛脑后了。带着时宋就是到林乔一家一顿大闹,林乔一给时宋道了歉,没闹上几句就道歉了。 于林乔一而言,三个字‘对不起’能解决好多东西,没什么难以启齿的。 时宋妈妈明知道她没有不认错,但林素研态度好,一边说赔偿一边说不好意思,这事也就算了。 前几天林乔一闹着要开除时宋妈妈,俩成年人自然是认为小孩子之间的矛盾无足轻重,她不想看到时宋妈妈,那就喊她休息一段时间好了。 这下,时宋妈妈彻底回不去继续干活了。就算林素研喊她回,她也不回。 千禧的电话终于拨通,时宋回家的出租车上哇哇大哭,哭的千禧握着手机不知所措。 她不会安慰人,等时宋哭累了,她也走到家了,就要挂断。 时宋问她,“千禧,我是不是不该和你做同桌?” 千禧说,“你现在想换同桌,应该也没人愿意了。” 时宋又哭了,“你长了张好漂亮的脸,讲话怎么这么难听啊。” “不爱听还不赶紧挂了?” 时宋抽着鼻子,“明天早上我去找你,我们一起上学。” 一起上学吗?“好。” * 林朽那件外套在洗衣机里滚了一个小时,千禧坐在室内南阳台的藤椅上盯着滚筒,双眼失神。 她分明记得第一趟出教学楼门的时候,和按着林乔一往窗下看的时候,对面根本不止一个人。 有没有可能林朽是来帮她的? 手机捏着一头,扽在膝盖上转了几圈后,她把林朽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 千禧:衣服? 十多分钟后。 林朽:随你。 千禧把手机扣在腿上,啪的一声,随她是什么意思?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 她也懒得管了,破事没完没了的,还不如打她一顿。 衣服没晾,在洗衣机里窝着了。 * 林朽在电脑前打了个盹,又梦到之前的事。 那时夏天,球鞋摩擦水泥地的声响混着蝉鸣炸开。 他把书包甩向篮球架脚下,塑料水瓶在帆布包里闷声翻滚。 填写过模拟志愿后的油墨味还黏在指尖,此刻已经被篮球粗糙的颗粒感覆盖。 “朽,这边。” 他跃起截断传球,篮筐在热浪里晃动成重影。另一同学斜刺里杀出来抢篮板,两人手背相撞。 球鞋碾过被晒软的水泥地,几道影子被下午四点的太阳撕扯着交迭又偏离,球进,穿过生锈篮网时带起金属震颤。 …… 场边杨树突然掀起银绿浪涛,一起打球的同学瘫坐在发烫的地面上,塑料水瓶捏得咔咔响,问林朽:“还打吗?” 林朽把湿透的额发捋向脑后,腕表镜面反光刺得人眯眼,看向教学楼方向,姜程怎么还没过来。他说不打了。 “行,那我们也不打了,就是以后不知道啥时候能再一起打球了。” “是啊,毕业了,以后凑齐都难了。” “你们都报哪了?诶,林朽,你清华还是北大?” “清华北大,这太难选了吧?” 笑声打成一片,林朽没听进去话,姜程好像过来了,他起了身,掸掸屁股上灰。 同学也顺他视线看去,胳膊肘搭他肩膀上,“啊,你等你那跟班呢啊。” 林朽轻轻杵他,“什么跟班,人有名。” 同学笑笑,“叫啥?不知道。” 林朽笑他吊儿郎当那副样子,“姜程,记着了?” “啊……记。”他捞起球,跟旁边人准备撤,“记它干啥,也不一个班的,打球你带他来就是咯。走了,朽。” 林朽拿空水瓶打他屁股,笑骂,“滚蛋。” 自己丢的水瓶自己捡,捡完朝姜程来的方向迎过去,俩人碰面,“完事了?” 姜程穿着学校新购入的新款秋冬校服,湛蓝色的冲锋衣和黑色运动裤,他穿的板正,是学校要拍宣传图,不过他平时也这样,“没有,老杨说还是喊你去拍。” 林朽不想去,“谁拍不一样?又不是卖衣服呢?” “你快去吧。” “那你呢?” 姜程扥扥衣摆,“我把衣服还了,就回家吃饭了。” “哦,唉我不想拍,都出一身汗了。”林朽勾上姜程的肩膀,“走吧一起回去说说,不拍拉到。” 姜程推开他胳膊,“别弄脏校服。”他猜林朽下一句就要打趣他‘是你的校服吗这么爱惜’这类的话,先问,“……你志愿报哪了?” “我入伍。”答得轻快。 “军校吗?军校用得了642分吗?” “更稳嘛。” “那你模拟志愿单上的写的是什么?” “写清华咯,不然梁狗不会放过我的。” 姜程哈哈两声,“也是。” 最后还是姜程拍了这组校服宣传图,至少干干净净,林朽一身的灰和汗,都快打成泥浆了。 姜程是林朽高中三年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成绩也是。 因为这届出了个状元,不少周边城市的学生想方设法进一中,校内设施翻新了不少,校服和校内环境的宣传海报也贴到显眼地方。 公告栏更是在校门口到教学楼的路上重复展示,很夸张了。 毕竟锦城十好几年没出过状元了。 姜程去学校附近的网吧找林朽,看到了那些海报。 校服宣传报……不是他拍的吗?怎么换成模特其他女生了? 所有人围在公告栏那儿欣赏羡慕立志向的时候似乎都忘了,这一年不止林朽一个高分。 640的姜程,放在哪一年都是状元,偏偏他和林朽同一届…… 他兴致缺缺和林朽打了几局lol都以失败告终,林朽给他拿了瓶饮料,“咋?心情不好?” 姜程挤了个笑容说:“没啊,你爷爷怎么样了?” “还行,精神头不错。” “你可是状元,他听了肯定高兴啊。” 林朽笑笑,想起老头儿听说后笑的直咳嗽,半天直不起腰的画面,“也许吧。我就打算这个暑假打打零工,攒点钱,看能不看带他再去做做康复。” “嗯。” 林朽坐回位置,姜程若有所思开口,“朽,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初中同学,总是打游戏充很多钱那个。” 林朽隐约记得,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他现在想把他小号卖了,换成钱,你之前不是给有些人弄外挂吗,问问他们有没有要的呗。” “他自己卖不出去吗?” “他的号比较贵,前前后后冲了小二十万呢,而且他急要。” 林朽挑了眉,这什么同学,这么有钱。 姜程继续说:“你就帮着经手一下,他说可以给到百分之十的抽成,分开卖或者卖给一个人都行,反正三天内卖出去就行。价格你看着定,你卖的贵,挣得就多点呗,便宜卖的话,也别亏太多。” “百分之十?” “对。” …… 七天后,林朽拿着赚来的小一万块钱准备带林百万去哈市再检查一下。 刚推轮椅出了院子,约好的车还没来,他们等了几分钟。 孙芳芳嚷嚷着别去了,去花那钱干啥。 但还是在后面大包小包收拾了一堆东西,从菜园子里摘得柿子黄瓜,洗好装袋里拎过来。 林朽问她,“拿这干啥?不嫌沉。” 孙芳芳怼他,“你别吃。” “我不吃。” “是那车吧?” 孙芳芳眯个眼,视线里确实驶过来一辆车,它越驶近,车头的字样越清晰。 是警察。 孙芳芳还问呢,“这是警察啊,这是上谁家的啊。” 车缓缓减速,就停在林家门口,三人眼跟前。 下来三个警察,跟林朽出示了证件,“林朽,你涉嫌非法转移虚拟金币、偷盗游戏账号,跟我们走一趟吧。” “偷盗?” 孙芳芳听不懂,看着他们拿出手铐,手里的黄瓜柿子散落一地,她冲上去,“干啥的?你们要干啥?” 警察实说:“老太太,他犯法了,要接受我们调查。” 林朽已经尽量控制情绪的配合了,他自认清白,不怕查,“你带我爷先回屋吧,我也不知道咋回事,配合他们调查一下,明天就回来了。” 孙芳芳半信半疑,“是吗?” “嗯,明天就回来了。” …… 林朽。 经两次上诉,证据补充仍不完整。 最后因私自贩卖他人游戏账号,构成刑法规定的诈骗罪、盗窃罪,涉及金额较大,考虑未成年保护措施,终判有期徒刑一年零三个月。 …… 他猛地醒过来,最后一幕停留在法官宣判时,也停留在旁听席上垂着头不敢抬的姜程。 姜程。 你为什么没去上大学? 正想着,那条消息进来,问他衣服,他回了个随便,把手机丢一旁继续敲代码了。 * 早上交完班回家的路上买了两个包子啃着吃,手机里钱都转给虎三了,兜里的子买了包子就不够打车了。 到家后开他奶奶买菜的三蹦子去了趟姚家屯,姚家屯早年日本驻军,一进屯子就看见个小日本的飞机包,略呈半圆状、钢筋混凝土构造的建筑,有一半建在地下,周遭都荒了。 狗都不来这儿拉屎。 屯子里的人也都走的差不多了,剩些孤寡老人。 小卖部好找,不用问人,下了主道没几步就瞧见了。 面积不大,联通着住宅的屋单独敲出来一个门店,林朽开门进去,两桌麻将正搓着呢。烟味比网吧都冲,柜台上多是些基本的吃的用的,烟酒糖茶,挂面火腿肠,瓜子花生卫生纸之类的。 麻将机一看就是回收二手的,都包浆了。老人哪管,电动的,不用码牌,原来打一圈的功夫现在打三圈,新鲜着呢。 左一桌四个上年纪的老人,林朽一眼瞟过,定睛在右边桌,背对着他的男生,就是姜程。 姜程没回头,“要啥自己拿,多少钱看着给。” 他正对面的老人说话了,“这是谁家的大小伙子啊?这俊呢?” 东北尤其锦城这一地带,很多人闯关东来的,说话带着关里的口音,也就是现在安徽那边,夸人还用俊字。 不像本地人讲话,“这小子板正啊!没见过啊。” 姜程催着对面的老人,“姥姥该你出牌了,快点儿。” 林朽过去,手搭姜程肩膀上,“幺鸡不打留着下崽呢?” 姜程抖了一下肩膀,欲推开他,回味着这个声音,原本缺幺等着碰幺鸡的牌,硬是被他打出去了。 他姥姥乐呵了,一推牌,“胡了。” 姜程点的黑炮,一边查钱往出掏,一边小声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林朽没说话,拿了瓶汽水,扔玻璃台面上五块钱,就出去了。 没两分钟姜程追出来,又拿了瓶汽水和两根吸管出来。林朽坐台阶上,一腿曲着,一腿绷直,没接吸管,直接对嘴喝了。 冰冰的,他们上学时总是一起打球,打完球也喜欢喝汽水,特意挑最冰的,偷着在背后晃晃晃,然后连带瓶起子一起给对方,撬开一点口,汽拱着瓶盖窜出几米高,大拇哥怼着瓶口逮谁往谁身上呲。 现在再喝,没什么味了。 姜程坐他旁边,喝了一口,“朽,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往前……” 林朽抢话,“就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姜程不明白,也只能哦。 “还以为你从中收了好处,现在明白大学念着,家里也发达,日子风生水起呢。我这一看,没比我好哪去。” 姜程仰头喝了一大口,声线很低,“我就这命。” “你就这命。那我呢?我什么命啊?姜程,你为什么没去上大学?”。 他看着他,听着一声堵住千言万语的,“朽……” 他跟姜程碰了一下,撞击声,黄色液体溅在两人手上,“不想说算了。”,他把汽水放姜程脚边,弯着腰,额头抵上他的,“好好的吧。” 姜程苦着脸,正想起身,脚边的汽水被碰倒。 哗啦啦从最上面的台阶流到最下面去。 不可能灌回去了。 * 三蹦子开回院里的时候,是残阳最好看的时候。 落日熔金,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里永远开阔,松柏无叶也招摇,红房顶上灰烟囱,窜出的烟就是他们的生活。 林朽去找姜程之前是有兴趣威逼他一下的,再不济说说他都知道些什么也好,让他蹲个明白。 但瞧着,姜程也是被人利用了。 他能把亲人都接到一起,窝在那个抬头只有天空却没有未来的地方,十有八九跟他想的是一样的。 眼下就是最好的,翻案若是翻到最后家破人亡,值与不值都很难论了。 孙芳芳听见三轮车声,从厨房操了把菜刀小跑出来,刀尖指着林朽,“你奶奶的,我特么以为车让哪个鳖孙偷了呢。” 林朽从车上跳下来,躲过刀尖,“谁偷你那破玩意。” 孙芳芳上去把车钥匙拔了,往常就插在上面不动的,这会儿给拔了,就是以后不给林朽开了。 钥匙揣兜,她锅里炖的大骨头快好了,又小跑回去。 孙芳芳活在林朽印象中的身影总是忙忙碌碌,她停不下来,停下来就骂人,嘴跟那厕所里跳高过了粪似的。有时候没什么活干,她就把这个仓库的东西搬到另一个仓库去,过几天再搬回去。 操劳的命。 林朽回到屋,“孙芳芳,老头儿的医保卡你放哪了?” 孙芳芳在厨房就听到有人喊她,大骨头刚拿筷子戳了戳,还不太烂糊。她剔下来一小块肉,最嫩的一块,肥瘦相间,插刀尖上走到门口,问:“说啥?” “医保卡,在哪呢?” “找那玩意干啥?”她走过去,刀尖的肉就往林朽嘴上戳。 林朽躲了下,按住她手腕,咬下来吃,“哪呢?” “早忘了,你再找找吧。完了推你爷出去透透风,一个来月没下地了。” 林朽最后在电视下面的桌柜里找到了俩老人的医保卡,仔细收起来,又摸到一个剃须刀,刀头都生锈了,少说放了五年。 他打了点肥皂泡沫端老头儿旁边去,撕了两张纸巾塞他领口,拖着老头儿下巴一点点刮着粗胡茬。 “老头啊,你是不还没跳过广场舞呢?” “一会儿推你去看奥。” “再有一个月,我手头这个项目验收完,你也去跟她们跳去,换老太太跳,让孙芳芳在旁边看着。” 老头儿没啥反应,孙芳芳回屋拿剪刀,跟林朽说,“别搁他耳边嗡嗡,大点声说话,耳朵背的呦。” 林朽把泡沫擦掉,揪着老头儿耳朵,趴人耳朵缝里嗡嗡,“能不能听见?” 林百万一笑就呛,咳咳咳的,“能!” “一点不背。” …… 林朽上班去了。 孙芳芳打电话骂他,“让你推你爷溜达溜达,跑哪去了又?” “着急走,明天的。” 状元 今年夏天走的晚,秋天又很突然,像是干柴烈火后的余温,弥留漫长,回忆起来又似是戛然而止的。 天气说凉就凉了。 汤彪约林朽喝酒,约了一个多星期了,可算是赏脸了。 一行人闯进网吧,一早一晚冷的都要穿秋裤了,汤彪的小弟还露脚脖呢,隐约有蝎子尾的刺青显现出来,每人都有,像什么黑帮团伙标记一样。 林朽没抬眼,单余光也知道黑压压一群社会人进来了,“知道的是来找我,不知道的以为是来揍我的。” 几人闻言哈哈的笑。 林朽只有一根手指在删除键上,鼠标滚轮上下拨动着代码,三四行四五行的选,一点没犹豫的删。 汤彪纯粹好奇,“这啥东西啊,英文俄文啊?”想起来林朽之前跟他说过不去喝酒的原因,“奥,你就说这玩意能卖钱啊?那咋删了呢?” 林朽没说话。 气压很低,搞得汤彪都不敢喘气了。 这个项目之前是甲方外包给一家小公司的,报价15万,甲方嫌贵,在网上看到了林朽找活的帖子,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他七万给做吗?林朽说做。 今天是合同约定的交付日期,林朽很早就写完了,一直在调试优化程序,他有心想给自己赚一个好口碑,没成想…… “你该不是糊弄我吧?我们虽然不懂代码,但之前也找过其他外包。这个量级交互的项目,怎么被你写的这么复杂?看着好像没什么bug,可这页面不流畅就是大问题啊。这尾款我结不了,我得找专业的人来看看,晚点你再等我消息吧。” …… “问过了,人家原话说的是,吃老本一定会被时代抛弃的。你能懂这意思不?你现在的技术,放在两三年前算牛逼的,搁在现在就落伍了。看你是年轻人,之前我们聊需求你也尽心尽力的,这样,我再给你两个月,该升级升级,该优化优化。” 林朽问,“那尾款能不能……” 他想说能不能先给一部分,可这话实在没底气,老板也不是傻子,直说:“你先弄出来再说吧。你要是弄不出来趁早跟我说,别耽误我时间。” …… 仅与世隔绝一年,他就被时代抛弃了吗? 可悲的是,他一直在被抛弃呢。 汤彪似乎明白了些,没催他,几个小弟窝在门口乌泱泱的不像话,打发去外面等着了。他两臂迭在吧台上,“跟我说说?” “没啥说的。” 林朽删代码删的麻木,删的自己也不知道删了哪些留了哪些,后来干脆把整个项目拖进回收站了。 “那是不做了还是怎么着?实在不行跟我混吧。”他闲闲散散指着外面的小弟们,“这么多张嘴我都养了,不差你一口吃的。” 林朽白他一眼,“去哪喝酒?” 汤彪嘿嘿一笑,“广场后身那家小龙虾,再不吃过季了。”他点了个小弟进来,“良子,你之前当过网管哈,替你朽哥看一会儿。” 周自良点点头。 看着挺乖一个小孩儿,戴个眼镜,细皮嫩肉的,林朽问,“他有18吗?” 汤彪从里间侧身挤出来,“咋没有,看着小,20了。” 林朽哦一声,简单跟他说了说怎么开机子,然后把自己电话号留给他之后就走了。 * 这算是锦城的一家老店,专门做小龙虾的,每年只开应季的几个月,成日过了半下午就人满为患。 又赶上周末,人更多,店里坐不下的都摆桌在店门口了,吹吹风,喝点酒,虽嘈杂,却也惬意的很。 汤彪提前定了位置,来了又觉得外面的氛围好,就让老板多支出来两个桌子。小弟们一桌,他俩单独一桌,林朽瞧着那边一盘接一盘的上,“你确定你能养得活?” 汤彪给林朽倒酒,“都有爹有妈的,也不完全靠我养活。” 服务员端上两盘蒜蓉的小龙虾,林朽扯着屁股底下小马扎往前挪了挪,折起的膝盖将将好抵在桌边,他无心剥虾,一次性筷子撬开酒瓶就是仰头痛饮。 是真的愁。 老头儿的医保卡都准备好了,还打算给老太太做个全身体检排除一下老年病。 项目验收没过,再等等估计得拖到十一月份了。十一月份就冷了,万一雪下得早,动起身来不方便,保不齐又要拖到年后。 其实体检并不着急,只是他在里面呆久了,出来找活也磨了一段时间,心尖尖上总赶着想做点什么。 有俩男生从店里吃饱了出来,一个给另一个点烟,在附近驻足了会儿。 “这么眼熟呢?你往那儿看。”,一男生往林朽坐的方向指。 另一个男生就顺着方向过去了,看清人后转身就勾过兄弟的肩膀绕开了。 他们声音很小,再小点就好了,再小点林朽就听不到了。 “林朽……卧槽,真是林朽。” “他出来了?” “赶紧走,你看他跟一群什么人在一起呢,别别,别看,别回头。” “快走快走。” 汤彪也听见了,撑着膝盖欲起身的动作,“哎,你俩,嘀咕啥呢?就他妈说你俩。” 给那俩男生吓坏了,因为汤彪这一起身,另一桌的小弟直接过去给俩人围上了。纯流氓的气质,林朽不动,他就是流氓中的大哥。 林朽歪了个脑袋,认出他俩是高中同学,“好久不见啊?大学放假了?” 其中一个颤巍巍点了点头,“啊……学校离得近,就放假回来看看。” 另一个紧着拉他,“你接什么话,还敢提大学。” 他立马道歉,“朽哥,我不是故意的。朽哥……” 林朽喝了口酒,“没事儿,回见。” “回见回见。” 小弟们撤回来。 汤彪也坐下,盯着俩人灰溜溜跑走,“狗眼看人低,别忘心里去。” 林朽没说话。 汤彪套上手套剥虾,嗦着肉,他为林朽解忧去噪的方法,就是提起另一个让他烦的人,“你去找姜程了吗?” “找了。” “问出啥没?” “没。” 不是没问出啥,是他没问。 “一猜就是。告你的那个小子,杨栩晨,一家都去南方了。照理说他们家那么有钱,听说父母也是做生意的,怎么就不能私下和解呢?把你送进去对他又没什么好处,多讹点钱才是正常的思路吧?” 林朽听出他话里有话,没接,自己喝自己的。 “你不会真以为姜程跟你一样是受害者吧?” 林朽挑筷子夹了个大号的虾丢他盘里,“吃你的。” 汤彪咂咂嘴,他十几岁就出来混了,脑子虽说不太聪明,但毕竟混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人心险恶着实不少,很多人面上看着和善,私下一肚子坏水。他怀疑姜程也不无道理,毕竟这个叫杨栩晨的,此前跟林朽没有任何交集。 “朽啊,这事之前来讲挺麻烦,是因为没找到姜程。现在人找到了,你就撒下心来交给我办。他到底是被人威胁设套诬陷你,还是……” 林朽喝净瓶底,没等他说完,手里的啤酒瓶磕向他面前的瓷盘,一声脆响。“老实点儿,我的事不用你掺和。” 汤彪也来脾气了,“怎么不用我掺和?你都能塌下腰板求你班主任给我小妹补课……” 他想到这儿甚至有些泪目,当年被他捅了的那个人,把气都撒在他妹妹身上,导致高一没上完就辍学了。 他在监狱里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儿。 出来后一直在堵那小子,堵也没用,人家知道法律管得住的他,见况不妙就报警。 他妹就一直在家呆着,不爱说话也不出门。汤彪看着就心疼。 林朽求了他的班主任给小妹补习,老杨从来不赚外快的,她本身身体也不好,但面对林朽的哀求,一方面是惋惜,天妒英才,一方面也是觉得小姑娘可怜,就帮了。 老杨没收钱,收了林朽的班服作为报酬。 汤彪背过身去平复了下情绪。 林朽说,“那不是正事嘛。” 这情绪压根平复不下去,又着起来,连连拍案,“他妈的给你林朽翻案就是最大的正事!” 林朽没再说话了,汤彪粗喘几气,给林朽递了颗烟,林朽没拒绝,任凭他放在餐盘边上了。 * 小店太过火热,坐着收钱的老板娘都出来端盘子了。 “来来来,咸蛋黄的。” 小龙虾送到靠近店门口的第一桌,两人位,但两个人坐在了同一排,她一手端盘,一手挪开两位客人的餐具腾出落菜的空间,就要放下呢。 时宋说,“姨,我们没要咸蛋黄的。” 说完在千禧那儿确认了下,“是没要吧?两盘都是麻辣的吧?” 千禧点点头,“嗯,都是麻辣的。” 老板娘嘶一声,那是哪桌的来着?脑袋一灵光,“哦,对,外面桌的。你俩稍等奥,也马上就好。俩姑娘真漂亮,一会儿姨给你俩开两瓶大窑奥。” 千禧刚要摆手说不用,时宋乐呵呵说,“谢谢姨。” “你认识?”千禧顺这老板娘端走的方向看过去,时宋那句“来过几次,不算认识,脸熟。” 千禧没听到,因为她看到林朽了。 自打那日过去,林朽的外套一直挂在千禧家阳台,有一个多月了,后来她问时宋,“林乔一雇了几个人?” 时宋就是个小太阳。 她完全不忌讳自己被打过的事,永远朝阳,“四五个吧,也可能六七个,有点记不清了,当时一直捂着脑袋也没数呀。” 千禧就是因为想到这儿,才在老板娘给他们上完菜后,站在了林朽脚边。 她回家换过校服来的,择了件连帽的灰色卫衣搭直筒牛仔裤,长发垂在脑后,自带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却又不合时宜的吸引了很多人目光。 “你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网吧吗?” 林朽知道她过来,从老板娘上错菜那会儿他就注意到了。 他有心灌醉自己,喝的急,只觉得有两个姑娘从自己身边过去进了店里,随后画面一闪,思绪被凉风轻抚到上次见面,那个潮暗的胡同里,撩起的上衣,白皙的小腹。记忆力模糊又清晰的黑色胸衣,他耳根子突然有点烫。 领口往下扯了扯。 餐盘边上那颗烟他叼起来了,汤彪给他点上,吸,吐,雾散,烧他耳朵的人就站在眼吧前了。 本来没觉得晕,看向千禧时却有些迷离。 小桌很矮,人都坐着,千禧在那儿杵着不动,林朽不答话,显得千禧特别尴尬。数十双看热闹的目光投在她身上,以至于她没察觉到旁边那桌不一般的神情和窃窃私语。 四目相对,千禧有些无措,舔了舔唇,“你……外套还在我那儿。” 这话可太容易让人想歪了。 果不其然。 “呦呦呦……” “朽哥可以啊!这是走的多着急,外套都落下了。” 几个小弟哈哈的笑,林朽比千禧先一步瞪过去,小弟们紧急闭麦了。 千禧很厌恶这群风气不正的人,反正林朽也不说话,不说话就算了,她就要走,时宋过来了。 两盘麻辣小龙虾端上来,千禧还没回,时宋等不及了。 虽说那群打她的人她回想不起来仔细模样,但人若就在眼前了,怎么也不可能认不出。 所以汤彪作为领头的人几乎是在时宋走过来的视野中圈了红圈的,她忿忿地盯着他,然后拉着千禧就要走。 汤彪是收钱办事,他对着小姑娘下不去手,是小弟们打的。但时宋看向他的眼神过于直白,赤裸裸的警惕性攻击性,另他下意识扶额埋住了脸。 千禧察觉时宋的异常,“怎么了?” 时宋小声说,“就是他们。” 谁们? 千禧一一扫过这两桌的人,尤其是小弟那一桌,纯粹的街溜子,这种人从来都不装的,甚至故意将自己包装成更另类的存在,生怕不够显眼,不够社会。 她若是这会儿还不明白意思,就是蠢了。 千禧轻嘲一声,“差点真把你当好人了。” “自甘堕落。” 补的这四个字当然是说给林朽的,她扯过时宋胳膊要走,鞋尖差点被一根从侧后方投掷过来的烟头烫到,她本能缩了一步,圆眼瞪着罪魁祸首。 随着林朽站直她也扬起下颌。半口烟吐在千禧脸上,后者有意识屏气,却还是猝不及防吸进了些。 浓烟顷刻间扼住气管,她咳个不停,时宋紧着拍她的背。 时宋认得出林朽,她不知道千禧和林朽之间如何如何,但他欺负千禧就是不行,“你干什么?” 林朽一眼没看她,捏住咳到满脸涨红的千禧的下巴,摆正,“说谁堕落?” 千禧压着咳意,脊背挺直,“你。” 林朽冷冷的哼,“我堕不堕落,跟你有毛关系?巴巴地凑过来干嘛啊?没挨着打,不自在?” 汤彪就知道,他俩肯定认识。 但就冲俩人这话不投机的半句多,林朽有必要拿两千出来给她平事吗?还在人姑娘这儿没落着半点好。 他使了个眼神让小弟去买单了,揽着林朽就要走,“算了,咱转场喝。” 林朽抖了下肩膀挣脱开汤彪的手,“我堕不堕落,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他一瞬不瞬盯着千禧,眼睛里蕴着一壶汪洋,无风无浪,偏偏是这异常的平静无形间刺了千禧一刀。 就好像他不是在问,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而是说,那你告诉我,我怎么能不堕落?你以为我想堕落? 那股浓烟呛嗓的劲儿并没过去,千禧开了开口,声音很哑,“你是状元。” “状元?哈。”林朽像听了个笑话,自嘲的笑,残存的弧度僵在脸上,他微微弯腰贴近千禧那一双没经历过风雨的眼,“你稀罕你当吧。” 解释 千禧没什么心情吃了,剥虾本就是个细活,得有点闲情逸致才行。 半盘子裹着酱汁的虾肉几乎都是时宋剥给她的。 “好了,你自己吃。” 时宋又换了个新手套,“我哪吃得了这么多。” 往常时宋小嘴叭叭叭的说个没完,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千禧埋头吃完,时宋也就叨了几口而已。因为她一直有话说,想到什么说什么,看到什么说什么。可今天经这一遭,她在这种手剥虾嘴完全闲着的时候也说不出话了。 那两桌人走完,她们回到店里,同时带过来不少八卦的目光。 千禧先去买了单,回来看见时宋依旧在剥虾,自己碗里虾肉垒成山。 她拉出凳子坐好,“是不是又看到他们,让你不舒服了?” 时宋摇摇头。 “是不是打你很疼?” 时宋摇头,“没多疼。”她笑得有点假,摘了手套,喝一口老板娘送的大窑,冰冰凉,咽下去‘哈’了一声,有种故作轻松的姿态。“我们走吧。” 俩人出了店到大路上,时间不算晚,人也还多。 时宋有点反常,她平常很主动挽着千禧或者牵着千禧的,现在却一直双手插兜。千禧把帽衫的帽子扣上了,两手也插进小腹前的兜兜里。 并排走,千禧实在高挑,时宋要紧着走才能追得上。过了个路口后,时宋已经落后她一米远了,她喊住人,“千禧。” 千禧回头,等她。 时宋伸出手,“你能不能牵着我?” 千禧并不介意,怎么牵不是牵?她手没动,曲起的胳膊肘前挪了一寸,意思让她挎着。 时宋回握几下拳,“牵手。” 行呗。 千禧握上她,很冰,有肉感,这是中规中矩的牵手所体会到的。 就要走,时宋依旧不动,她扽直了千禧的手臂,千禧没懂,又回过头看她。 时宋抽出本就握的不紧的手,分开五指,“这样牵。” 她今天好奇怪啊…… 千禧依她了。 十指交迭,时宋牵的特别特别用力,紧到千禧如果也想同样的力度牵紧她,需要逆着那股劲儿,两个人的骨节都被夹得生疼,所以她自始至终松垮着。 直到时宋家楼下,她松开掌心湿汗黏连的手,告别,“谢谢你送我回来,周一我去接你一起上学。” 话说的依旧没什么起伏。 千禧点点头,“好。” 回身迈走两步后,单元楼‘咣当’一声关上。千禧肩膀颤抖了下,这不是时宋,时宋一定会迈进楼道里,手扶着门把手轻悄悄关严的。 她总说要遵循这个世界的一切规则。既然门的里外都有把手,那就没有放着不用的道理。 千禧说,那是给出门的人用的。 时宋说,出门是推。 千禧说,也有拉的。 时宋说,那我没遇到。 有毛病…… 有时千禧会抢红绿灯,绿灯的最后两秒时抬脚,红灯时她就走在斑马线正中央。时宋哪里拉的住她,寸寸跟在后面,双手合十,嘀咕着: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 …… 就是因为太过用力,导致门反而没关严,从锁扣里弹出去,配合锁芯伸缩的锁簧正要被惯性催使一点点回扣,却再次被人阻断。 千禧一手拉着门,喊话将将要进电梯的时宋,“你为什么不开心?” 时宋眼里的光是瞬间亮起来的,她跑出来,千禧扶着门慢慢关严,身子回正的那一瞬,时宋眼睛里的小鹿差点撞到她,“你问我了!” 是感叹的句式。 千禧不明白,不明白她这个反应,“嗯?” “你问我了。” 句号。 “我不该问吗?” 时宋好像在踮脚,忽高忽低,每一根睫毛都在雀跃,“要问!就是要问!就是要想说什么说什么,想问什么问什么。” “刚刚在店里,我不是也问你了?” “那不一样,停留在礼貌层面的,和你自发的,不一样。” “哪不一样?都是我问的,不都是自发的?” 时宋摇摇头,“就是不一样。你要打开你自己,这世界上好多好多美好的人啊事啊,都需要你打开你自己才看得到。” 千禧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知道,时宋现在没有不开心了,恰相反的,她超级开心,可千禧不知道她开心在哪。 她也不认同她的这句话,“什么美好的人?林乔一也美好?” 时宋犹豫了下,“也美好。她只不过跋扈了些,喜欢站在我的对立面。” “你是因为她,才被班里人孤立,被迫站在我身边的。这也美好?” 时宋有些吃惊,“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不是,就刚刚才这样想的。此前甚至想都没想过…… “林乔一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一半的人,余下的人稍加压迫或者因为不愿多事而自动站队。他们虚伪。”时宋绕着千禧转了一圈,在千禧背后扯住了她的手腕,千禧随之回头,时宋停在千禧右侧,俏皮歪着头对上她的眼,“我是为了走向你,才抛弃他们的。” 千禧没躲,直视她,她眼底月光如水,“我不虚伪吗?” 时宋答得飞快,“你懒得虚伪。” 千禧被她逗笑了,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 * 进小区时大概是九点左右,因为广场舞八点半准时收音,八点四十左右人撤了个干净,九点整就瞧不见人了。 小区要刷门卡禁的,她刷开后撑了一会。后面的人快走两步跟上。 “跟我一路了。” “胆子是真不小。”林朽掀开鸭舌帽,露出眉眼,“知道我跟着你,还把我往家引?” 送走时宋后,很多东西似乎是茅塞顿开的,千禧没挨打,这是事实。时宋都能觉得林乔一同样美好,那她对林朽是不是也不需要有太大的敌意。 林朽身上酒气很重,千禧不想跟他面对面说话,径直往自己单元楼门方向走,林朽跟在后面,晃晃悠悠踩她影子的头。 千禧插钥匙开了门锁,“你跟我上去,还是等我拿下来?” 指的是林朽的外套。 他能过来,也就只有这一个原因了,不然还能是什么? 可林朽好像是现场给予反应的,“在这儿等你。” 千禧手扣在把儿上,没拉,“不是说随我吗?现在又要了?” 林朽铁定是胡诌的,“天冷,没衣服穿。” “那是薄外套。”,下巴往他身上裹着的那件上点,“还没你这个厚呢?” 林朽双手抱胸,往旁边墙面上一倒。他还有点晕,吹风更容易晕,强迫自己清醒着跟了千禧一路,却早就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跟着她了,这会儿嘴在前面说,脑子在后面追,“你不想还我,要收藏啊?” 千禧嘁一声。 林朽也跟着嘁,身子回正,整个背部贴合墙面,长喘了一口气,压下酒嗝。他很不舒服,路过几个垃圾桶时都有呕吐的欲望,可他不会靠近垃圾桶的。 他活成这样,还不够狼狈吗? 千禧上楼后,林朽四处看了看小区的配置。早些年高楼拔地起,脚底下这块地皮处于市中心,房价一度逼至四千大多,放在现在平平无奇,可那时候能买得起这小区房子的,要么是一等一的富人,要么是政府干要,国家补贴。 林朽小时候跟奶奶吹牛,说有钱了以后让他们都搬进来住。奶奶住一层,爷爷住一层,他跟他媳妇住一层。 …… 没用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皮遭报应…… 千禧小十分钟才下来,林朽心里嘀咕,有电梯还这么慢。 味道会通过皮肤传递吗?林朽觉得会。 他从千禧小臂上接过外套,一股明明很清新寡淡的水蜜桃味却像是顷刻间铺了天改了地般地横冲直撞。 没等他反应,就被另一处百分百吸走注意,包在外套下那只纤细的手里,攥了瓶水。 瓶身一侧皱着,瓶底更是扭巴巴丑的不成样子,有点常识就知道这是被开水烫过瞬间热缩的。 林朽看着那个瓶子,就看到了千禧烧好热水倒进矿泉水瓶里,瓶子热缩后她急忙往里兑凉水,试探着摸瓶身的温度,一冷一热掺着来,直到温度适宜的画面。 千禧又往前递了一下,“醒醒酒,大晚上别吓到路人。” 林朽垂着头,他大抵是真的醉了,烧心,烧胃,整个人都是烫的。 残存的意识下他摇了摇头,“下药了吧?” 千禧撇嘴,“我跟你又没仇。”她虽这样说,还是拧开喝了一口,瓶盖攥在另一只手心,再次往前递。 这总行吧? 林朽笑了下,“你喝过了,我不要。” 说完便转身了,背对她迈走三步,那三步,异常沉重。走的出限制人身的监狱,走不出生活困苦的牢笼,走不进霞光万丈的朝阳。 他依然在走,他说,“我跟他们只是认识。” 声音很轻,甚至没有中气,千禧差点觉得自己是幻听了。机械性拧紧瓶盖后,才喊住离她三米远的人,“林朽!” “你在跟我解释吗?” 林朽停了。 解释吗? 可能是吧。 他没回头,也没回答。 —————— 晚安 冰鞋 接下来一段时间,千禧三点一线,家,教室,食堂。 时宋四点一线,家,千禧家,教室,食堂。 时宋总说顺路,顺不顺路千禧能不知道吗?说多少她都不听,干脆不说了。 同样时宋走在接她路上的时间,千禧会准备早餐,她们边走边吃,吃完手拉手去教室。 这天是九校联考的前一天,下午老杨简单说了考试范围就下发考场考号了。学校很重视这次联考,以前一中的师资生源都不错,后来人都去大城市发展,落败了些,联考就不带一中玩了。这不头两年出了个状元,一中又能参加联考了。 学校今年大力度整改,以这次联考为起点,后面所有的考试全部按成绩分班。 也就是说按照年级成绩掐段,前三十重新组为尖刀班,后面依次下排,以此来筛选出佼佼者,初心也是变相鼓励、为好学生营造好环境。与之而来的,还有压力。 考得好就挤进尖刀,考不好就出去。 三点左右开始打扫考场,四五班合并清扫卫生间及门前走廊一片的分担区。 “让我去扣泡泡糖?谁让的?” 大小姐又发飙咯。 时宋在自己班级后门探头看热闹,千禧没看,但听得出是谁的声音,跟时宋相视一笑。 她俩主要负责水桶换水,供得上拖地擦灰的同学用就行,重是重了点,但悠闲。 “换水了换水了。” 同学张罗一嘴,千禧跟时宋一起拎起水桶奔卫生间去。默契着一起使劲儿将水桶倾倒,时宋另一手拖着底部一点点抬高,将污水倒干净。 千禧盯着净水一点点注入水桶,而时宋,时宋又去看热闹了。 “拿这个东西?你是让我蹲在地上扣别人嚼过的,一万人拿鞋底踩过的泡泡糖?” 林乔一举着个小铲刀,卷发炸了毛了,“到底谁把这活分配给我的?” 她对面女生唯唯诺诺,垂头扣着手指,谁敢给这大小姐找活干啊? “老师安排的,我就是传话给你。不是你说要最轻松的活吗?一共也就几个地方有泡泡糖,铲了你就能回家了啊。” 林乔一把铲子摔地上,“我不干,谁爱干谁干,谁吐得找谁扣去。” 她气鼓鼓掐着腰,左左右右的人都在忙活,就她一个人在走廊里发飙。没能引起大家的围观反倒让她更火了,谁也不傻,这时候谁跟她对视,谁就是接盘侠。 这不,时宋捂着嘴撤回半张脸的时候,就是被抓包了。 “时宋!” 时宋紧忙往女厕躲,“完了完了完了。” 千禧笑笑,“让你凑热闹。” 门上锁,林乔一也追过来了,愣是没看到人,卫生间里来来回回洗抹布的不少,接水桶的就千禧一个,林乔一便凑过去,“时宋呢?” 千禧没看她,“不知道。” “你能不知道?你俩天天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林乔一往女厕撂一眼,“是不是躲厕所了?” 说着就要去捞人,千禧拧了水龙头,紧接着扣住她大臂。 她看着瘦,胳膊还挺有肉,隐约有软乎乎夹进指缝。 林乔一摆头,脸垮着。千禧背后的大哥她找人查了,不知道是道上有意通消息还是怎么着,竟然没查到。这比查出一个小喽啰更让人忌惮,怎么说也是大城市来的,人外有人这句话她很明白。 算了。 还是不惹她。 她要甩开千禧的手,开屏的尾翼收了一半,可千禧以为她非要进女厕,更用力了。 林乔一喊,“松开!松开我!” “别别别!” 时宋跑出来了,掰开千禧两根手指,卸了力后将人扯到自己身后,“不就是扣泡泡糖嘛,我来我来。” 林乔一又扬巴起来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说的,我说的。” …… 灰粉色泡泡糖,还有鞋印呢。 “这是草莓味的吧。”时宋拿铲刀一下下杵着边缘。 千禧蹲在她旁边,拿兑了洗衣粉的小喷水壶往铲起的缝隙里喷,“你尝尝呗。” 时宋一愣,“好啊你现在会开我玩笑了。等我铲下来粘你书包上。” 千禧有点嫌弃的,“非给自己找活干。” 躲着不好吗? 时宋抿着唇,五官都在用力,发了劲儿的铲,说出的话也成了咬牙切齿,“那不是……怕你俩……打起来……嘛!” 铲下一半了,还拉丝,有点恶心。 别说大小姐了,普通人也不爱干这活啊。 千禧配合着继续喷水,“我没要打她。” “你还没打她?她刚才走的时候捂着胳膊,肩膀都栽歪了。” 是吗?千禧没注意,“疼点长记性。” 时宋笑笑,“千禧你紧张吗?考试。” “还行。” “那我考考你。” “考什么?” 身后卫生间正好在放水,哗啦啦的,时宋问,“水桶,拼写。” 千禧,“b.u.c.k.e.t.你好像在问智障。” “那换一个,嗯……爱上某人。” “fallinlovewithsb.” “嗯……眼前人。” “眼前?” “嗯。” “时宋。”千禧蛮认真。 时宋笑着拿手肘轻轻推她,“是英文啦,眼前人,面前的人。” “thepersoninfrontofme?” 时宋俏皮,“yes,还真难不倒你耶。问个难的。”