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荣宠不衰》 第1章 阿冉,不要相信任何人,只依靠你自己! “阿冉,不要相信任何人,只依靠你自己!” 声嘶力竭的呐喊在耳边震彻,挥之不去的是母亲死不瞑目的通红双眼。 阮含璋倏然睁开眼睛。 额上薄汗冰寒,明明是早春三月天,却依旧让人手脚森冷。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每次梦忆,总叫她心跳难抑。 阮含璋紧紧闭上眼眸,努力调整呼吸,不让外面守着的佩兰姑姑发现端倪。 就在这时,一道喜悦的嗓音响起。 “姑姑,大喜事!” 佩兰厉声呵斥:“噤声,一点规矩都没有。” 小宫女青黛被吓了一跳,她忙停住身形,轻手轻脚进了寝殿。 一扇牡丹花开屏风遮挡了视线,珠帘摇动,她只能看到珠帘后身穿藏青褙子的清瘦身影。 那是阮才人陪嫁入宫的佩兰姑姑。 青黛没有犹豫,她靠近佩兰姑姑,还是压抑不住欢喜:“姑姑,陛下翻了小主的牌子!” 佩兰不悲不喜,她平淡地应了一声,思忖片刻,吩咐道:“让宫人们立即准备衫裙珠钗,才人小主最喜蔷薇花露,提前预备好。” “诺!” 应了一声,青黛还是忍不住欢喜道:“今岁秀女入宫,咱们小主是第一个被翻了牌子的,陛下果然喜欢小主。” 这的确是喜事。 不仅是对阮含璋的看中,也是对阮家的荣恩,因此佩兰姑姑脸上也略微有些笑模样。 “知道就好,好好准备,莫要让小主到时露怯。” 等青黛退下,寝殿瞬间便又安静下来。 佩兰直接起身,来到架子床前,伸手直接掀开了厚重的葡萄缠枝帐幔。 刺目的阳光倾斜而入,她根本没顾及帐中“小姐”的身体,冷冷开口:“可都听见了?” 阮含璋慢慢起身,透过帐幔的缝隙,看到了外面春日午后的灿烂春光。 阳光明媚,树影婆娑,微风擦过窗外竹林,发出沙沙声响。 寝殿中沉水香浓,是最甜暖宜人的味道,这香远道而来,是这几年才出现在市井坊间的名贵香料。 床边的贵妃榻是整块的黄花梨,上雕刻有四季花卉,看起来端方雅致,一盏珐琅掐丝博山炉幽幽燃着香,仙气袅袅,景色宜人。 整个寝殿上下都是佩兰一手布置,充斥着世家小姐的尊贵和体统。 都与原本的她格格不入。 阮含璋好似刚睡醒,整个人懵懵懂懂,哑着嗓子问:“什么?” 那声音娇软柔美,酥魅入骨,是不可多得的黄鹂嗓。 佩兰垂下眼眸,目光冰冷,带着显而易见的嫌恶。 “别忘了你的身份,规规矩矩侍奉陛下,好好做你的阮才人。” 阮含璋此刻似乎才回过神,她面上一红,羞怯地低下头:“姑姑放心,我省得。” 乌黑秀发坠落,遮挡住了她满含嘲弄的双眸。 对于她这幅模样,佩兰心里厌恶至极,似乎多看一眼都嫌脏。 “下贱胚子。” 她低声咒骂一句,满意地看到那窈窕玲珑的女子颤抖一下。 佩兰松开手,任由帐幔垂落:“才人,起来吧,今日要早些用晚膳,用过后便要去丹若殿伴驾了。” 阮含璋垂眸看着自己纤长白皙的手指,倏然,她十指合拢,把手心紧紧攥成拳头。 便从今日开始吧。 所有欠了她的,负了她的,害了她的人,她要靠自己,一一讨回公道。 阮才人起身了。 整个暖玉阁也热闹起来。 青黛和红袖伺候她洗漱更衣,简单挽了一个发髻,便奉上来一碗银耳莲子羹,让她润嗓子。 阮含璋在贵妃榻上落座,先吃了银耳莲子羹,便开始安安静静做针线。 她的绣工不好不坏,只会做最普通的样式,同阮家以才学闻名清州的大小姐是不能比的。 佩兰姑姑忙里忙外,等回到寝殿,看到她手里的帕子,淡淡道:“绣好了就收起来,莫要让人瞧见,侮了小姐的名声。” 阮含璋手中一顿,有些胆怯低下了头。 “是。” 她这畏畏缩缩,可怜胆小的模样,让佩兰一眼都看不下去。 若非机缘巧合,这贱人同小姐有六七分像,如何会用她冒充小姐,入宫邀宠。 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大小姐。 佩兰想起夫人的嘱托,想起老爷的叮咛,最终深吸口气,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今日要侍寝,才人便少做这些活计,热水已经备好,才人去沐浴吧。” 说到这里,她道:“奴婢亲自侍奉才人。” 阮含璋未着寸缕,乌发披散在白皙的脖颈间,顺着锁骨滑落,跌入一片柔软云朵中。 再往下,是不盈一握的细腰。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阮含璋的细腰犹如白瓷梅瓶的细颈,双手便可掌握。 佩兰看着她的目光,同逸香阁那些妈妈们一模一样。 嫌恶又满意。 “才人,今日是你的福气。” 她语气难得和缓,带着长辈的慈悲:“若是还留在过去,才人如何能有今日这般荣华富贵的日子?” 这话说得含蓄,只有两人能听懂。 是啊,若是留在逸香阁,阮含璋一个扬州瘦马,早晚一双玉臂千人枕,如何能入宫为妃,专侍奉一人。 更何况还是皇帝。 对于阮家来说,选了她作为替代,是给她的恩赐,也是她的福气。 阮含璋低下头,有些羞怯,又很感激。 “多谢老爷和夫人,也多谢姑姑这些时日的关照,”她顿了顿,语气非常诚恳,“我会好好侍奉陛下,为阮家更添荣光。” 佩兰轻蔑地看她一眼,语气依旧和善:“你知道就好,日后二小姐入宫,你们姐妹联手,等着的就都是好日子。” 这个二小姐,其实才是阮含璋。 阮含璋心中冷笑,道:“还望小姐早日康复。” 沐浴结束,这一场谈话随着水流被冲散。 晒了一整日的金乌往西爬去,渐渐隐没在波诡云谲的云层中。 阮含璋很紧张,她没有多少胃口,侍寝也不能多用晚膳,便简单吃了一小碗红枣小米粥,又吃了一个水晶虾饺,便作罢了。 一晃神,便迎来了晚霞。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整个玉京被暖红的晚霞笼罩,巍峨高大的长信宫矗立在天地分界中,静默回望一整个春日。 今日是第一次侍寝,佩兰也很用心,同稳重的红袖一起忙碌,最终选了一身水红香云纱衫裙给阮含璋换上。 阮含璋皮肤白皙,犹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配上水红衣衫,更添三分妩媚颜色。 青黛手巧,给她梳了一个牡丹髻,一支喜鹊登枝发簪别在发间,珍珠流苏在她圆润的耳畔边轻摇。 端是国色天香。 她站在那,就是一幅仙女图。 佩兰也很满意,她上下看了看,最后在她唇上轻点胭脂,道:“才人这般美丽,谁人看了能不动心?” 整个棠梨阁气氛都很欢快,阮含璋这般美丽无双,必能博得盛宠,一路高升,享尽荣华富贵。 阮含璋笑容清浅,带着三分羞怯,两分期盼,道:“走吧,姑姑。” 佩兰便上前来,扶着她往阁外行去。 阮含璋为大理寺卿嫡长女,于元徽五年二月入宫选秀,一月教导修习,最终于三日前被封为从六品才人,安排住于东六宫听雪宫后的棠梨阁。 今上景华琰龙章凤姿,鲜衣怒马,年岁刚及二十有三,他是先帝的嫡长子,十岁便封为太子,一路顺风顺水位及九五,上至皇叔姑母,下至皇弟公主,皆对其俯首称臣。 登基五载,这是宫中第二次选秀,原本安排给阮含璋的是听雪宫后殿西配殿,然听雪宫的主位慕容婕妤忽染病重,需要静养,阮含璋才被挪去了东北角的棠梨阁。 虽也在听雪宫宫中,棠梨阁却比西配殿要更敞亮,窗明几净,宽敞雅致,其实比西配殿更好,往年能住在此处的,多是中位妃嫔。 这已是恩赏,阮家自无二话。 阮含璋带着佩兰一起穿过侧门,顺着游廊往垂花门行去,准备穿过前殿出听雪宫。 来接才人的迎喜轿就在宫门外,就等她到场。 阮含璋面上含笑,仪态优雅,行走之间脊背挺直,落落大方。 忽然,阮含璋鼻头微动,她侧过头对佩兰道:“姑姑,蔷薇花露可带了?” 佩兰便分神回想,道:“带了的,才人放心。” 这一说话,佩兰的心思就被带去了别处,没有注意脚下的路。 刚一跨过垂花门,佩兰一脚踏出,忽然只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往前栽倒而去。 “姑姑!” 阮含璋下意识伸手扶她,刚抓住她的胳膊,两个人就一起不受控制往边上倒去。 也是凑巧。 恰好有个小宫女路过,见了这般情景,两步上前,努力扶住了要跌倒的两人。 只可惜,她手中端着的白玉瓶被打落在地,啪的一声碎裂开来。 一股浓郁的玫瑰香飘散出来,钻入阮含璋的鼻尖。 她眉心微皱。 然此刻也顾不上许多,她忙去看佩兰姑姑:“姑姑,你可有事?” 佩兰崴了脚,脸色有些青白,她扶着阮含璋狼狈站起身,凌厉地看向那个宫女。 在她脚下,有两块石头散落在地上,被高大的门槛遮挡,不仔细看是瞧不见的。 这个时辰,谁从此处走过,都有可能摔倒。 小宫女吓得不轻,已经跪倒在地:“奴婢知错。” 佩兰厉声斥责:“此处的扫洗宫人是谁?路上怎可能有石头?若是今日摔伤的是才人可如何是好?” 第2章 第一次侍寝,有必要这般卖力? 一路穿越狭长宫巷,迎喜轿从乾元宫北门进入,顺着花园回廊,绕过流光池,最后停在了丹若殿前。 一道不高不低的嗓音响起:“阮才人,丹若殿到。” 阮含璋深吸口气,她弯下腰,下了迎喜轿。 迎面而来的是景华琰身边的红人,乾元宫上监彭逾彭公公。 他约莫三十几许的年纪,面白无须,容貌儒雅,好似平凡书生,笑容恰到好处。 阮含璋的行走坐卧,被阮家掌家夫人和佩兰姑姑严厉教导过,待人接物早就如阮家大小姐一般,轻易叫人看不出端倪。 此刻她也不露怯,对彭逾笑道:“有劳彭公公。” 进了丹若殿,另有一名姑姑和两名宫女等候。 阮含璋在厅中落座,管事姑姑让宫女上茶。 “奴婢姓周,名夏晴,陛下国事繁忙,须得阮才人多等片刻,”夏晴姑姑淡淡道,“若才人有何要事,尽管吩咐奴婢。” 阮含璋含笑道:“有劳姑姑了。” 一时间,丹若殿中十分安静。 阮含璋静坐不动,仿佛刚一回神,便已是暮色深沉。 她微微动了一下,因学过心算时辰,知道此刻已经过去一个时辰,转眼已是戌时。 红袖见她动了,轻声问:“才人可是累了?” 阮含璋面上微红,低头不语。 红袖立即便明白,对夏晴姑姑道:“姑姑,才人想要更衣。” “是奴婢疏忽了。” 夏晴姑姑态度倒是很平和,她道:“雪燕,你侍奉才人去更衣,然后便去寝殿安置吧。” 阮含璋淡然应了一声,被搀扶起身,来到了暖房。 侍寝前,照例要搜身。 雪燕告罪,然后便开始动作。 阮含璋温婉有礼,十分温柔可亲,她笑道:“我初来乍到,对宫中一知半解,以后若是有幸能来丹若殿,劳烦雪燕姐姐多多指点。” 说着,她从荷包取出一个小红封,直接塞进了雪燕的腰带里。 宫里不过这点事。 雪燕也是乾元殿的老人,对此毫不意外,她平静接了这个赏赐,低声道:“才人往后少用玫瑰香露。” 这意思是,陛下的确不喜这个味道,却也还不到厌恶地步。 阮含璋就轻声笑了,那笑声,有一种少女般的轻灵。 “多谢。” 她目光在暖房上下打量,把这里面的细枝末节都记在心中,便跟着雪燕去了寝殿。 在寝殿又枯坐了半个多时辰,外面才传来通传声。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之后。 阮含璋的心跳倏然加快。 皇帝驾到。 烛光摇曳,宫灯暖红,有些陌生的龙涎香忽然侵袭而来,钻入阮含璋鼻尖。 阮含璋黑睫轻颤,她抿了抿朱红唇瓣,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一双深邃的黑眸瞬间映入眼帘。 年轻的皇帝陛下身姿颀长,猿背蜂腰,那张丰神俊秀的面容让人挪不开目光,尤其是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越发惹人春心。 阮含璋一个慌神,才发现他眼尾有一抹泪痣,把他清俊的面容平添三分魅惑。 这位皇帝陛下的气质很独特。 说冷不冷,说热不热,眉宇之间有着桀骜不逊的气质,可脸上的笑容却又平易近人。 阮含璋说不上来,心里却倏然敲醒警钟。 景华琰一生看似平顺,从未有过波折,但他四岁丧母,能以元后嫡长子身份继承大统,本身就有许多故事。 不容小觑,也并非随意就能糊弄。 就在阮含璋失神片刻,男人已近在咫尺。 景华琰那双深邃的桃花眼,此刻正一瞬不瞬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评估她的价值。 清州第一才女,元徽五年选秀名头最盛的绝代佳人,这位大理寺卿府上的嫡长女,的确姝妍丽色,仙姿迭貌。 中衣因为她仰头的动作,露出下面细腻白皙的皮肤,纤细的锁骨随着她的呼吸微颤,惹人心神。 一举一动,恰到好处。 景华琰垂着眼眸,看着女子眼眸中的懵懂和羞怯,倏然笑了一声:“阮才人?” 阮含璋朱唇轻抿,她微微张开唇,露出洁白的贝齿。 “陛下,妾是含璋。” 景华琰挑了挑眉,他衣袍一掀,转身便坐在阮含璋身侧,长臂一挥,就把她纤细的腰肢扣在身侧。 顷刻间,阮含璋软弱无骨的身子便落入他宽厚怀中。 女子身上的香气略有些混杂,除了蔷薇香露,还有隐约的玫瑰花露,随着她的呼吸,慢慢随着她莹白的肌肤挥散开来。 感受到手里的纤细,景华琰微微挑了一下眉,他手臂宽长,能直接把女子的细腰尽数收于怀中。 真瘦。 可她不应如此瘦弱。 景华琰垂下眼眸,认真看着她脖颈上颤动的绒毛,声音忽然有些温柔。 “安置吧。” 阮含璋睫毛轻颤,她微微侧过脸,似乎是不经意间,柔软的脸颊恰好蹭过景华琰的唇瓣。 呼吸一瞬便纠缠在了一起。 景华琰眸色微深,他倾身上前,两个人径直落入柔软的锦被中。 “莫怕。”他倏然道。 阮含璋微微睁大眼眸,她抬眸看向眼前男人,眼尾染上一抹红晕。 她眼眸中似乎只有倾慕和爱怜,犹如柔弱无辜的柔弱兔儿,就这样把自己呈现在了男人面前。 “陛下,”阮含璋声音细软,酥媚入骨,“陛下,还请怜惜妾。” 气氛一瞬旖旎。 景华琰一把扯下帐幔,随着百子千孙帐幔徐徐而落,灯影被拦在帐幔之外,最后展露出的,是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唇。 过了许久,直至灯花噼啪作响,帐幔中才微微透出些许哭腔。 “陛下,时辰到了。” 那声音颤抖着,似乎早晨被风捶打的花露,随着风儿从花瓣间坠落。 “不急,”男人声音低沉,有些沙哑,“时辰还早。” “唔。” 紧接着,就再无其他声音了。 直到最后啼哭声传来,帐幔才渐渐停了摇动。 拔步床中,女子眼含热泪,正委屈地靠在男人身上,哽咽地说不出话。 景华琰揽着她,难得有些餍足。 他心情好,便也能多说几句话:“入宫这些时日,可还习惯?” 阮含璋努力咽下泪水,缓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慢慢开口:“宫中很好。” “很好?” 景华琰笑了一声,没有再问这个话题,他安静了片刻,忽然道:“再过一月整,就是阮爱卿的生辰了吧?” 阮含璋心中一紧,她迅速把阮家的情况都回忆起来,便道:“陛下记错了。” 她撒娇般地道:“父亲的生辰还有三十二日。” 景华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似乎在哄她:“是吗?今年可惜,你不能归家合家团聚了。” 阮含璋自幼便没了母亲,她孤零零在逸香阁长大,不懂什么骨肉亲情,与她而言,只有无利不起早。 但学习和模仿,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恕妾僭越,如今妾入了宫,陛下、太后也是妾的亲人。”阮含璋声音中有些遗憾,却也有释怀。 “虽然父亲生辰我不能归家,但眼看就要到端午,到时候父亲母亲也能入宫相见,只要盼着,日子就好过。” 这一句话,若是旁人来听,定是可怜又感动的。 但听话之人是景华琰。 相处时间太短,阮含璋尚且拿捏不住他的脾气,如今只能顺着他说话。 景华琰拍着她后背的手没有停下。 每一下的力度,两次之间的间隔,都恰到好处,丝毫没有变化。 “端午有些晚了,”景华琰很温柔,如同其他寻常夫婿那般,为自家夫人考量,“待阮爱卿生辰那一日,朕便让你家人入宫,阖家团聚。” 阮含璋心中一紧,心跳却丝毫不乱:“谢陛下。” 她甚至还有些兴奋,念叨了一句:“其实妾也想家了,不敢同人说的。” “陛下真好。” 景华琰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忽然翻过身,眸子一瞬不瞬看进她眼眸深处。 “那阮才人可要给朕谢礼?” 阮含璋身上只来得及穿上水红牡丹肚兜,此刻被他这样一动,便露出大片莹白肌肤。 “陛下。” 女子眼尾含情,满脸羞怯,声音颤抖着诉说着娇羞与不易觉察的期待。 谁能不喜? 景华琰倾身而下,忽然咬了一口。 “时辰还早。” 清晨的长信宫忙碌得很。 天色熹微时,宫人们就已经开始忙碌,乾元宫更是灯火通明,要侍奉陛下早朝。 虽然忙碌的宫人众多,但整个乾元宫却很安静,没有吵醒沉睡中的睡美人。 “小主。” 熟悉的嗓音响起,阮含璋睫毛微颤,蓦然睁开眼睛。 天地一片昏暗,她躺了一会儿,才回忆起今夕何夕。 阮含璋手撑着锦被,想要起身,刚一动,才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双腿止不住打颤。 这男人可真能折腾。 第一次侍寝,有必要这般卖力? 阮含璋心中咒骂一句,面上却满是羞怯,她哑着嗓子道:“红袖,叫起吧。” 帐幔掀开,光阴倾斜而下。 阮含璋眯着眼,听到红袖难得的欢喜嗓音:“陛下特地吩咐,不叫宫人吵醒小主,陛下待小主真好。” 阮含璋面上绯红,低下头,只露出乌黑的秀发。 “陛下自然很好。”她声音都是甜蜜。 朝阳灿灿,万里晴空。 景华琰回到乾元宫,彭逾便上前:“陛下,早膳已经备好,请陛下移驾。” 第3章 妹妹怎么还跪着? 迎喜轿回到听雪宫,阮含璋在宫门口下轿,红袖还挺机敏,忙上前用红封感谢小柳公公。 小柳公公打了个千,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带着迎喜轿离开了。 守门的小黄门瞧见她回来,立即上前道喜:“恭喜才人,才人步步高升,吉祥如意。” 阮含璋又给了一个眼神,红袖再度上前打赏。 一时间,气氛很是欢闹。 不过刚一跨进听雪宫,所有人立即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喘了。 慕容婕妤是四载前入宫的,她出身漠北定羌部,是大族长的女儿,一入宫便被封为从六品才人,短短四年,便从小主成为中位娘娘,后来一路高升,成为正三品婕妤。 这般荣宠,不仅因漠北定羌部归顺大楚,一直努力维护边疆和平,也因慕容婕妤明艳高挑,是个活泼开朗的直爽美人。 之前宫中,最得宠的便是徐德妃、周宜妃、慕容婕妤和司徒才人。 不过今年新岁之后,慕容婕妤染了风寒,断断续续没有康复,她生病后脾气暴躁,不喜有多余吵闹声音,整个听雪宫都不敢造次。 便是前头入宫的卫宝林都安安静静,几乎不在外走动。 想要回棠梨阁,必须要从前殿的游廊路过,穿过垂花门才能到达后殿。 两人轻手轻脚,迅速从游廊一侧前行。 阮含璋本就劳累一夜,此刻不仅腰疼,腿也一直打颤,她强撑着精神,一直努力挺直腰背,不让旁人看出丝毫端倪。 就在两人即将抵达垂花门前时,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阮才人,你好大的胆子,居然不去同婕妤娘娘谢恩?” 慕容婕妤是听雪宫的主位,也是阮含璋的主位,她昨日头一次侍寝,按照惯例,今日要同慕容婕妤请安,感谢慕容婕妤往日的关照。 说话之人,便是慕容婕妤身边的纽姑姑。 阮含璋抬起眼眸,往前殿瞧去,一片疏影摇曳,丹桂丛中,站着一个高挑身影。 纽姑姑也是定羌族人,她眉目深扩,鼻梁高挺,那双深蓝色的眸子同中原人有些迥异,一眼就能看出是漠北族裔。 阮含璋心中微叹,知道一时半刻不能回去休息,只得咬牙撑住,对纽姑姑笑道:“昨日来给娘娘请安,娘娘正病着,妾意外打扰娘娘安寝,心中十分愧疚,今日便不敢叨扰。” 她声音轻灵,不徐不疾,不因侍寝而得意洋洋,反而沉稳大方。 “倒是没想到,不过一夜功夫,娘娘的病就好转了。” 阮含璋乃是大家闺秀,毓质名门,即便如今份位比慕容婕妤低得多,但骨子里的傲气是不能丢的。 纽姑姑深深看她一眼,中原官话说的极好。 她倒也很会找补:“婕妤娘娘一贯温柔和煦,知道才人小主今日定是累极,不想让小主来回走动,便强打精神起身,让小主请安过后便不用再来。” 听听,真是个极温柔的好人。 阮含璋挑了挑眉,面上有些无奈,她看了一眼红袖,红袖便忙扶着她往前殿行来。 “既然如此,妾便叨扰娘娘了。” 等她跨入前殿大门,一股苦涩的药味便扑面而来,殿中宫灯昏暗,隔窗低低垂着,遮挡了一整日的暖阳。 宫中景物沉寂在昏暗的寂静中,犹如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似乎只等一个时机。 阮含璋下意识用帕子掩住口鼻,瞥见纽姑姑沉了脸,才道:“哎呀,屋里这般昏暗,娘娘如何能养好病?你们可别趁着娘娘生病不用心伺候。” 进了寝殿,纽姑姑也不再端着笑脸,听到这一句,不阴不阳道:“听雪宫的差事,就不劳烦才人小主费心了。” 才人小主四个字咬得很重,意在提醒她的身份。 阮含璋的眼力极好,在这昏暗的寝殿中,她其实也能行走如常,不过此刻她佯装不适,走起来便磕磕绊绊,好半天才踏入寝殿中。 青纱帐摇曳,寝殿中灯火明明灭灭,昼夜不分。 只有墙角点燃一盏微弱的宫灯,微微照耀出黑雾中的静谧景色。 阮含璋跟着纽姑姑来到拔步床前,抬眸就看到一双明亮的眼。 慕容婕妤半靠在床榻边,她身上盖着锦被,一头深棕色的长发披散,垂落在脸颊边。 即便身处病中,也依旧是明眸皓齿的异域美人。 纽姑姑眉眼下垂,一抹凌厉闪过:“还不给婕妤娘娘请安?” 阮含璋面上闪过一抹愤懑,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抬头对上慕容婕妤那双深蓝的眼眸,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跪倒在地。 按照宫规,下位小主面见主位娘娘时,应行大礼。 “见过婕妤娘娘,娘娘福寿康健,万福金安。” 慕容婕妤借着病弱,佯装没听见她的请安声音,她安静靠在床边,没有言语。 她明显是要故意磋磨人,地上连蒲团都没放,也一直不叫起,阮含璋跪了片刻就有些受不住。 昨夜里景华琰那般折腾,即便是阮含璋也实在有些疲累,又跪了这一时片刻,就更觉得浑身都疼了。 红袖平日沉稳,却并不蠢笨,她见阮含璋纤细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忙膝行上前,伸手扶住她。 “小主,您没事吧?若要是病了可如何是好?” 这话是说给慕容婕妤说的。 纽姑姑拉着脸,并不去看主仆二人,只盯着慕容婕妤瞧。 慕容婕妤似乎在浅眠,听到红袖的话才微微抬起眼眸,看向阮含璋。 “妹妹怎么还跪着?” 她的声音异常沙哑,不过短短几个字,却似越过千重石山,粗粝嘶哑。 “瞧我,都病糊涂了,起来吧。” “谢娘娘。” 阮含璋扶着红袖的手艰难起身,努力维持住身形。 慕容婕妤此刻才抬起眼眸,认真看向阮含璋。 “可真是个美人。” 她一字一顿道:“你们这一批新人入宫,各个年轻灵动,比我们这些旧人可强得多。” “不敢当。” 阮含璋扶着红袖的手,站得很端正。 “娘娘位及婕妤,早就简在帝心,听闻娘娘病这几月陛下时常探看,妾等自比不上娘娘同陛下的经年情分。” 说到这里,阮含璋*话锋一转:“入宫多日还未曾同娘娘请安,是妾的罪过,还请娘娘责罚。” 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想早些回去躺着。 然阮含璋并无错处,慕容婕妤也不过只能磋磨她跪上一时半刻,多余就再不能有了。 她便幽幽叹了口气:“是我不中用,哪里是妹妹的错?” 这样说着,她又咳嗽起来。 慕容婕妤仿佛还有话要说,但她嗓子不适,又实在病弱,靠坐在床榻上缓了好久。 寝殿中实在太过昏暗,阮含璋本就觉得疲累,站了这一时片刻,不由觉得头晕脑胀,浑身都觉得冷。 无人在乎她是否难受,纽姑姑一直忙前忙后,照料不适的慕容婕妤。 片刻后,慕容婕妤似乎才好转。 “阮才人,”她一字一顿道,“你初来乍到,不知听雪宫的规矩,今日……” 她咳嗽一声,道:“纽姑姑,告诉她。” 纽姑姑便上前来,道:“阮才人,咱们娘娘最不喜宫中热闹,往后才人小主要同卫宝林好好相处,安静生活,不要惹是生非。” 阮含璋心中冷笑,面上却摆出恭敬,淡淡道:“是,妾知晓,娘娘放心便是。” 慕容婕妤那双深蓝色的眼眸定定落在她身上,过了许久,才道:“你是中原的大家闺秀,不用本宫多说,今日你能来请安,本宫很是高兴,纽姑姑,把我之前准备的赏赐取来,算是本宫的贺礼。” 纽姑姑转身,直接把赏赐端上前来。 阮含璋垂眸一扫,就看到上面摆了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方盒,此刻盒盖打开,里面放了满满一盒金花生。 这宫里面打赏宫女黄门,才会用金银花生等小物件,不过是讨个好彩头。 打赏给妃嫔,简直是羞辱。 阮含璋的脸当即就沉了下来。 纽姑姑脸上重新浮现笑容,她高声道:“咱们远道而来,不懂中原规矩,只知道金银值钱,这都是娘娘的真心,不知小主可喜欢?” 若是旁的宫妃如此赏赐,阮含璋完全可以拒收,但慕容婕妤的确是异族,她这样真诚赏赐,若阮含璋不收就是不尊主位。 这位慕容婕妤生了一张明眸善睐的大方模样,却一点都不蠢笨,心思之深,全不像饮马牧牛的草原异族。 这个礼,阮含璋是不能收的。 若今日若收了,就是她性子软,能被慕容婕妤这般羞辱。 那么明日呢? 她安静站在暗影中,耳朵微动,倏然粲然一笑。 阮含璋竟然直接开口:“多谢娘娘赏赐。” 她拦住满脸愤懑的红袖,直接上前一步,亲手把那沉甸甸的紫檀方盒捧在手中。 不光慕容婕妤,就连纽姑姑都愣在那,没有回过神来。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热闹声。 小宫女快步而入,对着众人屈膝行礼:“婕妤娘娘,才人小主,梁大伴来了。” 梁大伴大名梁三泰,是司礼监掌事太监,也是景华琰身边的第一红人。 他此刻来听雪宫,自然只能为一件事。 那就是阮含璋侍寝有功,陛下给了赏赐。 梁大伴每日忙得要踩风火轮,今日能亲自跑这一趟,说明是陛下亲自提点,给足了阮含璋脸面。 若谈及用心,那必然是用心的。 梁大伴三个字一出口,宫里内外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听雪宫正殿的都面色沉寂,棠梨阁的都满脸喜悦,简直泾渭分明。 第4章 陛下起疑了。 慕容婕妤紧紧捏着被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平日里送赏赐的大多是彭逾,若彭逾忙碌,也偶尔会见夏晴姑姑,能让梁三泰亲自跑这一趟的极少。 姚贵妃、徐德妃和周宜妃才有这等体面。 梁三泰就等在殿外,慕容婕妤即便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有满心的怒火要发,也没得办法了。 “你去吧。” 她咬牙道:“可不能让梁大伴久等。” 阮含璋开心一笑,道:“是,娘娘好好养病,待娘娘好转,妾再来叨唠。” 如此说着,阮含璋扶着红袖的手,脚步飞快离开了前殿。 在她身后,慕容婕妤的眼神冷了下来。 景华琰对待嫔妃多很温柔,从未有这般折腾,今日只看一眼阮含璋那妩媚样子,她就知道昨日的丹若殿是什么光景。 慕容婕妤紧紧捏着手指,刺得手心生疼。 “你给我等着。” 另一边,阮含璋一步踏出前殿,抬眸就看到站在阳光里的第一红人。 梁三泰生得白白胖胖,满脸喜庆,他未及而立,因是白面无须的太监,显得十分年轻。 见阮含璋从正殿出来,他也一点都不惊讶,只道:“恭喜才人小主,陛下有赏。” 梁三泰那嗓子,听着就讨喜。 阮含璋比了个请的手势,亲自领着她回到棠梨阁,此刻棠梨阁已经得到了消息,佩兰和青黛都等在殿外。 蒲团已经备好了。 阮含璋在蒲团上跪下,冲着乾元殿的方向行礼:“妾谢陛下恩赏。” 梁三泰朗声道:“听雪宫才人阮氏,温柔恭谨,秀外慧中,今侍奉陛下有功,特赏赐白银百两,官窑五彩花瓶一对,黄花梨座屏一个,文房四宝一套,软烟罗四匹,蜀锦四匹,等等。” 这个赏赐,可是十分丰厚。 阮含璋面露喜色,满眼都是对景华琰的恋慕,她道:“陛下隆恩,妾感激不尽。” 行过礼,梁三泰忙上前,道:“才人快快请起。” 他笑眯眯告诉她:“那对官窑五彩花瓶,可足有半人高,西寺库里就只这一对,陛下说小主喜花,定要给小主养花玩,今晨老臣可费了好大劲儿找出来的。” 梁三泰可是司礼监太监,宫里的太监头子,正五品的内官,他伺候景华琰十六年,自可自称一句老臣。 这个赏赐,可谓是用心至极。 