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会隐身是在快餐店里。 那时候的孩子,生日大多在快餐店过。便宜,热闹,店长还会给小朋友们贴心地放首生日歌。我虽然没过过生日,但顺理成章地被邀请着参加过别人的生日。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派对。炸鸡很香,薯条很脆,但这些和万众瞩目的生日蛋糕比起来实在逊色不少。我就是在分蛋糕的时候发现了自己会隐身的超能力。也许触发的条件是盯着那颗樱桃点缀太过入迷,总之,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身旁的伙伴们脸上都心满意足地笑着,嘴角还残留着奶油的香气。 坐在角落的我面前空无一物,连带花边的纸盘子都不见踪影。 “哎呀!你刚去哪了!”头戴一顶金色纸皇冠的寿星正在四处转悠着和人打趣。她突然瞧见我,表情跟像见了鬼一样。 “我们都以为你上完洗手间就回家了!” 十几号人因为她这一嗓子立刻安静了下来。我的脸被聚焦的视线射得滚烫,像上课被点了名,却又回答不出问题。 “抱、抱歉……刚刚出去报刊亭给奶奶打了电话……说我会晚点回家……” 之后她很真诚地向我道了歉,并允诺明年生日一定补上一块更大的蛋糕。她还搂着我的胳膊陪我走到了车站,我站在广告牌前朝坐进奔驰车的她挥手告别,觉得吸进肺里的尾气都是甜的。 所以就算第二年那块蛋糕并没有如约出现,我也没有感到太过失望。 我还因此喜欢了她很久。她头发有些自然卷,脸蛋儿天生白里透红,像个洋娃娃。甚至直到上高中了我都会时不时做关于她的春梦。 ……那柔软的胳膊……香香的头发……靠近看跟樱桃一样饱满晶莹的嘴唇…… 我在梦里被她按在车站那块刺眼的广告牌上接吻,背上的皮肤紧贴着灯箱,烫得快要整片脱落。 我喜欢这样的梦。于是连带着也喜欢隐身。 因为我发现——只要隐身得够久,再突然出现,社会这个邋遢的母亲就好像猛地惊醒了似的,赶紧给面黄肌瘦的我喂颗糖吃,生怕我真的死了。 当然,隐身也不全是优点。再经历了无数次刷完饭卡却没给添饭,刚蹲上马桶就触发节能灯身陷一片黑暗,以及最让人烦恼也最惊心动魄的上学途中半个身子被夹在公交车门外之后,我总算认真起来,发誓要完全掌握这个独一无二的超能力。 没错,当时的我一直觉得这是超能力,而不是缺陷。 首先家里是不可能练习的。我也曾尝试过在奶奶面前发动能力,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实在想不通一个七老八十,连蟑螂都能看成干辣椒的老太婆是怎么能精准地感知到我的存在的。直到后来她去世了之后,我才逐渐明白过来,用眼睛看人是最偷懒的方法——而她从不偷懒。 没办法,只能在学校练习了。 你没听错,这对于我来说的确是个相当不情愿的决定。因为——与其说是在学校练习“如何隐身”,不如说是在学校练习“如何不隐身”。 一个牧羊人管五六十头羊,当然只有特别漂亮的白羊和特别扎眼的黑羊能获得更多关注。剩下的大部分,只要不生病,不掉队,几乎都处于不被看见的状态。 这不是隐身,这是被隐身。主动隐身的前提是,首先别人要知道你的存在。 我一直相信我是主动选择隐身的。 2 我没想到一个卫生委员都需要经历这么激烈的竞争。 手里的演讲稿被我捏湿了。我是十个竞争者里面最后一个登台的。万幸前排有人发现了在讲台角落发抖的我,否则老师就要结束这场精彩刺激的班委竞选了。 我从来没站在过讲台上。很奇怪,明明只是站高了一个台阶,座位和座位顿时压缩在了一起,教室像个排列整齐的蜂巢,台下的蜜蜂们正在交头接耳。 我的演讲甚至没有盖过他们的嗡嗡声。 不出所料的落选了。不过我和前排那个矮个子男生成了好朋友。 “我觉得你那次竞选卫生委员的时候说的‘希望我们的青春充满淡淡的薄荷气息’很棒。”后来有一次午休的时候,他神经兮兮地凑过来跟我说到,“我不明白为什么评估卫生的标准只有‘干净整洁’。气味明明也很重要。” 我猜他是被宿舍里那帮爱打篮球的高个子熏到了。 我翻出早上从家里刚摘的新鲜薄荷叶递给他。不用看也知道他正双眼放光,馋得像头一个星期没吃鸡的黄鼠狼。 “你是属猫的吧?”我无语地看着他打开密封袋猛吸的痴样,“下次你拿个盆给我,我帮你移栽一点得了。这样你天天都能吸。” 他欣然接受了这个提案,并在当天放学的时候就裁了个空牛奶盒给我。 我挑了一株沾满清晨露珠的翠绿薄荷给他。 遗憾的是,那盆种在牛奶盒里的薄荷没活过一个月。不是因为林语骞没好好养——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太爱它了,它为了报恩,便拿命替他挨了一顿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揍。 我的第一个朋友是个傻子,双手沾满泥巴,捧着薄荷的尸体就跳了宿舍楼。人倒没死,只是腿摔断了之后再也没来过学校。 我为此埋怨了自己很久——我也太小气了,早知薄荷能替他挨打,当初我就该把奶奶的那盆薄荷铲空了,装进大大小小的盆里,全都拿给他作护身符。 意外的是,那场薄荷风波似乎让我在班里开始有了些存在感。我听见越来越多的同学贼眉鼠眼地叫我“寡妇”。一开始我还不确定他们说的是不是我,直到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老师忘记了我的名字。 “呃……那个谁……林语骞的女朋友……你来读一下一段课文。” 哄堂大笑。 我倒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不仅因为“林语骞的女朋友”要比“寡妇”好听多了,更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开始练习隐身了。 首先,我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场景来做实验。 实验的前提是:我必须“在场”; 预期的结果是:我“不在”; 变量是:隐身能力的触发时机。 以前我还担心自己会因为太过透明无法满足实验前提,现在想想真是多余了——当我顶替林语骞,成为那个被偏爱的霸凌对象之后,可供实验的场景从此多到数不胜数。 我最先尝试的触发方式是憋气。 我的理由是,皮肤是人类最大的器官。只要憋住气一动不动,就不会惊扰他们那个接触面积超大的器官,也就不会发现。为此我还特地在浴缸里进行了专项练习,以至于当年体检的时候我吹出了史无前例的肺活量。 但我忘了他们跟丧尸不一样——他们那双爱偷懒的眼睛还有用,并且擅长捕捉红色。而我一憋气脸就会红成猪肝,所以自然会被发现。 当我把泡在游泳池里的书包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那个湿透的实验笔记,划掉憋气。 3 《蚁人》对我启发不浅。 原来只要变得足够小,就能钻进世界上所有的缝。前面那句我是做不到了,毕竟45kg的一坨肉不能说消失就消失。 但后面那句“见缝就钻”的哲学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主宰了我的人生。 我和储物柜里的拖把同处过一柜,藏过图书馆吃满灰的旧书架,甚至卡进过教学楼墙体和花坛灌木之间那窄到令人发指的缝隙。 我很庆幸我那么做了。因为灌木里的蜱虫把我咬过敏了,所以我才遇见了刚来医务室上班的w。 我至今都只知道她叫w。哪怕我给她口交过那么多次,她都没告诉过我全名。 她很好。每次我被围追堵截的时候,会把医务室的窗户开个小缝,然后我就能贴着墙钻进来,不仅免受了蜱虫之苦,同时还能得到肌肤之亲的安慰。 是w让我“见缝就钻”的哲学有了新的定义。 有一次w问我到底为什么被欺负。我从她胯间抬起湿湿的脸,回答她说是因为我自己不够争气,没当上卫生委员。 她没听懂。于是我多解释了一句,说如果我是卫生委员,那一定到处都是薄荷辟邪的芳香。她更困惑了,但也同时失去了好奇心,干脆用腿把我的脖子缠紧了些,拿穴堵了我的嘴。 “初中生就是幼稚。” 她高潮的时候喘出这么一句。 w提供的庇护在那段时间让我忘了自己的超能力。反正有地方可以躲,我也就搁置了自己的实验和练习。 但好景不长。 有一次午休间,我难得地没有像鸡一样被撵来撵去。心情颇好的我提前钻了墙缝,手里捏了几株野花,想给w一个惊喜。 我才刚爬到窗边就听见了她的淫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动听。混在啪啪啪撞击声里的还有校长那猪一样的嘶吼。如果不是w喊了两声校长,我根本没听出来那是人。 我从此再也没去过医务室。我宁可被蜱虫叮。 我开始重新思考当年那次生日派对,那个蛋糕,那个樱桃,还有……我的初恋。 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情景再现,也许我就能找回启用能力的感觉。 蛋糕并不是难事,关键是要约到人。 我翻出小学同学录。她的那一页是空的,就跟约定好的蛋糕一样永久缺席。 于是我开始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打,想从别人口中问出关于她的消息。很多电话都是空号,要么就无人接听。所以当徐逸岚的声音出现在电话另一头的时候,我连最基本的“你好”都卡壳了。 “喂,夏梦,你再不说话我要挂了。” 我赶紧结结巴巴地说清了致电原因。他安静地听完了,让我下周六去商场的一个甜品店。 “我俩一般在那约会。”他淡然地解释到,“我们初中在一个班,很自然就谈起来了。” 我嗯了一声,末了觉得不是很礼貌,又接了一句恭喜。 “有什么好恭喜的?”他噗嗤一笑,“对了,好久没见你了,暑假的同学会也没见你参加,你还好吗?” 我包起眼泪,跟他说我挺好的。 徐逸岚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换了个话题。 “夏梦,我那次拉着你去了菲菲的生日派对,结果家里有事提前走了……你不怪我吧?” 他在说什么啊。幸亏他走了,我才能发现自己会隐身呢。 “……不会。你能记得我叫啥我就挺开心的。”我拍着胸口向他保证到。 “那下周六见。”电话那头的人释怀地叹了口气,语气轻快地结束了对话。 他们约会的地方也太远了。 我换乘了不下三次地铁,赶了五六趟公交车才到了那个山清水秀的郊区。青翠翠的山上愕然给挖了个坑,填进去一个豪华商场。 我从看不太懂的菜单上抬起头,点了一杯最便宜的薄荷茶。想不明白这和奶奶泡的能有什么区别。 “不要那么客气,我请你。”徐逸岚指了指那一排高了几倍价格的奶昔,“你随便选。” 机会难得。我赶紧选了一个图片上同时有奶油和樱桃的,想着模拟那个生日蛋糕。 菲菲迟了一点来,显然是因为精心打扮错过了约定的时间。徐逸岚对此表示很宽容。她一坐下来,他就搂上了菲菲的肩膀,手不停地磨蹭那因吊带背心裸露出的光滑肌肤。 他们很自然地就亲到了一起。我赶紧躲在大份草莓奶昔后面,紧盯着顶层的奶油和樱桃。 我是对的。只要有奶油、樱桃、和菲菲,我就能触发隐身。 实验成功,我决定替社会先奖励自己一口糖。 我对着甜得发苦的奶昔猛吸一口,咕噜咕噜的声音让还在亲嘴的两个人懵懂地回过神来。 “啊……你还在啊……”徐逸岚声音哑哑地说到,菲菲一言不发地靠在他怀里,小脸涨红。 我问他能不能打包奶昔。徐逸岚叹了口气,给我点了杯新的带走。 他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想要的是上面的奶油和樱桃,打包的奶昔这些都被省略了。 我和商场门口的一个流浪汉一起分了那杯奶昔。他问我这个多少钱,我跟他说三十,他抱怨说什么年代的泻药得花这么多钱。 “大部分中国人都乳糖不耐受,这玩意儿洋人吃的,水土不服,谁吃下去不拉稀?” 当天晚上我蹲在马桶上折腾的时候觉得他说得真他妈太对了。 这场经历也让我对林语骞的薄荷事件有了新的解读。我开始觉得什么都是牛奶的错——如果他不喝牛奶强迫自己长高,那他就不会有那个牛奶盒,自然也不会养那个薄荷。 明明会拉稀,为啥要逼着自己喝牛奶呢? 林语骞跳楼,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问题。 4 我成为了坚定的豆浆党,虽然奶奶有些时候没煮熟会害我胀气。 贺俊也是坚定的豆浆党。这个转学生最让我羡慕的就是小小年纪便靠脸实现了豆浆自由。 我很欣慰,觉得豆浆就应该配得上他这样的宣传大使。 之所以提他是因为从初三开始他就成了我的同桌。我猜老师把贺俊放到这个角落里来是考虑到他上课喜欢睡觉,有时候睡嗨了他还要踢一脚,索性放到相对宽敞的角落让他自由发挥。 放心,他都往前踢的,不碍着坐旁边的我。 和帅哥做同桌总的来说辛苦大于幸福。欺负我的情况与日俱减,但递情书的工作与日俱增。其实传递相对简单,难的是得让贺俊看。如果垃圾桶里发现被丢掉的情书是完整的,那会被认为是邮递员的失职。 我想着贺俊可能成绩不好,不愿意看那么多字,所以就帮他把那些情书拆了,像个有声图书一样在旁边挨着念。 我的理由是这些内容能悄悄地在梦中钻进他的大脑。但是我没想过一个问题——情书是不同的人写的,搞混了可怎么办。 我没考虑那么多。我只想完成任务。 身后是长得像冰箱的空调,我就在这催眠的嗡嗡声中悄悄给他念: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贺俊,我好爱你。” “贺俊你以后只喝我给你的豆浆好不好?” “贺俊,我知道你不是个爱打架的坏男人,你一定有你的苦衷,而我愿意做你的解药。” “贺俊,你好帅,好危险,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在心里给那份提到豆浆的情书打了个满分。 没有物质的爱情都是浮云。 我这么做快一个星期了,也逐渐掌握了些窍门: 一、选择午休后的第一节课。连老师都昏昏欲睡,自然不会管下面交头接耳; 二、选择语文课或者政治课。英语课是绝对不行的——全班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叫来叫去,连贺俊都没法睡觉; 三、避免刚上课前十分钟和快下课前十分钟。蜜蜂嗡嗡的声音会大到盖过我的朗读,影响贺俊对内容的吸收。 今天我也跟往常一样躲在书后面叽里咕噜地念,贺俊突然跟丧尸一样从桌上爬起来,一把抽走了我手里的纸。 “她们是不是就会这几句啊,我耳朵都听出茧来了。”他不耐烦地说到,“而且怎么越来越离谱了,我是因为打架转学,我又没杀人,说得我跟什么通缉犯一样。” 我为他首次清醒地收下情书这件事感到高兴。 “这不重要。”我抬头向他耐心地解释到,“你和她们爱的你,不一定非要一样。” 贺俊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两盒工业豆浆饮品,包装花花绿绿的挺好看。 他分了我一盒。 “给,以后情书我收了,你别念了。” 我觉得这是一场值得庆祝的小小胜利。于是当即戳开了那盒饮料,开心地和他碰了一下。 贺俊后来告诉我,当时那一声纸盒相撞的模糊响动代替了一秒他的心跳。 但我很快就为我的得意忘形付出了代价。那天放学之后,我被贺俊的爱慕者们踢了好几下肚子,目的就是要我把那盒并不好喝的豆浆饮料吐出来。 所以从那以后,不管他递给我什么,我都不会收。 5 考试越来越难了。 然而比考试更难熬的是越来越夸张的考前动员。今天是激情誓师大会,明天是全体强制晨练,花样层出不穷。 这么多奇怪的活动中,只有那场运动会的拉拉操直击了我的心灵。 是w领的操,剩下的十几个女生全是每个班的班花。w很妖娆,被一丛青春的少女包围着,像一株从满天星中脱颖而出的红玫瑰。 只有细看才能发现上面沾满的蜱虫。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不争气地突然很想回医务室。我甚至试图说服自己,哪怕那条缝是腥的,是臭的,那也是温暖的。 贺俊转头想跟我吐槽后排那个动作做反了的女生,看到我那两条晶莹的眼泪吓了一跳。 “都在笑,就你哭,你疯了吧?” 我朝他弯了弯嘴角。 “喜极而泣。” 那个动作做反的女生是对面班的。她是所有的班花里最好看的一个,但是好像有点笨笨的,反应有些慢。 我突然好奇她有没有给贺俊写过情书。 贺俊在他那一大堆纸里找了一下,抬头跟我说没有。 “怎么?你在磕我的cp?”他有点臭屁地反问我。 他想多了。我只想看看那个女生的字写得好不好看。 我没想到三天之后贺俊就跟我说他们谈上恋爱了。 “她叫白雪。”贺俊把他的英文练习册打开给我看,上面全是他女朋友帮他写好的答案,“成绩很好,但是运动神经很差。” 我愣愣地看着上面那些书写工整的英文花体,半晌没说出话来。 因为我在偷偷地深呼吸,想把纸面上那些带着清香的墨水味藏入肺腔。 林语骞说得不错,干净整洁算什么,味道才是一切的关键。 贺俊脱单让我回归了从前被霸凌的频率。因为在这个学校待了快三年,我能藏的地方早就被他们摸透了,而我隐身的能力又因为道具不足(以及没有最关键的菲菲)无法在学校发动,我不得已开始学习新的类隐身技能。 我的选择是:跑。 从前的我坚信敌动我不动,这个观点在我被美工刀威胁了之后彻底粉碎了。倒不是因为我真的怕被划,而是我怕受伤了之后要去医务室里面对w。 现在的我相信敌动不动我都乱动。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我跑得够快,就没人能捉到我。 况且跑步也带来了许多好处。 首先,我再也不惧怕体测的800米了。开玩笑,我可是下课铃一响就能从教学楼冲到图书馆,并且绕着里面的消防通道全部跑一遍,再在上课铃敲响前折返回位子上的人。 更重要的是,一旦跑起来,我的身体就能变轻了,像鸟一样能飞起来。 我想我突然理解了林语骞从楼上坠下来的感觉。 但跑步也带来了一些坏处。 因为上体育课我总试图混进男生群里和他们一起跑一千米,被逮到的次数多了,体育老师干脆给我的头上扣了一顶体育课代表的帽子。 “女同学们不要那么病怏怏的,动不动就请病假,要多像她学习!” 就因为他这一句话,当天放学我多跑了好几圈才甩掉那帮人。 6 贺俊非要让我帮白雪练习800米体测。我耗不过他——主要是耗不过他献的殷情,以及那些殷情带来的后果。 “这能怎么帮……腿是自己长的啊……”我烦躁地来回拉运动外套的拉链,“总不可能让我背着她跑吧?” 结果那天我还真这么干了。 有好几个原因,抛开白雪很漂亮,胸部贴到我背上很软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说她其实因为先天心脏问题没法跑步。 我打了贺俊一拳。他想杀人就非得拖我下水吗? “但是每次看你跑,就感觉很开心……就很想试试……”她腼腆地垂着头说到。 我心里一热,没过脑子,就在她面前蹲来下,把背整个露给她。 “上来,我载你兜风。” 身上多了几十公斤自然跑不太快。我喘得像条狗,贺俊也在旁边,愉快地看着我像猪八戒背媳妇一样背他的女朋友。白雪倒是挺开心。冬天天黑得早,放学就已经接近晚霞的时间,她趴在我背上因为心情激动微喘,呼吸直烫我汗湿的脖子。 十多年后,贺俊躺在床上跟我说,他就是那个时候知道我喜欢女人的。我背对着他,抱着赤裸的菲菲继续装睡。 “夏梦,你还不明白吗?我把你喜欢的女孩追了个遍,就是为了——” “就是为了和我上床。” 他还没说完就被我忍无可忍地打断了。 总之,回到十年前,一切都还很单纯。我驮着白雪转了操场一圈,实在累得够呛。她贴心地向摊在地上大口喘气的我递来一瓶矿泉水,我还没接到就被贺俊抢了过去。 “歇会儿再喝。” 我快渴死了,但也没力气跟他争,只能躺在地上给他竖了个中指。 白雪开始出现在我的春梦里。我驮着她到处跑,她双腿间那条缝紧贴着我的背,我跑得越快,那处就越湿。 这比菲菲那些只有接吻的春梦要刺激多了。 *** 白雪的班级成了我新的庇护所。从此我的逃跑路线只需要横跨一个走廊就够了。她所在的班级同学都很好,每次看我跑进来了就抬起脚,快速放我钻进课桌底下。他们替我打掩护的时候,我就在这钢铁桌脚搭成的镂空甬道里窜行,直到找到白雪的那张桌子,笑嘻嘻地从她腿间钻出来。 我爱透这个游戏了。 