她思考,也难得在她脸上看到些严肃的神情,她望着千禧,“总有一天,眼前人会爱上我。” “oneday,thepersoninfrontofmewillfallinlovewithme.” 她说完,时宋却没反应,垂着眼,似乎是在检查这句,又好像沉浸在这句,手上的铲子用着劲儿,千禧问她,“怎么了?不对吗?” “对,你肯定能进尖班。” 泡泡糖在那一声‘对’中终于铲下来了,千禧提前准备了纸巾,捡起来丢卫生间垃圾桶了。 她们去铲下一个泡泡糖。 * 一周后成绩放榜,千禧去物理老师办公室问完题刚回来,一行人围堵在楼梯口的学年公告栏上。 “尖刀班大洗牌啊,留在原班的不到十个人。” “早就该这样了,凭什么按中考成绩分尖刀班,谁还不进步了?” “这话说的,前三十里有你?” “这次是没有,下次,下次肯定有我。” “吹吧就……” 他们叽叽喳喳讨论不停,等到散去,千禧才从最外围挪近,食指在空中按顺序捋着查,查到十多名才忽而觉得刚刚似乎飘过了另一个人名。 时宋,年级第三。 这是她三年来的最好成绩了。 千禧翘了翘嘴角,接着往下捋,捋到第二十九名,千禧两字中间有个空格,姓氏也小众,很好找,跟第三十名并列。 她没往后沿着格子看自己每科的成绩,而是先回了教室。 时宋冲好两杯咖啡也刚从前门回来,她比千禧先到座位,提了一只膝盖跪在凳子上,咖啡放好后等着千禧靠近,喜笑颜开说,“我们又一个班。” “你第三。” 几乎是同时。 千禧坐好,闻了闻咖啡,她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没有这般喜形于色毫不掩饰过了。 俩人没再说什么,千禧把刚去问明白的题给时宋讲了一遍,时宋手肘杵在桌面上,食指戳着脸,歪脑袋听,“唔,这样哦。” 手指收回来变为手掌托腮,“千禧,你还是不笑更好看。” 她这一说,千禧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笑,也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收了嘴角,就是淡淡抿了抿唇。 时宋说,“那我们中午去庆祝一下,吃小面。” 千禧点点头。 之前俩人有这样的决定时,时宋都会第一时间掏手机,告诉她妈妈不用给她们俩送饭了。 一直到下节课下课,时宋都没发短信,千禧便提醒她,“别忘了告诉阿姨,不然白跑一趟。” 时宋说,“不用。以后她不给我们送饭了。” “哦。” “我妈又去林乔一他们家了。” 她的口气就是不希望她妈妈去,接着趴在千禧耳边,“林乔一她妈妈,怀孕了。” 很小声很小声,小到发痒,千禧掏了掏耳朵。 这个年纪的人再生小孩会危险吧?但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千禧不是好信的人,哦一声知道了也就完事了。 可时宋八卦啊,说起来没个完,课都不听了。 “林乔一,有一个龙凤胎哥哥。前几年因为车祸,没了。” 千禧在记笔记,嘴呈‘o’型。 “都挺伤心的,搬过来也是不想再在北京触景生情,尤其林乔一,那可是龙凤胎哥哥,她当时都哭到住院了。” 千禧,“哇。” “他爸妈这时候要小孩,我倒是能理解,弥补一下丧子之痛嘛。但林乔一接不接受就不知道了。” 千禧,“唔。” 时宋看她没啥兴趣,就不说了,其实也说完了,嘿嘿。 再往下就是她自己对这些事的见解了,不说也罢。 学校这次执行力蛮强的,出成绩的第二天就贴通告要求换班了。要求趁周末提前把东西都搬进尖刀班,千禧到的早,已经搬的差不多了,这会儿都在帮时宋忙活。 班主任老杨又被钦点上阵带尖刀,千禧提前问过老杨,能不能让她和时宋继续做同桌。 老杨说行,当然行。 千禧是自己主动去问的,在得知老杨任命的第一时间就去了,等时宋去问的时候,老杨说,“你同桌已经来请示过了。” 回去后默契般的没有提起。 周末鲜少有来上自习的,走廊人三三两两。 千禧把书本按照科目规整好,有些塞书洞里,有些罗在桌面上。 时宋去五班取最后一趟,脚步声逐渐明朗,千禧侧头催她,“快点,不是要去吃烤盘吗?” 时宋没吱声。 千禧回头,见她捧了两个鞋盒,手在腰腹前拖着,下巴抵着,看样子蛮重的,千禧去接了一下。 “这什么啊?” 时宋嘻嘻嘻地笑,掀开上面鞋盒的盖子,“当当当当!”配合着五指捏紧绽放的烟花的动作。 是一双淡粉色的冰鞋。 时宋“哎”一声,把鞋盒扣上了,挪下面的那个到上面来,“重新来。”再次掀开,“当当当当!” 冰蓝色的冰鞋,比粉色的大上一些,千禧捧起一只,很有分量,指腹在冰刀上左左右右蹭了蹭,“送我的啊?” 时宋双手撑着桌角,整个人撑起来,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桌腿,每一个小动作都在宣读她的雀跃,“不是。” “不是?” 怎么可能? 时宋下巴点了下冰鞋,“这是学费。” 千禧挑眉,什么意思?什么学费? “等今年浇了冰场,你教我滑冰。” 千禧会滑冰,她妈妈柳玫高中时还是省速滑队的呢,千禧得真传了,滑得也不赖。 这不是小意思?千禧答应的痛快。她想着拿回去的,毕竟距离下雪降温浇冰场,少说还得一个多月呢。 时宋没让她拿走,“周一家长会再拿吧,去吃烤盘拿着它也不方便。” 千禧还是想拿回去,“要不去我家吃吧,涮火锅。” “太麻烦了。” “你还没去过我家……” 时宋拿过千禧手上的鞋盒,放凳子底下,而后自然扯过千禧的手,“下次,下次去你家涮火锅。” 千禧笑着嗯。 日落时分的走廊金灿灿,她们背影灰暗,身有高低,发有长短。 时宋是单枪匹马闯进千禧的青春里来的,却轰轰烈烈比那摇摇欲坠的日落黄更加盛大,明媚,张扬,难以忘怀。 可北方不比南方,走廊终有尽头。 日落与日出之间,隔着绵长难捱的深夜。 时宋 这天下午五点多,家长们陆陆续续进入校园,学生难得自由活动,在操场上欢成一片。 当然,也就只有尖刀班享受的了这种待遇,普班学生都排排站在走廊提前演练被训话了。 时宋字写的漂亮,扛起了在前面画板报的工作,千禧在一侧给她换不同颜色的粉笔。 时宋给‘家长会’三个大字勾边,“几点了?” 千禧退两步看黑板正上方的钟,“快五点半了。阿姨还没到吗?” “应该快了吧。千禧,你爸爸妈妈真的不来吗?” “不来。” “之前在五班时候也没见他们来给你开过家长会,太忙了吗?” 千禧也捏了根粉笔在黑板上戳戳,戳完又用手背擦掉,“嗯,忙。” 她有心不想时宋接着过问她父母,往窗边去了,探了半个身子,瞧见一辆保姆车上下来两个女人,千禧是认识时宋妈妈的,中午送饭见过很多次,就看着她扶着另一个女人下来。 那女人并没有小腹微隆,却刻意挺着肚子,一手拖着,一手撑腰,是很小心谨慎的样子。 想来就是林乔一妈妈了吧。 “时宋,阿姨来了。” 千禧扭过半个身子回头,时宋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我妈来了?” 千禧点头。 时宋紧着勾完最后一笔,剩半截的粉笔丢进讲台上空盒里,抖了抖手上粉笔灰,跳下讲台了,“我去接一下。” 时宋身影消失在前门门口,仅一秒,她又探了个头出来。 那一眼啊,她过了很久很久都没能忘记。 千禧后腰贴窗台,双手撑着台沿,肩膀微耸。窗外是渐渐铺开的橘红色,微风悄然掠过,带着一天中最后的温暖与自由,轻拂过她的发梢。 时宋说,“我很快回来。” 千禧嫣然一笑。 她最近笑的多了,单这一抹,最是诱人。 时宋特别特别开心,像栽进了棉花糖云朵里,每一步都甜软。 在即将出教学楼的最后半层台阶那儿,光线从高处的小窗斜斜洒下,形成斑驳的光影。 林乔一也站在那儿,时宋跳下楼梯拍了拍她肩膀,“去接林阿姨吗?一起呀。” 林乔一脸色有些白,在那儿怔愣半天了,时宋这一拍,她腿差点软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生水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潮湿气息。时宋吸了两记鼻子,歪头看她,“你怎么了?” 时宋妈妈扶着林乔一妈妈缓步走进了两人的视野,时宋朝她们摆摆手,林乔一深吸一口气,眼神凛冽几分,“我才不去。” “那我自己去。” 话落,耳边有一声似是阻拦的音,已经来不及了。脚底不知触碰到了什么异物,滑腻,导致她重心偏移,脸色因突如其来的失衡而掠过惊慌。时宋本能地想要调整,双手慌乱在空中挥舞,试图抓住些什么稳住身形,但五指回弯的几次都是徒劳。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每一下磕碰都伴随着木质踏板因撞击而发出的又脆又闷的声响。 林乔一圆怔了双眼,紧急扶着扶手下了两节台阶,“时宋!” * 千禧依旧趴在窗台那儿往下看,老杨进来后叫走了她。 关窗户后,蒙哑了救护车的声音。 千禧是唯一一个没有家长来的,自然而然成了发卷子,发成绩单,指引家长落座的那一位。 时宋一直没回来,她们俩的座位都空着,格外显眼。 几次都想打断老杨讲话,问一下时宋呢,时宋妈妈呢,可老杨稍稍松了气口就被家长围堵上,千禧找了几圈,短信电话发出去也没回应。 等她彻底知晓前后因果,已经是第二天了。 …… 天黑地彻底。 这个时间大多都是急诊,医院里往来的人脚步急促,手里无一不是拿着厚厚的各种单子。 消毒水味铺天盖地,千禧帮时宋妈妈跑了最后一趟转院的单子。 时宋下午就醒了,但因为千禧一直在忙前跑后,还去了趟车站把她爸爸接过来,完美错过了。 原本是有救护车送她们去哈市的,因为收费太贵,时宋爸妈几乎只是靠对视的一眼便确定,不坐救护车走。 不知道从哪借了个小面包车,他们回去收拾行李,剩千禧自己在医院照看着。 时宋再醒的时候,呼吸机已经撤了,她的身体,她一直都清楚。 水壶,水盆,还有陪床的被子都打包好了。千禧背对着时宋,将这几样捆在一起。 时宋欲开口,也不知道自己昏睡期间都被喂了什么吃食,嘴里又苦又涩,嘴唇黏连着说话都费劲。她扯了扯千禧的衣袖。 千禧侧头,手上动作没停,“醒了?够能睡的。” 系好好后回过身,杯里之前倒的水有些凉了,问她,“喝吗?” 时宋摇摇头。 她脸色还不错,这屋子热,睡得小脸红扑扑的,讲真,看不出是生了病的模样。 胳膊腿都健在,从楼梯上滚下去只有膝关节青紫了几处,旁的什么事没有。但心率骤升导致了短暂休克,核磁后检验的结果是:扩心病。 具体是遗传性基因突变导致还是生活习性上的不良导致,还需要到大医院确诊。 时宋一家都心知肚明,是遗传。 时宋不喝水,千禧就拿到窗台边倒在花盆里了,又想从刚捆好那一摞里把暖水壶拆出来,去接些热的。于是她又去拆,拆了一半又猛然想到拿杯去接热水就可以,又重新系好,拿了水杯要出去。 她在忙。 忙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 时宋也没拦她,看着她出去了。 扩心病。 千禧得知的时候第一时间去网上查,网上多吓人啊,什么病都治不好,都是等死。 她就去问医生,医生太忙了,不搭理她。 护士长拦住了要冲进诊室的她,“你这姑娘,人家妈妈都没这么激动,你怎么回事?” 对,就是因为她妈妈都不激动,甚至早有预料,麻木茫然的接受更让千禧崩溃,她冷静下来后问护士,“到底能不能治好?” 护士说,“大部分人都选择拿药吊着,想彻底治好,只能心脏移植。且不说是心脏,单说移植这俩字,就等同于摆了个火盆,一张张票子往里扔,能烧出什么东西来,也得看命。” 所以才麻木啊。 庞然不是形容物吗?也有一天能拿来形容指代钱的数字吗? 接好水回去,时宋已经换好了自己的衣服,刚挂断她妈妈的电话,叫她下楼们等着,车快到了。 千禧拎着时宋的行李,时宋只拿着自己的手机,跟在千禧后头。 车还没到,行李搁在圆形花坛边上,坛里早就没有花了,几根枯草拼死活着。千禧拍了拍坛边的灰,自己坐下了。 时宋远眺着车驶过来的方向,没有看到面包车,一回头,高高的千禧变矮了,坐在花坛边,垂着头,发丝杂乱铺在她没有情绪的脸上。 她伸出手,对方没反应,再往下,伸进她视线里。 千禧无声叹了口气,四指扣在她指尖。 时宋顺着她手指一寸寸往里挪,捏着她掌心,筋骨在指腹错动,“不开心了?” “没有。” 到这儿就没有对话了。 直到面包车停稳在两人跟前,时宋爸妈收走了她的行李,千禧看着那满满一车的大包小包,突然起身攥住时宋欲欲松离的手。 她的手怎么这么轻了? 千禧没有过朋友,之前说过的。从小到大都没有,一个幼儿园玩到大的朋友在搬离小区的时候,她就趴在窗台上看,看他们搬好行李,然后跟她摆了摆手。 车开走,她把窗户关上,就没了。 她不在乎。 就连她爸妈难得回来,一家人去游乐园也好,逛街吃饭也好,走的时候挥挥手就走了。 她习惯了。 可时宋啊,她压根没想跟时宋交朋友的啊,敲锣打鼓的来,震得她五脏六腑与之同频,又想撒撒手不顾一切的走。 凭什么? 时宋盯着被攥紧的手,拉了千禧一把,千禧没动,这在时宋预料之内,所以她借着那股力冲向千禧的怀抱里。 钻进她风衣外套里,短发蹭着她的下巴,千禧稍稍仰头,抓着风衣两摆将她裹紧。 好像抱着她,她就不走了,她就不生病了。 千禧长发随风吹摆,挂在时宋眼睫上。后者眨眨眼,咽下折光的水珠,闷在一方暖意里,声音却细,“千禧。” “嗯。” “我不在,你会孤独吗?” …… “不会。” 我不孤独。 时宋,我自由,但我同样渴望有人与我并驾齐驱。 “时宋,我等你回来。” ———————————————————— 时宋的部分就到这儿了,暗戳戳的情愫也先中止在这儿,接下来开始林朽的正文。 头发 千禧又回到了没认识时宋前的生活,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饭。 真够奇怪的,以前不会觉得有不舒服的,别人瞧她是一个人时的眼光也不会令她难捱。 时宋这一闯进,一抽离,真扒了她半层皮。像退去的潮水,独留千禧这一片旷而寂寥的沙滩,人潮涌上来,她反而空落落的,不如从前自得了。 生活上也不是完全没变化,她做头发了,瀑布般的茶灰色。 一中不许染发,升旗仪式上主任第一眼看见时气坏了,指着鼻子叫她现在就去染回来。 千禧没理,照常回班上课。 发色带来的视觉冲击最为强烈,加上她那双容不下任何人的眼,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想告诉所有人,勿近。 她不想再交朋友了。 学生们打赌千禧会被停课,没等来通知,等来了另一个红色大波浪的美人。 红色的孔雀见过吗?一如往常张扬跋扈,唯独在千禧面前低头。 “千禧,要一起吃饭吗?” “千禧,这条项链我找了好几个代购才买到,特别趁你,你收下呗。” “千禧,对不起。” 她跟在千禧后面上楼梯,寸寸不离,两道最为耀眼的存在混在一起,想不注意都难。 千禧在二楼楼梯拐角停住,林乔一在她下面一节台阶仰着头,扣住了千禧手腕,“千禧,你理我一下。” 千禧胸口起伏,盯着那只手,余光里模糊着节节楼梯,“你跟我道哪门子歉?找人打我那事吗?” “你不是也没挨着打吗。”嘀咕着一句,林乔一嘴角下垂,“我给时宋道歉,她原谅我了。但她说,我最应该跟你道歉。” 照理说孔雀最在意别人的眼光了,怎么她追着千禧道歉时就不管不顾了呢?躲在墙角捂嘴蛐蛐的人千禧不信林乔一看不到。 所以让林乔一妥协的是千禧吗?不是,是时宋。 时宋小太阳。 “我真的后悔了,我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那天滑下去的真是我妈妈……我可能就没有妈妈了。时宋半点没在我爸妈面前提我,我真的……” “所以你泼肥皂水,是想滑倒你妈妈。” “是。她怀孕了,我不想要。” 千禧嗤笑,“真够狠的。” 千禧接着上楼,林乔一继续追,“我……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别跟着我了,时宋原谅你就够了。在我这儿,原谅与不原谅都没差,怎么你还以为我接受你的道歉咱俩就能做朋友了?” 林乔一难得从神色表露怯懦,“不能吗?” “不能。” 主任远远就瞧见了两个不伦不类混在一起,他认得茶色头发的千禧,另一位尚且没看清脸,指着喊,“校风都被你这种不听话的学生给带坏了,上午有一个下午就有两个,待会课间都到我办公室来写检讨!” 他边说边上楼,林乔一的脸就清晰了,主任有那么一瞬的不自在,大抵还是想立住威严吧,也指着林乔一,“你也来!” 林乔一不以为意,甩甩头发,跟千禧说,“没事,我陪你。” 千禧不屑理她,走了。 * 汤彪的妹妹不是被林朽托付给老杨辅导了嘛,近来精神状态好了不少,就想着能不能送回一中上课来,照年岁,也该高三。 教育局那边疏通了下人脉,以借读的身份把汤颖塞进去了。 可汤颖一提到学校就打怵,汤彪一家人劝不动,就找上林朽。 “朽哥,你就骗骗她就行。其实她现在状态好很多了,就是迈不过去那个坎,你就说你也回学校复读,你俩能相互照应,她肯定信你比信我多。” 汤彪蹲在吧台里间的矮门外,下巴搭门上,林朽不让他进,他能有啥办法。 林朽眼睛在屏幕上,手在键盘上不停,只有耳朵给汤彪用,“你是觉得你妹傻吗?你见过哪个劳改犯还能回去高考的?” 汤彪哎呀一声,“法律也没规定坐过牢就不能上大学了啊。” “法律没规定,社会规定的。” “咱清者自清,早晚有翻案那天。” 林朽要多无语有多无语。 汤彪挠挠头,“这样,你就出个面,一声不用吭,剩下交给我,行不?” “去哪出面?” “去一中啊。” 林朽不动声色又给了他个眼神,没什么温度,传达的意思就是:不可能。 让林朽回一中,只要露头就会成为全校的话柄谈资,那不如把他栓十字架上抽一顿。 * “千禧千禧。” 林乔一可准时了,课间操的铃一响,直接冲到尖刀班门口,探个脑袋喊人。 千禧落上一眼,转身从后门出去。 林乔一快步追上。 如果千禧要造反,林乔一肯定摇旗呐喊,可千禧若真是去主任办公室的,真是去写检讨的,那林乔一就得想想了。 千禧正要敲主任办公的门,林乔一退了半步,“你真要去写检讨啊?”苦扯嘴角,“写检讨我就不去了。” “随你便。” 音落,她扣了两声门直接进去。 主任坐工位上,一手翻看着资料,一手握着双层透明保温杯,茶叶在里面滚着还没沉底,热气熏了他眼镜一层雾。 他对面还有张工位,摆满了他的个人物品。说是个人物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送来的礼。 送礼的人都在呢。 女生离主任最近,她妈妈手里的暖壶刚扣上盖子,放窗台上。转而手搭在女生肩膀上,“梁主任,您看我女儿分到哪个班合适?” 主任被开门声吸引过去,“我让你进了吗?” 屋里几人的视线都纷纷投过去。 最炙热的两股,来自右侧一排皮沙发的两个男生。 “这不是……那谁?”汤彪小声说。 林朽手里捏了根棒棒糖,糖棍在烟灰缸里画圈圈。 目视她走到主任身边,“不是你让我来的?” 保温杯往下一落,热水溅出几滴在资料上和主任的手上,女孩妈妈紧着揪起衣袖擦了擦。 “我让你来,我让你进了吗?” 这一声吼,给汤颖吓坏了,躲到她妈妈身后去,眼神兢兢切切盯着千禧,好像千禧才是那个令她害怕的人。 主任看千禧不顺眼,也不是头一回了。什么德行的人千禧也心知肚明,顺也不是逆不是,她就问,“那我现在出去?” “你什么口气跟我说话呢?” 他哪来的气?无非又是有别人在场,立威呗。 这种势利眼见钱眼开的人是怎么做到这个位置的?这种人什么时候才能死绝?千禧想着。 显然他们的事更要紧些,梁主任翻了几页资料后说,“尖刀班刚好休学了一个,就让汤颖先补到尖刀班吧。至于后面考试能不能留在尖刀,就要看她自己了。” 尖刀班休学的是谁? 时宋啊。 千禧细数了下对面工位上的烟酒保养品,光中华就有四条,酒她不认识,摞在一起少说值一万。她补进来,不靠考试,靠人脉靠送礼,凭什么? 她和时宋的位置比较靠前,老师几次有意让后面看不清黑板的同学先挪过去,千禧都不许。 现在要插个人进来,唯一的空位就只能是时宋那儿。 “凭什么?” 梁主任歪头,“有你什么事儿?”他看千禧的不服气都写在脸上,越看越气,“你看看你那个德行,染得花哨的头发,你有个学生样儿吗?要不是你爸妈不在锦城,我一天得请他们八百遍。” 主任逼逼叨个没完了,千禧直接掏手机对着那些礼品拍了张照。 主任“啪”一拍桌,起身怒指她,“你干什么?” 千禧放大看看照片,蛮清晰,“等我爸妈回来,也让他们同礼数送上来。” 主任还能听不出来这嘲讽?但他工作这么多年,犟驴学生见得多,明事理的家长见得也多,不管她怎么想,只要她家长知道这件事,就一定会上门赔礼道歉来。 所以主任收回了胳膊,这一收,千禧抬高手机平行视线给梁主任正脸来了张写真,补了句,“如果你能等到那天的话。” 话说完手机就揣兜了,汤彪也是见过场面的人,比在场任何人的反应都要更快,两步上去擒住她揣手机进兜的手腕,牛劲儿往出拉,“拿出来!” 这两张照片告到教育局去,刚疏通好的人脉可不就又堵死了? 钱都花了,汤彪不可能让这事儿出任何茬子。 男女力气天差地别,汤彪直接把千禧拖倒了,千禧死死抓着手机,她本意是什么呢?去举报梁主任吗?不会的,她不会给自己找事。事实就是她又犯了一次对待林朽时同样的错误,用自以为是的威胁给自己换取一些从容,实则物极必反。 太狼狈了。 校服外套被扯开,红血丝也在她使出全身解数抢手机的过程中充斥了双眼,头发乱做一团,被汤彪在地上拖来拖去。 主任没制止。那对母女没制止。 “汤彪。” 很小一声来自林朽,没起到什么效果。 “汤彪!” 第二声依旧很小,但夹杂着的呵斥意味足够。 汤彪撒手了,手机也在撒手的那瞬夺过来了。汤彪解不开锁,砸向墙角去,屏摔了稀碎。 千禧眼眶里的倔强滚着不肯落,林朽过去搀起她,“梁主任,我先带她出去了。” 主任摆摆手,赶紧走,走了清静。 千禧起身后撒开了林朽的手,狠狠瞪了汤彪一眼,她狠狠摔门,林朽撑住,轻轻地关。 大步一跨抓住她小臂带到走廊尽头,她后腰磕在窗台上,林朽两臂敞开,手反撑在她细腰两侧的窗沿,给千禧圈住了。 千禧立即别过头,不想他看自己。 是什么时候知道林朽也在的?你们有被人目不转睛的注视过吗?就好像你牢牢锁定在舞台中央,所有光线都汇聚在你的身上,你就像是这光束中的囚徒,灵魂无所遁形。 即便身后没有眼,那种明确的,却意味不明的视线依然会被察觉到。 汤彪也好,汤颖也罢,他们都在关注主任的情绪,主任的一举一动。 只有林朽,在看千禧。 林朽也低着头,没说话,好像在等她哭完,或者把眼泪憋回去。 一男一女,一个在校生,一个外校人,又以这样亲密的姿势禁锢在走廊尽头,路过人无一不瞧上一眼。 这就是高三的楼层,全校所有可能认出林朽的学生都在这一层了。 千禧嘴角尝到一抹咸,抬手背抹掉,随着擦嘴角的动作,脸也摆正过来,看清了林朽的脸。 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吧。 头发长了不少,碎刘海及其眉毛上方,他身上穿着的就是千禧洗过的那件外套,也挺奇怪,这人出现在学校,还真平生出了一些少年感。 林朽读不懂她的眼神,看不出任何生气,“每次见你都这副死样子,你不会笑吗?” “你在地上被人拖来拖去能笑得出来?你要想管就早点管,现在出来充当大尾巴狼?” 林朽头都大了,“说两句好听的吧,你差点给人入学都搅黄。” “她能不能入学跟我有什么关系?送点礼就想进个好班,那我们考进来的算什么?” “好好好,跟你没关系。那说说跟你有关系的。”他勾了一缕茶色的发丝,从指尖顺滑过,他不觉得千禧会是靠染头发出洋相来博什么关注或者故意挑衅主任的人,他问,“最近不开心吗?” 是不开心吗? 你不开心吗? 对,就是不开心。比从前独一人的自得多了份不开心,将她所有情绪压在五指山下动弹不得。 他问了,就像某然一天路过五指山的人,问猴子,你压在下面累不累? 紧锁眉头筑起的最后一道坚固防线,被这轻飘飘一句话炸了个稀巴烂。泪水终于绕过岩石,穿透缝隙,执意要展现出它真实的存在。它不再是水,更是她内心压抑已久的复杂情感的实体化。 可千禧这种人,浑身带刺,柔软的一面乍见天日就紧着要收回来。 “不用你可怜。” 没人看见的话,哭出珍珠来也没用。她嘴上说着不需要可怜,却没办法解释那一颗颗掷地有声的泪珠。 林朽只是点点头。 刚在抢手机过程中的心率飙升,连带现在情绪的拨动,致使她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根血管筋脉的跳动,她咽下一口哽咽,眼里的委屈、愤愤全都不再掩饰,“她一定要进尖刀吗?” 林朽掀眼,“你会让她不好过吗?” “会。” 很笃定的一声‘会’。 林朽长舒一口气,“你是介意她托关系,还是介意她没本事?”千禧没回,两者本质上是一件事,没本事才托关系,她都介意。林朽试图劝服,“你现在会觉得不公平,因为你用不上,不需要。等有一天你遇到什么事儿……” 话被打断,“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总想走捷径的人,社会才会乱糟糟。” 千禧这个人给林朽的感觉就与他们这种油滑在肮脏世俗里的人完全不同,他想象不到她为世俗低头的样子,也不期待她低头。他向来坦诚,却在千禧将自己与臭鱼烂虾画上等号时下意识想剥离。 “别扯我。” “你例外吗?你不是说跟他们只是认识,嗯,只是认识,那他们一家人的事,你在里面什么角色?牵线的还是搭桥的?那还只是认识吗?” …… “我跟他们只是认识。” 这是林朽自己说过的,千禧为什么记了这么久,谁也不知道。 这时林乔一过来了,探了个头,她是靠林朽背影轮廓边缘的长发发色认出的,“千禧?” 千禧听出是谁,拨开林朽胳膊就要走。 林朽重新拉住她,两人的侧脸都被林乔一看清。 林朽还想说些什么,林乔一小跑凑近,“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千禧甩开他,从林乔一身侧过去,“他来给他妹妹办入学。” “什么妹妹?还有另一个妹妹?” 林乔一眼睛瞪圆,拉住林朽的手,林朽在肌肤相触的一毫秒就抽离,林乔一又问他,“哥,你怎么会来学校?真的还有个妹妹?你跟千禧刚刚是怎么了?” 林朽还执着在千禧消失的身影中,她那个语气,那个眼神,都在直白说着,他林朽不是例外。重重叹了口气,一晃眼看见林乔一这海王红发,“你这什么东西?” 林乔一绕着自己发尾的卷卷,从食指顺下来,“好看吗?不好看也没关系,等千禧染回去我就染回去,不然她可能被停课。” 梁主任原本就是要停千禧的课的,以往案例来讲也是这样,谁承想林乔一也染了啊。 林朽蛮诧异,“你俩不是不对付?” “现在也不对付,这是我答应时宋的。” 这是林朽第一次听到时宋的名字,“是谁?” “你不认识。” 林朽难得的,破天荒的,说了句,“还挺显白。” 林乔一开心很多天。 屁颠颠跟在林朽背后,“哥,你到底来干嘛?” “什么时候回来上学啊?” “你最近在忙什么?我之前给你发的消息你都没回我。” “哥……” “哥……” —————————————————— 今天一章哈 手机 第二天下午,汤彪约了林朽泡澡。 这事儿之所以这么痛快办下来,多亏林朽。 他嘴上说不去,却拎了四条烟两瓶酒过来,在校门口等了汤彪他们一会儿。 汤彪自然不会缺礼数,托朋友带了些锦城买不到的保健品,物以稀为贵嘛,真说值多少钱,其实不值钱。所以对口这事儿,还得看林朽。他怎么说也跟梁主任认识三四年了,知道他好哪一口。汤彪心疼钱,问他,“这得多少钱啊?” 林朽咳一声,手里东西递给他,“都假的。” “假的?这不好吧?” “梁狗不会抽烟,好酒,他那破嘴也喝不出来,你拿过去撑够场面就行。” 汤彪乐呵呵接过,林朽正调头要走,正巧碰见梁主任开车进校门,窗户摇下来就瞧见林朽了,他就走不了了。 浴池一套搓拿下来后俩人在休息区吃了点水果,汤彪正想去小鱼啃脚丫那儿再享受一下,林朽叼了个大樱桃就要走。 “再待会儿啊,你不六点半才交班呢吗?” 林朽往换衣室走,樱桃核吐路过的垃圾桶里,“百脑汇六点关门。” 汤彪也去开柜门,挨着林朽换衣服,“你不是要给那女的买手机去吧?” “你妹跟她一个班。” “她也是尖刀?学习这么好吗?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咋知道的?” 千禧没明确说过,林朽潜意识里也一直觉得她学习不会差,她与尖刀几乎是默认划上等号的,她身上有那股劲儿。再加她那天的反应,尖刀跑不了。 汤彪有些愧疚,“那也该是我赔她,毕竟手机是我摔的。” 林朽坐长凳上穿鞋,食指抵着鞋壳蹬进去,外套一搭,人往外走,“你有钱吗?” 汤彪裤子还没穿完,急忙跳脚提了两下,拉锁草草一拉,汲着鞋跟上去,“你也没有钱啊。” “我有项目定金。” “你别动那笔钱啊。你这整得我……” 林朽驻足在浴池大厅,客流量还挺大的,进进出出人不少,他突然不走了,汤彪就结巴了,“整得我……咋了?咋不走……” “啊……” 林朽突然反手钳住他手腕拧到他腰后,汤彪体格子多大啊,都被林朽这一下整踉跄了,你说他多大的劲儿? “朽朽朽哥……干啥啊这是?” 林朽问他,“疼不疼?” “疼啊,疼死了。快松开啊,朽哥。” 林朽没松,照他屁股踹一脚。汤彪倒地上后就明白了,已经有不少人停下想看热闹了,他尴尬挠挠头,拍拍屁股赶紧起身了。 林朽冷脸很恐怖的,这也是汤彪大他几岁却无形怕他的原因。此刻好奇心已经压抑不住了,“你到底跟她啥关系啊?之前一声不吭掏两千给她平事,那天吃小龙虾我也没见你俩多熟的样子……” “闭嘴。” “你现在又要拿这么多钱给她买手机……” “闭嘴。” “我都够不好意思了,你这不还是给我擦屁股……” “闭嘴。” “好嘞。” * 林朽在学校出现过的事儿还是传开了,小城的学校哪有什么校园网,全靠一传十十传百。 尖刀班的学生绝大部分还是优质苗子,半数是从高一就待在尖刀的,任你怎么筛选人家就是头头。所以他们对林朽的关注度更高,毕竟谁不想考清华不想当状元呢? 千禧的发色,在操场,在食堂都起到作用了,甚至在厕所她顶着这个头发配合一张冷脸都得到了排坑位优先权。 可他们再怎么忌讳千禧的冷脸,也熬不住好奇,一个人去问过之后,没被泼太冰的水,第二个第三个也就围上去问了。 为啥来问千禧?并不是有人看到林朽和千禧在走廊尽头的画面了,而是千禧去主任办公室时被人留意到,时间线对上了。 人多到围成一团,聊起什么话题来毫不避讳。 “千禧,他们都跟主任聊什么了?你不是在吗?你没听到吗?” “林朽是要回来了吗?” “他到底偷了人家多少钱?” -“反正我觉得他不会偷钱,他都考上清北了,偷钱有必要吗?” -“他家里人不是生病了吗?人被逼到绝路什么事干不出来?” “我记得那年还有个高分来着吧?叫啥来着?他后来去哪个学校了?” -“不知道,不记得。” “高一刚来的时候我在篮球场看见过林朽一次,特别帅,现在还帅吗?” -“你蹲一年牢出来看看还帅不帅?” “千禧……跟我们说说呗?千禧?” …… “林朽是冤枉的。” 声音很轻,却坚定。 这是尖刀班新来的,汤颖。 千禧的现任同桌,汤颖。 多数人对她的横空出世都表示不满,所以才卡着她去上厕所的间隙来千禧这儿问。 汤颖一来,人散了一半。 一男生问她,“你怎么知道林朽是冤枉的?” “他就是冤枉的,他会翻案,会回来上学。你们且等着就是了。” 汤颖早上被班主任引进来后,她在之前学校的一些事情就铺开了,千禧听得并不仔细,大概就是被霸凌过,性子很弱,之前休学了。 可千禧瞧着她笃定的神情和语气,这种人会被霸凌吗?性子弱?看不出来。 “还有,你们想知道林朽什么,可以问我。他跟我哥是好兄弟,我们更熟。” 众人闻言瞧了眼千禧,没人接这话。眨眨眼,示意后就都归位了。 预备铃响了,班主任老杨的课,迟了一分钟还没来,语文课代表去催她了。 汤颖翻腾着书包,“我好像没带语文的课本,我们看一个吧。” 够了! 真的够了。 千禧这股气从早上生到晚上。 她是休学的,她就没有课本,没有就没有,她非说她没带。 各式各样习题册摞在桌面上,挤得千禧写字都只能把手腕搭在桌边上。时宋留下的垃圾袋在桌堂里,她扯过来就用。她困,她喝红牛,满屋子的味,开窗都散不尽。 千禧真的受够了,时宋都没在这个位置坐过,她凭什么捻捻指尖就想侵占时宋的位置? 千禧直接站到过道,椅子倒扣在桌子上,拉着桌子往后排走。 滋啦啦一阵刺耳的异响,她把桌子贴在后排窗边位置,那里是垃圾区,千禧踢了两脚大垃圾袋把椅子放下。 正好课代表带老杨进来了,老杨放下书在讲台,“千禧,你干嘛呢?” “我不想挨着她。” 她很直白。 老杨看了眼汤颖故作受伤的表情,“班里是双数,你搬走了她也落单,这样不好,千禧,搬回去。” “她落单跟我有什么关系?插班进来就没想过落单吗?” 她不是不尊重老杨,就是因为老杨对她好,亲近,所以才会借着话语控诉自己的不满。 班里人觉得千禧帅惨了,纷纷“就是就是”,老杨本就来晚了,没耽误时间判官司,“谁想坐靠前一点的,自己补过去吧。” 千禧这堂课没听,手撑着太阳穴往窗外看,情绪低迷的原因很简单,她想时宋了。 * 游鱼网吧门口的拆迁队已经将整条街路都围起来了,客流量骤降。 于游依然不知道林朽在忙什么,几次来交班时候,林朽浑浑噩噩半梦半醒着拿了外套就走,代码就搁在屏幕上,于游不懂啊,逢看到就另存一份。 但林朽每天都早来,晚退,渐渐地于游开始变本加厉,挤压林朽的休息时间,甚至有时干脆一个电话过去,让林朽熬穿两个日夜。 整个项目重写,林朽花了不少功夫,他能在网吧待的时间久,也挺好的。 这会儿孙芳芳发消息过来,他点开听,手还在键盘上敲,“你奶奶腿的,死外面了?多少天没回家了?让你带你爷出去转转这个费劲啊!啥都指望我,我还能活几天啊。” 上来就是一通骂。 林朽抽一只手按住屏幕,“赶工啊。” 林朽是会哄人的,邻里邻居的老头老太太逢见着他都被他哄得一乐一乐的,唯独孙芳芳,林朽一句不哄,有啥说啥,脾气上来了跟她对着骂。 哄孙芳芳?孙芳芳也压根不吃那套。 林百万说不出完整的话,孙芳芳就算是跟林朽吵嘴也是乐在其中的。 “赶鸡毛工,撒冷回来,晚上炖排骨。” “回不去。” “你个小逼崽子,少拿你在外面能挣到钱那套嗑忽悠我,人活着时候你多陪着点比啥都强,人死了你挣多钱也没地儿花。” “你嘴干净点就能花到。” 接着又嘴含快板,叭叭叭的骂。林朽听一半就不听了。手机通知栏又弹了个消息,快递到了。 妈的,千禧用的6plus锦城买不到,林朽只好在网上找了个哈市的店叫他发快递过来。 家里的位置快递不好找,寄到网吧来,快递特别慢,到货时已经是十月一了。 快递取回来,林朽直接背身在吧台上拆。 网吧门是突然被推开的,因为门上没有推拉的字样,多数人都会先轻轻推一下或者拉一下试探,再继续动作。 所以来的人只能是熟客,林朽没回头,直接问,“几个点?” “……” “……” “朽哥。” 声音带着急喘,是跑过来的。 林朽转身,看见汤彪一脑门子汗,黄土蒙了半张脸,不太妙的预感就涌上来了,“咋了?” 汤彪吞了口唾液,咽下急躁,接着说,“杨栩晨回来了,刚下了车就去馆子了,你猜他跟谁吃?” 还能是谁?“姜程。” “对。” “走。” 林朽原本穿了件外套,兜浅,又换了件,然后把没拆封的手机揣起来了。 * 马家锅烙馆此刻一片狼藉,几张餐桌翻倒在地,碗碟碎片散落一地。油腻的汤汁与未吃完的菜肴混在一起,形成一片片令人作呕的污渍。 几位服务员,苍白着脸,眼神中带着无奈与疲惫,默默地清理。 另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眼眶微红,显然刚哭过,费力地扶起角落里一张碎成两半的餐桌,林朽和汤彪看到,过去帮了一把。 “怎么回事?”汤彪问。 服务员故作轻松笑笑,“喝多闹事呗。你们要吃饭吗?过几天再来吧。” 汤彪那股子江湖行侠仗义的气概又燃起来了,“什么人闹事?” 林朽只问,“有两个年轻人吗,我这么大的,他们往哪边走了?” 服务员看着林朽,估摸着他年纪,“就是两个你这么大的人闹事。不对,哪是两个啊,刚开始来了一个在这儿等,要了两盘锅烙还是我给端上来的。后来紧跟着就进来两伙人,我家虽然生意不错,但一股脑进这么一大帮人还是头一回,也没想太多,就招待呗。” 另一个服务员接上说,“完了又来一个,穿的可潮呢,跟头一个小伙子没说上几句就打起来了,这才知道那两伙人都是他的。” 老板娘嗷一嗓子,“都他妈干啥呢?唠你家家长里短呢?都给我干活,妈的,这个晦气。” 服务员把头低下了,林朽小声问她,“后来呢?是被警察带走了?” “一半一半吧,那一半被救护车拉走了。” 汤彪:“那那俩人呢?一个先来的,一个后来的,他俩是去医院还是跟警察走了?” 服务员摆摆手,老板娘一直在瞪他,真不能聊了,“太乱了,没看清。” 俩人在马家锅烙店门口踟蹰了一会儿,林朽烦躁的摸摸发茬,头发长了,没有那种硬茬戳扫掌心的感觉了。 汤彪摇了两个电话回来,“警察局我熟,我带几个小弟过去看看。” 林朽点点头,“我跑趟医院。” 狗 千禧原本抢了小长假去哈市的卧铺票,去看时宋。 可时宋要去北京做二尖瓣修复,千禧不懂,问她是不是恶化还是什么? 时宋在镜头里笑成一团,指着千禧不自觉皱紧的眉,“你现在特别像蜡笔小新。” 千禧坐在沙发上,电视机上是自己黑色的影,她摸了摸眉心,“你直说,这手术做完能不能好?” 时宋的口气里永远听不出消极,她说对,做了就能回来继续上学了。 千禧一时间也说不清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北京的枫叶蛮漂亮的,时宋在也刚办好住院不久,在附近转了转,觉得好看就带着千禧一起转。 她捡了一片橙红色的叶子,“我们家那边好像没见过这种叶子哦。” 千禧想了想,“也有,之前去一个湿地公园看见过。” 时宋一直将镜头后置,在一颗落满叶子的枫树下挑挑拣拣,“听说北京也会下雪,不知道有没有咱们家下的大。千禧,我还是更喜欢冬天,今年初雪我们一起看吧。” “好。” 俩人闲聊了些学校里的事,千禧难得满足时宋的八卦好奇心,给她讲了许多听来的苗头,也有不少是她自己编的,就是想她开心,想她感兴趣,想她早点回来。 临了的时候时宋妈妈凑过来,“千禧哦,最近怎么样?” “我挺好的阿姨,你们都好吗?” “好。