佩兰虽然日常待阮含璋刻薄恶毒,满眼厌恶,可行走坐卧都很得体,此刻也是满心欢喜,便要上前给梁三泰红封。 却被阮含璋拦了一下。 阮含璋直接把手中的紫檀盒子递过去,亲手放在了梁三泰手上。 她眉目含笑,看起来亲切有礼。 “梁大伴,这是方才婕妤娘娘的赏赐,我借花献佛,给梁大伴和其他几位公公买点心吃,倒春寒且冷着,公公们辛苦了。” 这一盒子金花生,足足有二十两,这个赏赐对于梁三泰其实并不算丰厚,但却很长脸。 阮含璋利用梁三泰,却也把礼给了他,里子面子都做足,大大方方,毫无遮掩。 让人挑不出错来。 梁三泰心里觉得这阮才人十分聪慧,思及景华琰对阮含璋的态度,便也客客气气笑了起来,把那木盒子牢牢抱在怀中。 “既是才人小主的打赏,那小的可舍不得给旁人,定当成传家宝留着。” 阮含璋觉得他很有意思。 四目相对,一起笑了。 “梁大伴,我来送你。” 佩兰脚崴了,不便行走,此刻没能跟上,只得眼睁睁看着阮含璋把梁三泰送到垂花门。 梁三泰掂了掂沉甸甸的木盒,看着阮含璋那张美丽至极的面容,难得说了一句:“以后恐怕还要小主多照顾咱家。” 阮含璋心中一动:“借公公吉言。” 梁三泰又笑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只两人能听见:“阮才人,晚上丹若殿见。” 难得的,梁三泰给妃嫔卖了个好。 待送走梁三泰,阮含璋转身回到棠梨阁,不等佩兰询问,整个人就栽倒在了床榻上。 佩兰都有些惊讶:“才人,您这是……” 阮含璋面色微红,她侧靠在床榻上,细腰柔软,弱柳扶风。 她低声道:“无妨,我且歇歇便好。” 听到这话,佩兰眼中再度拂过一抹嫌恶。 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做这浪荡媚态真叫人作恶。 阮含璋倒是关心她:“佩兰姑姑,你的脚可好些了?” 佩兰挥挥手,她让宫人都退下,自己径直坐在床榻边,一瞬不瞬盯着阮含璋。 “昨夜如何?你没有闹妖,让陛下疑心吧?” “怎会?” 阮含璋面上微红,眼眸下垂,一副羞怯模样。 怎会不让陛下起疑呢? 她的命还悬在这里,一旦真正的阮含璋病愈,到时就她就再也没有用处了。 什么姐妹携手,什么荣华富贵,都是糊弄人的把戏。 阮家怎么会让她这个活靶子继续活着? 她不知阮含璋何时会康复,不知阮家能等到几时,她只知道,一定不能坐以待毙。 她必须要好好活下去。 这皇宫之中,最好利用,也最有利用价值的,只有景华琰。 阮含璋知晓,利用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皇帝陛下,不啻于与虎谋皮,然她若不闯这一次,又如何逆天改命? 若无论如何都是死局,还不如在荆棘上踩过,哪怕脚上鲜血淋漓也不在乎。 早在阮家找上她之前,她便已经下定决心。 如今身在长信宫,顶替阮含璋成为阮才人,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她筹谋而来。 如今得见景华琰,见他这般机敏,心中更是坚定。 她的选择没有错。 她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只有权利可以助她大仇得报。 此刻阮含璋垂下眼眸,秀发在鬓边丝丝落下,衬得美人肤白凝脂,春意盎然。 “陛下丰神俊秀,光明磊落,自不会动不动便起疑。” 不,那厮疑心重得很。 佩兰姑姑听到她这般说,心中略有些放松,却还是阴鸷地盯着阮含璋。 “你可别闹妖,小心你的那些下贱朋友,可都还在阮家手里。” 阮含璋脸上的笑容微顿,她垂下眼眸,慢慢叹了口气。 “姑姑,我如今成了大小姐的替身,自然知道如何行事,”她抬起眼眸,满眼都是真诚,叫人动容,“姑姑,我不过只是下九流出身,若没有阮家机缘,以后怕是只能病死在那腌臜地,我心里是很感谢老爷和夫人的。” 佩兰依旧冷冷看着她,没有被她说动心。 阮含璋继续道:“姑姑,如今我入了宫,不仅要为阮家谋划,自己其实也是如履薄冰,我自然比不上大小姐,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总怕露出破绽,心里担忧得紧。” 她忽然伸手握住了佩兰的手。 “姑姑,在宫里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这话倒是在理,佩兰冷哼一声:“你知晓就好。” 阮含璋话锋一转,道:“姑姑,如今你扭伤了脚,以后实在不便,若你不能陪着我出门,我真的害怕。” “我想让姑姑赶紧好起来。” 佩兰也想好好医治,她早上扭伤了脚,只简单上了红花油,现在还隐隐作痛。 但她还是很冷静:“你刚一侍寝便叫太医,怕是不妥。” 阮含璋叹了口气。 “我原本不想让姑姑操心,如今看来,还是得告诉姑姑实情。” 她愁眉苦脸把慕容婕妤磋磨她的事情说了,又讲了那一盒子金花生的事情,说到最后,佩兰的脸都要黑成锅底。 “她算什么东西?” 佩兰满脸愤怒:“不过是一个异族臣女,胆敢这样对待玉京阮氏,打量阮氏书香门第,不会与她计较不成?” “还有你。” 佩兰嫌恶地看向阮含璋:“以后可莫要做这小心翼翼的样子,传出去像什么话?大小姐从来大方优雅,绝不会怕异族。” 阮含璋低眉顺眼:“是。” 佩兰倒是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她思索片刻,道:“是得传太医。” 说着她冷笑道:“好歹得让人知道,那慕容婕妤是什么德行。” 阮含璋抬眸看她,欢喜道:“好!” 佩兰便立即安排青黛去太医院请女医,然后又仔细问了阮含璋慕容婕妤说过的话,这才被阮含璋劝着回了自己的厢房。 不多时,女医到。 阮含璋从殿中缓步而出,同迎面而来的女医四目相对。 此刻春风和煦,鸟语花香。 在郎朗晴空,杏花梨雨之间,两人重逢。 女医瞧着二十上下的年景,容貌寡淡冷清,长眉细眼,看起来便不苟言笑。 她对着阮含璋躬身行礼:“臣赵庭芳,乃太医院医正,见过才人小主,小主万福金安。” 阮含璋含笑道:“有劳赵医正。” 她伸出手,指了一下边上的厢房:“今日有事相托,还请赵医正海涵。” 这位赵医正瞧着倒是好脾气,亦或者对宫里这些事见怪不怪,很平静跟着她进入厢房,给佩兰看诊。 “佩兰姑姑虽脚踝受伤,却没有伤筋动骨,这几日切忌走动,用上生骨膏之后将养三日便好。” 阮含璋松了口气,对佩兰欢喜一笑:“姑姑,真好。” 当着外人的面,佩兰一贯慈爱:“小主今日也累了,让赵大人给您请脉,奴婢才放心。” 阮含璋便起身,领着赵庭芳回到寝殿。 一时间,寝殿只剩下两人。 四目相对,阮含璋倏然绽放出一个喜悦的笑容。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芳姐姐,近来可好?” 第5章 我有我的价值。 阮含璋眉目含笑,不急不恼,她轻轻拍了一下赵庭芳,轻声细语:“莫急。” 赵庭芳莫名就放松下来。 两人从小相识。 甚至她这一条命都是阮含璋救下,能有如今机缘,也有阮含璋的手笔,因此她说不急,赵庭芳当真便安了心。 她轻轻呼了口气,面容也跟着柔软下来,瞧着不再如方才那般冷清。 阮含璋见她放松了些,又忍不住去握她的手:“芳姐姐,两载未见,你如今一切可好?” “我很好,”赵庭芳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师父待我不薄,费尽心力把我推入宫中成为女医,因皇贵太妃的缘故,我如今在太医院也安稳,甚至还升为从六品女医正,太妃们都很和气。” 大楚官职多数都分男女,尤其太医等官职,比如太医院院正皆有男女各一,以便更好医治贵人。 当年赵庭芳要跟随师父上玉京,入宫为太医,当时阮含璋就叮嘱她务必要把握好太妃们,伺候她们,比伺候新贵妃嫔们要强得多。 果然没错。 这两年两人虽偶有书信,却只写大事,至于细枝末节的小事从不赘述,如今见面,方才有倾诉机会。 赵庭芳简单说了几句这几年的过往,这才看向她。 唯独此刻,阮含璋才能从旁人身上看到心疼。 赵庭芳一贯冷清,此刻却红了眼眶,似是要落了泪。 她心疼她,为她心酸和不值。 “阿冉,”赵庭芳几乎是呢喃,“你怎么还是入了宫?” 阮含璋眉眼间满是冷冽:“我不入宫,茉姐和石头就活不成了,我不入宫,他们的仇谁来给报?” 说到这里,阮含璋紧紧握住赵庭芳的手,眼眸中有着清晰可见的坚定。 “不怕,”阮含璋勾了勾唇角,声音如寒泉冰冷,“贵人们总觉蚍蜉撼树,嘲笑我们的卑微,然禽困覆车,穷鼠啮狸,早晚有一天,我们能厮杀胜利。” 赵庭芳看着她略有些陌生的面容,心中疼惜又多了三分。 “阿冉,别为了仇恨蒙蔽了眼。” 她声音温柔,一如年少模样。 阮含璋拍了一下她的手,直接转变话题:“陛下做了什么?” 赵庭芳回过头去,打量寝殿外无人偷听,这才低声道:“这两年,我在宫中也结交了些人脉,同尚宫局的穆尚宫关系还算融洽,今日她恰好腰疼,我去帮她行针,才知陛下要了你的录档。” 宫妃的录档就是她的身份。 上面详细记录了宫妃的出身和大事,比如阮家的大小姐阮含璋,是元徽五年二月入宫,于昨日侍寝,她生于天启三年九月,年少时曾高烧过一次,险些送命。 后来她回到清州祖宅养病,十二岁时入白鹤书院读书,是清州远近闻名的才女。 这些比较重要的大事,录档上是都有的。 不能事无巨细,却大抵能知道一个人的出身轨迹。 通过录档,亦能简单揣测一个人的品行。 阮含璋听到这里,眉头微松,眉眼间流淌出笑意来。 “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当真是敏锐得很。” 赵庭芳愣了一下,才回过味来,小声询问:“你是故意的?” “是。” 阮含璋见赵庭芳有些不解,这才低声道:“我这个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阮家这般待我,我要让他们全家万劫不复。” 赵庭芳没有说话,只安静听她说。 眼眸中却满是赞同。 不因阮含璋的狠毒,只因她也同样仇恨阮家。 阮含璋看向赵庭芳,道:“阮家那高高在上的夫人第一次逼迫逸香阁让我挂牌时,我便彻底明白,只有掌握权力,才能把他们拉下仙阁。” 她一字一顿,娓娓道来。 “从商,仕途,都是最慢也最折磨人的路,且我身份特殊,阮家不会眼看我做大。” “那么入宫就是唯一的一条路了,我现在是阮含璋,但我不会永远都是阮含璋,早晚有一天,我还是我。” “我要以姜云冉的身份,让阮家为母亲陪葬,甚至……” 赵庭芳豁然开朗。 “只有站得比阮家还高,才能报仇雪恨。” 她忽然明白,姜云冉顶替阮含璋的身份入宫,为的就不是冒名顶替,彻底成为阮含璋,她要的是以这个身份接近皇帝,无论是爱情也好,利用也罢,她要在年轻的皇帝心中留下痕迹。 她要借着九五之尊的权利,达到她自己的目的。 思及此,赵庭芳眼眸中的怜惜慢慢散去,光华重新聚集。 对于她们而言,情爱从来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唯有大仇得报,至高权柄,唯有随心所欲的往后余生,才最重要。 只要阮含璋一早就定了计划,那她就会坚定跟随,陪着她走完这漫长一生。 “好。” 赵庭芳回握住她的手:“我在宫中,就是你的臂膀,你要做什么尽管吩咐。” “我定尽力而为。” 阮含璋倏然一笑,她伸手抱了一下赵庭芳,心中难得柔软。 “芳姐姐,还是你最好。” 赵庭芳问:“你有什么计划?” 阮含璋垂下眼眸,道:“昨日我第一次侍寝,才发现陛下太过机敏,想要借刀杀人是不可能的。” “如今之计,我需要慢慢暴露自己的破绽,让陛下起疑,同时,也要让陛下知道,我与别人不同。” “我有我的价值。” 景华琰登基已经五载,后宫中有姚贵妃、徐德妃、周宜妃和梅昭仪,除此之外,上亦有太后及皇贵太妃。 太后不是亲妈,膝下有亲生的二皇子荣亲王,皇贵太妃是堂亲姨母,膝下也有亲生的三皇子礼亲王。 朝中看似风平浪静,权柄握在景华琰一人手中,但前朝积累的矛盾愈演愈烈,党争不断。 太后、皇贵太妃、贵妃、德妃、宜妃、荣亲王、礼亲王,错综复杂的关系,盘踞在繁荣的玉京。 在入宫之前,阮含璋已经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印刻在心里。 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时机。 赵庭芳看着阮含璋明媚的凤眸,蓦然笑了。 “你会得偿所愿的。”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美人,谁会不喜欢呢? “我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阮含璋倾身,在她耳边低声细语说了几句,然后才道:“我这张脸,得需要雪融草保养,此事还要劳烦芳姐姐了。” 方才赵庭芳觉得她的面容陌生,是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姜云冉的真实容貌。 此刻的姜云冉眉目清浅,鼻梁不够挺拔,唇角的弧度也不够完美。 她是同阮家大小姐有六七分相似的阮含璋,面容更肖似阮家夫人廖氏,而非姜云冉本人。 改过样貌,却依旧美丽动人。 原来的姜云冉,才是真正的国色芳华。 赵庭芳明白她为何要换脸,既然以后要重新成为姜云冉,还在后宫行走,就不能与阮含璋顶着同一张脸。 似是而非,才是最好的保护。 雪融草能保养面皮不起皱纹,不算很名贵的药草,不过寻常疾病无用,会进货的药局不多。 “你放心,十日内我定能寻来。” 两人看似说了许多话,不过才过去一刻,佩兰日夜盯着阮含璋,实在疲累,她又完全不认识赵庭芳,以为她不过是宫中普通女医,便放松了警惕。 倒是给了阮含璋机会。 她思忖片刻,又道:“我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你这般安排。” 待两人说完话,赵庭芳也给她按摩好腰肢,低声问:“避子汤你是要吃还是不吃。” 阮含璋思忖片刻,道:“佩兰会盯着我吃,到时候你帮我看住药材便好。” 这意思就是要吃的,但不能让佩兰给她下毒。 赵庭芳应了一声知道了,这便离去了。 等她走了,阮含璋才唤人:“谁在外面?” 很快,青黛便快步而入:“小主,奴婢在,小主可要吃茶?” 青黛活泼勤快,红袖老实本分,都是宫中分给她的宫女,阮含璋觉得两人很不错。 她看着青黛,慢条斯理地问:“青黛,你以后可还想出宫?” 宫女二十五岁出宫,可以自行回家嫁人,诸如妃嫔们身边的宫女,还能得一笔赏赐,出宫时很是风光。 有些妃嫔家中也会宽待,给与照顾,因此宫女们都很忠心。 青黛很果断地道:“小主,奴婢是孤儿,父母俱亡,无亲无故,以后不出宫了,一辈子侍奉小主。” 倒是很会表忠心。 阮含璋认真看了看她,笑道:“好。” “红袖呢?” 青黛想了想,道:“红袖还有两个妹妹,不知要不要出宫,奴婢没问过她。” 阮含璋颔首,没有再说话。 时间还算充裕,阮含璋没有那么心急,她坐在妆镜前,仔细看着自己这张面皮。 阮含璋同她的确有五六分相似,不过是从阮忠良身上的延续,阮忠良此人无情无义,不忠不孝,却天生一副好面孔,当年即便未曾高中一甲,只考中二甲第三十八名,却依旧在玉京名声显赫。 只因他天生俊逸非凡,加之身姿颀长,颇有些翩跹风骨,让人一见倾心。 与他相比,名门出身的廖夫人就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这张面皮的改动,就是向着阮含璋肖似廖夫人那一半,自然比真正的她暗淡许多。 姜云冉从小在逸香阁长大,对于这些奇技淫巧十分精通,不过换一张同廖夫人相似的脸,并不算困难。 她安静看了一会儿,对镜中人道:“父亲,母亲,我等你们入宫。” 第6章 他不累,她是真的累了。 佩兰不在身边,阮含璋过得十分自在。 她选秀入宫,初封便是从六品才人,身边可有三名宫女并一名黄门侍奉。 不过因佩兰姑姑陪伴她入宫,本就是格外开恩,因此她身边的侍奉之人便只剩下两名三等宫女。 另有一名小黄门叫钱小多,不怎么往她跟前凑合。 阮含璋同青黛和红袖都谈了会儿天,大概问了问两人家中情形,佩兰便醒了。 她这一醒,整个棠梨阁的气氛就倏然严肃起来。 在这棠梨阁中,宫人们不怕阮含璋,反而更怕满脸严肃的佩兰姑姑。 佩兰慢吞吞进了寝殿,见阮含璋同红袖一起做针线,便冷冷扫了红袖一眼:“下去吧。” 红袖就赶紧退了下去。 阮含璋把针线放回笸箩里,抬眸看向佩兰:“姑姑可好些了?” “不用同我打岔,”佩兰眉眼冷淡,道,“原入宫之前,夫人就千叮咛万嘱咐,让奴婢好好教导才人,莫要让才人辱没了阮家的名声。”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满心都是畅快和恶意。 她早就看这小贱人不喜了。 “你昨日侍寝,不知道劝阻陛下,一味放纵肆意,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阮含璋低垂眉眼,她抿了抿嘴唇,显得很是委屈。 心里却暗骂这老货,仗着阮家拿捏茉姐等人,故意欺凌于她,翻来覆去想法子折腾人。 果然,佩兰下一句就道:“你原没读过几日书,不懂礼义廉耻,实在让人忧心,还是要好好学习一番。” “去,把女戒抄写十遍,务必要把清规戒律记在心中。” 她如今是宫中的妃嫔,还可能经常面见陛下,侍寝于前,若是身上有什么伤痕,总归不妥。 佩兰就想了这么个恶毒法子。 前日让她学跪,昨日端茶倒水,今日就要抄写女戒了。 并不算太难熬,却很让人厌烦。 阮含璋抬了抬眼眸,眼尾一抹绯红:“姑姑,我……” “我什么我?还不快去。” 佩兰心中畅快至极,看着那妖娆的小贱人被她逼迫一刻都不得停歇,心里愈发畅快。 阮含璋只得起身,道:“是。” 她在桌案前落座,拿起笔墨,慢慢抄写起来。 不过她没读过几年书,字写得并不利落,写了好一会儿才写了一页。 又因昨日一夜操劳,她此刻坐得很是艰难,瞧着面色越来越苍白。 佩兰倒是老神在在在边上落座,手里捧着热茶,舒服地抿着。 “这白露倒是不错,味道清润,还有回甘。” 阮含璋没有说话,她一笔一划写着,神情很是专注。 佩兰又絮叨:“我也是为你好。” “你瞧这宫中的娘娘们,哪一个不是才女?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好歹诗词都通,你若是什么都不成,拿什么同旁人比?” 阮含璋安静听她说,手里笔墨不停。 “你就看贵妃娘娘,可是如今宫里最尊贵的人了,陛下膝下只有一儿一女,长公主就出自贵妃娘娘,她可是玉京的才女。” 贵妃姚听月是如今仁慧太后的堂侄女,温柔和善,优雅贵重,如今以贵妃之位,辅佐太后及皇贵太妃协理六宫,隐有后宫之主的意思。 佩兰继续道:“再说德妃娘娘,虽出身勋贵武将世家,却也自幼饱读诗书,不仅能策马骑射,亦能吟诗作对,谁会不喜欢这样的解语花呢?” 显然,佩兰对宫中的诸位娘娘很是熟悉,简直如数家珍。 这些消息,在阮含璋入宫之前虽有打探,毕竟资源不足,显然不如佩兰这等官宦人家要来的细致。 因此,她倒是一点都不厌烦,听得格外认真。 佩兰抿了口茶,瞥了她一眼,见她字写得认真,心里越发畅快,话就有些多了。 “宜妃娘娘虽不是高门大户,家中却也是书香门第,如今刚生下大皇子,在宫里很是有体面。” 说到这里,佩兰不由自主看了一眼阮含璋的肚子,说:“你若是能有机会怀上一儿半女,也是好事。” 她这样说,可等到午膳之前,一碗避子汤还是送到了阮含璋唇边。 阮含璋没有反抗,很乖顺把避子汤吃下去,就听佩兰说:“如今二小姐何时入宫还未定,怕你这边生变,万一有了身孕又留不住反而伤身,也是为你好。” 佩兰心中总觉她软弱无能,不过只是没见识的扬州瘦马,因此时常就是随意糊弄。 听听她说的话,前后逻辑不通,谁会信呢? 用过午膳,阮含璋就去午歇了。 佩兰不知是吃多了茶还是受了风寒,一下午腹中疼痛难忍,也就没精神去盯着阮含璋抄写女戒了。 她一走,阮含璋手腕一转,直接把笔扔在桌上,慢条斯理吃水晶葡萄。 上午赵庭芳过来时,偷偷给她拿了不少药,今日倒是直接用上了。 佩兰身体不适,下午就一直没有过来,待晚膳之前,之前送她回来的那位小柳公公就出现在了棠梨阁。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陛下翻了小主牌子,请小主至乾元宫用晚膳。” 这一次竟是直接让她去用晚膳。 阮含璋满脸欣喜,眉宇皆是笑意:“谢主隆恩。” 红袖上前给了红封,小柳公公就道:“小主,时辰不早了,这就走吧?” 阮含璋身上是家常打扮,只穿了一身鹅黄的蝴蝶袖衫裙,头上也只戴了一对腊梅簪,显得清雅别致。 小柳公公就等在这,阮含璋也不好再去打扮,便吩咐了青黛一句,带着红袖直接离开棠梨阁。 待佩兰一觉醒来,天都黑了,只能攥着帕子干着急。 另一边,迎喜轿进了乾元宫,直接送阮含璋去了春风亭。 阮含璋从轿子上下来,抬眸就看到景华琰颀长身影。 他肩宽腰细,身姿挺拔,只看背影就叫人心动。 一头乌发高高束在白玉冠中,留给阮含璋一侧结实流畅的脖颈。 当真是鹤骨松姿,朗月清风,谁看了不称赞一句仙人之貌。 翠竹摇曳,伴随着春风沙沙作响,亭边水缸上荷叶碧绿,生机勃勃。 阮含璋在亭外福了福:“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女子清润的嗓音响起,景华琰回过头来,那双深邃的星眸一瞬不瞬落在阮含璋面上。 她身上的蝴蝶袖短衫放量很足,恰到好处遮挡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只有亲自揽在怀中,才知什么叫不盈一握。 “爱妃,亭中坐。” 景华琰声音很温和,他对阮含璋伸出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住了她的。 阮含璋的手上其实有薄茧。 常年书写留下的笔茧位置不偏不歪,恰到好处。 景华琰摸索着她的手指,道:“爱妃平日读书想必很是用功。” 阮含璋面上微红,难得有些小女儿娇羞情态。 “妾自幼便得父母教导,三岁上便启蒙,若非身体一直不够康健,十岁上就能去白鹿书院读书了。” 阮含璋一步步来到景华琰身边,仰着头看他。 她的那双凤眸清澈干净,犹如她的心。 景华琰垂眸看她,忽然伸出手,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她的腰太细了*,绝不是寻常闺阁千金应该有的纤细,即便有些人家会对女儿样貌有所关注,也不会故意把孩子饿成这样。 传出去,家族名声还要不要? 再有,阮含璋的行走坐卧都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完美得仿佛为做宫妃而生,全然不像是第一次侍寝面君。 她脸上挂着娇羞情态,可景华琰一眼便能看穿,她一点都不害羞。 对于她的身份,对于她这个人,景华琰的确起了疑心。 不过,现在看她这般羞怯作态的模样,景华琰倒是觉得有些意趣。 这宫里人人都讲规矩,人人都看中身份,每个人你争我夺,为的只有权利和地位。 无趣极了。 景华琰低下头,忽然伸手捏了一下阮含璋的脸颊。 难得得了个新玩具,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看她能撑到几时。 “哎呀,”阮含璋捂着脸,脸颊泛红,“陛下!” 她这娇嗔真是装得入木三分。 景华琰淡淡一笑,低下头来,在她耳边问:“听说你叫了太医,身体可还好?” 阮含璋抬眸瞥了他一眼,含羞带怯地转过身,只留给他精致的侧颜。 “陛下也知晓,还那般……” 说到最后,阮含璋也说不下去,直接扭身坐在了石凳上。 石凳铺了软垫,坐上去很柔软,一点都不硌得慌。 景华琰也跟着落座,也学那温柔相公的模样:“是朕不好,今日不会了。” 阮含璋:“……” 今日还要侍寝吗? 她以为景华琰心中起疑,这是叫她过来用晚膳试探,怎么晚上还要卖力? 这男人体力这么好? 他不累,她是真的累了。 一时间,阮含璋表情差点没崩住,几乎都要脱口而出拒绝。 景华琰的那双深邃眸子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她终于露出破绽,不知道为何,竟觉得有些隐秘的快意。 真有意思。 景华琰又忍不住逗她:“阮才人可是不愿?” 阮含璋:“……” 阮含璋低下头,紧紧捏着手心,道:“怎会呢?” 她娇声道:“光天化日,陛下如何能议论此事?” 堂堂一国之君,可真不要脸。 景华琰没忍住,低低笑出声来。 “是朕的错,”他道,“等夜里在丹若殿,咱们再议论此事。” 第7章 拉着她坐在了该坐的位置。 不多时,晚膳便布好。 这是阮含璋第一次侍奉景华琰用膳,她本想起身布菜,却被景华琰按住了手。 “一起用膳。” 阮含璋便柔声道:“谢陛下。” 两人对面而坐,凉风习习,竹林婆娑,很是雅致。 春风亭中郎才女貌,自成一幅美丽景致。 景华琰一挥手,宫人们就都退下,只留下梁三泰远远站在一角,无声无息。 他先夹了一块辣味仔鸡,对阮含璋道:“爱妃,用膳吧。” 他先用筷,阮含璋才道谢后拿起筷子。 这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布置得很是用心,阮含璋简单看过,便看见三道清州的名吃。 其中一道就是辣味仔鸡,味道鲜辣爽口,鸡肉弹软滑嫩,配上炸得金黄酥脆的花生,非常下饭。 但若不能吃辣的人,是完全没办法下咽的。 景华琰亲自给她夹了一块鸡翅,道:“爱妃不用拘束,喜欢吃什么便夹什么。” 阮含璋眉眼含情,含羞带怯看向景华琰,才夹起鸡翅慢条斯理吃着。 一边吃,阮含璋还含笑点评:“御茶膳坊的御厨手艺就是了得,就连清州当地的状元楼都无法媲美。” 她一边说着,一边放下筷子,用湿帕子擦了擦手,取了银勺给景华琰盛了一碗蟹粉豆腐。 “陛下,这一道也是清州的名菜,妾在家中时很是喜欢,陛下尝尝。” 说到这里,阮含璋才似回过神来,脸颊立即攀上绯红。 “这些菜肴,是陛下特地为妾安排的?” 景华琰慢条斯理用膳,听着她轻声细语说话,很是惬意。 “爱妃入京不久,又在清州长大,自然会怀念家乡味道。” 阮含璋恋慕地看向景华琰,颇有些新婚小娘子的意味:“陛下真好。” 景华琰非常坦然地接受了她的夸赞。 两人安静用了一会儿膳,景华琰才又开口。 “朕记得,爱妃在白鹿书院读书时,比你年长两年的师兄师姐中,有两名非常出众的。” 大楚许女子读书科举,从开国伊始亦有一百八十年光景。 不过女子读书不易,世人偏见尚存,百多年来,能稳坐朝堂,青史留名的女性能臣不足十人。 当朝景华琰登基后,于元徽元年行科举,当年的二甲传胪便是一名女书生。 还是一名很年轻的女书生,她金榜题名时不过二十有二。 此事在朝野上下都掀起一波风浪,坊间百姓也口口相传,自此之后,各大书院求学的女子人数翻倍。 阮含璋自然知道此事。 但她一日未曾在白鹿书院读书,她所知晓的事情,皆是阮含璋本人口述后由廖夫人告知,她根本就没见过这位文采出众的师姐。 阮含璋垂下眼眸,脸上笑意浅淡些许,有些话,说多了是错,说少了也是错。 她轻轻叹了口气:“妾年少时自然也向往匡扶国祚,为国尽忠。” “奈何……” 奈何入宫为妃,无法报效家国。 这般意犹未尽,引人遐想。 景华琰深深睨了她一眼,片刻后却笑着轻轻摇头。 入宫一月有余,阮含璋见了太多宫里人,上至太妃、妃嫔、王爷、公主,下至姑姑、太监、宫女、黄门,人人都在这一方宫墙里生活,抬头是一样的窄天,脚下是巴掌大的青石板路。 他们都活在身份、地位和规矩里。 唯独景华琰不一样。 他放松肆意,他轻松写意,他似乎活得随心所欲。 尤其他那双眼,每每看向人时,总让人被其眼眸深处的无边苍穹所吸引。 在他眼中,存于心中,另有一片广阔天地。 阮含璋见过太多人,学过许多事,在逸香阁里,他们所学所见可比闺阁千金要多数倍。 年及二九年华,景华琰是她唯一看不懂的人。 并不因为他是皇帝,只因他这个人,规矩体统在他身上全数不见。 昨日侍寝时,阮含璋便隐约有所察觉,今日再见他便彻底定了心神。 冥冥之中,她看着景华琰满含笑意的那双眼,莫名笃定他不会揭发她。 当玩物也好,做小宠也罢,最好的就是成为景华琰手里的一把刀,怎不是为国尽忠呢? 只要能达到目的,阮含璋全不在乎。 想要收获,就必行要付出代价。 如今看来,景华琰想要她付出的,她轻松就能出得起。 景华琰低笑两声,不过转瞬便停歇,他慢慢抬起那双漂亮的星眸,眼尾微微上挑,深深凝望着她。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轻抚摸上她的脸颊,在她下颌分明的瓜子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顽皮。” 