可惜每次当我想多在她腿间趴一会儿的时候,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白雪身边的贺俊就会开口打断我的小确幸: “赶紧起来,回去上课了。” 我恋恋不舍地爬回去,五十分钟过后又乐此不疲地再爬回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我为了钻桌子方便,衣服还是穿得比较薄。贺俊问我冷不冷,我说好着呢,早上来的时候有家里的豆浆当暖水袋,在学校有精彩刺激的课间运动,晚上回家的时候奶奶的围巾所向披靡。 贺俊沉默了一会儿,拉上了他那件像熊一样的外套,说我有病。 圣诞节快到了。白雪的生日也是。 课间十分钟太短,我刚爬到她的桌子那就得原路返回,实在抽不出多的时间沟通。 我决定给她写张小纸条。 这件事比我想象地要难许多。首先选什么纸就是个问题。我的笔记本都被水泡过,不仅触感极差,味道也很微妙。于是我就问贺俊借笔记本,说我想要张崭新的纸,结果他连笔记本都没有。 我正绝望呢,就在脚边发现了一团糖纸。虹光十色的,皱在一起像颗坠地的星星。 我高兴坏了。 接下来的上课时间我相当忙碌。先是要用书压平糖纸的褶皱,然后用尺子小心地铲掉上面剩余的糖,再用橡皮一寸不落地粘掉灰,形成一个干净的书写平面。我找出最细的自动铅笔,嗒嗒摁出笔芯,想了一会儿便落了笔。 我问白雪圣诞节要不要一起去喝奶昔。 耗过又五十分钟的煎熬后,我总算得到了回信。是一张迭成雪花形状的信签纸,散发着和贺俊英文练习册上一样清香的墨水味。 我舍不得拆开。把它拿到鼻子前嗅了又嗅,心里想的全是今天放学后一定不能被抓到,一定不能被泼水,一定要把这枚小雪花安全地护送回家。 太过专注远在天边的危机让我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威胁。小雪花被贺俊一把抢了过去,当着我的面拆开,迭都迭不回去。 “她说‘好’。”贺俊举给我看,指尖的汗晕花了墨迹。 我为这个事生了他很久的气。后来还是白雪又给我迭了一朵雪花,笑着安慰我算了,我才勉强原谅了他。 我就不该原谅他的。 7 我多揣了一袋豆浆上路,想着给商场门口那个流浪汉带过去。 我没见到他,连他的席子都没看到。我问了一下清洁工,对方摇摇头,意思大概是说他哪记得几个月前扫过的死耗子。 我在垃圾桶旁边他睡过的地方蹲了一会儿,心想是不是奶昔害他拉稀,所以他就搬去远一点的公厕旁了。 身后贺俊的声音把我拽出了神游。 “你怎么跟个蟑螂一样?”他见面就是一句友善的问候,“还有你的胸怎么下垂成这样?” 我把毛衣里的两条袋装豆浆抽了出来,外套立刻扁了下去。 “喝吗?热乎的。” 我喝着豆浆,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白雪。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穿着米白色的羊绒大衣,围着毛绒的白围巾。乌黑的头发披下来,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贝雷帽,无比温柔动人。 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脸变得和脖子上奶奶织的大红围巾一样。 “抱歉……我……迟到……了……”她喘着气小跑过来,脸因为这几步加速升起红晕,粉得像朵芍药。 “快歇一歇。不用这么急。”我赶紧迎上去,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你要是又想跑步了,我载你就是。” 她噗嗤地笑着靠进了贺俊怀里,像只白鸟依靠在黑色的大树上。 那家甜品店换了我更难懂的菜单,不过幸好保留了薄荷茶。 “你是什么老太婆么,夏梦?”贺俊吐槽我,“你才多少岁就开始养生了呢你?” 我没理他,转头问白雪想喝什么。白雪转头询问地看着贺俊,后者随手指了指图片上的草莓奶昔。 “一份就够了。我和她一起喝。” 同样的构图,不同的情侣。男左女右,亲密无间地接吻;我在中间,躲在草莓奶昔后面。 菲菲亲徐逸岚亲得很主动,白雪被贺俊亲得很被动。白雪的心脏不好,不太能接受贺俊那么激情的亲吻。她的小脸比刚才跑那几步更红了,我担心她缺氧,想开口提醒贺俊,却发现怎么都说不出话。 也许奶油、樱桃、白雪也会触发隐身。 慌乱之中,我碰倒了那杯奶昔。哐的一声,玻璃杯横倒,从桌子到地上泼了一路浅粉色的甜泥浆。 贺俊这才停了嘴。他放开白雪的时候,她的嘴唇已然透出些乌紫。 他像个捕食者一样抱着她,看向我的表情很复杂。我不能全读懂,但里面有让我很不舒服的东西。 “你放开她,她心脏不好。”我的声音有点冷。 贺俊半晌没开口,也没放开她。 “你什么意思?”他瞥了一眼那一大滩东西,声音沙哑地质问我,“你到底要不要请我们喝奶昔?” 白雪就这么任由贺俊抱着,跟菲菲栽在徐逸岚怀里一样。她的呼吸似乎顺畅些了。 “我……请。” “那就再点一杯,三个人一起喝。” 贺俊叫过来做清洁的服务员顺便收走了我的薄荷茶。 第二杯奶昔一端上来,上面那颗樱桃就被贺俊揪起来吃了。我没什么胃口,但白雪夸赞奶昔的味道很好——贺俊也一样。在他们夫唱妇和的催促下,我不得不喝了好几口。 当晚我没拉稀,但肚子不舒服了一晚上。 *** 从那之后,他们约会总是叫上我。我找借口推脱的时候,白雪就抱着我的胳膊问我真的没空吗,然后我就红着脸说时间挤挤还是有的。 看电影是最煎熬都项目。不仅因为贺俊像座山一样挡在我和白雪中间,还因为他们挑的电影实在难看,不是机器人打架就是恐龙对咬就是看不清脸的怪物出来吓人。 所以后来参加约会,我都会在包里带上眼罩和耳塞,只要是看电影我就睡觉。 贺俊把我这个行为视作一种类似上课睡觉的反抗。他说弹我的脸是为了叫我起来看精彩片段,不然会显得他的电影票白买了。 我不信,我觉得他单纯就是手欠。 后来他越来越过分了。一场电影下来我的脸跟被蜱虫叮了没区别。 我终于很认真地跟他们说,我不喜欢他们选的电影。 “那这次你来选。”贺俊大方地说,“看的时候不许睡觉。” 我在一众打打杀杀里面选了封面看起来相对优雅的《v字仇杀队》。 我们三个看得很起劲。贺俊喜欢里面对抗整个社会的孤独英雄,白雪喜欢里面充满诗意和象征的台词,我喜欢里面那对拉拉情侣。 暖橘色的床单半透阳光,晾起的衣裙在风中成浪。 她们被拆散的时候贺俊又来提醒我精彩片段,手指弹到的是我湿润的脸。 8 我的同桌是个怪人。 整天穿着一套藏蓝色的运动服,头发不长不短,胸还平的要命,看起来像个男的。她跑步跑得快,耐力还好,一千米都能甩掉好多男生。虽然姿势很丑,张牙舞爪的,像在空中扑腾。 但她跑起步来的时候脸会变红,跟我女朋友抱她胳膊的时候一样。 我挺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 一开始我没太在意她。她不是那种很惹眼的类型——恰恰相反,她是那种看一眼你就能忘了她长什么样的类型。后来她开始在我耳边念情书,我听得津津有味,不是因为上面的内容,而是因为那种老奶奶讲睡前故事的语调。 我想跟她说话,所以叫她别念了。 我给她的豆浆饮料,她眼皮都没眨一下就戳开了。但我女朋友给她的小纸条,她像个瘾君子一样吸了半天都不拆开。 我的同桌是个变态。她喜欢女人。 可我明明听到别人叫她“林语骞的女朋友”。我问他们林语骞是谁,他们说一个为了薄荷跳楼的疯子。我又问他们林语骞是男的女的。他们说,这不废话吗,都是女朋友了,林语骞肯定是男的啊。 我想不通,林语骞又矮又废物,她喜欢他啥呢。 我偷看了她的实验笔记之后才明白过来——她和那个叫林语骞的一样,也是个疯子。 那本全是霉味的烂笔记本上记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隐身、蛋糕、奶油、樱桃……我看她就是脑子坏了,把社会抛弃她的时候当作是自己在隐身。 不过抛开她那些实验,剩下的内容……就有趣多了。 首先是菲菲。菲菲这个名字就占了她前半本笔记。她还给那个叫菲菲的女生画了画像,不得不说她真的画得挺好的,让我在上大学之后见菲菲的第一面就对上了号。中间有几页居然还提到了医务室的w。她没有画w的画像,但是有一页在w这个字母周围画满了玫瑰花。然后就是关于我女朋友的记录,以及文字周围画的各种形状的雪花。 她还给我女朋友写了诗。 什么……「我驮着你,冬天在背上融化,留下春天的湿缝」…… 我看得浑身燥热,连摔到我脸上的热豆浆都能蒸发。 她像条疯狗一样扑上来和我扭打到一起。我把那个烂本子藏进毛衣里,几下就把瘦弱的她摁倒在地上。她不服气地瞪着眼睛,呲牙咧嘴地挣扎,像只被翻过来的甲虫。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脸比她跑了十圈步都要红吗? 自动铅笔扎进我脖子左侧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我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掐住她的喉咙,看她的脸涨红得像块猪肝。她的口水和眼泪流了我一手,脖子的触感滑得像泥鳅。 我越来越用力,因为如果不努力地撑开和她的距离,我会控制不住地亲上去。 我去医务室包扎伤口的时候,问w知不知道她。w一边替我给脖子缠纱布,一边漠不关心地回答我: “知道。她很怪。” 你看,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认为。 我问w是不是有些女生会喜欢女生。这次w的手抖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反问我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告诉w我的同桌喜欢我的女朋友。 “我想纠正她。”我很真诚地对w说到,“她以前有喜欢的男生,最近可能哪里生病了。” w的脸色有点发白。 “哪有那么多病。睡一觉什么都好了。”她敷衍地把我推出了医务室。 我后来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说不定真的睡一觉就好了。 9 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过分的人啊! 我对着墙,气得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因为是我先动手把豆浆扔他脸上的,而且打架还用了凶器,所以我被老师命令站到空调的角落里去反省。 这些都没什么,最难过的是我没把实验笔记抢回来。 我不敢想贺俊看了多少……又会拿它去干嘛…… 我只想赶紧把被他污染的笔记拿回来。 因为这个理由,我压住了怒火当着全班的面向贺俊道了歉。 “对不起,我不该无缘无故打人。” 贺俊在老师的催促下伸出一只和解的手,我强忍着恶心握了上去。 总算重新坐回了座位,我组织了很久的语言,在放学后叫住他,问他要我的笔记本。他说会还给我,但有条件。 “夏梦,以后课间别跑了,有人找你麻烦就说我罩着你。”他站起来睥睨着我。 “你什么意思……”我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不要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乱翻我的东西……” “「我想就这么一直驮着你,穿过旷野,踏过泥泞——」”他像是背课文一样背了起来。 “……好。”我面红耳赤地蜷成一团,“今后麻烦你了。” 贺俊说到做到了。但我从此也失去了每个课间去白雪那里钻隧道的乐趣。 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是摒弃一切文字记录。文字太大众,太容易被读懂。我开始沉迷用更加抽象的语言来记录我的生活。 后文字时代的语言是形状。普通的同学是矩形的,他们四平八稳,像砖一样一动不动。欺负我的人是三角形的,他们尖锐危险,还喜欢把头凑到一起抱团。我喜欢的人是圆形的,她温和柔软,像那颗奶昔上的樱桃。 也有更复杂的形状。比如说w是一朵多边形的玫瑰花,林语骞是一片波浪边缘的薄荷叶子,白雪是一只鸟。 我最喜欢画的是一只鸟从长满尖刺的砖墙上腾飞,嘴里叼着一片薄荷叶子,落下的是成片的玫瑰。然后我会画一个圆画框把这幅画框起来,以示完成。 我成功找到了如何利用多出来、无人打搅的课间时间。 不幸的是,贺俊看懂了,即使我并不想让他看懂。 “我觉得头顶上得有个太阳。”他托着腮说到,“这鸽子总不能乱飞吧?”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商量。 后来他每次替我接商单的时候都是这个语气,用一个问题来包装自己的答案。 我把那幅画撕了。 后形状时代的语言是颜色。我坚信每个人在色谱上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颜色。主颜色在经历了各种事情后,转变成其他颜色,有时是可逆的,有时是不可逆的。 譬如说,林语骞的底色是清晨第一束光照在薄荷上反射出的绿色。他碎进了泥土里面,染上了褐色,然后又像鸽子一样腾飞,所以又混入了白色,最后形成了一种淡橄榄的颜色。 我把纸裁成一块块指甲盖大小的正方形,每次想到林语骞的时候就会填一块或深或浅的橄榄绿。同理,菲菲是很甜的粉色,w是大红色,白雪是安静的浅蓝色。我把这些纸片分颜色存起来,偶尔拿出来组合成不同的图案。 有一天贺俊扔给我厚厚一包金色的纸片,全都是指甲盖的大小。 “不觉得把这个拼进去好看一点吗?”他蛮横地把一块浅蓝色换成金色,毁了我那副用白雪和菲菲拼成的晚霞,“嗯,生动多了。” 我连夜做了一包数量对等的漆黑纸片,第二天一早就扔到了他面前。 “这才是你。”我恨恨地说。 他笑着收下了。 后来我求他帮帮被封杀的菲菲的时候,他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这包黑纸片当面拼一副画给他。我含着眼泪拼了个邪恶扭曲的狼头,它大张着嘴,血盆大口里留白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鸽子。 他把那幅画挂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就好像那是他最耀眼的奖杯。 10 我因为热爱画画被叫去帮忙制作舞台背景。我本来还为午休时间能多摆脱贺俊一会儿而高兴,结果去了之后才发现他也在。 班里要排练的春节晚会节目是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毫不意外,他是罗密欧。 朱丽叶是那个带头踢我肚子的女生。谢谢她对贺俊那穷追不舍的爱,让我能够专心地画我的背景。 那段时间我和小胖子吴鑫鑫整天讨论创作,午休颇为愉快。 “我们都被主流审美绑架了!”他一边嚼红烧肉一边向我抱怨,“他们非要让我们给罗密欧和朱丽叶私会的地方搭一个阳台,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可是原着里是这么写的……”我弱弱地提醒他。 “那又怎样!我觉得好的爱情应该平起平坐,而不是一上一下!朱丽叶不应该站那么高,还要求罗密欧爬墙!她也得付出点什么!”吴鑫鑫浓眉一皱,听上去颇为愤慨。 我怀疑他是被喜欢的女孩儿拒绝了。 最后是经费让罗密欧和朱丽叶平起平站了,因为我们没那么多班费去真的搭一个有高差的阳台。 吴鑫鑫负责雕栏杆,我负责画墙和藤蔓。我俩干得废寝忘食,下课铃一响就提着桶往那个空教室冲,把背景板当艺术品来做。 我用一个鸡肉卷获得了吴鑫鑫的友谊,他在完工之后回赠了我一碗他妈烧的红烧肉。肉是砖块形的,但顶边微曲,猪皮带一点弧度。 我用橄榄绿画了一墙的藤蔓。它们栩栩如生地攀在冰冷的砖上,像是要用根渗透无情的墙缝。 那天我为了帮吴鑫鑫抢鸡肉卷晚去了几分钟。一进空教室就看到一大群人正围在我画的墙前面,吴鑫鑫蜷在角落里垂着头。我走到他身边去把鸡肉卷递给他,他没接。 “他们说先前的墙很好。现在藤蔓太多了。”吴鑫鑫抬头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到。 我蹲下来坐在他旁边,无声地看了一会儿那群人用铁青的灰色覆盖过我画的藤蔓。 “……谁说的?”我喉咙发紧地问到。 吴鑫鑫眼神飘了一下。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围栏旁正在和别人交流剧本的贺俊。 他冲我笑了一下。 我抄起那桶洗笔的污水就朝他冲了过去。他没躲,因为他不需要——有足够多的人把我拦了下来,将我手里的污水连着桶一起扣到了我头上。 吴鑫鑫上来拉住了像个铁桶僵尸一样乱蹦的我,把我拖到厕所去洗脸。 怎么洗得干净!那些人的颜色全部混进了这个桶里变成了像奶昔一样的泥浆!他不仅要我喝下去还要让我染上浑浊! 我要摆脱他!我恨透他了! *** 我跟奶奶说我要补课。她没问我为什么突然这么爱学习,只是凑了凑退休金,拨了一小笔出来问我够不够。 我从那一小笔里面划了一半,跟她说够了,但是我可能周末回家会很晚。 我找了个便利店的兼职来补贴补习的学费。店长看我勤工俭学也就允许了没客人的时候我可以看书。他以为我要冲刺什么重点高中。我没那么高远的理想,我只想考一个贺俊考不上的高中,离他远点。 数理化没那个脑子,我只能靠死记硬背用别的科目救一下成绩了。所有的其中,英文是最好学的,鬼画桃符,随便往上凑凑都能得几分。我喜欢语文,所以背课文也背得不错。我把历史画成了小人儿书之后变得好记了很多,地理也顺便涉及了。 但我恨政治。每一个字都恨。我感觉那写满整本书的不是字,是一道道铁栅栏,一层层在加固那笔满是尖刺的墙。 g是我的同事。她老爱偷偷溜到便利店后门抽烟,还让我帮她打掩护。她喜欢我画的小人儿书,为了催我画快点还会请我吃便利店卖的茶叶蛋。 “嗷呀!项羽怎么这么输不起啊!你把这个结局改改吧,重新画一条if线吧!”g满脸遗憾地说到。 我只有不到六个多月就要中考了,哪里有时间跟她耗,赶紧推脱说历史没有如果。 “历史没有创作有!赶紧的吧,你画了这个星期的晚饭姐都给你包了。”g啪地一声拍得我背疼。 然后我就随便找了部楚霸王的网络小说,给她画成了连载漫画。她看得津津有味,一连请我吃了一个月的饭。 我的刻苦努力起了些成效,从倒数第五攀升到了倒数第十五。贺俊显然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摞在我们课桌之间的书越来越高,像堵墙一样把我们彼此隔开。课间我也不待在座位上胡搞了,都在吴鑫鑫那跟他讨论考几分能上什么高中。 “没用的,你就算考到那个分数线,也可能因为空降的有钱人孩子被刷掉。”吴鑫鑫悲观地说,“分数线就像双色球开出来的数字,都是摆出来给我们希望的,实质上还是暗箱操作。” “总不能太过分吧……”他的话让我心里有些没底,“群众的眼睛不是雪亮的吗……” “雪是很亮啊,亮到瞎眼。”吴鑫鑫叹了口气,“行了行了,铆足劲发挥吧,多一分是一分。” 放学的时候贺俊拽住了我的手腕。 “白雪问最近怎么都见不到你了,我跟她说你在冲刺中考。”他强行把我拽回了椅子上和他平视,“她说她能帮你补习英文,你来吗?” “不来。”我干巴巴地回答到。 “就你俩。我不学。”贺俊松了手,“这周六下午,在上回那个奶昔店。” 我没说话。他也没等我回话,就背着书包离开了。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社会不是邋遢的母亲。社会是贺俊,见我要隐身了就拿白雪或者菲菲当糖果来哄骗我,诱惑我继续玩他的游戏。最可怕的是他手里的糖果相当配合,并为了一层闪亮的糖衣争得头破血流。我以为我能用舌头融化掉糖果的外壳,找到她们鲜活跳动的真心,结果我舔到最后才发现巧克力里都是假甜的流心。 可这是我无数次被肛交到流血之后才想通的道理。菲菲在前面一边舔我一边劝我别乱动,贺俊在后面一边肏我一边责备我没有听话地做扩张。我夹在中间一边哭一边被痛和快感撕裂。 是心里那块指甲大小的橄榄绿让我没有疯掉。 11 我还是去见了白雪。 