都好,宋宋的手术时间定下了,但需要锦城的科室那边出具个单子,你能帮阿姨去取一下吗?加急邮寄过来,到付就好。” 千禧没犹豫起身,穿拖鞋往门口走,“我现在去。” “具体需要的我发消息给你哈。” “好,阿姨。” 拿到单子大概是八点多,医生没在,千禧一直等他来着。 医院有档口可以直接快递寄出去,其实这些事完全可以和医院打招呼让他们做,但有个人在场,盯着,他们动作会更快。 不然也不至于一个开单子的过程,千禧打了六个电话催那医生快点。 快递寄出后千禧把单号拍给宋宋,这是她刚给时宋改的备注,时宋回了个小猫咪收到的表情,俏皮,跟她还挺像的。 她含笑翻看自己有没有同样可爱的表情包,结果没有,她又去网上搜,正搜呢,被一个没长眼的东西迎面撞上,肩膀都撞歪。 “不好意思……” 千禧揉着肩膀看清,“怎么哪都能碰到你?” “你……生病了吗?”这话几乎无意识脱口。 “你才有病呢。” 反问的中中气十足。 林朽左兜里的手机沉甸甸,他原本就是打算今天给她的,可余光里杨栩晨的身影正从大厅闯过跟在医生后面去往一间科室。 他来不及跟千禧说什么,只是按住了她肩膀,“等我一会儿。” 匆匆说完,匆匆跑走。 等他?为啥? 看了他背影两秒,打车回家了。 * 从马家锅烙到主路打车的这段,林朽是冲过去的。 上车后也一在副驾驶帮师傅看着路况,无形催促他快些。 到医院的这段也是跑过来的,额角一层细蒙蒙的汗,他顾不上擦,他不想翻案,但他想死个明白。 杨栩晨就是他唯一的不解。 他人生的前十八年,从未在任何一个画面里与杨栩晨共存过。 第一次,他完整的将这个名字与他的脸对应上,就是在法庭上。 他那般迫切想要见到杨栩晨问个清楚的冲动,在站在诊室在往里看时,却化成水汽悄咪咪蒸发了。 杨栩晨穿了一身潮牌,每一件衣服的logo都有着明示价格的意义。他坐在蓝色铺着层塑料膜的病床上,外套卷着内衬箍在大臂中段,小臂上几处被扎了瓷碗碎片,医生一点点剥开皮肉往外拔,他身后几个兄弟问着疼不疼,说着晨哥真能忍之类的话。 杨栩晨大抵是嫌他们烦,都打发走了。 在他们一个个出门,临了与杨栩晨拜拜的那刹,杨栩晨看见了门口徘徊已久的林朽,鸭舌帽盖住他半张脸。 医生继续操作,林朽就站在门外,抬高了帽檐一瞬不瞬盯着他,生怕他跑了,杨栩晨毫不避讳与他对视,约有五分钟,医生系好纱布,拍了拍杨栩晨的手说可以了,可以走了。 杨栩晨跳下病床,在医生收拾器具,铁器碰撞的声音中他推开了门,“林,朽。” 什么口气呢? 大概就是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很久没见了,他远远跑过来拍一下你的屁股,带着玩笑逗乐的语调喊出你的名字。 可他们是这种关系吗? 林朽勾了勾唇角,‘游刃有余’回,“好久不见。” 杨栩晨勾过林朽的肩膀,“确实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出来的?” 林朽跟着他往外走,“五个多月了吧。” 俩人停在院门口一颗松柏树下,院门口的灯射过来,他们都半侧光明半侧阴暗。杨栩晨给林朽递了颗烟,林朽说不抽,杨栩晨直接丢地上,新抖了一颗出来叼在唇边,“你们兄弟俩够厉害的,一个在我上飞机之前就联系上我,一个在我到医院之后就跟过来,哇,你俩在我身上插眼了?” 林朽退半步,躲过他橙红色星火的烟灰,他目中无人的纨绔样儿,是林朽在锦城见过的独一份。 杨栩晨没个站样,唇角鼓个口,烟从那儿吐出来,脚尖脚跟交错作为支撑点,人晃晃悠悠的,雾也随之蜿蜒,“你瞧这胳膊让姜程给我摔得,嗨呦,下死手啊,还好我带兄弟过去,不然他今天不得弄死我?”说完烟头丢地上,脚尖抿灭,再一抬眼半乍宽的距离四目相对,“你也是来弄死我的?” 阴噬的眼神几乎是瞬间转换的。 他与林朽长大的环境截然不同,整个人的气质,谈吐时眉眼的神色都透露着对世事无畏的态度,以至于嘴里说出谁弄死谁这类的话,可信度极高。 紧接着又瞬间恢复如常,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拍着林朽的肩膀,“坐过牢就是不一样,改造的很有成果嘛。” 林朽在忍?不算吧,他更多是在诧异自己为什么见到杨栩晨会这般平静,平静到有耐心听他调侃,心情全无波澜。 杨栩晨又叼了颗烟,“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候,哇,身边为了好多人啊,全世界都围着你转了吧?多傲啊,走到哪儿不梗个脖啊?再看看现在,这叫啥啊?嗯?状元,成语怎么说?造化弄人吧?” 林朽终于有了点反应,“什么时候?你第一次见我,什么时候?” 杨栩晨吐出雾,沉思两秒,“就你在网吧,姜程带我去找你,在网吧门口远远地指着你。跟我说。”他学着姜程当时的动作神态,食指中指夹着烟,指着林朽的鼻梁骨,“弄他。” 林朽毫不知情,汤彪不止一次点他,人心善恶一念之差,姜程选择作伪证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值得相信了,可林朽还是觉得,那不是他认识的姜程。 “我更好奇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或者你告诉我,那笔钱去哪了?” 杨栩晨舌尖戳腮,“我凭什么告诉你?叫声哥。” “哥。” 没犹豫。 犹豫什么? 要讲自尊还是脸面?早就没有了,手铐套上的那一刻,他屁也不是了。 杨栩晨没想到他这么痛快,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被得寸进尺取代,“叫晨哥。” 他掏火机,林朽自然在他嘴边扣手挡风,附上一句晨哥,烟点的顺利,杨栩晨也满意,自然愿意说点什么,“你想翻案,是吧?不用急着否认,我把你送进去的,我最知道你多无辜。但我也提醒你,别想了,你的案子,板锹掘地三尺也翻不动。” “为什么?” 当时他用姜程给的密码登上游戏账号,里面的装备皮肤他都散着卖给了很多人,钱最后转给了姜程给的一个账户里,他只留下来抽成的一部分。 杨栩晨告他,他才知道,那个账户竟然是他自己的名字,所以倒卖的罪名成立。 姜程也咬定他没给过林朽密码,所以盗取的罪名也成立。 唯一的突破口就是那个自己从没开过的账户。 杨栩晨笑笑,“那看来姜程那狗儿子找的人,确实牛逼呀。”他夹着烟比了个五,“你花了五万,刻了你的身份证。” 信息一浪一浪往林朽脑子里拍,“那你呢?你在中间……” “我?” “他也给了你好处?” “我看起来缺那点好处?” “所以呢?” “我的初心就很简单啦。”他笑的像个局外人,“姜程是我的狗,我的狗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可狗吃到肉了,回头就想咬我。我只能杀狗了。” 林朽很讨厌他这种说话方式,像极了贪官在政治场合的油滑,他们想招揽每一个普通人,却又蔑视每一个普通人,权利至上,所行的事,不过是取乐罢了。 “姜程要什么?” “姜程要什么,你去问姜程。” “那他为什么咬你?” 杨栩晨的烟抽完了,猛吸最后一口,带着星火丢进枯杆的花坛,烧着一堆败叶,风一吹,火势见长,他就是故意的,他要看火苗肆意生长,“那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你只需要知道,主谋是他,刻你身份证的是他,作伪证的是他,这件事从始至终的策划者都是他,我无所谓你翻不翻案,但姜程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翻了案就是让他重走你的路,你狠得下心你就去收集证据去找律师去上诉,至于姜程敢不敢松口,我就不知道了。” 他接着说,“哦对了,当年的案子,上到检察官下到警员……”他摊开左手朝上,指着掌心,“你就站在这儿。”手心翻过来,“背面全是人,你想翻,翻的动吗?” 林朽无视他手上一番警醒地动作,只盯着那一团火苗,默默听完这段话,抬脚踩灭了。 他出狱没多久就查过杨栩晨的背景了,锦城几十年内好几起涉黄涉毒的案子都跟他们家有关系,该进去的都进去了,死刑的死刑,能出来的也都出来了。锦城亮了半边天,暗的那半边依旧在杨家旧党手里,他们收敛了不少,大半都南下了,留下的也都做做生意,仍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杨栩晨不知深浅,可他背后的人知道,小事多打点,大事找人抗,留住杨家唯一的种,并不难。 林朽就要走,杨栩晨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要是你,我就一刀攮死他。” …… 他没走多远,想起千禧还在等他,又回到门诊大厅找了一圈,没寻到人,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坐在依旧来往人潮的大厅,银色洞网的座椅冰凉,头垂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低。 他给千禧发消息:回家了? 那头过了五分钟才回:嗯。 -不是让你等我? -我等你干什么? 林朽接不上话了,汤彪的电话正好进来,他接通,那头喘的不行,“朽哥,杨栩晨不简单。他是杨二爷的小儿子,杨二爷你知不知道?” 林朽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算了,总之就是,非常牛逼的人。他砸了人家店面,报上名号后,老板一分没敢要赔偿,警察也只带走了姜程和杨栩晨几个不起眼的小弟充数。” “我已经见过他了。” “见过了?你咋才跟我说,我在警局门口猫着,腰疼死了。你见过他,他咋说的?” “没说什么。” “那他俩为啥打起来?” “没问。” “那你问啥了?” “没问啥。” “朽哥,你是牙膏吗?快没了?挤都挤不动啊?” 林朽挠了挠头,他脑子很乱,“早点回去吧,今天辛苦了,改天请你吃饭。” “啥辛苦,你跟我说这干啥?喂?” 汤彪听到一声“嘟……”,看了眼屏幕,确实被挂了。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小弟,躲在警局后身,耳朵原本贴在窗户上,打电话时才蹲着围成一团,小弟三两个凑头过来问他,朽哥怎么说,汤彪当下的情绪很难表述,他第一反应就是为林朽找理由,“朽哥应该是知道了点啥,暂时消化不了。” 小弟问他,“知道啥了啊?” 汤彪说不知道。 这个小弟叫储珲,那日要打千禧,林朽说报警,第一个面露不满的就是他。 储珲说,“朽哥为啥不告诉你?” 汤彪没明白自己哪来的气,给了他一巴掌,“轮得着你问?” 垃圾 千禧查了下天气预报,预计十月下旬就会下初雪,默默记下后就去洗澡了。 换了套棉麻的睡衣,头顶裹着干发帽从浴室出来,热至冷的反差令她打了个寒颤,小跑着进卧室跳到床上,裹紧被子。 手机上有一条洗澡前发过来的消息:十分钟后下楼。 搭一眼时间,十分钟早就过了,林朽恶作剧呢吧? 千禧没理,翻了本老杨分享给她的好词好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是头疼的厉害。 没吹干就睡,活该疼。 昏昏涨涨起身去吹干,再从卫生间出来时依然觉得有股子邪风隐隐凉凉的,她走到窗边拽了下把手,确实没关严。 于是推开,欲重新拉拽再拧严,视线里一个悲凉的身影中止了她的动作,她眨了眨眼,应该没看错。 * 帽檐被拍了下。 没被吓到,林朽只是垂着头,那股蜜桃味缠绕过来时他就知道千禧过来了。捏着帽檐摘下,缓缓抬头。 千禧披了件厚牛仔外套,两摆交迭裹出腰身来,她是冷才这样的,一手扣着腰腹不让衣服松散开,另一手从额前五指穿进发丝,捋过刚吹干的头发,甩了甩发尾。她很白,眉毛也浅,鼻梁又高身后单元楼门口的黄色声控灯灭掉,月光下显得她更加白皙,整张脸的饱和度拉满。 唯独下唇有些死皮,是林朽唯一看得到的瑕疵了。 有一分钟俩人都没开口。 千禧在等他说,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林朽在等她说,为什么突然下来。 千禧忍不住居高临下问他,“找我干嘛?” 帽子在林朽指尖转着玩,就挺奇怪的,他几乎是浑浑噩噩走到千禧家楼下的,小区门禁他进不来,就转头要走的时候有人进来,问他是不是忘带钥匙了,他没说话,跟着人进来了,本想等千禧几分钟,她真不下来就算了,改天再说。 这一等就是俩多小时,他沉浸在杨栩晨的话里,没了时间概念,千禧能下来,他着实意外。 千禧看到他淡红的鼻尖,“等多久?” “没等你。” “没等我?那等谁?还没等到吗?打个电话催她快点吧。” 林朽就掏手机了,几秒后千禧的手机响了,她还真就接了,“喂?” 林朽原本双肘抵膝的动作在她接通后收起,后仰着贴在长椅靠背上,注视她,“喂。” 月斜下两人的影子融为一起,分不清哪是谁的头,谁的手。 林朽说,“赶紧下来,冻死我了。” 千禧说,“不下,你死了再说。” “我死了你很开心啊?” “那也要等你死了才知道。” 林朽唇角微弯,似是在笑,嘴里却说,“我今天确实挺想死的。” 换做一般人,这话怎么回啊?事不关己者说,哦,好。心怀天下的人说,别啊,生命多可贵啊。 千禧说,“现在是凌晨一点,你严谨点儿,是今天还是昨天?” 林朽嘴角的那抹笑变成真的了,“那就是昨天吧。” 俩人面面相觑却隔着手机对话的场面实在是有点诡异,林朽手机抬离了一点,“就一直这么聊?” 千禧耸耸肩,“你打给我的,我接不花钱。” 林朽又笑了,不急不缓地挂断了电话,屁股往右挪了一点,千禧坐在他旁边,“到底找我干嘛?” 新买的手机还在兜里呢,盒子的一角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了,千禧有没有看到,林朽不知道,他摸上那一角,紧着就看见千禧把手机屏幕按亮,移至他眼前晃了一下,给他看时间,“真的很晚了。” 林朽怔住了。 情绪就是这么起起落落,起落起落,千禧的手机屏幕没有坏,不对,不该这样说,千禧没回去捡那个坏手机,直接买新的了,林朽瞅着大小,应该是7。 他兜里揣着的,饶了好大一圈买来的6plus就拿不出手了。 千禧把手机收回来,握在手里,随意扣在大腿上。林朽盯着她的手,指甲修的很漂亮,有一下没一下的在镜头上画圈。 是无声的对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对峙。 千禧打破了凝固着的空气,“说啊?” 林朽已经没什么说的了,他起身,双手插在兜里,塞着手机盒子的那个兜更鼓了,“没啥说的,走了。” 千禧还坐着,没往他走的方向看,只脱口了自己想的,“还以为你要跟我解释。” 然后起身,准备往他反方向的自己家门口走,林朽回过头,“解释什么?” “没什么,你走吧。” 背对着对方那几秒钟里,风又吹气她的发丝,挂在她下唇干裂的一块死皮上,她小拇指勾着顺下来,忽而想起那天林朽也勾着这缕发丝问她,是不是不开心…… 她回过头,喊他,“你跟他们只是认识。只是认识,为什么要一起吃饭,为什么他的妹妹办入学你在中间牵线,这只是认识吗?” 林朽顿了一步,但没停的意思。 千禧又喊了一声,“哎!你来这儿总得有个理由吧。” 林朽攥着兜里的手机盒,大拇指在棱角处来来回回摩。 千禧小跑过去,衣摆散落开,她停住脚也重新裹紧衣服,头发随着风的方向摆,整条颈部线条都露出来,“林朽,你说话啊。” 林朽上前一步,左前,挡住一半的风,千禧的发丝随即安静落下,只是他的话没那么让人安静,“我不觉得我有必要跟你说的这么细,你就当我那天喝多了,瞎说的。我跟汤彪,一个监狱的狱友,好的很。” 千禧不喜欢他这个口气,“你非要跟那群人混在一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也坐过牢吗?而且你不是被冤枉的吗?既然被冤枉就……” 林朽打断她,“谁跟你说我是冤枉的?” “都这么说。” “谁?” “学校里的人都这么说。” “你信他们?” “不信。” “那就是信我。” 千禧犹豫两秒,笃定答,“也不信。” 林朽自嘲地笑出声,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垃圾站,溢出垃圾桶,十几袋贴着垃圾桶摆放,规矩又没规矩。 他们家的垃圾都怎么处理的?还能吃的喂鸡鸭鹅,旁的一律倒菜园子里。 垃圾袋,抽绳式的,背带式的,他家都没用过。 眼睛睁久了,红血丝就显现了,他锁骨沉下去,脖子上有根青筋极为明显,“你他妈知道个屁啊?” 说完便绕过她了,他俩就跟那个一条引线上的鞭炮似的,一个炸,另一个也肯定炸。 千禧第二次追上去挡在他身前,扬着脖,“你就跟我能耐,谁冤枉你你找谁去啊,欺负我算什么?” “我欺负你?” 他一反问,千禧心脏突然震颤一下,底气少了三分,倔强在撑。可怎么啊?她人生第一次进警察局还是半夜进的,不是他点的吗?左肩后那片在胡同深处砖墙上摩擦来的伤口刚刚褪去结痂,不是他推的吗? “你没欺负吗?” 林朽胸口起伏,似笑非笑,他一把掐住千禧脖子,千禧本能双手攥住他手腕,被他步步逼退到墙边,她耐不住林朽的大力,背部撞墙的那一刻只得手脚并用踢他踹他。 这里没有光,林朽又高出她许多,月光遮盖完全,她几乎看不见林朽的眼,听觉和嗅觉就在这时无限放大。 林朽粗缓的呼吸声,停留过医院的消毒水味,还有…… 还有他说的,“有人管得了你这张嘴吗?” 而后嘴唇被冰凉覆盖,挣扎着抗拒的动作频率也在这时候达到峰值,她不知道自己都打到哪儿了,啪啪的声响根本制止不住林朽的行为。 唇舌都被撬开,他是热的,湿黏的,千禧躲不得,与之交织的那一刻心脏像被巨大的黑洞吸住,不停地下坠,抽紧。 脖子上没有多大的力,千禧松手后,林朽的手便顺势上移,箍住她下颌,捏着张嘴撬齿。他的脸,脖子一巴掌接一巴掌挨,指甲不知道擦蹭了多少条痕,火辣辣地疼。 最疼的是上唇,被她咬豁了,锈腥味弥漫在两人唇腔。 他这都没停,她真的很甜,与她外表气质截然不同的那种甜,似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理智,只知道一遍遍吸吮,横扫,贪婪地索取。后来千禧也累了,手抓在林朽外套的领子上。 头沉重往下坠,林朽就托着吻。 吻了许久,上唇不再出血,一股咸意从两人唇齿交界处将他们剥离开。 林朽慌了,肉眼可见的慌,手从千禧脸上拿下来时甚至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千禧扭过脸。 那一淌泪林朽看得更清楚了,他微微抬手,却不敢碰。 千禧正视她,“继续啊。”眼里的忿忿全部化作热水滚开,她抓着林朽的手贴向自己的脸,脖子,再往下,“还能做到什么程度?再来啊!” 林朽全部的力气都在手上,从千禧手中挣开后无措的撑住墙,胸骨一遍遍坍塌,他说不出话,更知道道歉没用。 “林朽,你不是想死吗?现在就去吧。” 说完,她走的坚决。 撑墙的五指回拢。 豁口 良子还记得吗? 吃小龙虾那次帮林朽看网吧的,汤彪的小弟。 林朽到网吧时差不多凌晨四点,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天际边挂着一弯淡淡的月牙,一抹橙黄剖开云层,林朽推开网吧的门。 周自良立马精神了,站起来,“朽哥,你回来了。三哥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我你回没回来,我给他打回去吱一声。” 林朽点点头,拉开吧台侧身的矮门,示意周自良出来,他与他擦肩错开,交换了位置。 抽开收银匣,摸了张红色的票,拍台案上,“昨晚谢了,拿着吃个早餐吧。” 吃什么早餐用的了一百? 林朽的气压有点低,周自良也不敢说什么,电话打通后他捂住声筒出去接了,拿上那张票子,说了声先走了,拜拜。人出去,就没再回来。 * 城西那家台球厅,有年头了,百十平的空间里只有两张台桌。成日拉着窗帘,白炽灯一闪一闪的,但凡是个直角的地儿,都横七竖八堆着酒瓶,酒瓶里数不清的烟头儿。 这是虎三他们现在的据点。 他出来后听说小弟们现在连个站脚的地儿都没有,就带人去翘了这个点。 有些做生意的老板很讨厌这帮人,会影响客流,风气不正警察也总瞄着,像这种老板产业多到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家台球厅奄奄一息的,就无所谓了。 警察一来问,老板是谁,汤彪都说是他的。 没给老板找过事儿,有收入就给他打过去点,没有也就那样了。 汤彪躺在沙发上睡得,脸上蒙着的是小弟的衣服,周自良回来时被人‘嘘’了一下,他就没敢弄出太大动静。 等汤彪醒了后,一桌的早餐,小弟们吃的差不多了,给汤彪留了两屉小笼包,他坐起来,栽歪着身子搓搓头发,睁着惺忪一双眼,远瞧着问,“谁买的?捡钱了?” 周自良插了杯豆浆给汤彪递过去,汤彪身上的外套随着伸手的动作落下来,堆在腰腹上,正要喝,周自良答话,“朽哥请吃的。” 汤彪坐直了,“林朽给你钱了?” 周自良舔舔唇,他是说错话了吗?不知道啥情况,他有点结巴,“对啊。朽,朽哥给的。” 储珲正有滋有味夹着小笼包蘸辣椒油呢,听见这话就不乐意了,摔了筷子,“三哥,他林朽什么意思?” 另一小弟附和,“就是,哥几个哪个不是警局的熟人,为了他去趴窗户,他屁不放一个就算了,整点早餐想打发了我们吗?” “谁他妈差他那一口吃的了啊?分明没把我们放眼里。”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火越大,汤彪听了一会儿,摔了豆浆,洒在他们几个脚边,“闭嘴!” 周自良补了一句,“朽哥应该不是那个意思,我看他情绪不太好,没好问什么。三哥,要不你再问问他?” 汤彪挥挥手,“再说吧。”转头对上那几个吃完的,“都闲着干嘛?去盯着杨栩晨,姜程那边也去两个。” “还盯?” 汤彪冷眼过去,“杨栩晨不是有帮狗腿子跟着吗?昨天晚上的事赶紧去打听清楚了,现在就去。” 储珲有点不服,憋着口气摔门出去了。 汤彪叹了口气,瞄一眼剩下的包子豆浆,“良子,你拿回去给你家老头儿吧。” 周自良把包子都拿过来,“三哥,你还没吃呢。” “你拿回去吧,我不吃。” “生朽哥气了?” 汤彪长叹,周自良嘴巴抿成一条线,说了句他一直想说一直没机会说的话,“朽哥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 十月四号。 一中高三学年开学了。 早自习来了个理综小考,尖刀班先考的,普班同样的试卷第一节课上课才考,因为普班早自习凑不齐人。 林乔一听说后立马钻到尖刀班找千禧,从前门来的,原本千禧的位置空出来了,旁边单桌坐了个林乔一不认识的人,她扫了一圈梭巡到千禧,拨开过道的人直奔过去,蹲在千禧桌边,“千禧千禧千禧,给我写份儿答案呗。” 她红头发多扎眼啊,千禧也是看见这头发才想起来,梁主任竟然没罚她,后来也没再找她。 千禧就问她,“你去写过检讨了吗?” 林乔一大大咧咧说,“我咋可能写检讨。”微微抬屁股,盯着千禧桌面上试卷,“是这套吗?给我抄抄。” 她直接到千禧笔袋里翻笔,顺手从草稿纸上撕下一角就开始抄答案,嘴里五个字母五个字母的嘀咕着。 是啊,林乔一不可能写检讨。 染头发不再是个例,梁主任也绝不是法不责众。是众中有情,人情世故的情。 时宋说过,林乔一也美好,当时她只觉得时宋圣母心,看谁都美好。可千禧看着林乔一赤红色的发顶,突然就对她改观了,把挡住少部分答案的本子挪开了。 林乔一怔愣一瞬,嘿嘿傻笑两声接着抄。 腿蹲麻了,直接站起来转圈看看有没有空凳子,有,但远,她翘屁股拱了拱千禧,坐着一角,心满意足接着抄。 “时宋快手术了吧?下午?” 这人一心能好几用。 千禧,“嗯,她跟你说了?” 林乔一答,“她妈找我妈借钱了。” “借多少?” “这我就不知道了。后面估计还要很多钱,时宋好可怜,早知道就不让她帮我写那么多作业了。呀!她不会是因为熬夜帮我写作业心脏才受不住的吧!” 一惊一乍的,吓千禧一跳,“早干嘛去了。” 林乔一这就有点不乐意了,“哎。要不是你一言不合就上手,我能把你俩视作眼中钉?我跟时宋之间的金钱往来很融洽的好吧?” 千禧白她一眼,给她拱下去了,林乔一差点没站稳,答案还没抄完呢,抄完再跟她吵,就听见千禧说,“跟你哥一个德行。” “嘁。你别看我哥现在颓颓的,那会儿我们回锦城买房的时候远远见过他,他跟他几个兄弟在球场上打篮球赛,穿红色的跨栏背心,三分一投一个准,搁谁不尖叫啊。哇,阳光打在他脸上,神之子,学习好长得又帅,我那时候真觉得,没人配得上他,哎,我们家基因真是不错。” 林乔一描述的画面,千禧完全想象不到。 她甚至想象不了意气风发四个字在林朽身上是如何如何的。 千禧等林乔一抄完,问她,“林朽真是冤枉的吗?” 林乔一答得比那日汤颖答得更加笃定,“是。” “那他为什么不翻案,你爸不是挺厉害的。不帮?” 说到这儿林乔一肉眼可见的失落,冗杂着无奈,“多厉害算厉害啊。”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反问千禧,“你跟我哥走那么近,你背后那大哥不生气吗?” 她本来想反驳,她可没跟林朽走的近,却被后半句吸引去,千禧拧眉,“什么大哥?” 林乔一那表情有点贱,但她长得好看,做什么表情都不丑,传出来的意思就是:你还跟我装? 她不直说,抄走答案的纸片卷吧卷吧塞兜里,从后门出去了。 整段对话都被汤颖听到了,她在第二堂课课间借着倒垃圾的由头凑到千禧身边。 垃圾丢进去后,踢了一脚千禧的蹬腿,“你跟林朽走的很近吗?” 如果说上一次的对话千禧尚且看不出汤颖意图,那这次就很明了了。 所以她说,“近,怎么着?” “没听他提过你。是你自以为是的近吧?” 这种人跟林乔一那种不一样,林乔一不坏,她顶多算比较自我,被家里惯坏了,自认为是嫉恶如仇的秉性。你想跟她斗,就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或者等她发觉,她完全不是你的对手,自然就退了。 汤颖很复杂,越复杂越遮不住本心,这种人得给她很痛一击,打的她爬不起来,打的她不敢反击。 千禧侧过来坐了,翘着腿,背靠着墙,长发从一侧捋至胸前,双手抱胸,气势上全胜。 这是她眼里,汤颖私下的模样,也是她认为,唯一能拿得住汤颖的作态。 “你最近见过他吗?” 汤颖没见过,“见了,昨晚还一起吃饭,跟我哥还有……” 千禧直接打断,“坐得近吗?你跟他,坐得近吗?” “当然,我们挨着。” “吃的什么啊?” “烧烤。” “辣么?” 汤颖感觉到千禧在下套,有些警惕,“一般辣。” 千禧笑笑,“不应该啊,林朽不太能吃辣吧。” 汤颖这点还是清楚的,信心又燃起来,“那你也太不了解他了,烤翅他从来都吃爆辣的。” 千禧摇摇头,“不是。我是说他嘴坏了,应该吃不了辣。”她指着自己上嘴唇,“上嘴唇,豁了个口。我咬的。” “你!”汤颖被堵住了嘴,牙齿都打颤。 她信吗?她不想信。 千禧做好今天就要给她打趴下,让她从头到脚都不痛快的准备,继续说,“怎么你们一起吃饭时候没发现吗?还是你觉得我在框你?给他打个电话吧,你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汤颖攥拳,没其他动作,怒意燃烧在眼底。 千禧站起来,脚蹬着蹬腿踹进桌下去,然后屁股靠在凳背上,长腿交迭着,姿势很惬意,越惬意杀伤力越足,“没带手机还是没他微信,那我打。” 接着就翻到林朽,汤颖上前半步,“够了。” 嗨呦。这就麻烦了,她只说着‘够了’又不伸手阻拦,千禧就有点被动了,她拨视频的动作是有停顿的,那停顿落在汤颖眼里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最终还是拨过去了,千禧直接把手机转过去让摄像头里填满汤颖的人头像。 接的还算快,林朽是有点错愕的,一度以为是她打错了,接通后看到汤颖,懂了一半,他还是问,“汤颖?你找我吗?” 汤颖看清了,林朽上唇哪里只是豁了个口,结痂的那块呈暗紫色,伤成这样别说吃烧烤了,喝粥都费劲。汤颖算是被千禧下的巨兽陷阱给彻底捕获了,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千禧把手机拿回来,她看到那处伤口时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咬的有这么重吗? 林朽在镜头里特别的帅,尤其是加上嘴唇的伤,暧昧至极下的陨败感。又让千禧回想到那一晚,她嘴里有点发涩,吞了口唾液。 林朽问她,“心疼了?” 汤颖还在旁边呢,千禧嗯了一声。 林朽笑了,有轻微的气声传出,很性感,“晚上我去接你。” 接个毛啊?没记错的话他俩是以吵架,千禧让他去死收尾的吧。怎么还真搞上暧昧这出了? 汤颖这都不走,千禧硬着头皮又嗯了一声。 “手机给汤颖。” “干嘛?” “快点。” 千禧又举过去,汤颖眼睛都红了,“林朽哥哥。” “嗯……和谐相处知不知道?” 就这一句话,给千禧今日和汤颖的pk打了个over的标志。 上课后,千禧越想越不对劲儿,给林朽发条短信:你故意的吧? 他肯定是知道汤颖喜欢他,借着千禧在这儿想摆脱呢吧? 林朽回:你不也是吗? ———————————— 晚安 无援 林朽定了个闹钟,六点出发去接千禧。 刚好店里没人,等他们都走了后转手把店关了回了趟家,孙芳芳嚷嚷着新手机不会用,非要林朽给她换回来。 老太太戴着个花镜坐在院子里,老头儿在轮椅上,俩人挨着,没什么交流。天色正是残阳最美的一刻,他此生最爱的两个人都在眼前。 老太太手机离眼睛半米远,再探个脖子一点点靠近。 林朽进院就瞧见这一幕,“你猜你像啥?” 老太太眼镜摘下来,悬绳挂脖子上,“像王八啊?” 林朽笑笑,“这可不是我说的。”然后绕到轮椅后面,捏了捏林百万的肩膀,肩膀很硬,那种趋于躯体化血液不通堵塞的硬,可皮又松,捏了几下其实只揪了揪皮。 问,“你给从炕上弄下来的?” 老太太怼他,“不然我指望你?” “行啊,老当益壮啊。” “少他妈贫,你赶紧给我换回来,这字太小,啥也看不见。” 林朽大剌剌蹲她跟前,把手机拿过来调好字体又送回去,“这回呢?” 孙芳芳眯着眼,“字是大了,那音量键搁哪呢?” “侧边啊。”林朽指着。“你原来那个不也在侧边。” “不一样。” “哪不一样?” “位置不一样了,不得劲。没有我那好,你给我换回来。” “这三千多呢,还能没有你原来那个砖头好?” “啥砖头……”老太太反应过来,“多钱?三千多?这败家子,你赶紧拿走,我嫌烫手。” 林朽没接,“老实用着吧你。”重新绕回轮椅后,“推着溜达一会儿去?” 老太太一听说这手机这么贵,捧在手里都小心翼翼了,生怕掌心指腹的茧子给屏幕擦坏了。眼镜又戴上了,想看看这东西到底哪值了三千了,对林朽的话简单敷衍了句,“溜达啥,整回炕上去吧。一下午都晒干吧了个屁的。” 林朽难得笑得开怀,他从林百万身后弯腰附耳,“你想不想出去溜溜?” 老头儿抬不动胳膊,几根手指摆了摆,不想出的意思。 “那回屋?” 老头艰难发声,“好……” 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往常林朽日日回家,没觉得老头儿有什么变化,现在几日一回,对比下就看的明朗了。 耳朵确实是背了,眼睛好像也不往人站的地方瞄了,口齿就更不用说了。 林朽心里一阵酸涩,给老头儿送回去后,从里屋的窗户往外看,看着老太太小心翼翼戳着屏幕,不知道点的那一下究竟是手在用劲还是嘴在用劲,怎么撅那么高。 情绪很复杂,也简单。复杂到一会儿酸涩一会儿甜腻,简单就是想时间停在这一刻,他们不能再老下去了。 林朽给轮椅加了几滴润滑油,撑着膝盖起身后听到院里张牙舞爪几声奶奶好。 他出来看,拨开几根珠帘,稍稍侧头才不会磕到门框。 汤彪一行人拎着水果罐头一类的东西进院,围在孙芳芳身边里短家常聊了几句。孙芳芳认识他,他总过来,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候叫小弟过来。手上拎的东西就是路过什么看见什么就随便买些什么,小弟们偶尔当任务做,会买些贵点的成箱牛奶或者核桃露,汤彪随性些,有卖烀苞米的他直接买两棒拿过去跟老太太一起啃,还嫌弃老太太啃得慢。 无形之间给奶奶营造了一种林朽朋友超多的状态。 林朽接过东西放屋里,“怎么来这儿了?” 汤彪绕过他蒯了瓢水,接着水桶,左右手倒腾着冲了冲手。“网吧找你你没在。” 其实他还有点跟林朽赌气的,但姜程的事有了进展还是第一时间就找他来了,“拖了一大圈关系打听到的笔录,你听不听?” 他还能不说? 林朽没吱声,汤彪自己憋不住,“找了一大圈关系才跟杨栩晨的一个狗腿子搭上,喝了点酒,套了点话,你听不听?” 林朽撕根棒棒糖,靠窗一站,就是等他说的架势。 汤彪趁他没塞进嘴里之前抢了过来吃,“姜程和杨栩晨初中就是同学,照那狗腿子的话说,杨栩晨对他很好,给他花了很多钱。姜程也总跟在他身后,帮他写写作业,考试给他抄抄,俩人关系一直就是这样。后来他考上一中,杨栩晨也去南方上学,只有节假日回来,慢慢就淡了。” “姜程也许是想搞你,但肯定没想闹这么大,送你进去应该不是他的本意。但杨栩晨这种人,挥挥手就能断送一个人的未来,张张嘴就能颠倒黑白,是他恶趣味上头做的过火,单方面牵制了姜程,至于你,顶多算炮灰。他们昨晚,是姜程破罐子破摔,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还以为杨栩晨会生气给他也安个罪名送进去,没成想人家私下和解了。这么看,杨栩晨对姜程确实挺好。” 好吗?杨栩晨原话怎么说的来着? 姜程是他的狗。 林朽想到这儿。 “姜程为什么要弄你,你还得问姜程。你俩上学时关系怎么样?” 林朽实话说,“穿一条裤衩的。” 汤彪糖都不吃了,酸激溜来一句,“你都没跟我穿过一条裤衩。” “我不是真跟他穿一条裤衩。” 汤彪不听,“那玩意真的假的能咋地。你啥时候去找姜程?” 林朽舔了舔上唇结痂,“再说吧。” “啥玩意再说,哎不是,我都没问你这嘴咋回事?” 要不是林朽总咬那一块,估计也不会扩张成这么大,他又给咬掉了,顺着肉表溢出血珠,林朽吸掉,“咬的。” “自己咬的?” 林朽没答。 汤彪意识他在转移话题,强行拉回去,“你别到时候再说,今天已经四号了,杨栩晨七号就走了,这三天你必须问出来姜程那边到底咋回事,不然等杨栩晨走了,你这事儿就又没边了。” 林朽的犹豫令汤彪很是不悦,“你在犹豫什么?你不应该现在就冲到他家去逼他说出真相?还是你下不去手?那我带人去。” 汤彪说干就干,拍拍手就要走,林朽拽了他一把,拉回窗边靠着,“姜程一家现在什么条件你也知道,案子要是翻了,姜程也得进去。他们一家人……” “林朽,你他妈别跟我说你在为他考虑。他背叛你的时候可他妈一点没为你考虑。” 林朽确实在犹豫,就如杨栩晨说的,上头的人一个压一个,翻不翻得动是一码事,别搞到最后再把汤彪这群人牵扯进来,没一个能落着好的。 汤彪急了,“真尼玛墨迹,娘们似的。” 就这儿进了个电话,他没好气接,“谁?” …… “在哪?” …… “马上来。” 林朽听出他担忧急促的语气,“怎么了?” “我妹被人欺负了,在沿江派出所。我得过去一趟。” “学校旁边那个?一起去吧。” “你要去学校?” “嗯。” * 林朽在学校门口下了车,他外套依旧是件黑色的厚牛仔,不过里面穿了件灰色的卫衣,连帽的,再里面迭了件白色打底,口罩戴的也是白色的。 手肯定是插兜的,上衣的兜。站的直,又不木讷,很自然的等人的状态,不经意间那股属于林朽林大状元的稳固和自信又跃跃欲试冒出新芽。 有些人注定走到哪都是焦点,他自认为换了身普通装扮就能隐匿人群,实则不然,周遭的目光打过来时,些许‘林朽’‘状元’‘出狱’这些字眼都随着飘过来。 他听到还是会起鸡皮疙瘩,但要说非常在意,好像也没有了。 林乔一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出来时,差点没敢认他。 司机在校门口朝她招手,她直接绕过,小跑向马路对面的林朽,“哥,哇,好帅。” 林朽嘁一声,应下她奉承,眼神依旧盯着不断涌出的人流,“尖刀放学晚?” “都一样的。哦,不过他们今天应该会晚一点,有学生打架来着。” 这林朽知道啊,汤颖被欺负了嘛。 林乔一歪着脑袋,看他,“戴啥口罩啊?氛围感帅哥啊?” 她就上手要摘,林朽打她手,啪一声,林乔一吃痛,手背在衣料上蹭了蹭。“你等谁啊哥?该不会是千禧吧?” 俩人视线一对上,林朽就明白了,看来他在这儿是等不到千禧了。 林乔一补了一句,“现在全一中最大的刺头儿就是千禧了。” “你不是刺头儿?” 林乔一嘿嘿笑,“我第二。” …… 沿江派出所。 嚯。 这个闹腾。 千禧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校服穿的板板正正,书包抱在怀里。余下的空间全部被汤彪一行人填满,他们以往都是被训的哑口无言的群体,现下可算是与他们无关,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喊得超大声。 “瞅给我妹挠的,赔钱。” “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叫她家长来,不赔就告她。” “别在这儿耗着了,直接去伤情鉴定,该赔赔,该判判。” “……” 瞧瞧,这套流程得是有多熟悉。 警察都有点听不下去了,俩未成年闹矛盾,学校不处理塞进派出所来不说,还弄出这么一帮社会上的混混添油加醋,闹哄哄的头都大了。 “有你们啥事?人多就牛了?都出去!” 警察轰走他们。 汤彪一心扑在自己妹妹身上,撸她袖子裤腿看看还伤到哪里了。看到破了点皮就紧着问疼不疼。警察都发话了,他们还不走,“都先出去。” 几个小弟不情不愿地挪着脚步,两个警察也从汤颖那儿收起笔到千禧桌前来。 