景华琰眸子里闪过一抹清晰的兴味。 “阮……含璋,”他念她名讳,忽然俯过身来,在她耳边低语,“爱妃,你且记得,既然入宫,便做好宫妃。” 他用宠溺的语气,说着最严厉的告诫。 “入朝为官是为国尽忠,入后宫为妃亦然,”景华琰倏然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回望自己的眼眸,“你只要安心待在长信宫中即可。” 景华琰依旧怀疑她,但于他而言,她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阮含璋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不能背叛自己。 阮含璋睫毛轻颤,她抿着微红的花瓣唇,缓缓抬起眼眸。 女子眼眸一如既往干净清澈,犹如午夜深潭,只剩下万籁俱寂。 从她身上,景华琰看不到对自己的敌意。 一丝一毫都没有。 所以他才愿意把她留下来,养在身边看看,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陛下,”阮含璋学着他方才的模样,也一字一顿道,“妾既入宫来,便是陛下的妃嫔,一切以陛下为先。” 她言辞恳切,身上馥郁的蔷薇花香萦绕在景华琰鼻尖,让他身心皆放松。 这片刻纠缠间,他不由思及昨夜她不盈一握的细腰。 当真一双手就能掌握。 “含璋所能得,皆陛下恩赐,陛下无论恩赐什么,含璋皆欣喜。” 这话其实说的很隐晦,但聪明人说话,从不需要明白。 景华琰告诫她不能动歪心思,若她有二心,自然即刻殒命。 而阮含璋的回答也很诚恳。 她无论要做什么,都会忠心于景华琰,一心一意都是这位皇帝陛下。 话说完,两人瞬间陷入安静中。 此刻春风亭只剩簌簌风声。 不远处,金乌西去,盘桓在长信宫赤金的琉璃瓦上不肯离去。 余霞成绮,桑榆暮影,漫天尽是火烧云。 良辰美景,家好月圆。 景华琰松开手,两人坐正,继续用晚膳。 仿佛方才的话都未说过,任何事都未曾发生。 阮含璋一直忙忙碌碌给景华琰布菜,自己倒是没有动几口,她自然能吃辣,亦或者说,对于她来讲用膳根本没有喜好。 曾经饿得狠,每日晚上饿得胃痛难忍,腹中一片火烧,后来她就再也不挑食了。 酸甜苦辣,都能面不改色享用。 用过晚膳,景华琰还要去处理政事,便对小柳公公道:“小柳,送阮才人去丹若殿。” 阮含璋目送他高大的身影离开,才跟随小柳公公去了丹若殿。 她这个人心态一贯沉稳,无论是等待还是期盼,无论是磨难还是痛苦,她都不会急切。 此刻她沐浴更衣之后安静坐在拔步床上,甚至还让雪燕给她拿来一本书,一字一句读起来。 宫灯摇曳,点亮了她漂亮的侧颜。 雪燕倒是会说话,端上茶点之后,笑道:“才人真是美。” 她整日在丹若殿伺候,宫中的娘娘们自然都见过,能夸赞一句阮含璋,的确是因她美得太出众。 阮含璋含笑道:“那就多谢雪燕姑娘夸奖。” 她倒是很平易近人。 雪燕被美人这样含笑感谢,脸上蓦地一红,她小声说:“小主喜欢什么书?奴婢可以提前预备,下次小主就可读了。” 阮含璋想了想,说:“我喜欢读游记,若是能寻到,就劳烦雪燕姑娘了。” 雪燕便福了福,安静退了下去。 阮含璋手里这本拿着的是农耕书,讲如何种占城稻的,她在清州和扬州都吃过占城稻,因此对这种稻米很感兴趣。 一时间,竟看得很是入迷。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双大手拦腰一托,把她牢牢控制在了温热的胸膛里。 阮含璋吓了一跳,刚要惊呼出声,抬眸就看到了景华琰轻抿的薄唇。 他身上的龙涎香因沐浴而清浅许多,却又沾染了蔷薇香露的味道。 热气逼人,熏染一片醉意。 阮含璋轻轻呼了口气:“陛下,可吓着妾了。” 景华琰就那么拦着她,闲适地靠在床榻上,一手取过她手中农耕书。 “怎么还读这个?” 他说着,动了一下腿,才发现她轻得很。 犹如纤细的燕子,在天际翩然飞翔,最后轻巧落在枝头。 阮含璋微微向前倾身,在他唇边吐气如兰。 “陛下不来,只能打发时间。” 她的声音比晚膳时分要低一些,带着不浓不淡的哑意,清亮不再,妩媚天成。 是与昨日的清纯全然不同的风景。 阮含璋慢慢伸出手,用那莹白的藕臂勾住景华琰的脖颈,把自己整个人都送到他面前。 “不能读吗?” 阮含璋眨了眨眼睛,饱满湿润的唇几乎都要碰到景华琰的。 景华琰垂眸看着她,半响后,低低笑了一声。 他往后一仰,整个人直接仰躺在床榻上,仿佛羔羊一般任人宰割。 “自然是能读的。” 他宽厚的大掌慢慢爬上阮含璋的细腰,拉着她坐在了该坐的位置。 第8章 狐媚样子,也就男人会喜欢。 灯花跳了三下,拔步床里的热闹都没停歇。 阮含璋真是累极了。 她眼角沁出泪水,想要动手擦一擦,可胳膊都要抬不起来,只能软绵绵落在锦被里。 原是她在上的位置,可后来她实在没力气,就又换成了这样。 “陛下。”阮含璋才听到自己嗓子都哑了。 景华琰捏着她的腰,低声问:“怎么?” 阮含璋:“……” 你说怎么? 阮含璋倏然咬了一下嘴唇,片刻后才断断续续道:“陛下不能放纵情事……昨日之事,姑姑,姑姑已经教导过了。” 短短一句话,她说得相当费力。 景华琰百忙之中抬起眼眸,认真看了看她绯红的脸颊,倾身上前,在她唇上落了一个吻。 浓郁而热烈。 犹如陈年烈酒,一口下去直达四肢百骸,让人头晕目眩。 之后,阮含璋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直到最后她终于哭出来,景华琰方才停歇。 阮含璋半躺在景华琰的胸膛上,浅浅喘着气,她整个人还在哆嗦。 景华琰倒是心情极好,虽然很累,却很畅快。 他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阮含璋的后背,声音比白日要低沉许多。 仿佛在粗石路上滚过,低低哑哑,有一种别样的魅惑。 “朕说过,晚上再来讨论此事。” “现下讨论完,阮才人以为如何?” 阮含璋面上红成一片,就连耳根之后也是红的,她鬓发凌乱,在雪白的肌肤上蜿蜒而下。 美丽不可方物。 “陛下,怎么能这般?” 景华琰听着她的控诉,不由低低笑了起来。 “朕瞧着,你也并不害怕。” 什么宫规戒律,什么礼数体统,在这个“阮含璋”身上全数不见。 她会控诉他,只是因为太过累极,沉湎于欢乐的海洋中,会让她短暂失去理智。 景华琰自己不喜失去理智,所以莫名的,他竟完全听懂了阮含璋的意思。 “阮才人,是你体力不盛。” 阮含璋抿了抿嘴唇,都想要骂他。 景华琰自幼习武,听闻骑马狩猎皆是好手,他这强健体魄,阮含璋如何能比得上? 不过,方才卖力的明明是他,怎么他还没自己累? 阮含璋心里骂他无数句,嘴上依旧温温柔柔的:“是,是妾的不是。” “呵呵。”景华琰低低笑了起来。 “阮才人真是温柔贤惠,是朕的解语花啊。” 阮含璋的手顺着他宽厚的胸膛下移,最后在他腰上轻轻捏了一下。 不重,不轻,犹如逗弄,却又好似在撒娇。 尺度把握得刚刚好。 她已经发现,景华琰并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这般肆意妄为一下,他不会生气。 果然,她这样撒娇,只换来景华琰更放肆的笑声。 等笑声停歇,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景华琰揽着她的肩膀,感受她细腻光滑的皮肤,也感受到她的瘦弱。 “你说的姑姑,可是叫佩兰?” 宫里这些人事,他大凡看过,大抵都能记得。 尤其是这一批入宫的秀女,大多家世出众,即便初封不能给高位,朝廷也格外开恩,允许带姑姑或贴身侍女入宫陪伴。 阮含璋身边的姑姑是她的奶嬷嬷,从小照料她长大,情分自不一般。 按理说,这样的奶嬷嬷大多数都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主家手中,又因为跟主家情分不一般,一贯都很忠心。 奶嬷嬷这种陪伴小姐一生的角色尤甚。 比如阮含璋昨日侍寝,奶嬷嬷大抵会高兴她得圣宠,亦或者心疼她昨日疲累。 绝对不会训斥她不知节制。 这本身就带有一定的贬低和鄙薄。 阮含璋说得含糊,但景华琰却能听懂,两个人之间打机锋,话不说满,意思却到位。 她能完完全全成为阮含璋,却也会暗示他自己身份的异样,明知景华琰怀疑她,却丝毫不害怕。 就如同站在高枝的鸟儿,瞧见人要逗弄,甚至都会得意地抖抖翅膀,之后却兀自飞去,不让人沾染分毫。 但这高枝鸟儿,如今就在枕边。 景华琰把话题转回了佩兰身上。 阮含璋便答:“是,姑姑名叫佩兰,是母亲的陪嫁,从小照料妾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阮含璋说着,感觉自己缓过来了,便动了动腰,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靠在景华琰身上。 “有她陪你入宫,倒是好事。”景华琰道。 阮含璋轻轻应了一声,她唇角上扬,满意景华琰的聪明。 “陛下,可要叫水?” 景华琰低头看她乌黑的发顶,心情倒是极好:“叫水吧。” 等沐浴更衣完,两人重新躺回拔步床中,阮含璋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景华琰同她并肩而卧,半阖着眼眸,脑中都是家国大事。 阮家,南安伯廖氏,玉京,清州。 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宗人府。 各种关系盘根错节,背后是一张看不见的网。 景华琰一贯有耐心,他想要做到的事情,从未有失手的经历。 这一次也不例外。 忽然,身边的女子轻哼一声,转身换了个姿势。 景华琰睁开眼,在黑暗中看向她模糊的背影。 拔步床中光阴不明,只能看到女子大概的纤细轮廓。 此时的她不是阮含璋,只是她而已。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他重新闭上眼,伴随着身边清浅的呼吸声,这一次意识沉入深海,浅浅入眠。 次日清晨,阮含璋醒来时,丹若殿依旧静悄悄的。 景华琰早就离开,只有红袖和雪燕等着侍奉起床。 今日与昨日不同,雪燕道陛下特地吩咐过御茶膳坊,给她备好了早膳。 因此阮含璋在丹若殿用过早膳才回听雪宫。 慕容婕妤昨日在阮含璋这里折了面子,今日便不愿意见她,阮含璋很痛快就回到了棠梨阁。 即便用过了早膳,又踏踏实实睡了一夜,但阮含璋还是觉得腰酸背痛,一进寝殿便歪在贵妃榻上,浅浅缓了口气。 “真是的,怎么这么能折腾人。”她忍不住念叨一句。 青黛刚要问她吃什么茶,佩兰姑姑就沉着脸,磕磕绊绊进了寝殿。 她的脚伤显然还没好,昨日赵庭芳只给她用了缓解疼痛的药膏,根本就没什么医治效果,想要完全好转,怎么也得十天半月才行。 这期间,佩兰都无法跟着她出门了。 阮含璋见了佩兰,立即坐正身体,眼含关切:“姑姑可好些了?” 每次都是这句话,佩兰都不耐烦听。 她对青黛挥了挥手,青黛退下之后,她便直接坐在了贵妃榻另一侧。 “方才得到消息,陛下已经下旨,宣老爷夫人一月后入宫面圣,赐宴荣华斋,以解小姐相思之苦。” 阮含璋愣了一下,瞧着很是惊讶。 佩兰单薄的眼尾一挑,眼眸中满是质疑:“不年不节,陛下为何特地下旨?你在丹若殿究竟做了什么?” 阮含璋知道,佩兰一贯厌恶她,完全瞧不上她。 她认为她下贱,不知廉耻,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扬州瘦马。 此刻她的质疑并非认定阮含璋聪慧,她只是对她的下作手段不信任。 阮含璋轻叹口气。 佩兰姑姑这些法子,她在逸香阁见得多了,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每日重复这样来回拉扯,最后逸香阁的那些小宠们,就会乖乖听话,完全成了没有思想的玩物。 但佩兰把这法子用在她身上,却是大错特错。 “姑姑,我当真什么都未做,是前夜的时候,陛下忽然询问老爷的寿辰,想来是对阮家的看中。” 她轻轻拍了一下佩兰的手,语气温柔而诚恳。 “人人都知老爷十分宠爱大小姐,若我不表现出想念家人的模样,可不是同身份相悖?” 佩兰神色缓和下来。 “如今你可看见了,陛下对你的好,都是因你是阮氏出身,若没了这层身份,你什么都不是。” 佩兰习惯性地又来诱导她。 阮含璋乖顺点头:“我都明白的。” “这样也好,”佩兰思忖片刻道,“老爷夫人入宫,能看看咱们过得是否安稳,心里也踏实,家里的事也需得知晓。” 阮含璋垂下眼眸,唇角微微扬起。 可不是,阮家究竟什么情景,她的确需要知晓。 嫔妃入宫,并不限制面见娘家亲朋,日常也有书信往来,但毕竟是走的官路,书信上什么多余的都不能写。 想要筹谋,必须要面见。 阮含璋趁机道:“我也是想着姑姑会担心大小姐,才特地说了一嘴,没成想陛下这般恩宠阮家。” 佩兰脸上这才有了笑意。 “这是自然。” “老爷一贯忠君爱民,夙兴夜寐,出身玉京书香门第,而夫人廖氏又出身世袭罔替南安伯府,当年榜下捉婿,结果却是门当户对,成就了这一段佳话。” “那时又忽然有大事……” 佩兰说着,忽然一顿,冷睨阮含璋:“我说的太多了,你可莫要说出去。” 阮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日日都能听闻,圣京和清州都有传颂,谁会不知? 不过佩兰之后要说的是什么? 阮含璋点点头,道:“姑姑,三日后就是二十六,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姑姑可能陪我去?” 佩兰面色一沉。 她的脚还没好,一走就疼一下,即便在棠梨阁也不能时刻盯在阮含璋身边,更别提陪她出宫了。 第9章 跪下! 天光熹微,阮含璋舒舒服服从自己的架子床上醒来。 此刻天色未明,整个长信宫都沉寂在暮色里,分不清昼夜。 偌大的宫殿还在沉睡,然宫殿中的众人却已尽数苏醒。 清晨春风薄,掠过琉璃金瓦,飞跃朱红宫墙,一头扎入听雪宫。 棠梨阁此刻已是灯火通明,阮含璋掀开帐幔,就看到红袖和青黛在外面忙碌。 这么早,佩兰是不会起床侍奉的。 两人忙忙碌碌,手脚利落却又安静无声。 见阮含璋醒了,青黛忙过来道:“小主,该起了。” 今日是入宫之后头一回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大日子,可不能迟到。 阮含璋昨夜睡得早,这会儿也不困了,她起身洗漱,然后便被红袖伺候着穿衣。 这身衣裳昨日是佩兰特地选的,素青的云锦配上袖缘的竹林蜀绣,穿在身上衬得她清新脱俗。 她现在的这一副假眉眼,有些过分娇丽妩媚,这身衣裳恰到好处地压制了妩媚,多了几分优雅。 佩兰的眼光阮含璋还是认同的,她换好衣裳,便坐下来梳妆。 青黛给她上妆,红袖梳头,两个人都忙碌不停。 阮含璋自己捏了一块桃花酥,慢条斯理吃着,他们今日需得请安后方能用早膳。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请安:“小主,小的给您请安了。” 是黄门钱小多。 自从阮含璋搬入棠梨阁,钱小多就一直在忙外面的事,整理库房,送水取膳,都是他的差事。 他面容普通,但胜在眉眼干净,难怪年纪轻轻就能来宫妃身边伺候。 阮含璋正巧吃完桃花酥,浅浅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便不再吃了。 “说。” 钱小多也不含糊,直接道:“小主,这三日陛下一直在忙政事,未招幸妃嫔。” 这钱小多瞧着老实本分,沉默寡言,没成想倒是个机灵的。 主子不问,他自己倒是把事情打探得清清楚楚。 阮含璋勾了勾唇角,她在镜中同红袖对视一眼,对红袖颔首。 “你做得很好,”阮含璋道,“有赏。” 红袖最后勾勒一笔眉尾,放下眉黛,快步出去。 外面是钱小多的谢恩声:“谢小主。” 他没说邀功的话,也没有表忠心,就这样迅速退了下去。 等红袖回来,阮含璋才道:“我自己上唇脂吧。” 红袖便退开半步,开始收拾荷包。 “你们之前可认识钱小多?” 青黛道:“小主,奴婢原是御膳房的宫女,新秀女入宫,人手不足,掌膳姑姑心善,奴婢才有伺候小主的机缘。” 红袖道:“小主,奴婢原是织造局的宫人,虽不曾见过钱黄门,却知道他原是西寺库的宫人。” 西寺库就是皇帝的私库,能看守西寺库的都是千挑万选,无一人敢不忠心。 阮含璋挑了一下眉,从镜中看向面色平静的红袖,没有多言。 不多时,发髻梳好。 阮含璋最后披上披帛,被红袖扶着出了棠梨阁。 慕容婕妤在病中,是不能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因此此刻前殿静悄悄,只有守门的宫女靠在廊柱上打瞌睡。 阮含璋在垂花门处等了一会儿,便看到卫宝林快步从西配殿出来。 她刚搬入棠梨阁那日,已经去给卫宝林请过安了,两人早就见过面。 卫宝林身形消瘦,面容苍白,眉眼只能称得上清秀,她穿了一件宝蓝的衫裙,有些宽大,勉强把身上的形销骨立压下去。 她这身衣裳款式和料子都很老气,显得她暮色沉沉。 卫宝林入宫便不得盛宠,一直病恹恹的,靠着年月熬成了正六品的宝林,在宫里好歹有些体面。 虽份位比阮含璋高,却不摆中位娘娘的架子,很是平易近人。 阮含璋同她见礼:“见过卫姐姐。” 卫宝林含笑道:“走吧。” 两个人从听雪宫出来,一路往西边行去。 听雪宫位于东六宫,要去位于西六宫之后的寿康宫被太后请安,几乎要穿过大半个长信宫。 按照宫规,只五品以上份位的嫔娘娘在宫中可乘步辇,阮含璋和卫宝林只能步行。 两人起得早,倒是不嫌路途遥远,一路快步往寿康宫行去。 卫宝林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早晨的春风又刮人,阮含璋便没有没话找话,两人安静前行。 就在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一道声响:“宜妃娘娘驾到,见礼恭安。” 阮含璋脚步微顿,她同卫宝林一起后退两步,从正中间的青石板路退到宫墙边,躬身福礼,恭谨自持。 浩荡的仪仗由远及近。 周宜妃高高坐在步辇上,手里捏着一把苏绣团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她身侧跟随的是管事姑姑百灵,一行人都安静前行。 百灵姑姑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阮含璋两人,便对周宜妃说了几句。 待仪仗行至阮含璋两人面前时,周宜妃忽然开口:“停。” 仪驾立即便停了下来。 阮含璋不知这位刚诞育大皇子的周宜妃要做何事,却还是按照规矩,同卫宝林一起对周宜妃福礼。 “见过宜妃娘娘,娘娘吉祥如意。” 周宜妃摇着扇子,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半眯着,声音轻灵如黄鹂。 “你就是阮才人?” 她声音还带了几分慵懒:“抬起头来本宫瞧瞧。” 阮含璋捏了一下手心,她微微抬起下颌,眉眼依旧低垂,看向周宜妃那双精致的绣鞋。 鞋面上,翟鸟迎风飞翔,羽毛流光溢彩。 阮含璋的姿态和礼仪都恰到好处。 周宜妃似乎在打量她,阮含璋能感受到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走,从脸到腰,最后又回到脸颊上。 “阮才人,”周宜妃声音倏然冷了下来,“你可知前日御花园竹语里刚出了事,你今日就穿竹林绣纹的衣裳,怕不是故意让太后娘娘难过?” 阮含璋微愣。 周宜妃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直截了当道:“本宫好心提醒你,你即刻便回去更衣,换一身衣裳再去面见太后。” 她话音落下,百灵姑姑立即道:“还不给宜妃娘娘谢恩?” 阮含璋心中几乎都要冷笑。 她刚入宫几日,宫中的大事小情还未摸清,这两日又忙着揣摩景华琰的心思,晚上又要侍寝,就忽略了宫中情景。 再说,这宫中的许多事情,平日都不随意外传,除非有心人特地打探,才能一知半解。 她一个刚入宫几日的妃嫔如何能知? 周宜妃这句话说的,简直是故意找茬。 她就是打量着阮含璋万事不知,才故意找了个由头,为的就是让她回去更换一身衣裳,在请安时迟到。 本就接连侍奉陛下两日,若今日给太后请安都迟到,旁人会如何想她? 周宜妃这手段简单直白,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却偏偏拿她没辙。 她是高位宫妃,又育有大皇子,加之她硬生生找了个借口,又把太后牵扯出来,让阮含璋实在没法反驳。 但阮含璋却不怕她。 她依旧维持着请安的姿势,声音清澈悦耳:“回禀宜妃娘娘,妾刚入宫几日,并不知御花园的事由,所谓不知者无罪,这本也不是妾的错,太后娘娘一贯仁慈大度,定不会同妾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她不卑不亢,一字一顿道:“况且,若真如娘娘所言,太后娘娘会为这身衣裳动怒,那妾回去更衣迟到,太后娘娘一样要生气。” “既然里外都有错,那妾不如直接去寿康宫,当面给太后娘娘请罪,是打是罚,妾甘之如饴。” 说到这里,阮含璋才慢慢抬起眼眸,看向高高在上的宜妃娘娘。 “娘娘的恩情,妾铭记于心*,不会忘记。” “你!” 周宜妃面色冷寂下来,原本的和颜悦色不翼而飞,只剩下冰冷寒芒。 “阮才人,别以为你出身高,又得宠,就比旁人要厉害,”周宜妃淡淡道,“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今日顶撞本宫,本宫便是罚你在此处跪足一个时辰,旁人也不会挑本宫的错处。” 她这话一说,卫宝林都有些担心了,她轻轻扯了一下阮含璋的袖子,提醒她莫要同宜妃娘娘顶撞。 周宜妃的脾气原就不太好,如今又得了大皇子,在宫里更是耀武扬威,除了太后娘娘和皇贵太妃娘娘,她就连贵妃娘娘的面子都不给了。 阮含璋很清楚,今日周宜妃就是要落她的势头。 宫里头的你争我夺,不过就是那点事,说起来是为了陛下的恩宠,实际上还是权利和份位。 周宜妃今日所为,就是要借着踩她一脚,试探太后和陛下的态度。 如今后宫后位空悬,陛下膝下子嗣不丰,她好不容易得了大皇子,自然想要更上一层楼。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清晰明了,根本就不需要揣摩。 甚至周宜妃自己也不掩藏。 阮含璋却不愿意做她的垫脚石,亦或者说,阮家大小姐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脾气。 她身为阮含璋,就得按照阮含璋的出身性格办事。 “宜妃娘娘,”阮含璋直起身来,不再维持行礼姿势,“你我两家都是玉京书香门第,早年也有故交,如今皆入宫,原以为可以成为朋友。” “您虽是妃位,可阮家也不是吃素的。” 这话就很是挑衅了。 周宜妃面色一寒,她斥道:“跪下!” 就在此刻,一道温柔的女音响起:“这是在作甚?” 众人回过头去,就看到一道清丽身影由远及近。 第10章 几乎要把阮含璋连带摔落于地。 长信宫以太极殿、乾元宫、坤和宫及御花园为中轴,左右分别是东西六宫。 西六宫后是太后所住的寿康宫,再往后有公主们的内五所及专司藏书的懋勤殿,从大楚开国之初,西六宫的妃嫔份位就普遍高于东六宫。 如今宫中高位妃嫔,姚贵妃和徐德妃都居住于西六宫,而周宜妃、梅昭仪和慕容婕妤则居于东六宫,两边泾渭分明。 梅昭仪同周宜妃同居于东六宫,走动还算频繁,因此才有梅昭仪出声打断这一事。 但周宜妃从来不给旁人好脸色,即便是份位只比她低一级的梅昭仪,她也不假辞色,语气冷冽得很。 梅昭仪却不恼。 她那双淡褐色的眸子从阮含璋身上扫过,方才看向周宜妃,笑容浅淡缥缈:“宜妃姐姐,今日是新晋宫妃头一次给太后娘娘请安,若是少一个人,娘娘必定会关怀,到时候总要解释几句。” 梅昭仪温言劝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前日太后娘娘还因大皇子的病症责问过姐姐,若是今日再有不妥,怕会让娘娘不喜。” 她每说一句,周宜妃的面色就沉了几分。 太后一贯不喜她,不因别的,只因她生了大皇子。 阻拦了姚贵妃一步登天的美梦。 周宜妃冷笑道:“即便本宫不惹恼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也不见得更关照本宫几分。” 这是实话,可如此正大光明说出来,足见周宜妃嚣张跋扈。 阮含璋心中有些疑惑,即便周宜妃诞育大皇子,可大皇子尚且还在襁褓之中,什么都瞧不出来,她难道就能笃定,自己以后一定能荣登后位,就连太后都拿她没办法? 再一个,她记得之前佩兰说过,周宜妃出身并不算高,家里只是普通的书香门第,父亲甚至只是个六品官,家中并不显赫。 不过她父亲的官职很值得在意,为司务局司正,掌管整个长信宫进出采买。 不依靠娘娘,那就只能依靠自己。 阮含璋眸色微闪,此刻却跟卫宝林吓得一起躬身见礼:“还请宜妃娘娘慎言。” 周宜妃这样当众议论太后,低位妃嫔自要劝阻。 梅昭仪也叹了口气:“姐姐,你如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怎么性子这般乖戾,你以前不是这般模样的。” 咦? 阮含璋心中微动。 周宜妃被梅昭仪这样说,也深深吸了口气,不再开口。 此刻倒是梅昭仪替她开了口。 “今日事,小心你们的嘴,本宫不希望听到关于此事的议论,都明白吗?” 这话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等众人称“诺”后,梅昭仪才笑着看向周宜妃:“姐姐,这几日你忙,我都没过去寻你说话,咱们一起走吧。” 周宜妃面色还是不太好,却勉强点点头,丢给阮含璋一个冷冰冰的眼神,自顾自让仪仗启程了。 等两位娘娘的仪仗前行,阮含璋同卫宝林才慢慢起身,轻轻捏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腰肢。 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还是很累人的。 卫宝林不由用帕子捂住嘴,小声咳嗽起来。 “卫姐姐,你没事吧?”阮含璋看向卫宝林的宫女银坠,“姐姐可有药?” 银坠有些愁苦,道:“我们娘娘这是老毛病,吹风就容易咳嗽,没有得用的方子。” 阮含璋便想陪着卫宝林等一会儿,但卫宝林却很努力止住了咳嗽,一张苍白的脸都憋出红来。 “走吧,”她哑着嗓子道,“我们要迟了。” 阮含璋便同她快步前行。 她们的脚程同前面的轿夫几乎一致,相隔数丈,不远不近跟在前面两位娘娘的仪仗之后。 穿过平安巷,一行人直接拐入西一长街,这条宫巷是宫里最狭长的巷子,两侧都是高大的朱红宫墙,仰头看去,只能看到狭长的天。 好似天空本就那么大。 阮含璋见前面左侧又出现其他仪仗,下意识拦了一下卫宝林。 卫宝林也抬头看去,见到那些娘娘们依次出现,便沉默地站在原地,立在阮含璋身侧。 每一位娘娘都高高坐在步辇上,下有八人抬轿,后跟随两名黄门打彩仗花盖,两名宫女打彩仗提炉,队形工整,安静无声。 阮含璋轻声安慰:“卫姐姐,你快到那一日了。” 宫中等级森严,自皇后之下,便是高位妃嫔,依次有皇贵妃、贵妃、德妃、淑妃、宜妃、贤妃,再往下是昭仪和婕妤。 之后便是中位妃嫔,可同样尊称娘娘,为贵嫔和九嫔。 以上皆能成一宫主位,出行可坐步辇轿子,仪仗齐备。 再往下,从五品的美人和正六品的宝林虽也是中位,却不能成为主位,出行也无步辇仪仗,只可被尊称娘娘这个称呼。 这两个份位有些尴尬,可却是实打实的中位妃嫔,衣食住行都比下位小主高了不止一星半点,也算是苦尽甘来。 卫宝林就处在这个尴尬境地,所以阮含璋特地安慰她一句。 不料卫宝林却淡淡笑了一声,苍白的唇瓣微动,只有阮含璋能听见:“我是不成了,期望妹妹以后能有荣光,让我也沾沾喜气。” 阮含璋不知她病体沉疴,以为她因为不得宠而丧气,正想继续宽慰,就听到卫宝林说:“走吧。” 两人依旧沉默前行。 不多时,就到了寿康宫。 寿康宫十分宽敞,几乎有两处宫室大小,前有正殿,偏殿,花厅,后有后殿,厢房及花园,整个寿康宫鸟语花香,端是春日晴好。 此刻的寿康宫一片祥和,宫装丽人们悉数到场,站在门口迎客的两位姑姑笑脸迎人,一一寒暄请安。 那场面,真是感人肺腑。 阮含璋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嗓音。 “阮姐姐。” 