当然也想被补习英文,不过更重要的是如果她也知道了笔记本里的内容,我不想她误会——我想解释我不是色情狂,只是暗恋她。 我当时还想继续跟她做朋友。 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的高领毛衣,还是带着上次的白色贝雷帽,坐在那里就像一幅画。她微笑着向还在玻璃门外踌躇的我挥挥手,示意她看到我了。 我红着脸坐到了她对面,掏出了卷子。 她给我讲了一会儿我的错题,声音像清泉。后来面对面坐着姿势实在别扭,她便拍拍她身旁的凳子邀请我坐到她旁边去。 please,domeafavour. 她轻声说到。 她们总那么柔柔地抽一鞭子,然后我就像个蠢驴一样替她们拉磨。如果真是她们挥的鞭子,我也就心甘情愿了。可不是啊,暗处有个男人手环着她们的腰,吐着信子使唤着她们。 我没看到她们身后的幽灵,因为她们散发着的光亮瞎了我的眼。 或许是白雪的花体英文把我绕迷糊了,当她白葱葱的手指摸上我大腿的时候,我竟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只手开始轻轻摩挲,我才跟触电一样抖了起来。 “……白、白雪……干、干嘛……”我语无伦次地吐字,像块石头一样僵在椅子上。 “夏梦,你的大腿好结实,好羡慕。”她软软地靠到我肩上说到,“要是能用分数换这么健康的身体就好了。” 我一时不好拒绝,只能耳朵烫烫地任她继续捏我的大腿内侧。 她把我的手放到了她的大腿上。 “你摸,我的全是软的,像煮烂的面条。” 我哪里敢摸。光是放在她腿上手心就开始出汗了。我赶紧把手往回撤,谁知她大腿一夹,牢牢卡住了我的手指,触感软得像棉花。 “夏梦,我家就住附近,我们去家里补习吧。” 我们补着补着就补到床上去了。她说想看我的身体,我就脱得光光的给她看。她对我的腹部和大腿最感兴趣,来来回回用手指摸了好多遍。 “好漂亮的肌肉线条……像个男孩子。”她由衷地赞叹到。 她说就这么继续补习吧,她来教我身体部位的英文怎么说。 neck,breast,belly,thigh。 她家的暖气足得像夏天,我躺在她香香的床里,随她用凉凉的指尖点燃身体更多的火花。她的动作是那么温柔,像羽毛一样撩得我浑身酥麻。我的喉咙干涩得厉害——我也想摸她,可我不敢……我怕我滚烫的手心一触上去,她就会真的像雪一样融化…… ——叮咚。 白雪下楼去开门,我赶紧穿好衣服,收拾好了床。卧室里热得我透不过气,我走到窗边开了个缝,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赫然发现了等在别墅门口的贺俊。 他也发现了躲在窗帘后张望的我,露出了相当暧昧的表情。 我立刻回头收拾书包,登登登地往楼下冲。白雪正要带他上楼。他俩堵在楼梯口,拦住了我的去路。 “怎么见我来就要走?”贺俊笑着问到,“我又不干扰你们学习。我在你们旁边玩游戏。” 他晃了晃手上的游戏机。 “……我今天学够了,再学就要消化不良了。”我红着耳根,盯着脚下的楼梯回答到。 “哦?都学了啥啊?”他亲了亲白雪的耳朵,问我话的语气像班主任。 沉默的空气在我们三人之间流转。 “……我还有事先走了。”我憋出一个理由,背着书包想从他们中间的缝隙挤过去。 贺俊抓着我的肩膀不放我走。 “夏梦,你不说清楚我就要念诗了。” 我面红耳赤地瞟了一眼白雪,她显然没听懂贺俊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她其实还不知道我写了什么…… “……就、讲了错题……”我开始撒谎。 “诶?都错哪了?”他问白雪。 “夏梦……她单词……记不太熟……”白雪垂着眼睛说到。见贺俊不甚满意她这个笼统的回答,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特别是……身体部位的……” 贺俊轻蔑地笑了笑。 “复习一遍再走吧。”他拍拍我的脸,打得我有点疼,“熟能生巧嘛~来白雪当道具,把你们学的词再念一遍,她说哪你就摸哪,懂了么,夏梦?” …neck… …breast… …belly… …thigh… 出了白雪家的门,我的手都在颤。 O “你的脸一直很红,不是发烧了吧?”g下班前丢了一个口罩给我,“冬季流感很厉害哒。听我说,上夜班就不要那么认真啦,该摸鱼睡一会儿就摸鱼去,要真遇上啥别硬扛,直接按收银台下面那个报警的按钮。” 我感激地冲她点点头。 因为下午委托g来代了班,所以今天我得帮她值个小夜班。我跟奶奶说今天同学有个生日聚会,所以会很晚回家。我让她先睡觉,她答应会给我留门。 “你晚饭吃了没……?”奶奶在那头有点担心地问到。 我差点说漏嘴我吃了便利店的盒饭。我跟她说同学家很多吃的,还有蛋糕。 挂了电话,我安静地在收银台后面坐了一会儿。 凌晨十二点之后顾客就少了很多。我把书拿出来看,但两个字就能让我眼皮打架。我想起了g的建议,决定摸鱼熬过接下来的两个小时。 我翻出了我做的色块们开始拼图。 不敢碰蓝色。下午的经历让我觉得那些淡蓝色像煤气灶的火焰一样烫手。我抖出了最让我感到安心的橄榄绿,把它们组合成或大或小的矩形。 我不需要它们拼成什么特定图案,只是看着深深浅浅的绿色像一墙密密麻麻的藤蔓在风中此起彼伏就很满足。 我不知道o默默地站在收银台前看我拼了多久。冷柜和白炽灯的嗡鸣中,我听见了一声突兀的、像蛋壳被踩碎的声音,猛然抬头才发现了眼前这位浓妆艳抹的老太太。 我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差点踢到报警按钮。拼好的矩形在震荡中嘭地爆开,像朵朵绿色的礼花。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见您!您、您、您要结账吗?”我惊慌失措地说到。 “不……该道歉的是我……”o捂着她脆弱的膝盖咯咯直笑,“老东西不中用,站不了那么久……抱歉……我看你拼得入迷……实在不想打扰你……” 见她双腿打颤就要跌倒,我赶紧把她扶到了收银台后面,让出椅子给她坐着歇会儿。o静静地看着我低头寻找散落一地的橄榄绿色块儿,半晌后缓缓开口: “很漂亮的拼图,颜色很别致……你自己做的吗?” 我嗯了一声。 “要拼成什么图案呢?”她继续追问到。 我愣了一下。 “……不知道……好像什么都能拼……”我从落满灰的柜底掏出了最后一片色块,用手指开始掸灰。 背上有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我。我回头看到了一把软毛刷。 “我叫欧。圆圈那个o。”她把刷子递到我手里,“我也喜欢做这种不受目的拘束的事情。” 感谢小夜班,让我找到了人生中的第二位朋友。 o留着小女孩才会留的波波头,远看像朵白蘑菇。她画浓妆,喜欢穿带波点的衣服,有时候密密麻麻的像电视机里的雪花点。我问她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她抚摸着她的彩色油漆笔回答到: “夜里做事没人打搅我。”洋红色的双唇轻轻翻动,脸上的沟壑迭成一朵盛开的牡丹,“就像鹰在高处筑巢,没有烦人的麻雀做邻居。” 我顺理成章地问了她在做什么。 她神秘地凑到我耳边,像是在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 “到处乱涂乱画……嘘,我们关系好才告诉你的,你可别告发我。” 她答应等我凌晨两点下班后带我去欣赏那些被她破坏的市容市貌。 “我平时不往这边来。”共享秘密之后的她显得有些激动,“幸好我今天馋彩虹糖了,才在便利店里遇见了另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我心里一震,从头到脚像是被一股暖流浇过。 “……没、没……我就是成绩不好……喜欢打发时间……”我羞涩地扣起手指。 “时间不就是用来打发的!”她大笑起来,催促我赶紧给那包彩虹糖结帐,好分来吃。 “时间就像空气。空气用来呼吸,时间用来打发,人天生就会的,不该被指指点点!” 她吐出被染成樱桃红的舌头对我做了个鬼脸。我也亮出了苹果绿的舌头,给她回了一个白眼。 我们手牵着手走出了便利店。后来到小巷子里我还带她在背上兜了会儿风。她笑得实在太大声了,吵醒了别人家的狗,我为了不被城管当成疯子抓起来还是把她放回了地上。 “哎呀!年轻就是脸皮薄!”不够尽兴的她抱怨到,“七老八十的人了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我说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但他们能找到我的学校给我记过。 o不屑地哼了一声,倒也没法反驳我的话。 o的创作像极了色盲测试的时候医生给你看的图,只不过没有特定的图案需要你去寻找。它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大圆内挤满了各种色彩、大小不同的小圆。o的圆能在各种平面上被找到——墙面,报纸箱,玻璃,塑料路标,甚至海报广告……通常它们都是手掌大小,像一团孢子一样攀在各处,内部装着一个五彩斑斓的社群。 “有一次我画了一个周围泛白,中间灰黑的圆在别人的牛奶箱上,吓得那户人家以为他们的牛奶箱发霉了。”她一边往水泥墙上戳点一边笑着跟我说到,“发现新生命的第一件事就是害怕自己的资源被掠夺,人类真是自私得要命。” 她的腿不好,但手腕极为灵活,几下就点出了一个我用圆规才画得出来的圆。 o戳了一个红绿配色的圆。我觉得很像我俩刚刚吃完彩虹糖之后的舌头。 “希望这能帮哪个孩子识别自己红绿不分的才能。”她对她今晚的杰作甚是满意,“说不定世界就应该是那样的,不分红绿。” o搞完创作之后热情地提出要开车送我回家。我坐在她的波点甲壳虫里,差点被她在滨江路上飙车给飙吐。 临走前她递给我一张爬满彩虹圆点的名片,上面有她工作室的地址。 “有空就来转转吧,小艺术家。” 13 我把o的圆形名片贴到床头,让这朵彩色孢子每晚陪着我进入梦乡。 虽然我对o的圣地无比憧憬,但我在那段懵懂的少年时期需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所以迟迟没有抽出空前去拜访。 这一迟就是好几年。 后来有一次在工作室,o给我灌了足够多的酒。我迷迷糊糊地躺在沙发上,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那些年我经历的事情,当作迟到的赔罪。 她听完之后安静了许久,然后把瓶子里剩的朗姆酒干了,吐到了第二天早上。 扯远了……说回学生时代。 占用我初中最后时光的首先是考试……没完没了的考试。目的不是为了帮助你了解知识点,而是为了测试忠诚度——你甚至不需要学懂,只需要记住、背住,把自己框进那个框,来证明你安全无害,且积极上进。 而像我这种长得奇形怪状的小孩,要把自己塞进那个窄框真的很费劲。总是太多奇思妙想,总是太多不被接纳的视角……他们说这是因为我身上的刺太多,需要修剪,所以举起了刀,一根一根地砍,砍完还在伤口打磨,防止新的血肉长出。 也是,不磨成四平八稳的砖,怎么好砌墙呢? 但别忘了我见缝就钻的哲学——我猜那个框也不是完全密封的,总有一些缝隙能用来藏我的细刺,就像水泥城市里也总藏着o的孢子。 除开密不透风的考试外,生活中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事。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相当深远,以至于我成年后都还会做与它有关的噩梦。 事件的起因是白雪。那天放学后,她哭着跟我说贺俊要和她分手。 “……慢点哭……呼吸……呼吸……”我在天台上尴尬地抱着她安慰到,内心翻江倒海地思考他们分手是不是部分是我造成的。 毕竟……我的确跟别人的女朋友在床上摸来摸去的…… 白雪求我去和贺俊谈谈。她说自从上次英文补习之后,贺俊就不回她的消息了。 “……就算分手我也想知道理由……”白雪在我怀里抹眼泪,“可我现在连他人都找不到……你们好歹是同桌……帮帮我……” 我长叹一口气,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在课间主动问贺俊能不能聊聊白雪的事情。 我原本以为他会拒绝和我沟通这么私密的话题,没想到他仰仰头,让我午休的时候去天台等他。 他来天台的时候我已经做了好几组高抬腿来保暖了。贺俊递给我一盒豆浆饮料,我推了回去,直截了当地跟他说,不管他的想法是什么,都要好好地跟白雪说清楚才行。 他对我的疏远不置可否,背靠着栏杆,在手里不停旋转那盒饮料。 “你也知道那个‘朱丽叶’一直在纠缠我吧?”贺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哪怕知道我有女朋友,‘朱丽叶’还是每天往我身上贴。” 我愣了一下,没想通为什么他和白雪的事,要突然提那个踢我肚子的女生。 “你推开她不就——”我的嘟囔出一团白雾。 “你一个女的不懂男人的构造。”他皱着眉头打断了我的话,“那个女的借着话剧排练占用我的时间,我就算想跟白雪谈恋爱也抽不出身。” 啊……原来是三角恋…… “那你到底喜欢——”我趴在栏杆上百思不得其解地提问,奈何又被他打断了。 “我有说让你帮我做情感咨询吗?”贺俊冰冰地质问到。 我赶紧闭上嘴。我才不想做他的情感咨询,我会在这里全是因为不想让白雪流泪。 我和他沉默地在天台上吹了一会儿风。再次开口时,贺俊的语气突然温和下来。 “白雪是个很好的女孩。” 我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既然事情是因为‘朱丽叶’引起的,要解决其实也很简单。”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到,“你去演‘罗密欧’,帮我把‘朱丽叶’挡着,我就有时间陪白雪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谭。贺俊就这么和愣愣的我四目相对,时间久到我确信他说的话是认真的。 那一瞬间我像只被手电筒照到的蟑螂,腾地一下从栏杆上弹开,后退了一大步。 “我、我?你在开什么——” “放心,我举荐的,他们不敢反对。”贺俊朝我跨了一步,将我们之间的距离缩小到比一开始更近。 “不是……不对……我、我、我……不、不会……”我语无伦次地拒绝起来。 “夏梦,你想帮白雪的,对吧?” 我无言以对。头脑僵硬导致四肢僵硬,我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突然就多了一坨什么沉重的东西。 是先前被我推开的豆浆饮料。 “相信我,你天生就是罗密欧。” 贺俊自信满满地说到,笑容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14【H】 我对黄片向来厌倦。 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姿势,而且男的一动,女的就像个漏风的气球一样叫唤,实在让人心烦。 真想不通这帮人怎么这么乐在其中。每次到我家来做客都要带不同的黄片来放,美其名曰好东西要大家共同分享。 我倒不介意他们带女朋友来我家打炮,只是能不能别再拉着我一起看黄片了? 突然有点明白那家伙在电影院里的煎熬了。 “俊……嗯……不叫白雪过来吗?” q声音沙哑地问我。他的女朋友正在黑漆漆的放映室里帮他口交,那片肉色背景发出的呻吟声都盖不过啪嗒啪嗒吮吸的动静。 我说她是处女,不会这些。 他们起哄说,那不得赶紧叫她来学学。 “你以前不这样的啊,俊?”k颇为诧异地感慨到,“白雪真那么特别?” 我斜了他一眼,k的女朋友在他身上骑得正欢,胸前两坨肉甩得我有点反胃。 我模糊地嗯了一声,无聊地点了根烟。 白雪不特别。特别的是那个像条野狗一样驮着她的家伙。 见我今天尤其冷淡,他俩总算是暂停了那恶心的黄片。q推开他女朋友,从包里掏出了新的影碟。 “今天干脆来猎奇吧。”q笑着说到,“看看男人和男人能怎么做爱。” 那部gay片让他们笑得很大声。 多么滑稽,两个男人滚在一起,和打架没什么区别。 “天呐,好脏……”野蛮相撞的肉体让k的女朋友惊呼起来,“这也太不合理了……” q干脆效仿起来,用手指戳得他女朋友的屁股,吓得她各种尖叫。 他们吵得我睡不着觉。 我心不在焉地睁开眼,看到了一个正被压着肏的男人。他跪趴着,大腿的肌肉线条隐隐抽动,中长的头发挡住烧红的脸,只偶尔泄出几声闷哼。 纤细,消瘦,雌雄难辨。我猛地想起了那家伙,一时间口干舌燥。 该死的……我居然起了反应…… 巨大的恐惧使我心脏紧缩,呼吸困难。我一连抽了好几根烟,只是为了把脸挡在白雾之后。 赶走那帮狐朋狗友之后已是夜里。我给白雪打了个电话,让她过来。 我们住的很近——有钱人都住这一片。我猜她说服父母这么晚出门花了些功夫,但我没心情问她找了什么借口。 她一进门我就吻住了她。这是我第一次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亲她——我顾不得她会怎么想了,现在的我有更重要的事需要确认。 她很配合我,身体很快就软下来,轻颤着显然有动情的意思。我把她带到卧室,叫她把衣服全部脱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我坐在床上抚摸着我女朋友凹凸有致的身体,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q和k那两个烦人的女朋友。 兴致全无。我不想让白雪看出我的异常,于是眯起眼睛,先发制人地问她: “告诉我,今天下午夏梦都对你做了什么?” 她愣了一下,垂下了眼眸。 “什么都没有……”她躲开我灼热的视线,呼吸有些困难,“贺俊……如果今天你要……我愿意……” 谁说我要了。 “回答我的问题。”我捏着她的下巴,有些烦躁地打断她。 她支支吾吾地叙述起来,说夏梦脱光了让她摸。 “说详细点。摸了哪里,什么感觉。” “……摸了她的腹部……和大腿……”白雪赤条条地站在我面前诚实地回答到,“……很结实……” 她们瞎搞在一起的画面让我重新燃起些欲望。我一把揽过她,将她压进床里。 “能有多结实?”我分开她的腿,用手指开始拨她敏感的地方。 “……肌肉线条很好看……”她喘了起来,软软的胸部一阵乱晃。 “像……男孩子……” 我动作一滞。顿时满脑子都是g片里那个跪趴着闷哼的男人,只不过脸变成了那家伙跑完步之后的模样。 该死的……我硬得厉害。 “贺俊……?” 我回过神,脱掉了上衣,将她的手贴上我的腹肌。 “你摸她的时候也是这感觉?”我盯着她,声音压得极低地拷问她。 “如果夏梦是男人,你会喜欢她吗?” “我……我不知、不、不喜欢……”白雪显然被我这个问题吓到了。 “贺俊……我跟她什么都没有……”她战战兢兢地补充到。 我冷笑了一声,丢开她的手腕,用掌根压着她那不谙世事的阴蒂揉搓起来。我很庆幸她是处女,因为大部分时间她都不确定该如何反应,所以相对老实且安静。我的动作越来越重,毫不意外地感知到了穴兴奋的颤动。 “她喜欢你,你知道的吧?”我适时抛出一句,话音刚落手心就传来一阵潮湿。 这显然是白雪第一次性高潮,可她却顾不得享受身体的愉悦,惊惶地从床上爬起来将我死死抱住。 “不要……我不想知道……她是女人……女人怎么能和女人……”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胸膛,“贺俊……我爱你……我、我——” “我们分手吧,白雪。” 我没什么表情地甩开了她的怀抱,起身擦干净刚刚被她弄湿的手。 15 成为罗密欧的特训开始了。 首先改变的是发型。我被‘朱丽叶’带到理发店强行剪了一个男生的发型。推子贴着后颈,把我后脑勺的头发削得短短的,摸起来像一片软软的草地。 大功告成之后,‘朱丽叶’盯着我看了好久,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咳……嗯,你……肚子不疼了吧?”半晌后她小声地问到。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在说啥。 “噗。”我释怀地笑了一下,“疼啊,得喝你请的豆浆来治。” 她打了一下我的肚子,真的挺疼的。不过她再也不欺负我了,之后还每天都给我买豆浆喝。 不得不说,剪短发的感觉还挺好的。我跑步跑得更顺畅了,混在男生群里跑一千米也更顺利了。他们甚至还邀请我跟他们一起打篮球,我笑着摆摆手,说我撞不过他们。 说实话我不喜欢竞技运动,我更喜欢无拘无束地奔跑,没有目的,没有对手,只有我和无尽广阔的天地。 “光跑步是不行的,你得有肌肉。”贺俊拉着我去了健身房,“话剧最后你得公主抱‘朱丽叶’不是么?就你这细胳膊怎么做得到?” 当我能成功做出一个标准俯卧撑的那一刻,我放下了对贺俊所有的成见,从地上腾起来开心地跟他击了一下掌。 “小姑娘,你很有天赋嘛!”贺俊的私教走过来捶了捶我的肩膀,“长得还那么清秀,到时候在台上把‘朱丽叶’那么一抱,不知道要变成多少小女生梦中的白马王子!” “怎么可能……又不是真的男生……”我哑然失笑。 “这就是魅力所在!”有个肌肉很发达的光头大哥接了话,“现在的多少人就好这一口!” 他的话引来大家一阵笑,我夹在一众男人间,嘴角抽得有点尴尬。 特训专员贺俊说光有力量是不够的,气质才是一切的关键。 “你的步子太小了,不够男人。”他坐在空教室的椅子上指点到,“想想我平时怎么走路,再来一遍。” 我叹了一口气,努力地回想他是怎么走路的。 ……嗯,像只,雄鸡。 噗。我没忍住,突然笑出了声。我赶紧捂住嘴,抬头时,发现自己已经被一大片阴影笼罩。 “夏梦,专心。”贺俊的声音从头顶凉凉的传来。 他比我高一截,握着我的脖子像在捉一只小鸡。我不喜欢他这么不打招呼就碰我,扭头挣扎着想甩掉他,却突然被他按到了墙上。 “你干什么?”我皱着眉头瞪着他,“又要打架吗?” 他嗤笑一声。 “打架?你打得过我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在看一只爬虫,“你真当自己是男人了?” 又是那种让我非常不舒服的目光。 “我本来就不是男人,也不想——” 我气愤地说了一半他就放开了我,突然闯进来的阳光刺得我眼睛一痛。 “赶紧的,还有一个月不到就要演出了。”贺俊重新回到椅子上,“我叫了白雪来帮你对台词。” 她站在光中,尘埃环绕周身,宛若被精灵环绕的仙子。雪白的肌肤泛着珍珠的晶莹,黑发披肩,每一个从嘴唇里吐出的字都像世界上最甜蜜的咒语,拧成绳子将我困在名为爱情的牢笼里。 「what’sinaname?thatwhichwecallarose」(名字究竟算什么?) 「byanyotherwordwouldsmellassweet.」(玫瑰若换个名字,依旧芬芳如故。) 「soromeowould,werehenotromeocalled,」(所以,罗密欧若不叫“罗密欧”,) 「retainthatdearperfectionwhichheowes」(他依然完美,毫无减损。) 「withoutthattitle.romeo,doffthyname,」(罗密欧,丢掉你的名字吧——) 「and,forthyname,whichisnopartofthee,」(而作为交换,) 「takeallmyself.」(把整个我都带走。) 白雪站在围栏后念完了这一段朱丽叶的台词。她缓缓地抬头,目光柔和凄凉。 一股冲动爬过我的全身。我忘了贺俊所有的教导,朝圣般走向我的公主,单膝跪在她的脚边。我热泪盈眶地抬起头,悲伤地注视着我那被困在阳台上的爱人。 「itaketheeatthyword.」(我听见了你说的每一个字。) 「callmebutlove,andi’llbenewbaptized.」(唤我爱人,我便迎来新生。) 「henceforthineverwillberomeo.」(从今以后,我不再是罗密欧。) 我饱含感情地朗诵着,每一句台词都像呼吸一样自然。 她的召唤是如此心碎,叫我如何继续躲在阴影里?我多希望在阳光下牵起她的手,拥抱她,亲吻她,像两片风中的藤蔓叶子一样亲昵地缠绵。为此,哪怕我得一直跪在她脚边,一直驮着她,我也甘之若醴。 吴鑫鑫是围观的人群中第一个鼓掌的。他后来跟我说,我演的那场戏让他明白了,朱丽叶从来没有要求罗密欧什么——是爱情的重量让罗密欧主动下跪,承起了她的高贵。 ‘朱丽叶’冲过来踹我,笑着威胁我不许移情别恋。化妆组的同学们也很激动,拿着卷尺就要来量我,说要帮我改戏服。 一片嬉闹声中,白雪躲开了我爱恋的目光,惴惴不安地看向贺俊。后者只是坐在椅子上模棱两可地笑着,即没有鼓掌,也没有上前来庆贺。 16【H】 深海,一片漆黑。 我从失重般的晕眩里睁开眼,模糊地看见w正在解我衬衫的扣子。 “别乱动!还想不想呼吸了?赶紧让我把你的束胸剪开!” 凉凉的金属贴着我的皮肤一路往上,一连咔嚓几声后,送来了生命最必要的空气。我躺在医务室的床上,涨红着脸,胸腔猛烈起伏,心脏像要从里面破壳而出。 “……哈啊……哈啊……咳……” 我宛如一条从深海被突然拽出水面的鱼,一直被压紧的肺瞬间释放,像是被撑开到极限的泡泡。 “蠢货……”w皱着眉头嘀咕到,“穿着束胸跑步,真当自己命大……” 我紧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不敢挪开视线。 “没事了。让她在这休息一会儿就好。”w冲着帘子外的人说到。那道黑影却没有走的意思。 “让我看看她。” 是贺俊的声音。 “她现在衣衫不整的,你懂不懂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啊!”w不耐烦地朝帘子外摆摆手,“放心吧,过会儿我会赶她走,想赖在这我都不会留。” ……她哪次不是这样呢? 我难受地侧身蜷起来,默默地流泪。 贺俊离开了。w从床上起身,走到门边锁了门。 我从来没有那么渴望过隐身。我将自己卷成一团,眼睛死死地黏在床单上,就好像我也能消融在这片苍白之中。 可我到底没能成功触发我的超能力。 一阵浓郁的玫瑰香味将我淹没。w俯身亲我的侧脸,湿湿的舌头钻进耳朵,搅得我再次缺氧。压在我手臂上的胸部软得可怕,像是温暖的流沙一样要把我整个吞噬。我不可控制地抖了起来,害怕多过兴奋。 “……别……不要……”我低声哀求到,却被耳朵里一阵又一阵濡湿的声音盖过。 她没理会我,沿着刚刚剪刀滑过的路径,手指从我的腹部游走到锁骨,点燃一路烈火般的灼热。 “很久没见到你了。”她吮着我的脖子说到,“怎么不来了?找到新的女朋友了?” “没……没有……”我哑着嗓子回答到,四肢软到不听使唤。 她轻哼一声,脱了我的裤子,分开了我的腿。 “大腿真紧……倒是越来越像个假小子了。”w笑着说到,大红色的嘴唇像妖艳的大丽花瓣。“今天我来帮你。叫小声一点,别被听见了。” “老师……别……别……嗯……”我带着哭腔央求她,扭腰想躲,却被她一口含住。 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眼前一片空白,似乎什么颜色都看不到,又同时什么颜色都在发生。w夸我敏感,下面像个小水坝,她随便舔舔都能开阀。 我无力反驳她,只是不停地咬紧手背。 事后她用纱布帮我把手上那一圈圈深深的牙印遮起来。 “都咬破了……简直像条小狗一样……”w揉了揉我的短发,声音里带着笑意,“听我的话,以后别穿束胸了,对发育不好。” 我不太喜欢她对我在床上做的事,但我喜欢她现在温柔的样子。 “他们……要我穿的。”我无奈地低下头解释到,“我要演罗密欧……” w安抚地亲了亲我的脸颊。 “傻孩子,舞台上穿一穿就好了。”她用她的遮瑕霜细心地盖住了我脖子上的吻痕,“女孩子的胸部是对很漂亮的小鸟,她们需要足够的空间呼吸。” w凑得很近。我盯着她饱满的嘴唇出了神。脖子上的痕迹全部都盖住后,她开心地弯弯嘴角,拍拍我的脸提醒我回去上课。 我靠着医务室紧闭的门,突然很想哭。 从前为她口交的时候,我还能幻想我们是相爱的。 现在她亲遍了我的全身,我才发现那里面没有一个吻是真诚的。 属于w的大红色,根本不是玫瑰,是蜱虫吸饱后透出的血红。 我含着眼泪把她的色块全部涂成黑色,一直留到了很多年后,才丢进篝火堆里烧掉。 等我回教室的时候,体育课之后的那堂语文课都快结束了。 “你手怎么了?”放学的时候,贺俊指着缠在我手上的纱布问到。 我跟他说之前晕在跑道上的时候刮破皮了,就包了一下。 “需要用这么多纱布缠吗?”他显然不信我的话。 别问了。别问了。别问了。 我说不出话,一边收书包,一边还了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沉默片刻,抓着我的手腕就往教室外面走。我应该挣扎的,可是w实在耗尽了我的精神,就这么一路毫无反抗地被他拽到了天台。 “让我看看。” 他的声音比傍晚的风还要冷。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压住他的手,试图阻止他的动作。 “求求你了……不要……” 他和w一样忽略了我的请求。和绷带一起被撕碎的是我的忍耐。我站在寒风中嚎啕大哭起来,任我的敌人端详我自己咬在自己身上的伤口。我等待着他的讥笑和讽刺,等待着他的嘲笑和质问…… 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什么都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黑色。 贺俊凝视着那一圈圈牙印,没说什么,也没松开我的手腕。 他突然把我拽进怀里,像只秃鹫藏起他的宝藏。 “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侵犯吗?”他用我流到脖子上的眼泪抹开了遮瑕霜,露出那些像被蜱虫叮过后的红印子。 “你太弱了。太弱了就会被欺负。” 哭得发冷的我意外地在他的拥抱里感受到了些许温度。 “夏梦,你不是在演罗密欧。”他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到,“你得成为他,才能在这个社会上获得尊重。” 17 我收起眼泪,轻轻推开了贺俊。 “我不是罗密欧,我是夏梦。” 贺俊把我那块白色的遮羞布藏在身后,故意不还。 “这都是为了你好。“他语重心长地说到,“演出只是开始,之后我会帮你一步步成为一个合格的男人。” 我皱眉去够,却被他重新箍进怀里,动弹不得。 “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我微微地挣扎起来。 “女女就可以了?”贺俊抓起我满是牙印的手,暴露给我看。 “不是……”我尴尬地红了眼,“我根本不想做男人!不需要你帮我!” 他没反驳,只是拽着我重新帮我把手包好。 “那你想做女人?看看你做女人的代价是什么,被上,被骑,被强——” “别说了!别说了……”我哽咽着打断了他,“我……会考虑你的建议,所以请你放手,好吗?” 贺俊沉默了片刻,一动不动。 “夏梦,我关心你。”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需要确定你能保护好自己。” 他的话真诚得可怕。我愣愣地回望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呃……我……谢谢你的关心。”半晌后,我移开了视线,“我以后会考虑……伪装成男生……来生存……” 贺俊笑了笑。 “你伪装得过去吗?”他总算松开了我,“这样吧,如果你能证明你自己,我以后就不干涉你了。” 于是我们打了个赌。 贺俊让我去参加一场男人的聚会。如果我被认出是女生,那么在话剧表演结束之后,我将继续接受贺俊的指导;反之,如果我没有被认出来,那么他就不再对我指指点点。 所以我现在如坐针毡地待在这个乌烟瘴气的ktv包厢里面,被他们抽的烟熏得眼睛疼。我的橙汁在一众酒瓶之间显得格外扎眼。 我本来是想点豆浆,但这里没有。 实在想不明白,所谓“男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俊,你朋友是什么优等生吗?他怎么既不抽烟也不喝酒?”那个叫q的家伙坐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肩膀还瘦瘦的,像个女孩子一样。” 我立刻如临大敌地坐直了些,摆出一副冷漠表情,把他的手拿开。 “就算是女孩子,你也不能说摸就摸。”我转头郑重其事地对q说到,“万一她不喜欢呢。” 我的话引来一阵令人脊背发凉的哄笑。 “诶哟,还是个柳下惠。”那个叫k的男生凑了过来,拍了拍我的大腿,“你不懂女人,她们都口是心非的,不能把她们的话当真。” 其他的人大笑着起哄,说是啊,懂不懂什么叫“欲擒故纵”“欲拒还迎”。 我有点生气,重重地回击了一下k的大腿,打得他一愣。 “你怎么就那么懂女人呢?你是女人么?” 我的话明显激怒了k。 “嘿!你什么意思!别以为你是俊的朋友就可以乱说话!”他揪着我的领子恶狠狠地瞪我。 我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算啦,年少轻狂,说错话很正常嘛。”q过来解围,“来,小兄弟,别喝你那橙汁了,把这杯酒喝了,就当给你k哥哥赔罪了。” 闹哄哄的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凶神恶煞地注视着我,像在审视一个异端。贺俊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 我的沉默拒绝和贺俊的无动于衷升级了k的愤怒,他把我压在沙发里就要揍我。可能他喝多了,好几下拳头都揍在了沙发上。我见缝插针地找到一个机会,卯足劲给了他一记头槌。我想把他撞开,但力气不够大,只把他撞得半晕。k手一软,猛地栽到我身上,束胸再加上k的重量瞬间把我的肺压成了一片纸。 我闷哼一声,窒息得难受。 “妈了个逼的……”k发狠地嘟囔了一句,酒味扑打到我脸上。他从我身上晃晃悠悠地撑起来,突然开始用力地扯我的衣服。 再次获得氧气的我惊惧地大口呼吸着,双手死死地护着上衣。 “……不要……”我憋住眼泪,不自觉地呻吟出一句。 被发现脱衣服是我的弱点之后,k似乎找回了些自信。 “你怎么像个要被强暴的娘们儿似的?”k的语气颇为兴奋,“哪有男人怕被撕衣服的……我看你是女的吧?让哥来给你验验!” 我瞳孔紧缩,冷汗直冒。 “我不是!”我拼尽全力地挣扎起来,“松手!” 情急之中我一口咬到k的手上,立刻尝到了铁锈的味道。他倒吸着凉气用力甩开我,抬手就要给我一巴掌。 一道黑影突然抓住了k的手腕。 “夏梦,道歉。” 贺俊冷淡地命令到,“或者把这瓶酒喝了,作为赔礼。” 见他下场,k便放开了我,勉强接受了这个提案。 在四面八方的目光下,我强撑着坐起,一边深呼吸一边扣好衣领。我不想为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道歉,于是我夺过贺俊手里的瓶子,对着瓶口仰头就喝。那酒有股汽油味儿,滑下喉咙像是要腐蚀穿我的喉咙,灼烧透我的胃。 他们看着我喝完最后一滴,爆发出了欢呼和掌声。 “厉害啊!烧酒度数可不低,居然一整瓶地干了!”q惊呼起来,带头吹起了口哨。 就连刚跟我打架的k也似乎接纳了我,拍着我的肩膀夸我是真男人。 别碰我了!别碰我了! 聚会再次火热的气氛中,我不断躲着k和q的身体接触,最终竟然绵软地靠到了贺俊身上。我能感到意识顺着四肢在溜走,只留下发胀得像挨了一棍的脑袋。我的脸麻得厉害,到最后只有眼睛还能追逐包厢内眩目的彩灯。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我仿佛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哭,却无力抬手为她擦掉眼泪,也无力抵抗她被那只黑色的秃鹫带走吞噬。 18【雷雷雷H】 我从小成绩就很好,长得也很漂亮。 父母放心,老师喜欢,同学羡慕。 妈妈说,之所以给我取名字叫白雪,就是因为希望我永远纯洁善良。 我在遇到她之前,也一直以为自己像雪一样洁白。 我的身体不好,所以总是待在家里。也因为这个原因,就算我会收到很多情书,但我从来没有机会去恋爱。直到贺俊带着一大堆昂贵的礼物,像提亲一样登门拜访,我才在十五岁这年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味道有点怪……不完全是我想的那样。 妈妈知道贺俊的家庭背景后,对他很满意。贺俊也很成熟,处理人际关系很老练,俨然一副大人的做派。 “当初砸锅卖铁在这里买房可真是做对啰……你看,我就说这附近卧虎藏龙,什么厉害的人都有。”送走贺俊后,我听见妈妈这么说。 “话虽如此……我觉得白雪现在就谈恋爱还是太早了……”爸爸听上去有些担忧。 “哎呀!你懂什么啊!早点开始谈说不定高中毕业就能嫁入豪门!”妈妈压住自己激动的语调,“连大学的学费都能省了!” 爸爸不再说话。我听见啪呲一声,我猜他又点烟了。 大学……我还挺想去读的。 贺俊对我很好。约会从不让我花钱,也很少毛手毛脚地碰我,还认真地跟我讨论了心脏手术的事情。他说家里有资源,能帮我。他的话让我和我的家人都感激无比,以至于我为了一己私欲,后来帮他撒了那么多违背自己良心的谎。 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我骗自己,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他终是会爱上我的。 他怎么可能爱我呢?从那个偏执的疯子看她跑步的眼神就知道他到底爱谁。 我只是不愿意接受,一个长相身材不如我,成绩人际不如我的家伙能夺走属于我的东西。 可笑的是,那家伙居然还喜欢我…… 妈妈说,凡事要学会容忍。这应该是她的经验之谈——我见过她用令人发怵的沉默赶走了在家里和爸爸裹在一起的漂亮阿姨。所以我想,只要我足够沉默和听话,应该也能赶走现在酒店床上多出来的幽灵。 “帮她把衣服脱了。”浴室的水声停了,贺俊赤裸着上身走过来命令到。 我看了一眼那个陷在床里不省人事的家伙,咽下心里那些复杂的情绪,动手开始解她的扣子。她身上的酒味很重,衬衫上还沾满了烟味。可是凑近闻就能发现,她浑身散发着一股薄荷的清香,仿佛任何污浊都无法击穿。 我看着她的束胸出了神。那刑具把她的胸压得扁扁的,像块刻意武装的盔甲。 “剪开。”贺俊递给我一把剪刀。 金属贴到她的皮肤引来一声呜咽。她皱起眉头,好看的腹部抽动着,显然想躲。 “快点。”贺俊有点不耐烦了。 我心一横,几刀剪开了束胸,放出了她那两只小小的乳房。我按照贺俊的指示,把她的裤子也脱了,叫她整个赤条条的躺着。 “做得很好。”贺俊撩撩我的头发以示表扬,“现在把自己的衣服脱了。” 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拒绝的余地。我一丝不挂地站在熟睡的夏梦面前,等待着下一个指令。 “白雪,你是个很好的女朋友。”贺俊从后面抱住我,手指在我的肌肤上点燃火焰,“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只要你继续对我保持忠诚,明白了吗?” 如果我想要的……是爱呢?他能给吗? “……嗯……”我模糊地呻吟起来,说不清是在答应他的话,还是被他经验十足的触碰拨弄到动情。 “乖,趴到她身上去……下来一点,头放在她胸口。”他把我劝诱到了床上,“放松,来把第一次交给我。” 就算做足了准备工作,贺俊的插入还是疼出了我的眼泪。头脑发热的我只能咬住夏梦的胸,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到她身上。她抖起来,像只小兽一样轻声呻吟,却无力抬起手反抗。 贺俊对我的即兴发挥很满意,我也似乎找到了其中的乐趣。我想我大概越来越湿了,因为体内的抽插变得顺畅起来。 你看,如果能转嫁痛苦,破处也没有那么疼。 暧昧的灯光笼罩在我和她身上,贺俊把自己藏在阴影中,就好像他的阴茎是从黑暗中生长出来的一样。空气中有血的味道,我分不清是来自我下面,还是夏梦胸口被我咬破的地方。 “……不要……” 也许我实在下嘴太重,她沙哑地哭喊起来,紧皱着眉头像在什么梦靥里逃亡。我喘着气,用舌头舔我给她留下的痕迹,尝试安抚她的情绪。 “……老师……不要……” 她哭得愈发厉害了。我僵在原地,下意识地望向贺俊以消解我的不安。 “转过去。”他腾出一只阻止我回头,声音低得可怕,“去亲她的脖子。” 脖子上的吮吻让夏梦产生了更多哀鸣。她无意识地哭起来,两条泪在昏暗的灯光下晶莹剔透。她的表情让我很难过,我也哭起来,哆嗦的嘴唇却没停。 我像夹心饼干一样挤在他和夏梦中间。埋在体内的阴茎似乎变大了,顶得我难受。接踵而至的是一种让我哭笑不得的快感,扭不开,躲不掉,撑开我的下体,漏出潮水一样的眼泪。 我一口咬在了夏梦脖子上,把身体痉挛的不适全都从牙印渗透给她。漫长的颠簸后,贺俊也总算闷哼一声,为这场荒诞的闹剧拉上帷幕。 我们三个像尸体一样沉默了半分钟,他起身摘了避孕套。 “今天你留下来在这里过夜。睡她旁边去。等她醒了,把血给她看,跟她说是她干的。” 他的眼神相当冷,不怒自威。 我惊恐地抱紧肩膀,浑身抖得比刚才高潮还要厉害。 “我明天就跟家里提帮你心脏排队的事。”他的语气软下来,亲了亲我的脸颊,“你也想像她一样跑步,不是吗?” 他让我安静地流了会儿泪。 “……贺俊……为什么……”半晌后,我鼓足勇气小声问到,“……你完全可以和她……发生关系……我不介意你喜欢——” 他俯身吻住我,用舌头把我剩下的话搅碎。 “嘘嘘……我知道你是那样的好女孩。”他放开大口喘气的我,冷淡地说到,“但是我不喜欢被提问,也不是很喜欢解释,明白了吗?” 我不再说话,钻进被子,像抱小熊玩偶一样抱住了夏梦。我怨她的无知,我怨她的健康,我怨她的……纯洁。带着恨意的眼泪从我眼眶里涌出,顺着她的后颈冲刷而下,却像是在浇灌那株薄荷,任她长得更加茁壮。 那就继续爱我吧,夏梦。 否则我心里那可怕如黑洞般的豁口,该用什么颜色来填补? 19【H】 我做了一个噩梦。 我在一个冬日的夕阳下跑着步,突然感到心脏一阵剧痛,无力跌坐在跑道上。我痛苦地喘息着,拉开外套拉链,扯下衣领,赫然在胸口发现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方块。 深不见底,吞噬万物。 是贺俊的颜色。 我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弹起来。周围死亡般的漆黑让我发怵,我顾不得环境的陌生,拼了命地寻找光源。 啪,我摁开了那盏昏暗的床头灯,惊惧地发现了身边还躺着另一个光溜溜的人。乌黑的发丝在枕头上扑散开,粉红的脸蛋因为突如其来的灯光不适地皱起。 ……是白雪。 “你去哪……”她眯起眼睛,声音闷闷地嘟囔到,“……你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吗?” 热到让人窒息的空气中有可怕的铁锈味。我不安地发现那气味的来源之一是我的手指——中指和无名指粘连着,裹带着干涸的血丝。我恐惧地捂住脑袋,低头看到了自己胸前的斑斑痕迹。 我做了什么? 我惴惴不安地抬头看她,还没问出口,眼泪先自顾自地流了下来。 “……你哭什么……”受到我悲伤的感染,白雪晶莹的眼泪也扑扑直坠。她流着泪控诉起来,“我就算咬你,你也没停下……你现在倒害怕了?” 她掀开被子,将腿根的血迹暴露给我看。 ……不,不,不……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处罪证,被羞愧蒸得无处遁形。 “……对不起……对不起……”我无语伦次地道歉,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这个天大的错误。她哭得很难过,我想上前抱她,又觉得自己不配再触碰她。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我怎么能把w强加给我的又强加给别人!我明明那么喜欢她…… ……必须要修正……我的错误必须要得到修正…… “报警吧……报警吧……白雪……”我跪在床上,声泪俱下地祈求到,“……我会承认我的错误的……我——”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她浑身颤抖地否认了我的解决方案,“你让他们怎么看我……而且谁会信你的话……女人侵犯女人……” 没有人会信。就像我无处控诉w的罪行。 “那我……我该怎么办……”我崩溃地哭泣着,“对不起……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在这——” 她突然扑过来吻住了我。我曾幻想过无数次和她接吻,但没有一次想过现实发生的时候竟会如此咸涩。我们亲了很久,由她主导着,绵长如一首绝望的诗。 “不许跑,夏梦。”她趴在我肩膀上喘气,“我的第一次都给你了,你要对我负责。” 我搂紧她,眼泪止不住地流。 “嗯……我对你负责……” 她环住我的腰,双手磨蹭过我的腹部。 “那我们……关了灯再做一次吧……”白雪的嘴唇贴过我的脖子,留下一阵阵微妙的酥麻,“这一次……轻一点好不好?” 我没有立场拒绝。愧歉蒙蔽了我的双眼,我只想她原谅我,为此哪怕再不符合逻辑的需求我都会尽力去满足。 我恭顺地亲吻她的每一寸肌肤,虔诚得像个信徒。我用舌头一点点清理她腿间的血,把那些脏污都咽下去,以此来获得救赎。我把服务w的方法全都用上了,就为了让白雪忘却那些不堪回首的的记忆。 她的手指插进我的短发里,四肢在接连不断的愉悦中舒展开,像条在爱意里展开身形享受滋润的白蛇。 “嗯……别停……继续……”她摁着我的后脑勺,轻声命令到,“吞下去……把我的全都吞下去……” 我强忍着舌根的酸软和下颚的麻木,继续舔弄她,滚着喉咙咽下一波波爱液,从血丝混杂到清澈纯净。她总算要够了,招呼我爬上去抱着她睡觉。我一路吻了上去,亲昵地搂着她像抱着一件易碎的圣物。 我的小心翼翼让她颇为愉快。她奖励地把我的手引到她胸前,把光滑柔软的乳房填进我的手心。 “夏梦,你爱我吗?” 黑暗中我听见她问我。我哀伤地含泪吻着她的后颈和秀发,心境混乱无比。 “我爱你,永远爱你。” 20 再次醒来已是中午。身旁空空如也,昨夜宛如南柯一梦。房间里有饭香,但许是体内残留的酒精作祟,我突然有点想吐。赶紧从床上支起身,我捂住嘴止住干呕,猛然发现了在窗边的椅子上逆光而坐的贺俊。 ………什么时候……多久了…… “你的衣服送去干洗了,还有一会儿才好。”他在我怔忡之际发话了,语气相当平静,“把自己洗干净,坐过来我们谈谈。” 他说完便沉默地注视着我。日光晃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下意识地裹紧被子,尽量挡住赤裸的肌肤,减少自己的羞耻。 “你、你转过去……”我小声地说到。 贺俊丝毫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似乎打定主意要跟我耗到底。我不想再跟他继续浪费时间,咬咬牙,干脆掀开被子,赤条条地蹦下床,两步跑进卫生间,砰地一下重重地关上门。 这混蛋酒店的热水开关弄得跟最高机密一样。我实在搞不清楚,又不想问贺俊,硬生生地冲了个凉水澡,冷得我直打喷嚏。 穿上酒店的浴袍,我赤脚走到那把天光下宛如审讯椅的空凳子上坐下。他盯着那枚白雪留在我脖子上的牙印看了一会儿,把精致丰盛的早饭推到我面前。 “吃吧。”他模糊地笑了笑,“做爱也挺耗体力的吧。” 我不敢看他,紧紧地盯着两颗煎得很嫩、散发着腥气鸡蛋,突然感觉那像是从谁身上割下来的肉。 不行了。我从椅子上腾起来,几步冲回卫生间,跪在马桶前开始吐。悠闲的脚步声紧随其后,贺俊走到门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呕吐。 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什么都没吃,自然也什么都吐不出来。可是胃在抽动,不断地痉挛着往外挤压酸水,折磨得我冷汗直冒。 “酒一旦喝进肚子,就吐不干净了。”贺俊没什么感情地说到,“你只能吸收它,消化它,接纳它。” 我跪在地砖上,膝盖传来阵阵寒意。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不安地问到,“白雪……去哪了?” “这是我家开的酒店,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他冷笑一声,“怎么?嫌我在这里碍着你们了?” 我无言以对,艰难地起身,用凉水洗了很久的脸,最终认命地跟他走回了餐桌。 贺俊把牛奶递到我面前,督促我把盘子里的鸡蛋,面包和香肠一起咽下去。我实在说不出谢谢,勉强地捧着牛奶开始小口啜饮。 “昨天你喝醉了,我把你扛到了房间里,打电话让她来照顾你。”他顿了顿,弯弯嘴角,“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嘛。” 我低头不说话。他凑近了些,伸手揉我被冷水溅湿的鬓发,动作有些轻浮。 “夏梦,你胆子够大的,破了我女朋友的处,之后还睡了不止一次。”贺俊用劲捏着我的脸笑着说到,“你该庆幸自己没长鸡巴,不然我他妈真的会弄死你。” 不知为何,这句狠话似乎充满了诡异的暧昧。 我沉默地把脸贡献出来给他蹂躏,半晌后才鼓起勇气重新开口。 “……对不起,是我有错在先。”我抬头视死如归地看着他,态度坚定说到,“我对不起白雪。只要能弥补我的错误,我……什么都可以做。” “你就对得起我了?”贺俊眯着眼睛,手指缓慢地轻敲玻璃桌。 “……对不起。”我干巴巴地补充到。 贺俊幽幽地望着我,目光在我的嘴唇上停留了很久。 “任何事?” “……力所能及的……任何事。”我避开他那种让我不舒服的眼神,认真地点点头。 他似乎觉得我那一本正经承诺的样子很有趣。 “瞧你,紧张得像要去赴死。”贺俊往后仰靠在椅子上,像头慵懒的豹子,“不是多大个事儿。” 他的阴晴不定令我背脊发凉。 “先吃饭吧。”他笑着点了根烟,尾音带着逗宠物时的愉悦,“全部吃完,再慢慢来擦干净你做的脏事。” 21 他们给我买了台很贵的手机,从此之后我每天都过的提心吊胆。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焦虑的是怕把手机弄丢了,后来才意识到那坨金属本身就是我的焦虑来源。 它像条智能狗绳一样拴住我,左右着我的一举一动。 g看到我那个崭新的电子设备,表示出一丝担忧。那段时间她总是欲言又止地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腰。 “……你没有做什么交易吧?对吧?”终于在某次我们一起清点库存的时候,g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其实她指的是嘎腰子,但我当时没反应过来,愣在货架前支支吾吾,反倒坐实了她的猜测。 与恶魔签订契约,用灵魂分期付款,又何尝不是一种交易呢。 取代补习班的是三个人的约会。通常周六下午四点我从便利店打完工,就要赶到远在郊区商场里的奶昔店,在那里接受白雪的补习。奶昔店和商场一样九点关门,我随着最后一波顾客离开,顺从地跟她回家,被她牵进卧室,在那里支付我欠她的补习费——通常是以口交的形式偿还。 其实,整个过程如果没有贺俊在场,这样的周末似乎也不差。 ……人就是这样,习以为常之后,再荒唐的事也能变得不荒唐。 再说,白雪是个很好的家教,比补习班的老师厉害多了。她让我去记住的知识点我全都不敢怠慢,给我额外布置的作业我全都不敢出错……一来二去,我的成绩居然爬到了班上的中游水平,我想考的好一点的高中竟然真的触手可及了…… 周围的人都为我的转变感到高兴,纷纷说:夏梦装成‘男孩子’之后,再也不花时间小摸小搞,也不到处乱跑,不仅学习成绩提升,就连人际关系也比以前好了很多。 “所以,我强烈建议班上的女同学们,多向身边的男同学看齐。尽快收起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花花心思,集中注意力大家一起冲刺中考!” 可人天生就会追求理想啊,爱情啊这些悬乎高远的东西,就算班主任再怎么杀鸡儆猴地严惩也压不住。加之天气在逐渐回暖,学校的回廊里充满了蠢蠢欲动。 我也不例外——春暖花开的三月,我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 “夏梦,夏梦。”吴鑫鑫叫住刚进教室的我,“有人给你这个。” 他说着递给我一个浅绿色的信封。当了许久爱情邮递员的我一眼认出那是什么,愣在了原地。 “你、你确定?真的不是……给我同桌的?”我捏着那信封的手指微微出汗。 吴鑫鑫向我飘来一记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眼神。 “这班除了你还有谁是‘罗密欧’啊。”他皱起胖胖的脸,挥着手催我回座位,“赶紧收好吧,白马王子。要是被‘朱丽叶’发现,她又要骂我胳膊肘往外拐,然后趁机来抢我零食了。” 我揣好那封情书,坐回椅子的时候上课铃正好响起。我从书桌里掏出卷子,拿好笔准备边听讲评边做笔记。 “给我看看。” 耳旁突然传来了贺俊低沉的声音。我没看他,继续抄我的板书,假装没听见。 “夏梦,别让我说第二遍。” 他冰冷的语气让我背脊发凉。 “给。”我把卷子递到他面前。反正他也没说清楚要看什么。 贺俊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挪到本子上抄笔记的我,突然把我的卷子揉成一团,砸到我脸上。我被他弄火了,摔了笔正要跟他硬碰硬,没想到他却霍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老师早就停下了讲课,全班的视线射向我们所在的角落,盯得我面红耳赤。 “你嫌大家的时间很多是吧?!”数学老师恶狠狠地冲我骂到,“既然不想听我的课,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22 「夏梦同学: 你好。 其实我犹豫了许久是否要写这封情书。很抱歉,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压抑住自己的感情,不得不借由书信表达,希望不会对你造成太大的困扰…… 自从那场精彩绝伦的演出后,我便无法控制地夜夜梦到你。你一出场,跨步抖开天鹅绒衣摆的瞬间便夺走了我的呼吸。镁光灯下,衬衫荷叶边如同浅蓝色的浪花,每一波都荡漾进我的心里。你向朱丽叶下跪的瞬间在我心中完成了加冕。我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热泪盈眶,却又赶紧擦掉眼泪,生怕错过你下一句台词。最后你稳稳地搂着朱丽叶退场时,我已不堪情绪的重负,化在了闪动在你鬓角的汗珠中…… 从此我夜不能寐,脑海里全是你的一颦一笑。 得知朱丽叶并不是你的女朋友之后我松了一口气,但也更加按捺不住地想要靠近你……我明白你是初三的学长,一定正面临许多中考的压力。但……我还是渴望成为你的朱丽叶,依偎在你的怀里,永远沉溺在这美妙的仲夏夜之梦。 如果你也愿意的话……这周五放学后能够来图书馆二楼与我相见吗?我会在摆放莎士比亚的书架附近等你…… 祝好。 一位失眠的倾慕者」 *** 我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信,蹲在操场角落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得去一趟,跟人家解释清楚,我其实是女生…… “夏梦,去帮我把器材室的垫子搬出来。”正在整队的体育老师冲我吹了一下哨子,“初二这个班的课代表请假了,你正好在,过来搭把手。” 好吧,反正我被数学老师赶出来之后也没事干…… 我从老师那里接过钥匙,转身离开的时候,背后的队列里出现了许多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罗密欧’……公主抱……” “……初三学长……和校霸打过架……” “……怎么像女生……娘娘腔……” 耳朵隐隐约约捕捉到的词让我有些烦躁。我快步奔向器材室,抱出定数的软垫交给体育老师。 “等等,夏梦。”他叫住完成任务的我,“过来,给他们做个平板支撑的示范。” 话音刚落,无数双视线便聚焦到我身上。男生带着些探究,女生带着些期盼,但都灼热无比。 算了……做吧……我打开一个军绿色的软垫,趴在上面做起了平板支撑。 “来看清楚哈——头、背、臀、脚保持一条直线,不要抬头;双肩微微打开,下沉,不要耸肩;核心收紧,不要塌腰;呼吸平稳,不要憋气。” 体育老师指着我这个人体教具讲解起来。 “女同学目标30秒,男同学目标一分钟。如果感觉特别轻松的同学,可以升级做动态平板支撑——夏梦,展示一个。” 我把贴在软垫上的肘部换成了手掌,撑高稳定片刻后,又换回肘部。 “就是这样。”体育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好了,你起来吧。不用学她哈,她是女超人,做两分钟都能不喘气。” 他的话点燃了一片嘘声。我无奈地从垫子上爬起来,尴尬地冲各位学弟学妹笑了笑。 “老师,没什么事的话,我去跑步了。” *** 运动真是使人心情舒畅。可惜下课铃响了,我流连忘返地离开了跑道,回到了逼仄的教室。我那阴沉的同桌也回来了,我没理他,自顾自地坐回座位,脱掉了外套。 “穿上。”贺俊皱着眉头命令到。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干什么都要管,你是我爹吗?”我把椅子拉远了些,“我也没碍着你吧……” “碍着了。你出了很多汗……很臭。”他面无表情地说到,“而且会感冒。” 我有点无语。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我还是穿上了外套。 见我听话,他从抽屉里摸出一瓶矿泉水塞到我手里,是那种我在便利店和g一起吐槽过的进口品牌。 我捏着那一瓶足足有一升的矿泉水,心情有些复杂。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了——说不清楚他对我是坏是好,大多数时候我感到的是一种别扭……我们的关系因为白雪变得似敌非友,纠葛不清。有些时候我希望没有他,这样我也许就能和白雪好好的谈恋爱,爱她、补偿她;有些时候我又会想,是不是没有他,我连触碰到白雪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了?怕我下毒?”贺俊看着我纠结的样子,嗤笑一声,从我手里抽走了那瓶水。 他当着我的面拧开,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锋利的喉结滚动,牵动着脖颈的肌肉微颤,斜睨着我的眼神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傲慢。他喝完后,有些挑衅把开了盖子的水重新放回我面前。 “喝吧。” 我沉闷地叹了一气,拿起瓶子像他一样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口,没有碰到瓶嘴。 那羞于启齿的一晚使我背上了看不到尽头的情感债务,从此任何反抗都像是在抵赖我的过错,加深我的罪孽。哪怕我非常想问他到底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也只能将那烧心的问题暂时用水冲进肚子。 23 “白雪……白雪……你听我说……”我焦急地抱住哭泣的她,不断亲吻她潮湿的脸庞。她的眼泪很咸,叫我舌头发苦。 “你说过的……会永远爱我……”白雪声音颤抖得厉害,牙齿咯咯作响。 “我、我爱你……”我悲伤地说到,双臂将她抱紧了些,“我只是去向对方说清楚我是女生……” “万一这并不能阻止对方的感情呢……到时候你又会怎么回应……”她丝毫不接受我的解释,继续委屈地哭诉,“如果不是我今天放学来找你,你根本不会告诉我!