一个警察重新翻了页记录本,“有点眼熟啊。叫什么?” “千禧。” 警察笑了,“怪不得这半天叫不来家长。你这名字实在好记,不过你也看看今天情况,你再不叫家长来,很难收场。” “我先动的手我认,要多少钱直说就是。” 还没完全出门的小弟们一听,不乐意了,“卧槽,给你牛的。看你是个女的不跟你一样的,你还扬巴上了。你有钱呗,有钱了不起。” 警察怒斥,“都出去!” 汤彪还算冷静吧,开口说了个数字,“一万。” 警察当然觉得不合理啊,汤颖身上肉眼能看见的伤就那么几处,“在派出所你也敢讹人?” 汤彪一站起来,身高体重垒出来的气势就顶足了,“她先动的手!我妹本来就有抑郁,她他妈这是霸凌同学,欺负弱小。” 警察白他一眼,“轻点喊吧,房盖都要震碎了。” 一万真的太多了,警察是看千禧这个德性不太可能跟人服软,同学之间闹这么难看干嘛?她这时候都叫不来家长,也肯定是有难言之隐,正动脑子想给千禧说说话,就听见千禧弱弱一句,“卡号。” 然后她抱着书包起身,“现在去给你转,我能走了吗?” 事儿如果都能这么解决可是够痛快的了。 汤彪依然不满意,“你他妈什么态度?” 什么什么态度?千禧不委屈吗? 事情的所有经过笔录上一字一画都写清楚了,纵使千禧是先犯错的一方,她汤颖就绝对无辜吗? 警察不会安慰千禧,他是中立方。 她就像一棵被遗忘在老槐树下的幼苗,她野蛮又肆意,她管那叫自由,可风霜袭来时依旧是单枪匹马,一肚子的委屈都只能自己消化,交叉抱着书包的双手攥紧,骨节泛白。鼻头一酸,眼泪开始蓄,也吼出来,“你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 如果是换做其他人伤了碰了汤颖,汤彪才不会管这是不是在警局,对方是男是女,绝对一拳头砸过去让她半个月睁不开眼。 忍到这儿,完全是给林朽面子。 可他有点忍不下去了,握紧了拳头。 就这时,门口几声‘朽哥’传过来,制止了汤彪的动作,也终于让孤立无援的那个人霎时间哭出来,她抹掉两行泪把头转过去。 汤彪就看着林朽走进来,不偏不倚站在大厅正中央,警察问他,他哪伙的。 林朽没说话,他在等千禧。 等了足足两分钟,千禧扭过头,湿漉漉的双眼望着林朽,她没底气,她在赌,甚至是在渴求。“带我走。” 很小声。 但也够了,林朽听到了,就够了。 千禧那双眼睛,林朽看过很多很多次。远的近的,没有一次不是竖起屏障垒砌高墙的,就这一次,他终于看见了她眼眸里的孤寂,她需要他,他感知到了。 林朽从原本插兜靠墙的动作中抽离出来,走向千禧,自然接过她怀里的书包。 警察问,“她父母都不在锦城,你是她监护人吗?” 林朽胡诌,“不是,但她住在我家,我是她哥。我们都认识,剩下的我们私下会聊。”他看着汤彪,“私下能聊吗?” 汤彪脸颊上的肉都在颤抖,多大的委屈他都可以吃,但他妹不行。可又是对上林朽,他也很无措,他问,“你什么意思?” 林朽重复一遍,“私下能不能聊?” 汤彪没说话,眼神失了焦。 调解书签字后林朽搂着千禧肩膀出去,路过汤彪汤颖时胳膊被拦了一下,汤彪说,“你最好给我个答复。” 林朽拍拍他肩膀,叫他放心。 豁免 单讲步速的话,千禧和林朽都喜欢大步走,谁都不会落下谁。 林朽一回头,千禧在自己三米开外。 她脚有点麻,一直在跺。林朽重走了那三米,背对着千禧,什么都没说,默默把她书包挎在胸前,屈膝拍了拍自己肩背,让她上来。 “我能走。” “我不愿意等你。” 千禧绕过他了,“我自己能走。” 犟。 林朽就没见过这么犟的人。他撑着膝盖起身,伴一声长叹,两步追上她,拉着她小臂往旁边食杂店门口的台阶上拽。是想让她坐一下,千禧没往这想,更没想坐,跟他拧着劲拗了一通,脱手后随着惯性,人直接栽到台阶上,掌心撑着地面,砂石硌得生疼。 林朽欲扶没扶住的手还滞在空中,他慢慢收回。千禧也掸了掸手上石子细沙,然后环抱住膝盖,盯着林朽。 见过晨曦初露时分的露珠吗?挂在嫩叶尖端,摇摇欲坠的那种。千禧眼里就是。 林朽回应不了她这个眼神,也不懂如何回应,他就脱了自己外套,给千禧脑袋蒙上了。 眼前倏地黑了,千禧抓着他衣服重见亮光,团吧团吧丢回给他。 林朽一声没吭又给她蒙上了,千禧又要摘,林朽隔着衣服按住千禧脑袋,“哭一会儿,我不看。” 千禧没再摘他外套,任由蒙着,“我没哭。” 说是这么说,已经在偷偷用他牛仔外套的里子擦鼻涕了。 千禧不爱哭的,长这么大也没哭过几次,怎么就最近这么频繁,又总是在林朽面前…… 林朽坐她旁边,书包把俩人屁股隔开,他不知道从哪摸出根棒棒糖,要叼,想起口罩没摘,摘了再叼的。 谁也没说话,坐了好一会儿,林朽手里的糖棍都快被手指折烂了。直到身后食杂店老板要关门,问了句,“冷不冷啊俩小孩儿?进来坐不?” 他也就是看千禧身上是一中校服,才拿俩人都当小孩。 林朽回头摆了个手,“不用了,谢谢。” 老板没说别的,锁了店门就离开了。 又过了十多分钟,一声闷着的、夹着鼻塞的声音说,“你不死也行。” ——林朽,你不是想死吗?现在就去吧。 糖棍总算掉地上了,“豁免我了?” 千禧脑袋钻出来,都蒙出汗了,一见风还有点冷,外套就扣在她膝盖上,“你管他要个卡号。” “不用。” “我先动的手,赔偿也是应该的。” “我说不用就不用。” “你说话管用?你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也不问我。”千禧侧头看他,额角黏着十几根碎发,黑眼仁转圈散着红,楚楚算不得,动人确实沾几分。 林朽侧过来一点坐,想抬手给她拨开头发,千禧躲了一下,林朽直接捏下巴给扯过来,给她一根根拨开碎发,“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这动作,那晚强吻时也是这般,可他语气又实在温柔。千禧有些不自在,尤其是他离自己这么近,被自己咬出的伤口就在视线里显眼着,她好像又出了一层汗,就没再躲。 他手指上还残留着棒棒糖的甜味,晃着影在千禧眼前一闪一闪,“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跟你朋友交代?不怕闹掰?反目成仇?” “会反目就不叫朋友。” 碎发拨干净了,林朽心满意足抽回手,“汤颖,我听说她的名字要比认识汤彪更早。他跟我初中的一个同学谈过,上过床,跟我高中的一个同学也谈过。” 后半句没说,俩人眼神一交流,就明白。 也上过床。 林朽寡淡的语气下说出来的是有违常理,尺度极高,真实度也拉满的料。 千禧不得不感叹,“她那时候才多大?” 林朽知道她理解错了,“我是说那人是我初中同学,不是发生在初中……” “你初中同学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可不还就上初中呢。” 具体时间线林朽也不清楚,“好像确实。汤彪就是太溺爱他妹了,觉得自己妹妹哪里都好,之前她闹退学,说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不爱吃饭不爱出门,抑郁了。汤彪就自责,觉得是自己没保护好她,现在更甚了。”他笑,“我觉得她大概率只是不想上学而已。” “你看的倒是透彻,那她哥知道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只不过那是他亲妹妹,他胳膊肘拐不到别处去。今天也就是看汤颖受了欺负,在气头上,等他冷静下来自己能想明白的。汤颖会回来上学,大概率是汤彪跟他说,我会回来继续念,所以她才答应的。”他双臂曲折搭在膝盖上,头枕在右侧胳膊上,看向左侧的千禧,“倒是给你惹了一身麻烦。不过你上午不是赢过一局了?” 给林朽打电话气汤颖那阵儿,不是赢了? 他以为千禧该给他解释一下发生什么了,结果她接话接的比上面每一句都快,像是没经过大脑,“你要回来?” 林朽一怔,“你这是想我回,还是不想?” 千禧眨眨眼。“当然不想。” “哦。” 依旧是一句稀里糊涂的解释,“你回来我又要退后一名。” “挺看得起我。” “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何况你是状元。” 林朽笑笑,“我不会回去,放心吧。”说完他起身,伸手想拉千禧起来,千禧把外套搭他手上,自己站起来的。 “能走了吗?” 千禧踩两下脚,“能了。” 林朽嗯,手捏着外套就甩胳膊往前走,千禧追了两步,“你还真不问我?” 林朽甩衣服抽了下她背,轻轻地,打闹的意味,“你还真等我问啊?送你到小区门口,挑重点说。” * “六号摸底考试哈,这是第一次理综合卷,考的内容都是高考范围,大家重视一下。本次考试成绩不涉及分班,主要是让大家感受一下试卷范围,安排好做题的速度时间,不分班不代表不重要,没有一套卷是白做的,都打起精神,提早把课桌都收拾出来哈。” 老杨敲着讲桌,发了话,许多人趁着课间就捧书去走廊占位置了。 时宋之前总跟在千禧后面,“你放哪儿?我放你旁边。” 千禧没拿书,拿的是时宋的冰鞋,还装在鞋盒里,这双千禧没带回去,她还在等时宋回来。 鞋盒就贴墙放着,倒数第二节课下课时千禧抱书出去,才瞧见鞋盒上摞了别人的书,她翻了书皮看名字,明晃晃两个大字——汤颖。 汤颖在睡觉,千禧过去屈指敲了她课桌两声,汤颖不耐烦啧一声,转了个头继续睡。 千禧又敲了两下,“你的书,换个位置放。” 汤颖听出是千禧,就火了,她站直,椅子后挪连带着后排的桌子都蹭出十几厘米远,“好好地放着呢,你凭什么让我换?” 千禧还算有点耐心,“压我东西了。” 汤颖哪知道那鞋盒是谁的,不过既然是千禧的,对冲的劲儿上来了,她还就不让了,“那你就把你的东西拿走啊。” 千禧真不想跟她纠缠,“好,你把你的书抱起来,我把我的鞋拿走。” 汤颖的小团体组建的比林乔一还快,林乔一主要靠钱,汤颖不知道靠的什么,总之千禧已经看见三五个女生在门口用那种很敌对的眼神瞄她了。 其中一个个子不高的叫姚嘉悦,没文理分班之前她跟千禧前后桌过,没说过几句话,但知道这么个人。 汤颖也注意到了,唇角扬起一侧,“好啊。” 她带着千禧出去的,那几个其他班的女生就跟在她俩后面。俩人停在门口一排排摞高的书前,千禧没动,看着她艰难抱起书后直不起腰的姿势,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刚要伸手,那些书就噼里啪啦砸向那个冰粉色的鞋盒。 盒子烂掉了,冰鞋露出部分,千禧瞪着汤颖,后者耸耸肩,“不好意思,没抱住。” * “然后呢?” “然后我给她打了。薅头发把她脖子抵冰刀上了。” 林朽那一下没忍住,咳了一声,掩饰性的抹了把脸,“你说的她那几个小姐妹,没帮她?” “要帮的,那时候林乔一过来了,掐个腰一指,没人敢过来。” “林乔一帮你打她了?” 千禧想到这儿就气,她顶多就是想恐吓一下汤颖,这种人一次性制服绝无后患,千禧认为她当时已经做到了。她林乔一可好,给俩人扫除一片空间来,人都在外围看,汤颖不可能擎等着挨欺负,挣开之后俩人就撕起来了。 冰刀一露出来就有人报警了,千禧为了把冰鞋藏起来不被老师或者警察收走,硬挨了汤颖好几巴掌。 “可不,多亏了林乔一呢。”千禧阴阳怪气。 说着就走到小区门口了,过来两个奶奶要出去,千禧给把了下门,奶奶朝她笑,“丫头放学了?” 就是随口问。 千禧住在这儿多少年了,之前从来不认识小区里任何邻居的,这都是时宋打下来的人脉。 “放学了。” 林朽都清楚来龙去脉了,也本就打算送到这儿的,两个奶奶出去后千禧还把着门,他也就顺其自然进来了,送到单元楼门口也不是不行。 只是这段路带来的记忆不太美好,千禧好像也后悔让他进来了。 有两分钟谁也没说话,还是千禧先开口,“如果为难,你直接跟我说,我给他转钱就是了。” “你够大方的。汤彪不是想要钱,他是想要你道歉。你道歉了,汤颖高兴,他就高兴了。” 千禧停住脚,在单元楼门口掏书包侧格的钥匙,就听到这句话。她刚要说不可能道歉,林朽突然逼近,这个距离,千禧得仰视他。 风蛮烈的,楼道里大概是有窗户没关严,呼呼的响。 林朽俯着眼,专注,无声且炙热,“那天晚上……能别往心里去吗?” 千禧没地儿躲,她反手扯门,扯开了又被林朽按着关上,动作趋势下千禧听见了风声中的节奏,咚、咚、咚、咚咚咚咚…… “你说话就说话,离我这么近……你是还想……?” “是。”林朽答得飞快,“是想。” 啊? 他还真承认?不是,他也真敢想? 千禧没由来的相信他不会再亲她,但还是无意识抿住了唇。 林朽瞧着这小动作,被可爱到了,又实在反差,哈哈大笑两声,“逗你呢。回去吧。” 千禧白他一眼,一点都不好笑好吗?一把扯开门,林朽退了两步又,“哎。” 动作停住,眼神刺他。 “说拜拜。” “拜拜。”没好气。 “咣”关门。 * 时宋于当晚,二尖瓣反流,手术失败。 —————————————————————— 晚安 汤彪 汤颖又以这事为由闹着不想上学,汤彪就在家陪着她打游戏,上分。 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周自良给他发短信,说杨栩晨八号一早的飞机要走。 汤彪看到后没回,游戏输了。 连输五把后,汤颖也不玩了,但她看起来挺高兴的,翻柜子挑了条毛衣裙比量在身上,转身问汤彪,“这个好看吗?” “好看。” “那我是披着头发还是扎起来呢?” “你要出去?” 汤颖把汤彪推出卧室,“别管我,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汤颖从前那些事,汤彪怎么可能一点不知道。他就堵在门口,言辞狠厉了些,“跟谁出去?” “你不要管我。” 汤彪阻住她要关的门,“不说我不可能让你出去。” 汤颖叹了口气,把手机拿过来,翻出昨晚的一条短信。 ——小妹,步行街新开了家小火锅,明晚去尝尝? 林朽发来的。 汤彪笑了,“林朽约你你有什么好不跟我说的。” 汤颖噘着嘴,“跟你说了,你还不得跟着我俩啊。” 汤彪退了两步,让她关门。 * 小火锅开业酬宾,饭点时人很多,汤颖想在步行街转两圈再吃,林朽没动。 小城里的店哪有什么取号排号一说。眼疾手快趁着店里一对小情侣付账出来,没等服务员收拾餐桌,林朽先一步进去占位置了。 汤颖只得跟上,坐在林朽对面。 菜是汤颖点的,林朽跟着吃了点。服务员端上盘炼乳小馒头,炸的金黄的小馒头,这边没有公筷的讲究,但林朽还是换了双筷子夹了一个小馒头,蘸上点炼乳递过去,汤颖拿碗接。 觉得林朽好绅士。 “好吃吗?” 汤颖嚼嚼嚼,“好吃,哥哥你怎么不吃?” “我不太饿,陪你吃点。” 其实是他嘴疼,伤在嘴唇上最难愈合了,稍稍动作大点就撕裂。 汤颖问他,“这个,真的是千禧……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啊?” 林朽在自己面前的清水锅里烫菠菜吃,麻酱都不敢蘸,“小孩别问。” 汤颖鼓着脸,“我怎么是小孩了?” “你叫我哥,不就是小孩?” “可我跟千禧同岁啊。” 林朽眼珠子一转,“她早熟。” 汤颖给林朽锅里放了一截山药,“我也很早熟啊。” 林朽夹出去,“我山药过敏。” 汤颖立马说,“换一锅汤吧。服务员!” 林朽先跟服务员摆摆手,“不用,没那么严重,能吃。” “真的吗?” “真的。” 汤颖像犯错误的小孩儿,她开开心心来的,可林朽浑身上下的疏离感她想不在意都难,他说着不用换,能吃,后面一口都没再动。 她也吃不下去了,问林朽,“你是来给千禧当说客,让我不计较。还是来给我哥当说客,叫我回去上学。” 林朽往后一仰,“都不是。千禧没错,我没必要给她当说客,你哥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汤颖也不端着了,脸噜噜的老长,“她怎么就没错,你就听她一面之词?你这是偏袒,不分青红皂白的偏袒。” 林朽想起警局时千禧一个人坐在角落的身影,她挺高的,有一米七多,坐在那儿却显得好小一只。 他说,“得有个人偏袒她。” 汤颖把脸扭过去,气的一句话不说。 林朽没哄,去买了单,放了个水才回来。瞧着汤颖抱手机打字的速度就知道一定是在吐槽些什么,林朽也不当回事,他约汤颖吃饭,完全是向汤彪低头。 以他对汤彪的了解,一定会跟来的。人没来也不足为奇,毕竟他只给汤颖发了短信,汤颖对他有点意思,不想跟她哥说也是可以理解的。总之意思到了就行。 林朽体面喊人,“跟谁诉苦呢?” 汤颖把手机扣过去,“才没有。” 林朽抽了张餐巾纸擦手,完了到汤颖眼跟前,意在问她要不要纸,汤颖不要,他就都揣起来了。 “给你哥打电话,叫他接你回去。” 汤颖说她自己能回。 同样是犟,林朽就知道,千禧肯定没有哥哥这么宠着惯着。 最近总是想到她。 林朽回神,自己给汤彪摇了个电话。汤彪义字当头,手机从来不静音,第一遍电话即使错过了也一定会在你准备拨第二通的时候回过来,可他第二通也没接。 “你哥知不知道你出来跟我吃饭?” 汤颖听出他语气严肃,“知道啊。” “他没说要来?” 汤颖说,“我没让他来。” 这不对。 汤彪只要知道,就算汤颖不让他来,他也会偷偷跟着才对。 这不对。 “今天几号?” “七号啊。” 林朽脑子里‘轰’的一声雷响。 * 赶到姚家屯时,警车和救护车都在。 林朽从车上下来后迅速跑向事发地点,心率飙升,两条腿像是被栓了脚铐般将他禁锢在一根电线杆旁边,他一手撑着,腰上卸了力。那一刻,时间凝固,周围一切声音都逐渐淡出林朽的感知范围,心跳在胸膛里震耳欲聋的回响。 红蓝交错闪在林朽不可置信的眼底。 现场围了安全线,林朽在看到汤彪被两个特警压着出来时再也绷不住了,不顾阻拦冲进去。 看护的特警眼前闪过个影,反应也快,一把抓住他衣服,可林朽猛然间的冲劲太大,特警被他带了个踉跄。林朽一把揪住汤彪的衣领,怒吼他,“你他妈疯了!” 两人很快被分开。 汤彪有挣扎的动作,被特警按在警车上,双手反剪在身后,他眼里有些疲惫感,却没有不甘,就像他被发现时就坐在小卖部里麻将桌上,身边有凶器。 他没跑,也不会跑。他说过,上一次入狱时他就光荣,这次他也是这般想的。 冰凉的手铐搁楞着皮肤,汤彪一侧脸被压得扁平,他笑中带泪,“林朽,我知道你从来没拿我当兄弟,但我汤彪就是虎,你放心,只要我咬着杨栩晨,他就出不了锦城。兄弟一定能给你翻案。” 事情太过突然,林朽就只见到汤彪这一面,脑子里也就始终往复这一段话。 然后目送着警车驶离。第一辆救护车送走了惊吓过度的姜程姥姥,林朽看到的已经是第二辆救护车了,里面是胸背被划伤不下三刀的姜程,以及被乱刀刮伤的他父母。 他父母起初是愤怒的,这人几乎是没有任何征兆冲进了早就关门的小卖部,破窗而入。乡下天黑就上炕,一家人早都睡下了,就姜程自己在小屋看电视。窗户破了后,冷风灌入要比碎玻璃声更令人清醒,姜程他爸首当其冲过去护儿子,被刮伤的也最多。 一切自以为的没原由在林朽出现的那刻就明了了。 林朽也看得出,他们一家都知道是姜程做过什么,导致了什么。他妈妈哭着拉拽警察说还他们公道,林朽露脸后,她也喊不出这句话了。 后来,林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警局来的。 好像是跟着警车走的,又好像是自己一个人徒步过去的。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汤彪的父母以及汤颖都在闹,喊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警察说他行凶,他妈大哭,说我儿子不可能行凶。 案底这东西,身份证号一输入就调出来了,警察没管他们。 周自良似乎早就收到指示,他带着三个人一直护在林朽身边,另一伙小弟本就看林朽不顺眼,纷纷扬拳过来,周自良挡在林朽身前,“这是三哥自己选的。” 储珲气得直发抖,“你他妈看看他那个垂头丧脑的样,为这种人再进去,值吗?” 周自良很冷静,“换做是你,三哥也是一样的。” 储珲摇头,“不一样,我跟三哥拜过把子,他呢?他他妈正眼瞧过咱们这帮人吗?”他又要去揪林朽的衣服,周自良直扼住他手腕,林朽被他带起,肩颈贴在墙上,他没看任何人,储珲更加气恼,“你知不知道故意伤人判多少年!你知不知道!三言两语哄得三哥为你肝脑涂地,你对得起他父母,对得起他妹妹吗?” 他们当然认为是林朽指使汤彪去做的。 任何解释都过于苍白,林朽在面对汤颖和汤阿姨哭湿的整张脸时才终于有了波澜。 是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汤彪判了。 认 姜程的父母处理过伤口后都去照顾姜程姥姥了。 姜程被捅的并不深,也不是要害,他在单独的一间病房输血。 警察留人看守,林朽一直在门口坐到第二天上午,等他醒来。 警察先进去问话,拿着笔本录音设备,姜程以精神状态不好为由,没开口,他说要上厕所,警察当时就同意了,可他却像有人阻止他上厕所一样又大声喊了一遍,“我要上厕所。” 林朽在门外听到了,他提前到厕所最里的一个隔间等着,门没锁,姜程自然推开,反锁门。 最里间的厕所,俩人上学时每逢下课都要去抢的坑位。抢不到就憋着下节课再抢,属于男生之间的小把戏,低级却实在有趣。 打成一团是林朽和姜程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姜程脸色比较差,但他很平静,像是这段话提前准备了很久终于有机会说出口,“我们做个交易吧。” 四四方方的空间里俩人绕开蹲坑站着,林朽说,“姥姥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叔叔阿姨也都是轻伤……” 姜程抢话,“伤的重不重,我们说了算。” “姜程,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姜程的眼睛有些湿,“朽哥。”他这一声,融了高中三年来形影不离时时刻刻的呼唤。 朽哥吃早餐。 朽哥打球去。 朽哥给我拿个鞋套。 “朽哥,你给我条生路吧。” 林朽动容,汤彪不止一次说过,他的案子关键点在姜程身上,杨栩晨也说,是姜程邪念欲燃致使他含冤入狱,他信,也不全信。似乎总在为记忆里的姜程找借口,等这话真从姜程嘴里说出来,他心里为姜程独树的那面保护旗,瞬间就燃了,烧的只剩铁杆。 “朽哥,你答应我别再追究当年的案子,我就放过汤彪。入室,持刀,故意伤人的量刑你应该清楚,朽哥,你能来找我,就说明我们还有的商量,对吧?” 他双手捧住林朽肩膀,有细微恳求的语气,可在林朽听来,无异于威胁。 林朽那两潭干涸的泉眼,深深凹陷在眼窝里,“姜程,我没亏待过你。” “没亏待……”他突然大笑,“没亏待我。是,你没亏待过我。可我那三年没有一天不活在你的影子下,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我们俩吗?说你林朽是天才,旁边跟着的人是万年老二。老二,我连个名字都没有,哦不对,我有,我被他们叫做跟班。唯一一次我考过你,你还记得吗?” 林朽没犹豫,“四模。” 姜程恍惚了,惊喜转瞬即逝,他靠在一面门板,“是,是四模。我高了你整整十分,你轻描淡写一句好像涂错了答题卡,就又把我拽下来。”他自嘲地笑,“高考,我跟你就差两分,可没有人知道我。锦城几年才出一个清北的苗子,生不逢时啊,林朽。我搁在哪一年不是状元?你不能怪我嫉妒你。在你打着状元的旗号带我疯玩的那几天你就该想到,那些捧花礼炮他该有我一份!” “回校的红毯也好,表彰也好,没有一次少了你。” 姜程紧着堵住他嘴,“我没有一次不跟在你后面。就连宣传照都是你不想去才轮得到我的。” 是跟在后面。 他们永远不平等,差出的两分,是天差地别。 林朽依旧不能理解,“就因为这个?” 姜程全都坦白,心里压着的大石也就没那么重了,“就因为这个。” “那你为什么又要去跟杨栩晨拼命?” 姜程扭过脸,“那是我跟他的事。” “你敢说跟我没关系?就算你真的恨我,不惜一切也要搞垮我,那你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姜程,我不是傻子,杨栩晨威胁你了?” 后半句几乎是肯定的。姜程没说话。 “那就是你良心过不去,所以你留在姚家屯。” 姜程抬头,“林朽,你在里面待了一年,还没看懂人心吗?” 林朽额头上的皱纹如同久旱之地裂开的缝隙,记录着每一次无力挣扎与挫败的痕迹。就连呼吸都在消耗着他的气力,“姜程!” 姜程也发了狠,“就这样吧林朽。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如果你非要翻案,我一定拉汤彪垫背,五年还是十年,还得看法官心情。” 他说完就要拧开隔间的锁,林朽撰住他手腕。 气力终于消耗殆尽,“姜程。” “……” “我认了。” 他很早就说过了,他认了。 * 汤彪是从周自良口中得知以上的。 他穿着看守所的马甲,戴着铁铐,坐在接待室玻璃的另一面也没有丝毫忧虑之色,他满脸青胡茬却还在欣喜,问良子,“杨栩晨控制了吗?” 周自良坐在一扇玻璃的对面,直说,“他昨天的飞机就走了。” 汤彪面色僵住,肌肉不自控抽搐,他不信,“怎么会放走呢?我都交代了啊,林朽呢?林朽不上诉吗?” 周自良不敢直视汤彪的眼,“朽哥……”他叹了口气,“三哥,朽哥跟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 “什么意思?他不上诉?” 良子扣着手指,下了很大的勇气看向汤彪,“朽哥去求了姜程……” 汤彪很激动,肉眼可见的血管绷紧,“他求姜程干鸡毛?” “让姜程写谅解书,说是私人恩怨,情节并不严重,你表现好点可能不到一年就出来了。” 汤彪猛地起身,双手砸向台面,铁铐直接钝破他皮肉,霎时渗出血来,可他眼底的红比那鲜血更甚,“我他妈要他谅解!林朽这个傻逼,他人呢?让他来见我!让他来见我。” 周自良有轻微回头的小动作,汤彪就知道,林朽在外面。 他怒吼,“你妈的林朽,你个怂逼,老子真是看走眼了交你这么个……。” 外面一点反应都没有,汤彪依稀能看得见人影折在百叶窗上,他双手攀在玻璃上,周自良也站起来,汤彪说,“你跟林朽说,我不要谅解书。五年十年我都认,但我不能让我兄弟蒙冤活一辈子,你去请律师,我卡里还有些钱,你去请律师!让林朽上诉!去啊!去!” 在他说出‘不能让我兄弟蒙冤活一辈子’的时候,周自良鼻头就酸了,可见林朽有多了解他,早早就给出了这句话的答复,一字不差重复出来,“人心有异,没人能待你父母妹妹如亲,该敬的孝该养的老,没人能替你。” 周自良说不出这样的话,汤彪也就知道了。 可他还是不甘心,盯住百叶窗上那抹影子良久。 “林朽,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 —————————— 以后就都十点更新啦,晚安 主权 跟汤颖打架已经是上星期的事了。 事情毕竟发生在学校,罚了千禧考试结束后停课叁天,全校通报。所以她不知道汤颖一直没来,问过一嘴后给林朽发了条短信。 ——汤颖没来上学。 林朽第二天快晚上才回她——我知道。 千禧: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林朽没再回。 电子版成绩出来后吸走了千禧所有注意力,她下降了二十多名,好在这次考试不调班,不然她就要从尖刀收拾铺盖去一班了。 心情自然是低落的,第二天拿着整张卷子在各科任办公室奔走,整理错题,归纳反思,班主任老杨更是跟她谈话谈了一个多小时,说她不大度,汤颖的成绩你给她多少次机会也很难稳定在尖刀班,等到下次调班考试她自然就不会留在尖刀。 她把千禧成绩下降的主要原因归在了这次冲突上。 千禧不辩解。 老杨后来问起时宋,千禧说了她知道的,“手术很成功,观察一段时间没问题后就会回来了。” 老杨点点头,“试卷你发一份给她,等她有空了做一下,拿给科任打个分。” “好。” 千禧出校门后给时宋去了个电话,时宋妈妈接的。 “阿姨?时宋又睡了?” “是啊,你好不巧。我帮你叫她?” “不用,让她休息。没事,我就是问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暂时还不知道,还要多观察一段时间。” 千禧点了点没人看得到的头,“我们前段时间考试了,我把试卷发时宋微信了,等她有精力时做一下吧。” “好,我转告她。” 千禧嗯,然后长久的沉寂。 “还有事吗?千禧?” 千禧另一只手反扣着书包肩带,食指挠挠挠,“阿姨,要不您还是帮我叫她一下,我想跟她聊一会。” 那边传来一声似是拍大腿的声音,稍显刻意,“阿姨刚出来要去买晚饭呢。” “哦,那晚些再说吧。” “好,晚上宋宋醒了我让她给你回。” * 千禧刷题时喜欢开书桌灯,她觉得开卧室灯晃眼,会让人注意力不集中。 可她今晚开着桌灯也没见得刷题效率多高,叁分钟点一下手机屏幕,五分钟翻一下跟时宋的聊天记录,她们上一次有来有回的对话还是手术前。 差不多九点左右,就是九点零几分,千禧看手机来着,眼神刚收回来,电话响了,她立马接,“喂。” “千禧啊。” 这声音……千禧看下屏幕上方署名,接着回,“游哥?” “千禧啊,你现在有空过来下不?小宝哭的不行,你嫂子一个人顾不过来了,我得赶紧回去一趟,你能来帮我看会店吗?” “这个时间,不应该是林朽?” 于游的口气确实很急,还有拉锁上拉的声音,感觉千禧一声令下他就要冲出网吧了,“他不知道干嘛去了,有几天没来了,黑白班都我自己在这儿熬呢,人都要成仙了。你就来帮我看一会儿,哄好孩子我马上就回来。” 千禧不想去,“你直接关门不就好了,我确实没空。” 于游穷追不舍,“这样,十二点之前哥肯定回来。你就帮哥看到十二点。” 千禧又要拒绝,于游直接说,“哥给你转两百块钱,帮哥这回奥,过两天不忙了再请你吃饭。” 印象里于游是个不务正业的,他们之前住上下楼,他一直没正经工作,不知道听信谁鬼话非叫他爸妈把房子卖了给他开网吧。 没多久他就结婚了,他爸妈搬到单位家属院去住了。 千禧爸妈刚离开家的时候,他在于游家吃过几个月的中餐,于游爸妈没收过她的钱,还变着花样给她补营养。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于游,还跟于游说,她今晚都在网吧看着,叫他明早再回来,于游说绝对不会耽误她明天上学。 可怎么会不耽误呢?休息不好不是耽误? 网吧里一如既往烟熏缭绕,千禧初来那几日,天还不冷,晚上可以开门,风一流通就没那么呛。 现在外面个位数的温度,开一晚上门还不如吸一晚上二手烟。烟吸多了情绪就差,雾蒙蒙看不清卷子上的字就会情绪更差,勉强看清后十几分钟做不出一道题就直接把千禧的心情阈值拉到最低点。 烦啊。 烦就暴躁,暴躁就会想抱怨环境,环境是谁导致的?是把他薅到这儿来的于游? 不是,是本应该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游鱼网吧的林朽。 她憋了一通话堵在唇边,就等着对面接通了。为什么不来上班?不好好上班当时又为什么撬她?是不是又跟那群纹龙画虎的朋友去喝酒了?等等等等,有厘头的无厘头的,她都想输出一通。 可那边一声,“喂。” 千禧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他声音很哑,哑的千禧有些没听出来是他,但他独有一套的腹腔发声方式又让千禧确定是他。 林朽问她,“打错了还是怎么?” 千禧坐下了,左手转着根笔,转两圈掉地上她又捡起来,“我在游鱼网吧。” “嗯?” “游哥家小孩闹人了,他得回去,找我过来帮看一下。” 林朽咳了一声,嗓子清了不少,他看了眼手机上日历,今天周四,明天周五,千禧还要上学,他说,“十分钟。” 千禧还没问,什么十分钟,就嘟嘟嘟被挂掉了。 说十分钟就十分钟。 门前窸窸窣窣响,千禧按了按笔帽,看过去。林朽穿的不多,帽衫的帽子他掀下去,反手关门,跺了跺脚上黄泥,朝千禧点下巴,“你回去吧,我在这儿看着。” 他风尘仆仆来,泥沙弥漫了他的脸,可见前街的施工队作业多用功,可见林朽跑过来多着急,都没舍得绕过去。 千禧在他来之前都很自得,林朽进来后,有一种被喧宾夺主的拘谨,身子不自主站直,然后就看着他随手扯了两张纸抹脸,清掉脸上浮灰后丢进垃圾桶。 他在扯手上一个东西,见千禧没动,摆头看她“你明天不上课?” 千禧说上。 视线始终追随着林朽的手,被他撕扯的那只手背,麦色,正中央贴了个异常显眼的白色绷条,中间有不规则形状的血迹。 他打针去了? 刚好打完针过来,还是? 林朽撕掉它,回身整理了下吧台,腾出一小片地方够他小臂搭在上面。千禧正在解的那道几何题上画满了辅助线,橡皮屑下亦是被排除掉的辅助线,纵横交错,跟她脑子里对这道题的思绪一样,林朽反着看那道题,他没觉得是千禧解不出来,“回家写吧,在这儿影响思路吧?” 千禧嘀咕,“在家也解不出来。” 林朽鼻塞,吸了记鼻子,“我看看。” 说完他撑在台面上的胳膊收了起来,千禧顺势把题册转了个方向,正有要拿起来放台面上方便他看的动作,林朽说了声不用,然后从侧边绕进矮门里,胳膊肘怼了怼千禧的,“往里去点。” 俩人一齐坐下,同看一道题,自然挨得近。 原本的鼠标键盘,刷身份证的机器,还有一些林朽在看的程序开发相关的书都被推到里面去了,又乱又规矩。 林朽伸手,千禧递笔。 这不是默契,在学校里找学霸帮忙解过题的都能理解这个动作吧。 千禧当下更感慨的是,林朽只扭了扭笔杆的方向,就连了两个点,做出条辅助线,要求的焦半径立马有了思路。 “你好聪明。” 发自内心的一句。 林朽圈出题干里的关键词,“你看到焦点问题就应该想到这样做辅助线,做不出来就去看答案,看会了去找同类型的题做,别死磕。” 这话跟老师说的一样,千禧还是觉得是他聪明,毕竟学习好的人有很多,状元可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她马上夺过笔来写,林朽侧过身子给她空间,手肘抵着桌面,掌心托腮,原本落在题目上的视线随着她写出几行证明之后踏踏实实投向了千禧的侧脸。 汤彪一行人都不太喜欢千禧,觉得她虎,林朽不否认,但他们从不吝啬夸奖千禧的美貌。 林朽今儿就有一种,非要跟他们达成共识,看看这姑娘到底哪好看的架势,目光一寸不落。 硬是把千禧看毛了,本来写的起劲儿的解题过程顿住,她问,“不对吗?” 林朽笑笑,“对,你接着写。” 可他还是一直盯着自己看,千禧努了努嘴,“哪里不对你就说。” 林朽眼睛闭上,“写你的。” 莫名其妙,千禧奋笔疾书,写着写着又卡在一处,琢磨了一会没思绪,犹豫着要不问问林朽,一侧头便听得到他匀称的呼吸声。 千禧声音也降下来,“你很累吗?要不去里面睡?” 林朽只是浅睡,睁一只眼,“写完没?” “还差点。” “快写,完了早点回去。” “我不回去。” 林朽两只眼都睁圆了,“我都来了,你还在这儿干嘛?” “我又没让你来。” 啊?林朽开始怀疑自己了,“你没让我来吗?” “没有,压根也没想让你来。” “那你给我打什么电话?” “……” 林朽自己答,“就想给我打电话。” 千禧白眼翻过去,“脸皮够厚的。”题册毫不客气推过去,“然后怎么解?” 林朽含笑看了几眼,给她指出问题,千禧“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继续写了。 这题完事,门开了,她抬眼,伸手要身份证。 来的是两个男生,年岁与她和林朽都差不多,一个黄毛,另一个戴帽子,戴帽子的先递上身份证,黄毛在后面戳了戳他的腰,很小声,“就是她,之前说有个好看的小姑娘网管,就是她。” 戴帽子的侧了点耳朵,“那我前两次来怎么没看到她?” 黄毛说出猜测,“可能是老板家亲戚吧,偶尔才来。” 声音再小,千禧也听得见,手上动作没停,刷证,选号,开机子一系列弄完,第一张身份证还回去。 戴帽子的接过后直接问,“小姐姐通常什么时候在啊?” 嗯……怎么说呢…… 千禧眼里,能在这个时间来这么偏僻个网吧上网的,杂类居多,包括她第一次见到林朽时,也是这样分类的。 所以她看了林朽一眼,人还闭着眼。现在倒看着人畜无害了。 有了前车之鉴,那句话千禧没回,问黄毛要身份证,黄毛笑嘻嘻捏住身份证,与千禧扯了个来回,赤裸裸的挑逗,千禧的脸色便沉下来了,“你上不上网?” 戴帽子打掉黄毛的手,“小姐姐不禁逗,你老实点。” 说完他两胳膊搭在吧台上,扫视下方一切看起来有可能是千禧的东西,“还上学呢?一中叁中啊?” 林朽这时睁眼了,在千禧看不到的侧边,他狠戾的目光打过去,戴帽子的不自觉收起胳膊,是全身警惕戒备的潜意识。而后林朽双手来到腰部假意伸了个懒腰,往后一栽,长臂搭在后面小沙发横栏处,翘着腿。 就这个姿势,位置,只要千禧往后一仰,都不止是会栽进林朽怀里,约莫着半张脸是会贴在林朽胸膛的。 目光直勾勾凝住二人。 无声的主权宣誓,俩人欲与千禧交换微信的想法就都打住了。毕竟俩人都不是第一次来,不是第一次见林朽,更是知道林朽身后跟着汤彪那行人,哪里还敢了。 千禧猜林朽应该是做了什么,那俩人进去之后,千禧回头看他,林朽自然收起胳膊,十指交扣枕在脑后。 林朽没与她对视,再一次闭目,养神。 是了,千禧这个角度看过去,白炽灯将他每一寸皮肤照亮,随之溢出的是满满的疲惫感,和根本不该出现在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千禧看了他几秒,“汤颖的事,要不还是我自己解决吧。” 林朽没睁眼,“这事儿已经过去了。” “可她还没回来上学。” 林朽叹了口气,很无力一般,“本来挺简单的事儿,出了点茬子,就难搞了。她会回去的。” 如果千禧没有那么计较汤颖占了时宋的位置,就不会故意拿林朽气她,就不会结上梁子,不会有后面种种。 千禧上一次想道歉,是因为与林乔一矛盾影响到了时宋。 而这一次…… “等她回来,我见到她就绕着她走。” 林朽微不可查扬起嘴角,他摸了摸千禧头,“那不是委屈你了?” 千禧被摸了两下,立马躲开,头发因为干燥的空气下与温热掌心摩擦而炸起碎毛,“我没委屈。” “那天哭鼻子的不是你?” “我没哭!” “用不用我回去把那件外套翻出来给你看看,被擦了多少鼻涕?” 