阮含璋回过头,就看到一双剪水眸子。 来人比她矮了半个头,身量娇小纤弱,看起来弱柳扶风,羸弱可爱。 她穿了一身鲜亮的水粉衣裙,站在那乖巧动人,乖巧如兔。 这是同她一起入宫的苏采女。 她是刑部员外郎家中的嫡女,性格活泼,见人三分笑,在储秀宫时两人就时常来往,也算是点头之交。 阮含璋见了她,便笑道:“苏妹妹,近来可好?” 她给两人介绍之后,苏采女便同卫宝林见礼,笑眯眯说:“我很好,宫里衣食住行都极好,比在家里还舒坦。” 阮含璋笑了笑,没有多言。 正巧这时高位宫妃都进去殿中,轮到她们,阮含璋便扶了一下卫宝林,三人一起往宫门前行去。 寿康宫门口守着的两名姑姑,阮含璋只见过一位,当初初选时,这位姑姑就跟在仁慧太后身边,满脸严肃。 不过此刻她脸上挂着三分笑,之前的严肃古板早就不见踪影。 “见过卫宝林,阮才人,苏采女。” 卫宝林份位最高,便开口:“有劳彭姑姑。” 彭姑姑笑容不变,她丢给身边姑姑一个眼色,亲自领着她们三人进入寿康宫。 一路无话,待进入花厅时,里面也是安静的。 宫妃们各自坐在位置上,有的吃茶,有的摆弄手上的玉镯,还有的垂眸深思,似乎有些困顿。 宫人们全部安静站在宫妃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凝神静立。 凝水香在仙鹤炉中袅袅升起,同它身后的满枝金桔缠绕在一起,如仙境一般。 阮含璋等人也不敢开口,跟着彭姑姑指的位置落座,卫宝林比她们靠前,坐在前面的椅子上,阮含璋与苏采女就坐在了后面的绣凳上,倒是能把花厅之景一览无余。 这花厅前后通透,所有隔窗都被取下,只垂落缥缈的青纱帐。 后面的寿康花园百花竞相开放,带来一片春日繁荣。 前头的小水池荷花挺立,正含苞待放。 好一派悠然景致。 长信宫因以旧重修,占地一早就被限制,开国之后要休养生息,便没有大肆修宫殿。 中间虽偶有重修,却一直限定在这一块皇城里,因此多数宫殿都显得有些逼仄。 寿康宫却宽敞明亮,让人心情舒畅。 不愧是太后居所,就是不同凡响。 阮含璋正在看花,忽然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过头来,就对上一双温柔多情眼。 那是坐在最前面的一位宫装丽人。 她生的有些丰腴,圆脸柳叶眉,眉目清丽,瞧着便平易近人。 按照她所坐的位置,加上佩兰之前的讲述,阮含璋一下便明白,这位便是如今仁慧太后的堂侄女,宫中的贵妃娘娘姚听月。 阮含璋愣了一下,羞涩地对贵妃娘娘颔首,姚贵妃倒是冲她浅浅一笑。 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和蔼。 阮含璋心想,难怪佩兰都挑不出贵妃娘娘的错,瞧着当真是一位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 “太后娘娘驾到!” 随着唱和声响起,阮含璋忽然感受到身下的绣凳被人狠狠踢了一脚,绣凳控制不住往一侧栽倒,几乎要把阮含璋连带摔落于地。 阮含璋心中一凛,面上却丝毫不变,她双脚发力,腰背挺得笔直,硬生生把即将要栽倒的绣凳控回原地。 别看她瘦弱,她多年勤于锻炼,身体力量可不是寻常闺秀能比的。 在她几乎要坐稳时,前方忽然一亮,一道朱紫的华丽身影映入众人眼眸中。 那已有皱纹的美目往下扫过,直奔阮含璋面门而来。 第11章 当真是要置慕容婕妤于死地! 阮含璋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她腰腹发力,双腿牢牢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硬生生把即将歪斜的绣凳钉在了原地。 她自然不比寻常大家闺秀,从小就习文武艺,尤其是仙宫舞跳得尤其出众,腰腹双腿都极有力气。 背后使坏的人,自然不知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阮含璋。 阮含璋面带微笑,身姿微晃之后,又迅速归于平稳。 无事发生。 中年美妇淡淡收回视线,身形一转,衣袂翩跹,优雅地坐在了凤椅上。 阮含璋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不过须臾,她后背都是冷汗。 待她落座,姚贵妃便站起身,领着众妃嫔一起道:“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福年大吉。” 仁慧太后脸上慢慢有了笑容,她温言道:“好,都好,赐座。” 待诸位嫔妃落座,仁慧太后的目光才又重新落回到阮含璋身上。 “新宫妃入宫,宫中一片喜气祥和,都再报一报自己的名讳,”太后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目光也一直都很凌厉,“哀家老了,记性不好,怕记错了人。” 阮含璋是这一次入宫秀女中份位最高的,又已经承宠,便直接起身,规矩行福礼。 “见过太后娘娘,妾是阮才人,娘娘大吉。” 仁慧太后一摆手,就有宫人端上来贺礼,直接放到红袖手上。 “谢太后娘娘隆恩。” 仁慧太后眯了眯眼,仔细看看她面容,才道:“还是钟鸣鼎食之家会教养女儿,选秀时哀家就很中意你,你要好好侍奉陛下,早日为景氏开枝散叶。” 阮含璋面上绯红,道:“诺,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她说完就轮到了苏采女,之后一位采女和两位选侍都给太后请安也得了赏赐之后,太后才满意地点点头。 “此番选秀,姚贵妃、徐德妃功不可没,梅昭仪也很是辛苦,你们差事办得极好,哀家都记在心里。” 说罢,她大手一挥,继续赏赐。 夸奖完这些人,她又看向周宜妃:“宜妃诞育皇嗣有功,赏。” 总之,就是把所有宫妃都赏赐了一遍。 到了此时,请安的气氛依旧热烈而融洽。 就连一贯严肃的仁慧太后脸上也难得有些笑意,看起来心情极好。 待赏赐结束,姚贵妃简单说了最近的宫事,大抵是发放春装,皇庄耕种新菜,收获水果等事宜,又说要开始准备夏日的防火防盗,总归宫中事务很是忙碌。 贵妃娘娘开口的时候,仁慧太后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三分,显然对自己这位堂侄女很满意。 “贵妃辛苦了,”她和蔼地夸奖,“自贵妃入宫以来,一直帮着哀家和皇贵太妃打理宫中宫务,十分辛苦,如今后宫一片祥和,宗人府的差事也有条不紊,哀家很是欣慰。” 姚贵妃低下头,很是谦逊:“太后娘娘谬赞了。” 仁慧太后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挪开,慢慢落在所有人的发顶上。 “你们所有人,都要以贵妃为表率,上侍奉陛下,下抚育皇嗣,内理宫事,外协宗亲,做好内外命妇的榜样。” 众人齐齐起身,道:“诺,谨遵太后娘娘慈谕。” 这番客套话说完,太后就道:“可还有其他事?若无事就散了吧。” 花厅中安静了片刻,太后就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道清澈的嗓音响起。 “太后娘娘,臣妾有事要报。” 说话之人是姚贵妃对面坐着的徐德妃。 阮含璋目光投射过去,就看到一个眉目深邃的高挑丽人。 她记得佩兰说过,徐德妃是勋贵武将出身,她自幼能文能武,如今看她小麦色的皮肤,矫健修长的身形,一眼便能知其是谁。 太后身影微顿,她重新坐下,面无表情问:“何事?” 德妃娘家姓徐,在圣京声名显赫,如今其父及几位兄长都在边关驻守,百多年来对大楚忠心耿耿。 是当之无愧的忠臣良将。 当年景华琰初登基,要选秀广纳后宫,仁慧太后本就不想让徐德妃入宫,无奈有皇贵太妃和武将勋贵的支持,最后徐德妃还是成功入宫。 因此,仁慧太后对她的态度就要冷淡许多。 徐德妃挑眉,声音铿锵有力,气息充足。 阮含璋一听,就知道她是个练家子,绝对有十年以上的习武经历。 徐德妃开口道:“太后娘娘,昨日织造局来报,说近日以锦绣宫,荷风宫和……寿康宫为首,所需绣锦成倍增长,织造局人手一直是定数,为此,织绣宫女日夜辛劳,才勉为其难完成差事的八成,剩余两成未能完成,宫女们还被责罚,扣了月钱。” “有一名织绣宫女熬不住辛劳,已经离世了。” 这话一开口,花厅里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锦绣宫的主位娘娘是周宜妃,荷风宫则是崔宁嫔,徐德妃这一口气,指名道姓上报了三个人。 若是锦绣宫和荷风宫也就罢了,怎么还有寿康宫的事? 这不是当面对仁慧太后说,你奢靡浪费,枉顾人命? 然而仁慧太后脸上却反而扬起一抹微笑。 她挑了一下眉,道:“哀家做事,不需要同宫妃解释,不过……宜妃、宁嫔,你们二人如何解释?” 仁慧太后是先帝的继后,先帝登基之初,立太子妃沈氏为皇后,侧妃姚氏为贵妃,后来沈皇后久病沉疴,年轻崩逝,当时大皇子景华琰只有四岁。 宫中事务繁多,必须要有人主持宫务,无论资历还是德行,姚贵妃都当仁不让,在太后及宗亲的举荐之下,三载后先帝立姚贵妃为继后。 仁慧太后教养当今圣上长大,又是先帝的皇后,在坐妃嫔即便是皇后,也要孝顺仁慧太后,更何况只是徐德妃了。 她说不解释,就不解释,态度理直气壮,转头就责问周宜妃和崔宁嫔。 阮含璋看徐德妃神情并未变化,便知仁慧太后是她所不能动的人物。 周宜妃今日气性不顺,面色沉寂,此刻忽然被诘问,就连端庄得体的仪态都维持不住,仰头就看向仁慧太后。 “娘娘,臣妾……” 仁慧太后蹙了蹙眉头:“这般惊慌失措像什么样子,你且先缓一缓精神,宁嫔,你来说。” 宁嫔也是元徽元年入宫的妃嫔,姓崔,她同阮含璋一样,都是玉京百年氏族的女儿,入宫就被封为才人,不说多受宠,却也没有失宠,比卫宝林等人要强得多。 至少她是嫔位,已经成为一宫主位了。 崔宁嫔瞧着面容只是清秀,不算多出众,不过她一头长发乌黑亮丽,算是她身上的特色。 “回禀太后娘娘,”崔宁嫔不如周宜妃那样慌乱,她还算沉稳,“是臣妾的不是,之前冬日时臣妾没有添置新衣,便想着春日换几身新衣来穿,未曾想到给织造局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是臣妾之过。” 她抬起眼眸,又看向徐德妃,笑容平静温和:“德妃姐姐,我的绣单若是做不出来,便不用再做了,被罚的织绣宫女月俸由我来填补,可好?” 周宜妃却不同意:“你这般行事,置本宫于何地?偏就你要做好人不成?” 姚贵妃难得收起了笑容,低声道:“宜妃,稍安勿躁。” 但周宜妃同她关系最为生疏,可以说两人甚至有些敌对意味,因此她的劝阻非但没有安抚周宜妃,甚至还让她火冒三丈,一下从椅子上起身。 “本宫位及四妃之一,又刚诞育大皇子,不过做几身衣裳,于情于理都不过分,如何要被德妃在所有姐妹面前驳斥?” 周宜妃声音明亮,眼眸都有些泛红,瞧着委屈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都算是急火攻心了。 阮含璋心中一沉。 她终于意识到,周宜妃有哪里不对。 之前在逸香阁,妈妈们见多识广,什么样的事情都见过,茶余饭后,经常说些琐事。 她记得有位吴妈妈很懂得妇科之道,她讲过,若妇人生产前后情绪骤变,时而高亢,时而沮丧,是一种因有孕而带来的心因症。 这种病症的妇人必要旁人关怀备至,亦或者让她远离会让她痛苦崩溃的人事,才能慢慢缓解。 眼前的周宜妃,似乎就得了这种产妇心因症。 宫里的御医们都有传承,诸如赵庭芳虽是半路出道,但天分极高,他们经年涉猎病例,不可能不知这种病症。 太医院肯定给周宜妃下了药单,已经着手治疗她的心因症。 周宜妃并未痊愈,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周宜妃的病灶就在身边,无法祛除。 果然,对于她的怒火,徐德妃并未生气,她只是轻轻拉了拉袖子,遮挡了方才漏出来的手腕。 众人的目光都在周宜妃身上,只有阮含璋余光一直注意徐德妃,看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 太后似乎知晓周宜妃的病症,闻言也只是叹了口气,看向周宜妃的面容甚至都有一丝怜悯。 “宜妃,德妃并非是要驳斥谁,只是提醒在场所有人,宫人不易,宫中所费皆是民脂民膏,还望在坐妃嫔能警醒自身,口谕既出,再无回寰。” 众人立即起身,口中称“诺”。 太后似乎已经有些乏了,她又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才又看向徐德妃:“哀家会晓谕后宫,以后各宫每月裁制新衣,都不可超过两身,如此一来,织造局便能游刃有余。” 徐德妃起身颔首,道:“诺,不过太后娘娘,臣妾还有一事。” 看来,徐德妃今日是不肯罢休了。 阮含璋略一思索,便明白为何。 第12章 陛下口谕,宣您乾元宫伴驾。 而此时,阮含璋心中一凛。 她原以为此次请安与她并无干系,她刚入宫几日,尚且未曾显山露水,不知哪里惹了徐德妃的眼。 阮含璋思维敏捷,聪慧过人,她能在逸香阁那样的地方迎刃有余长到这么大,后来更是让鸨母唯她事从,自然不会懵懂被人下手。 然徐德妃此举看似针对慕容婕妤,实际上针对的则是她! 一般而言,宫中的妃嫔即便不挪宫,宫中的其他妃嫔都会挪走,让其封宫静养。 这一批秀女入宫选秀时,慕容婕妤刚病数日,当时已经有好转迹象,可等选秀结束时,慕容婕妤的病症还未治愈,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如今后宫妃嫔并不算太多。 高位妃嫔有姚贵妃、徐德妃、周宜妃、梅昭仪、慕容婕妤和崔宁嫔。再往下便是吴美人、卫宝林、司徒才人、韩选侍和王选侍。 按照宫规,一般低位妃嫔都要随主位居住一宫,减省扫洗宫人的差事和负担。 虽说入宫要选秀,但当秀女名单出来之后,能入宫的人选几乎都已经定下,留给阮含璋的,就是听雪宫东配殿。 先帝末年,因常年重病,几乎不再招幸妃嫔,因此宫室大多空置,未曾修,如今自也不可能为了阮含璋这样一个小小的才人另外再重修一处配殿。 因此就简单把她挪到东北角棠梨阁,算是给她和阮家的恩宠。 阮含璋很喜欢棠梨阁,虽还在听雪宫中,却同前殿后殿都隔着一层宫墙,方便她行事。 若要把她挪走,又会去哪里? 姚贵妃宫中只她一人,除非贵妃娘娘自己要求,一般是不会随意挪进妃嫔的,这也是贵妃和皇贵妃的特权之一。 往下看,周宜妃、梅昭仪、崔宁嫔宫中几乎都已住满,早年后宫中还有一位惠嫔娘娘,不过已经殁了,吴美人和王选侍暂时还住在长春宫后殿,没有挪动。 这样一算,阮含璋和卫宝林唯一能去的就是徐德妃的灵心宫。 阮含璋微微挑了一下眉,心中有些诧异。 徐德妃要把自己挪入自己宫中究竟是为何?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阮含璋这个刚入宫的宫妃都很清楚,其他人更不可能不知情了。 在场众人都很清楚,卫宝林多年不得宠,一直还病歪歪的,徐德妃即便想要人,也是要阮含璋。 当即,一直和颜悦色的姚贵妃都抬眸看向徐德妃,淡淡道:“且不提慕容婕妤只是小感风寒,不日就能痊愈,即便她当真常年不愈,陛下仁善,太后娘娘宅心仁厚,自不可能让远道而来的异族妃嫔一人孤身在外,传出去还如何彰显我大楚风仪?” 徐德妃回过头来,直勾勾看向姚贵妃,唇角倏然扬起一抹笑意。 “是臣妾思忖不周了,不过竟然如此,还是让慕容妹妹好好养病才是,卫宝林一贯安分守己,倒是不会影响慕容妹妹。” “不过,”徐德妃的目光直勾勾落在阮含璋身上,“阮才人又初入宫闱,如今正得盛宠,接连出入听雪宫,陛下亦有赏赐,如此繁忙,岂不是打扰慕容婕妤的修养?” 阮含璋垂下眼眸,心里安稳下来。 果然,徐德妃就是冲着她这份恩宠来的。 她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就两日的圣宠,至于吗? 徐德妃已经是四妃之首,稳坐妃位,他日诞育一儿半女,在宫里就无人能企及,何苦同她一个小才人如此针锋相对? 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 阮含璋眼观鼻,鼻观心,学着卫宝林的模样安安静静等人安排。 周宜妃等徐德妃说完,适时冷笑:“原来你打的这主意。” 她直截了当把事情挑破:“早就听闻你年少时落过冷泉,伤了身,不易有孕。” 周宜妃意味深长:“原来是想着借腹……”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边上的徐德妃冷声打断:“太后娘娘,依臣妾看,不如让阮才人自己选择?” 仁慧太后瞥了一眼徐德妃,脸上笑容很浅,她垂眸看向阮含璋,问:“阮才人,你意下如何?” 看来,徐德妃已经知晓她跟慕容婕妤的龃龉了。 一时间,花厅倏然安静下来,只微风拂过青纱帐,吹动下面挂着的铜铃铛。 叮叮,叮叮。 清脆悦耳。 阮含璋并不怕徐德妃,亦或者说,反正她现在是阮含璋,并不怕得罪这满宫妃嫔,得罪人,总是要阮家自己来收拾烂摊子的。 又不要她出力,何苦为难自己? 她端庄起身,对仁慧太后福了福:“太后娘娘,慕容婕妤温柔和善,妾同婕妤娘娘相处融洽,并不想搬宫,也不欲给宫中各位娘娘添麻烦。” 这是直截了当不给徐德妃面子了。 在场众人神情各异,一时间眼神官司在花厅乱飞。 徐德妃的脸色微沉,她正要开口,就被仁慧太后打断了。 她抬眸看向徐德妃,眸色幽深,语气难得有些严厉:“德妃,如今你手中只有织造局的差事,若是觉得清闲,就再加其他宫事,省得贵妃忙不过来。” 徐德妃咬牙,最后只得偃旗息鼓:“诺。” 说罢,太后又看向同周宜妃同住一宫的冯采女和韩选侍,和蔼地叮嘱道:“你们二人都是知书达理的好女儿,如今宜妃刚得大皇子,锦绣宫中事情繁杂,你们要多为宜妃娘娘分忧解难,可明白?” 冯采女和韩选侍都很紧张,忙起身道:“诺,妾明白。” 说到这里,太后就叹了口气。 “好了,今日请安消磨太久,你们也都乏了,散了吧。” 说罢,她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直接扶着彭姑姑的手臂起身,大步流星离开了花厅。 等她走了,花厅瞬间便安静下来。 姚贵妃没有动,其他人都都没动静。 就在这时,周宜妃干脆起身,看着徐德妃冷哼一声:“你觉得自己比旁人厉害?” 徐德妃坐在椅子上,端庄地抿了口茶水,才嘭的一声把茶盏放到桌上。 她也起身,冷冷看了一眼周宜妃,一步步来到阮含璋面前。 “你好样的。”说罢,徐德妃转身离去。 等娘娘们都走了,小主们才跟着起身,慢慢往外行去。 娘娘们都先走了,阮含璋寻到卫宝林,跟着她一起往听雪宫走。 路上,遇到了苏采女和孟选侍。 苏采女还是那般言笑晏晏的模样,倒是孟选侍很拘谨,规规矩矩同卫宝林和阮含璋见礼。 阮含璋记得她是这一批秀女中年岁最小的,听闻只有十七,选秀时就沉默寡言,不是个话多的性子。 孟选侍家中并不宽裕,她父亲只是宫廷造办处的司监,不过只是个正七品的京官。 这种京官在玉京一抓一大把,老话说,天上掉下来块石头,都能砸到两个堂官,说得就是玉京。 堂官是有衙门坐堂的官员,在玉京都得是五品朝上,七品官真是毫不起眼。 加之她父亲不是正经文武官员,掌管的是造办处,就更显得人微言轻了。 阮含璋见她身上的衣袖有些短了,心中一动,笑着问她:“孟选侍,我记得你闺名是静语,可以叫你静语吗?” 孟选侍面上一红,嗫嚅半天还是没说一个字。 苏采女笑着挽住阮含璋的手,道:“阮姐姐,孟选侍一直都是这个害羞模样,你还不知道?” 阮含璋这才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苏采女总是笑意盈盈的,看起来天真活泼,阮含璋便浅浅一笑:“也是。” “虽说我们都不在一宫,可若是有事,也可相互帮忙,静语,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开口。” 入宫之后,苏采女被分到梅昭仪的碧雀宫,孟选侍则去了徐德妃的灵心宫,分隔东西六宫,关系似乎淡了。 不过如今看这模样,苏采女倒是很照顾孟选侍,今日请安结束,孟选侍跟着苏采女往东六宫而来,应该是受了苏采女的邀请。 也好。 宫里这些妃嫔,各有各的特色。 姚贵妃温柔贤惠,徐德妃心直口快,周宜妃泼辣小意,梅昭仪仙姿玉骨,慕容婕妤异域风情。 这样粗粗一看,阮含璋不由心里腹诽,景华琰真是好福气啊。 每日便是看着这么多赏心悦目的美人,都不知多快活。 不过这些妃嫔也入宫四年了,因何只诞*育了两位皇嗣,倒是让人很是不解。 莫非,景华琰不行? 可前两日所见,景华琰分明非常行,阮含璋没得比较,她只知道自己被折腾了两日非常疲惫,景华琰真是肆无忌惮。 这样一想,就更是匪夷所思了。 阮含璋思索着说:“昭仪娘娘瞧着就极为和蔼,待你可好?” 苏采女红着脸笑,满脸仰慕:“昭仪娘娘自然是极好的,我同李选侍刚搬入碧雀宫,昭仪娘娘就赏赐了不少珍物,还一人给了一盆红珊瑚,漂亮极了。” 阮含璋同卫宝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昭仪娘娘真是大方。” 这宫里的红珊瑚可不多见。 苏采女笑道:“是啊,以后若是娘娘赏赐了什么好玩意,我也拿去送给姐姐,还有卫姐姐,我们一起玩。” “好,等你。” 几人说说笑笑,便回到了东六宫。 似乎都没有把徐德妃对阮含璋的针对放在心中。 四人在巷口分别,阮含璋同卫宝林一起往听雪宫走去。 此刻宫人已经打扫干净了宫巷,狭长的宫道里行人不多,只有她们主仆四人。 走着走着,卫宝林忽然咳嗽了起来。 阮含璋停下脚步,陪在卫宝林身边,等她咳嗽好了,还是道:“要不再传太医瞧瞧?前日给我医治的赵医正很是厉害,佩兰姑姑的脚踝已经慢慢康复。” 第13章 仿佛阮含璋已经被封为皇后了。 时隔数日,难得景华琰还能想起阮含璋。 这几日没有伴驾,阮含璋仔细回忆景华琰的一言一行,她隐约有了清晰的认知。 景华琰此人肆意妄为,行事毫无根据,无法按常理判断。 因前朝姚相的鞠躬尽瘁,如今朝政一片清明,即便他已经亲政,整个朝野上下也没出乱子。 姚相便是仁慧太后的亲弟弟,也是姚贵妃的亲伯父,从先帝后期开始,姚相成为凌烟阁阁首,姚氏一门就名声显赫。 思及此,阮含璋忽然心思一动。 她抬眸看向小柳公公,浅浅一笑:“公公略等片刻,待我更衣便可离开。” 小柳公公颔首:“才人请略快一些,陛下还等着。” 阮含璋也不废话,直接回身踏入寝殿。 寝殿中,佩兰正坐着等她回来。 见了阮含璋她蹙了蹙眉,正待开口,阮含璋就紧张地丢给她一个眼色。 佩兰很识时务,她一瘸一拐跟着阮含璋进了暖房,站在屏风后面等她。 这个行为很是冒犯,但阮含璋却行色自如。 她如厕之后,收拾妥当身上的衣衫,站在水盆前净手:“阮家同徐家可有龃龉?” 佩兰面色微沉:“今日德妃可是说了什么?” 阮含璋简单说了今日事,然后才道:“你若是能同家里说一声,也好让老爷夫人心里有准备。” 她言辞恳切,显然已经把阮家当成了自己的靠山。 这般行事,佩兰很是满意,她挑眉看了一眼阮含璋,难得夸奖一句:“你还算识时务。” 说罢,佩兰思忖片刻,才慢条斯理说:“再过些时日老爷夫人就入宫了,此事不算紧急,到时再议。” 阮含璋颔首,她想了想,道:“今日我瞧着,这宫里能拉拢的宫妃不在少数,若是姑姑信我,我一定能助老爷夫人一臂之力,也能为大小姐铺平道路。” 佩兰有些犹豫。 她自然知道阮含璋早就是案上鱼肉,只能任由阮家宰割,但阮含璋这般出身,除了那些淫词小曲,她都没正经读过书,实在低贱得很,她能做出什么事来? 阮含璋叹了口气:“姑姑,逸香阁虽然不是高雅之地,却也鱼龙混杂,我同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和宜妃娘娘等攀不上关系,但那些小门小户的千金,我还是知道如何相处的。” 她说罢,真诚看向佩兰。 “姑姑,你想,今日德妃会如此行事,他日贵妃、宜妃等若是发难该如何,我同阮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心里是很清楚的。如今宫里以太后和贵妃势大,日后大小姐入宫,还要仰人鼻息,如何是好?” 她特地提太后和姚贵妃,其实提的是姚家。 果然,佩兰眼眸微闪,却并未表露出不屑和敬畏。 阮含璋垂下眼眸,心里大概有了猜测。 看来阮家同姚家不是表面上的生疏,但似乎也并非亲密盟友。 也是,阮忠良在玉京筹谋二十载,舍弃了一切上位,他如何甘心成为别人附庸? 短暂的低头,只为以后把旁人踩在脚底。 “姑姑,我也想让朋友好过,他们能被赎身,离开逸香阁这等腌臜地,我是很高兴的,也很感谢老爷夫人。” 她说的是茉莉和石头,两人跟她一样,从小被卖入逸香阁,他们三个跟赵庭芳一起相互扶持,陪伴长大。 佩兰终于动容:“你要做什么,要提前告知我。” 阮含璋这才开心一笑:“知道了。” 说罢,她立即道陛下等她伴驾,佩兰面色稍霁,却说:“红袖跟着你忙了一早上,你带青黛去吧。” 阮含璋不甚在意:“好。” 她给自己重新上了妆,添了些许颊红和唇脂,这才离去。 佩兰微笑送她离开,转过身,立即沉下脸:“红袖,你过来。” 另一边,阮含璋抵达乾元宫。 这会儿时辰尚早,景华琰似乎刚下早朝,正在正殿更衣,阮含璋被守在殿门口的彭逾引着进了寝殿,见了此景,忙上前给他更衣。 “见过陛下。” 姝丽美人温柔小意,让人心情愉悦。 景华琰眉宇间有些疲惫,见了她似乎面色稍霁,他道:“今日给母后请过安了?” 阮含璋心中一动。 她帮景华琰褪去玄色礼服,给他换上日常穿的青色长衫,道:“是,妾方才回到宫中。” 景华琰颔首:“还未用早膳吧,一会儿陪朕用早膳。” “是。” 阮含璋似乎很高兴,抬眸瞧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全是欲语还说的风情。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伸手在她细腰上掐了一下,才道:“喜欢吃什么便告诉彭逾,让他去准备。” “妾不挑食。” 更衣结束,景华琰在青花瓷盆里慢条斯理洗手。 他洗手很认真,不需要宫人服侍,每一根手指都仔细清洗,才接过帕子擦手。 “走吧。” 说罢,他直接揽上阮含璋的细腰,带着她一路往金馔堂行去。 刚一踏入堂中,阮含璋美目一扫,忽然发现堂中垂着金纱帐,金纱一侧珠帘静落,挡住了另一半厅堂的景致。 在一片影影绰绰的光影里,她能看到金纱帐另一侧也摆放有两张膳桌,膳桌另一侧坐着两名朝臣。 阮含璋心中一惊,不知景华琰是何意,却还是低眉顺眼跟着他在主桌一侧落座。 “见过陛下。”两名朝臣立即起身行礼。 景华琰彬彬有礼:“舅父,忠义伯,这位是阮爱卿家的千金,阮才人。” 他甚至还介绍了一番阮含璋。 通过这两句称呼,阮含璋已经知晓帘子另一头的两位朝臣是谁了。 一位是仁慧太后的亲弟姚文周姚相,一位则是徐德妃的父亲,威武大将军忠义伯。 阮含璋虽然是宫妃,不过份位低,又是晚辈,闻言便起身道:“见过两位大人。” 姚相便笑道:“之前就听闻阮卿家中的嫡长女聪慧灵秀,秀外慧中,如今入宫伴驾,当是男才女貌,佳偶天成。” 这话说的,仿佛阮含璋已经被封为皇后了。 倒是另一边的忠义伯微微蹙起眉头,有些古板地道:“陛下,今日臣等要同陛下议论国事,如何要让后宫妃嫔旁听,于理不合。” 如今女子都能读书科举,后宫妃嫔因何不能听得政事?宫里早就没了这般规矩了。 阮含璋美目一挑,看向景华琰,四目相对,她竟读懂了景华琰眸子中的深意。 也隐约明白,为何今日要带她前来了。 阮含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然后才幽幽开口:“陛下,妾斗胆,可否一言。” 景华琰声音十分温柔:“爱妃请讲。” 阮含璋叹了口气,道:“听闻先帝时因身体缘故,不能时常处理朝政,天下大事,多由太后娘娘、陛下及近臣殚精竭虑,才有国泰民安的今日。” “若无太后娘娘的贡献,何来今日富饶?” “忠义伯此言,可是在诋毁太后娘娘。” 忠义伯:“你!” 姚相笑呵呵打圆场:“阮才人倒是十分有见地。” 景华琰适才开口:“好了,开席吧。” 几人便开始用早膳。 宫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尤其是景华琰作为皇帝,每日十分忙碌,就连早膳时候也都在议论政事,若是不开口,这早膳对奏就进行不下去了。 阮含璋不再言语,认认真真用早膳。 她不挑食,先吃了一小碗阳春面,然后便又开始吃牛肉萝卜馅的煎饺。 饺子小巧一个,上面的面皮如纸一般薄,晶莹剔透,下面的底壳煎得焦脆,雪花纹非常漂亮,一口下去又酥又香,好吃极了。 