你……你……哈啊……哈……” 我赶紧松开双臂,扶着她坐到地上,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深呼吸……深呼吸……”我慌乱地摸着她苍白的脸颊,跪在她面前哀求,“求你了,白雪……不要生气了……我不去了……真的……” 她的胸腔剧烈起伏着,眼神因为缺氧而有些涣散。她的双手死死扣着我的手腕,像两道冰冷的锁铐。我被她捏得手掌发麻,可这点痛与她正经历的窒息比起来,实在太过轻浮。 她的呼吸总算平缓了些,嘴唇却仍泛着紫色。 “冷……冷……”她哆哆嗦嗦地吐字。 我赶紧爬到她身后,让她整个靠在我怀里,用体温温热她被冷汗浸透的背。 “对不起……对不起……”我自责地呢喃着,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她的颈窝,“我应该告诉你的……我以后什么都告诉你……” 虽然我内心清楚,告诉了白雪,就等于告诉了贺俊。 “一言为定。”白雪难受地轻喘着,扭头在我的侧脸用嘴唇浅浅地印了一下。 *** 拆贺俊那么多情书瞎念的报应终于来了。听众和朗读者的角色调换了:我成了那个听情书的人,贺俊则是那个拆信、念信的人。天台上的公开处刑在每天的午休时分。我作为被告,须把当天收到的情书递给贺俊,由他这个法官亲手拆开,向原告白雪陈述那些‘罗密欧’的罪证。 大多数情书就和贺俊收到的情书一样,不仅写得很蹩脚,有的甚至把romeo拼错成romoe……贺俊和白雪倒不会大声地嘲笑,只是偶尔勾勾嘴角。 就在我快要习惯这份尴尬时,那个浅绿色的信封再次出现了。这次略有厚度,微微晃动便传出一阵清脆的铃声。 「夏梦同学: 你最近还好吗? 你的缺席让我知晓了你的心意。但请原谅我再次提笔写信……不为其他,只为能够把我的祈福传递给你。 我依旧夜夜难眠,但似乎已然习惯了这份煎熬。当我彻底放弃拥有你之后,我那被思念碾碎的灵魂,竟从裂缝中长出了新的生命。我能在任何地方发现你,有时是某个人的背影,有时是从耳旁掠过的一声呼喊,有时甚至是我自己倒影在水波中的影子…… 那不是你,却胜似你,像是月亮反射着太阳的光,虽不及太阳耀眼,却为夜间的旅人点燃不可或缺的明灯。 抱歉,我又说了太多我的事……这个守护符是我去庙里求来的,希望能够保佑你学业顺利,考试加油。我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好好生活,也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祝好。 一位仰望月亮的修行者」 此时已快进入五月,天台上的暖风带走了贺俊最后一个发冷的音调。 贺俊捏着那封情书和那个浅绿色、坠着铃铛的护身符,指尖有些发白。白雪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沉默得令我发怵。 “我哪有那么好。”我惨淡地笑了笑,“这都是写给罗密欧的……我是夏梦,也只是夏梦而已。” 贺俊侧身躲过了我的手,把那封信连同信封和守护符一起揣进了自己兜里。 “我说过,你天生就是罗密欧。”他欣慰的语气里藏着一丝讥讽,“一个不需要朱丽叶也能发光的罗密欧。”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愣了半秒,突然从腹腔燃起一簇火焰。 “还给我。”我拧着眉毛怒视着他,“你已经看过了,笑过了,现在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 贺俊不动声色地睥睨着我,猛地伸手拽住我的衬衫领口,几乎要把我从地上提起来。 “别忘了是谁把你推上神坛的,夏梦。”他紧绷的脸凑得很近,怒气裹挟着雄性的气息扑打在我的唇边,灌进鼻腔,呛得我发晕。 “我不需要你的神坛。”我咬牙切齿地说到,双手不甘示弱地拉扯着他的手腕,“还给我!” 我们像两头野兽一样对峙着。我想抬脚踢他,却因为贴得太近,变成在他身上不安分地乱动。他的眼神越来越冷,呼吸变得异常滚烫。有什么躁动的东西在他皮肤下蠕动,在脖颈间汇聚成股,化作颤动的青筋。 “……夏梦……”白雪畏惧地扯住我的衣角,阻止我进一步激怒贺俊,“……算了吧……算了……” 她的话音刚落,我的世界就一片天旋地转,后背在一阵剧痛中快碎成几块。我被贺俊扔到地上,摔出好远的距离。硬石板撞得我不轻,所幸我高昂着头,后脑勺才没有被砸到。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去追贺俊,可是背脊被撞得发麻,只能僵在地上看着他远远地离开。 白雪尖叫着跑到我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怕她又缺氧,连忙咳着嗽安抚她,说我没事,躺一会儿就好。 24【H】 梦里我和那家伙被困在医务室。她躺在窄床上痛苦地喘息,我掀开帘子,看见她赤身裸体地侧卧着。我的出现令她面色涨红,双手挡在胯间,蜷缩得更紧了些。 “……走开……”她声音沙哑,眼神躲闪。 我不喜欢她对我有所隐瞒,于是上前掰开了她的肩膀,强迫她平躺过来。 “……求求你了……不要……” 我的视线被她胯间愕然多出来的男性生殖器官紧紧吸引。那根纤细的阴茎勃起得厉害,随着她的身体一起颤抖,在灰白的光线下透出健康的粉红。 秘密被揭开后,她羞愧地哭起来,脸红得发紫。 “藏了多久了?”我嗓子发干地问她。 “……演出之后就……”她还想卷起来避开我的视线,却被我摁在床上动弹不得。 “……难受……” 我笑了笑,空气中的灰尘震出暧昧的轨迹。 “我来教你怎么处理这种事情。” 那器官在我掌心勃动,像颗刚出生的心脏。仅仅是被握住,她就抖得像筛糠。我用手指蹭过小巧的龟头,她立刻流着泪咬紧手背,不想泄出一点呻吟。 白雪说得对,她腹部的肌肉抽搐起来很好看。 我想看她把手咬破,把尖叫和血一起吞下去。所以我加快了动作,上下来回地撸她,看着她崩溃地拱起腰,浑身剧烈地抖动不已—— 我大汗淋漓地醒来,裤子黏湿一片。 我起床冲了很久的凉水,只为把那个曾经质问过白雪的问题从脑海里也冲走。 如果夏梦是男人,你会喜欢她吗? 我的浑身起了一层惊悚的栗子。关掉水静默半晌后,我舒了一口气。 ……她永远不可能是男人。 所以我是正常的。绝对的、百分之百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她。是她不该喜欢女人。 我从浴室走出来,拉开床头的抽屉,取出那枚浅绿色的护身符。细微的叮铃声充满卧室,像是迷雾笼罩的海上传来蛊惑的歌谣。我狠狠地把它握在手心,像是掐着塞壬的喉咙,直到它彻底断气。 那可是我的罗密欧。他理应全部属于我,正如伽拉忒亚应当永远忠于她的造物者皮格马利翁。 “少爷,这是您要的东西。”早饭的时候,管家将一个白色的信封放到我的餐盘旁边。我打开看了看,确认里面有三张门票。 见他没有走的意思,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有什么话直说。 “老爷很高兴您能认真考虑继承家业的事。他说,如果您愿意,可以带您的朋友在特展对公众开放前提前入场,不需要用门票。” “不必了。”我平静地回答到,“康定斯基而已,不是谁都能看懂。” 他点点头,又想开口说些什么。这次我直接打断了他。 “告诉他,比起私立学校,我更喜欢普通公立学校的生活。”我用叉子戳破了盘子里的鸡蛋,看那些嫩黄色的黏液爬得到处都是,“高中打算去哪我都想好了,还请您帮忙传话,让他替我安排一下。” CompositionVII 我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 自从收到那封情书之后,每天晚上写完作业我都会和白雪通话。一开始我们的聊天还能控制在十分钟内,后来越是临近中考,我们通话的时间就越长。白雪相当焦虑,害怕自己会发挥不好,连晚上入睡都成了问题。我就换着花样安慰她,唱歌、念诗、读故事……最后发现聊骚是最管用的。 她很喜欢听那堆我即兴发挥的、我们怎么做爱的黄段子,但真正能哄她睡着的是那些激情之后大段大段的情话。我也更喜欢说这些——能让我想起那本被遗弃的实验笔记,还有里面写下的所有关于我们初见的回忆。 感情升温的代价是私人时间的丧失。有一两次,她甚至一个人来我周末打工的便利店买东西,就为了能和我私会片刻。我猜g应该知道我们在巷子里偷偷接吻,因为每次我红着脸回来之后她都会跟我提起货架上的指套…… 我们之间越来越亲密,有些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掉进蜂蜜罐里的蚂蚁,浓稠的糖浆裹挟着我下坠,直到全身被彻底浸泡,变成一动不动的琥珀。 然而就算我开始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也根本没想过这和白雪有关。 “不是只有男人会吃女人。”o对此如是评价到,洋红色的嘴唇向下撇了撇,“女人也会吃女人,而且有时吃得更厉害。” 有一天打完电话已是深夜。洗完澡之后,我对着镜子安静地观察了许久。一股冲动涌上来,我用画笔在胸口正中间涂了一块小小的橄榄绿。 丙烯颜料干得很快,歪歪扭扭地贴在我身上,瞬间变成了皮肤的一部分。 我顿时感觉呼吸顺畅了不少。 从此以后,我的身上总会带着这么一小块颜料。它是我的生活这口高压锅里唯一的排气阀。 因为跑步会弄花这块颜料,那段时间我安分了许多。再加上中考进入冲刺的末期,体育课基本被主科目霸占,也没什么跑步的机会。 晚上大量的情绪输出使我白天变得沉默寡言。说话太过消耗,我实在无心应对午休时分天台的审判。 “你们看吧。”我把刚从吴鑫鑫那里接过的情书递给贺俊,“我中午想睡会儿。” “你头发长了,该剪了。”贺俊接过了那堆花花绿绿的纸,说起了毫不沾边的事,“另外,暑假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很诧异他突然问这个。想也没想就诚实地摇摇头。 “很好。那就按照我们的来规划你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到。 ……他在说什么…… 我愕然地看着他,呼吸又变得困难起来。 “不用了……我想在家……陪我奶奶。”我干巴巴地拒绝到。 “放心,不会24小时霸占你的时间。”贺俊弯弯嘴角,“再说白雪怎么办?我女朋友现在可离不开你,太久见不到你的话她会疯掉的。” 他当然会知道我们之间的事,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把窗子悄悄拉开一丝缝,使开空调的教室不那么闷。 事到如今,我已无力去抗争什么,只想找一处缝隙,让自己好歹能自由地呼吸上几秒。 “夏梦,你会喜欢我们的安排的。”贺俊将我的无言视作默许,颇为笃定地承诺到,“相信我,这个暑假将改变你的人生。” 他是对的。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对的。 当我站在那副巨大的《第七号构成》前时,周围人们的窃窃私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乐章。无数鲜艳的色彩被打翻在画布上,涌动着、拼接着、消融着、对撞着……填满了每一处缝隙,像是千万股强大的能量,叫嚣着它们独立的存在,挣扎着要打破画布的边界。它们似乎察觉到了我胸口的那块橄榄绿,直截了当地冲我而来,张牙舞爪地要拽着我进入那个混沌的世界。 一个可以肆意宣泄的、哀嚎呐喊的、放声痛哭的、癫狂大笑的世界。 那片小小的橄榄绿下,我的心脏猛烈跳动着,像是拼命地唤回被拉扯出肉体的灵魂。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诺大的展厅里只剩下了我和贺俊两个人。我恍惚地转头,发现他正凝视着我,眼神充满了我从未见过的爱怜。 一切都太过反常,以至于他的双手摸上我的脸颊时,我难得地没有产生反感。 “你哭了。”他用大拇指抹开我的两条眼泪,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所谓的司汤达综合症。” 我无声地张张嘴,指尖力不从心地抽动了一下,想推开他却怎么都抬不起手。 康定斯基CompositionVII【图】 一些补充小知识(来自wikipedia): 司汤达综合症(stendhalsyndrome)是指当人观赏艺术品时,内心受到冲击,引发诸如狂冒冷汗、晕眩、呕心、焦虑、哭泣、腹痛、心跳加速、性兴奋,甚或昏厥、出现幻觉等激烈反应。 康定斯基《第七号构图》这幅画被认为是康定斯基早期抽象主义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他最复杂和最具野心的作品之一。艺术史学家认为这幅画的主题可能与复活、审判日、洪水和伊甸园有关。 26 我站在展厅窄小的出口,远远地看着他捧起她的脸,两个人紧密相贴,轮廓像极了克里姆特的《吻》。他们身后是一片混乱的色彩,像是谁的呕吐物糊了一墙,挂满不断滑落的秽物。 嫉妒的细焰啃噬着我的血肉,我那弱小的心脏像是被塞进正在封装的真空袋,在越来越逼仄的塑料牢笼中绝望地碰撞。我咬紧牙支撑着自己继续站着,死死地盯着他们,决心要把这刺眼的画面和我也一起带进坟墓。 推开他……夏梦…… 只有你……还能推开他…… 她似乎听见了我的祈祷,手臂轻微地晃动,隐约有抬起的意思,却最终脱力地垂落身侧。那一刻我的灵魂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恨意,世界朝我心中那个毁天灭地的黑洞塌缩而去。意识被抽走的那一瞬,我对死亡突然不再像从前那么恐惧,反而有种解脱的轻盈。 苟活下去,也不过是继续我那像试卷一样苍白的人生。 与之相比,她的世界是如此缤纷。一旦窥视,便无法自拔。 她觉得我是浅蓝色的。 “就像下过雨的天空。”她在电话里那么说到,“我只是一棵天空下被淋湿的树。” 电波模糊了她的性别,中性的嗓音比摇篮曲还要动听。我安静地侧躺着,把电话那头的她幻想成贺俊,靠着那份沉甸甸的爱坠入梦乡。 夏天的梦,如此绚烂旖丽,使我沉沦。 我多希望她是个真正的男人,能打得过贺俊,把我从他手里抢过去。但她不是。贺俊提着她的衣领就像捉起一只小鸡,把她扔到地上像丢一件垃圾…… 她赢不了贺俊,保护不了我,我又怎么敢把岌岌可危的自己完整地交到她手上呢…… ***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妈妈在我身边泣不成声,父亲沉默得一言不发。见我睁开眼,他们赶紧叫来医生。片刻之后,三个人伫立在病床前,勒令我这段时间千万不可以情绪激动,最好整个暑假都不要离开医院。 “白雪,那边已经帮你找到匹配的心脏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帮忙安排了之后的康复,说是可以送你去瑞士……”妈妈拉着我的手说到,“真是谢天谢地,你能得到那家人的赏识……否则我们该怎么办啊……听我说,你一定要留住那个男人,那是你的命啊……” “你少说两句,现在就让她安心康复吧。”爸爸皱着眉头打断了妈妈。 我说不出话,眼泪也似乎冻结了,只能麻木地点点头。 我好想见她。 她是这冷漠的、利益交换的男女关系中唯一的温度。是我唯一能拴住的,可以左右的主权。 如今正离我越来越远…… 27 白雪倒地的声响宛如天空劈下一道痛苦的惊雷。我猛然惊醒,用力推开贺俊,呼喊着朝她疾奔而去。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乌紫,呼吸微弱得像一株正在凋零的百合。 恐惧如暴雨般倾盆而下,我颤抖地从兜里摸出手机,捂住胸口那块颜料打通了急救电话。更多的人被喧闹吸引而来,有的人拿来aed,有的人帮着做心肺复苏,现场忙得不可开交。救护车来得很快,我紧跟着担架想一起上车,却被拦了下来。 “你是家属吗?” “不是……” “小伙子,我知道你担心女朋友,但现在你能做的就是帮忙联系她的家人。别哭了,男孩子要坚强点。” 说罢医护人员就关上了车门。 我孤零零地伫立在美术馆门口,听着刺耳的警笛声越发遥远,丝毫不知这是我能见她的最后一面。 倒不是什么俗套的阴阳相隔。恰恰相反,无论是手术还是之后的康复都很成功。只是从此她去了遥不可及的万里之外,成了阿尔卑斯山上真正的白雪。 多年后的婚礼,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婚纱,挽着新郎贺俊入场,脸上的微笑如同瓷玩偶那般精致得体。 她依旧美丽,却不再是她。 *** “她没事。但是必须在术前保持情绪稳定。”贺俊在电话里对我说到,“她本来靠药物维持得还不错,但最近这一两个月变得尤其不稳定……你确定你要去医院见她?” 他不就是想说所有的不稳定都是我造成的吗? 我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像掉进枯井的石头。 “……可以和她通话吗?” 一如既往,贺俊不会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因为电子设备对康复影响也不小,所以她的父母控制了她使用手机的时间和用途。” 解释完现状之后,他刻意地停顿了片刻。 “不过,要是你肯接受我的提案的话,我也能帮你俩打打掩护……你说呢?” 我还能说什么。那不是商量的语气。 这是我第一次去贺俊家。 地砖是黑色的,和噩梦里所看到的颜色如出一辙。所有冷调的家具都散发着寒意,即便是炎炎夏日,也如至冰窖。 他把我带上阁楼,那里有一面三角形的水泥墙,上面有个很奇怪的窗子。与其说是窗子,不如说是两条缝隙:一条短缝正交于一条长缝,像十字架那样,是房间唯一的自然光源。除此之外,宽敞的空间内摆满了各种各样崭新的画具和颜料,还有大小不一的画框。 他把我领到一张绷好的雪白画布前,大小和《第七号构成》相似。 “填满它。” 他逆光站在十字架前低声命令到,抬脚踢倒了一小桶颜料。 漆黑的地砖上铺开一滩绿色的血液,迅速爬到我赤裸的脚边,填满脚趾缝间,传来一股使我眩晕的战栗。我蹲下身去扶那桶颜料,于是双手也沾上了凉意。 那是被冷汗浸湿的肌肤的温度,漂浮其上的细密泡泡是她微弱的呼吸,每一次迸裂消失都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橡胶味。 意识跌进色彩的漩涡,狭窄的视线内,我隐约能看见两个沾满颜料的手掌在痛苦的海洋里翻腾,时而蓝色,时而绿色,时而是它们混合出的青色。 这海却没有岸,我只能不停地游,直到精疲力竭。 28 huan haor.c om 当她触碰到丙烯的那一刻,整个人似乎着魔了一般,徒手沾满颜料扑到画布上,像个不断拍打牢笼的囚犯,撞出砰砰的闷响。色彩飞溅到她脸上,仿佛挂满了蓝绿色的眼泪,又沿着手臂垂落,像绺绺虬结的血管。 地板是她的调色盘,赤足是混合颜料的画具,双手是原始的笔刷,作画的过程像只垂死挣扎的昆虫在舞蹈。我盯着那双尚且洁白的小腿挪不开视线,尤其当她垫起脚时,侧面的肌肉线条像根琴弦,颤动出美妙的音符。 完成之际,她累得跌坐到地上,像个从染缸里捞出来的精灵,汗水和色彩沾湿了她的翅膀,使她无法再飞翔。 我走上前,站在她身旁静静欣赏。 效果比我想象的还要惊艳。 巨幅的画布上,蓝色和绿色从斜对角切割开,蓝色在左上,绿色在右下,表面上看各占一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两种颜色的交接处是一道混合而成的暗青色,这道深壑侵蚀了大部分绿,使它显得逼仄,像是被挤压封锁在角落。 哪怕潜意识里清楚地知道自己和白雪的关系不对等,她也依然愿意托起那片虚假的碧空。这份爱意是如此天真纯洁,使我心驰神往;却也如此触不可及,令我妒火中烧。 我俯身将她从地上抱起,她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早已没了反抗的力气。我将她带去浴室,脱了她身上被染花的白t恤和牛仔短裤。褪去内裤的时候,她微弱地挣扎起来,想往洗手池下面缩,但是被我先发制人地揽过来,泡进了浴缸。 我用湿毛巾一点点地帮她洗去身上的颜料。她的头发很软,耳朵极薄,红得发亮。脊柱凸起的骨节像一串浅埋在皮下的珍珠,削瘦的肋骨像鱼鳃一样抖动着,在水面荡漾出灵动的波纹。