千禧脸皱成一团,“你还没洗?恶心。” 林朽哈哈大笑,“承认了?” 千禧嘁声。 林朽很认真看她,“委屈不着你。” “我没所谓。” 林朽指着题册,“快写,写完回去,这里用不了俩人。” 节目 千禧没走,林朽赶了她几次都没走。 林朽问她平时几点睡。 她说一点左右。 林朽就让她做题做到十二点,留出一小时回家洗漱,别破坏了了生物钟。 可网吧昏黄,烟雾弥漫的环境下,是容易困的,她盯着一道题久了没思路,就更加倦了。 笔盖扣上,桌面各种颜色的记号笔和便贴统统收好后,她就要起身,一旁的林朽早就睡着了,高中生趴课桌那般的姿势。 脸朝着矮门,千禧只看得见他后脑勺。 想戳戳他,叫他让一下,她要出去透透风。手指刚靠近,热腾腾的蒸汽灼了她的手指,千禧拍拍他肩膀,“林朽。” 林朽嗯,鼻腔哼出的,没什么气力。 千禧靠近他些,他就是发烧了,脖子周围都是烫的,“你是不是在打针,被我叫过来的?” 林朽就觉得头很沉,但还算清醒,刚也一直没睡着。他又嗯,尾音拖得长长,缓缓抬头欲坐直,又被铅球般的脑子坠到后面去仰着了。 千禧看了眼电脑上机子开台列表,叁个私包,只有一个有人,“去包厢睡吧,反正我今晚也没打算走。” 林朽没拒绝,他撑着身子出了矮门,千禧转圈瞧了瞧,在窗台边看到个毯子,是她在这儿兼职那几天时,于游老婆怕她凉着给她拿的。 千禧拿着毯子去追林朽,后者到竖连叁个小包的最里间看了眼,门上红色的旋拧指着有人,他就开了中间的那间。 一坐下。 “嗯………啊………” 这声不太对,来自有人的那间小包。 林朽没当回事,网吧本就吵,不细听听不到。他推开门时千禧过来送毛毯,林朽说不用,那毯子在那儿放挺久了,他不知道谁的,就没动过,放那么久,应该都放出味了吧。 他进去抽出沙发椅,屁股陷进去,毯子就蒙身上了。 他撇着嘴要拿下来,“这都臭了。” “能有你臭?” “我怎么臭了?” 林朽往下拿,千禧拽着一角往上扥。俩人扭着,门惯性合上。大厅里那般哄哄闹闹的声音隔绝掉,清晰的却是又一声,“哈……” 林朽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动静,他故意盯着千禧表情看,小眼神愣愣的,有点好奇侧过耳朵,林朽调侃她,“每晚固定放送的小节目,你不知道?” 千禧眉毛拧成一团,很拘谨,那声音一阵一阵此起彼伏,几浅几深的哼哼,千禧问他,“是?” 是她以为的那个节目? 林朽挑眉,“是。” 他下巴往前门挡那儿一点,“那有条缝,看不看?” “哪有缝?” 林朽探身去指,“就这儿。” 千禧手撑着电脑桌,猫腰凑过去,“哪有啊?” 林朽“啪”拍她后脑勺,不重,更多是推的意味,“你还真看啊?” 千禧只会理解成打,直接还回去,打在他下颌脖颈连接处,没有特意找位置,顺手,就打到这儿,也不重,但很清脆的一声响。 俩人说话声一直不大,这一声响出来后,千禧本想回一嘴,“那不是你让我看的吗”,但没说出口,因为前包厢的哼叫声停了。 他们知道后面有人了。 千禧一时间不敢再做动作,她现在的姿势停留在一手撑着电脑桌,扬了林朽一巴掌后身子都是拧着劲的,两条腿交叉着,要想回正,要么收脚,要么收手。 林朽一动不动,嘴角带着笑,擎等着看千禧笑话般。 千禧慢慢抬手,结果桌面嘎吱一声,固体传导声音是极为明显的…… 紧接着就听见前包厢门锁咔嚓一声,完了,千禧脑袋一片空白,明明也没看到什么,怎么这么亏心啊? 她不知道怎么办,渴求的目光头投向林朽,后者掀开毯子,一把拉过千禧胳膊,千禧交叉着的腿来不及分开,整个人横坐在林朽腿上,下意识往能捞住的地方圈,自然是林朽的脖子。 毯子随即蒙住了千禧的脸。 他们的门没有锁,直接被拉开。 没等人说话,林朽‘当’的一脚踹门,那男的往后退了两步,门弹开最大立马往回合,林朽从毯子下露出半张脸,“看你妈啊。” 那男的顺着门合上逐渐缩小的缝隙,看见一男一女,女的坐在男的腿上,男的一手搂着腰,另一只手他猜,要么捧着脸亲嘴呢,要么在两腿之间捅咕呢。 千禧脸都埋在林朽胸口,一动不敢动,他突然骂的那一句,吓没吓到外面人不知道,反正吓了千禧一跳。 他没听过林朽这个口气骂人,竟恍惚觉得他是不是真生气了。 人应该是走了,门也合上了,林朽把毯子下的千禧放出来喘气,他自己都未曾注意这个姿势有多亲密,稍稍低头便又能亲到她的嘴。 眼神交汇,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弥漫着。 林朽很烫,脖颈是潮湿的,千禧的手也是。 呼吸打在彼此的肤表,激起一层密密麻麻小疙瘩。 千禧说,“你好像更烫了。” 林朽滚了滚喉结,要不是发着烧,他还真没法解释自己的温度。 千禧撑着沙发手扶从林朽身上下来,空气里尴尬分子比较多,林朽先说话,“网管,给我倒杯热水。” “……等着。” 千禧从包间出来后,长舒一口气,热水烧好后她自己先滋滋滋喝了一杯,心情平复好才重新倒了一杯给他送去。 轻推门,前面包间的俩人已经没继续运动了,但也没走,所以千禧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轻的。而林朽闭着眼,似是睡着了,千禧把一次性水杯放下,掀一角毯子将沙发手扶上的他的胳膊盖住。 林朽这时就醒了,千禧要走,他眼神往自己另一条胳膊那儿瞟,那条胳膊还没盖呢。 千禧弯腰过去时,林朽灼人的呼吸和肤表溢出来的蒸汽都熏着她侧脸、耳垂,她的温度也有点不妙,但还是问他,“你打的什么针,有退烧吗?药效这么慢?” “你放我在这儿冷静一会儿就好了。” “有没有打退烧?” “有。”但没打完。 有就行,“那你冷静着吧。” * 虽然换了个位置,可怎么睡铁定都是不如躺着睡舒坦的。 烧是几点退的不知道,脑子是五点多才彻底清醒的,中间醒了一段,再睡就像鬼压床,起不来。迷糊着听到卫生间水龙头哗啦啦的声响,还好醒了,再不醒千禧就要走了。 人洗了把脸从卫生间出来,就撞上从包间那头走过来、睡得满脸褶子的林朽。 “还烧吗?” 林朽微微弯腰,“你摸摸。” 千禧没摸,“退了。” 还没退就是烧一宿,人都得傻了,哪还说得出‘你摸摸’这话? 林朽也洗了把脸,到吧台那儿,千禧像是在等他过来,把矮门推开,林朽直接进来坐她旁边,千禧给他看了道题,“导数题你还会不会?” 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一直是千禧的坎儿。 这道题在老师那儿的话说就是,是留给有能力的人做的。 这个有能力的人,暂时就不包括千禧。因为以她做题的速度,尚且还做不到这儿。 千禧能接受自己做题慢,做不到,而不得分;也可接受做错,不得分;但不能接受完全做不出,而不得分。 “你还会不会?” 林朽在看题,脑子里过了遍思路,不是特别流畅,但说一点不会也是不可能的。状元不吃白饭的。 “会。” 千禧眼睛亮了,“教我。” “教呗。” 千禧身子后缩一下,“有这么痛快?” 林朽笑呀,“有什么不痛快的,你又不是让我去杀人放火。” “那今晚?我放学就过来。”千禧套外套,边说边背上书包,从林朽腿上跨过去。 “不困啊?”林朽下意识扶她胳膊。 “不困,明天就周六了。”可以补觉。 “那就周六再教你呗。” 千禧摇摇头,想不出为什么不想等到周六的理由,“就今晚。”她手扣上门把,回头,“今晚见。” 林朽,“今晚见。” _____________ 事实上。 周四那晚,千禧没等到时宋的回复。 周五那晚,也没能等到林朽。 好了,先这样,晚安 助听器 林朽等到于游交班,先去诊所打了今天的针。 消炎退烧一类。 主要是电脑还在诊所放着,不然最后这一针他都不想打了。昨晚接了千禧的电话后走的急,给电脑忘了。那是他用于游给发的工资买的二手笔记本,很卡,跑不动代码,用来缓存还是可以的。 前段时间一直在看守所和医院两头跑,姜程的谅解书已经写好了,也拿给律师了,后面的事暂且都可以放放了。 哦,还有汤颖。 汤颖不回去上学,还得想想办法。 程序也拿给甲方跑过测试了,提了几个修改的地方,尾款在甲方的公司审批,这几个bug改完就能结尾款了。 这都是林朽给自己熬到发烧晕厥,也停不下来的原因。 难得清闲了些,老太太吵了许久,说林百万耳朵聋了,扯耳朵都听不见,让林朽给配个助听器。 他去了一家专门做中老年器械的店,林百万的轮椅就是在这儿买的。 老板出来招呼,“小伙子,买啥?” 林朽手指在耳朵边转了两圈,“助听器,有吗?” 老板绕进一侧柜台,林朽穿过店厅过去,盯着透明展示柜,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是价格,叁五百块钱在一列,旁边就是一千多的,叁四千的,在往上还有七八千的。 牌子就那几个,但款式和价格差距很大,林朽问,有什么区别? 老板这会儿才觉得林朽眼熟,“你是不是来过我家?” “嗯,头两年来你这儿给我家老头买的轮椅。” 老板觉得他眼熟,是因为他女儿跟林朽是一届的,眼熟状元,不然几年前的客人你以为他多好的记性呢? 一听是轮椅,北方老年病,十有九个是脑梗,他就直接问,“脑梗啊?” “嗯。” “几年了?” “有……五年了吧。” “多大岁数了?” “76了。” 老板指了指叁百块的那个,“买这个吧。” 林朽抬头,“为啥?这几个啥区别?” “啥区别,你家老头也够呛能用的出来,有一个能听见声就行了。” 他是好心,说的也是实话。 林朽想了想,林百万瘫痪这几年,连顿像样的好饭都没吃到,什么都得抿碎了掺在饭里,那卖相,说是猪食也不为过。 他排除了便宜的那几款,“这边几个拿给我试一下。” 简单听了下,一千多的和叁四千的差距比较大,杂音、清晰度等等都有差别,叁四千的跟七八千的就没那么明显差别了。当然,心理预期价格和承受范围也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他测试的公平性,最后还是选了叁千八的一款。 于游给发的工资是不够的,请律师也花了钱,汤彪那些兄弟也接济了不少。买助听器,用的花呗。 到家差不多十一点,正晌午攒热乎劲的时候,院子里却空荡荡的。 养的鸡鸭都没在院里溜达。 他喊了声,“老太太!” 没啥反应,他往里走,靠近鸡圈时,味道都没那么重了。鸡圈是个小砖房,比林朽要矮一点,上面摞了很多白菜,都是老太太前段时间屯的。他轻轻推开鸡圈门,想象中十好几只尖嘴冲出来的场面并没有发生,门就那么咣当着了。 “老太太!” 屋门锁着,铁锁锁的,林朽到仓库摸了一下平常放钥匙的地方,摸到了,攥在手里,也许老太太是推老头儿出去了,他没多想,回去开锁。 正开着,邻居李婶喊他,“朽啊!你咋还在这儿呢?” “李婶,我刚回来。” “你咋还没去村头大酒店呢?” 林朽一蒙。 村头大酒店林朽之前去那儿找过工,切菜干苦力,但是后来被老板认出来赶走了,孙芳芳气的还拿石头砸人家玻璃来着。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这事儿,谁家办事情吃席,孙芳芳都只是上门扔几百块钱,绝不进酒店的门。 李婶怎么会这么问? “你奶自己在那儿忙活一上午了,你快去啊。” 林朽还是蒙的,但他去了。 碰上几个来随礼金的,推搡着林朽往里进。 酒店里跟林朽几个月前来时没变化,大圆桌,塑料布,菜也就那几样,冰虾、红肠、鲤鱼、肘子…… 抽着烟,唠着嗑,但没贴喜字,看样子不是结婚。学子宴也不在这个季节,那是什么?乔迁? 进门就是一张方桌,写礼账的人是林百万弟弟家的儿子,看林朽来,赶紧勾手,“朽来了,来来来,你写,我这大字不识几个,净拿拼音代了。” 林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推进去写礼账了,很麻木,收钱,记下,再收钱,再记下。 他心里是有预感的,但他没问,也没人说,一直到来随礼的人断了流,孙芳芳也从后厨出来,招呼着几个稍近些的亲戚,“坐着吃去,搁这儿站着嘎哈?” 亲戚抱了抱孙芳芳,“大娘保重啊。” 说着眼泪都掉下来了。 孙芳芳大手一挥,“保重个鸡毛,早该死了,寿衣都备下多少年了。没啥事,我回点礼我还挺乐呵呢,要不然指望林朽结婚再给我回礼指不定哪辈子呢?” 亲戚抹下眼泪,“大娘你想的开就好。” “有啥想不开的。”她一眼瞄到林朽,两手一拍,“这瘪犊子,啥时候来的?” 所有话,林朽都听见了。 又有人丢了两百块钱在桌上,林朽收起来,白底黑字落下他的名字。 孙芳芳凑过来,“数没数?有五万没呢?” 林朽没说话。 孙芳芳捏着他的肩膀,“明早上出殡,你别可哪跑了奥。” “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通知我吗?” 孙芳芳还在开玩笑,“我让你爷给你托话了啊,你这不来了吗?” 林朽紧握着笔,笔油在纸上浸成一个圆,越来越大,林朽的眼睛也越来越红,他不解,“那是我爷。” 孙芳芳变了脸,“你爷咋地啊?你爷不是人啊?是人就有死的那天,上一边哭去,我死那天也用不着你哭。” 林朽硬是把眼泪收回去了,连带着想放的狠话也收回去了,他有一瞬的冲动是想说,“你放心,你死那天我他妈接到通知也不来。” 还好没说出口。 他问,“你儿子你通知了吗?” “通知他干啥。” “林素研呢?” “跟她也没啥关系。” 她不通知的原因林朽很清楚,一个回不来,一个不会来。 是可悲的,一双儿女,都不在。 后面的流程是被村里一个专门做白事的先生推着走的。下午在院里搭了灵棚,棺材挪进去,吊唁的人其实没多少,来吃席是因为有礼金往来,来吊唁得是有交情的,叁波就差不多了。 儿女都不在,守夜的人没几个,都被孙芳芳打发回去了。 余下的时间,林朽戴孝跪在棺材旁,孙芳芳在屋里坐着数钱。 有八万多,孙芳芳应该是满意这个数字的,柜里翻出几张灰色报纸,把这摞钱包了又包。 林朽远远的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一直就惦记着回礼的那些钱,数了好几遍,现在又包的像花似的,倍珍惜。该珍惜的不是棺材里的人吗?下了葬,再就没有挨这么近的时候了。 他冲进屋,一把抢过那摞钱,摔地上。灰的红的散落一地。 “孙芳芳,你有没有心呐?” 孙芳芳瞪他,就要下地去捡,“犊子玩意,那是钱。” “你们十八岁就定亲了,他好歹陪了你一辈子,你一点没有舍不得吗?” 孙芳芳蹲地上,挪着脚步捡钱,“他早点死,我还能换个老伴。这功夫才死,哪还有老头瞅我。” 林朽蒙着眼叹气,无奈,他印象里孙芳芳就是不怎么喜欢林百万的。 林百万喜欢看书,叁国水浒,封神榜他有一整套,坐在院里一看就是一下午。 孙芳芳是个操劳的命,年轻时候家里的农活就都是她干,拖拉机都会开,性格也是火急火燎,要不然村里人都叫她孙冒烟呢。 她每天都只做两件事,干活,和骂林百万。 说他是假秀才,武不行文不就。 但其实林朽小时候所有的教育都来自林百万,算数,写字。还有物理,电路坏了林百万会修,板凳坏了林百万会修,林朽眼里的林百万是万能的。 孙芳芳眼里的林百万,是下辈子绝对不嫁的。 有些事他没办法跟孙芳芳讲出口。 林百万发病那日,侧半身都动不了了,在救护车上艰难拉着林朽的手,说,“等芳芳。” 他怕去医院这一遭,就见不到孙芳芳了。 林百万进手术室前,说了人生中最后一句完整的话,“别惹你奶生气。” 这么多年,林百万一直是个和煦的脾气,孙芳芳怎么骂他都笑呵呵的,不生气也不反抗。 林朽挨骂时,顶嘴,林百万就在旁边看着,笑。有一次林朽闹脾气,几天没跟孙芳芳说话,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孙芳芳该卖菜回来的时间迟迟未归,林百万腿脚又不好,让林朽去找找,林朽不去,他沉迷于手上的悠悠球,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了林百万一巴掌。 他记恨了林百万很久,还有个专门的小本本,写着跟林百万绝交、老死不相往来这类的话。 他不敢想,林百万这个身体素质坚持多活了五年得是多大的意志力。 孙芳芳依旧在捡钱,林朽摔门出去了。 棺材还没加钉,但合的严实,白事先生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开,会冲撞了什么什么。林朽才不信那些,林百万也跟他讲过,牛鬼蛇神都是假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化作任何东西,他存在过的痕迹会随着时针转动一点点被抹去,他的样貌会在人的记忆中逐渐被忘却。 他死了,他永远成为被动的一个。 照片能留住的只有一刻,许多照片才有许多时刻。 在那个洗胶卷的年代,他就给孙芳芳拍过很多照片。 而自己只有棺材板上的那一张,还是从林朽小时候过年嚷着要拍的大合照上裁下来的。 林朽推开馆板,泪如雨下。他看到了棺材里僵直发黄发硬的躯体,也看到林百万到底都没能抚平的眉心,他一定很舍不得走。 一定。 眼泪无声地砸着,他一点点拆开助听器的包装,随手丢旁边,手捏着一只助听器问,“老头儿,我是谁?” 答了就给你戴。 没人答。 他只能自己答。“我是林朽。你孙子。” 助听器戴的艰难,肌肤已经没有柔软度了,硬往里塞。大小不太合适,他没办法再拿盒子里那几个大小不同的耳蜗依次给他试了,手也在发抖,助听器几次掉到林百万脖子旁,重新捡起来戴。 “老头儿,你能不能配合一点儿。” “忘了你听不见了。” “戴上就能听见了。” 强行塞进去的,扭扭歪歪的。自欺欺人也欺瞒不住了,林朽去抚摸他皱起的眉头,一遍遍,抚不平。 “老头儿。” “我还没推你出去溜溜呢。” “……” 笔记 于游周六早上来交班,外面下了雨,天阴着冷,这大概是秋天的最后一场雨了。 他进来后收伞,屁股撑着门甩甩伞,见只有千禧自己,问起来,“林朽呢?走了?还是没来?” 叁个问号,是他带着一个肯定的答案问出来的。 千禧昨晚过来换于游时说明了,她找林朽辅导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林朽还没来,她自己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嗯。” 没来。 于游将伞放门口,“打过电话了吗?” 千禧如实说,“昨晚打了一个,今早打了一个,都关机。” 于游前天找千禧来顶班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一些事情了,他对此并不惊讶,口吻轻飘飘的,还有点安慰千禧的意思,“保不齐又碰上什么事了,他有个朋友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长得挺彪悍的,好像也就叫啥彪吧。头两天进去了,林朽一直忙活这事儿来着。” 他说的汤彪,千禧手机就是被他抢得摔得,怎么可能不认识。 “因为什么?” 于游也是看店时听几个人碎语叨咕来着,“好像是持刀入室伤人吧。年纪不大,胆可不小。” 他很鄙夷这群不学无术的人,尽管他网吧的主体客户就是这群人。 不过也是,什么社会了,这种事情竟然还屡见不鲜。 千禧当下的想法就是,林朽跟那群人混在一起,迟早还得再进去。她一边收书包,一边说,“游哥我先走了。” 于游点点头,“行,路上慢点。他要来了我让他给你回电话。” 千禧没听完,就要开门,雨下的不小,窗棱都蒙了一层雾。于游很快反应过来她没有伞,连连喊着,“伞,伞你拿走吧。” 千禧看了看门口坠挂着水珠的伞,忽然想起那场突来的瓢泼大雨,黄沙泥溅,林朽夹着根烟比划着说,老子的朽,是不朽的朽。 朽,终究是腐烂的意思。 伞她没拿,书包盖在头上跑走的。 * 千禧。 她本身就是个悖论。 她明明擅长等待,却不等红灯,不等雨停。 因为是周五,所以那晚的客人很多,陆陆续续不停。她发了条消息给时宋,拨了个电话给林朽。在一波人潮后,手机安静的可怕。 随时间滴滴答答,她的心脏也像是被滴了水,穿了洞。 发出的信息和打出的电话都成了她情绪落空的原由,像把自己置于低位。 在渴求。 这种感觉极差,一起一伏都捏在别人手里,不是不期待就能平复的。 直到周末那晚。 雨一直没停,下了两天了,刚刚停了一会儿,千禧开窗通了通风,没几分钟又下大,她从卧室小跑到厨房关窗。 瞥见中午用剩的姜片,抓起两片丢壶里,又舀了勺红糖进去,开始烧。 快来姨妈了,会痛。痛得打滚。 手机就是这时候响的,她心里咯噔一声,会是谁呢?白天刚给千茂仁和柳玫打过电话,都没接。 都是转接的人说晚点给她回过来,所以她给爸妈分别设置了专属铃声。 而现在响起的只是普通铃声。 她慢腾腾走去茶几,手机扣在那儿,她拿起接,故意没看屏幕,“喂……” 期待中一个欢快的女声变成了机器人,“您好,您预定的……” 雨愈发的大,击打着窗棱劈啪作响,千禧倚在窗台边,长发垂在脑后,侧头耸肩夹着手机,手上搅和着红糖块,机器人的声音不用回复,讲述着她前段时间买的唱片机快递没货了,需要调货,问接不接受,接受回复1,不接受回复2,重复请按井号键。 手机放平,开免提,按井号键。 烧好的红糖姜茶缓缓注入杯子里,茶壶放下,掌心在杯子上方晃了晃,湿了一层。 “您预定的……重复请按井号键。” 按井号键。 往复几次,聊天时长达到五分钟。 所有的姜茶喝完,千禧回了1。 电话再响,是后半夜。 是说春困秋乏,眼见着要入冬,她真有种要冬眠的倦怠,又或许是因为这个时间,不可能是她期待的电话。她依旧慢腾腾,将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枕边摸索着,摸到后习惯性的翻转屏幕,上划接通,隔着被子扣在自己耳边。 整个过程拉的漫长,“千禧。” 声音是沉的,像大雨打湿鹅毛被,压的人喘不过气。 握着手机的手微微用力,贴的更近,她听到了放大的雨声,与窗外哗啦啦的频率重合。 “在家吗?” “嗯。” “下来。” 千禧从被窝里出来,枕头立起来,靠在床头瞥一眼窗外,“不在家。” 电话那端久久没回音,久到千禧以为他挂了,抬看一眼屏幕,林朽两个大字亮在屏幕正中央,她叹了口气,唇齿微张欲说些什么,最终没能出口,主动挂断了。 两秒。 电话又拨回来,“下来吧。” 千禧另一手捏着被角,搓着内里的绒毛,“你要是想解释那天为什么没来,不用……” “给你送个东西,你拿走我就回了。” 千禧下床裹了件厚重的大衣,门被风带上,一声响,电话也就挂断了。 林朽站在单元楼门口,那里有一圈未被雨水沾湿的地面,因他到来,多了几双湿溻溻的脚印,交错着,长把儿雨伞贴门口倾斜着,见里面楼道灯亮了,手先一步扣在门把手上,开锁声一响,他使劲拉开门。 千禧被凉气袭击,裹紧了衣摆,灯光暗,看不清林朽惨白的脸,“什么东西?” 本子从林朽怀里拿出来的,指腹感知到那股温热,“什么啊?” 林朽往门上一栽,他需要个靠的东西,“你瘸腿科目的重点。” “我没有瘸腿科目。”答得很快,这是实话,她的成绩相对比较平均。 “你除了英语都瘸腿。” 千禧觉得这话不太中听,圆眼盯着他,林朽轻笑一声后欲刮她鼻尖,千禧往后躲了一下,翻开那个活页本子看了看。 确实除了英语都有。 每一个科目被整理到了一起,各种重点难点裁下来贴上去的,旁边墨蓝色的笔迹一看就是新的,从粘贴上去的题型笔迹上拉出一个箭头,写一些怕人看不懂的注解。 侧边各种颜色的便贴区分出目录、重点、侧重点。 本子是新的,注解是新的,唯独贴上去的笔记,不是新的,确实名副其实的状元笔记。 她差点看进去,只不过天气太冷,她合上本子,抬头,“上去吧。” 林朽一直在看她,看不见她脸时就看脑顶。这个本子承载了他高中的叁年,也,也撑起爷爷突然去世后这两日塌下来的半边天。 他看着本子被打开,被合上,心终于落实谷底,他问千禧,“你自己在家?” 千禧点点头。 开锁后,林朽跟着她进去了。 伞孤零零倒在门口。 直到进了电梯,千禧才看清林朽湿了半截的肩膀,能想象到林朽一个人搂着怀里的本子,另一手打伞被狂风顶翻后再拉回伞,身子湿了,却庆幸本子是干的的画面。 无形被砸中。 林朽半侧的头发还在滴水。 千禧站在他身侧,“你冷不冷?” “还行。” 电梯‘叮’,千禧说,“这边。”然后将人引到家门口。 利落开锁,本子放岛台上,千禧先脱了外套,挂半截小臂上,另一手撑着岛台,踩脚跟脱掉两只鞋,换上棉拖鞋后蹲下来找有没有大一些的拖鞋,她瞟了一眼林朽的脚,约摸千茂仁的鞋他就能穿,拿出一双转正放在门口,后知后觉说,“你直接进来也行。” 她把外套挂起来后,门口的人依旧没动,她回头,“怎么了?” 林朽看着门前鞋柜上清一色都是千禧的鞋,那双男士拖鞋是从被积压的底部翻出来的,“你自己在家?” 这话的跟上一句问的意义不同。 因为千禧自己在家,所以他上来了。 因为千禧自己在家,所以他不进了。 千禧点头,走过去,踢了踢拖鞋让他换,林朽看着她脚上动作,千禧抬头,“你袜子漏了?” 所以不敢拖鞋? 林朽一笑。 “算了,给你拿个毛巾,等下。” “嗯。” 去拿毛巾时路过厨房,早知道姜茶就留一杯了,她拐过去烧了半杯水的量,很快,翻出个新毛巾后水壶就叫唤了,端了杯兑温的热水连带着给门口的人送上。 “喝点水,温的。” “这是你第叁次给我送水。” 千禧随口回,“是吗?” 林朽喝了几口后将杯子还给她,毛巾盖在头上简单擦了擦,本子一直在岛台上放着,千禧趁他擦头发的功夫靠在墙边,翻开那个本子。 特别特别细致。 细到千禧认为,这世上真的没有天才,不过是有一分天赋的人选择了一百零一分的努力。 林朽折着毛巾,“本子其实昨天就整理好了。” “那为什么昨天没拿给我?”如果早一天,今日千禧也不会是这般的情绪。 “不知道。” “为什么今天又拿给我?” “不知道。” 毛巾折好,千禧接过,垫在本子下,潮湿着拖本的掌心。 走廊的声控灯终于灭了,千禧只开了客厅的一盏大灯,入户有书架玄关,照不亮太多,她要去开入户的灯,林朽突然拉住千禧,甚至攥住一角的毛巾,“千禧。” “十分钟前我突然很想见你。” “结果发现十五分钟前我就已经走在来见你的路上。” “你觉得,这意味什么?” 千禧的回应过了脑子,辗转了几次才说出了最合适的答案。她先重复,“意味什么……” 扭身挣开了林朽的手,很轻,不是抗拒的那种,然后慢悠悠去开了入户灯,再回来,“意味着,从你家到我家,快的话十分钟,慢的话十五分钟。” 林朽又笑,“歪理。” 千禧也抿了抿唇,勾出弧度。 林朽似是有些不甘心,又问一遍,“你听得懂,对吧?” 千禧嗯,她抬了抬本子,“我会好好看。” “看不懂就问我。” “尽量不问你。” 林朽舔了舔唇,干涩,退半步让出关门的空间,“好。” —————————————— 晚安。 朋友 学校里流传着一些汤颖为什么迟迟没回来上学的原因,起初自然是说她怕了千禧了,不敢来。 后来汤颖的那几个小姐妹出来辟谣,就是姚嘉悦,她说汤颖就快回来了,还要带着林朽一起回来。 林朽诶。 锦城说大大说小小,高中这个圈子更是,一打听,就传出了汤彪替林朽抱不平又进去了的言论。 姚嘉悦没否认。 便就坐实了。 当然,传言很多种,以上是传到千禧耳朵里的一种。 千禧倒是不太信,因为林朽亲口说过的,他不会回来。 这天课间操,千禧与往常一样先去上厕所,然后洗手。人都下楼去准备列队做操了,千禧不紧不慢扯了张面巾纸擦手,前方镜子中一个红头发的身影走进来,面无表情,气压低的可怕。 她也是从卫生间出来洗手的,但动作很大,水龙头一股劲拧到水流最大,两下洗完绕过千禧去右侧抽纸,重力手心手背拍拍擦擦,团成团狠狠丢进垃圾桶。 千禧目光始终跟随着镜子里林乔一的身影过去,她有预感,林乔一有话说。 “我哥要回来了。” 她的话,千禧也不信。但结合着她此刻极力压抑不知名怒气的情绪,可信度就高了。 千禧也把手里纸巾丢垃圾桶,“你不是盼着你哥回来?” 这就是林乔一生气的点,“上次在学校见到我哥,你跟我说他是为了另一个妹妹来的,我没当回事。操,我苦口婆心商量了他几个月都不为所动,那女的几句话就让我哥回来复读了。” “你在气什么?” “我气什么?你不气吗?” “我应该气什么?” 林乔一鼓着脸,与镜子里千禧对视,“随便你,她可以跟你是敌对的,但不能跟我是敌对的。” 后半句话发了狠,千禧又看到了那个放狠话让自己等着的那个林乔一了。 不过她没点透林乔一,真正跟汤颖称得上敌对的,其实就只有千禧一个。 尤其在林朽说了那些话后…… 间操结束后有简单的几分钟休整时间,大家一股脑冲上楼后集中在走廊,看样子是去凑什么热闹了。 千禧在队列回教学楼的路上被班主任老杨叫走。 一中教学楼有四个门,前后两个大门,学生只能从这儿进出。左右两侧小安全通道,其余时段不开,是课间操专留给教师们走的。 老杨带着千禧从这儿上楼,不远处走廊中央的推搡喧闹声高涨不停,老杨说出口的话却不合时宜,“给学校申请了对时宋的募捐,从咱班开始,但分班后时宋跟咱班同学没有太多交集。早上我取了两万块钱出来,一会你到我办公室,以你自己的名义捐了,带动一下。” 千禧脚步愈发的沉,“缺很多钱吗?” “肯定缺啊。我上周给她妈打电话时,说这周就能搭人工心脏,昨天问,又说要过两周,就是差钱嘛。” 很现实的问题。 钱能解决很多问题,可能解决钱的方式却很少。 等等…… 什么人工心脏? 手术不是结束了? 从时宋手术结束,她跟时宋的联系几乎就断掉了,她没再听过时宋的声音,微信上也仅仅是几句日常的回复,千禧就在那一刻,带着追寻原由的迫切反方向跑下楼梯。 老杨一下没反应过来,喊她,“你干什么去啊?” 千禧已经消失在楼梯转角处,老杨嘀咕一句,“无法无天了。”又接一句自问自话,“下节是我的课吧。” 人出教学楼门时,预备铃响了,等不及铃声结束,千禧拨通了时宋的电话。 第叁通才接,千禧已经走到体育场,人很多,几个高一高二的班级在活动,她随即调头往校门口的方向走,而后的每一步都打在‘嘟’声地节点上,异常沉重,“时宋……” “千……咳……千禧。” 前一声嘶哑着,像是刚睡醒,喉咙粘连着那般,咳一声后用她一如既往俏皮的语调唤出千禧的名字。 是啊,多久没听到时宋唤自己了。 两个眼角被根针戳破缝在一起,又僵又酸。 千禧驻足在一颗桦树下,阴影遮住她半张脸,碎发被风吹得凌乱,挂在她嘴角,她抬手拨开,“你很久没联系我。” “我超想你。” 千禧低下头,踩着摇曳的树影,“什么时候回来?” 时宋抓了抓那张盖在她身上月有余的纯白被子,盯着因为举手接电话而轻微反流的针管,她说,“快了。” 好像怕千禧不信,又补了一句,“真的快了。” 千禧说好。 “嘻嘻。我妈妈去买菜了,你怎么会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没上课吗?为什么没上课?不会又被停课了吧?还是生病了?哪里不舒服?” 千禧说,“因为你不给我打。” 时宋蛮愧疚开嗓,“唔,医生护士看我好严格,妈妈也不许我玩手机,每次都是她跟我说,千禧好像叫你回她消息,这才把手机给我。不过你发给我的试卷妈妈都打印出来让我做了。该死,我竟然连数列题都做错了!” 她轻快的语调,绘声绘色的将整个人物动作一颦一笑通通刻画在千禧眼前。 时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问千禧哪题错了,怎么错的,偶尔化身小老师批评两句,偶让又像个学生,求着千禧抓紧回忆起那道题给她讲讲。 她今天的语速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快,好像这一通电话,她比千禧更加期待。 让她别翘课,回去上课之类的话,一句没提。 千禧沉浸在其中丝毫没注意到,只是火浇了汽油般旺盛着,暖意自心底升起烘着自己,平淡瓷白的一张脸上逐渐有了笑意。 可她们不在一个环境了,围绕着学校的这些事情总有聊完的时候。时宋开始讲她在医院碰到的人和事,千禧又渐渐转换成倾听者的模式,她们之间,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如此。 千禧开始沿着那一整排桦树走,如果她轻笑两声,那就是时宋问她,不好笑吗?她得答,“好笑。” 这时有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出现在视线里,穿了件厚实的黑色冲锋衣,拉锁拉到顶,鼻尖埋在领口里,头微微垂着,门卫跟他摆摆手,电动门开了一米宽,他进校。 千禧的脚步便停了,不自觉眯眼,“林朽。” 电话那头,“嗯?” 千禧回神,“没事,你继续说,我在听。” 时宋说,“我听到你说林朽。” “嗯,我好像看到他了。” “在哪看到,学校吗?” “对,他进校门。” 时宋的口气每一句都有细微变化,直至这一句才被千禧听出来,“你们最近走的很近吗?” 怎么定义近呢? 也许是近的,他送了自己一份无价的状元笔记。那时宋一定会问,为什么他会送你笔记,千禧想起林朽的话,便觉得‘近’这个字,更加不好界定了。 于是她含糊着,“他好像是要回来上学了。” “那他会进尖刀吧。” “会的吧。” “哦。” 林朽的步子确实大,人已经进教学楼了,他没看到千禧,千禧在他进去后转过了身,换了只手接电话,“怎么了吗?” 时宋说,“没事啊,反正我回不去,那你们两个要在一个班咯。”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其实说这话的感觉并不好,但却是脱口而出的,最急切需要答案的,不是‘很快’就能敷衍的。 而时宋依然说很快。 千禧就不说话了。 “你就只关心我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是。” “可你每次问的只有这句。你从不问我疼不疼,有没有好转,你关心的就只有我什么时候回来。” 时宋突然激动,千禧有些不知所措,更是一头雾水。她抱怨的那些,千禧要问的,在许多个时宋没接通的电话里千禧都要问的,“我没有不关心你。能回来不就是好了?时宋,我没有一天不在等你。” 她很冷漠,冷漠的不像时宋,“等?等我回答你,什么时候回锦城。” 千禧胸口闷了一股气,她等了时宋多久啊?快半个月了吧,也就是说这半个月她都承受着手术失败带来的不良反应,她能做卷子就说明早就醒了,没联系她一定是没有精力或者怕被她发现自己气息弱才忍住不联系。 她不是不能理解,可她偏偏受不了时宋冷漠,“那你呢?最基本的坦诚相待你做到了吗?你手术失败,要搭人工……这些我都是从班任那里知道的。你平白给我盼头,一次一次说着很快回来,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告诉我。” 时宋嘴在颤。 千禧从不坦白自己的委屈,“你拿我当朋友了吗?” “……” “……” “我压根没拿你当过朋友。” 千禧不可置信眨眼,“你再说一遍。” 时宋对着话筒哭着吼出来,“我说我从来都没拿你当朋友!” 千禧脸颊都在抖,“时宋,你别那么激动,你别说气话。” “时宋……” “喂?” “时宋!” 时宋关机了,午休时候时宋妈妈给千禧打电话解释了一通,说了实话。 她是遗传性的扩心病,她爸和她叔叔都有,她叔叔的严重些,换了人工心脏效果也不好,叁年都没挺过去。时宋妈妈一方面觉得费用贵,一方面觉得时宋年纪小,不用换,融合了一些固执己见左右了医生的治疗方案,后果就是失败。 做父母的也很恼悔。 一遍遍跟千禧说着,不要怪时宋。 痛苦的是她,害怕的是她,最想好最想立马冲回锦城的也是她。 千禧有什么可怪她的呢?可心里就是有个坎怎么都迈不过去。 她在午休结束后,对窗向外看时,又见到了林朽,他手里多了个文件夹。 募捐 林朽从学校回到家,文件夹往单人床上一扔。 孙芳芳在东屋的炕上搓玉米粒,听见林朽回来了,怕拍手上玉米须,下了炕,湿乎的掌心撕了截纸蹭了蹭。 她到西屋冰柜里翻东西,林朽在坐床边叼了根糖,发呆呢,孙芳芳没看他,直问,“都办完了吧?” 林朽躺着,两手枕在脑后,文件夹压在他腰下,漫不经心嗯。 她拿出一个袋子,里面有一只鸡,一整只老母鸡,拔了毛放过血的,“一会儿把这鸡给你们那个势利眼的主任哪还是谁哪,给他送去。” 林朽搭上一眼,没知声。 孙芳芳又从厨房拿了个铁盆,给鸡倒出来装里,“化化冻,有血水一会儿你冲一下。吃你爷席那天,满院子的鸡都让我杀了,就这只最肥,你给你那主任送去,让他多关照你,嘴甜点,说两句好听的,别成天跟他妈塞了粪似的。” 林朽还不说话,孙芳芳过去照他垂着的一条小腿来了一脚,“我说话你听没听见?” 听见了。 但林朽是从这句话才猛然意识到,林百万走了以后,孙芳芳说话的声音都小了。 好像她以前的大嗓门,都是刻意在喊给谁听。 林朽懒洋洋说,“听见了。” 孙芳芳嗯一声,去外面洗了洗手,头痒,挠两下,抓下两把头发,糊在手指上,她擦蹭甩掉,嘴里叨咕一句,“越老越完蛋。” 这句话林朽没听见,文件夹里的资料他重新整理了一通,把需要将复印件送到教育局的留下,其他收好。 完事后孙芳芳出去打麻将了,林朽就瞅着那只老母鸡,血水泡出一盆底,他端到厨房,菜板放地上,拿砍刀给剁成块。 春天晚孙芳芳去林子里采的蘑菇早都晒成干收起来了,林朽抓了一把泡发,又到仓库找粉条,翻了两圈没找到,不然就能做成东北名菜了。 没事,少一样儿不碍事,配米饭也香。 孙芳芳打麻将输了五十,骂骂咧咧进院子,闻见味儿,差点气过去。 “你奶奶个骡子的,我他妈让你给你们主任送去,你可倒好!” 林朽约莫着她回来的时间,早早耳朵里塞上棉花,菜上桌,盛两碗饭。 孙芳芳扯凳子坐下,饭碗摔在自己眼跟前,她又骂,“瘪犊子,你再跟我摔一个。” 林朽把筷子递过去,“你吃不吃?” “吃。” 孙芳芳夹了口蘑菇,“你想齁死谁啊?”给林朽夹鸡腿,就一只完整的腿,剩下的被林朽剁成段了,那是林朽特意给孙芳芳留的,孙芳芳直接夹给他了。 他觉得那只鸡腿夹起来特别重,重到手腕疼。 孙芳芳吃挺香,“肉炖挺烂糊,你爷要还活着,也能吃两口。” 林朽闷头不说话。 孙芳芳问,“咋没抓把粉条呢?” “没找着。” “就搁那一堆粉面子后面呢。” “哦,没往那儿看。” “干货都在那一块,怕潮的放上面,不怕潮的放底下。地瓜土豆啥的都在窖里,你要下去,开了窖放十分钟再下,要不死里头都没人知道。还有你蒸这米,你新买这个米挺好,一碗米一碗半水就行,你这放两碗水吧,不行,水大不好吃。” 