阮含璋用膳的时候非常认真,表情之诚恳,让原本认真听政事的景华琰都不由看向了她。 上次景华琰就发现,别看阮含璋很消瘦纤细,但她胃口却不小,而且用膳的时候表情总是很愉悦,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越看越饿。 还有点下饭。 景华琰放下筷子,侍膳的彭逾颔首,彭逾便端上来两只白瓷莲花碗。 碗里是金灿灿的笋片和白粥。 阮含璋没有询问,彭逾便小声道:“才人,这道粥名叫煿金煮玉,您尝尝。” 名字是真的很好听。 阮含璋尝了一口,入口是鲜嫩爽脆的春笋,配上香浓的米粥,分外香甜。 是春日里特有的味道。 简单却不单薄。 她一连吃了三口,才对景华琰点了点头:“好吃!” 景华琰便低低笑了:“你喜欢,以后便让御膳房给你做。” 堂上的帝妃二人浓情惬意,堂下是脸色越来越黑的忠义伯和老神在在的姚相。 两人此刻也不再开口,认真用早膳。 等堂上安静下来,姚相才继续说:“陛下,如今春汛未至,但钦天监昨日上奏,言说两江等地可能有汛情,就在一月之内,朝廷还要提早做打算。” 忠义伯紧接着开口:“陛下,昨日乌城来报,说鞑靼数次骚扰城防,去年冬日兰特草原遭受百年一遇的雪灾,族人和牲畜死伤无数,如今开春,他们粮食欠丰,逼不得已只能攻城。” 防汛要银子,守城亦然。 哪里都要岁银支撑。 景华琰放下筷子,道:“爱卿们以为呢?” 姚相起身,躬身行礼:“陛下,鞑靼虽有进犯之举,然如忠义伯所言,鞑靼去年冬日元气大伤,根据探子来报,其族人少了两成,他们原本人数就不足,在这种形势之下是不可能攻破乌城戍边卫的。” 第14章 你尝尝味道? 大楚延续至今日,已过一百八十个年景。 除去开国时候的百废待兴,曾经有过繁荣盛世,也有过低迷乱世,后来在景华琰的祖父时力挽狂澜,把风雨飘摇的国朝重新扶正。 但大楚的年景太久了。 世家盘根错节,文臣武将相互倾轧,朝中党争不断,政令实行困难。 外面看似繁花似锦,可景华琰清晰明了的知道,那不过都是空中楼阁。 一旦暴风骤雨来临,立即犹如雨打风吹去,盛世之象瞬间坍塌。 另一个,皇室和宗亲人数庞大,掌管宫中往来的宫廷司务局为宗亲把持,采买和出息数额巨大,已成国库蠹虫。 要想把这两个顽疾挖去,必须要破釜沉舟,顶住风雨,才能抵达最终的胜利。 新政迫在眉睫。 这些,景华琰自然不可能同阮含璋明说,但如今宫中妃嫔,几乎全为世家闺秀,只阮含璋好似是个意外。 今日在寿康宫的事情,景华琰自然清楚,她今日敢不给周宜妃和徐德妃面子,就说明她不想同任何一方牵连。 是个极好的人选。 不过,是否能得用,是否知道要如何行事,还得看阮含璋自己的选择。 她如果愿意成为这把刀,自然危机和荣华并存。 端看她敢不敢了。 此刻阮含璋安静陪着他向前走,她垂眸看着前方被廊柱分割开来的菱状光影,声音温柔而笃定。 “陛下,妾多年读书,得名师教导,自然知道陛下所言。” “不过妾也的确人微言轻,想要行事自然极为不易,不过,”阮含璋挺住脚步,抬起眼眸看向回望过来的景华琰,“不过,妾可以保证,只要陛下需要妾,妾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她需要让自己变得重要,重要到即便改头换面,景华琰也愿意重新牵起她的手。 如今的局面,仿佛上苍把多年的幸运全还给了她,让她握住了唯一的机会。 时也命也。 年少时她跟母亲被关在地窖里,她怨怼仇恨,饥饿痛苦,曾经哭着问母亲:“娘,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当时母亲抱着她,把手腕上的鲜血喂给她,声音虚弱却温柔。 “阿冉,命运都是公平的。” “今日它亏欠我们的,改日一定会还回来。” 那时候阮含璋不懂,却把那句话奉为圭臬,靠着以后的归还挣扎求生。后来长大,她才明白,那不过是母亲给她活下去的勇气。 她之前筹谋入宫,不求能全身而退,只求在她死之前能大仇得报,然而命运似乎终于听到了她们的冤屈,给了她又一条生路。 仇要报,福也要享。 她凭什么就一定要过苦日子? 阮含璋的眸子一如既往清亮。 似乎能一眼看到她清澈的心灵。 景华琰转过身来,垂眸认真凝望她,片刻后,景华琰浅浅笑了。 “你不怕?” 阮含璋仰着头,满眼都是倾慕。 “陛下会保护我的,对吗?” 景华琰忽然抬起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 “你得学会保护你自己,”景华琰的话语残酷,声音却温和,“才能一直跟在朕的身边。” “朕不留无用之人。” 说罢,景华琰转身离去:“回去吧。” 阮含璋停留在原地,阳光暖融融落在她身上,良久之后,她屈膝福礼:“妾告退。” 朝中事多,一直到三日后,阮含璋才又被翻了牌子。 佩兰的脚已经好了许多,这几日都在折腾阮含璋学端茶倒水、抄写女戒,整日里耀武扬威的,因着阮含璋的恭敬而越发嚣张。 不过仅仅嚣张了一日,就被红袖的一杯茶水,再次送回了床上去。 因此,这一次是青黛陪她去的丹若殿。 丹若殿一如往常,不过雪燕已经寻了新的游记,笑着呈到阮含璋手中。 “这几日才人都未曾到来,这本游记寻了许久,终于能呈给才人了。” 阮含璋笑道:“你有心了。” 她说着,目光下落,漫不经心地道:“雪燕,你这身宫装上的绣活真好,这是滇南的滇绣吧?图案怪别致的。” 雪燕便抿嘴一笑:“小主眼力真好。” “奴婢原是织造局伺候的宫女,手艺不精,却会挑拣布匹,因此认识了不少织造局的宫女,这是奴婢的朋友帮奴婢做的。” 说到这里,雪燕顿了顿,解释了一句:“她不是织绣姑姑和织绣宫女,只是普通的二等宫女,往常都做些铺盖桌布等,不碍事的。” 景华琰虽隔三差五就招宫妃侍寝,但那些宫妃们要么紧张,要么娇羞,要么就高高在上,一句话都不说。 还有的一看就心思缜密,一来就殷勤备至,话里话外都是别的妃嫔如何如何,雪燕是丹若殿的老人了,可知道这里的门道。 唯独这位阮才人,言笑晏晏,和气有礼,端看她对自己宫人的关照,就知道她不是个心思歹毒的人。 她也从不问别人的事,诸如织造局的事情,宫里人人都知道,说一说无伤大雅。 丹若殿白日都没有宫妃,怪无聊的,雪燕难得能同阮含璋说话,就有些啰嗦了。 阮含璋了然地点头:“你莫怕,我就是问问,这花样我也很喜欢。” “我在家中时,听闻织造局的绣娘们都很厉害,可是真的?” 宫中机构庞杂,除去掌管宫人的尚宫局,还有专司一切织绣布匹等事宜的织造局,及专司宫中器具应用之物的司典局。 这都是女官内宫衙门。 从选秀入宫至今,也差不多将近两月,阮含璋已经摸清了宫中各衙门及事务,不过其中的管理人员等却并不熟悉。 她刻意回避这些姑姑和太监们,就是为了以后筹谋。 不过雪燕这样的多年宫人,对宫中的事务肯定十分熟悉。 此刻寝殿中只她们两人,倒是方便说话。 雪燕便笑道:“娘娘所言甚是。” “如今咱们织造局的尚服姓白,二十年前就入宫了,她以民间织绣能人的身份入宫,一路高升,成为尚服,”雪燕道,“白尚服是个很慈祥的人,对绣娘们都很好,平日里也不会故意压榨宫人,但凡主子们给了赏赐,都会分给绣娘和宫人们,很是和蔼。” 阮含璋点头:“如此听来,倒是个很好的姑姑。” 雪燕显然很喜欢她,道:“宫中绣活很多,织造局一般会有四位司职姑姑,分别是司宝,司衣,司饰,司仗。下面分绣娘、织绣宫女和普通宫女,织绣宫女和绣娘是一样的,不过绣娘不是宫女,她们当差三年后可领俸禄离宫,或者转为织绣宫女,正式成为内女官。” 阮含璋知晓,许多绣娘入宫后若手艺出众又不愿出宫,查验身份清白之后就可转为织绣宫女。 织绣宫女都是真正的手艺人,靠本事吃饭,她们的等级比普通宫女高,等同与正八品司职宫女,已经迈入女官行列。 所以之前因宫事繁忙,织造局病死一名织绣宫女,才会惹得尚服上报徐德妃,禀明此事。 阮含璋听到这里,赞扬道:“真厉害。” “能靠自己的手艺吃饭,都是能工巧匠,理应受到尊敬。” 雪燕听罢,脸上笑意更浓:“才人小主真是体恤。” “这是自然,人生在世,人人都不容易,因何要鄙薄她人?” 阮含璋喟叹一声,有些愁容:“之前给太后娘娘请安,听闻德妃娘娘说,织造局有一名织绣宫女过世,我心里很是不忍。” 雪燕便说:“太后娘娘和陛下仁善,如今德妃娘娘协理织造局,也体恤女官,奴婢听闻已经好生安葬,并给了其家族抚恤。” 阮含璋颔首:“这样就好。” 两个人又说了些琐事,阮含璋才道:“如此说来,织造局的宫人年纪都比普通宫女大一些,人也稳重。” 雪燕颔首道:“正是如此,像宫女们,都是小选入宫,每隔三年虽选秀一起遴选,奴婢入宫的时候十四,已经不算小了。” “不过绣娘们只要手艺出众,多少年岁的都有,奴婢听闻还有年过三十的绣娘入宫当差,都是民间声名鹊起的名人。” 听到这里,阮含璋笑容灿烂。 “真好。” 此刻,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其实比真正的阮含璋要年长数月,今年应已经年过十九,不过因所差不多,面容无法看出端倪,便冒名顶替了。 但小选宫女不仅有时间限制,还有年龄限制,一般只选十二至十六岁的少女入宫,不会选年纪太大的。 她的身量很高,身形修长纤细,冒充十几岁的少女实在不适合。 绣娘是最好的人选。 思及此,阮含璋心情甚佳。 正待此时,景华琰踏入寝殿中。 烛光晃动,珠帘摇曳,他刚一侧目,就看到阮含璋那张明丽笑脸。 她生得十分艳丽,即便素面朝天,也依旧不能夺去三分颜色。 听到脚步声,雪燕机敏起身,干脆利落福了福,直接退了下去。 景华琰一身酒气来到阮含璋身边,大马金刀坐下,懒洋洋靠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 “爱妃这样开心?” 阮含璋动了动鼻尖,轻声细语:“陛下吃酒了?可吃了醒酒汤?” 景华琰只吃了一杯桃花酒,身上的酒气并不刺鼻,加之沐浴过后的清爽味道,有一种引人沉醉的香甜。 “吃了。” 景华琰偏过头,直接了当夺取了她朱红的唇瓣。 “你尝尝味道?” 第15章 爱妃有长进,比之前多支撑了一刻。 “陛下,”阮含璋那双小手一摸,就摸到了他的腰带,轻轻往前一勾,“臣妾不擅饮酒。” 她声音娇嗔,语带不满,却又引着人想要探寻。 景华琰抬起眼眸,深深看了一眼她上挑的眉尾,低笑一声:“当真?” 下一刻,他再度夺取了她的嘴唇,让她无处遁形。 阮含璋嘤咛一声,腰身一软,两个人直接便滚进拔步床里,在柔软的锦被上砸出一片凌乱痕迹。 景华琰身上很热,烫得阮含璋雪白肌肤泛红。 中衣松散,露出精致的锁骨。 “爱妃可休息好了?今日……” 景华琰眼神如狼。 阮含璋只觉得一阵酥麻爬上脸颊,她眼神闪躲,不去看景华琰。 “爱妃怎么害羞了?前两次也没见你羞赧过。” “陛下!” 阮含璋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陛下怎么话多了?” 之前两回侍寝,景华琰真是闷头苦干,勤勤恳恳,没有那么多话。 景华琰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的手一路向下。 “可能因为吃酒了。” 景华琰声音低哑,在碰触的一瞬间,低低喘了口气。 “也可能因为想你了。” 这一夜折腾的时间比之前还要长。 一直到了后半夜,阮含璋累得抬不起胳膊,景华琰才终于尽兴。 他仰躺在床榻上,一手揽过阮含璋的细腰,一边轻轻摩挲她腰侧流畅的线条。 “爱妃有长进,比之前多支撑了一刻。” 阮含璋半阖着眼睛,不想理他。 这厮居然还在心里数时间。 这不是夸她,是在自己炫耀吧? 呵,男人。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景华琰才道:“叫水吧。” 等再度躺在床榻上,阮含璋都已经昏昏入睡。 景华琰偏过头看了看她,忽然笑了一下。 “你想要什么?” 之前那一日,两人说话都很含糊,但当时景华琰只问了阮含璋本人,没有牵扯阮氏。 若阮含璋当真想要成为景华琰在宫中的那把刀,她必须要舍弃阮家,亦或者不听从阮忠良的规训。 如果当真如此,她必定有其他意图。 一直等了三日,此刻景华琰才随意问出口。 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就忠心,也不会有人全心都是旁人,景华琰即便位及九五,也从来清醒。 这宫中的妃嫔可能有人真心待他,但肯定是少之又少,最多的还是为了自己和家族。 或者说,家族兴盛,份位升高,她们即便以后失宠,日子也不会难过,说来说去,人人都想过好日子。 一年到头见不到几面,说不了几句,他身为皇帝,身边妃嫔众多,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女儿,都不傻。 她们从生下来开始,就要跟族中其他人争夺资源,即便是亲生兄弟姐妹,也不会有半分心软。 更何况是他的。 他自己都是踩着兄弟亲人的血肉上位的,心里最明白不过。 他也不觉得同妃嫔交易有何不对,对方无所图,他才需要谨慎。 阮含璋一早就想到了对策。 她安静了片刻,才说:“陛下,妾不求其他,只求他日陛下发现臣妾诓骗过陛下,陛下能留妾一命。” 先留命,再要权,最后才是地位和尊荣。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阮含璋蛰伏十几年,有的是耐心。 她有所求,才会更听话。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 “好。” 他对她的命毫无兴趣,只会夺取他人性命的帝王,永远都是落于下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阮含璋强调了一句。 景华琰偏过头看她,见她闭着眼表情平静,心情都是十分舒畅。 “朕还能言而无信?” 阮含璋立刻拍马屁:“陛下龙章凤姿,玉树临风,自然言而有信!” “好了,睡吧。” 景华琰道。 阮含璋应了一声,她侧过身来,很自然靠在景华琰肩膀上沉沉睡去。 看起来心机深沉,但此刻却又没心没肺。 也就因如此,旁人才会对她失去戒心。 景华琰回过头,缓缓合上眼眸,也难得睡了个好觉。 次日回到宫里,佩兰的面色依旧很差。 她的脚反反复复,如今走路都费劲,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平日里佩兰总是拉着个脸,棠梨阁早就习惯,阮含璋倒是对她一直都很体贴,笑容如常。 “姑姑可是好些了?” 佩兰摇了摇头,沉着脸问:“昨日如何?” 阮含璋面上拂过一抹绯红:“甚好。” “哼,”佩兰冷哼一声,说,“你好好侍奉陛下,为阮家谋好前程,老爷和夫人不会亏待你的。” 阮含璋便道:“是。” 之后几日,阮含璋都待在棠梨阁。 佩兰脚上的伤越来越重,这几天都没工夫给阮含璋找茬,这让阮含璋有大把时间做自己的事。 她先让钱小多跑了一趟,去织造局唤了一名管事姑姑过来。 那名管事姑姑见面很客气,询问阮含璋是否要添置新衣。 阮含璋却说:“我如今衣裳足够,刚册封时织造局送来的衣裳都极好,不过我前日瞧见孟选侍的衣裳袖子略有些短了,若是传出去,恐怕会落人口实。” 孟选侍家里并不富裕,封的又是最低的选侍,再往下便是正八品家人子,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庶妃。 家人子只是侍寝过的宫女,没有身份,没有份位,这个份位只是为了做区别。 既然如此,那织造局自然不会多上心,可能送去的衣物并不合身,以至于孟选侍的衣裳都有些短了。 那名姑姑愣了一下,眼眸微闪,倒是真心实意对阮含璋道谢:“多谢才人小主的提点,奴婢会禀报白尚服,亲自登门给孟选侍改尺寸。” 阮含璋便笑了,她挥了一下手,青黛便上前:“姑姑受累了。” 那姑姑忙道:“这都是奴婢应当做的,可不敢收娘娘恩赏。” 阮含璋温柔大方,笑容明媚。 “姑姑,大家都是当差吃饭,没有什么应当不应当的,我知道织造局最近很是繁忙,可那日瞧着孟选侍那般局促,我又于心不忍。”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别告诉孟选侍,如果有额外花销,都算我的。” 她这样讲,姑姑还是把赏赐收下了,她真诚道:“阮才人真是心善,才人放心,奴婢知道如何做。” 做了好事,自然要留名。 这几日苏采女已经侍寝过了,剩下冯采女、赵选侍、孟选侍和李选侍未曾面圣,孟选侍的日子想是难过。 但之前景华琰的话阮含璋还记得,她观察而来,总觉得景华琰对宫廷司务局也很是不满,想要打压宫廷司务局,最好的办法便是抬举另一方。 另一方很好选择,那就是造办处。 衣食住行中,造办处能制作的事物极多,抬举造办处非常简单,那就直接降低司务局的采买数额,让造办处代为供应宫中所需。 比如家具,器具,香料,材料等所有事物,都可以专项专办。 当然,阮含璋此举也有其他深意。 不过成与不成,有用无用,她也并不特别在意,只看之后旁人如何行事了。 佩兰恰好从房门出来,也听到了她方才处事,阴晴不定地看向阮含璋。 “你倒是会慷他人之慨,那个孟选侍生得普通又不得趣,因何能受宠?” 毕竟阮含*璋身无长物,如今棠梨阁在宫中安身立命,花的可都是阮家的银子。 阮含璋目光一扫,见她脚踝还是不灵光,不由叹了口气:“姑姑,我也是为了阮家。” “您瞧着孟选侍如今不声不响,谁能知晓以后如何?你可知道如今的德太妃?早年只是个普通的侍寝宫女,从家人子一路升至淑妃,膝下也孕育了靖亲王和明欣公主,如今可是成了德太妃,舒舒服服安度晚年。” “不到最后,谁知道结果是如何的?” 说罢,她不再说这个话题,只道:“姑姑,你的脚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等赵庭芳给佩兰重新上药,又很认真叮嘱几句,才陪着阮含璋去了寝殿。 等外面声音渐消,赵庭芳才压低声音道:“已经安排好了。” 阮含璋才真正松了口气。 “近期茉莉就会从阮家脱身,回到溧阳淮水县,以姜云冉的身份行走办事。” 想要重新入宫,就必须有正当身份。 阮含璋不希望自己的第二段宫妃生涯依旧不明不白,姜云冉是母亲给她起的名字,据母亲所言,姜是她外祖家的姓氏。 阮含璋拍了一下她的手:“多谢,你们辛苦了。” “另外,你让茉莉易容成我的模样,去淮水县锦绣织坊做绣娘,她的绣活与我不相上下,不用一月就能声名鹊起。” 赵庭芳非常聪明,一下便听懂:“你要以绣娘身份入宫?” “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赵庭芳颔首,到:“好,知道了,你放心,茉莉早就想在外行走了。”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赵庭芳把一包药塞入阮含璋手里。 “进出宫闱检查非常严格,我不好夹带,只弄到这么一点,你斟酌着用。” 阮含璋颔首,又道:“救火队驻扎在何处,你查到了吗?” 赵庭芳道:“查到了,在东平门南侧排房,每日菜蔬等物皆从东平门进出。”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下定了决心。 阮含璋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就等那日了。” 第16章 陛下有旨,晋封阮娘娘为宝林。 彭逾小碎步踏入听雪宫,一进来就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情景,倒是不慌不忙。 宫里这些事,他什么没见过? 见得多,听得也多,自然知道如何明哲保身。 彭逾似乎都没瞧见纽姑姑难看的脸色和卫宝林摇摇欲坠的背影,他只对阮含璋道:“恭贺阮娘娘,陛下有旨,晋封阮娘娘为宝林。” 晋封宫妃,自然要宣读圣旨,洗手焚香,行礼谢恩。 纽姑姑听了这话,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表情愈发难看。 这阮家嫡长女入宫才不到一月,不仅接连侍寝,甚至还被召至乾元宫伴驾用膳,无数珍稀流水一样送入棠梨阁,不可谓不荣宠。 原慕容婕妤也有过风光时候,却也比不得如今的阮才人,尤其是侍膳这样的差事,陛下登基至今,除了姚贵妃、徐德妃和周宜妃,也就这阮才人这般幸运了。 更有甚者,她入宫不及一月,就直接升为中位娘娘,成为了正六品宝林。 听雪宫这位跪着的卫宝林,可是入宫三年才跟着众人一起晋升的。 人与人的差别,就是大到这个地步。 纽姑姑心里警钟一直猛响,当着彭逾的面却不能忤逆圣意,只能勉强道:“恭喜阮才人,还是先去接旨吧。” 瞧这意思,即便阮含璋升位,慕容婕妤还是不肯罢休。 阮含璋却不怕她。 慕容婕妤想要发难,总要有证据,再说她是从下药这方面发难的,阮含璋有赵庭芳,心里多少有底气。 当着彭逾的面,该说的话阮含璋自然要说。 “纽姑姑,我知道你是担心婕妤娘娘的安危,”阮含璋声音也同样冰冷,“但卫姐姐是上了玉牒的宫妃,是正六品的宝林娘娘,光天化日就罚宝林娘娘跪在宫外,到底于婕妤娘娘名声有碍。” “即便要罚,也必须要证据确凿。” 纽姑姑眼睛一瞪,正要说话,就听阮含璋继续开口:“咱们宫里人都知道,娘娘一贯温柔慈爱,只是因为身为定羌族人而不懂宫规,自然不会怪罪娘娘,外人可不知道啊!” 阮含璋客气一笑:“若这事传出去,可不是要落个刁难一宫嫔妃的坏名声?娘娘的清白可不就毁了?” “你!” 纽姑姑气得不轻。 这是仗着彭逾在,故意拿乔,打量她不知她跟卫宝林私下时常走动,两人早就结成了同盟。 彭逾老神在在站在一边,脸上笑容一成不变,似乎都没听到听雪宫这一场争斗。 纽姑姑入宫多年,自然知道彭逾是什么人,他是不会主动替人出头,平日里也从来不会偏帮哪位妃嫔,但他是景华琰的眼睛耳朵,外面所听所闻,都会告知景华琰。 思及此,她深吸口气,只剩上前几步,亲自扶起卫宝林。 “宝林娘娘,咱们话说得好好的,您怎么就忽然跪下来,”纽姑姑的官话说得字正腔圆,“吓奴婢一跳,方才都没回过神来。” 卫宝林身影微晃,她低着头,没有搭茬。 纽姑姑便看向阮含璋:“阮宝林,婕妤娘娘和卫宝林便在前殿等您,等人到齐了,再议论此事。” 阮含璋见好就收,她对彭逾一摆手:“彭公公,这边请。” 等彭逾宣读圣旨,阮含璋恭敬行礼,彭逾这才笑着说:“恭喜阮宝林,陛下的赏赐稍后就会送到。” 阮含璋给了个大红封,同样笑容满面:“有劳彭公公跑这一趟了,陛下隆恩,臣妾莫不敢忘。” 彭逾笑呵呵走了。 等她走了,阮含璋才看向佩兰:“怎么回事?” 佩兰方才还沉浸在阮含璋升位的喜悦里,转头听到这话,也不由蹙起眉头。 “我也不知,”佩兰揉着额角,“我方才在房中歇息,外面忽然热闹起来,那姓纽的亲自登门,把卫宝林请到了前殿,我怕牵扯到咱们这里,便没有让红袖过去探听。” 阮含璋瞥了她一眼。 这阮家真是不成样子,佩兰这等侍奉多年,又成为心腹的管事妈妈,居然如此不成体统,即便事情看似只牵扯了卫宝林,但这听雪宫一共只有三位妃嫔,她若是聪慧,应该仔细探听,早做准备。 但她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仿佛卫宝林被慕容婕妤坑害没了份位,她们就能得到好处。 自私自利冷漠短视,跟阮家那一对蠢猪夫妻一般无二。 阮含璋叹了口气,没有埋怨她,只说:“方才我刚回到宫中,就被纽姑姑拦下了,她说慕容婕妤被人下药,所以才久病不愈。” “姑姑,你应该早做打算的。” 佩兰面色一沉。 她最近身体非常不适,运气也极差,好端端就崴了脚,本来都快好了,结果又滑了一跤,从此之后,她就一直病恹恹的,不光脚疼,也经常头晕目眩。 也正因此,她方才才一时失察,对此事失去了警觉。 佩兰深吸口气,到:“奴婢陪您过去,看她敢不敢欺压到阮家头上。” 卫宝林家中平平,父亲只是个普通官员,家里从上到下只她父亲一人为官,并不显赫。 慕容婕妤要欺辱也就罢了,但阮家如今也算是京中显赫门楣,不光阮含璋的父亲任大理寺卿,官至三品,她的叔父也是宣城布政使,阮家早就今时不同往日。 更不提她母族南安伯廖氏了。 阮含璋低头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我就靠佩兰姑姑了,方才都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佩兰亲自扶着她回到了前殿。 此刻前殿大门敞开,所有的隔窗全部打开,同往日阴暗逼仄的模样迥然不同。 纽姑姑不在前庭,慕容婕妤身边的大宫女簌簌守在前门,见阮含璋领着佩兰到来,就上前恭敬行礼。 “见过阮娘娘,给娘娘贺喜了。” 阮含璋浅笑道:“我来给婕妤娘娘请安。” 簌簌福了福,领着她踏入前殿明间。 此时的听雪宫前殿光明敞亮,苦涩的药味被春风吹散,不留半分痕迹。 只是明间里空荡荡的,珍稀古玩静静矗立,没有人烟。 簌簌轻声细语:“阮宝林,这边请。” 她比了个手势,三人就绕过屏风,进入东暖阁。 东暖阁的稍间是茶室,上首一张罗汉床,前面摆放有八角圆桌和桌椅,乌城绣方桌布搭在桌上,给素净的殿阁增添几分明媚。 此刻卫宝林坐在圆桌边,面色苍白,低头不语。 而另一边,一名宫装丽人桌在罗汉床上,正慢条斯理吃茶。 纽姑姑站在她身边,正在给她捏肩膀。 那便是慕容婕妤。 同上次见时那病恹恹的样子不同,此刻的慕容婕妤健康精神,面色红晕。 她是定羌人特有的长相,剑眉深目,挺鼻白肤,一头深棕长发束成高发髻,长发垂落在脑后,看起来异域风情十足。 她身上穿着定羌族人特有的坦领半臂,衬得她凹凸有致,丰腴矫健。 一看便是异域美人。 看她这般模样,应该早就康复,不是今日才恢复健康的模样。 可为何不上报痊愈,重新恢复侍寝呢? 阮含璋垂下眼眸,对慕容婕妤行礼:“见过婕妤娘娘,娘娘康复如初,臣妾十分欢喜。” 慕容婕妤抬起眼眸,那双深蓝色的眸子看向阮含璋,淡淡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很淡,只是礼貌微笑,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温柔。 “阮宝林,恭喜你。” “坐下说话吧。” 等阮含璋在卫宝林身边落座,慕容婕妤才叹了口气。 “我们都是一宫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们比我明白。” “我入宫多年,承蒙陛下不弃,才有如今的荣宠。我身为异族人,自幼未曾受过中原文化教导,不懂那许多道理规矩,但我知晓害人之心不可有。” 说到这里,慕容婕妤眉峰一挑,眼神凌厉如同冬月夜,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是个讲道理的人,谁要害我,我必定要让对方生不如死。” 定羌族人皆骁勇善战,无论男女皆是骑射勇士,慕容婕妤作为定羌族长的女儿,入宫之前也是草原上的苍鹰。 她说到做到。 阮含璋抬起眼眸,定定回望慕容婕妤,神情很是平静。 她不心虚,便丝毫不怕。 “娘娘,方才纽姑姑只是简单一言,咱们这听雪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臣妾全然不知。” 她浅浅一笑,态度诚恳,仿佛已经把慕容婕妤当成自家姐妹。 “娘娘可否详细一说,臣妾跟卫姐姐听过,好一起给娘娘参详。” “毕竟若当真有人坑害娘娘,昨日是娘娘,明日可能就是我们了。” 这话倒是有道理。 慕容婕妤沉默片刻,才看了一眼纽姑姑。 纽姑姑的态度比慕容婕妤要强硬得多,她目光阴沉,声音冰冷。 “阮宝林,卫宝林,前日岑医正照常给娘娘请平安脉,发现娘娘的脉相起伏不定,而且其余症状皆无,只头晕目眩,不能起身行走,他仔细看过娘娘过去五日的药渣,发现娘娘的药中被人下了少量的软骨散。” 软骨散顾名思义,不用纽姑姑解释,阮含璋都能猜出究竟有何作用。 她沉吟片刻,问:“为何是五日?之前呢?” 纽姑姑道:“太医院存的药材药渣太多,一般只留存五日,最多只能查到五日之前。” 阮含璋再度颔首:“之前给娘娘看诊的是哪位太医?” 纽姑姑愣了一下。 慕容婕妤面色稍霁,已经明白了阮含璋的意思。 “就是这位岑医正。”慕容婕妤亲自回答。 第17章 可见对方是想置我于死地。 阮含璋笑了,不再言语。 纽姑姑不甚明了,倒是一边的卫宝林咳嗽一声,低声道:“若这位岑医正当真厉害,因何在娘娘初患病时未曾察觉有异?若这位岑医正医术平平,滥竽充数,他又为何忽然察觉异常?” 卫宝林说到这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叹了口气:“退一万步讲,若这软骨散当真只用了几日,他也应该在最初那两日有所察觉,娘娘病体沉疴,太医院日日都要过来侍疾,他当真医术高明,早就能发现端倪。” 