我为了清洗她的指甲缝,强硬地想要扯过她紧捂胸前的双手,没想到她竟拼命地挣扎起来,宁可沉下去也不愿意我碰她的胸口。 浴缸里的水像煮沸了一般翻滚,泼到身上的每一浪都在为欲望推波助澜。她的肌肤滑得厉害,我捉不住她,只能翻身跨进浴缸,用体重压住那双乱蹬的腿,一鼓作气拔掉了排水塞。 放水的过程中她呛了好几口,躺在滑溜空荡的浴缸里咳得面红耳赤。尽管痛苦万分,那双手却像是焊死在原处,仿佛守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顿时想到了那个医务室的梦,喉咙干渴得厉害。 “松开。”我抓着她的手腕低声威胁到,“否则就不只是洗个澡那么简单的事了。” 兴许是察觉到了紧贴在她腹部的炙热,她皱着眉头呜咽起来,最终还是妥协地松了手。我立刻捉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将她的前胸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 稚嫩小巧的乳房中间残留着一小块卷曲干裂的橄榄绿,显然不是刚才作画时沾染的新鲜颜料。我怔怔望着那一抹痕迹,将食指轻轻点在上面,指腹被底下剧烈跳动的心脏震颤得发麻。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自己对她的执念。 她是我的少年,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副尚待完成的作品。她的身体是画布,灵魂是颜料,而我应是那个唯一的执笔者,赋予她语言和表达,赐给她成长和新生。 唯有如此,她才能配得上我的爱。 “夏梦,我不会对你做那么低级的事。”我轻而易举地搓掉了那块旧颜料,弯了弯嘴角,“听话,让我帮你洗完,然后我们一起去完成那副画。” 她蹙眉警惕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反驳什么,却只吐出一连串沙哑的咳嗽。 勉强洗完后,我给她套上一件盖过大腿的黑衬衫,牵着她重新回到阁楼。指定网址不迷路:yeseshuwu6.com “你的作品很精彩,但还差一步。” 我拿起笔刷蘸了些颜料走到画前,抬手在正中心填上一块金色。 “这叫视觉重点。用于收拢目光,避免情绪发散。”我向满脸错愕的她微笑着解释到。 “别担心,以后我会来替你画龙点睛。” 29 年少无知的我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对那会儿的我而言,画布和颜料都是他的,我只是个被抓过来在上面乱涂的家伙。虽然被改画心里是有点不舒服,但转念一想,那毕竟是人家的东西,就随他吧。 再说,当时我真的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以及这个发疯的男人。 真是受够了。这个神经病趁我脱力的时候,把我当作芭比娃娃一样又是脱衣服又是洗澡的,越反抗他还越起劲……被捏过的手腕还在发痛,胸口被强行搓掉的颜料留下一块红红的印子,闷得我发慌。黑衬衫像块又大又长的裹尸布一样贴着我,比蟑螂爬满全身还要恶心。 想到方才腹部感受到的坚硬,我就汗毛直立。这世界上的雄性器官都是什么刑具吗?女人又到底犯了什么错非得被审讯不可? 我哪知道他还要送我回家。 “不让我送也行啊,那你就这么穿着我的衬衫去赶公交吧。”他将洗好的衣服举高了些,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我说到。 “你!你这个人!”我垫起脚尖,拼命想够到那团布料,“你再不还给我、我要报警了!” “你试试呗,看看警察会带走衣衫整齐的我还是会带走快要露出屁股的你。” 我顿觉胯下一凉,耳根发烫,只能作罢。 穿着靠屈辱争取回来的白t恤和牛仔裤,我如坐针毡地和他并排待在车后座。车里的空调巨冷无比,但他和司机都没反应,所以我只能缩起来自我取暖。归途因为堵车变得漫漫无期,窗外的红色车尾灯亮得我眼睛发疼。四周冷得像雪山,而我是个在寒风失温的登山者。作画的高强度体力劳动与浴缸里那些要死不活的挣扎,合起来宛如一剂速效安眠药,将我不断地推向睡眠的深渊。 混沌之中似乎有什么拉着我靠向热源。我困得眼皮打架,干脆栽了过去,贴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倒头就睡。 被争执的声音吵醒的时候,我正在梦里狂炫红烧肉。 “不行!哪怕你开的是坦克也不能进!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在这里乱停!” 朦胧间我听见了保安义正严辞的声音。我迷糊地眨眨眼,只见昏暗的光线下,司机傲慢地举着一张红色的票子。 不可以对神圣打工人进行人格侮辱! “叔!叔!是我!”顾不得侧脸湿湿的一片,我腾地一下从枕头上支起来,“网约车!送完客就走!” 听见我的嚷嚷,保安立刻从票子上抬头,对上了我的视线。 “嘿夏梦!是你啊!”他惊呼一声,朝门岗亭里的同事比了个抬杆放行的手势,同时冲我大声地责备到,“你们年轻人真是的!铺张浪费!打个车都要叫宾利!” “下次不叫啦!冷死我了!”我半梦半醒地对着缓缓升起的车窗随口回答到,瞬间感觉周围的气压又低了一分。 ……等等,我现在手上摸着的,那是枕头吗? 我不安地低头撇了一眼,掌心下是一块黑黢黢的布料,隐约能感觉出底下硬朗的肌肉线条,怎么看都像是一条活人的大腿。刚刚救命的热源猛地烫手无比,我霍地一下弹开,挤到车门上隐身,心虚地擦了擦嘴角残留的梦口水。 “下车吧。” 座位另一头带着笑意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搅起阵阵羞耻的热浪。我马不停蹄地拉开车门,连谢谢司机叔叔载我这一程都忘了说。 我哪知道他会跟我一起下车。我刚要发足狂奔回家,手腕就被拽了个结实,像只挣不开线的风筝。 “你到底要干嘛?!”我双手并用想要甩开他钳制,无果后,恼羞成怒地瞪着他吼到,“画也帮你画了!澡也被你洗了!厉鬼都没你这么缠人!” 蒙蒙夜色中,贺俊一动不动地看着气得原地跳脚的我,表情模糊不清。半晌后,他轻轻一笑,复杂得让人听不出情绪。 “夏梦,你只有用我的手机才能打通白雪的电话。”他平静地向我解释到,“那是她父母唯一没有设置拦截的号码。” 我愣在原地,一时忘记了挣扎。 “而且我饿了。你奶奶给你留饭了不是吗?我想去你家蹭一顿。” 他的声音被湿热的晚风吹散,融进四面八方聒噪的蝉鸣中,吵得我脑袋嗡嗡作响。 30 一个人的饭怎么可能够两个人吃。 眼看我那跛脚的胖奶奶要进厨房去弄满汉全席,我赶紧放下碗拦住她。 “哎呀奶奶,你去看电视吧!”我把她牵去沙发,迅速摁开遥控器调到了她爱看的频道,“今天可是放大结局呢!说不定那个男主角就回心转意,跟女主角在一起了呢?” “那男的可是个渣男!人模狗样的我见着就烦!”奶奶骂了一句,眼睛黏到屏幕上瞬间入戏。 “那你更要盯紧一点了……”我一边插科打诨一边解了她身上的围裙。 清水挂面加两个煎蛋,再多我就不会了。等我端着面出来的时候,贺俊正在沙发上陪着我奶奶一起看电视。我瞥了一眼桌上那份原本属于我的红烧肉——早就被某只黄鼠狼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碗底点点油光。 “小贺啊,我跟你说,这个男的可坏了,凭着自己长得帅,简直为所欲为。你可千万不要学啊!”奶奶拉着贺俊的手语重心长地教育到。说罢,又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这个女的也是傻!被骗得一愣一愣的,跟缺根筋似的!” “确实。”贺俊微笑着点头附和道。 电视剧里的女人正跪坐在天桥上崩溃地大哭,语无伦次地恳求着什么。那男人沉默地蹲下身,在她洪水泛滥的脸上落下深深的一吻后,便起身远去。画面在他渐远的背影中变暗,悄然起奏的管弦乐中,黑屏上浮现出一小段白字。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全剧终。 “咳……面好了。”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轻声提醒道,“快来吃,要坨了。” 饭后我和贺俊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棕枣色的低云沾染城市的霓虹灯光,穿堂风中夹杂着江面的湿气,远处暗藏着轰鸣,万物都平静地躁动着。我从他那里接过手机,输入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夏梦,你也没有那么讨厌男人的,对不对?” 他侧目盯着我悬停在拨通键上的手指,忽然开口问道。我抬起头,蓦地觉得他的双眼亮得像碎玻璃。 “你少抢我几块肉,我就少讨厌你一点。” 我避开他那扎人的目光,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 31 嘟——嘟—— 两声回铃音后,白雪在那头接起了电话。她没有开口,只是传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仿佛在等待某种指令。哪怕沉默如此,我也感到心满意足——在这么多天的煎熬之后,我总算能够确认她没事,实属莫大的安慰。 “……白雪,是我。”我贴着听筒,声音有些哽咽。 她简短地“嗯”了一声,对我用贺俊的手机联系她并不意外。 我有好多问题想问她。身体还好吗?住院习惯吗?手术害怕吗?……所有问题像洪水般在胸口翻腾,却彼此推挤、争先恐后,最后只挤出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候。 “……你吃饭了吗?” 她扑哧地笑出了声。 “快九点了,我都要睡觉了。” 我跟着她一起傻笑起来,眼睛湿湿的。一切似乎短暂地回到了那个无害的从前——那个爱还足以补偿过失的从前。 “让我陪你……好不好?我又给你写了新的诗……” 电话那头传来书页上合的轻响,以及身体在床单上舒适挪动的窸窣声。我蹲下身,靠着阳台那盆茂密的薄荷,指尖轻拨夜色中晃动的叶片,沾上些许清凉。 「愿你的窗台有一束百合, 阳光洒落,露水莹莹, 盛开出清晨如白鸽; 愿你的窗台有一束百合, 风吹蕊颤,幽香渺渺, 驱散走所有的困厄; 那是一株晴空下的百合, 诞生于绿意勃勃的大地, 终生仰望向碧蓝的天幕; 愿你的窗台有一束百合, 载我心意,承我思念, 永远带给你平安和喜乐。」 我刚念完,就隐约地听见那头低声的啜泣。 “……夏梦,医院里……只有……死掉的干花……”白雪断断续续地哭着控诉道,“……这里不会有百合花……永远不会有……”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攫住了。那些华丽的词藻在现实面前不过是自我感动的玩笑,我悲哀地张开嘴,再也说不出话。 我的爱仿佛从始至终都是个错误,除了带给她无端的痛苦,什么也没有留下。 也许我整个人也是个错误——是一辆必须被纠偏的列车,一个必须被修复的漏洞。 贺俊从我背后靠近,抽走了手机,安慰几句后向她道了一声晚安。他挂断了电话,在我身旁安静地伫立了片刻。 “诗写得很好。”他笑了笑,“可情绪太过滚烫,不是每个人都能接住。” 我透过阳台的栏杆沉默地望向远处,风景被黑色的竖条切割开,拼凑成一幅残缺的画。 “夏梦,你是一团火。”良久后,贺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火只有待在壁炉里,才不会灼伤他人。否则就只能被扑灭。” 我转头看向这个捉摸不透的男人,心境混乱。 也许他是对的。我不过是一直在伤害白雪罢了,从那个晚上开始就,一遍又一遍地…… “你要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你的保护。”他真诚地说道,居高临下地向我伸出手,“下周六,同样的时间,到阁楼上来。我来教你该如何燃烧。” 他的话是个悖论。 试问一朵花开是否真的需要外力介入? 我本是一丛在野外自由燃烧的火,却偏偏被关在灯罩里撞得头破血流,只为了装点他的阁楼。 但那时的我还是牵了上去。因为那是被自我否定的深渊吞没前,我唯一还能抓住的,虚假的绳索。 32 我失眠了。 每每意识到自己那幼稚的爱对白雪来说是个负担,我就辗转反侧。我开始发疯地想她,积压的感情却找不到出口。更可怕的是,自从在那张巨大的画布上涂抹之后,盒子里储存的橄榄绿色块已经无法再满足我的表达欲。 太小了。就算我把卧室的地板铺满,也不足以宣泄。 我尝试过做许多耗尽精力的事。跑步、锻炼、做家务……可倒头来除了让我变得更累之外,依旧没能解决夜不能寐的问题。 于是一个星期之后,我挂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准时出现在了贺俊家门口。 “先说好,你要是再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我真的会报警。”我把外套严严实实地拉到最顶,一脸防备地说道。 贺俊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靠着门框,表情玩味地看着热得满头大汗的我。 “我说过了,我对你这种飞机场没那些兴趣。” 埃贡·席勒是艺术培训期间我接触的第一个画家。 “线条,是艺术的第一要素。”贺俊的声音在空旷的阁楼回荡开,“线条的粗细,硬柔,虚实,都是构成形状以及形体的基础。就像埃贡·席勒的自画像,用的是尖锐、充满棱角的线条,来描绘身体和他精神的状态。” 我坐在高画凳上,皱眉看着投影在白帆布上那个坐姿扭曲的男性裸体——暗黄色的躯体上,所有的关节都像是尖刺一样从皮下突出,双手宛如死树的枯枝般盘扭在头部,像是在自己的喉咙处打了一个死结。 “他,很痛苦吗?” 贺俊轻笑一声,递给我一支削尖的6b铅笔。 “你得收起你的感知力,夏梦。”他缓步走到画架前,黛青色的睡袍泛出的幽光,“记住,控制、观察,再表达。” 我撇撇嘴,用笔戳了戳固定在画板上的白纸。那铅笔软得可怕,稍微一沾纸就留下一块炭迹。 “……好吧。我该画什么?” 我才在纸角戳下几颗黑点,耳边就响起一阵布料的摩擦声。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他已上半身赤裸。布料堆积腰间,投影反射的白光从身体侧面打过来,使骨骼和肌肉的线条格外明显。 “画我。一笔到底,如果断了就重来。” 我从来没觉得画画是一件那么折磨的事。我的手抖得厉害,稍微用力重一些就会折断笔芯,不得不又重新削笔,重新铺画纸。手心的汗越出越多,到最后我绝望到连笔都快拿不稳了。 也许我真的什么都不会,不仅给不了喜欢的人爱,现在连曾经最得心应手的事也做不好。 我嘴里发苦,力气像是从指尖一点点漏出去,最后无助地垂下手,把额头靠在画板上。 “专心。”贺俊没有因为长时间站立而流露出半点烦躁,“仔细看我,看清楚了再画。” 我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拆了那幅线断在腰腹部的废稿。 “你能做到,夏梦。” 他的语气一反常态的柔和,让我回想起了在《第七号构成》前那爱怜的神情。我深呼一口气,重新贴好画纸,将画架移开了些,托腮认真地观察起了他。 男性的身体缺乏曲线,关节和肌肉如钢板般棱角分明,每一寸都在抗拒流动。宽肩窄腰,肌肉硬朗,整个呈现出倒叁角形,线条锋利得像极了席勒的笔触。 眼前这个人,他的气质并不来自于深邃的五官,而是他舒展的姿态中浑然天成的统治感。我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不应该从头部开始画——那里应该是一切的收束,而所有的情绪汇聚的地方,是他的双眼。 那是深不可测的漩涡,是至暗的中心。 我浑身一震,从他的肩膀落笔,顺着一股被支配的惶恐完成了勾勒。 见我画完,他走过来驻足欣赏。 “为什么不画我的眼睛?” 我的心跳如雷,头皮发麻,只觉得胸口那一片橄榄绿已经不足以支撑顺畅的呼吸。 “我……认为这些足以呈现你的全貌。”我小声地辩解道,“再说,你给我看的,席勒,也不总是画脑袋的。” 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穿好了衣服。 “去洗脸吧。你现在跟个花猫一样。” 33 那天黄昏离开他家的时候,贺俊给了我一大一小两个厚皮本子。 “大的用来整理思路,记录作品草稿;小的随身携带,用来速写。”他把装着本子的帆布袋递给我,“速写用钢笔来画,老规矩,每次只能用一笔。” 说罢,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看起来就很贵的钢笔,递了过来。 “别别……钢笔认人。”我连忙推了回去,“而且我自己有钢笔。” 他对我的拒绝不置可否,倒也没有再强求。 “下周是形状。作业本也带上,我会检查。”他顿了顿,笑眯眯地伸手捏起我的脸颊,“要是忘了,就现场画我来补。” 我拍开他的手,礼貌地帮他关上了家门。 真是个奇怪的人。不过,抛开边界感很差,压迫感很强等等一大堆毛病之外,他好像的确……蛮厉害的。这家伙真的是个只懂暴力的校霸吗?虽然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但康定斯基也好,席勒也好,那扇门后的世界是如此精彩,耀眼到足以照见我的幼稚和渺小。 我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如是想着。 一笔完成画作的欣喜还驻留在指尖,我从帆布袋里摸出小本子,摩挲起硬封皮上那像蜥蜴皮肤一样不规则的凸起。指腹似乎在痒痒地发烫,小腹腾起刚跑完那样的愉悦,催促着我翻开它,在崭新洁白的纸张上留下我的记录。 也许真就如他所说,控制……才能做到不灼伤…… 那本速写里我画得最多的是奶奶。她脚不好,几乎都待在家里,要么就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么就是在厨房里忙活。奶奶很胖,大夏天在家只喜欢穿条洗到快半透明的纯棉内裤,皮肤又白又滑,像个肉嘟嘟的娃娃。她的大脚趾外翻,导致关节突出泛红,两只脚长期水肿,一戳就是一个凹陷,很久都不会回弹。 我画了许多她的脚。交迭的,臃肿的,畸形的,疼痛的。每次提笔都感觉胸口有什么在翻腾,挤压得我的呼吸困难,线条扭曲。 “奶奶,以后我赚钱了,我们去住大平层吧。”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从速写本抬起头,认真地对她说道。 她用毛巾擦了擦头顶的汗,在风扇的嗡鸣声中扭头看我,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日光。 “这儿挺好的。我买菜方便……”她笑着把切好摆在板凳上的西瓜朝我挪近了些,“你歇会儿吧。多吃点水果,别中暑了。” 我给店长打了个电话,说想做暑期工。他很热情地答应了我。 “还是你踏实啊,后面找的那几个临工都不行,唉……对了,你考上哪了啊?”他在电话那头问道。 “谢谢店长……我打算去读六中。”我诚实地回答道。 “哎呀……失利了啊……没关系!六中也不错!我有个亲戚的小孩以前就读的六中,这几年可找大钱了呢!” 其实那已经是我超常发挥能考上的高中了。我尴尬地笑了两声,承诺他明天就去上班。 在便利店做临工的日子里,我最喜欢观察的是手。皮肤的颜色,手指的粗细,指甲的长度,其他的伤痕和纹理……都带着不同的人生轨迹。还有手上的动作——焦躁地敲点柜台,细心地装袋货物,粗暴地推搡钱币,羞怯地指向冰棍儿……都诉说着迥异的性格。在没有顾客的时候,我就会翻出速写本,凭着记忆画出让自己印象深刻的一双手。 后来,找本子拿钢笔实在有些麻烦,我就开始用廉价的圆珠笔在收据背面作画。在那些被抛弃的收据上,我不用去在乎是否一笔完成,是否观察真实,是否被……约束。