叨咕个没完。 林朽耳朵里掏出一截棉花,“你跟我说这干啥?” 孙芳芳白他一眼,“这房子在你爷名下,真让你说着了,死了都成你的了。” “你去办的?” “那你去的?” “你给我干什么,你不还活着呢吗?” “去你奶奶腿的,我能活几天?” “你不就盼着拆迁,明年就能拆了,我不要。” 孙芳芳塞了一嘴饭,“阴历年底就能拆。” 林朽不在乎那些,都是一些口头上的架,斗来斗去没什么实在意义。房子是谁的有什么区别?项目尾款在走账了,说是七个工作日就能到,“下周带你去哈市,做个全身体检。” “我没病。” “我知道你没病,检查一下踏实。” “没病还花钱检查,我看你有病。” 林朽知道说啥都没用,就得把人打晕了扛过去,“死老太太。” “用不着你咒我,快了。什么时候能上学?” “下周,先参加分班考试。” “行,学习就好好学,那什么网管啊,别当了。” “老板找到人我就不干了。” “他什么时候找到人?” “你管人什么时候找到人?” “让他快点。” * 林朽要回来复读的消息落实了,因为汤颖先回来了。 大张旗鼓宣扬着尖刀班重新洗牌之类的言论。 千禧在操办给时宋的募捐,去器材室领了个捐款箱抱着进教室,放领奖台上,抹布擦了下灰。 汤颖被围起来,姚嘉悦坐在她后桌的桌子上,一只胳膊搭她肩膀上。 “林朽真的要回来吗?具体是什么时候啊?” 汤颖答着,“就最近了,学籍已经恢复,择个好日子就回来了。” “学校不在乎他有案底吗?不怕影响声誉吗?” 姚嘉悦替汤颖答了,“他如果再回来考个状元,才是大大提高声誉,是你你咋选?” “有点道理哦,学校就在乎那点教育资源,成绩好了自然什么都跟着好。” 后面很多问话都被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给答了,千禧能感觉到围起她们俩的这群人关心的问题都不在她俩之间任何一人身上,此前这群人与汤颖的关系也并不怎么样,姚嘉悦更甚,她还是个外班的,但她们偏偏就享受这种簇拥,无所谓真情假意。 汤颖透着人群缝隙蔑视着千禧,炫耀着从不属于她的拥戴。 又有人问,“那他之前在干嘛?为什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回来?” 汤颖刚好要答,千禧在这时用黑板擦磕了磕讲台,吸引他们注意。 汤颖立马转移话茬,说起他哥和林朽怎么认识的。 千禧直接抱着捐款箱过去,“都起开。” 让出一条小道,千禧侧身挤进去,捐款箱落在汤颖桌上,汤颖被震得眨了眨眼,无意识后仰一下。千禧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捐点吧。” 汤颖顺势仰在椅背上,双手抱胸,歪着头,“给谁捐啊?” “时宋。” 汤颖无辜地问姚嘉悦,“谁啊?” 姚嘉悦撇个嘴,“我哪认识。” 尖班的部分人也不那么熟悉时宋,站汤颖旁边的男生说了点他知道的,“得病了,一直没来。” 汤颖做张个惋惜的脸,望向千禧,“哦!生病了啊,好可怜。可我又不认识她,这怎么办?” 她看一圈周围,“你们认识她吗?” 也都说,“其实不算太熟。” 有熟识时宋的出来说,“都是同学,之前不熟,等她回来我们也还是要一起上课的,多少是点心意,叁十五十不嫌少。” 姚嘉悦点点头,“有道理,不过她要是回不来呢?” 千禧眼神‘唰’地化作锋芒,“你嘴巴干净点。” 姚嘉悦无辜脸,“我就说实话啊。” 汤颖附和,“捐款这种事不就是看个人意愿,我们不想捐,你还要伸手进我们兜里掏钱不成?” 谁也不是傻子,俩人这个德行明眼一看就知道是在和千禧对着干,且不分场合状况的对立,几人从中撤了出来,回座位取钱,再折回塞进捐款箱里几张蓝的黄的绿的。 千禧更是把提前准备好的叁万块钱塞里了,旁边人感叹着大数目,也被这架势的洪流冲动,也开始掏钱。 “呦!”,姚嘉悦冷嘲,“你这么有钱,直接包圆得了,在这儿撺掇我们捐这仨瓜俩枣,应该不是什么投饵打窝的手段吧?” 捐过钱的人头皮就绷紧了,开始摇晃,“千禧不会,这是老师让她操办的。” 汤颖怼他,“那老师怎么不让你操办?” “千禧是老师之前带班的学生,时宋也是,这不难解释。” “所以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她怎么不回五班去搞募捐呢?那人这么久没上学,回来之后还能考的进尖刀吗?还能跟你做同学吗?傻不傻啊?”姚嘉悦说完看了眼表,要上课了,从桌子上蹦下来。 千禧记录着他们捐款的数目,听到这儿顿了一下,克制着。 旁边人实在听不下去,“不是同学也是校友,捐就捐了,你俩少说两句吧。还有你,打铃了没听见吗?” “听见了听见了,学习好了不起啊。” 这一番对话下来,募捐箱里没再有增加,千禧并不擅长鼓动人心。募捐箱搁置在自己旁边的窗台上,往后两日几乎没人靠近。 学校有呼吁大家捐款,教师组筹了小几万交给千禧,除了五班的时宋旧友捐了些,其他学生依旧不为所动。 她有点讨厌自己这副脾性了。 老杨又在这时公布了下次考试的日期,两件事迭在一起,堆满了千禧考前的日子。 作弊 自打尖刀班的竞争淘汰机制实施之后,一周一小考,两周一大考,节奏快,压力也随之更大。 老杨明确说了这次考试会分班。 千禧拿着透明笔袋,最后在考场门口检查了下笔油,涂卡笔的铅,以及尺子橡皮等等。 都没问题,她进去了。 顺着蛇形的考号分布,她找到自己位置,在第四列倒数第一排,靠着窗。 一号考场就是尖刀班,这个位置就是千禧的座位。 还挺幸运的,没来得及内心欢喜一下,就看那个活跃在众人嘴里的人物出现了。 考试信息公布之后,考场号就被贴在公告栏上,林朽和汤颖的名字挨着出现在第一页a4纸。 第一页自然是上次分班考试的前叁十名,也就是现尖刀班的所有人,如果说汤颖是顶替了时宋空缺的名额这样一种存在,那当林朽以第叁十一位的身份出现这张考号分布表上时,时宋就已经彻底被宣告出局了。 是的,林朽来了。 考场陆陆续续进人,几个女同学揽着胳膊进来,“越来越冷了,你穿棉裤了吗?” “我妈追着让我穿,出了楼道我又脱下来了,在书包里呢。” “不冻腿吗?” “你现在就穿,越冷穿的就越厚。” “……” “让一下!”汤颖顿字说出,俩女生翻了个白眼给她让出位置。 她的位置在第叁列倒数第叁个,找到后把自己的笔袋丢桌上,然后指着第四列倒数第四个座位,对门口进来一脚刚迈上讲台的人说,“哥哥,你座位在这儿。” 千禧从林朽进来,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不止千禧,考场里所有人都是。 他身上穿着的就是一中冬季校服,蓝色的冲锋衣,但比较单薄,显然是剥了内胆穿的。他这套是前几年的款式,学校去年换了新校服,颜色要比他这件浅一些。 很显眼。 即便他不是林朽,也一定会引人注意的那种。 教学楼门前那次不算的话,她有小十天没见林朽,头发更长了,更像他身份证上的样子了。 林朽几乎眼一掀就跟千禧对视上,很快挪开,他走向汤颖指的位置。 他抽凳子,千禧就在他后面,隔了两套还没人坐的桌椅。千禧有感觉到自己被他的余光扫到,但没什么下文。 汤颖站在林朽旁边,拉开他的笔袋翻翻,“你没带涂卡笔吗?” 说着转身从自己那儿拿了一根放他桌上,林朽拿起来在指尖转了两圈,“回去坐着,等着考试。” 汤颖没动,俩人还说了什么,做了些小动作,千禧全部尽收眼底,包括汤颖对着林朽比划的摸耳朵,摸头发,搓手指等等动作。 监考的是尖刀班的数学老师,她进来,所有人坐好。 看到林朽后也并不诧异,大抵是很早之前就收到消息了。笑着跟林朽点了下下巴,林朽也扬了个嘴角的弧度回应。 考试开始,第一科语文,一切正常。 或者说,语文的时间千禧分布比较满,完完整整答满150分钟。 她抬头时,林朽和汤颖都交卷出去了,她也没看到他们去了哪。 下午英语,千禧强项,一个半小时答完后就开始检查了。也正是检查的时候,心态放松了,抬头看看时间,看看窗外。 再一眼,透过前面两个头都快陷进卷子里的同学看到了林朽的后脑勺,他摸头发摸了两下,摸耳朵又摸了两下,动作很快,衔接紧密,千禧能看到他后面还有动作,因为他肩膀动了,但具体做了什么千禧不知道。 她有怀疑。 看到汤颖瞄着林朽一套动作后,紧接着落笔涂了五下答题卡后,她就懂了。 他们作弊。 千禧没有继续检查的心情了,观察着林朽的动作与自己答题卡上的墨迹对比,用了一些时间对上题目,也发现些出入,但她没改。后来老师提示答完的可以交卷了,千禧二话没说拍桌子起身,声音不大不小,却也足够满考场的人看向她。 而她拿着试卷和收好的所有物起身,路过林朽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考试结束就放学了,千禧等在学校对面的炸串店门口。 眼见着林朽和汤颖一起出来,林朽远远看到她,跟身边的汤颖说,“你先回吧。” 汤颖嘴上嗯,却还是跟着林朽。 林朽察觉后再一次回头,冷了口吻,“回去。” 汤颖说了句今天谢谢哥哥,然后被一群小姐妹拥住腰,往反方向走了。 千禧在确认林朽看到自己后就往胡同的方向走,期间回头一次确认他跟了上来,拐进那个幽暗胡同,千禧背贴墙站在胡同口,林朽迈进来,她二话没说扼住了林朽的手腕将他甩进胡同里。 林朽哪是能被轻而易举抓得住甩得动的,但他就是被甩进去了。 千禧逼上他,扬着脖子质问,她摸耳朵,“耳朵是a。”摸头,“头是b。” 她毫无任何回绝意味的目光盯住他的眼,“c呢,c是什么?搓手还是哪根手指代表?d呢?d又是什么?” 林朽被她戳破戳的没脾气,“要举报我吗?” “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 林朽始终垂着眼,不直视她,“学校里不是有传,你没听说吗?” 千禧拧眉,回想着那些传言,复述一遍,“他哥为了你进去了?是这件事吗?” 林朽眨眼,默认。 “前因后果呢?” “前因后果不重要。” “我能理解,让汤颖回来上学成了她哥托付给你的事情对吗?那作弊又是为什么?非要上尖刀不成?” 他明明知道,千禧一直在等分班的机会,刷掉汤颖。 林朽没答,他没办法说他有个潜意识,督促自己必须上尖刀。 无声的,无名的,无由来的坚持。 就好像只有进了尖刀才能熬住在学校的日子,而汤颖回学校的唯一要求就是林朽与她同班。 所以,所以。 千禧胸口起伏,“这很不公平林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泼泼墨就能进尖刀,还带着个人进尖刀的,这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如果因为多来了两个人就被挤出去,那就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回去闷头学就是了。” 千禧下巴颤抖,“你是这样想的?” “对。” “你真是这样想的?” “是。” “好,好一个技不如人。” 千禧愤愤要走,绊了块石头,林朽迅急掺住她胳膊,千禧耸着肩膀甩开他。 林朽跟着她出了胡同,“生气了?” “嗯。” “还以为你会说没生气。” 千禧顿了一步,头没动,林朽紧急刹车后千禧又启动,他只好继续跟住。 “生气就是生气,怎么我还要照顾你情绪?” 林朽歪头看她,“我给你道歉。” 千禧就停了,仰头看他,“好啊,那你能不给她抄了吗?” 林朽舔了下下唇,面色沉重几分,说原因,“这是我欠他们的。他哥就惦记这么一……” 千禧不想听了,甩袖子走,“那是你自己的事儿。” 林朽再次拉住她,“我的事儿跟你搭不上关系是吗?” 千禧根本不看他,林朽这话说完,她抬眼,“当然。” 林朽暗暗加重了握她手腕的力度,似是在赌一口气,那口气从鼻腔到肺腑,最后缓缓吐出,他松了手,“心够狼的。” * 汤颖本身的成绩不算太差,语文又得过老杨一对一的辅导,别看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作文写的好,主观题答得也漂亮。 反倒是千禧,多种因素影响下理综直接考崩了。 说崩,也只是没发挥完全。她的成绩本就卡在尖刀的边缘。自己答成什么样,自己心里清楚,倒也谈不上懊恼,下次考回来就是了。 千禧原来在五班,不能称作被孤立,但确实是‘1:其他’的这么一种存在。 后来去尖刀,有一部分时宋的缘故,又或许是学习好的人普遍素质高一些,即便她染了头发对外竖起城墙拒绝交涉,也依然有人试探性跟她搭话。 一班就不同了,她一进来,那种冰冷漠然的眼神便将她与整个群体剥离地完全,且不说这个班级还有汤颖的两个姐妹,即便没有,千禧也知道,她又回到从前那般的日子了。 …… 好像也没有那么想回到从前呢。 分班后的下午,千禧课间去上厕所,边走边给时宋发消息,上次能算吵架吗?在那之后都没有联络,考试的前一天时宋妈妈发了消息要她早点休息好好考试。千禧觉得那其中一定有时宋的意思,说好。 所以她想她也该主动一下,于是打字说着她没考好出尖刀了这类的话。 一中没有明确校规管手机,但每个班级有每个班级的规矩,老杨带班是不在乎这些的,只要不是小考拿手机出来抄,或者上课看剧打游戏,她都不管。 甚至有些人自习时喜欢听歌,老杨作为与他们挂钩近十代的人竟还会分享歌单给自己学生。 但一班不是这样的,一班的班主任就是个各方面严要求高标准的人。 姚嘉悦和汤颖小团体里另一人在走廊与她相向而过,眼疾手快抢了她的手机后传给另一人,千禧身子随视线中的手机拧了半圈,后杵在原地,“3。” 姚嘉悦本是想‘逗’她一下。 “2。” 俩女生也急了,“去给班任送去。跟谁321呢,尖刀给你惯出毛病了?在哪个班就守哪个班的规矩,懂不懂?” 千禧真的不想再惹出任何事端,停课检讨这种事,高中前两年没发生过,高叁后就没停过。 她不管了,手机拿走就拿走,她再买就是了。 接着林乔一出现在千禧走过来的方向,她二话没说,手机在姚嘉悦手里,她上去就是一拳,打在胸口偏侧边的软肉,准确来讲是推,只不过她拳头是握实的。 姚嘉悦一踉跄,另一位扶了她一下。 林乔一伸手,掌心朝上。 她无畏无惧的眼神比她那一头红色长卷发杀伤力更足,姚嘉悦不知道在较什么劲,还是没交出手机,林乔一翻了个不耐烦的白眼,扯着她衣领将她拽弯了腰。校服拉锁在挣扎中滑到底,林乔一的手在扯她里面卫衣的领子,颇有一股要扒她衣服的架势。 还是另一个女生先打了怵,把手机拿过来交给林乔一。 那时候千禧都恍惚,林乔一这个战斗力,真打不过自己吗? 千禧接过,“谢了。” 她继续往卫生间走,林乔一与她并肩。 千禧还是习惯去尖刀班对面的卫生间,小一些,但是人少。大多数人下课去卫生间都抱团,蹲坑只是很小一部分,凑在一起聊个八卦,偷偷抽颗烟才是正解。 时宋在的时候,她也跟时宋去那儿,听八卦也成了缓解疲乏的一种有效方式。 时宋不在,她恢复如初。 说句不知道能不能说的,千禧蹲坑都只喜欢靠窗的那一个。 如果里面有人,她下节课再来。 林乔一在隔门外等千禧,“你知不知道,汤颖是第叁十名进的尖刀。我哥才第十。” 千禧觉得这种,她蹲着上厕所,外面人非要跟她说话这事儿,实在别扭。她不说话。 “这他妈得是给她抄了多少。”林乔一鞋尖往窗户下暖气缝里塞,塞不进去就踢了踢。现在正值北方供暖的前期放水阶段,暖气里哗啦啦的水声被她踢的断断续续。 “喂!”“你怎么一点反应没有?” 千禧真服了,提裤子出来了,她脚踹开门,林乔一往后退一步,门磕到窗台弹回来,千禧在它弹回之前迈出来。 她叹口气,“哎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林朽怎么能这样,汤颖怎么能这样……真是生气。” 捏嗓子说的。 林乔一眼里的震惊不亚于宇宙大爆炸,一张脸皱成钢丝球,“你有病啊。” 千禧秒出戏,“你不是要反应吗?”她去洗手,林乔一跟屁虫。 “我要是叁十一名,我肯定争上一争。可我不是,一班我都没占上排头,谁进了尖刀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是气你哥帮了汤颖,又不是惋惜我没考好,我有必要跟你有什么共鸣吗?” 林乔一被点透,辩一嘴,“我是有点惋惜你的。” 千禧嘁一声,“我信?”说完要回班。林乔一比她更靠近门口些,她先出去,眼睛唰地亮了。 能让林乔一眼睛发亮的就一个人,千禧人还没出来,她的视角里看不见林乔一以外的人,但声音可以传出去。 她说,“我技不如人。” 林乔一好像想跟那个人说什么,人却留个背影,千禧这时已经出来,望着他。 他身板很直,头垂着,步速比以往任何时都要快,且坚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林乔一问千禧,“你俩怎么了?” “谁俩?” “你俩啊,他听到你声就走了。” 千禧没那么在意,“哦。” 林乔一觉得千禧就是不想跟她说,“你不觉得咱俩现在挺好的吗?其实你可以跟我说一说你们的事儿的,作为你的好朋友,林朽的好妹妹,我肯定不会和别人讲的。” “朋友?” “对啊?” 跟她这种也能叫朋友吗? “我们不是朋友。” “怎么不是?” 千禧往班级走,“我们只是不打架了。” “我们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林乔一从千禧左耳绕到右耳,自顾自把话接上,“等时宋回来了,我们就是一中最好的叁人帮。” 千禧吐槽她,“又不是你欺负时宋的时候了。” 林乔一理亏,“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好不好?再说除了我妈打给时宋妈妈的钱,我也把我自己所有零花钱都捐了的,我想买双乔4的钱现在就只够买a货了。” “还有钱买鞋。” “哎,你不能这样啊。算了,你就跟头倔驴一样,募捐的钱什么时候打过去?” 千禧已经走到一班班级门口,刚刚那两个抢千禧手机的姑娘对视一眼从前门回到座位。千禧没理她们的白眼,反而林乔一竖着中指就要过去,千禧扯了她一下,“放学我就去打。” 林乔一说,“我陪你呗。” 千禧难得说行。 ———————— 重考 时间总是最先见证季节更替的。 六点放学,五点左右天就黑透了。 千禧其实不太喜欢那套蓝色冲锋衣加内胆的冬季校服,觉得内胆特别臃肿,抬胳膊不方便,所以她只穿外皮,再套上件深灰色大鹅远征。 林乔一在走廊等千禧,见人露头,笑呵呵过去揽着千禧胳膊,“你现在就穿羽绒服了?” “薄的。” “哦。” 千禧要下楼,林乔一阻力拉拽了下,她回头,“走啊?” 林乔一嘻嘻的笑,“我今天还没跟我哥说上话呢,再等一会呗。” “你要等自己等。” “哎哎哎,算了,明天再说也行。” * 银行早就下班了,自助存取机只接收百元的,余下的零钱千禧用微信转给时宋妈妈,页面一直停留在输入密码那儿,她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跟时宋和好的,所以在没准备好说辞时,密码不好输。 林乔一等在自助存取机外面,她穿了件驼色羊绒大衣,面料很高级,配上那一头红发,如果不是她背着书包,没人会觉得她是学生。 当然也不会觉得她跟叁米远处那一群勾肩搭背的社会人士一样,她来自光鲜亮丽的顶楼,而那群人来自蛇鼠一窝的地下。 为首的,就是林朽。 千禧是顺着林乔一视线看到他们的,“你要过去?” 林乔一没注意千禧已经出来了,一晃神,“钱打过去了?” 千禧下台阶,站她旁边,“嗯。我们应该不顺路吧,你要去找他?” 汤颖和她的小姐妹也在那群人中间,他们像是反季节联盟一般,除了林朽给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其余人清一色的细腿收脚裤,露半截脚踝,冻得直跺脚,佝偻着。取暖不靠衣物,靠他们头顶缭绕的烟雾。 千禧问林乔一,“你就看着你哥跟那群不伦不类混在一起?” “他心情不好。” 答问不统一,千禧下意识问,“谁?” 林乔一说,“我哥,他爷爷去世了,他心情不好,也许那群人能陪他喝酒散心,让他好受一点。” 千禧望着他们一个个消瘦的背影,这群人很难在社会上立足,有一分花一分,从不考虑明天,也不考虑今天的一分从哪来。 只活在当下的人快乐与否,千禧不知道,但她觉得,林朽应该不快乐,“什么时候的事?” 林乔一回忆着,“前段时间下暴雨你记不记得,就那段时间。”补充,“暴雨之前。” 千禧记得那一晚,湿了半侧身子的林朽,站在她家门前,湿漉漉的眼神盯着她,问她有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 “……” “哦。” * 周自良算是除林朽外最关照汤颖的了,他给自己的围巾搭汤颖脖子上,“露个大脖腔不冷?” 汤颖嫌弃地哎呀个不停,丢回周自良怀里,往前几步追上林朽,眼瞧着就要到火锅店了,林朽停下来等红绿灯,就被汤颖追上,“哥你怎么走这么快?” 林朽话不过脑子的,“冷。” “是挺冷,天气预报说下周就下雪了。”汤颖回头,“良子,围脖呢,我哥冷。” 周自良没动,林朽也不会要。男生跟男生之间,有些时候传达意思是连眼神都不需要的。 绿灯,林朽缩缩脖子往前走,身后跟了一群人,周自良眼力见强得很,小跑几步去开门。汤颖不太乐意,白了良子一眼,她跟店老板说,“开个包间。” 良子是最后一个进来的,眼镜蒙了雾,他摘下来拿围巾的一角擦了擦,模糊的影像里他看老板将人往包间带,喊了一嘴,“楼下也没啥人,别开包间了,有低消。” 汤颖掐个腰,姚嘉悦在她旁边比她气势还足,“你不吃就走。” 良子戴上眼镜看一眼林朽表情,后者轻抬下巴,依她的意思。 “挺贵的呢,这么多人。” 林朽拍拍他后脑勺,“项目尾款结了,不用考虑这。汤彪不也总带你们出来下馆子?” “你这一顿,够叁哥请我们吃叁顿了。而且这群人,不定领你情。” “那就更得请了。” 人都进了包间,周自良在最后跟林朽说,“你也别太惯着汤颖了。” “没事儿。进去吧。” 火锅店没有太大的包间,也不好涮锅不是?他们一行十五六个人,坐得挤挤插插,良子挨着林朽,还拉了个听话的小弟坐在林朽另一侧,有意隔开汤颖她们,汤颖这顿饭吃的不太痛快,她喊出口的哥都被周自良应去了,夹过去的菜也都被周自良端碗接走了。 周自良每嚼一口都伴着白眼。 林朽吃的不多,翻腾着手机,像是在等消息,又像是在看博客还是什么,总之很专注,几乎不抬头。 不抬头就不用对上汤颖的眼神。 吃的七七八八,几个小弟开始大张旗鼓要酒喝,周自良让他们悠着点,别喝多了耍酒疯。 汤彪进去之后,周自良自然是代任的大哥了,但他这个人软的不行,大家听他的,却不服他,尤其在林朽面前,更不服。 话当耳旁风吹,酒已经踩了叁箱,还吆喝着继续喝。 周自良拦不住,就跟林朽说,“你先走吧,他们故意的。” 林朽摇摇头,“没事儿。” 屋里暖气开的足,加上火锅热腾腾的蒸汽在空中滚着,男生们抽烟,人脸几度模糊。汤颖她们几个女生果汁掺着啤酒一起喝,也都熏红着脸。姚嘉悦突然说话,“卧槽,凭什么?” 汤颖凑个头,“怎么了?” 一中上学的几个都被吸引过去,盯着块手机屏幕,“啥?重考?” 汤颖第一时间透过热气素描着林朽的轮廓,“哥哥你知道吗?” 林朽也在看手机,折出一缕光打在他下巴,他没应。 “凭什么重考啊?只说作弊也不说谁作弊……唔……”另一女生立马瞄上汤颖眼神,迅速捂住姚嘉悦的嘴,“你闭嘴吧。” 女生支支吾吾说,“不是,颖儿又没被抓到。说的不一定是颖儿。” 做坏事的人自然心虚,汤颖拍桌子站起来,“千禧这个贱人,肯定是她举报我。” 俩女生今天在千禧和林乔一那儿吃了瘪也忍不住气,“走,找她去,不给她点教训还真以为一中是她家开的了。” 汤颖捡起椅背上的外套插进一只胳膊,旁边喝大了的小弟也吆喝着,“谁他妈欺负颖妹!” 储珲没怎么说话,从头到尾都没说话,从汤颖那头儿听了些矛头后立马看林朽反应。 周自良见场面要控制不住,他站起来,椅子往后拖,“干什么干什么?好好吃饭呢!” 林朽静静听了会儿热闹,有人开门了,大厅在开窗,堂风一灌进来,他把手机扣下,“回来。” 汤颖脚一顿,考试不是今天才结束的,成绩也不是今天才公布的,若真是千禧给汤颖穿小鞋,大概率不会等到现在。所以她回头,不知道谁把锅关了,林朽一冷一热从内里翻红的脸颊着实有点不像他,可眼神没变化,叁分威慑,气氛漠然,汤颖对上他,就明了了,“是你。” 林朽起身,套上外套,手机插兜里,拍了拍周自良的椅子示意他往前挪点。 汤颖上前几步,小腹贴着圆桌桌沿,她满脸的疑惑不解拉扯着眉心寸寸颤抖,“林朽,你这么对我?” 这群小弟特别护着汤颖,纷纷问着,“咋滴啦?怎么回事?” 林朽贴墙从里面绕出来,他要出去,汤颖挡住他的路,“怪不得你说今天来吃饭,就是等着看我反应怕我找千禧麻烦是吧?” 林朽说,“有这意思。” “你喜欢她啊?” “不明显吗?” 汤颖胸口几度起伏,周自良在这时开始往外挪着身子,嘴上哎哎哎说着好说好商量。而汤颖指着林朽鼻子,“你别忘了我哥是怎么进去的!” 咬牙切齿。 是发自内心将汤彪二进宫的‘功劳’安在了林朽身上。 林朽扫了一圈屋里人,是的,这里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他从没解释过,“汤彪唯一的诉求就是希望你能回学校上学,你提的要求,我做了。” “你这分明是耍我,如果重考,我根本不可能跟你在一个班。” 林朽哼一声,“怎么我还得伺候你到死吗?” 汤颖涨红着脸,周自良在俩人跟前也不好先劝谁一嘴,只是眼神威慑着其他人别拱火,效果寥寥,他们都在等,等其中一人发飙,然后迅速站队借着酒劲把汤彪二进宫的事和对林朽的不满全部抒发。 化作酒瓶玻璃渣子碎一地。 这是他们想看到的。 汤颖暗自握拳,“当然。我哥一天没出来,你就得伺候我一天。” “我没那闲工夫。” 汤颖再次阻住林朽欲离开的步伐,“这是你欠我的。” 林朽剥开她身子,“我或许是欠你哥一些,但绝不欠你。摆正自己,咱俩闹得太难堪,你哥在里面不会好受。” “你他妈真拿自己当个儿啦!”储珲终于火了,在这话说出之后,砸了半截酒瓶直直朝林朽过来。 林朽未曾想躲他满是攻击性的眼,汤颖第一时间转了身,挡在林朽前面,“有你什么事!” 周自良拉了下林朽,“你先走吧。” “你敢走一个试试!” 储珲悻悻然被汤颖闷住的气口又炸开,扫开前面障碍物就往前冲,俩人眼疾手快拦住他,汤颖也瞪着他,喊着让他老实点有他什么事儿之类的话。 他对林朽不满不是一天两天了,林朽在他眼里,就是披着羊皮的狼,明明瞧不起他们这群人,却又吃着这群人无视社会规则带来的红利。 就说林朽回学校复读这事儿。 周自良跟汤彪通了一嘴,汤彪死命令让储珲带人去学校收小弟,立威,只要听到有人议论林朽,无论好坏直接拉走教训一顿。 一两只鸡杀死之后,猴都老老实实的。 学霸和校霸一字之差,谁还敢议论林朽。 储珲再不情愿,也不会不听汤彪的话,只是他林朽,是不是太他妈不知道好歹了? 林朽拍了拍周自良肩膀,“我压点钱,你们吃什么再点。” 周自良深知自己没有话语权,也很不好意思,“别了,就这样吧。你快回去吧。” 林朽走后,那一瓶子才砸到门上,他一走,屋里的声音更大了,骂他的,摔瓶子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他买了单,拦了四辆出租在店门口等,人缩在火锅烧烤一条街的一个转角口,转角那家旺店这几天刚开业,红条幅从牌匾斜到门前马路边,几块板砖沙袋压着底,放过的礼花,红毯两排的鲜花,进进出出勾肩搭背的热闹着。 林朽含了根糖,背贴着墙,偶然营造了一种他刚从这家旺店吃饱喝足出来抽根烟的景象。 时不时地摆头看一眼,等人陆陆续续上了出租车驶离,他才撑着膝盖起身。 周自良将他们一车车送走,然后回到店里,屈指敲了敲吧台,收银员在看窗外,闻声回了神,他说,“买单。” 收银员是个女生,瞧着比汤颖还要小,娃娃脸还挺可爱的。 她调出记录,“包……包间……间买过了,欢迎……下下下次再来。” 结结巴巴说完,周自良接过她打出的小票,一眼扫到最后不是整数,“我们应该有压钱吧,不找零?” 女生愣了一下,她刚从楼上仓库房下来,顶一会儿,电脑上和记账本也没有记录这个包间压过钱,她礼貌说,“稍稍……您稍等下哦。” 她喊来了进店时他们遇见的老板娘,老板娘眼里满是厌恶,把女生从吧台里拉出来,“起开,远点,话都说不明白往这儿站,上菜去。” 林朽在这时推门进来,正撞见女生一个踉跄被赶出吧台。 周自良闻到林朽身上的冷气,“一直没走?” “嗯。” 林朽又不是什么暴发户,他惦记着这一百多块钱呢,周自良也是,惦记着把这钱拿给林朽呢,俩人心照不宣对视笑了笑。 老板娘查好钱给周自良,“吃好了没?下次再来哈。” 钱又递到林朽手里,折了一下揣好,“走了。” 老板娘眼力劲使给女生,女生小跑两步到门前,为他俩开门。 女生:“下……” 周自良已经出门了,拉锁拉好,吐了口哈气。 林朽先是扶了下门,女生那承受的力少了许多,声音却更低了,“下次……” 林朽半个身子站在门外,脚后跟抵住门,“慢点说。” 女生原本没抬头看他们,只是这句一出来,她默默抬头,吞了口水,是已经不想说了,而林朽没动,还在等她。 她抿了下唇,一鼓作气,“下次再来。” 林朽笑成一个括号,脚后跟松开,他嗯,门也关上了。 俩人沿路灯愈发昏暗的方向走,周自良问,“你今天不去网吧?” 林朽本来是没打算去的,于游换了班,可他换班时完全忘了自己现在是学生了,白天没有时间了,所以他还是得回去。 “以后我去帮你看店吧,你既然已经回去上学了,就好好的吧。” 周自良开口,确实引发了林朽的思考。 “暂时先不用。” “需要时你就跟我说。” “嗯。” ———————————————————— 晚安 同桌 网吧前几天刚贴了塑料膜保暖,从外看不清里面景象,只有顶光黄灿灿晕着。 基建队大概是新一波的款目批下来了,街道围了成排的绿铁皮,挖掘机只露个头,再不能踩黄泥抄近路了。 林朽推开门,哈气随着他转身关紧门的动作消失掉,屋里干燥的热浪裹得人身子一暖,余光中吧台里坐个人,“你回吧游哥……” 哎?这怎么? 林朽愣在原地,反应着,自己刚才应该是没喝酒的,哦,好像周自良倒了半杯,那就是喝了。 千禧外套没脱,坐在那里,小腹堆迭处略显臃肿,因为她双手都插在兜里,看起来刚进屋没多久,林朽靠近网吧时她就探头看窗外,人进来她便一直仰着头。 “游哥刚走。我在等你。” “等我?” 林朽顺手拿起吧台边的热水壶,千禧起身,“里面有,刚烧好。” 一次性杯子多久前就用光了,水八成是于游烧的,林朽拿自己杯子去冲洗了下,再出来时千禧站在网吧门口,长发不规矩,散落地随意,闻声侧了半个身子,“其实你不用这样做。” 林朽自顾自倒水,递上,“没别的杯子给你。” “我是说重考的事。”千禧接过,放吧台上,继续道:“重考安排在这周五了,就算不重考,以现在的考试频率,不出两周也一定会再考。” “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吸了记鼻子,“因为不是我,也不是林乔一,就只有你了。” 林下巴指点着台面水杯那儿,“喝水。” “我不想喝。” “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很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 “既定的事实了,你干嘛还要改变它?汤颖一定会闹,又会拿她哥哥在你这儿说事,到头来这笔账也只会算在我头上。” “你意思我反倒又给你惹麻烦了?” “不是。”千禧并不怕麻烦。 林朽手里捏一颗玻璃珠,约摸白天里于游的小侄女来过,落在这儿的,他捏的指腹形变,“是你说不公平,现在还你公平又不对了。” “我没有说不对,是你已经选了做了,而且距离下次考试也不会多久,你现在这样做就是没有必要的。如果你是觉得我掉到一班了,心里怎样,那是我自己没发挥好,和你也没有关系。” “我贱的。” 千禧两眼一闭,长舒一口气再看他,“林朽你能好好说话吗?” 玻璃球掉地弹走,林朽冲她,“你跟我好好说话了吗?” “是,咱俩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大力推门离开,门‘嘭’地一声把林朽理智拉回来,没犹豫地追出去,拉住了走出一米远的姑娘。 千禧甩他的手,林朽将人拉近,“你不是说既定事实……” 千禧咬着牙,“我不想跟你说话。” 林朽当没听见,“既定事实就是,重考日期已经定了,你现在就应该抓紧准备考试,回尖刀来。” 千禧还在甩他的手,林朽执拗薅着人回网吧,千禧要趁他关门的空隙往外冲,林朽伸脚拦住她,门关好后搂着肩膀推进吧台里间,千禧被他推得屁股‘吨’了一声。 再欲起身肩膀被按住,林朽从书包里翻出前几天的试卷,“你导数大题就得了两分,还要不要学?” 千禧扫了眼,眼神触及立马离开,“我自己能学。” 林朽一屁股坐她旁边,“我今晚就能教会你。” 千禧又扫了眼那道题,屁股忽然就沉了,抬不起来了,可脾气还冲着,“我不跟你学。” 林朽微不可查勾着嘴角,在千禧看不到的那侧。他拔笔帽,给千禧,“我求你跟我学。” 那一刹那千禧的手就抬上来了,握住笔。有台阶不下,傻啊?她说,“就这一次。” 水杯被拿过来,“不烫。” “不渴。” 林朽不固执,水杯就放在那儿,一道题型讲完,千禧明显对这部分知识吸收起来费力不少,笔尖时不时往耳后根戳,那杯水也在数次转动下一点点抿净。 愣是给自己额前蒙了层细汗。 林朽在讲题的过程中给自己外套脱了,那时千禧好像终于在压迫下吸到口新鲜空气,也将外套拉链拉开,朝后耸了耸。林朽折好自己的衣服,搁置在千禧腰后,顺势的,扯过千禧左袖口,而千禧就在他顺势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被脱下了外套。 外套在林朽怀里抱了接下来两道大题的时间,他总算得空去将其挂起来,千禧才反应过劲儿,“不用挂,放后面就行,省着……” 省着贴墙有凉气,冷了腰。 她话没说完,手背贴向后腰,就摸到了林朽的外套。 俩人都顿住了。 林朽问:“冷?” “没。”千禧收回视线,看题,“你挂吧。” 没感觉冷,只是她潜意识里知道,贴墙要垫东西,她都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就忽然…… * 重考后千禧以第二十八名顺利回到尖刀班。 这才是她这段时间以来,付出应得的。 汤颖最惨的不是真实成绩暴露,而是林乔一的父母请梁主任吃了顿饭,给一个成绩在四班都摇摇欲坠的‘孔雀公主’弄一班开屏去了。 跟她抢哥哥? 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千禧多难得熬到的分班考试,多大努力把自己留在尖刀,都不如林乔一回家开了门喊声‘爸爸……’ 现在汤颖就活在林乔一寸寸不落的视线里,坐立难安。 千禧选了个早自习去搬东西,简单把桌洞掏空后,书本都摞在桌面上,这会儿教室人还不多。 她靠在桌角,翻出手机,募捐的钱打过去后只有时宋妈妈回了几句感谢学校,感谢老师,也谢谢千禧一类的话,时宋没什么回音。 想联系时宋,时时刻刻想,可千禧只要一想到她说的,‘我从没拿你当朋友’,就丢了勇气。 每次铆足劲想发些什么,又总被其他事情迁走思绪。 这次她输入着:前几天又考试了,我掉到一班了,但是因为有人作弊,学校重考,我…… 不好。 一直在说‘我’,不好。 删了重输:你最近好些了吗?手术的时间定下了吗? 也不好。 怕她又觉得自己在催她回来。 再输:时宋,你能理理我吗? 时宋最后收到的:时宋,我挺想你的。 “想谁呀,时宋呀!” 人后脑顶突然出现在视线里,千禧下意识锁了屏揣好手机,警惕着:“你干嘛!” 林乔一的红发掉色了,黑脑顶倒不尴尬,也蛮酷的,她提一膝跪在千禧前桌的凳子上,翻了翻她的书,“来帮你搬家啊。” 她这一打岔,千禧倒没了等待回复的急切期望,她抱起一摞书,对林乔一的好意持怀疑态度,“闹得哪出啊?” 林乔一从她怀里抱走那摞书,“给我吧。” 千禧只得抱起另一摞,下巴抵着最上方,走的不急不缓跟在林乔一后面,而林乔一小跑着冲向尖刀,林朽正巧从楼梯上过来,人冲的快,一个急刹车停在林朽跟前,“哥!” 林朽本能伸手,怕她滑到,林乔一却直接将怀里书本放他手上,“这是千禧的。” 千禧看明白了,无奈叹气,林乔一为什么这么乐忠于讨好林朽,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显然她们不再是仇敌的关系,所以千禧也没有什么反应,路过时接了一句,“嗯,我的。” 林朽就抱着那摞书跟过去了。 尖刀班大多数人都是焊在这儿的,千禧可选地位置也并不多,正寻觅呢,林朽回了自己座位,第二列最后一排,同桌的位置空着,现在被千禧的书占上了。 千禧不太情愿靠过去,“跟你一桌?” 林乔一插嘴,“你俩都不近视,坐哪不是坐?” 林朽扯开凳子后大剌剌坐着,一腿曲折,另一腿搭桌前杆上,绷的溜直,他那姿势最直白表达出的意思就是:跟我一桌怎么着? 千禧把书放下,小声嘀咕,“那还不得天天吵架。” 林朽:“你老跟我吵什么?” “谁跟谁吵?” 林乔一做了个‘stop’的手势,食指戳着另一手掌心向前推,俩人没下文之后她瞧千禧那摞书中有一本特别厚,不像教材,抽出来翻了翻,“这啥,小说?哦,读物奥。哎,你这夹得什么东西?” “书签而已,你别……” 书缝中一片绿叶飘了下来,千禧捞了一把,没捞着,继续往下飘,千禧蹲下,林朽也猫腰等着在地面接,俩人头磕在一起。 千禧哎一声,捂着头,林朽保持着那个姿势侧脸看她。 四目相对,定格两秒。 千禧先烦,“你捡我捡?” 林朽不管了,千禧自己捡起来。 坐下后自顾自收拾着书本,她确实不挑座位,但一边收拾,还是一边瞄着有没有其他的位置。 跟林朽挨着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这没什么,但林朽说过那番话后,千禧总觉得不能给予回应就要适当拉开距离。可林朽没有任何异常,好像,好像他从来没说过那番话。 林乔一说他爷爷去世了,就那几天的事。 十有八九,他错把当下用整理笔记熬过哀痛的那段执念扭曲掉了,未必是什么以爱冠名的情愫吧。 