从相识伊始,这位卫宝林便一直不声不响。 除了第一次请安回来她同阮含璋说过几句真心话,平日里几乎不出门。 她是这金碧辉煌的长信宫里最常见的萱草,普通,脆弱,狂风暴雨就能把她折断,更无法抵御天灾。 或许,在阮含璋入宫之前,她便是如此模样了。 因为阮含璋清晰看到纽姑姑满脸错愕,似乎此刻才第一次看清卫宝林一般。 倒是慕容婕妤神情平静。 她认真聆听卫宝林的话语,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原我在族里时,父亲经常说,我们定羌族人虽然擅长游猎,却于文墨不通,中原文明能延绵数千年之久,足见其优秀。” 慕容婕妤淡淡道:“而朔北荒漠、兰特草原上的部族,几经更迭,甚至血脉都没有留存。” “他叮嘱我,来到中原之后,要好好学习,让知识和文明成为自己的盔甲。” 难怪,如今鞑靼、墨夜等部族一直骚扰边境,同大楚抗衡,只有定羌族一早就归顺大楚,现在已经在乌城、甘邑、礼泉等地繁衍生息,不再受风沙侵扰。 慕容婕妤的父亲眼光高远,清晰明了看清了事情的根本。 上一次慕容婕妤故意折辱她,大抵是为了试探她,发现她沉稳豁达,行事稳妥,后来就再也不召见她。 这位慕容婕妤,也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这长信宫里,唯有聪明人才能走的长远。 方才那几句话,她没有明说,却也夸奖了卫宝林。 卫宝林有些羞赧,她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倒是那位纽姑姑还一脸茫然。 慕容婕妤丢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才看向两人。 “姑姑年纪大了,我们定羌族人一直都是有话直说,她若有得罪之处,本宫替她先同两位妹妹道歉。” 纽姑姑有些慌了:“王姬!” 王姬是慕容婕妤曾经的封号,但随着定羌族归顺大楚,她父亲不再是草原上的狼王,而她自然也不是王姬了。 慕容婕妤淡淡道:“纽姑姑,我念你多年侍奉,尽心尽力,不欲与你多言,但过往数年你依旧没有长进,恐会让听雪宫陷入危机。” “被下了软骨散的药虽然是太医院送来,却是咱们自己宫里熬制,姑姑你侍奉我用心,这药一直都是你亲自熬煮,你原来可是族中的制香师,如今药味发生变化,你都没有察觉。” 纽姑姑面色难看至极。 她眼睛通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娘娘,我错了,还请您饶恕我。” 说罢,她又看向阮含璋和卫宝林,再度磕头:“还请两位娘娘饶恕我之前的怠慢。” 卫宝林不知要如何处置,看向阮含璋,阮含璋只定定看向慕容婕妤。 “娘娘可是已经想好了对策?” 慕容婕妤今日这一手真是厉害。 先让纽姑姑仗势欺人,打压他们两人,再严厉训斥纽姑姑,自己做好人。 这样一来,整个听雪宫就会团结在她身边,以她马首是瞻。 阮含璋没有去管纽姑姑,她要知道慕容婕妤要做什么。 慕容婕妤对纽姑姑一摆手,纽姑姑就含着泪起身,看向佩兰和银坠。 佩兰面色沉沉,但她倒是比纽姑姑规矩的多,此刻并未开口,只是看向阮含璋。 阮含璋对她颔首:“姑姑先回去休息吧,你身子不好,我会听从娘娘的安排。” 佩兰思索片刻,叫了银坠,还是跟着纽姑姑一起退下了。 等宫人们退下,殿中只剩下三位娘娘。 慕容婕妤做了个请的手势:“阮妹妹入宫时我正病着,没能好好说话,今日凑巧得空,咱们一起说说心里话。” 阮含璋跟卫宝林一起端起茶杯,三人相互敬茶,一饮而尽。 杯茶泯恩仇。 过往一切都不赘述,如今只往前看。 “我入宫已经四年,同宫中的各位娘娘也算熟悉,之前数年,我一直守着听雪宫生活,从不曾与人起龃龉。” 慕容婕妤道:“但去岁时节,墨夜骚扰甘邑城,陛下没有命令驻守甘邑城的戍边军进攻,反而命我阿兄为戍边将军,领兵平乱。” 简单一句话,阮含璋就明白慕容婕妤很清楚自己为何为人所害。 “之后过完新旦,我便病倒了,”慕容婕妤道,“我身体一贯强健,卫宝林最是知道,入宫四年我从未生过病,可这一次却来势汹汹。” “可见对方是想置我于死地。” 阮含璋心中一动,她抬眸看向慕容婕妤,见她眸色沉沉,显然已经动怒。 若不知有软骨散之事还好,一旦得知自己数月的卧病在床是被人所害,慕容婕妤必定不能放过。 “娘娘,您可有了人选?” 慕容婕妤淡淡笑了一下:“阮妹妹,你可知软骨散是什么?” 阮含璋摇头:“听这毒药名字都让人害怕,必定不是好东西。” “是的,”慕容婕妤道,“软骨散少用可让人身体孱弱,无力起身,若是常年服用,会让人骨头溃烂,在痛苦中死去。” 阮含璋一惊。 “娘娘!” 她跟卫宝林一起惊呼。 这是要慕容婕妤的命,还想让她生不如死。 三人不说什么情同姐妹,但若一宫主位被人这样害死,阮含璋和卫宝林不说被责罚,也一定会被牵连其中。 所以一开始慕容婕妤就说,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情。 慕容婕妤摆摆手,自己又抿了一口茶。 “我这个人脾气不是很好,久病不愈我心烦,其实已经数日未曾服药了,可我不服药身体反而好转起来,想必岑医正是发现我好转,才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 难怪如今慕容婕妤看起来光彩照人,已经恢复如初。 阮含璋松了口气。 她不是担心慕容婕妤的身体,而是短时间内她身边的所有人都不能出现重大变动。 否则她的计划可能会出纰漏。 慕容婕妤的手指在方几上敲了一下,斟酌片刻,开口:“卫妹妹多年不出宫,家中父母也少入宫看望,可能对宫外事不甚了解,如今朝中边疆不太平,武将势起,在朝中多有威望,陛下……” 慕容婕妤顿了顿,才倏然冷声开口:“但在这些武将之中,唯有我慕容氏只忠心于陛下,不为旁人所撼动。” 阮含璋声名在外,清州第一才女的名头落在身上,她想装疯卖傻都不可能。 因此慕容婕妤话音落下,阮含璋道:“娘娘是怀疑,是德妃娘娘动的手?” 慕容婕妤淡淡笑了:“是她又不是她,其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必须要针对她。” 阮含璋立即便明白了。 “德妃身后的忠义伯,是旧勋贵武将的代表,而慕容婕妤身后的慕容氏,是新贵武将的领袖。” 无论动手的人是故意挑拨,还是就是徐德妃,最终的结果就是两方势力倾轧。 宫中的动荡一触即发。 “娘娘想如何做?”阮含璋问。 慕容婕妤平静看向她,并没有被仇恨吞没理智。 “我要知道真相,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因为权力斗争而选择妥协,”慕容婕妤道,“所以,之后我行事可能会牵连听雪宫,你们若害怕,我可以提前禀明陛下,让你们离开。” 阮含璋同卫宝林对视一眼,阮含璋开口:“我觉得听雪宫很好。” 卫宝林也跟着说:“娘娘,我住惯了听雪宫,我也不走。” 慕容婕妤适才笑道:“很好。” “我会努力不牵连你们,”慕容婕妤道,“以后你们若有难处,都可同我明言。” 这一席话说了许久,等阮含璋回到棠梨阁时,佩兰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回来的路上,阮含璋已经想好了对策。 借着慕容婕妤的手段,她的改头换面大计会更顺利。 在佩兰质问之后,阮含璋简单说了几句,最后她意有所指:“依我看,慕容氏这一次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对德妃娘娘动手,此事还是要告知父亲,让父亲早做打算。” “婕妤娘娘还说,第一日侍寝时小宫女不是她派来的,也就是说,德妃一早就对我们不满了。” 佩兰终于是坐不住了。 她在屋里磕磕绊绊踱步,最后说:“我得出宫一趟。” 距离阮忠良夫妻入宫还有数日,这几日宫里怕是会生事端,若不提早准备,一定会出事。 阮含璋满脸诚恳:“姑姑,你辛苦了。” 佩兰虽然心里依旧厌烦她,但阮含璋最近表现实在出色,又非常乖顺,她面色略好了一些。 “我回去也帮你看看你的朋友,让府中人多多关照,你放心便是。” 阮含璋满脸感激:“多谢姑姑。” 次日,佩兰一早就离宫了。 她刚一出宫,阮含璋直接便对红袖道:“去请赵医正。” 第18章 陛下邀您共游御花园。 赵庭芳今日还有点忙。 过了巳时正,她才姗姗来迟。 刚一到就对阮含璋低声说:“大皇子又病了。” 阮含璋蹙了蹙眉头,打发红袖和青黛出去忙,才同赵庭芳说:“大皇子可是不足月?” 赵庭芳放下医箱,道:“正是如此,按照宜妃娘娘的脉案,应是元月生产,即便会早几日,怎么也要过了上元节。” 但实际上,周宜妃在去岁年关底下忽然胎动,早产超过一月,也正因此大皇子一直缠绵病榻,听闻到现在四个月了,还是病歪歪的,几乎不能见外人。 “这其中可是有什么缘故?” 赵庭芳顿了顿,低声说:“宜妃这一胎是白院正和麦院正亲自问诊,多余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只能偷偷看一看脉案。” “根据我的判断,大皇子缠绵病榻,一是因为早产体弱,二是因为天生心脏不胜,血脉不通。” 阮含璋呼了口气。 “依你看……” 她想问大皇子是否能顺利长大。 赵庭芳却是摇了摇头:“此事就未可知了,我尚未见过大皇子,无从判断。” 说到这里,寝殿中一时无言。 阮含璋倒了一碗茉莉香片给赵庭芳,才说:“茉莉和石头如何了?” 说到这事,赵庭芳便笑了起来。 “阮家一贯看不起咱们,觉得咱们都是下贱人,蠢笨呆傻,一开始的确是关着他们的,后来阮家那老管家觉得他们听话,竟是让两人在厨房做扫洗。” “说到底,还是贪。” 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厮丫鬟,即便去外面请,一个月也要给上一二百钱,茉莉和石头加起来,两个人最少能省三百钱,这不就都是那老管家的了? 阮含璋一想就明白了。 闻言便笑:“定是茉莉会说话,忽悠那老货答应了。” 赵庭芳点点头,说:“两个人一开始不能出厨房,后来就能在府里走动,前日子他们家那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忽然咳血,府里乱起来,他们两个就趁机跑了。” 阮家知道如何拿捏他们,还是以为户籍都在自己手上,所以有恃无恐。 可她们不知,早在阮含璋入宫前,就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人的户籍,并且逸香阁也已经有了出路,所有被家人卖去的孩子们,阮含璋早就给找了新去处。 等到真正的阮含璋入宫,逸香阁立即就会人去楼空。 说到这件好事,阮含璋眉目弯弯,轻轻笑了起来。 “真好。” 赵庭芳颔首:“是,真好。” 到了那一日,世间就再无逸香阁了。 阮含璋算了算时间,说:“按照书信往来时间,茉莉和石头应该已经到达淮水县,以他们的本事,不过半月就能声名鹊起。” “咱们之前的胭脂铺子,我也叫从清州撤了,一并挪去淮水县。” 赵庭芳说着,道:“你放心,孩子们都还好,如今都在义学里读书,姐妹们也都勤勉,生意很快就能重新做起来。” 阮含璋点点头,心中一片安然。 她拿着剪子,修剪桌上的那一小盆珍珠蕊,声音很轻:“就看阮家何时要对我下死手了。” 咔嚓一声,枝叶应声而落。 今日佩兰不在,两个人原本想多说几句,谁知刚说到此处,外面红袖就禀报道:“娘娘,孟选侍求见。” 阮含璋同赵庭芳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起身。 “改日再唤你来。” 阮含璋让青黛送赵庭芳先去厢房取赏银,与刚刚踏入后殿的孟选侍正巧错开。 “妹妹怎么来了?” 阮含璋特地等在院子里,见了孟选侍,她立即伸手去拉她:“还没恭喜妹妹侍寝呢。” 此时阳光正好,灿烂的阳光穿过庭院中的四季桂,落在孟选侍苍白的小脸上。 发髻上的白玉桂花簪并不名贵,却恰到好处,展露出几分温柔。 与上次见面相比,孟选侍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她今日换了一身藕荷色的水袖新衣,倒是衬得她沉静清新,瞧着真是小家碧玉,温婉可人。 “阮姐姐,莫要打趣我。” 孟选侍的声音很轻,软软的,好似清甜桂花香,抚慰心灵。 佩兰说的不对,孟选侍这样的可人儿,阮含璋都喜欢,更何况是景华琰了。 谁说男人一定要喜欢丰腴妖娆的美人?这般温柔可人的也让人喜欢呢。 “妹妹,快进来坐。” 等在雅室落座,阮含璋忙道:“青黛,快去把今岁的明前龙井煮一壶,我要同妹妹好生说说话。” 明前龙井是刚送来的御贡,宫中有名头的妃嫔都有,阮含璋一贯大方,好吃好玩都直接享用。 孟选侍那应也有,不过她份位低,不过只得了一两,倒是一直舍不得拿出来喝。 闻言忙说:“不用了姐姐,我就说几句话。” 阮含璋拍了一下她的手,又叫把岭南橘送来,这才对孟选侍笑着说:“妹妹今日怎么想起来找我了?可是有什么事?” 孟选侍抿了抿嘴唇,她手里绞着帕子,瞧着还是有些忐忑。 “多谢姐姐关照我,”孟选侍低下头,“姐姐出身高门,金枝玉叶,能这般关照旁人,我实在感谢。” 这宫里都是人精子。 阮含璋特地跟织造局的姑姑说,不叫告诉孟选侍真相,但姑姑们如何会不说? 这个人情,必然要告诉孟选侍的。 阮含璋一听就叹了口气:“我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叫告诉你,就怕你多心,姑姑们也是真是。” 孟选侍忙说:“是我非要问的,不关姑姑们的事。” 说着,她又绞起了帕子。 “姐姐,你也知道我家中情形,实在没什么可报答姐姐的,只能干巴巴过来说一句谢。” “若非姐姐命织造局给我赶制新衣,我都不知要如何面圣。” 说着,孟选侍忽然起身,红着眼睛就要给阮含璋跪下。 “姐姐大恩大德,我……” 她还没来得及弯下腰,就被阮含璋一把握住了手,跟红袖一起把她扶了起来。 “好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阮含璋笑着说:“咱们是一起入宫的,情分不一般,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你若是真想要谢我,就好好侍奉陛下,以后步步高升,别忘记提拔我就是了。” “怎么会呢……” 孟选侍涨红了脸:“姐姐这般恩宠,哪里还要妹妹提携。” 阮含璋轻声笑了,没有多言。 她三言两语劝好了孟选侍,慢慢同她说起闲话来。 “你如今在灵心宫可好?之前给太后娘娘请安,瞧着德妃娘娘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应该不会为难人。” 说着,阮含璋叹了口气:“咱们不在一宫,我也是鞭长莫及。” 孟选侍摇了摇头:“哪里好要姐姐处处操心我。” 她说着,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再说,德妃娘娘其实还是很和气的,我搬去灵心宫,德妃娘娘也不叫我日日请安,让我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阮含璋眨了一下眼睛:“倒是没成想,德妃娘娘这般体贴。” 孟选侍颔首,道:“德妃娘娘还很减省,平日里从不叫御膳房准备山珍海味,诸如燕窝海参之类的珍味,特地交代御膳房不要做,说是要为边关将士们祈福。” “哦?” 阮含璋若有所思。 “如此看来,德妃娘娘的确很好。” 孟选侍抿了抿唇,难得笑了一下:“德妃娘娘还不喜花树,我听扫洗宫女说,原来灵心宫前后殿都种有玉兰,德妃娘娘搬入灵心宫之后,就叫挪走了,庭院中*一盖不留花木。” “倒是个干脆人。” 阮含璋简单回复了一句,心中微动,大抵有了猜测。 她抬眸看向孟选侍,很真诚地道:“妹妹,我想说几句心里话。” 孟选侍不由坐直身体。 “姐姐您请说。” 阮含璋拍了一下她的手:“我帮你,不是为了同你拉帮结派,也并非要你回报,只咱们孤身入宫,远离家人,都很不易。” “你如今已经侍寝,说不得以后能得盛宠,可背后家族无法依靠,能靠的只有自己。” 孟选侍认真看着阮含璋,一时间都没有回答。 阳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阮含璋精致明媚的眉眼上。 她衣着简单,发髻上也只戴了一支海棠流苏步摇,随着她言语慢慢摇晃。 她那双凤眸深邃明亮,眼尾一抹飞云,好似要飞到天上去。 美丽无双。 孟选侍心里偷偷想过,这满宫妃嫔,最美的不是姚贵妃,也不是徐德妃,是如今只是宝林的阮含璋。 她坚信,假以时日,阮含璋也能跻身妃位,荣宠一生。 她莫名就很信任阮含璋。 阮含璋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认真告诉她:“有些事,你要坚定自己的心,不要随波逐流,也不要太过冒进。” 她顿了顿,最后告诉她:“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就连我这里,也少来往为好。” 孟选侍想不明白。 但她却下意识说:“好。” 这个字说出口,孟选侍就顿了顿,说:“姐姐,你是清州才女,声名显赫,我都听你的。” 阮含璋看着她,慢慢笑了。 能说的她都说了,端看以后了。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红袖的嗓音:“娘娘,小柳公公到。” 阮含璋愣了一下,她对孟选侍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只没看到,身后孟选侍看着她的眼神。 小柳公公是梁三泰的大徒弟,平日里总是寡言少语,不过到底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公公,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可是门清。 第19章 陛下,我会一直在陛下心中的,可对? 景华琰从来不按理出牌。 随着深春已至,宫墙高深的长信宫慢慢炎热起来,景华琰不在流光池纳凉,反而要去御花园晒太阳。 不过皇帝要去,阮含璋只能奉陪。 她回来对孟选侍抱歉一笑:“今日不巧,咱们不能多说几句话,改日得空再聊。” 孟选侍倒是很高兴:“这是好事情,姐姐快梳妆打扮,我就先回宫了。” 阮含璋让青黛亲自送她离开,才让红袖伺候自己梳妆。 重新梳了飞云髻,戴上一对赤金琉璃簪,换上水红缠枝纹霞光衫裙,才开始坐下来简单上胭脂。 小柳公公还在外面等着,阮含璋也不叫隆重梳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忙完。 等她扶着红袖的手重新踏出棠梨阁,已经是光彩照人。 小柳公公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那是经年锻炼出来的:“陛下特地让小的来接娘娘,就怕娘娘路上劳累。” 这是特地赐了轿子。 一路晃晃悠悠来到御花园,轿子不停,从御花园南门直入,一路往梅林深处的揽月阁行去。 阮含璋这些时日被佩兰看得很紧,入宫将近一个月都未曾来过御花园,此刻掀开轿帘,瞬间就看到了外面的鸟语花香。 一景一物,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整个御花园宛若仙境。 路过曲水流觞亭,穿过芳菲竹林,顺着引胜溪一路前行,最终才在揽月阁前停下。 揽月阁位于假山之上,仿佛是从假山中忽然生长出来的楼阁,与假山非常自然融为一体,阮含璋下了轿子,还有些茫然。 “这如何上去?” 小柳公公难得笑了一下:“娘娘,这边请。” 从假山巷道里穿行来到揽月阁下,阮含璋不由惊叹:“真是神乎其神。” 上了二楼,绕过屏风,抬眸就看到景华琰坐在窗口前,正在品茗。 殿阁中布置文雅精巧,没有摆放过多古董造景,反而能让人静心观赏窗外风景,体会和风细雨。 阮含璋在屏风一侧福了福:“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景华琰适才回过头,对阮含璋浅浅一笑:“爱妃,来,这边坐。” 阮含璋便上前几步,坐在了他对面。 这一坐下,才发现窗外景色宜人,刚绽放的腊梅挂在枝头,嫩黄轻盈,好似随时都要振翅而非的蝴蝶。 清新的幽香随着风吹送入揽月阁,沁人心脾。 “这里景色真好。” 阮含璋笑着说:“这还是妾的第一次来御花园,多谢陛下给妾这个机会。” 边上梁三泰上来奉茶,又给端上来两碟阮含璋爱吃的豌豆糕和芸豆卷,才退了下去。 一时间,揽月阁只帝妃两人。 “为什么不来?” 景华琰问她。 阮含璋眨眨眼睛:“舍不得自己先来,自然要等陛下召唤,妾再陪陛下而来。” 这话说得轻巧又动听,可谓是卖力拍马屁,景华琰却一点都不觉得厌烦。 因为阮含璋态度轻松,似乎只是开玩笑而已。 “撒谎。” 景华琰挑眉浅笑,嘴里说着撒谎,却没有训斥的意思。 阮含璋端起茶盏,对着景华琰一敬:“谢陛下赐妾这美景。” “每年春日,都是腊梅盛开时,不过日子很短暂,”景华琰也端起茶盏,同她碰杯,“往往一场风雨,就能雨打花落,再也不见满枝嫩黄。” 阮含璋一直看着窗外美景,忽然说:“无妨,只要树干还在,来年依旧能花开满枝,有耐心就一定能等到春日再来。” 一阵风忽然送入窗棱,幽香阵阵。 景华琰深深看她一眼,道:“阮宝林好耐心。” 阮含璋正待说话,就听到很轻的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梁三泰重新来到景华琰身边:“陛下,宝林娘娘,贵妃娘娘、德妃娘娘、梅昭仪娘娘和慕容婕妤娘娘结伴游园,这会正在引胜溪左近。” 景华琰点头,看向阮含璋:“爱妃,可要一起游玩?” 这话要是别的妃嫔,还真不好回答。 但阮含璋却直接起身,行过福礼才道:“春光正好,自要游园赏景。” 她说着,得意笑了起来。 “再说,妾是被陛下亲自请来,自不同寻常。” 做宠妃,就是要有宠妃的骄傲。 景华琰也直接起身,大笑一声道:“你不怕她们背后针对你?” 这话说的,梁三泰都冒冷汗了。 阮含璋上前半步,很亲昵挽住景华琰的胳膊,娇嗔地道:“那又如何?” “只要陛下心里有我,我就什么都不怕,”阮含璋说,“陛下,我会一直在陛下心中的,可对?” 景华琰垂眸看她,见她脸颊绯红,眼尾飞扬,娇俏又得意。 犹如傲慢的狸奴,用那软绵绵的小爪子踩在胸膛上,轻轻地“喵”一声。 谁会不心软呢? 景华琰笑着叹气:“你啊。” 他没有回答阮含璋的问题。 阮含璋心中骂他是半句承诺都不肯给的老狐狸,面上却笑颜如花,一直陪着景华琰踏出假山巷道,才松开了手。 “不是不怕吗?”景华琰佯装惊讶。 他今日似乎很悠闲,还有闲心逗弄阮含璋开心。 阮含璋仰起脸对他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道理妾还是懂的。” 帝妃二人一路穿过梅林,往引胜溪行去。 景华琰今日穿竹青圆领大袖衫,配白玉腰带和白玉冠,整个人看上去清俊潇洒,端是翩翩佳公子。 而阮含璋则明媚动人,两人并肩前行,当真是男才女貌,佳偶天成。 梁三泰在后面跟着,看这里两人的背影,竟是想到了姚相之前夸赞的那一句。 还真是有点那个意思。 “过几日阮爱卿及夫人就要入宫了,你若有什么打算,只管让宫人去知会御膳房便是。” 阮含璋刚升为宝林,又逢阮忠良四十整寿,陛下口谕恩赐入宫合家团聚,当真是荣宠之极。 不过她毕竟还不是主位娘娘,御膳房的人可不会主动逢迎,毕竟上面还有几位娘娘坐镇,主动巴结阮含璋反而落了话柄。 想要置办席面,阮含璋必要命人亲自去知会一声,份例之外的菜品还是要自己掏钱。 阮含璋有些惊讶:“陛下也知道宫中这些小事?” 景华琰轻笑一声,手里捏着的折扇一搭,在手下拍出清脆的声响。 “这可不是小事。” “后宫和前朝,皇宫和坊间,其实都是一样的。” 景华琰声音并不高,好似夫妻间的低语,只阮含璋能听清。 “人情世故,礼尚往来,拜高踩低,都是旧例,”景华琰告诉她,“不过这些,后宫之中尤甚。” 阮含璋听得很是认真。 她自幼有母亲和李妈妈教导,自己也勤奋好学,学识见地都不差,甚至琴棋书画,人情往来,医药香料种种皆有涉猎,可官场和皇权,是阮含璋不曾接触,也没有机会能摸得到的。 景华琰于长信宫长大,天潢贵胄,九五之尊,他的眼界自不是母亲和李妈妈能比。 此刻景华琰似乎是在抱怨,也是在点拨她一二。 “为何宫中尤甚?” 阮含璋很明白男人的骄傲心理,非常上道不耻下问。 景华琰说:“外面天地广阔,亲朋古旧关系庞杂,一村、一县、一族、一城,天地太大,矛盾便不那么尖锐。” “但长信宫太小了。” 这一方天地,这千数人众,都在这一方天地里蝇营狗苟,攀附向上。 “地方越小,矛盾越大。” 阮含璋点了点头,心中了悟,却反问:“陛下不觉得此事不妥?” 景华琰刷地一下打开折扇,轻轻摇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妥,却无法更改。 这话题一下有些深了,阮含璋眸子一亮,转头就往景华琰身边凑了凑,仰头笑着说:“陛下真好。” 景华琰不知她为何忽然说这一句,正想询问,就听到溪边传来数道熟悉的嗓音。 “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景华琰笑着点了一下阮含璋,转身往溪边而去:“爱妃们平身。” 此刻姚贵妃、徐德妃、梅昭仪和慕容婕妤都坐在引胜溪边的八角凉亭里,一边吃茶,一边剥橘子,瞧着其乐融融。 看着这美人美景,阮含璋心里不由感叹,景华琰真是好大的福气。 不过,诸位嫔妃忽然见景华琰单独同阮含璋游园,除了姚贵妃,其余三人面色都略有些沉寂,想必不是十分欢喜。 众人相互见礼,等景华琰落座,姚贵妃才温柔笑道:“阮妹妹也坐。” “阮妹妹荣升宝林,本宫还没来得及当面道喜,今日倒是巧了,给了本宫这个机会。” 她一贯温柔有礼,对待宫中众人皆很客气,是宫中人人称赞的贤良娘娘。 阮含璋忙道:“贵妃娘娘给了重礼,妾十分感念,本想着过几日当面谢恩,今日倒是巧遇娘娘。” 说着,阮含璋顶着徐德妃不善的眼神,直接起身对众人见礼:“多谢贵妃娘娘、德妃娘娘、梅昭仪娘娘和慕容婕妤娘娘给的赏赐,妾定恭谨自持,好好侍奉陛下左右。” 徐德妃冷笑一声:“偏就你能侍奉陛下左右了?” 阮含璋也是知晓,她一贯心直口快,有武家女儿的爽利。 便是当着景华琰的面,这话也敢说出口。 阮含璋眼睛一红,忙委屈站起身,嗫嚅道:“妾不是那个意思,德妃娘娘怎能这般编排妾呢?陛下可不要误会妾。” 这委屈模样让人看了心疼。 “你!” 第20章 你小心引狼入室。 自从上次“相谈甚欢”,整个听雪宫的变仿佛活了过来。 尤其慕容婕妤病愈,满宫宫人都松了口气,行走往来也多了几分笑容。 气氛感染,听雪宫上下都十分欢快,一扫之前的沉闷气息。 不过慕容婕妤同徐德妃一样性子,都不耐烦繁缛规矩,并不叫她跟卫宝林日日请安,只说有事再请安禀报便是。 这样一来,之前有过的龃龉便烟消云散。 阮含璋入宫以来接触最多的就是慕容婕妤,如今瞧着,她好似万事不知的异族宫妃,实际心机深沉,论说聪慧心机一点都不比中原闺秀少。 她这几句话一说,阮含璋便抬眸向她看去。 四目相对,阮含璋眨了一下眼眸。 她直接起身,道:“婕妤娘娘所言甚是。” 说着,阮含璋端起青瓷茶盏,对景华琰娇俏一笑:“陛下,今日机会难得,妾一早便很仰慕几位娘娘,想同几位娘娘都敬一杯茶,以表感谢。” 景华琰挑眉看了她一眼,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手里摸索着另一只青瓷茶杯。 “含璋有心了。” 景华琰说:“既然你心诚,便按你心意而为。” 阮含璋眉开眼笑:“谢陛下恩赏。” 含璋两个字一出口,徐德妃先沉了脸色。 不过有景华琰口谕,她不好当面拒绝,姚贵妃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冷哼一声:“宝翠,上茶。” 话音刚落,阮含璋就给了红袖一个眼神。 红袖十分聪慧,她手里捧着青瓷茶壶,上前一步就要给徐德妃倒茶:“娘娘,请……” “不用你侍奉德妃娘娘!” 她话还没说完,徐德妃身边的宝翠姑姑便轻轻一推,红袖一个没站稳,手里茶壶直接飞扬出去。 啪嗒一声,在地上摔成碎片。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宝翠本是故意刁难红袖,谁知那茶壶甩出去的时候不偏不倚,一壶茶水都淋在了徐德妃的衣袖上。 “哎呀!” 徐德妃惊叫起身,下意识掀开衣袖,就要查看是否烫伤。 “娘娘,您没事吧。” 宝翠立即上前,用帕子遮住了徐德妃的手臂。 红袖吓得面色苍白,跪倒在地不停哆嗦。 就在此时,慕容婕妤感受到阮含璋忽然碰了一下她的手。 动作很轻,好似不经意间,一触即离。 慕容婕妤恰好就坐在徐德妃身侧,此刻她立即蹙起眉头,上前就要去看徐德妃的手:“德妃姐姐可好?这茶烫不烫?还是立即叫太医吧。” 徐德妃到底是宫中多年的主位娘娘,不过电光石火间便已回过神来,她直接收回手,冷冷道:“不用了。” 说罢,徐德妃看向景华琰:“陛下,是臣妾之过,不应如此大惊小怪。” 说着她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红袖。 方才的事情发生极快,但众人又不是傻子,红袖这一次完全是无妄之灾。 凭着阮含璋那矫揉造作的样子,若是真要去训斥红袖,还不知要说出什么恶心人的话,到时候若是景华琰再偏心,徐德妃便更是落了面子。 以后还如何在宫中自处? 思及此,徐德妃深吸口气,脸上竟浮现出温和笑容:“你起来吧,本也是意外,本宫不怪你。” 说罢,徐德妃抬眸看向阮含璋。 好似在安慰,实际却是警告。 “阮宝林,你这宫女年纪轻,胆子小,”徐德妃一字一顿道,“你回去可要好好安慰一番,晚上可别吓得做噩梦。” 阮含璋立即就说:“谢娘娘仁慈。” 红袖早就满脸是泪,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宫人犯了错,最忌讳又哭又闹,更惹人厌烦。 因此此刻她就跪地无声流泪,头都不敢抬,也还算懂事。 听了阮含璋的话,她飞快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嘭嘭嘭给徐德妃磕了三个头:“谢德妃娘娘,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也就结束了。 姚贵妃适才轻声开口:“好了,都起来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景华琰倒茶:“陛下,今日上午可是有件喜事呢。” 三言两语,就把方才尴尬气氛化解。 姚贵妃是仁慧太后的堂侄女,少时便经常出入宫闱,同景华琰也算是青梅竹马,自幼便相识。 她一贯温柔贤惠,景华琰对她也多了几分尊重。 “有什么喜事?” 看向姚贵妃的眼神,也带了少见的温柔。 姚贵妃并不以此而骄傲,反而依旧面色如常,温柔地说:“今日上午,臣妾本来在同明舒玩耍,熟料明舒指着虎头布偶,叫父皇。” 大公主景明舒已经一岁了,她生得玉雪可爱,灵动聪慧,很得景华琰的喜爱。 不过她开口说话晚,刚刚才会叫母妃,父皇更是一直没能学会。 景华琰喜欢女儿,时常过去看望,经常拿那个虎头布偶陪她玩,倒是让大公主记住了。 果然,姚贵妃一提及女儿,景华琰的心神就被吸引,脸上笑意更浓。 “明舒真是好孩子,朕很是期待听她喊父皇。” “明舒也很想念父皇呢。” 说到最后,帝妃二人仿佛寻常夫妻那般,语气里都是孩子初长成的骄傲。 徐德妃今日心气本来就不顺,看到这场景,更是要把手里湿漉漉的衣袖绞碎。 一直没有开口的梅昭仪看到她惨白的面容,垂下眼眸,忽然道:“陛下,说起来,臣妾也好久没去看望过大公主,同样有些想念。” “借着今日这机会,不知可否去看望一二?” 景华琰也想去看望女儿,闻言便说:“如此甚好,走吧。” 他根本就没问旁人意见。 姚贵妃看了一眼梅昭仪,微笑着起身,站在一边等候景华琰。 而此刻,徐德妃、慕容婕妤和阮含璋还没有动作。 徐德妃自然不想去。 她左手边湿漉漉的,衣袖都湿透了,这样去临芳宫,哪怕坐在步辇上也很是丢人。 但她不想去,自己又不可能说,只坐在那一动不动。 倒是慕容婕妤此刻起身,对景华琰等人福了福:“陛下,贵妃娘娘,臣妾大病初愈,怕身上仍有病气,过给大公主实在不妥,此番便不去临芳宫打搅了。” 她这理由倒是给的很好,也给了徐德妃台阶。 阮含璋忙起身,说要侍奉慕容婕妤回宫。 而徐德妃也说要回宫更衣。 因此,三人便留在原地,目送帝妃三人和乐融融离去。 等人都走了,徐德妃才冷着脸看向阮含璋。 她忽然又不着急了。 “阮宝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如今盛宠,就可以任意而为?不把我们这些主位娘娘放在眼里?” 阮含璋低下头,依旧是那幅可怜兮兮的模样。 “妾不敢,娘娘误会妾了。” 徐德妃冷笑一声:“你这把戏,本宫见多了,陛下也见多了。” 她道:“你别以为这样就能蒙骗陛下,也别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得宠。” “日子还早着呢。” 阮含璋垂下眼眸,依旧委屈:“是,妾都明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老话是有道理的。” 这话可是明晃晃讽刺徐德妃。 徐德妃当年可是景华琰和皇贵太妃力排众议非要迎入宫中的,这四载以来一直盛宠不衰,即便周宜妃也受宠并诞育大皇子,却也依旧比不过徐德妃。 否则为何周宜妃怀孕有功才被封为宜妃,而徐德妃膝下空空却是四妃之首? 一是她出身,二也是景华琰对她的偏心。 可这样的盛宠,到了今岁便忽然消散了。 也并非景华琰就弃她于不顾,只他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了新进宫的宫妃身上。 这里面,尤其以阮含璋和苏采女为先。 前几日阮含璋挂红,不能侍寝,那名不见经传的孟选侍又入了陛下的眼。 这一来二去的,徐德妃已经二十几日未曾侍奉在御前了。 她岂能不着急? 加上慕容婕妤忽然病愈,今日又看到陛下只单独召阮含璋来御花园游玩,心中的愤懑便全部发了出来。 她其实是故意做给景华琰看的。 男人,可不都喜欢女人为他争风吃醋? 没看方才景华琰一直坐在边上吃茶,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 如今皇帝走了,徐德妃倒是一改方才的怒发冲冠,只语气越发冰冷。 阮含璋看着她苍白的眉眼,心里不由感叹,这宫中的娘娘们,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本事。 徐德妃是一,姚贵妃也是一,就连仙女一般的梅昭仪,更是不敢让人小觑。 真有意思。 徐德妃听明白了她的嘲讽,却只是冷脸,只她身后的宝翠厉声道:“大胆!” 这一闹,场面就不是很好看了。 此刻慕容婕妤才淡淡开口:“德妃姐姐,阮宝林可是我宫中的人。” 她说着,瞥了一眼宝翠,说:“还轮不到一个姑姑来训斥。” 这就有袒护之意了。 徐德妃反而挑了一下眉。 她扶着宝翠的手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慕容婕妤,片刻后倏然一笑。 “慕容缨,你小心引狼入室。” 说罢,徐德妃领着宝翠直接离去。 等人都走了,慕容婕妤看着前面流水潺潺,端起茶杯道:“你早发现了?” 红袖的那一壶茶太刻意了。 旁人不知,慕容婕妤是听雪宫的主位,她如何能不知? 论说棠梨阁,最严厉的是佩兰,最稳重的就是红袖。 第21章 我期待那一天呢。 这个问题直达红袖内心深处。 红袖此刻还有些无措,但她依旧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对阮含璋行福礼。 她取了一块栗子糕放到阮含璋面前,轻声细语说:“怕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说:“也没那么害怕。” 说到这里,红袖已经安定了下来。 她不似青黛那般没心没肺,看不出形势,从阮含璋入宫以来,她就在细心观察。 不过两日,她就发现阮含璋跟佩兰之间十分别扭。 两个人之间根本不像是主仆,反而像是仇人。 并非阮含璋厌恶佩兰,而是佩兰厌恶阮含璋,她自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但说话的语气,看人的眼神都是藏不住的。 红袖能清晰感受到,佩兰不喜欢阮含璋,甚至看不起阮含璋。 这非常奇怪。 红袖心中警铃大响。 阮含璋第一次侍寝时,原本是佩兰陪着她去丹若殿的,可不过一刻,佩兰就一瘸一拐回来,让她去伺候阮含璋了。 从那之后,红袖就更谨慎了。 最让红袖怀疑的,是第一次她陪阮含璋给太后娘娘请安,刚从寿康宫回棠梨阁,阮含璋就被陛下召去乾元宫伴驾。 佩兰姑姑脚上的伤一直没有好转,却没有让红袖继续侍奉小主,反而让她留在宫中,派青黛跟随小主去了乾元宫。 她的安排,小主从不反驳。 红袖被佩兰留下来,被她严厉训斥,并且事无巨细描述了寿康宫请安的过程。 佩兰更关心的并非其他宫妃,反而是阮含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至此,红袖已经可以肯定,佩兰跟阮含璋之间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佩兰根本就不像是从小教养阮含璋长大的奶嬷嬷。 她更像是监视者。 监视着阮含璋的一举一动,监视着她如何成为宠妃。 越是明白,红袖越害怕,也越小心谨慎。 直到今日。 因为她沉稳老成,乖巧听话,所以佩兰更喜欢让她陪伴阮含璋出宫行走。 今日也是如此。 红袖心里一直揣着事,可谓是如履薄冰,因此只要离开棠梨阁,她都十分注意阮含璋。 从揽月阁下来后,她就发现阮含璋一直在看德妃娘娘的衣袖。 当小主说要给徐德妃敬茶,并且丢给她一个眼神之后,红袖几乎是瞬间便心领神会。 甚至不需要一句言语。 也不过只相处一月,两人就能做到这般心有灵犀,实在让人感叹。 最感叹的是阮含璋。 她甚至没想到红袖这般聪慧,也这般配合。 毕竟,她一早就发现,红袖已经觉察出棠梨阁的异常了。 说到底,后宫不过那一方天地。 不说棠梨阁,就连娘娘们主位的宫事前后也只有两进,主子和宫人都住在一起,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凡用心一些,脑子机灵的,都能看出不对来。 尤其佩兰还那般有恃无恐,就是打量着这两个小宫女无依无靠,打量着旁人命贱,所以都蠢笨。 可红袖还是看出了端倪。 阮含璋很欣慰,也很开心。 她没看错人。 阮含璋慢条斯理吃着栗子糕,红袖声音很低,慢慢说:“奴婢认了娘娘为主,自然要为娘娘做事。” 说到这里,红袖又顿了顿。 “奴婢也不是一味愚忠,奴婢有自己的私心,”她抬眸看向阮含璋,很诚恳,“奴婢能看出来,娘娘聪慧机敏,见多识广,娘娘入宫以来,去乾元宫伴驾时也大多是奴婢陪伴在身边,陛下对娘娘是什么态度,奴婢都看得清楚。” “而她,”红袖想了个词,“有点笨。” 阮含璋:“……” 阮含璋噗地笑出声来。 她把栗子糕一口吃下,然后就拍了一下手,四处打量了一番:“你带了帕子吗?” 红袖愣了一下:“带了。” “这碟子里的糕点,一样挑一两块,带回去给青黛和小多吃。” 阮含璋说着,站起身来:“不吃白不吃。” 红袖抿了抿嘴唇,慢慢笑了一下:“是,谢娘娘。” 从御花园离开之后,阮含璋带着红袖在宫巷里慢慢前行。 临近午时,太阳炙热,宫道里没有遮阴地,路上几乎没有宫人。 待及此刻,阮含璋才开口:“你发现了,还敢为我做事,聪慧又有胆量。” “佩兰并非笨,她只是太傲慢了。” “傲慢得看不起旁人,尤其是他们眼里的下等人,觉得下等人没读过书,也没受过教导,就一定比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低贱蠢笨,一辈子不能出头。” 阮含璋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可说话的语气却很有深意。 “你为何不去告发?” 红袖摇了摇头:“娘娘,奴婢又不傻。” “告发了娘娘,奴婢有什么好处?且不提奴婢没有任何证据,红口白牙就想污蔑宠妃?真是疯了不成,再说……” 红袖道:“奴婢懦弱。” “告发失败的后果,不是奴婢一个三等宫女能承担的,万一成功了,满宫娘娘谁敢用我?即便我去尚宫局,也再无高升的机会,万一不成,阮家和娘娘都不会饶过我,成与不成,奴婢都没有好下场。”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傻子才做。” 阮含璋轻声笑了起来。 她睨了一眼红袖,逐渐放松下来。 “红袖,你放心,无论我跟佩兰是什么事情,都不会牵连你们。” 她的凤眸深邃清澈,眼神里有着让人信服的笃定。 这一个月以来,红袖虽然依旧看不透她是什么人,但她很清楚,阮含璋待她,待他们都很好。 她答应的事情,一定能做到。 此刻在宫道上,红袖不能给她下跪行礼,只福了福,说:“娘娘,以后您想做什么尽管吩咐奴婢。” 阮含璋勾唇浅笑:“真巧,我这里就有一件事。” 回宫之后,红袖去了一趟太医院,等她回来时,午膳也已经到了。 下午无事,阮含璋舒舒服服睡了个午觉,等道申时正,佩兰匆匆回来。 她一踏入棠梨阁,就使唤青黛给她倒茶,又叫红袖帮她擦脸净手。 阮含璋正坐在窗边做针线,闻言便抬起头:“姑姑辛苦了。” 因这一个月的表现,原本佩兰待她态度缓和些许,这一趟重回阮家,她眼睛里的傲慢和鄙薄又重新浮了上来。 “肯定辛苦。” 她阴阳怪气地道:“我天不亮就出宫,一路紧赶慢赶,才在午时回到家中,面见老爷和夫人,匆匆用了一顿午膳便赶了回来。” “入宫又要排队盘查,这样耽搁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能见到娘娘您呢。” 这话说的,仿佛她是为了阮含璋折腾这一趟。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她为的只有阮家。 青黛没听出佩兰的阴阳怪气,倒是红袖几不可查地看了一眼阮含璋,却没有说话。 阮含璋对她摆了一下手,依旧笑眯眯的:“姑姑辛苦了,晚上我让御膳房多做一道姑姑喜欢吃的葱烧鹿筋,慰劳一下姑姑。” 佩兰哼了一声,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等两个宫女伺候完了,佩兰一挥手,就让两个人都退了下去。 “方才我回宫时,瞧见那岑医正又去了前殿,也不知道慕容婕妤是否又有了病症。” 阮含璋眼眸微闪,轻轻叹了口气:“娘娘也是身体孱弱,好叫人担心。” 佩兰瞥了一眼阮含璋,不知道为何,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再过三日,老爷和夫人就要入宫了。” 她难得对阮含璋落个好脸色:“娘娘可欢喜?” 阮含中眨了一下眼睛,也跟着温柔一笑:“欢喜的。” 她问:“姑姑,不知道他们可好?” 她没有仔细明说,但佩兰却听懂*了。 就看她不自在地捏了一下衣角,轻咳一声,含糊不清地说:“一直很好。” “大管家很是照顾他们,预备着过些时日给他们在府里安排差事,也算从了良,往后日子就安稳了。” 阮含璋心里都要嗤笑。 要不是知道茉莉和石头已经逃出了阮家,她都要被佩兰这夯货骗了去。 这是打量她万事不知,无法同宫外传递消息,便随意糊弄她,以此拿捏她听话。 可见,阮家也只有这一个把柄,能把控她了。 思及此,阮含璋舒心一笑,眉眼皆是欢喜。 “如此,那就多谢老爷和夫人,多谢佩兰姑姑多关照。” “我期待那一天呢。” 第22章 杀了她。 之后平安过了两日。 宫里风平浪静,似乎没有任何波澜。 这两日承宠的一直都是孟选侍,景华琰也给了不少赏赐,一时间,安静的孟选侍也成了耀眼烈阳。 阮含璋自己不甚在意,倒是佩兰看起来不是很欢喜。 “陛下如何会喜欢那样的锯嘴葫芦?连个讨巧话都不会说。” 阮含璋依旧在做她那没有正形的绣花帕子,闻言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没有答话。 佩兰瞥了她一眼,又说:“也是运道不好,怎么偏偏这几日你挂红。” 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阮含璋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听进心里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青黛的问好声。 片刻后,纽姑姑快步而入,对阮含璋福了福,脸上努力挤出笑容。 “见过宝林娘娘,婕妤娘娘请您到前殿吃茶。” 阮含璋同佩兰对视一眼,佩兰就道:“红袖,伺候娘娘。” 等来到前殿,阮含璋才发现这里变化极大。 所有窗户都敞开着,屋中摆放鲜花果篮,光彩明亮,清新雅致,一派落落大方。 慕容婕妤就坐在茶室,一袭碧青春衫,衬得她英气十足。 见她到了,便笑着说:“坐下说话吧。” 阮含璋福了福,坐下来才问:“娘娘怎么想起唤我过来?” “唉。” 慕容婕妤叹了口气,指了一下边上的笸箩:“你瞧瞧。” 阮含璋垂眸一看,发现是几方做了一半的帕子,那上面的绣工,比“阮含璋”的还差许多,就连花瓣都绣不出形状。 “娘娘,这是何意?” 慕容婕妤意味深长看向她,道:“再过一月,就是德妃娘娘的生辰了。” “德妃娘娘的生辰?” 阮含璋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娘娘是想给德妃娘娘做寿礼?”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简单。 慕容婕妤非常满意,她颔首道:“我知晓德妃娘娘最喜欢蜀绣流光缎的衣裳,又从古书上瞧来,有一种花丝绣可以把花香融入衣裳中,行走间沁人心脾,香气宜人,便想亲手做一套衫裙作为寿礼,也算是我的诚心。” 亲手所做,自然很有诚意。 想法虽好,然慕容婕妤那一手绣活等同于没有,显见是试过两日,最终还是做罢。 “可惜,我是做不成了。” 阮含璋同她四目相对,片刻后浅笑道:“娘娘,妾也不擅长刺绣,不过妾以为,可以安排给卫宝林。” 慕容婕妤挑了挑眉。 抛去其他内情,慕容婕妤会找阮含璋做这刺绣,分明是为了提拔她。 本来她命织造局的织绣宫人做一身寿礼便好,非要让自己宫中的宫妃一起做,便是要一起在寿宴上露脸。 这是慕容婕妤投桃报李,得了阮含璋的暗示,就还她一个人情。 有来有往,谁也不亏欠谁。 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定羌王姬。 不过,阮含璋说自己不擅长刺绣,非要让给卫宝林,慕容婕妤也不犹豫,直接便说:“好,那就唤了卫宝林来。” 阮含璋又陪着慕容婕妤说了会儿话,就回了棠梨阁。 下午她在院中纳凉时,就看到了从前殿回来的卫宝林。 一改往日的丧气病弱,此刻的卫宝林竟然满脸欢喜,瞧着甚至是神采飞扬的。 阮含璋还未来得及开口,卫宝林就快步来到她面前,难得笑容灿烂。 “多谢阮妹妹,让我得了这个机会。” 她说着,眉眼飞扬,声音都比往日昂扬。 仿佛吃了仙丹妙药,浑身上下都多了劲头。 阮含璋也跟着笑了起来,她起身握住了卫宝林的手,认真说:“我知道姐姐喜欢针线,如今正巧有这个机会,自然要推荐姐姐。” 卫宝林的欢喜,不是因为得了露脸的机会。 而是可以施展所长,兴趣使然。 她是宫里最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不得宠,不出色,不亮眼。 可她也有自己的喜欢和坚持。 阮含璋定定看向卫宝林:“姐姐虽然欢喜,却也不要劳累自身,还是劳逸结合为好。” 她关心这一句,卫宝林便道:“我知道的,再次谢过妹妹。” 两人说了几句,佩兰就一瘸一拐过来了。 她的脚本来有所好转,可前几日折腾出宫,以致伤情加重,这几日走路又不是很利落。 瞧见阮含璋和卫宝林相谈甚欢,她心底满是不屑,脸上却挂着慈祥笑容。 “娘娘,御膳房送来了膳食单子,还请娘娘过目。” 阮含璋便送走了卫宝林,回棠梨阁看单子去了。 佩兰事多,一会儿说老爷喜欢吃星斑鱼,一会儿又说夫人不能吃姜蒜,膳食单子改了又改,阮含璋都要不耐烦了。 最后好不容易定下单子,阮含璋才松了口气。 佩兰转头又道:“老爷夫人入宫,娘娘得准备赏赐,我已经拟好了单子,还请娘娘过目。” 连吃带拿,真是贪心。 阮含璋扫了一眼那单子,瞧见佩兰把值钱的古董都列上了,才叹了口气:“姑姑,不是我小气,只这些都是御赐之物,我是不能随意赏赐旁人的,哪怕是父母,也要过乾元宫和司礼监,总好要陛下知晓才是。” 宫中的御赐样样都有徽记,诸如金银布匹之类的倒无伤大雅,但经年古董字画可不能随意处置了。 佩兰眼中闪过一抹惋惜,倒也没如何坚持,只说:“是我想多了。” 阮含璋眯了眯眼。 这几日,佩兰很不对劲。 她似乎是有些心急了,想要把这棠梨阁的好东西都巴拉给阮家,好似不贪这一点,以后就落不到手里去。 阮含璋心有所感,面上却丝毫不显,她只是道:“无妨,明日陛下肯定会有赏赐,父亲是肱股之臣,很得陛下赏识。” 这话一说,佩兰的面色就好了起来。 “自然如此,这几年的玉京大案,都是老爷经办,多得陛下夸赞。” 在阮忠良和廖淑妍入宫前的这一夜,佩兰欢心喜悦,不能安寝。 只有阮含璋沉沉入睡,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棠梨阁就忙碌起来。 佩兰瘸着腿,也到处张罗,恨不得把阮家的荣宠昭告天下。 青黛、红袖和钱小多被她使唤得团团转,就连两个扫洗宫女都一起过来扫院子,几乎把棠梨阁上下重新扫了一遍。 陛下特别恩赐家人入宫是大喜事,就连慕容婕妤都派了两个宫女过来,帮阮含璋布置厅堂。 忙碌的人多,活计自然也做得快。 约莫巳时正,整个棠梨阁便已经焕然一新。 阮含璋坐在明间主位上,特地穿了一身新做的竹青蝴蝶袖衫裙,就连佩兰也换了新衣,坐在绣凳上不停往外看去。 刻香掉了两节,外面忽然传来喧闹声。 佩兰猛地站起身来,道:“来了!” 她是真的欢喜。 阮含璋扶着红袖的手起身,柔声道:“姑姑,去接父亲母亲吧。” 等棠梨阁的人穿过垂花门,就看到一对身着绛紫公服的中年男女站在前殿庭院中,对慕容婕妤的正殿行礼。 纽姑姑站在门外,难得和气:“恭喜阮大人,廖夫人,今日阖家欢乐,一家团聚,婕妤娘娘有赏。” 阮含璋站在游廊,也对正殿行礼:“谢娘娘恩赏。” 该有的礼数行完,阮含璋才把“父母”迎入棠梨阁。 殿门一关,便只剩一家三口并佩兰。 阮忠良面白短须,容貌清俊,身穿绛紫公服,头戴官帽,端是仙风道骨,很是儒雅飘逸。 难怪当年能被榜下捉婿,的确样貌不俗。 而坐在一边,公服精致华贵,头戴团花冠的廖夫人,就着实逊色许多。 廖夫人眯了眯眼睛,此刻才好好打量阮含璋。 的确同在家中时不同了。 廖夫人可不是佩兰这样的人能比的,她语气满是亲昵,仿佛是亲生母女:“娘娘如今盛宠不衰,荣华富贵,臣妇心中甚安。” 说着,竟然红了眼眶。 “这些时日你离开家中,臣妇很是想念,总怕娘娘在宫中不甚习惯,心里担忧得很。” 阮忠良适才宽慰:“宫中自然万般皆好,你瞧女儿不是很好。” 阮含璋也忙上前道:“母亲,女儿很好。” 一时间,真是父慈子孝,母女情深,感人肺腑啊。 简单说了几句话,阮含璋才低声对佩兰说了几句话。 佩兰眼中一喜,唤来红袖:“侍奉娘娘去更衣。” 她眼中有着告诫,红袖愣了愣,忙福了福:“是。” 等红袖扶着阮含璋从正殿出来,两人一路往偏殿行去。 待路过正殿窗棱时,阮含璋脚步微顿,红袖也一言不发。 只听殿阁之中,有模糊声音传来了。 “珍珍已经大好,一月方可入宫。” 说话之人,阮含璋万不会认错。 是阮忠良。 “待下月德妃生辰,就是最好的动手时机,”他的声音非常冷酷,“佩兰,到时候你亲自动手。” “杀了她。” 第23章 这个谢礼,陛下可喜欢?【三合一】 红袖没有经过训练,并不懂得如何捕捉细微声音。 但她按照阮含璋的步履节奏,继续向前走,留下脚步声。 即便阮忠良三人足够小心,却还是让有备而来的阮含璋听清了这恶毒心肠。 阮含璋心中早有意料,因此并不显得惊慌,只是冷冷勾了勾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 殿中,满心欢喜的三人还在继续议论。 “咱们一早就商议好的,”廖淑妍低声道,“佩兰姑姑你狠心一些,当机立断杀了她,再一把火火烧棠梨阁。” “引火之后你立即离开,佯装去尚宫局办事,待此事盖棺定论,我会上奏太后娘娘,恳请放你出宫颐养天年。” 佩兰倒是犹豫了。 并非是不敢杀人,也不是同阮含璋有了感情,她单纯是担心自己安危。 “老爷,夫人,这些奴婢都知晓,原也议论过多次,”佩兰低声道,“可若要动手,必要傍晚时分,那时奴婢忽然离开棠梨阁去尚宫局,很是让人怀疑。” 她顿了顿,又道:“原在府中时,对宫中不知关键,如今经过两月行走,到底知道些许皮毛。” “原定的计划,怕是会有纰漏,尤其是时间上不好把控。” 佩兰倒是精明,她只关心自己是否能摘出去。 阮含璋不知道阮忠良和廖淑妍此刻是什么表情,不用想也知道定不会很好看,因为佩兰已经有些慌张。 “老爷,夫人,不是奴婢胆小,只是此事一旦办得不利落,一定会牵连府上。奴婢也是担心大小姐。” 这倒是。 无论如何,阮含璋都是顶替阮家大小姐身份入宫的,她不仅忽然死了,还被一把火烧死,宫中肯定不会简单放过。 慎刑司和仪鸾卫又不是吃干饭的,宫中内外必要盘查,到时候阮家肯定是第一个被牵连的府邸。 殿中一静,阮忠良才沉沉开口:“你说的这些,我一早便已经准备妥当,你不用担心。” “原本想让夫人入宫看望娘娘,顺便把东西捎带给你,今日陛下隆恩,倒是省了许多事端。” 殿中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 阮含璋不知阮忠良和廖夫人是如何把东西夹带进来,但他们今日身穿公服,是被宣召入宫庆贺,料想守们的仪鸾卫不会太过份,到底也要给大理寺卿这个面子。 又沉寂片刻后,廖夫人温柔的声音响起:“这是静思,是十分难寻的毒药,服药之人会在一刻之内昏厥,陷入深眠,即便被火烧也不会醒来,会很平静离世。” 阮含璋不由捏了一下手心。 论说狠,还得是阮氏。 “这是炙炎石,是专门用来引火用的,你一定记得,到时把炙炎石放到她身上,通过引线点燃,点燃之后你迅速离宫,等引线烧到炙炎石之后,会迅速爆燃,从烧火点蔓延开来,引起剧烈火势。” “引线可延迟一刻,你抓紧行事,把时间空余出来。” 说到这里,廖夫人叹了口气:“按理说,炙炎石一旦引燃,最初的起火点会烧得只剩灰烬,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当真留下尸体,没有全部烧毁,不能让慎刑司的人查出任何端倪,只能先用了静思再动手。” “事情一定要定论为意外。” 这话里的狠毒,即便是阮含璋听到也觉得心惊,更何况是本就心志不坚定的佩兰。 这是要把阮含璋活活烧死。 廖夫人说到这里,没有继续开口,可能阮忠良看出佩兰的犹豫,接过了话头。 “佩兰,你如今十分重要,整个阮家,珍珍的未来,全托付你一身。” “你也知晓,珍珍自幼便依赖于你,同你甚至比夫人还亲近。你也对珍珍最是慈爱,心里当真把她当女儿一样疼。” 阮忠良非常诚恳:“不仅珍珍,你也要为你阿弟着想。” 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还威胁上了。 阮含璋心里冷笑。 佩兰只是犹豫,想要拿乔,并非想要逃离。既然一开始都上了这条船,就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果然,阮忠良话音落下,屋里就传来嘭的一声。 “老爷,夫人,奴婢自幼陪伴夫人,说句僭越的话,奴婢同夫人一起长大,在奴婢心里,夫人就是奴婢的天,”佩兰言辞恳切,“后来大小姐出生,奴婢便开始照料大小姐,老爷方才所言,也都是奴婢对大小姐的真心。” 说到这里,佩兰几乎有些哽咽。 “为了大小姐,奴婢什么都愿意做,然此事毕竟牵扯重大,若当真有差错,不仅会连累阮氏,牵连大小姐,奴婢一家老小也都活不成,奴婢这才犹豫。” 她很乖觉,没有自己主动开口。 可话里面的意思,人人都能听懂。 “但听过老爷和夫人的周密安排,奴婢心中安稳许多,定当为阮家尽心竭力,为大小姐筹谋未来。” 说到这里,佩兰磕了三个头。 等她磕完头,廖夫人才轻声笑了一下:“你这是怎么话的?咱们可比亲姐妹还亲呢。” “你且放心,先不提事成不成,你弟弟已经是咱们家庄子上的大管事了,你那侄儿也在族学读书,以后定有好前程。” “家里的内管家一职,还等着你的。” 