那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我在那里牵起的也许是某一双具体的手,也许是许多手拼凑在一起的共同体。 我更喜欢这种随性的、隐身的表达。 我把那些印满油墨的收据用夹子固定成一摞,藏在收银台的柜子里。暑假快结束的某天,在做扫除的时候被g翻了出来。 “我的天呐!这也画得太好了吧!”她一边翻一边惊呼起来,“我了个宝藏同事!便利店出艺术家了!哎!既然你不要了……能送给我吗?” 我见她兴奋如此,便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从没想过,g会把那摞收据传上互联网。更没想到,那些偷偷画下的手,竟会像见光的杂草一样疯长,最终撕裂了我和贺俊之间和平的面纱,露出血淋淋的真实。 34 “形状,是艺术的第二要素。”贺俊指着白帆布上的投影说道,“立体主义正是通过形状对绘画主题进行新的诠释,这个风格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是晚期的毕加索……” 我端详着那副暗色调的《格尔尼卡》,沉浸在那汹涌的暴力和压抑之中。 图形的平铺跨越时空的拘束,抽象的扭曲延伸寻常事物的含义,交叉的堆迭构成不同的视觉强调。它像是在画布上把战争的残酷肢解开,又把放声哭泣的碎片凑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我不由地想起了我画的墙。我意识到每一枚砖之间并不是相安无事的嵌合。它们在互相挤压,互相竞争着往上爬,谁也不愿意做底层那块被压迫得无法喘息的基石。 当所有的个体都在相互磨损,这样的结构又谈何稳定? 用组合呈现主题,用棱角表达批判,用锋利针砭时弊……立体主义是尖锐的,超前的——是时代的控诉。 “夏梦?你有在听吗?”贺俊蹙眉走近,明明年纪相仿,却像个威严十足的老师,“你又走神了。” “……抱歉。”我回过神来,垂头盯着自己的膝盖。今天没有画板和铅笔陪着我,只有我独自坐在高凳上,沉默地消化和吸收感官的震撼。 “怎么了?”他抬起我的下巴,紧盯着我的眼睛,“……你在想什么?” 我有些诧异他会这么问。我以为他对技法之外多余的情绪不甚有兴趣,毕竟他曾叁叮五嘱我收起感知力。 “没什么。”我挣脱开他的手,敷衍道。 “告诉我。”他朝我逼近了一步,双臂撑在两侧的墙上,将我笼罩在阴影之中。 太近了……还是赶紧回答他的问题吧。 “……垮塌的墙。”我皱眉低声说道,心里没指望他能听懂。 贺俊安静地低头注视了我一会儿,呼吸不断地扑打到我无处躲闪的脸上。良久后,他总算放开了桎梏。 “夏梦,墙不会塌。”他笑了笑,语气平静地反问道,“……难道你以为艺术存在的意义是推翻?” 我没说话。 “你错了。艺术是藤蔓,顺着缝隙缠紧砖块,加固那堵永远屹立不倒的墙。”贺俊颇为兴奋地补充道,“艺术是文明最美的点缀!” 我为自己在他面前是如此透明而惊惶不已,攥紧胸口的布料紧缩在凳子上。 “况且摧毁的结局是什么?……你心里也清楚。”贺俊抬步走到窗前,面向那发光的十字架,继续慷慨激昂地发表着他的演说。 “碎成一地的砖……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无言以对。 所以,到底什么是艺术? 这个问题从此与我如影随形。为了找到答案,我拾起了立体主义的利刃,尝试用它来剖析世间万物——包括我自己。 实践过程中,立体主义的理念和我最初自发创造的那些色块不谋而合,也最终形成了我作品独特的风格——巨幅的马赛克颜料拼接,以及大面积的橄榄绿,无论所绘的主题抽象还是具体,都会让人们想起pais这个名字。 ……是pais,不是夏梦。 一个贺俊给我取的名字,落款是一块引人注目的金色。 他说,既然我不愿意做砖,那就全身心地依附在墙上生长,为社会和市场效力。 当时我没有反驳他的谬论。因为我以为,只要向内解构得足够深,我就能找到答案。 那堂形状课的最后贺俊递给我一组彩色的亚克力七巧板。每一块图形的边角上都有细小的孔,用来穿过透明的鱼线将其吊起。 “拼吧,夏梦。把你想要的拼出来,再挂上去。”他指了指桌上那个带着细密钩子的铁架,“记住,任何在框架内的事,都是被允许的。” 任何在框架内的事,才是被允许的。 我做了。我用七巧板拼成了一只飞翔的鸽子,错落地悬挂着,投影出七彩的光芒,稍微一碰所有的形状都颤抖起来,仿佛那双翅膀真的在扇动。但象征着鸽子头的那块血红色叁角形,无论如何都刺得我眼睛发酸,使我心生厌恶。 后来这只鸽子被放在展厅门口,像只可怜的风铃一样迎接衣着华贵的宾客。铺天盖地的海报上宣传着pais盛大的出道,白底黑字,展览的主题是「自由」。 35 关于形体的学习是在地下室进行的。 那里的空气比阁楼更加压抑,四周的陈设比起画室更像一个训练场。空间内摆置着坚硬的健身器械,角落里还用锁链悬挂着一个沙袋,晃眼一看像吊着个人。我不太喜欢这里的氛围,停在楼梯口踌躇着不愿往前。身后的贺俊一言不发地挤过来,抓着我的手腕就将我拖进了昏暗的深处。 “过来。” 他打开了灯,我这才看清了脚边散落一地的书,还有面前那个庞大且诡异的青铜雕塑。 “贾科梅蒂,《狗》。”他把我的掌心引到那个细长雕塑的脊骨处,语气亲切地像是在介绍一只活生生的宠物。 “来好好感受它的结构。” 崎岖不平,瘦骨嶙峋。皮肤下宛若有无数脓包鼓胀破裂,致使本该裹挟的脏器坠入虚空,徒留冰冷的外壳,如同板结成块的淤泥。它脑袋耷拉,四肢孱弱,饱经沧桑,疲惫不堪。 这是一条斗志尽失、生命垂危的流浪狗。 “形体,是在叁维空间的表达。”贺俊走到雕塑的另一侧,轻抚着它沧桑的青铜表面说道,“对形体而言,支撑是关键。” “可它……看起来摇摇欲坠。”我抽回手,不愿给它疲劳的躯壳再增添一份负担。 “是吗?”他笑着用力推搡了它一下,那尊雕塑纹丝不动,“很重的。” 很重,就像它扛着什么隐形的重担,压弯了脖子。 我突然想跑出他家,在那只狗彻底坍塌之前。 “我以前一向瞧不起家里搞的这些东西。”贺俊沉闷的声音像铅一样压得我动弹不得,“金玉其表,败絮其中。虚伪得让人作呕。” 他拾起地上一本塞尚的画集,翻了几页之后递到我手里。 “但是我最近对此有所改观。”贺俊弯了弯嘴角,“能把一张歪掉的桌子说成一个主义的起源,还能载入史册,实在是……没有比这更杰出的魔术了。” 我蹙眉盯着书页上那张像是未完成品的《水果篮静物》。 “当我带着更高的宽容度再去看从前被我视为糟粕的东西时,的确有了些新的理解。”贺俊重新抚摸上贾科梅蒂的雕塑,“这些丑陋的、畸形的产物也有了它们存在的意义——它们是火花,点燃真正的艺术。” 我茫然地抬起头,四目相对,被他双眸里浓烈的情感灼出一背冷汗。 “就像塞尚启发了立体主义。”他凑近,居高临下地冲我弯弯嘴角。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嗓子不断地颤抖。 “……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但我觉得……《狗》很美……”我深呼吸,稳定住自己的声音,“它有灵魂。” “说清楚,什么是灵魂。”他的压下身来,方才还放在雕塑上的手贴到我的后颈,使我头皮发紧。我不舒服地扭动起来,他立刻指尖发力,侧颈顿时涌上一股麻意。 为什么这个人总要靠升级自己的冒犯来逼供。 “……灵魂就是支撑。”我冷冷地说道,用劲摆脱了他的钳制,“《狗》能够立住,是因为它还想奔跑。支撑即是存在。” 说罢我提起了地上的帆布包,转头就往出口走。 “如果你不改掉喜欢乱摸人的坏习惯,我以后就不来上课了。” 身后安静得让我发怵,赶紧步伐加速。就快走上楼梯时,世界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我惊呼一声,被什么绊了个趔趄,失去了重心。 就在这时,两只有力的臂膀从后面捆住我,硬生生地塞来一绺微妙的平衡。 “现在呢,夏梦。”阴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让我骨头发冷,“现在的你,又是靠什么在支撑呢?” 我的脚尖吃力地试图抓地,却只惹来浑身一阵不稳的晃动。 “我只要松手,你的脸就会被楼梯磕破。”他轻蔑地说道。 “……你要是不关灯,我也不会绊倒。”我牙齿发颤地低声道。 “怪谁先逃课的呢?” “……你逼我的。” 他哼笑一声,将我往回抱了些,却没有放开桎梏。 “别跑,夏梦。你一跑,我就会变成看见活虫的猫。”耳边的吐息让我浑身僵硬。 “你有病吧……”我烦躁地嘟囔起来,“能不能松开……” “答应我下周你会来。”他停顿片刻后,轻轻地补充道,“坏习惯……我会改的。” 如果我说不,他只会条件反射地箍得更紧。虽然心里清楚这点,但后半句话里透出的小心翼翼还让我愣了一下。 “……麻烦你言行一致一点。”我泄气地吐出一句,不愿再和他争锋相对。 36 八月的某个晚上,我跟往常一样拿出红花油,坐在床边替奶奶揉腿。凉竹席在大腿侧印出排排细横条,像是皮肤上扬起了块块浅红色的帆。客厅的穿堂风很大,却吹不进卧室;奶奶半眯着眼睛躺着,蒲扇摇得像个没电的节拍器。 我正一边忙活一边跟她吐槽电视剧的狗血剧情,她突然开口打断了我。 “梦儿,上次那个小贺,我觉得他还不错。” “哎呀……没事提他干嘛呢……”我有点郁闷地嘟囔道。 她哧哧地笑得有点八卦。 “我好歹活了这么久,又看了这么多电视剧,还不晓得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心思么?”她激情满满地重新摆动蒲扇,“他喜欢你,明摆着的事儿。” 我手猛地一抖,差点把整瓶红花油都洒到床上。 “奶奶……你不要乱说……” “啥时候又邀请人家来吃饭呗?我多烧一点菜,再炖条鱼,弄个鸡汤——” “奶奶!”我面红耳赤地惊呼起来,“他有女朋友的!” 老太婆突然一个胖鲤鱼打挺,神情严肃地坐直了。 “那你还跟他搅和!”她抡起蒲扇就往我头上敲,响得我耳膜发疼,“赶紧断了!学生就该好好读书学习!” 我也想跟他撇清关系啊,可哪有那么容易。 且不提那五彩缤纷的艺术世界的诱惑,就是金钱上的坎儿我都过不去——画完一小本速写练习之后,他会按两元一页的价格买回去,前提是一笔成形,断了不算。一本练习册六十页纸,如果我每页都认真地画,那就是一百二十块,能顶我在便利店干一天。 要知道,九年义务教育的岁月已经过去了。高中的学费,我想靠自己来挣。 *** 暑假不打工的日子里,为了能更多地观察人类,我常去快餐店待着。彼时的快餐店早已褪去了它刚兴业时的神秘西洋光环,油炸的香味也渗透进了日常的生活,成为了各大购物广场必不可少的休憩站。那里人多,人杂,有来寻一顿便捷餐食的工薪族,有兜里没钱却热衷共享一个圣代的年轻情侣,有带着孙辈来蹭空调的老年人,甚至还有衣衫褴褛的行乞者。我喜欢找一个角落的座位,在那里待上大半天,像台安静的摄像机一样捕捉形形色色的人们。 我发现,只要观察得足够仔细,每个人都有一瞬足以触动我的神经,令我心潮澎湃地为之记录。 那一刻我是隐身的,仿佛与被观察者融为一体,共同经历这场独一无二的人生奇遇。 中午是快餐店的高峰期,常常会面临拼桌的情况。今天也不例外,我正在观察一个消瘦的短发女孩面露难色地向她的父亲诉说着什么,一道影子突然挤占视野,随之而来一声弱弱的询问。 “哥哥,我能坐这里吗?” 我抬头望去,一个胖乎乎的女孩正端着餐盘,厚重的刘海上别着一只粉色的小海星发夹。我连忙点点头,把用来打掩护的空餐盘往回挪了些。 “当然……” 她入座后,我注意到她的餐盘满满当当,所有的食物都是双份。我礼貌地收回视线,再次看向窗边那位消瘦的女孩——她正抽抽搭搭地哭,坐在她对面的父亲则瞪着她一言不发,捏着饮料杯的手指发白。玻璃窗外的行人来去匆匆,时间却仿佛在这对父女之间静止,周遭热闹非凡,唯独他们那桌压抑到连空气都停止流动。 “哥哥,你不舒服吗?” 我回过神来,面前的胖女孩一脸关切地看着我。 “吃点吗……?”她用肉肉的手抓起薯条盒,哗哗地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低血糖的时候,就会露出你现在这样难受的表情。” 她的手腕上挂着许多色彩缤纷的塑料小珠串,随着她的动作撞出一溜清脆的窸窣声。 “谢谢……”我接受了她的好意,盯着她的饰品由衷地赞美道,“好可爱的手镯……” 谁想她的手竟猛地抽回,像条发现了威胁的鱼,哐地迅速潜回桌下。 “抱、抱歉……”我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有些手足无措地澄清道,“我、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就是单纯觉得你的珠串很漂亮……” “……男孩子也会喜欢这种东西吗?”她低垂着头,耳尖红红地小声嘀咕道。 我轻叹一口气,刚想解释自己是女生,就被窗边一阵不幸的骚乱打断。 是方才那对沉默悲伤的父女。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要!”那位父亲捉住女儿的手腕,奋力将哭得发抖的瘦女孩儿从椅子上拽起来。 “你才多少岁!起来!现在就跟我去医院!” 可乐从横倒的杯中洒出,黏挂在桌角像是褐色的血。裹在纸包装里的汉堡摔在地上,被践踏四碎,宛如一座遭受爆破的废墟。薯条是战死沙场的守城士兵,七零八落,无一幸终。 他们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迅速离场,像是两只被蜂巢驱逐的蜜蜂。 我心神不宁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紧攥的薯条浸出油,染得指尖一片黏腻。 同桌的胖女孩儿也围观了全程。她扭过头,自顾自地发出一声刻薄的哼笑。 “我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因为没有男孩儿会喜欢肥猪。”她语气中的嘲弄更甚,“但怎么没人问问肥猪的意见?好多男孩儿可连猪都不如。” 我悄悄放下薯条,擦干净手,打算收拾好东西离开。 “啊,我没有在说你。”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口不择言,她红着脸,有些慌乱地对我解释道,“你……你好像不太一样……” 我冲她温和地笑了笑,背起帆布袋走出了快餐店。 37 我在公交车站坐了一会儿,怠惰地看着好几班同样的公车开过。双脚仿佛与地砖长在了一起,我就这么无意义地消耗着时间,好像时间不复存在。 我不想去贺俊家上课。 我只想他继续买我的画。 一股恶臭飘来,将我混沌的思绪瞬间熏散。我咳嗽一声,下意识地朝旁侧望去。 椅子另一端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口中念念有词,像个快要溺亡的人在尽力吐出肺腔里的积水。他的身上污垢凝结,虱子在蓬乱的长发里安了家,唯有一双眼睛清亮,不染纤尘。 他让我想起了贾科梅蒂的狗。 身上所散发的异味为他在人满为患的公交站赢得了宽敞的空间。人群轰然四散,慷慨地投下鄙夷的一瞥,仿佛那是他们能赐予的最昂贵的施善。他也识相地没捧起手索要更多,反而云淡风轻地捡起遗弃在长椅下的半杯奶昔,满足地畅饮起来。 兴许是留意到了我不躲不闪的视线,他转过头来,朝我挤了挤眼睛,赶走了粘在眼角的苍蝇。 我点点头朝他回了个礼。犹豫片刻后,我问他能不能画一张他的肖像。 他露出一排黑黄的牙齿,说要收一块钱。 我心想,反正这画能赚两块,我不亏。 贺俊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我正费尽口舌地跟城管解释自己没有在卖艺。 “没收钱又怎样?这是公交车站,这么多人围在这儿看你画画,要赶车的都挤不上去了。”带红袖章的家伙一把夺走了我的画本,“作案工具没收了,赶紧走吧!” 我急得慌了神,血涌上脑子,扑过去伸手就抢。 “你还给我!” 冲突升级的结果就是我第一次进了局子。房间里的空调坏了,蛾子撞灯的声音比风扇还吵。记笔录的民警戴着厚厚的镜片,每推一下眼镜,汗水就灌入镜框和皮肤的压痕中,在脸颊上形成两条暗渠。 “小同学,城管叔叔大热天执勤也很累的,脾气稍微急躁了一点,你也要理解的,对吧?”他取下眼镜,用手抹了一把汗。 我连忙点头如捣蒜。 “理解……” 折腾这一遭,时间已接近傍晚。他的同事在门外唤了声他的名字,招呼一起去吃饭。他应了一声,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行吧,以后别这样了。” 我没动。趁他起身之前,我鼓起勇气问道: “那个……能不能……把我的画本还给我?” 他的眉间立刻皱起一个发亮的川。 “搞艺术也要遵循公共秩序呀!”他重重地推了一下眼镜,“而且好好的学生不学习,整天写写画画像什么样。别想着你那本子了,赶紧回家,今天就当它替你买了个教训。” 我的眼里泛起涩意,双手无力地攥了攥拳,垂着头出了门。 夕阳大概很漂亮,映得道路一片粉红。我呆立在派出所门口,紧盯着被染粉的运动鞋,泪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突然一双黑色的男式板鞋闯入了我模糊的视线,拖拽着两道阴影,将我层层笼罩。 “你食言了,夏梦。”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随即一股力量推着我的后背向前,将我撞进了一堵温热的墙。失魂落魄的我埋进那仅存的支撑,一言不发,泪雨倾盆。 “坏习惯,我暂时可以不改了。” 38 爱德华·霍普最有名的一副画当属《夜鹰》——城市空荡的街角浸在一片惨绿的夜色中;明亮的廉价餐厅里,几个人聚在樱桃木柜台一角,神情漠然,像被困在透明水族箱里的鱼。 贺俊和我,现在也被困在一个水族箱里。 那是酒吧街的一家西餐厅,屋顶垂着并不明亮的钨丝灯。进餐的人说话都控制着音量,偶尔传出几声朦胧的笑,混入节奏松散的背景伴奏,组成音乐的一部分。 “你应该早点接我电话的。”沉默半晌后他说道,“今天一下午我都很担心你。” 我抱着帆布袋,盯着面包切片上大小不一的孔洞,思考哪个才能住得下拇指姑娘。 “夏梦,你是个异类。”贺俊把面包篮推到一旁,“我知道我们之前有过一些不愉快,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他身体前倾,双手交迭,高塔般置于餐桌中间。 “我能原谅你犯的错,能欣赏你的才华,能教你如何进步……”贺俊顿了顿,继续说道,“夏梦,我比任何人都懂你。” 我抬起头看他,心情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 “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他的态度真诚,嘴角扬起笑意。 “贺俊……”我的声音有些哆嗦,“我们……最多也只能是朋友。” 我动了动喉咙,咽下那句“我永远不可能喜欢男人”。 “我知道。”他释然地耸耸肩,“你可以继续爱白雪,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很好的朋友。” 良久无言后,贺俊轻声开了口,语气像是在确认: “你说呢?” 我的大脑在吵架。低音提琴隐隐的鼓点是奶奶的忠告,钢琴激烈循环的高音小节是康定斯基的油画;萨克斯哀戚的音调是白雪的哭声,镲片聒噪的响振是席勒尖锐的线条。混乱之中,我叹出一声小号的长鸣,随着空气震动的余波,精疲力尽地点点头。 整个餐厅为这场盛大的即兴表演欢呼雀跃。 贺俊笑了,敲敲桌面,叫我把手伸出来。我按照指示摊开手掌,接住他轻放上来的拳头。一枚凉凉的金属掉进手心,我有些无措地想躲,却被他的温度压住。 “空间,艺术的第四要素。”他解释道,“远近分虚实,空间有正负。现代艺术中,爱德华·霍普在对负空间的观察和表达上尤为出彩。” 我瞥向餐桌上自己发僵的手,正中躺着一把银闪闪的钥匙。 “……霍普之所以出彩,是因为他画出了孤独。”我低声喃喃道。 他轻笑一声,将我的手指根根卷起,握住那把钥匙。 “梧桐路24号,以后我们在那里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