怎么回事?她一个被动者,反倒被锢住了。 林朽翻了套试卷开始做,他的东西并不多,许多课本还是头两年的,书页泛黄,卷着边,真题卷是新买的,所以真题卷在桌面上。林乔一一直没走,翻翻千禧的东西,再绕过去翻翻林朽的东西,搭上林朽几句话,她开心的不行。 看林朽笔袋里没多少笔,嗖嗖回班抓了一把过来,头是头尾是尾地给他装好,然后蹲在桌侧,胳膊肘撑在桌面,掌心托腮,盯着她哥,“哥哥。” “嗯。” “哥哥。” 林朽在她放笔时抬了一眼,在她两声哥哥后目光扫过去,“你考进尖刀了?” 言外之意这不是你班,赶紧走。 林乔一摇摇头,“没啊。” 林朽不再理她,她浑然不觉尴尬,“哥哥,你之前那个项目是不是已经完工了?” 怎么说林乔一跟道上也是通消息的,都拿她当傻大款的,谁家花钱雇人打女生掏两千一位啊?搞得汤彪不多数几个人头都不好意思。所以林乔一跟汤彪的几个小弟私下是有联系的,问的最多的也都是关于林朽的。 她继续说,“我北京有个同学的哥哥,本来在银行上班挺好的,非要创业,要开发个一站式的购物网站,功能好像……” 林朽抢话,“别给我揽活。” “五万。” “我没空。” “十万呢?” “微信推我。” 这两个数字令千禧耳朵动了一下。 人陆陆续续上,千禧把椅子稍稍往外挪了挪,打了铃就不能玩手机了,她想看一眼时宋有没有回复,其实不用看,她手机有震动,她知道时宋没回她。 只是不死心,看了眼,看了也不死心。 是林乔一鬼魂一样从林朽那侧飘到自己身后来一声不出,张嘴就是,“她咋不回你?” 千禧收好手机,“关你啥事?” “嘁。你俩也不怎么样嘛。” “她可能还在休息,还没醒。”这套说辞能骗得了谁? 林乔一没个老实劲儿,撑着千禧在桌边垫了垫脚,“哦,没醒。”她接着蹲下,八根手指扣在桌边,脸搭在手背上,无辜状,“可她刚刚还给我朋友圈点赞了。” 点赞? 千禧不接这话茬。 林乔一翻出朋友圈,她几分钟前刚发的,拍的林朽的侧颜,是他们刚刚磕了头后起身时的抓拍,千禧在其中出演了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时宋是很爱看朋友圈,刷微博冲浪之类的,但她很少公开评论,点赞也是极少的,千禧之前想换购一张典藏版唱片,需要朋友圈集赞,她觉得特傻逼,但还是找时宋帮忙给她点赞来着,最后也没集够,千禧没那么多好友。后来时宋帮她发了一个,因为不是本人,也没用上。 她没由来的涌上一心窝的气,“删了。” “为什么?”林乔一站直,手机往背后带,“我又没拍你。” “你拍到我了。”字字重音,第三个字最重。 “你是什么大明星吗?拍个后脑勺都不行?”林乔一就奇了怪了,“发什么疯。” 翻了个白眼就离开了,千禧满脑子都是林乔一那条朋友圈下面,点了赞的时宋的昵称,她打了个“?”发过去,对方正在输入,三分钟后,字样消失,千禧手机扣桌子上。 “啪”地一声。 这种感觉,太难熬了。 她他妈就不该交朋友,不该吃时宋的红烧肉,不该喝时宋的奶茶。 林朽被她这一声吓到顿了笔,她和林乔一说的那个人,林朽有所耳闻,募捐的事,还有之前林乔一找人打千禧的事,都跟那个女生有关。 但他没参与,就没话语权,眼睁睁看着千禧收拾好桌堂后扯着整张桌子搬到窗边去坐了。 一整个早课,千禧浑浑噩噩,她不知道骂了自己多少遍,掐了多少次大腿根强迫自己听课,却还是会在盯一道白纸黑字的题干时晃神。 物理老师喊她去黑板解一道力学题目,她擦擦蹭蹭靠思维定式对小车上的物体受力分析,最后放下粉笔,“老师,我没听课。” 老师问她,“困了?去洗把脸回来。” 千禧点头,在众人注视下从前门出去。 没了手机是会放空一下,在厕所透窗吹了会儿风,没几分钟就下课了,千禧洗了把脸回到教室。 她又有同桌了。 林朽的桌子已经跟她的挨上,人拖着凳子‘滋啦啦’往目的地挪呢。 千禧冲他,“你干嘛?” 林朽不说话,凳子就位了,人就坐下。他发现跟千禧这种人根本讲不出一二三四五来,无论你说什么,她永远有下一句等着,林朽干脆不说话,把她桌椅都夹在与窗户之间,千禧一定会挪,声音会很响,林朽在这时把校服外套脱了蒙脑袋上,人往桌上一趴。 动作流畅,跟在脑海里彩排了八百遍似的。 “你到底……” “嘘。”林朽从外套里掀半只眼,“困,眯一会。”说完又蒙上。 千禧没辙了,轻手轻脚坐好,对着旁侧蒙住的脑袋包说,“我不要同桌,下节课挪回去。” 林朽在腰侧比了个‘ok’,伸千禧那头儿去,千禧看见了,给打回去了。 下节课是老杨的课,班主任诶,进了教室自然先观察分班后各位同学的位置,适当的调整,扫了一眼没啥问题,她也不是个忌讳男女生同桌的古板教师,再加上眼瞧着一周后又要分班考,确实没什么调整的必要。 她就拍板了,“这周就这么坐,别乱串了奥。下周还要考试,精气神都打起来。” 座位就这样定下了。 千禧的新同桌,林朽。 林朽在外套下浅浅地笑。 ———————— 晚安。 初雪 锦城的初雪是前一天半夜开始下的,没有预兆,甚至避开了天气预报。睁眼时小区里已经蒙上薄薄的一层,年纪大的人起得早,沿路有几双外八字淌出来的印记。 树挂银装,晨阳是暖的。 千禧还穿着睡衣就从被窝钻出来,开窗,跪在床侧,伸手接一片雪花。 她甚至没能用肉眼看清雪花接触掌心的那刹,也看不得她化成的水滴,只是掌心有一触凉意,又说不出具体在哪里。 心突然空落落的,无依无根,是她还是那片雪花? 时宋说的一起看初雪,指的是初雪这天,还是初雪这刻?聊天记录依旧停留在她说想她的那句,气急后用一个问号结尾。 奢求已经不再有,千禧查了下北京的天气——晴。 她有点讨厌下雪了。 洗漱后煮了个鸡蛋,千禧蹲在垃圾桶旁剥皮,手机铃声响,她塞了满口的鸡蛋去接,含糊着喊人,“爸爸。” “二宝,生日快乐哦。” 大宝贝是她妈。 不过,生日……千禧空算了下日期,她生日确实在这几天,每年千茂仁都是记得最清楚的那个,要么开长途回家给她过生日,要么提前很久定礼物蛋糕送上门。 千禧既然接到电话,就说明千茂仁没回来,和去年、前年一样,所以她往门口走,手搭门把上,正要按。 “之前给你定的那家蛋糕店倒闭了,锦城的人是一年比一年少了,生意也不好做,爸爸给你转了钱,想吃啥买啥。” 千禧调头回去了,厨房还有一个鸡蛋没剥呢。 手机开了免提放地上,鸡蛋敲敲脑门,碎壳一片片剥。 “不开心了?” “没有。” “今年赶上部队整改,爸爸抽不开身。” “去年这个时候也整改。” “去年跟今年改的东西不一样。不过爸爸年假攒了不少,过年回去一定能多陪你一段时间。给妈妈打电话了没?” 千茂仁是个很温柔的人,柳玫也是,千禧不像他们任何一个,环境影响居多,他们缺席的所有时刻,是千禧自己造就了自己的铜墙铁壁。 “打不通。” “你打了吗就说打不通。” “以前打过,打不通。” “多久以前?” 就,没等到时宋,也没等到林朽的那次…… 千茂仁说:“你妈妈那边忙,你得给主动她打,要多打,妈妈很想你的。爸爸也很想你。” 男人少见感性,千茂仁是少见的特别感性,后半句说出口,眼泪就打转了。千禧会被带动,也酸了鼻头,嚼着鸡蛋无味,“我要上学去了。” “好,别太累。锦城降温,记得换厚被子。” “早就换了。” “行,爸爸不唠叨,开心一点,生日快乐。” * 上一次一家叁口的团圆是在千禧初中毕业,柳玫想叫千禧到沉阳去上学,离千茂仁近些,好照看。千茂仁觉得相比起柳玫他的陪伴算多的,他想把千禧转去北京,女儿在身边,他不信柳玫那么狠心,窝在实验室几个月半年不出来一次。 千禧说她哪都不想去,就在锦城挺好的。 俩人没死心,千禧高一那一年他们依旧会争论着让孩子去哪里上高中这个话题。 后来状元横空出世,一中的教资力量得到肯定,转学的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千禧从单元楼出来,刚给一家西餐店订了位置,晚上七点过去。 锦城哪有西餐店,不过是咖啡小食,铁板上煎块肉就管自己叫牛排了。但胜在环境好,是一家少见的能汇聚年轻人的小店,平常人不太多,但千禧提前订位,是想要个靠窗角落里的位置,她每次都定那儿。 莫名有种归属感。 早自习,自己旁边的座位空着,老杨来问,“没人能联系上林朽吗?” 同学们纷纷回头看向空位,千禧没抬头,刷自己的题。 前天一早,林朽给她发了短信,说:我今天不去学校了。 千禧回:好。 他们只做了两天同桌,那两天里,他除了刷自己买的那两套试卷,几乎不抬头不听课,只有千禧被提问他才抬上一眼,如果千禧答不上来,他大概率是要帮的,只不过千禧争气,没给过他这个机会。 除此外,学校大抵还是在乎影响,免了林朽上下午的跑操,也话里话外提点林朽不要高峰时段去食堂吃饭。 总的来说,他在学校挺憋屈的。 林朽本就不是情愿来复读的,把汤颖弄回来也算完成使命,他有他自己的选择,旁人只需要尊重就好。 千禧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走了,自己位置多了,人挪到林朽那儿坐,把东西都放靠窗的桌子上,规整好,特别方便特别好找。 林乔一显然不这么想,她在下午课间操把千禧从食杂店薅出来,后者刚买的水还没完全拧开,因为身体抗拒用力而捏着瓶子,瓶口挤出一些水蔓延过她的手背。 见了风便冻人。 林乔一的焦急写在脸上,“我昨天问你,你说他不来上学了,大概率在网吧,我去找了,不在。” 千禧甩干手上的水,“他上晚班。” 集合队伍的音乐开始播放第二遍,结束后就要整理好队列做操,千禧要走,林乔一拉着她,“我就是晚上去的,他根本不在。” “打电话不就得了。” “打了,没人接。” 没人接就再打呗,千禧不想理,林乔一开始摸千禧的口袋,“你手机呢?你给他打。” 看这架势,不打是不会被放走的,千禧将电话拨过去,开了免提,对方关机,很快传来回应。 那千禧也没办法,也许就是因为林朽在失踪之前给千禧发过一条信息,所以她没觉得这事儿多了不得。 可林乔一的急迫又实实在在左右了她,“他家你去了吗?” 林乔一楞,“家?” 林乔一去过几次林朽家,从没在他家找到过他。加上有一次被她妈知道了,后面更是不允许她去了。 “没去。” 千禧撇嘴,“家都没找,你急什么。” “你就一点不着急?” “不急。” 千禧拧了口水喝,林乔一鼓着腮,“你可真够狼心狗肺的,我哥对你那么好。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应该这么事不关己吧。他那天晚上就没跟你说什么吗?” 千禧往班级队列走,冲锋衣拉锁拉上去,拉锁晃着,时不时沾到唇角凉滋滋的,“哪天晚上?” 林乔一小跑两步追上,倒退着走,眼神紧盯着千禧,“就他没来上课的前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千禧照常下课,放学,回家,走时候林朽不在,也没说拜拜什么的,就没有多余的话啊。 “放学我就回家了,没见过他。” “放屁!”林乔一呸她,“我看着他送你回家的,你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跟着,你们同桌那两天他都送你了,我都看见了。” 林朽送自己回家了? 千禧确实不知道。 她没回过头。 口气这会儿软了些,“我确实不知道,我没叫他送过我,他也没跟我说。” “还不是怕汤颖她们找你麻烦,不然你以为重考之后汤颖她们为什么这么老实。白天我盯着,晚上我哥盯着,就差上叁炷香在你眼吧前把你供起来了。”林乔一白眼都要翻天上去了,“还有那次,我找汤彪他们打你,回过头来跟我说,你有大哥护着,我打探了好大一圈都没问出来你大哥是谁,好家伙,最后才知道他妈的是我哥掏了腰包给你平事,我就纳闷了,你那会儿的脾气那么操蛋,他相中你什么了?” 信息量还挺大的。 千禧捋着,“你哥跟你说过?他对我?” “没说过。”第二遍音乐已经接近尾声,林乔一的班级离得远,她下意识往那边扫,最后急着走,就留下一句,“我只知道,我对你好点的时候,他也会对我好些。” * 林乔一的话从千禧左耳贯穿右耳,再贯穿回来,几个来回。 林朽的东西还没搬走,书、笔、新买的试卷……都压在千禧的书本下方了。 是啊,他还新买了试卷呢。 “千禧……” “千禧!” “嗯?”千禧回神。 一男同学大拇指指着门外,“老杨叫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现在吗?”要上课了。 “那没说。” 千禧看了眼表,上完这节课就放学了,西餐店定的时间不好延迟,所以她去了。 * 语文办公室。 千禧看到林乔一从里面出来,往她反方向走了。 老杨在的办公室,没有林乔一班的语文老师,但千禧当下没多想,代课啊替别班送东西啊,等等很多可能性解释的通。 扣两声门直接进,“老师你找我?” 老杨在穿衣服,准备提前下班了,要去问候个学生,桌面上是今天批过的作业,还有一摞档案类的东西。 千禧上前,“是要把作业发下去吗?” 就要搬,老杨耸了下肩膀套好外套,忙阻止,“不发,缺,我得查查谁没交。旁边那个档案,我记得你家楼下不就有个快递站?放学回去顺带给时宋寄过去吧。” 老杨经常找千禧做这些帮助同学的事情,比如去书店订资料,收集所有人的信息,收钱,买回来发下去。这些能促进学生之间交流的活动老杨都让千禧去,千禧能理解到那一层,但讲实话,效果寥寥。 不如时宋单枪匹马抢劫式的拉近距离来的深入人心。 很厚一摞,一半用档案袋装着,密封,一半用书夹夹着,千禧简单翻了一下,看见些学籍证明什么什么的字样。 “全都寄给她?” “对。尽量快些寄出去吧,他们应该也挺急的,手术也就这两天了,你多跟她说说话,小姑娘心里肯定是害怕的。” 手术日期定了,千禧不知道。 嘴里很苦,说不出来的苦,她抱起那摞档案,后知后觉问,“这些资料是手术需要的?” 老杨噗嗤一笑,“手术要什么学籍资料?” 千禧愣住。 老杨又说,“她要借读,估计是要留在北京了。” “借读……借读?” “也可能是那种集训营之类的吧,具体他们还没决定,总之先把资料寄过去,别耽误他们安排。”老杨话说完,千禧一直没动,就看着那摞资料郁郁着,而她很快也对千禧这一刻的表情心领神会,补着说:“啊……好像还有一份档案要寄,这样你先回班吧,晚上我去寄。” 千禧说:“都拿给我吧。” “不用了,还是我去寄吧,你回吧。” “嗯……好。” 红丝绒 放学后赶到西餐店的时候正好是提前约的时间。 初雪嘛,挺多小情侣在这儿的,也有叁叁两两好朋友。 千禧注意到很奇怪的现象,小情侣来,男女生会挨着坐,男生给女生剥东西直接喂到嘴里。 而几个女生好朋友,却是对着坐,面对面注视着对方表情聊聊八卦啊,嘻嘻哈哈的。 男生朋友铁定是不会出现在这儿了,他们大多在网吧或者棋牌室。 千禧想到每次和时宋出来吃饭,时宋都坐在她的旁边,像在教室那般。 她为什么是情侣间另一半的角色呢? 服务生打断了千禧的思绪,“你好,今天人比较多,有预约吗?” “姓千,手机尾号0713。” 服务生说,“稍等,我查一下。” 千禧乖乖等着,书包从肩侧滑下,她重新提上去。 服务生说:“没有查到您的预约,不好意思。” 千禧不慌不忙,“早上六点多打的电话。” “六点多我们还没开门。” “你们电话有人接的。”千禧把通话记录调出来,“六点叁十叁分,通话一分半,是个女生接的。” 这时柜台里又进来个女生,刚刚的服务生看了眼千禧的手机,又核对了下预约的本子,“确实没有预约,今天的客人比较多,放在平时就让你进了,要不改天来吧,给你张优惠券。” 千禧那股劲又上来了,口气还算中规中矩,“我约了。谁接的电话你找谁来核对,调监控也行,不就这么一个座机嘛。” 新进来的女生脸色微不可查僵硬,她两手一拍,“哦!姓千对不对?” 千禧嗯。 “我想起来了,我接的电话,你约的是明天,怎么今天就来了?” 千禧看着她装。 服务生问女生,“约的明天,那你记了吗?” 那女生晃着她胳膊,“我这不是记脑子里了。” 玩忽职守了呗。 千禧径直往里面走,那个位置她坐过,服务生要拦,女生说,“她一个人吃不了多久,要不先让她吃。” 女生只是个兼职的,服务生是正经员工,跟店老板家也有亲戚,她不能坏规矩,锦城就这么大,传出去不好听。所以她绕开女生要出柜台,好巧不巧,这时一对情侣推门进来,“四号桌,刚打电话约过的。” 千禧把书包放下,长凳包了真皮,质感是好的,她坐下,眼前桌上的号码牌就是四号。 服务生脸色充血般红涨起来,立马冲过去,“二位晚上好,有预约吗?” 男的脾气挺臭,“我刚说四号,你他妈聋啊。” 男的又高又壮的,女朋友脖子上也有纹身,那显然啊,服务生惹不起这两位,只能再去试图劝说千禧了。兼职的女生这时来了眼力见,跟俩人说,“四号桌还没清出来,两位约的几点啊?这边先坐会,喝点热水吧。” 热水倒上,男的说,“约的七点半。” 兼职女生说,“来喝热水,还有十分钟到点,稍等一会儿哈。” 千禧能听到他们对话,她没急着点单,在等服务生来找她,人靠过来,光影遮住一半桌子,她先开口,“我不让。” 不让位置。 服务生也知道她们没理,“要不我给您换个位置,前面叁号桌客人约的八点半。” 是说还有一个小时让千禧快吃快走的意思。 千禧歪头,眼神不忍不容,“我不让。” 女朋友应该看出端倪来了,跟男的耳边嘀咕了几句,趁兼职女生给别桌端盘子的功夫俩人就过去了,大力拽开服务员,“你怎么回事?” 又扯千禧的衣袖,往外拽,“我们订的桌!” “松手。” “你他妈哪来的啊?” 千禧不废话,直接用指甲盖尅他手背,皮下组织立竿见影地显现,男的吃痛,“卧槽……”,松了手继而就要扬千禧的巴掌,千禧比他更快,‘啪’一声打回去。 男的这辈子估计没被谁扇过脸,是有些错愕的。 他女朋友急了,桌面上摆着刀叉餐具,她随手一抄就要越过男的所站的位置往千禧脸上划去。 争执归争执,拿了武器见了血,利益损失最大的自然是这家店。许多吃饭的顾客已经选择留下钱离开是非之地了,也有慌乱逃走逃单的,服务生喊都喊都不回来,当然不能再看下去了,就从后面搂住他女朋友的腰,男的在拦,是做假动作的那种,他女朋友整个人的身体重量都在服务生身上。 场面一度混乱。 服务生喊别打了,别打了。 他女朋友骂着你他妈敢打我对象,我弄死你一类的。 千禧难得会从眼神中表现出恐惧,真的恐惧,那是刀,切牛排的刀,她扼住持刀的手腕,却还是在混乱中蹭到她的羽绒服肩膀处,鹅毛都飞出几根。 最终以千禧下巴被划了浅浅一道,脸上被泼了杯温水,水迹混着血珠呈淡粉色,从她下巴滴落至衣服上结束。 是店外路过了几个叔辈的男人,看不过去他们欺负小女生才掺和进来将俩歹人抗走的。 千禧还坐在那儿,时间已经接近八点,闹到整个人没有任何气力,脸上的水她没擦,可蔓延至唇边却是咸的。 服务生收拾了下现场,她是怪千禧的,怪她轴,才有了这出闹剧。但也同样心疼她,女生与女生之间是有种莫名的心灵感应,更善于发觉情绪的拨动,她过去问千禧,“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千禧没回。 服务生又问,“吃点什么?” 千禧指着餐桌透明玻璃下压着的菜单,“蛋糕。” 服务生大概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耐心问,“巧克力还是红丝绒呢?” “都行。” “还需要其他的吗?” “不要了。” 红丝绒,红色嘛,多显眼。 千禧盯着它良久,可那块蛋糕从没占据她瞳孔一秒。 她就坐着,双手垫在腿下,脊背微微塌着,她越平静,眼里的浪花越汹涌。 在察觉克制不住以后,她打了个电话给柳玫,依旧是转接,等待,回执的消息是,对方忙,无人接。 下巴上的伤口沙着疼,有什么东西滴滴砸落。 她余光中街道上人影攒动的景象不是突然中止的。 是闪过,然后被留意,再驻足。 那儿站了个人,千禧下意识撂眼神过去,一秒不足紧着扭头回来,狠狠吸了记鼻子。那人从原本站着,遮住她所有侧方视线,到蹲下,释放一半光影,他扣了扣窗。 千禧慢吞吞扭过头,下眼睑发肿,她在压抑自己,极力抿着颤抖地唇,成下弯的趋势,就要撅起来。 但她好像压抑不住。 就见到这个人。 便有些压抑不住。 林朽学她,那表情特别丑,哭不哭笑不笑的。 千禧白他一眼,被逗笑的嘴角却被林朽捕捉。 他嘴里叼着根棒棒糖,那像是他专属标记一般,从嘴里拿出来,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千禧对面的位置。 我,能不能进去,坐你对面。 千禧轻轻挑眉,第一时间想的是他进来干嘛?没等摆手拒绝,人已经离开,而后风铃响,千禧回头,林朽朝她走过来。 服务生跟着过来,林朽坐下后跟她说,“有蜡烛吗?一根就好。” 服务生说稍等。 千禧小声问,“你进来干嘛?” 林朽坐姿很随意,下巴拱着拉到顶的锁环,“你家开的?我不能进。” 千禧懒得跟他一来一回的斗嘴了。 蜡烛送过来,林朽插一根在红丝绒蛋糕上,点燃,“过生日?” “你都点上了。” 林朽笑笑,“许个愿吧。” 千禧一时间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愿望,将蛋糕推至两人中间,“你许吧。” “我许就我许。”林朽的十八岁生日,在看守所里,他没跟千禧推搡,把蛋糕拉过来一些,有模有样双手合十,闭着眼,虔诚的默了几秒后开口,“那就……” “愿千禧。” “……” “世岁无忧。” ‘呼’地吹灭。 千禧没问他问什么不许给自己,只是淡淡开口,“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说出来你怎么听到?” “我又不会自己保佑自己。” 林朽扯扯嘴角,“你还信这个?你不自己保佑自己,指望谁?” “我不信的。” “我也不信。”他突然伸胳膊往前够,千禧后缩着躲开,林朽直接绕到她身侧,弯腰捏着她下巴,拇指擦掉她伤口的血,问她,“还吃吗?” 千禧垂眼,他的指腹有些暖。 声音也好听,“我带你走。” * 回往千禧家的路上,两人默契地谁也没开口。 雪不大,但一直在下,地面上薄薄一层,脚一踩便没了,所以路上没什么雪,反倒是树梢、绿化带挂着白,调皮的小孩助跑上去踹一脚,也就没了。 林朽慢千禧一个步子,手拖着千禧的书包,千禧是在下一个台阶时,林朽前面有障碍物,一步没绕过去,手没跟上,书包坠了一下,才有所感知。 “不沉。”千禧说。 林朽当没听到,千禧躲了一下,拿话茬挡住他又伸过来的手,“你手机关机了是吗?林乔一他们都在找你。” “你呢?” “嗯?” “你找我了吗?” “我找你干嘛?” 林朽哼笑,“多余问你。” 千禧嘀咕,“你不是给我发信息了。” “好,你有理。” “不过你这个时间怎么在这儿?网吧……” “辞了。” 千禧停住看他,“辞了?为什么?” 林朽没听,等千禧快步追上来后他才说,“想好好学习了呗。” 千禧边走侧头看他,林朽能察觉她的目光,偶尔下俯给过去个眼神,“看什么?” 千禧则摇摇头。 她看懂了,林朽眼里的情绪和那日暴雨后站在千禧家门口时如出一辙,有些受伤,有些脆弱,有些疲惫,有些倔强。 他们都没有问对方经历了什么,却选择做彼此当下齐肩并行的人。 归根结底,他们是一样的。 * 千禧开锁,这是林朽第二次站在千禧家门口。 眼前矮自己半头的人拉开了门,自然将书包放在岛台,他双手插着兜,脚尖踢了踢门框。 千禧给他拿拖鞋,上次翻出来的那双就没放回去过,鞋尖朝外摆正,千禧直腰,“进吧。” 林朽扫了扫头顶的潮湿,再揣兜,指腹滚着一根棒棒糖棍。 千禧脱了外套挂好,“进啊。” 棒棒糖掏出来,“吃糖吗?”大概是怕她拒绝,又补了句,“就当生日礼物。” 千禧不吃,却接过。 “开心点儿。我走了。” 千禧攥着糖,对着他背影道,“就这么走了?” 背影停住,回眸笑了笑。那笑容说的是,不然呢? 他依然要走,千禧后退几步,林朽听见声音远了些,棒棒糖掉在地上,接着一声软绵绵的响,像是…… 像是衣物落在地上。 “林朽。” 林朽再次停住,停的不急不缓。林朽多长的腿,多大的步子啊,硬是五六步没迈出一米远。 他回头了,千禧去了上衣,胸衣裹住她的秘密,她肯定冷,微微耸着肩,双拳握的紧紧,胸口一起一伏,“林朽我成年了。” 这话说的很快。 林朽听清了也听懂了,喉结滚了滚,说不清哪里来的燥气一层层烘着他,“开什么玩笑?” 千禧呼吸都在颤粟,“林朽我冷,你痛快点。” “要么关门。” 她吸气,“要么进来。” 林朽手搭在门边上,软包门,他指尖能陷进去。他的视线从上一句话说出口后就没再往千禧上半身落,只是盯着她酒红色的绒拖鞋,门嘎吱嘎吱缓缓地关。 就要合上,他看到那双拖鞋急促碎步上前叁五步。 便再也按捺不住。 跨进去,关了门。 他们都失了控,在零下十九度的这天晚上,升温,加冕。 —————————————————————— 晚安 加冕 林朽觉得千禧就像个偷心的盗贼,在许多个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用她孤注一掷的脾性,将自己偷了去。 他极少数能在千禧身上得到些什么,所以这一刻他疯狂索取,辗转着一遍遍吞噬她的唇舌,下巴上那一处伤口也无形中成了这场大火助燃的酒精。 每吸吮一次,火便烧的更旺。 林朽没那么多前戏做,生怕千禧后悔也生怕千禧清醒了一般,褪了她全部衣物便抵住下面那口。 借着些潮湿跃跃欲试。 他似乎不太好找,一只手在千禧腰下拖着,另一只扣着千禧五指,哪只手都抽不出来扶自己的东西进去。 千禧先撒了林朽的手,那东西几度从她明确的位置擦过也令她颤粟,并不好受,这种‘前戏’对她也挺见效的。 她快喘不过气了,明明唇周都湿漉漉的,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她轻轻推搡林朽,别过头,脸和脖子红成一个颜色,一个林朽从没见过的颜色,说,“开个加湿器吧。” 林朽的理智早就烧没了,再一个,加湿器,他只能从这叁个字上判断这个东西的作用,本能的觉得应该自己去开,又怕不会开,问上几句坏了气氛,所以他深吻千禧,避开这一指令。 千禧几度从中间找气口,克制着想耸起迎合他的腰肢,“你还挺会的。” “我会个毛。” 他说的是真的,真不会,找准后硬生生往里送的时候挨了千禧几个脆生生的巴掌,他没工夫道歉,那股劲儿上来,就想进去,别的器官都不好使了。 千禧也没那么难忍,她觉得林朽是故意的,故意折磨她,故意弄疼她,就问候他祖宗。甚至到后面不疼,就是想挠他打他,他吃痛时的倒吸气也蛮性感的。 “嘶……你轻点啊。” “你倒是轻点儿啊。” 冲击之下每一次哼叫,都是有所感有所触,而有所发。 ‘情’到浓处他们抱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腥甜暧昧的气息,千禧小腹湿哒哒一片,不敢动,怕流到床单上。 林朽往床上一躺,身后遍体鳞伤,他侧身托腮,千禧累的不行,呼吸很沉,林朽就捏着她鼻孔,“别睡。” 千禧‘啧’一声挣脱。 林朽要捏她下巴,“提裤子不认人是吧?” 千禧不给捏,坐起来,侧头点他一眼,“没提裤子呢。” 林朽也跟着撑起身子,看她进了浴室,无奈一笑,半小时钟后在浴室门口跟她擦肩。 千禧指浴室里面,“毛巾,浴巾,牙刷,都是新的。水比较烫,不要拧的太热,沐浴露你就用我的就好。” 她香香的,没洗之前就很香了,脸蛋晕红,看着气血很足,但林朽还是疑惑她为什么洗了这么久,“怎么这么久?不舒服了?” 千禧愣一下,“自信点儿。” 状元林朽差点没听懂,反应过来后抿唇一笑。 却短暂,笑容在进入浴室后俨然消失,愁容布满整张脸。 * 事实证明好的热水器好的浴霸是会让人留恋的,水蒸气愠湿睫毛,眼前雾蒙蒙,冲去所有疲惫感。 林朽腰间系着浴巾,头顶了张毛巾,纯白色,却不是酒店那种硬挺的料子,很软,很吸水。 客厅厨房的灯都开了,他仔仔细细扫过千禧的家,大又空,整个装修都是新旧中式融合的调调,在沙发和墙角之间的一方空间里,有一张折迭的软垫,立了个画架,上面有一副还未完成的画。 左上角夹着张被临摹的照片。 千禧在那张照片里不是主角,而是被主角注视着的人。 她被注视着的眼神,林朽觉得有些熟悉。 他当下并没有琢磨那张画,只是透过那个角落,想象着千禧坐在那里画画的景象,也许她享受孤独,可她为什么画人?画两个人。又为什么床头飘窗摆了二十多个娃娃?又为什么在今天留住自己? 房间绝大多数东西都有千禧的影子,书柜一分为二,左侧是一些名着之类的填补书架,右侧摆了个唱片机,上方是各色各样的唱片。 只有一张相框照片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林朽靠过去,照片里左手牵爸爸右手牵妈妈的小朋友一定就是千禧了,她小时候就白,下巴扬得高高的,笑得特别开心。这笑容有点难在现在的千禧脸上复刻了。 而她爸妈,一人一身军装。照片画质就一般,有年头了,依稀看得见千禧爸爸的肩章,很多颗。年纪轻轻时就很多颗。 林朽情绪有些复杂,被人唤了下中断。 “林朽。” “嗯?” 千禧没回话,就是叫他过去,林朽放下照片回头,进厨房。灰白泼墨式的大理石厨台,蓝黄的火刚关掉,牛奶香味扑鼻,他看着千禧隔着叁层湿抹布端起小煮锅,倒了两杯热牛奶。 很熟练,知道牛奶什么时候扑锅,知道煮锅什么时候最烫,湿抹布迭几层防烫,她给自己煮过很多次牛奶,也一定被烫过很多次。 她换了条吊带睡裙,齐膝,头发用干发帽包住反拧在额前,有几根调皮的,垂在脖子后,显得颈线特别长。 千禧将杯把转向他,看到他头顶的毛巾,“里面有吹风机。” 林朽将毛巾扯下来,“一会儿就干了。”说完端起牛奶,抿了一口。 他不太喜欢喝牛奶,因为孙芳芳这一辈的老人被送礼除了牛奶就是牛奶,好像能长寿似的。小时候喝的太多,长大就想戒断掉。但千禧给他的牛奶,一入口,偶像剧里唇边沾着奶沫,一方为另一方吮掉的画面就涌出来了,林朽看这片段的时候觉得特傻逼,但不可否认他此时此刻真的很想亲千禧。 可千禧喝的认真,她像是在完成任务,若不是牛奶太烫,大概率一口就干了。 林朽拿走她的杯子,千禧反问,“干嘛?” 而后扳正她身体,双手反撑到厨台边缘,圈住了千禧,谁知道千禧自己舔掉了唇角的奶沫,压根不给林朽机会。 千禧缩下巴,有点抵触他这会儿的近距离,“你不会要学什么电视里的桥段吧?” “我没。” “你土不土?” “我说我没。” 千禧嫌弃的眼神明晃晃照过来,林朽低声咒骂,‘操。’然后捧起她屁股坐厨台上,不管不顾亲吻她。 对千禧这个人做过最大的无用功,就是说话。 说不明白话。 再多一句都要吵起来。 双手掐她腰。千禧一边后仰,一边推搡,可力气上是悬殊的,她被林朽吻到白洗了个澡,腿因他膝盖挤进来被迫分开。 这姿势不太好,林朽扯掉她干发帽,潮湿的长发散下来,林朽的五指从她长发顺过,她一定经常保养头发,异常的顺滑,最后手扣在她脑勺,额头抵着她,鼻尖也蹭着,呼吸着彼此的呼吸。 林朽有些急不可耐,嗓音很沉,“我俩算什么?” 千禧垂眼,是他高挺的鼻梁,“什么算什么?” “你不能白睡我吧?”他倒是给自己位置摆的低。 “你很吃亏吗?” 林朽含着她耳尖,“跟我好。” 千禧到这儿就没反击了,耳朵很痒,但她没躲,似乎躲了这个痒劲儿就得直面这句话。林朽也没打算放过她,“要想想?” “嗯。” “是要好好想想。” 千禧屁股被他拖到边缘,与他身体卡住,感知着一处硬挺,“你这样我怎么想?” 林朽大拇指撑起她下颌,吻她脖颈,细细密密向下,到锁骨,“我怕你想太多。” 千禧情难自持圈住他脖子,肩带掉了一侧,给了林朽继续向下吻的空间,他沿着千禧瓷白的大腿向上摸索,他在用迟缓的动作向千禧确认,在这儿,行不行? 厨房,行不行? “得关灯。” 林朽抱起她,毫不费力,只是身上多了个挂件,千禧指挥他关掉厨房的灯,客厅的灯在玄关那儿,千禧背后的那只大手屈指关掉它。 瞬间昏暗,只剩皎月白雪,干柴烈火。 千禧贴着墙,林朽隔着浴巾顶撞她,只能隔着浴巾,没有套,可以失控一次但不能两次。因为没有支撑千禧只能抱紧林朽,特别用力特别紧,这很不像她,但林朽很享受。 他好像也在强迫自己的大脑不要放空,用人用事填满空缺,巨大的空缺。 门铃不合时宜地响起,已经半夜了,十一点多了,大部分东北的小城都与锦城无差,八点的广场舞准时结束,意味着城市落幕。十一点正是该熟睡的时分,谁会按门铃。 俩人在厨房缠绵,都没打算理会。 可它又响了一次,千禧要去看,林朽不让,与她摩擦。 第叁次响,千禧推开林朽,“我去看看。” 林朽抱她去了,千禧的脊背贴上墙,呼机显示器就在她脑侧,林朽在看。 千禧问,“是有人吗?” 夹杂着哼吟与轻喘。 林朽不敢回话了,因为画面里的人,是千禧画上勾出轮廓的人。短头发的女生,没理由的,他就已经知道,这人叫时宋。 但他不能骗千禧,没回话,转了半个身位给千禧空间让她自己看。 千禧侧头的一瞬看清了时宋的脸,惊喜,那副表情林朽没见过,他见到了,心就空了一截。 所有的兴致也在这一刻破灭,千禧挣扎着从林朽身上下来,林朽扶她,千禧拉开距离,他们之间强行挤压弹簧而缩短的距离瞬间弹开,甚至因为惯力弹得更远。 “你快走。” 这是千禧第一句。 “让她走。” 这是林朽当下回的。 千禧冲回卧室穿衣服,林朽的衣服也一股脑从地上捞起,堆他怀里,林朽下意识接,而后抛到床上,扯住千禧手腕,“我说让她走。” 千禧有些急了,她一分钟都不想让时宋等,“这么晚你让她去哪?” 林朽也积压了很多情绪,“这么晚你让我去哪!” “你回家啊。” “她没家吗?” “她已经来了,我不能让她走。” 林朽不说话了。 千禧也察觉自己莫名其妙的行为和情绪似乎伤害到了眼前的人,但她没办法,初雪,是她和时宋的约定。她舔了舔唇,不敢直视林朽,“快穿。” 门铃依然在响,戛然而止的那刻,林朽才开始穿衣服,利落干脆,抱走摔门就走的决心,却被门口的地毯巨大的摩擦力拖住了。 千禧帮他开门,她不想让时宋和林朽撞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 林朽按住门把上她的手,低了头,“我能,一会再过来吗?” 千禧双眼无助地眨,“不行。”门推开,“你快走。” 让进来的是她,让走的也是她。 搞得他他妈像个鸭子一样,林朽觉得自己就应该头也不回地走,可他捧住千禧的脸,难以启齿的话就在薄唇厮摩间,“我今天真的不想回去。” 千禧终于读懂他眼底的落寞,“为什……” 电梯离千禧家门前很近,减速将停的声音很清晰,千禧‘唰’地回头,再来不及问他为什么也来不及说其他的什么,只得推他进了安全通道,时宋在下一秒从电梯里出来,唤了声。 “千禧。” 梅花 时宋从电梯出来,双手背在身后,蛋糕的丝带已经从她衣服边缘露出来。 千禧是期待的,是期待的吧…… 可为什么这般无措? 时宋好像也因为许久没见拘谨了许多,她小步往前挪,“我突然过来,吓到你了吗?” 千禧胸口酸酸得,“没有,快进来。” 时宋在她拥护下进了门,那儿有双男士拖鞋,脚尖朝门外,“是你爸爸回来了吗?” “啊……”千禧忙蹲下收起那双,找了双小一些的给时宋,总之没回这句话。 时宋也是第一次进千禧家的门,她拎着蛋糕放到餐桌,“煮牛奶了是吗?好香啊。” 千禧快步跟上,抽出餐桌的凳子,“坐,外面冷不冷?我给你煮一杯吧。” 时宋点点头,她没坐,两个卧室和卫生间的门都关着,她就在客厅随便看了看。 千禧没学过画画,只是她独处的时间太多,听歌,画画都是打发时间的方式而已。对,打发,年纪轻轻就打发时间了。 画得久了无形生成出一些手感,她不讲究光影不讲究细节,画得像就是好。 跟时宋的那张合照是有一次去吃小面,老板的女儿有个拍立得,时宋拿起来鼓捣,看不到影像,问千禧会不会用。 千禧就,胳膊一伸,后置咔就拍了。 好在老板的女儿跟时宋认识,付了张相纸钱笑呵呵就过去了。 可时宋跟千禧怄了会气,说她拍的不好看,她不要,下次要好好拍。 于是千禧举起手机,有了那张照片。 照片是时宋洗出来的,千禧说想拿回去临摹下,时宋说画好了给她看,当天晚上就看到了两个人的轮廓。 现在画板上的,没比那天晚上多了几笔。 时宋咬了咬下唇软肉,心脏有些痛。 她还是收拾好心情,将蛋糕拆好后朝千禧走过去,两手扶着厨房推拉门框,脸贴在上面,她瘦了许多,如果是两个月前的时宋,这个动作大抵会在脸颊处堆出一块肉,俏皮些。 千禧翻冰箱里的瓶瓶罐罐,有些抱歉说,“好像没有牛奶了,椰汁喝吗?” “水就行。”时宋说。 千禧就奔水壶过去了,“坐吧,很快的。” 时宋摇摇头,拉着语调撒着娇,“坐一天了,不想坐了。” 千禧这才注意到,她头发有些油,脸色也蜡黄,像极了奔波辗转在旅途上的人,平白少了许多灵气。 水没烧很多,一杯的量,特别快,她倒出来,端到餐桌上,她想与时宋对着坐,她想好好看看时宋,而时宋又一次坐在了她的旁边。 这样也好。 热水推至时宋跟前,“你这么晚过来,阿姨知道吗?” 时宋握着杯,吹吹,热气蒸上她鼻尖,“不知道。” 千禧瞧她,脑袋里嗡地一声,“你从北京回来,阿姨知道吗?” 时宋撇了撇嘴,“现在肯定知道了。” 好家伙……千禧倒吸气,要起身去拿手机,时宋叫住她,“先许愿吧,要过零点了。” 千禧有些动容,“你回来给我过生日?” 时宋没接话,拆了蜡烛包装,一根心形的呲花蜡烛,插在六寸黑天鹅蛋糕上,“有打火机吗?” “还是先给阿姨打个电话吧。” 千禧再次起身,她翻着沙发,茶几,找手机。 “先找打火机吧。”,时宋也开始寻找烟灰缸,厨房角落,这类她们家的火机平时放置的地方。 猛然想起手机在卧室,千禧推门进去,凌乱的床被枕头下两部手机就放在那儿,另一部是林朽的。她按开,没有密码,壁纸是他的一寸照。 这人用自己照片当壁纸。 那张照片,那张脸,是千禧从没见过的,意气风发的林朽。 她笑了下,也许是笑林朽也会自恋吧。 不过林朽没拿手机,大概率只能走着回去了吧,也不一定,也许他兜里有零钱呢。 时宋透过门缝看清,她有点不愿相信,男士拖鞋,两部手机意味着什么,千禧的笑意味什么,凌乱的床铺又意味着什么。 千禧把林朽的手机放书桌上,拿自己的出了卧室,时宋的心思已经不在找火机这事儿上了,只是左翻翻右看看。 “你家到底有没有火机呀?没有我们下楼去买吧。”时宋问。 千禧找到时宋妈妈的电话,就要拨,时宋抢过手机,“有没有火机?” “有,我一会儿再找,先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她肯定着急了。” 千禧伸手,时宋将手机藏到背后,“先找火机。” “打个电话没几分钟,给我。” 时宋都不知道自己在怄什么,“先许愿,过生日。” “生日没那么重要。” 这是实话。 “那什么重要?” 四目相对,千禧强迫自己沉静下来,“你怎么了?” 时宋眼神躲闪,“我不知道。” 千禧妥协了,“那先吹蜡烛。” “不吹了。”她过去把蜡烛拔了,“你都不想过,还吹什么?”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让你爸妈担心你,你还生着病,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回来,他们肯定急坏了。” “是,我坐了一天一宿的车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可你好像并不惊喜。” 千禧抢着说,“我惊喜。可事有轻重缓急,阿姨她……” “千禧。” 千禧看见她眼眶里的血丝,看见她充盈着泪水,听到她说,“千禧,你可不可以别那么理性?” 这叫理性? “你可不可以先抱抱我?” 时宋哽咽着,千禧见不得她哭,被一声声抽泣鞭笞着,她觉得自己像千古罪人,竟拿自己钢板的一面去触碰时宋的柔软。 她没犹豫,将时宋搂在怀里,一遍遍顺着她的短发,时宋脸颊贴着千禧的胸口,哭的更凶了。 “我们能不能不吵架?” 千禧知道她说的是上一次,“没有吵架,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我……” “我们去看雪吧。” “啊?”千禧懵住。 时宋从她怀里出来,捞起自己羽绒服就套,“去看初雪。” 千禧由着她了,捡了件长款的羽绒服,俩人下了楼。 出了小区到政府广场,这片空地褪去广场舞的人潮后又重新被棉雪覆盖,俩人一脚一个印,时宋起初挽着千禧,后面借着说冷,将手插进了千禧的口袋。 她们十指相扣,同淋雪。 绕着广场走了半圈,千禧有些放空,手机开了震动,她好像在等一声震动,又明知林朽没拿手机…… 时宋侧头看她,问,“在想什么?” 千禧才问,“你真的要在北京借读吗?” 时宋小脑袋瓜点了点。 “高考前都不回来了?” 再次点了点。 千禧没再说话。 时间在凌晨一刻左右,初雪也好,千禧的生日也好,都过了。这个时间还能广场现身的,大概率是夜场电影刚结束,从那个旧早的影院叁五成群出来,千禧她俩刚好逆向穿过那群从安全通道出来的学生们。 学生,羽绒服里是一中或叁种的校服领口。 他们叽叽喳喳聊着电影细节,也抱怨说这么晚了作业还没写,每天上课肯定困。 声音渐远,“肯定是爱情片。”时宋嘀咕。 “你怎么知道?” “都是成对出来的。” 时宋的表情有点得意,又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千禧在顺着她视线看过去验证了之后,紧接着看到了时宋回落的嘴角。 千禧就笑笑,“怎么算成对?他们也没牵手啊,我们牵手了不也没成对?” 时宋笑的勉强,“是哦。” 她们走远,时宋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男生拦了辆车将另一个女生送上车,他有张开怀抱的动作,女生很自然环住他腰,他们看起来就很稚嫩,青涩,懵懂又跃跃欲试。 “千禧,你说男女生之间,有纯洁的友谊吗?” “也许有。”但千禧不认为有。 “那女生和女生之间呢?” “女生……和女生吗?” 时宋立马笑着接上,“女生跟女生肯定是友情啊,笑死了,我在说什么。” 千禧也笑笑,“是不是冷了?冻傻了?回去吧。” “是冷。”时宋握紧了千禧的手,“送我去车站吧。” “车站?你要走?”千禧顿住脚,时宋惯性向前,被她口袋里的手拉住,“现在吗?这么晚?” 时宋还是第一次从千禧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她急了,是担忧,时宋也就是这一刻觉得自己回来的这趟,值了。 千禧还在追问,“已经买过票了?明天走不行吗?这么晚也没有车啊。” “有的,我先坐两点多的车到木城,再转两趟高铁,时间都掐算好了。” 千禧嘴边的话是想说,怎么不做飞机,又一想,她跑回来,不见得手里有钱,“先跟我回去,明天打车送你去木城,再坐飞机走。” 她拉着时宋要回,时宋扽住她,“千禧我坐不了飞机。” “为什么?” 时宋鼻子一酸,轻抚了自己胸口,“我开刀了呀。” “不是微创吗?我查的是……” “你还查了?” 千禧眉头微簇,“我肯定查了啊。” 时宋笑笑,笑得蛮苦,“我的条件不满足,所以开胸了。其实二尖瓣的修复还算成功,是我自己适应不了,不良反应和并发症太多了,原定的人工心脏植入就是今天,哦不,准确讲是昨天了。我本来都换好衣服了……” 她哽咽,雪花落入她的眼,眨了眨,“我太害怕了千禧。” 所以她跑回来。 她怕那颗冰冷的心脏植入身体,怕自己活的没有灵魂,更怕自己死在手术台上。 泪珠滴滴滑落,千禧拥她入怀,啜泣声震耳欲聋,千禧也湿了眼眶,安慰的话黏在唇周,怎么都说不出口,她也深知说什么都苍白。 * 车站卖票的工作人员早就下班了,安检口留了个人,也在打瞌睡。 候车厅与大厅只有玻璃窗隔着,里面人也不多,各个年龄段都有,中年男人多一些,看着倒还都面善。 千禧想买张站台票送时宋进去,离火车进站还有段时间,她想陪着时宋,但没买到,只好在大厅找了处角落,依墙站着。 时宋没有行李,一身轻,千禧在看外卖,本来小城接入手机的外卖店就不多,这个时间还营业的商家少,卖的东西也都是烧烤炸鸡这类,如果时宋再晚些走,凌晨叁四点的话,就会有许多早餐店开门了。 “在看什么?”时宋脑袋凑过去。 “你没吃东西。” “我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千禧看了眼时间,“刚刚打车过来时,是不是有喊卖烤地瓜的?还有时间,我们出去看看。” “别麻烦了,我真的不饿。你就陪我待会儿吧。” 千禧半信半疑盯着她。 时宋拍拍肚皮,她笑颜灿灿,像极了冬月里的梅花一朵,“要不掀开给你看看?” 千禧嘁声笑,“那你到木城记得吃点东西再赶车。” “知道了。你今天,还挺会关心我的。” 时宋好像很喜欢千禧的手,一直牢牢攥着,只有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分开了几秒,顺手关车门后又重新牵住,千禧也自然将她揣进兜里。 她说这句话时歪头看她,拇指婆娑的千禧的手背,这个动作同样出现在上次分别时。 千禧的情绪就随着她一下下婆娑,一点点降。 “一定要留在北京吗?” “嗯,很早之前就决定了,一直拖着没办而已。其实也是因为杨老师组织了募捐,妈妈觉得刚收了钱就提这事不太好,所以搁置着。但早晚要办嘛,跟杨老师讲好后,就开始走流程了。” 千禧点点头。 车站还挺热的,好像蒸发了许多水蒸气,千禧总觉得眼前雾蒙蒙的。 时宋头靠在千禧的肩,短发垂下遮了眼,她手指拨开,绾到耳后去,“你不要怪我,就算手术成功,也要定期复查,在北京定居的话,会方便很多。” “什么叫就算?” 时宋有一刹惊讶,千禧绝不可能会信什么说难听的话会不吉利等等这一类说法的,所以时宋知道了,知道她真的有在关心自己了。 “好好好,一定会成功。” “嗯。” “半年,就半年,高考结束就好了。你不是也说过要去北京上大学?你想过具体去哪一所吗?学工科还是理科?” 千禧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我没想好。” “没想好?没想好去哪个城市,还是没想好学什么专业?没事没事,那等你想好,一定要告诉我,我想和你一起读大学,如果不行,一个城市也是好的。” 千禧不敢答应,期盼与等待的日子实在难熬,是谁说有盼头的日子过的快的?千禧觉得那每一秒都被拉到极其漫长,等待像无底洞,期盼会让你奋力向上爬,爬到筋疲力竭发现,你盼的,也就那么回事儿。 但如果是时宋,千禧还想再试试。 “那就北京。” 时宋嘻嘻笑出声。 车站报幕了,喊了这趟车次的人抓紧安检,时宋依依不舍从千禧的口袋里抽出手。 原来外面这么冷,原来千禧的口袋这么暖。 身份证扣在掌心,她在千禧的注视下安检过闸机,人都已经在检票口排队了,时宋先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 再走,就是去往北京的路。 对时宋而言,是未知。未知的风险和人生。 于千禧来讲,她将又一次开启漫长的等待。 千禧就站在那扇玻璃窗旁,它将两人隔绝,摸不到碰不到,时宋排在队尾,跟着队伍一点点向前,后面的人接上,时宋会让出位置,让她们上前来。 大概前面还有十个人左右时,时宋突然跑向玻璃窗,她颤抖着下唇,眼泪哗啦啦的下,千禧说不出话,她好想骂人,骂这个该死的车站为什么没有自动售票机,为什么不卖给她一张站台票。 为什么让时宋一个人在里面流眼泪。 时宋吸了吸鼻子,“是林朽吗?” 千禧听不太清,大喇叭一直在那喊检票的抓紧,吵得她听不清时宋说了什么,只能猜她的口型。 “是林朽吗?陪你过生日的人,是林朽吗?” 林朽。 千禧木讷点了点头。 “你喜欢他吗?” 千禧没读懂。 “你喜欢我吗?” 千禧依旧没读懂,在她看来这两句大抵是一样的,在重复而已,她有点急,瞪了拿大喇叭喊话的工作人员一眼,后者自然是没看到,喊的差不多了才收手的。 千禧立马问,“你说什么?” 时宋擦了眼泪,“我说他挺好的。” 她总是喜欢给人发好人卡,林乔一那样儿的都能在她这儿领到卡,千禧说,“你又不认识他。” “可能你自己没有感觉到,你变了很多,如果这段时间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林朽的话,那我真的觉得,他还挺好的。” 她说自己变了,千禧是没察觉的,但她相信时宋,所以她问,“真的吗?” 像在考虑林朽的问题,也像在寻求时宋的肯定,更像是在反问自己。 时宋点了点头。 候车厅已经没有人了,管理员一直盯着时宋看,时宋下意识瞟他一眼,身子往那边侧,眼还在千禧脸上。 她舍不得。 …… 凌晨两点半的车站,走了最后一班火车,车站也空了,千禧出了车站的那一刻,管理员从里面出来反身锁了门,千禧闻声扭头,管理员锁好后与她眼神撞上。 “还没走呢?赶紧回家,一个小姑娘大半夜的不安全,快回家吧。” 千禧点点头,收了他的好意。 她打车回家的路上,排排松柏挂着雾凇,银装倒映成画。 她猛然想起,锦城从没开过梅花。 ----------------------------------- 时宋的线总算完整浮出来了。 喜朽确实是主线,但是问问~有站喜宋的吗? 锁 雪停了。 林朽出了千禧家的小区没几分钟,就停了。 准确讲,是他走出了下雪的那片区域,大概出了市中心往西走一公里就没再下了。 千禧让他回家,他就走在回家的路上,每一步都沉重,直到看到家门口那把锁,那把自己锁住的锁。 三天前,林朽护送千禧回家,盯着她上楼开了灯后打车回的自己家。 于游那边还等他去换班呢,他急着回家换衣服,所以打车。下车后没让司机走,说三分钟就出来。 孙芳芳难得这个时间还没睡觉,她换了套新衣服穿,前几年过年的时候带她去街里买的。当时叽叽歪歪不想花钱,林朽偷着回去买的。 这么多年包装都没拆,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上下打量着,那时试穿还是正好的,现在宽大一圈,人老了,身体都缩缩了。 “你找新老伴了?” 不然林朽想不出别的理由。 “去你奶奶腿的。” 挨骂了,舒坦了。 林朽笑笑,脱了校服换了身衣服就要走,孙芳芳诶诶两声喊住他,“上哪去啊?” “网吧。” 孙芳芳挡住门,手在背后反锁,“不行去。” “干啥?车还在门口等着呢。” 老太太这会儿腿脚麻利的呦,三步并两步穿过院子,给司机扔了十块钱,让人走了。 林朽没拦,他觉得孙芳芳不对劲,人折回来时他已经给于游打过电话说今天不过去了。 他进东屋,灯亮着,炕上那展黄灯,就是灯泡,通常睡觉前看新闻联播时会开。厅上一根白色的灯管,也有年头了,裹了不少苍蝇屎,这可不是不爱干净埋汰或者怎么着,每一地方有每一地方的过法,农村就是农村,指望他像城里楼房一样瓷砖白墙大艺术灯晃得眼睛都睁不开,不现实。 林朽顺手开了白灯,炕前支起来桌子上有两碟小菜,林朽爱吃的拌三丝,和林百万爱吃的芥末木耳。还有一壶樱桃酒,孙芳芳有两年没喝了,她觉得不吉利。 当时林朽出事的前一天,她开了壶樱桃酒跟林朽庆祝着他这第一桶金来着的。 不知道从哪买的,还是从别人家打的,反正又摆桌子上了。 林朽坐下,孙芳芳进来,顺手又给白灯关了。 黄光下的菜并没有太多色泽,看着很一般,林朽夹菜吃,味道也如常,“你想我陪你喝酒就直说,搞这出。” 孙芳芳坐炕边,拽桌子,林朽脚尖勾着桌腿帮着使劲。 她一边倒酒,一边说,“从前院老顾家拿的酒,你看人这樱桃,红的,大的。” 林朽撂眼,“那是车厘子吧。” “啧,啥车厘子,大樱桃,车厘子比这还大呢,泡酒不好喝。” “你还挺懂。” 孙芳芳扬着下巴,那你看? 酒过三巡,林朽红了脸,他白酒的度量就那些,不是什么千杯不醉的牛人,孙芳芳常年喝,比他厉害点。 林朽问她,“你今儿穿新衣服,是高兴是不高兴?” “高兴啊。” “高兴就行,你要觉得一个人不得劲,我帮你寻个伴?” “不要,我一人自在。” “犟。” 孙芳芳撑着脸,另一手晃着白酒杯,“你想你爷吗?” 林朽的泪窝子是凡提到林百万,就浅成洼地,“你呢?” 孙芳芳喝满杯得酒,说了与林朽预想完全对立的话,“挺想。” 林朽诧异,黄光下看不清孙芳芳的眼,只听见他说,“你爸有多久没给你打过电话了?” 林朽嚼花生米的动作顿住,两秒后继续嚼,“提他干啥,你别是要趁喝多了给他打电话。” 孙芳芳骂人的话顺嘴就说,“操,谁爱打谁打,我不打。” 林朽闷声笑,他知道孙芳芳想给他儿子打电话,但自从他进去再出来后,基本没了联系,林朽也扭着股劲儿不愿意联系,他手机放桌面上,正翻号码,虽然不知道打过去说什么,但听到个声应该也是好的。 好巧不巧林乔一弹了条语音出来,林朽碰到就点进去了,红点在那儿,他忍不住不点,放出声来。 “哥,我看到你送千禧回家了。你到家了吗?还是去网吧了?我能去上网吗?……” 后面太长了就不听了。 这一条往上,很多很多条林乔一的语音,林朽回的短,嗯嗯啊啊地回,但基本上都转文字扫了眼,林乔一第二天在学校碰到他,俩人都能接上茬。 孙芳芳听到声,展了颜,“是乔一吗?” “嗯。” “你送谁回家?谈对象了?” 林朽低下头,“没谈。” “没谈送人回家?” 林朽把手机扣过去,“少打听我。” 这一打岔,电话也没拨出去。 林朽喝得整个人头昏脑涨,照理说,孙芳芳应该让他滚去睡觉,别耽误明天上课。今天一杯接一杯给他倒满,似乎是故意想麻木他,他的意识仅剩下耳朵。 眼睛睁不开了,满屋子酒气,多闻一口都多醉一分,头得靠手撑着,不然栽下去,十有八九就起不来了。 他依稀听到孙芳芳讲起以前的事,以前她也爱讲,凡事吹三分,说自己十二岁会开拖拉机,第一次上路就一个人开了二百里地去收地。自己河里抓鱼一个猛子能抓三五条,被村里邋遢男的们调侃又是怎么以一敌十掏了他们命根子。 后来她又说十五岁会开拖拉机,又说自己以一敌百,拿菜刀追人跑了两百里地。 真真假假就不重要了,这些话出口后往往都会跟上一句,要不是嫁给林百万,现在指定怎么怎么着了。 然后林朽就不爱听了,跟她怼上几句,不欢而散。 可她今天说起的,全是林朽没听过的。 她说,送林素研走的时候,也是她刚嫁给林百万的第一年,她对这个家没什么概念,唯一里里外外渗透给她的,就是穷。 土房,土炕。 公婆见第一胎是个女孩,就要丢了,林百万不说话,他爹妈活一天,他就一天没有话语权。她只能哭天喊地地求,才求得北京的一个姐妹收养了。 她说她自己为什么总是吹牛逼,因为她上学的时候,成绩特别好,那个时候只要读书就有出路,可她爸妈不让她读,早早给她嫁了,也没得选。 很大一部分自己的观念也根深蒂固着,也觉得自己应该这样。 她们同班的女生笨的不行,后来只要接着念书了,都有工作分配,一个比一个过得好。所以她总抱怨,所有的罪啊,都让林百万扛了。 她从只要出门必扎四股辫的黄花姑娘,变成不修边幅的农村妇女,也就是一纸婚书的事。 没有人问过她的委屈。 再后来,林朽的爸爸带着老婆外出打工,孙芳芳全力支持,家底掏空给他们拿上两万块钱,让他们走远一点。 这一走,就太远了。 没良心。 孙芳芳说,没事,换做是她,若是见了外面的好,也绝不回来。反倒是感谢,谢他们狼心狗肺不养儿子,把林朽留下来陪俩老人。 约摸到凌晨,林朽手机屏幕闪了一下,整点报时。他直磕头,孙芳芳还在说,她好像不醉,提到很多很多人,近到前后院的邻居,说他欠家里多少礼金,可得要回来,远到林朽根本不认识的人,说谁在她困难时拉了一把,她记得人家的好。 唯独唯独,没有提到林百万。 或好或坏,只字未提。 她问林朽,“跟着俩老不死得长大,好是不好?” 林朽醉的不省人事,笑笑,手胡乱摆摆,嘴上说着,“还行。” 两斤的樱桃酒见了底,孙芳芳倒出最后几滴。 她说,“困了。” 她说,“这一个月身边没人打呼噜,睡得不好。” …… 孙芳芳,享年72岁。 * 林朽醒的时候,孙芳芳规规矩矩躺在炕上,十指交叉扣在小腹上。里面是漂亮的衣服,林朽买的,外面是寿衣,林百万确诊的时候,她两套一起买的。 她吃了十几片头孢,送自己离开了。 后事的操办林朽有经验了,办席,入土。 两个老人的去世给他留了一套待拆迁房,和十五万现金。他这时候才知道,孙芳芳的算盘,是从林百万去世的那一刻就开始打算的,因为她以前说过,村里有一对老人前后脚不差一星期死的,后走的那个就一切从简了。 林朽哭不出来,神经线时刻绷着,两天两夜没睡,待所有都结束,他去了趟网吧,跟于游说明情况,辞了这份也许早就该辞的工作,周自良知道消息后一直跟在他后头,里里外外忙活着,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闷头干活。 他们在网吧门口分开,周自良拍他肩膀说节哀,林朽笑着挥挥手,谢过回见。 而后漫无目的走在锦城的街,蛇形一般,绕过每一条,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他不想回家。 他不想回家才遇到千禧,可千禧让他回家。 大门上那把锁,冰凉,五金店最便宜的那种,生了些铜锈,林朽开锁的手法并不熟练,锁芯涩涩地,拧不动。 手冻得不行,僵直着,他揣回兜里暖了暖,对着锁芯哈气,再开。 依旧拧不动,重复试了不下十次,手冷得直打颤。 穷乡僻壤的破地方,连展灯都没有,冷风呼呼灌进袖口,林朽最后一拳锤在门上,锁身跟着撞击,一下两下冗杂着风声簌响。 门里杳无回音。 他眉眼间成河,想嘶吼,却无力。 头就抵在门上,拳头闷闷锤砸,一下,两下…… “孙芳芳。” “开门。” 秘密 林朽咋进去的,不太记得了,好像是翻墙,翻到柴火堆上,滚下去的。 他把西屋收拾了一下,俩老人的东西都搬过去了,自己的腾挪到东屋,烧炕睡。 小时候不喜欢睡炕,热,睡醒了流鼻血,长大了,抗造了,睡一宿起来也没见啥事。 林朽买了两卷胶带,把之前窗户上透风的塑料膜重新粘固一遍,每次他进东屋都觉得漏风,喊孙芳芳粘就是不粘,什么都对付。 他正撕胶带呢,嘴里咬断一块,呸着吐掉。 门突然被推开,“哥!” 一声喊出来,接着哇哇的哭,边哭边冲进林朽怀里。 林朽踉跄一下,撕开的胶带粘到林乔一几根碎发,他有点不敢动,林乔一见林朽没推开她,抱得特别紧。 “哥,姥姥姥爷没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们说。我给你打了一万个电话,怎么就是不接呢,我都要报警了。哥哥,你是不是很难过,你也哭吧。” 她说到这儿抬头,头皮一阵刺痛,“啊……” “别动。”,林朽在数,有几根头发,胶带上粘住的密度不大,但都薅下来肯定很疼。 林乔一还不知道发生什么,手往脑顶摸,“啥啊,什么东西别住我头发了?” “别动。” “我不动我不动,到底啥啊?”她手就护在脑袋两侧,痛感明显不来自同一片,她也不知道该往哪摸,况且林朽不让她动,她真的不动。 林朽有点后悔没买剪刀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家里那把旧剪刀在哪儿,“你,头发还挺多的。” 林乔一反正也不能动,干脆把脸埋在林朽胸口,“那当然了,我每周去养护呢。” “养护的话,掉了也很快能长出来吧。” “是啊,女生都经常掉头发的,但还是很多,长得特别快,去理发店都要打薄……啊!!!!!!” 林乔一捂着脑顶从林朽怀里撤出来,这会儿的眼泪已经分不清是哭的还是疼的。看到林朽手里的胶带就明白了,她过去拿起来看,“我的头发,哦,朱迪,露比,我的亚达西……” 头发还有名字,林朽浅浅笑,扽掉那一截胶带,给她了,“尸体你拿走吧。” 林乔一撇着嘴,对着林朽贴窗户的背影一顿空气炮拳。 她帮凳子上的林朽递些东西,到整扇窗户贴好,林朽从凳子上下来,把凳子归位,林乔一始终在距离他两个脚步的身位处。 林朽突然说,“你可以当演员。” 演员,林乔一从小的梦想就是当演员,表演班老师让她演小话剧《骄傲的孔雀》,她本色出演,实在没难度,就不喜欢了。 可林朽一说,她眼睛一亮,“真的吗?你是觉得我长得好看?我哥也说我好看,他总带我去拍各种写真照片,不过他离开之后我就没有拍过了。哥你拍过写真吗?你啥时候有空我约个私拍给你拍好不好?正好冬天下雪,又好看,我觉得你穿那个……” “嘘。”林朽食指竖起。 林乔一捏住嘴巴,双眼无辜眨眨。 “我是说你刚才的哭戏,特牛逼,我都信了。” 说完人就往厨房去了,林乔一跺脚,“我不是演的!我只是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我以前都没有姥姥姥爷,那姥姥姥爷现在都不在了我就是很伤心嘛。你又什么都不跟我说,我还得去你们班主任那儿打听……” 林朽回身,手指点她。 林乔一抿嘴闭掉。 “什么是私拍?锦城有吗?” “肯定有啊,你感兴趣是不是?我给你约一个,到时候咱们就去……” “没兴趣。” 林朽又打断了她,人进了厨房,林乔一小步腾挪,往他旁边凑,“你要做什么?” 林朽拿暖炉上的水壶倒水,热气熏上来,“喝水。” “我也要喝。” “没杯。” “我用你的。” “不给用。” “那我用碗总行吧?” 林朽倒完一杯水,正要说‘没碗’,林乔一不知道从哪儿端了个碗已经递到林朽眼前了,长睫忽闪着,林朽没招,给她倒了半碗。 就见她双手捧着,小脸埋进去,再出来睫毛就湿了,她转成一手端碗,肩臂齐高,“哥,你看我像不像梁山好汉?” 林朽凝住那只碗,无形呵斥,你敢摔我碗! 林乔一有被威慑到,乖乖端好,小口吸溜着喝,不敢摔不敢摔。 林朽笑了一声,气声,从齿尖溢出来,林乔一掀眼皮瞄他,也偷偷的笑。 她来,就是来逗他开心的嘛。 “喝完就回去,以后不要再来这,让你妈知道不好。” 林乔一都懂,点点头,“哦对了,千禧今早给我发消息,问我要你家地址,那肯定是要来找你嘛。我还以为她不关心你呢。” “你给她了吗?” “没呢。我哪能让她抢我前头啊。额……要不现在告诉她?”说着腾出一只手掏手机。 林朽稳住她手肘,“不用了,明天上学就见到了,别把这儿的地址告诉她。” 林乔一看了看四周,这房子其实不旧,林百万的爹妈去世之后,孙芳芳第一件事就是把原先的土房推了,盖得现在这个砖房,虽说也有二十多年了,但相比起同村其他的房子,着实好上不少。 千禧虽然不太打扮,不会特意买些潮服穿搭,但单品的价格都不菲,不是小县城普通家庭承受的住的,所以林乔一大概知道林朽忧虑的是什么。 “知道了。所以你明天要回学校咯?” “嗯。” “太好了。”林乔一握拳,欣喜无法言表。 “有这么高兴?” “高兴。” “高兴啥?我又不跟你一个班,一天见不着几次,我回不回去能怎么?” “怎么见不着几次?我每节课下课都能看到你,算下来,一天能见八九次呢。” 林朽无奈摇头,“知道的我是你哥,不知道的以为怎么回事呢。” “你承认你是我哥了?” “没承认。” “你就是承认了。” 林朽不跟她争,见她剩半碗的水放在台面上,“再兑点热的?” 林乔一摆摆手,“喝饱了。” 她没说,那水有股子生味,虽然烧的滚烫,但铁壶的锈涩味也都烧进去了,如果不是林朽给她倒的,她一口都不会喝。 * 千禧早自习到的很早,给时宋发了几条消息,她手术日子重新商榷了,约摸就在这周周中,这是从时宋妈妈那儿打听来的。 她抵达北京,回医院,都是时宋妈妈告诉她的。 时宋没再回过她任何一条消息,就好像她没回来过,没找过千禧,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她又确确实实发生了,所以千禧只当是时宋害怕手术,心情差,不想说话。 期间她有听到走廊里传出林朽的名字,又听到老杨的声音,那他大概是被老杨截胡去训话了。 林朽回来,是在上午大课间。 小雪连下了一个周末,还是累积了不少的,大课间被利用来清雪了。不分学年,自己班清自己班的位置,操场以外的位置按分担区划给高一高二两个学年。 学生们总念叨,升了高三就一点好处,不用死冷寒天扫雪了。 可真升了高三,好像也没逃过啊。 五人一组,三个男生戗雪,千禧跟另一个女生负责把雪扫成一堆。女生的工作相对清闲,大半的时间都是立着板锹等,千禧有点心不在焉,总往教学楼方向瞥。 女生问她,“千禧,你是冷了吗?没多少了,要不你回教学楼暖和一下。” 千禧回神,“没。”她铲起一锹雪,扬到雪堆上。 女生说,“那就好。我们比他们都快,清完要不要去食杂店喝点热的?” 千禧直接拒绝,“不了。” 女生并没有怀揣任何不满,依然问她,“你急着回吗?那我带给巧克力奶给你吧。” 千禧猛然想起时宋递上来了那杯奶茶,走了神,女生在她眼前摆了摆手重问了一遍。 “不用了,谢谢。” 女生笑笑说好。 这天是真的冷,下雪时没觉得,雪一停,温度没见得下降多少,但体感上就是更冻人了。 他们这一片清好,仨男生收走两个女生的工作送到指定位置,就解散了。 全副武装的千禧进了教学楼才将帽子摘下,剁了剁脚面上的雪,缓步上楼,边走边翻看发给时宋然后石沉大海的消息。 一条都不回…… 千禧叹口气,进了教室后门,她位置上坐了人,准确说那位置不是他的,就是坐着的那个人的。 林朽嘛。 他趴在桌子上休息,不知道睡没睡着,千禧后撤了半步,等班里陆陆续续又进了几个人后才进去。 林朽被他们挪动桌椅的声音吵醒,有人诧异林朽回来了,远远问上几句,林朽说嗯,家里有点事,处理完了。 千禧也在这时落在林朽身侧,刚要说让他往里挪一个,林朽自己就蹿进去了,没给千禧开口的机会。 接下来一整堂课,俩人都没说话,眼神也都刻意不往对方那侧扫。 这感觉特别不好。 明明前两天还缠绵在一起,千禧有在思考,赶走林朽,是不是真的伤害到他了。 她想问想说点什么,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箍住她的口。 还是林朽先说话,“我手机呢?” “不知道你今天来,明天拿给你。” * 最后两节课是老杨的,她去开考务会,所以改自习了。 这功夫不少人已经开始搬书去走廊,千禧上个厕所的功夫,自己东西都被搬的七七八八了,余下的都是需要带回去复习的。 林朽那儿还有半摞,正搬起要出后门。 与千禧擦身而过,千禧后知后觉喊住他,“还有吗?”还有书要搬吗? 千禧和他都知道,没有了,但林朽没答,千禧也就不想管了。 第二节自习开始没几分钟,教室笼罩在翻书页的沙沙声里,日光灯管的白光映着三十个低垂的后脑勺。 一声尖锐突然划破宁静。 “千禧!” 千禧循声看向后门。 林乔一百分之一万是因为对上了林朽的眼神才收敛的,她整张脸都不忿,大步走到千禧身边,“跟我出来。” 千禧蹙眉,警惕,“抽什么风?” 众人视线纷纷扫过来,林乔一一句,“看什么看!”,原路打回。 “跟我,出来。”这是对千禧的。 千禧只觉得影响到大家自习了,有要起身的架势,林朽按住她手腕,眼神在林乔一脸上,“就在这儿说。” 林乔一在林朽面前开不了口,她问千禧,“会打网球吗?” 哪跟哪啊,千禧直说,“不会。” 林乔一突然提高本就不低的音量,“羽毛球总会吧!” “你想干嘛啊?” “晚上放学,我约你。” 千禧白她,“明天考试!” “那就考完试,我约你。” 林朽出口试图制止,“乔一。” 林乔一,“哥你不要管。” 千禧说:“再说。” “你不来会后悔的!” “那就后悔。” 林乔一气死了,“考完试我来找你,你要是躲着不见我,我就让所有人知道时宋的秘密。” 截止到这儿,林朽才继手机的话题后跟千禧说了第二句话,“写你的,别理她。晚些我去问问她。” “不用你管。” 牛奶 放学时又下起小雪,路面有些滑。 室外那半层楼梯大家都排队搀扶着栏杆一点点往下挪,门厅内积了很多人。 千禧也在其中。 安全下了楼梯后到校门口直接拦了辆车就走了。 有个快递到,她取了后就在楼道里直接用钥匙拆了,买得护手霜揣兜里,纸壳按扁放在角落。 那角落还有一个小纸壳,是千禧早上下楼时放的,想来那个奶奶今天应该还没下过楼,不然肯定乐呵呵收走了。 时宋在的那几天跟这个奶奶处的特别好,等千禧下楼的间隙就帮着奶奶倒瓶里的水然后踩扁再拧上盖,装进奶奶用了许多年的绿色胶丝袋子里。 所以时宋也交代她,把家里的纸壳和空瓶就放在楼道里,省着奶奶去翻垃圾桶了。 千禧认真履行,纸壳放好后的一瞬间她突然想起,林乔一说的秘密,会是什么呢? 正等电梯下来,门铃响了,她回了个头,一眼看见林朽。 林朽好像也看见她了,倏地转头。 千禧出来,“你在按我家门铃吗?” 林朽扣着帽子,脸也阴压压的,“我还认识别人吗?” 千禧是撑着门的,她站在里面,灌堂风凶得狠,她有点撑不住了,“找我?” “手机。” “不是说明天给你。” 她侧了半个身子,想让林朽进来,可林朽不为所动,她只能继续撑着。 “今晚用。” “两天都没用,今晚就要用了?” 千禧想换只手撑,林朽脚尖一翘,给门支住了,他顺势胳膊肘抵住后两只脚迈进来,门‘咣当’一声巨响,楼道里声控灯亮了。 “不行?” 千禧看出来了,他今天是不会好好说话了,“行,走吧。” 她要上几节台阶去按电梯了,身后依然没动,千禧本是要喊他一声‘走啊!’,却先对上他黝黑深不见底的眼,那一秒就懂了他所有的情绪出口,“她走了。” 林朽掀了帽子,“什么时候走的?” “她没在我这儿住。” 时宋前前后后的停留也就三个小时。 这话都出来了,林朽还是没动,双眼一瞬不瞬望着两节台阶上的千禧,千禧搓搓手指轻叹口气,“那我拿下来给你。” 她进电梯了,林朽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两扇电梯门之间,回扣的四指突然扳住电梯门,再拉开,林朽冲进来。 一步跨过,咫尺之遥,蜷起的食指勾起千禧下巴,大拇指也压着,并不想给她主动权,直直看她,“我能在这儿住吗?” 千禧忽视不掉自己的心跳。 “说话,我能在这儿住吗?” “说不能你会滚吗?” “不滚。” “你要在这儿住吗?” “要。” 林朽憋了一天的劲儿,就这么被千禧三言两语掉转了主导方向。 他又被千禧牵着走了,他好像对千禧没什么办法,所以后面的行为里都夹杂着对自己的懊恼,把没能从口头上找回来地,都拼了命从她身体里找回来。 千禧被他卸了书包和外套放倒在沙发上,她着了软就要撑身子起来,林朽撩了自己上衣,他看着瘦,身上还挺有肉的,手臂、胸、腹下埋藏的筋脉都随着他呼吸和施力若隐若现,丢衣服的空隙里他抬起千禧一条小腿,随即又把她放倒。 倒的姿势并不规矩,不横不竖,加之林朽架着她的腿往腰后带,她有点把握不住重心了,又要起,林朽扯过她手腕,微蜷曲的四指往自己裤腰下方凑,“解了。” 说着让她解,又不给她盯着看,解腰带拉裤链全靠她摸索。她摸索,林朽又不满意她不专注接吻,激进地汲取她,有几下嗓子眼都被他吸着好痛。 她推搡换气,林朽脱她衣服。 她踹人蹬空气,林朽把人扛起来,往卧室床上丢。 书包也是顺手的事。 还没开始,千禧就蒙了层细汗,胸口起伏得厉害,但看见他把书包也拿过来很难不出戏。 林朽压上来,解释了,“套在里面。” “啊?”这不是她的书包吗?她怎么不知道? 没来及思考,他突然进来,有过一次了是不一样,千禧闷哼忍下他这一记,同时抱紧他,咬他肩膀,“什么时候放的?” 林朽贴紧她啃咬自己时的侧脸,闻她头发香气,“你管我?” “不管你。” “那你还问?” “我也买了,抽屉里。” “……” “……” “你最好是买给我用得。” “没别人了林朽。” 千禧洗完澡出来时林朽不在,但拿了千禧的钥匙走,她到窗边往楼下扫一眼,林朽拎了兜东西马上回来了。 她换了身衣服,捡起枕头上几根被压断的碎发,搓成小团丢垃圾桶里。 门锁被拧开,随即厨房里传来一声旋钮声,燃气开了。 千禧这才被吸引过去,看他倒了两盒牛奶进煮锅,像模像样找了个大勺开始搅。 原来他去买牛奶了,千禧想到什么突然笑出声。 林朽瞄她,“笑啥?” 千禧一手反撑着厨台,微微歪头看他,“我是睡前喝,不是事后喝。” 林朽‘啪’松了手里的大勺,勺柄砸了两下锅边,溅出几滴,然后看着她,被气笑的好无奈,吸一口气,捏她脸蛋捏成金鱼嘴,“你真会说话啊。” 他不煮了,洗澡去了。 差不多十点左右,千禧刷完一套试卷,林朽精心挑选的,要给她判分的。 这时林朽还在客厅沙发玩手机,这屋子地暖,冷不丁待一会儿觉得好暖和,待久了,热的人浑身难受。她穿个小吊带晃晃晃,一点不管穿着厚卫衣的林朽死活。 千禧找他判试卷,林朽瞥到她出来,故意不看。 还是很懊恼,名不正言不顺又被她睡了,她腿盘在自己腰间的时候整个人也被自己压在下面,那是她最顺从的时候。林朽一遍遍问她,想没想好? 千禧只会装傻,要么问想什么,要么说再想想,问得烦了就不说话。 她就是不想跟他确认关系,最好是因为什么高三或者高考这类说得服他的原因。 千禧过来踢他跷起得那只脚,给拖鞋踢掉了,“你脸怎么这么红?” 林朽热的都快喘不上气了,放下腿,长腿一勾,把拖鞋穿上。 他人站起来千禧看的更仔细了,不止是脸,耳朵脖子都是红得,比那啥之前还要红,千禧本能抬手背要探探,林朽顺势握住,往卧室里牵。 他手也烫的吓人。 林朽坐千禧转椅上批试卷的时候,千禧的眼睛一直落他脸上。林朽翻面开始批大题,看步骤,千禧去客厅翻东西了。 整张卷除了做题时间没达标,还是慢了一点以外,准确率和解题思路都有很大提升,导数题也能拿到十分左右了。 林朽把几道错题圈出来,然后喊人,“禧。” 千禧来了,递上一杯冲剂,褐黄色,上面浅浅一层白沫。她什么都没说,自然衔过试卷,坐在旁边的小圆凳上开始改。 林朽很快反应过来,合着她以为自己发烧了? 谁家发烧热成这样还有精神的? 怎么……那么可爱? 林朽就,撑着腮,一面慢吞吞边吹边喝药,一面看着千禧白炽灯下吹弹可破的侧脸。 他突然觉得,没名分就没名分吧,现在这样,也挺好。 千禧执着一道填空题好久,会反问他,是不是答案错了,林朽会和她一起质疑答案。结果反推出来后答案没有错,千禧有些尴尬咬唇,林朽喜欢在这时候搓搓她耳垂。 千禧‘啧’一声推开他,把他从转椅上往起薅,“起来。” 林朽不起,他撂一眼旁边的圆凳,“太矮了。” “你又不复习,别占我位。” “我就想坐这儿。” “这么大房子……你刚在沙发不是坐的挺好?” “我就想坐这儿。” “你起不起?” 林朽摇头。 林朽等呢,等着话茬继续,他拿必杀技问上一句,‘你是不又想赶我走?’看千禧什么反应。结果可倒好,没有下文了,千禧直接一屁股坐林朽腿上,第一下是正着坐的,坐在他一条腿上,这样不舒服。 她挪了挪,微微侧身,横坐他两条腿上,椅子转半圈,身子就正了。 林朽捞着她的腰往上一提,她写她的题,他刷他的博客,看一些软件开发的反正是千禧涉猎不到也完全看不懂的东西。然后隔几分钟落上一眼,指指她错的题。 半个多小时过去,林朽终于熬不住了,拍拍她小腹,“腿麻了。” 千禧抿唇一笑,“你不就要坐这儿吗?” 林朽下巴埋在千禧颈窝,鼻尖婆娑她。他今晚的声音格外迷人,“错了。” “嗯……痒。” “来,高抬贵臀。” 千禧笑着放他下来,林朽没出卧室,简单活动了几下,他手机还搁在桌面上,进了条短信,千禧先他一步看到。 看得不仔细,大概就是‘看守所’‘预约’的字样加上日期时间。 林朽拿起看,“分班考完,我请天假。” 看守所,看守所有谁啊?不就汤颖他哥?千禧没什么表情,“你是不是也没那么想复读,没那么想参加高考?” 林朽话是过了脑子的,“之前不想。” “现在呢?” 他收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现在不好说。” 千禧微蹙眉,仰头看他,“你要是不想复读,就别在学校浪费时间了,老杨对你期待很高。” “我不在学校呆着,你猜汤颖会不会活剥了你?” “少拿话架着我,你前几天不在,我不也活的好好的?” “她知道我家的事,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还给我添堵。” 千禧问,“她怎么知道的?” 林朽一手撑着桌沿,弯腰贴近她,“想知道就能知道,你不知道是因为你不想了解我。” 千禧躲开他视线,不就是他爷爷奶奶接连去世了,她想。 林乔一那个蠢的,从林朽那儿走了之后给她发消息,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我见到我哥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又想告诉你,很纠结,很苦恼。 结果几句话就被千禧隔着手机屏幕套出来了。 千禧并不想在林朽这句话的后面接上一句她已经知道了,再唤起他低落的情绪,所以她说,“请几天?我帮你请?” 林朽冷冷答,“不用。” 最后也没在千禧家过夜,陪她复习到睡前,给她热了杯牛奶后就离开了。 两天的分班考,统共在走廊见了林乔一三次,每一次她都带着你别想忘了这回事的意思死盯着千禧。 千禧原本是不打算理她的,可莫名有种感应,林乔一要跟她说的这个秘密,会摧残很多人。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