话说到这里,后面就都是感情戏码了。 阮含璋不耐烦听,她快走两步,在转角处碰见了湿着手回来的红袖。 红袖把手里的潮湿帕子递给她,阮含璋便一边擦手,一边领着红袖往回走。 她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却足够引起殿中人的重视。 果然,等阮含璋重新踏入明间,绕过珠帘,便看到一家人面带笑容品茶。 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阮含璋略带歉意:“今日有些紧张,让父亲母亲久等了。” 廖夫人慈爱地道:“你这孩子,紧张什么?肯定是想我们了。” “来,你看看母亲给你带了什么?” 阮含璋好奇上前,便看到廖夫人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花篮。 篮子里摆放有几样糕点,一个枣木盒子,还有两盒香粉。 “母亲知晓你爱吃桂花糕和芝麻核桃酥,特地叫王妈妈给你做的,这盒子里,是母亲特地给你准备的珍珠耳铛,平日里戴着玩。” 廖夫人絮絮叨叨,真像是思念女儿的母亲。 她另外取了一个荷包,亲自放到阮含璋手上:“宫里开销大,你一个人在宫中十分不易,若是当真遇到事,能用银子就用银子,可别委屈了自己。” 里子面子都做了十足。 阮含璋随意看了一眼香粉盒子,终于明白那两样东西是如何夹带进来的。 她原本还想让赵庭芳寻这两样少见珍物,如今阮家就送上门来,当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如此想着,阮含璋便更是欢喜,满脸都是笑容。 要不是她能控制好表情,此刻都要笑出声来。 “多谢母亲,多谢父亲,女儿在宫中很好,就盼着……妹妹早日康复。” 说到这里,阮含璋似乎有些紧张,她回头看了一眼珠帘之后的雕花门扉,确定外面的宫人都听不见声响,才压低声音问:“妹妹的身子如何了?” 廖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你妹妹好一些了,莫要着急,如今家里最重要都是你。” 廖淑妍此人,心机是不如阮忠良的,心狠自也不如他,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端看夫妻二人这些年做的事,便知道他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 为了自己,为了荣华富贵,能心狠手辣,丝毫不顾及旁人死活。 不光是自己,就连佩兰也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阮含璋不信事成之后佩兰还能活着。 廖淑妍心思细腻,做事滴水不漏,从阮含璋被接进阮家,就只一直是她唱红脸,佩兰唱白脸。 对待阮含璋,她从来都很和善。 仿佛之前承诺的一切都是真的,就等阮含珍入宫,姐妹二人携手并进,共享荣华富贵。 阮含璋眼睛泛红,她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夫人,我……” 她顿了顿,才道:“我幼时丧母,又是在那样的腌臜地长大,从小就没得过亲情垂怜,也是得老爷夫人恩赐,我才有这般机缘。” “夫人这般慈爱,我铭记于心,此生不忘。” 阮含璋声情并茂,说得自己都要信了。 “老爷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侍奉陛下,为阮家挣得荣宠,为妹妹入宫铺平道路。” 廖夫人唇角微扬,笑容完美。 另一边,阮忠良慢条斯理吃茶,表情也很欣慰。 “你是个好孩子。” 阮忠良开口:“虽同家中并无半分关系,可如今得你一声父亲母亲,咱们就是一家人。” “以后你在宫中一切安稳,不要怕,万事有父亲母亲为你撑腰。” 阮含璋险些落下泪来。 一时间,当真是其乐融融,一家幸福。 等午膳时分,御膳房很是郑重地送来席面,就连梁三泰都亲自来了一趟,同阮忠良和廖淑妍见礼。 “寺卿大人,廖夫人,陛下今日国事繁忙,无法抽身前来,特口谕赏赐一品狮子头,百福八宝鸡,福禄有鱼,长青延寿糕,祝寺卿大人松鹤长青,松鹤长鸣。” 这个赏赐可真是荣宠之极。 就连老谋深算的阮忠良都没想到能得这一番赏赐,愣了一下才起身谢恩。 “谢陛下恩赏,臣定殚精竭虑,为国尽忠。” 等一家人行礼谢恩,梁三泰才笑眯眯道:“宝林娘娘温柔贤良,秀外慧中,陛下多有赞誉。” 说到这里,梁三泰才道:“寺卿大人,恭喜你,生了个好女儿。” 第24章 做错事,总要惩罚的。【一+二更】 两刻之后,红袖领着青黛在库房挑选出了四匹有问题的青云纱。 佩兰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命红袖去往尚宫局,要求尚宫局给棠梨阁一个说法。 红袖最后看了阮含璋一眼,捧着布匹直接离去。 倒是青黛难得机敏一回,进了寝殿就求阮含璋:“娘娘,若是让红袖这般离去,定会被姑姑责罚,还请娘娘看在红袖伺候勤勉的份上,饶过她这一回吧?” 阮含璋犹豫地看了一眼佩兰,佩兰倒是冷哼一声。 “这原是红袖自己办差了差事,现在让她去尚宫局,不过是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青黛低下头,默默流眼泪。 佩兰记性很好,把那日的事情记得很清楚:“那日你侍奉娘娘去乾元殿,这青云纱是红袖清点入库的,当时不清点清楚,如今出了差错,自要她自己弥补。” 这话一点错都没有。 但当日佩兰也在棠梨阁,作为宫人之首,她才应该为此事负责。 现下把责任一股脑推给红袖,倒是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不过打量着阮含璋不敢动她罢了。 话说到这份上,青黛也不好再求,她默默给阮含璋磕了个头,含泪退了下去。 阮含璋于心不忍,小声问佩兰:“姑姑,要不我亲自去一趟尚宫局,总不好叫红袖挨罚。” 佩兰冷冷看她一眼:“没定力的东西,不过一个宫女罢了,有什么可在意的?” 阮含璋抿了抿嘴唇,最终没有再多言。 棠梨阁安静下来,无人言语,殿里殿外都透着压抑。 佩兰一直没走,坐在那品茶,阮含璋更是显得坐立难安,时不时往殿外瞧看。 佩兰撇了撇嘴,她冷哼一声:“镇定些,这般像什么样子?” 这阮家的人,倒是一脉相承的心冷。 阮含璋心里不齿,面上却有些委屈,她低下头,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到底没有再开口。 一刻、两刻。 时间似过去许久,然回过神来,刻香不过只掉了三节。 还不到半个时辰,尚宫局那边自也出不了结果。 阮含璋透过窗棂,见外面钱小多也在游廊里反复转圈,面上的焦急是显而易见的,心里难得满意几分。 这三个分给她的宫人,虽然是临时凑成,原在宫里也不相识,到底不似佩兰这般冷心冷肺,毫不在乎旁人死活。 刻香又掉了一节,阮含璋终于坐不住了。 “姑姑,都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不如……” 佩兰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面就传来青黛的嗓音:“娘娘,尚宫局的刘姑姑来了。” 阮含璋心中一松,大约知道此事能转圜。 佩兰倒是有些不解,她看向迎面而来的刘姑姑,慢条斯理站起身,道:“老姐姐可有事?” 刘姑姑四十上下,应比佩兰只大一两岁的模样,但佩兰自持阮家身份,阮含璋又得宠,便有些托大。 刘姑姑倒是不在乎她的态度,一踏进棠梨阁,先给阮含璋见礼:“见过宝林娘娘,娘娘万安。” “刘姑姑,有劳你走这一趟,红袖可还安好?” 阮含璋满面焦急,瞧着是为红袖考量,可她差遣红袖独自去尚宫局,本身就太过冷情。 现在再来过问,也不过只是挽回些许颜面,于事无补。 反正如今坏的是阮家的名声,阮含璋毫不在乎。 佩兰一无所觉,依旧道:“刘姐姐,可是为青云纱之事而来?” 刘姑姑叹了口气:“宝林娘娘,今日红袖姑娘捧着青云纱去尚宫局,恰好穆尚宫在,便听说了此事,因此格外重视。” 宫中三局两监,几乎管辖宫中一切事物。 尚宫局管宫人差事调动,西寺库及宫女名录,主管女官为尚宫,官职正五品。 另外两局为织造局和典物局,主管女官为尚服和尚典,皆为正五品女官,按理说,三人是平级。 但尚宫局有调动掌管宫中宫女和女官之责,其他两局若有事故,皆由尚宫局调停,因此尚宫局隐隐高于另外两局。 各宫妃嫔一旦有事,皆是寻尚宫局处置。 今日亦然。 尤其此事可能牵扯徐德妃,寻织造局更不可能有好结果,所以佩兰动了心思,让红袖直接告到尚宫局。 如此,也好牵扯到姚贵妃。 不得不说,若佩兰为阮含璋所用,阮含璋也要夸奖一句此事甚妙。 刘姑姑解释清楚之后,才开口道:“然此事牵扯织造局及德妃娘娘,穆尚宫不敢擅专,故而命奴婢等前来请宝林娘娘,请娘娘亲自至尚宫局定夺此事。” “若有宫人处事有差,也要请娘娘当面斥责,加以定罪。” 这话说得好听极了。 话里话外都不提棠梨阁的过错,仿佛只要阮含璋去了就万事大吉。 阮含璋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然后才询问佩兰:“姑姑?” 佩兰思忖片刻,道:“奴婢侍奉娘娘走一趟吧。” 佩兰的脚虽然好转,却不便长途跋涉,即便从棠梨阁至尚宫局不过一刻路程,却到底算是远路。 阮含璋犹豫再三,还是对刘姑姑道:“只我一人?” 刘姑姑倒是没有隐瞒:“娘娘,穆尚宫命奴婢等一并禀明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不知几位娘娘是否的空闲。” 阮含璋便明白,此事肯定不会简单结果。 “既然如此,我便走这一趟,看尚宫局给我什么交代。” 阮含璋拿出宠妃架势,简单梳妆过后,便领着佩兰出了棠梨阁。 待来到尚宫局中,在明堂落座,阮含璋才发现自己竟是头一位。 穆尚宫亲自等在此处,见阮含璋面色不善,忙道:“赶紧给宝林娘娘上茶,有劳娘娘略等一二。” 姚贵妃和徐德妃都住西六宫,至尚宫局路途比听雪宫遥远,即便要来也会晚上两刻左右。 阮含璋抬眸看向穆尚宫。 穆尚宫瞧着年逾三旬,生得浓眉大眼,端正富态,她同梁三泰很像似,都是和乐福气的面相。 主打一个和和气气,笑口常开。 她声音很柔和,让人听了心中舒畅,烦躁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 阮含璋却没有给她好脸色。 来的路上佩兰千叮咛万嘱咐,他们棠梨阁是苦主,怎么也不能丢了阮家的面子。 “穆尚宫,我的宫女呢?” 穆尚宫笑眯眯的,客客气气说:“红袖在厢房候着,下臣已经请了织造局的姑姑过来检查布料,总要先有个定论,在定夺如何判罚。” 阮含璋冷哼一声,她昂着头,骄傲有冷漠:“穆尚宫,此事到底是织造局做事不体面,至于究竟为何,你我心里都明了。” 她伸出手,十根手指纤长莹润,泛着珠光。 指甲上的丹蔻温柔粉嫩,一如她精致艳丽的容颜。 书香门第的贵女,盛宠至极的宠妃,自有目下无尘的底气。 穆尚宫躬身见礼:“宝林娘娘说的是,不过……” 她浅浅一笑:“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事情并非轻易就能定夺,总要条分缕析,清楚明白,方能定事。” 阮含璋冷哼一声,只道:“我看着,你们就是不敢得罪德妃娘娘,只能欺负我这个宝林了。” 这话音刚落下,一道高昂的女声便响起:“怎么就怪到本宫头上来了?” 阮含璋回头,便看到姚贵妃同徐德妃联袂而来。 两人梳妆都简单,一看便是临时赶来,并未做隆重打扮。 阮含璋不情不愿站起身,对两人见礼。 “见过贵妃娘娘、见过德妃娘娘。” 姚贵妃眉目含笑,温柔和气:“都是自家姐妹,坐下说话吧。” 她在主位落座,待徐德妃一左一右坐下,才看向穆尚宫。 “穆尚宫,方才路上说话不便,究竟是何事?” 穆尚宫对两人见礼,伸手拍了三下掌,甄姑姑就领着红袖进入明堂,红袖跪下行礼。 甄姑姑躬身禀报:“回禀贵妃娘娘、德妃娘娘,今日棠梨阁的宫女红袖忽然来报,三日前织造局下发给阮宝林娘娘的夏日份例,其中有四匹青云纱都是陈布,特送来尚宫局,请穆尚宫定夺。” 红袖跪下把手里的布匹放到地上,伸手展开。 这两卷青云纱实在是太过破旧,不用详查,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姚贵妃微微蹙起眉头。 她看了看徐德妃,又看了一眼满脸委屈的阮含璋,沉吟片刻道:“织造局涉事宫人是谁?可已经寻来?” 甄姑姑回禀:“已经唤来,当时是三等宫女杏花和小陶奉旨送份例,是否命她们入殿禀报?” 不多时,两名年轻的宫女就进入殿中。 两人跪在红袖身侧,叫杏花的宫女显得有些害怕,却还是道:“回禀贵妃娘娘、德妃娘娘,青云纱是奴婢等一起送至棠梨阁的,当时是由红袖姐姐查验,确认无误才送入库房,红袖姐姐全程在场,若当时青云纱有异,因何不提?要等三日过后才来检举?” 这一句话就说到了关键。 阮含璋意外看了她一眼,小姑娘虽然年轻,只得十五六岁,倒不是个蠢笨孩子。 红袖却也不慌不忙。 她行礼道:“回禀娘娘,我们宝林娘娘初入宫,对宫中事物不甚熟悉,布料送来当日娘娘在乾元宫伴驾,佩兰姑姑在病中,奴婢分身乏术,便没有查验布匹,此事的确是奴婢的过错。” “今日娘娘想要用布,才发现布料有异,因此派奴婢来尚宫局求个说法。” 红袖躬身磕头,态度十分恭敬。 “诸位娘娘,各位姑姑很清楚,这布料一看就是在库房里经年陈放,浸了雨水,才导致发霉糟烂,外面特地裹上一圈新布,好蒙骗过关。” 第25章 若妹妹太过在乎恩宠感情,反而陷入业障。【三更】 另一边,徐德妃回到了灵心宫。* 梅影屏退众人,才来到徐德妃身边,弯腰给她捶背。 “娘娘,何必同那阮家的动气?可是不值当呢。” 徐德妃面色凝重,不怒自威。 她抚了抚鬓边碎发,才沉声道:“你以为只是那阮宝林以下犯上,目无尊长?” “你想想,她出身何处。” 梅影姑姑心中一惊,心思流转,也跟着沉下了脸。 “娘娘的意思是,那阮家有动作?” 徐德妃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点着,一声接着一声。 “如今形势不好,”她低声道,“父亲即便武功赫赫,却已被封为忠义伯,再无可封。” “如今京中驻防就在父亲手中,你以为,陛下因何封姚听月为贵妃,而我为德妃?” “不是因她生了长公主,只因她是姚相的孙女罢了。” 这些内情,梅影自然知晓。 只不过多年过去,徐德妃膝下无所出,即便想要更上一层楼,怕是难上加难。 “可娘娘,您的身体……” 徐德妃面色微冷,道:“如今看那阮含璋的态度,姚家同阮家或许早就通气连枝,文官做事总是佯装光风霁月,内里却脏污不堪。” “那些人要是做起恶来,如何是耿直武将能比的?” 如今朝堂之中,文武争端不休,各宗亲、门阀、勋贵相互倾轧,政体已至沉疴。 即便如此,谁也不敢打破平衡。 “当年他们不愿我入宫,就是怕我压过姚听月,以致武将出头,打压文官。” 徐德妃冷声道:“如今又有阮宝林得盛宠,与贵妃或成朋党,我们早已水深火热,未来难测。” 梅影姑姑心里发苦。 “娘娘,我们应当如何?” 德妃沉思片刻,才道:“你先给父亲去信,告知她姚家和阮家之事,另外再寻几名貌美宫女,就寻阮宝林相似容貌的。” “当务之急,还是要有个自己的孩子。” 梅影心中不忍,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娘娘,原本计划还是要您调养身体,以待他日?” 徐德妃抿了抿嘴唇,苦笑道:“我是不成了。” “否则你以为,当年为何是我入宫而非阿姐?” 就因为她冰寒入体,难以有孕。 姚家已有两代后宫之主,即便姚听月并非皇后,却已是后宫之首,位及贵妃。 文官朋党绝对不容许武将之家诞育皇嗣。 “娘娘,莫要伤心,若将来能有小皇子养在膝下,自幼细心教养,也同亲生无异。” 徐德妃这才有了些笑容:“是啊。” 梅影顿了顿,又道:“娘娘因何不同慕容婕妤联手?” 既然都是武将,如何也比姚贵妃周宜妃等人要更好说话。 一阵风吹来,吹动窗棱上挂着的风铃。 叮铃铃声音脆响,之后才是徐德妃低沉的嗓音:“我原不喜她,如今看来,还是要再筹谋一番。” “正巧,我的生辰要到了……” 两个人正在密谋,外面忽然传来大宫女桂香的嗓音:“娘娘,奴婢有事要报。” 徐德妃挥手,梅影才说:“进来吧。” 桂香推门,低头碎步前行,在徐德妃面前福礼:“娘娘,方才陛下口谕,命织造局另选蜀锦、青云纱、软烟罗、赤霞锦各四匹,送至棠梨阁。” 话说到这里,桂香明显感受到屋里气氛森寒,不由抖了一下。 “另外……陛下口谕,织造局白尚服管事不勤,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徐德妃攥着茶杯的手一紧,下一刻,白瓷茶盏便被她狠狠扔出去,在地上碎成无数星芒。 “贱人!” 徐德妃喘着气,面容阴冷:“这贱人居然敢去乾元宫告状。” 桂香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梅影面色也难看至极,她忙上前轻轻拍着徐德妃的后背,安慰道:“娘娘,娘娘,仔细身体,莫要动气,您的病可还没好。” 徐德妃牢牢握住她的手,眼睛赤红,满眼都是怨毒。 “我不够好吗?” “因何是她,因何不是我?”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徐德妃。 此刻,乾元宫内,阮含璋正在喂景华琰吃葡萄。 她依偎在景华琰身边,身姿柔软,素手纤纤,紫红的葡萄在她指间犹如水晶,晶莹剔透。 “可满意了?”景华琰笑着问。 阮含璋声音轻软,娇嗔地说:“陛下待妾真好。” 景华琰的手一直牢牢把控在她纤细的腰肢后,手心炙热,几乎要烫红那一片莹白皮肤。 “不过陛下,我的宫女红袖,可否让她回来?”阮含璋委屈巴巴地道。 “我可喜欢她了。” 她说着,又一颗葡萄送入景华琰口中,景华琰慢条斯理吃完,才拍了一下她的后腰。 “爱妃,莫要得寸进尺。” 阮含璋抿了抿嘴唇,瞧着倒是乖顺。 景华琰垂眸看她,见她这个委屈模样,便道:“贵妃一向公允,她已经定案,朕不好驳了她的面子,你宫中若缺人伺候,朕再让尚宫局给你调宫人即可。” “算了。” 阮含璋靠在他肩膀上,叹了口气:“我可不想再要生人来伺候,如今倒是不缺人手。” 她说着,忽然起身直勾勾看向景华琰:“陛下待贵妃娘娘这般爱重,妾何时有这般机缘?” 细碎阳光落入她明媚眼眸,点亮了她眼底的萤火。 阮含璋真心看人时真诚无比,让人以为自己是她心中最珍贵的宝物,有一种被捧在手心的温暖。 即便阅人无数的景华琰,也难免有这种错觉。 “爱妃因何这般问?” 景华琰伸手,帮她整理鬓边碎发。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阮含璋眨了一下眼睛,她往前倾身,忽然伸手揽住景华琰的脖颈,让他不能逃避自己的眼神。 她眼眸中所有的神韵和光彩,都是经年练习而成。 “陛下,看着我。” 阮含璋声音温柔,魅惑婉转,如涓涓细流,丝丝缕缕流淌入景华琰心田。 “陛下,我真心以待,不求荣华,只求陛下心中停影。” “妾不想比贵妃,不想比德妃,不想同任何人相比。” 阮含璋缓缓靠近景华琰,最终在他唇瓣上说:“妾只想做陛下心里独一无二的自己。” 景华琰一瞬不瞬回望她的眼眸,直到她朱唇送上,才忽然轻笑一声。 他手上忽然用力,把她牢牢控制在怀中,夺取了她剩下的言语。 空气骤然炙热。 葡萄香味醇厚,犹如经年烈酒。 阮含璋只觉得呼吸都不是自己。 唇齿交融,仿佛是景华琰对她的回应。 但不是。 阮含璋手上同样用力,慢慢直起身,以上位者的姿态迎接景华琰这个炙热的吻。 窗棱边刻香掉了一节,在香盘中粉身碎骨。 这个吻激烈而漫长,直到景华琰松开阮含璋,她脸颊已然泛红。 景华琰轻轻抚摸阮含璋温热细腻的脸颊,看着她的眼睛说:“爱妃,既心有所求,便努力而为。” “结果如何,端看你如何努力。” 阮含璋心里骂他是老狐狸,嘴上却道:“陛下便等着,我定要让陛下舍我不得。” 这位皇帝陛下深谙雨露均沾,公平不偏的为君之道,当夜他到底没有召阮含璋侍寝,改翻了徐德妃的牌子。 倒是赏罚分明。 第二日,织造局的白尚服亲自把皇帝赏赐送来,当面同阮含璋致歉。 阮含璋坐在花园树下,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做着针线,她轻声细语道:“白尚服,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白尚服面容消瘦,身量细高,容貌上看比穆尚宫凌厉许多,但阮含璋听过雪燕的夸赞,知晓这位白尚服也是个宽待手下的好上峰。 “宝林娘娘,此事的确是织造局的过错,下臣理应同娘娘当面道歉。” 阮含璋手里的针线微停,她抬眸看向白尚服,片刻后浅笑一声。 “那我便接受你的道歉。” “青黛,送一送白尚服。” 红袖不在,青黛比以前忙碌许多,她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忙上前恭送白尚服。 等人走了,阮含璋才问眼底青黑的青黛:“怎么是你在清扫院落,扫洗宫女呢?” 青黛福了福,小声道:“佩兰姑姑说脚腕疼,让小桃花去给她按摩了。” 昨日走了那一趟,回来阮含璋就假模假样关心佩兰,亲自让扫洗宫女桃花给她按摩,特制的药油揉进去,可不是要疼了。 阮含璋心里明白,面上却只展露些许忧伤,她叹了口气,道:“难为你了。” “这院子就放着吧,左右也无人经常来,一两日扫一次也是行的。” 青黛欲言又止:“娘娘,这恐怕不妥。” 阮含璋摇头:“无妨,小多子呢?” “小多说他家中有事,同佩兰姑姑请了假归家,傍晚时分就能回来。” 阮含璋若有所思道:“知道了,你过来坐一下,歇一歇。” 之后一连两日,侍寝之人换成了孟选侍。 宫里人背地里说阮含璋不识抬举,非要得罪徐德妃,把大好的局面毁于一旦,若她不闹这一场,说不定现在盛宠的还是她。 对此,阮含璋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甚至至五月初一,孟选侍被晋为采女,阮含璋还特地命青黛登门恭贺,真心实意送了贺礼。 倒是佩兰越发阴晴不定。 一是日期将近,她心中紧张在所难免,一是红袖离开,宫中人少,她也不免要做些粗浅活计。 第26章 你可也想孕育皇嗣?【三合一】 一晃神便是端午宫宴前日。 阮含璋心里算着日子,再有十日便是徐德妃生辰。 她在宫中每日忙碌徐德妃的寿礼,时刻都在数日子,引得佩兰越发焦虑,她不是个能成事的人,心中焦急,晚上便夜不能寐。 阮含璋便又唤了一次赵庭芳,特地给佩兰开了安神汤。 佩兰并不感动她的“真心”,只埋怨她时常召太医不妥,一边吃药一边要来数落她。 阮含璋看着她把一碗药都吃下去,眯着眼睛笑了:“为了姑姑,任何事情都值得。” 说着,她搀扶佩兰躺在床榻上,温柔给她盖上薄被。 “姑姑,我自幼便孑然一身,孤独长大,如今能得姑姑照拂,心中已然把你当成至亲。” “姑姑放心,我会好好照料你。” 佩兰吃了药,便觉得困顿,她迷迷糊糊躺在床榻上,看着眼前面容模糊的女子。 倏然间,当年满脸血泪的脸孔闪现,佩兰心中惊骇,挣扎着坐起身来。 “你!” “姑姑,怎么?”阮含璋疑惑地问。 佩兰努力睁大眼睛,看清她的面容,这才松了口气。 为何……会那么相似? 不可能,她们早就已经死了。 佩兰心中安慰自己,重新躺下,一眼都不想再看阮含璋。 “娘娘去歇着吧,不用顾念奴婢。” 阮含璋站起身,从厢房出来,就看到钱小多满头是汗回了棠梨阁。 “娘娘。” 钱小多给她行礼。 阮含璋问:“听佩兰姑姑说,你家里有急事?” 钱小多叹了口气,苦笑道:“如今宫里人手短缺,是小的过错,家中暂且安置好,之后会留在宫中侍奉娘娘。” 阮含璋摆手,领着他往正殿行去。 “青黛,你去给小多取二十两银子,”阮含璋道,“你母亲重病,自要回家尽孝,如今宫中事情不算多,我吩咐扫洗宫女多做些活计便是。” 钱小多感动得红了眼眶,跪地就是磕头。 “谢娘娘恩典。” 阮含璋垂眸看他,说:“日后家里有事,你直接同佩兰请假便好,她那边有棠梨阁的腰牌,我皆应允。” “是。” 钱小多不由流出泪来。 “谢娘娘恩典。” 他重复了一遍这话,已经无暇再去措辞。 “去忙吧。” 待他离开,阮含璋才对青黛道:“给德妃娘娘的寿礼可准备好了?” 青黛道:“造办处的宫人很用心,说再过两日就能完工。” “娘娘这般用心,德妃娘娘定会喜欢。” 阮含璋笑了,说:“但愿吧。” 傍晚时分,佩兰依旧没有醒来。 阮含璋让赵庭芳准备的安神汤药量极重,初次服用能睡上六七个时辰,之后依次递减。 但人会随之困顿无力,虚弱无比,不仅会失去胃口,也会暴躁阴郁,几乎能改变心智。 这药自然是赵庭芳偷偷送入宫中,让阮含璋每日单独加入,从太医院送来的安神汤再寻常不过。 阮含璋清楚佩兰不会醒来,便唤了青黛一起准备明日的礼服。 “青黛,明日我领你去百禧楼,你今日早些安置,省得明日疲累。” 青黛问:“佩兰姑姑呢?” 阮含璋叹了口气:“姑姑瞧着身体越发不好,还是好好休息,多睡上两日我才好放心。” “娘娘待姑姑真好。” 青黛说着,笑着伺候她洗漱,等阮含璋睡下了,便也按照吩咐回去安置。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时阮含璋便醒来。 今日是端午佳节,宫人们虽忙碌,但各宫都有赏赐,因此整个长信宫斗沉浸在过节的喜悦里。 端是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 宫人换上夏日宫装,头戴绿丝绦,青春洋溢,清新自然。 棠梨阁少了红袖,佩兰依旧昏睡不醒,阮含璋却也有条不紊。 青黛端水,阮含璋自己洗漱,青黛梳头挽发,阮含璋自己上妆。 待及准备依妥当,时辰刚好,并未延迟。 青黛狠狠松了口气。 用过早膳,主仆两人便踏着上午炙热的灿阳,慢慢往百禧楼行去。 天际喜鹊鸣叫,飞于琉璃之上。 百禧楼位于东六宫之后,与御花园并肩,从百禧楼三层高的戏楼上,能俯瞰整个御花园的琳琅景致。 两人走了一刻,就听身后传来苏采女的声音。 “阮姐姐。” 阮含璋回头,就看苏采女依旧穿着粉嫩的衫裙,明丽可爱而来。 “苏妹妹。” 阮含璋脚步微顿,停下来等她。 “怎么自己来了?” 往常苏采女都是同李选侍一道,今日却不见李选侍的身影。 苏采女笑道:“李妹妹可是要好好打扮,我出来时还未出宫,我便先来了。” 阮含璋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 “姐姐,我闲来无事,自己编了五彩绳,想要送给姐姐。” 苏采女说着,从荷包中取出五彩绳,递给了阮含璋。 她的手很巧,五彩绳上面编织有米珠、贝壳、小金珠,精致漂亮,看起来一点都不逊色于织造局。 “哎呀,真好看。” 阮含璋道谢:“我不擅长做这些,戴的是织造局送来的五彩绳,妹妹帮我戴上吧。” 苏采女笑眯眯给她戴上,然后才说:“我还给孟妹妹准备了一条,不知她是否喜欢。” “定是喜欢的。” 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就到了百禧楼。 她们份位低,来得比娘娘们要早,等两人落座,才发现其他几位小主也都到了。 几人客套几句,陆续便有主位娘娘到来,宗亲及内命妇、勋贵重臣夫妇也陆续到场,场面一时热闹至极。 百禧楼观楼分上下两层,能坐百人不止,待及吉时前所有朝中贵胄皆已入场。 阮含璋在人群中看到了阮忠良和廖淑妍。 她没有多言,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这熙熙攘攘的虚荣。 不多时,梁三泰的清亮嗓音响起。 “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皆起身,恭迎景华琰和仁慧太后大驾光临。 景华琰身着玄色官服,头戴朝天冠,脚踩玄靴,器宇轩昂而来。 他先扶着仁慧太后落座,才直接坐下,道:“众卿平身,赐座。” 等众人落座,景华琰才端起酒盏,道:“今日端午佳节,合家团聚,诸位爱卿随心享席,不必拘礼。” 说着,景华琰大手一挥:“开席!” 宫人陆续端上冷碟及粽子,盘中皆有艾草香囊及五色绳,是宫中御赐的恩赏。 满朝文武,宗亲命妇随着景华琰端起酒盏,一起饮尽杯中雄黄酒,前方春和景明戏台上,锣鼓声起,大戏已然开场。 戏伶红装高跷,锣鼓紧密,戏曲高亢铿锵,你方唱罢我登场,好把盛景呈现。 端午是大节。 宫中必要举行端午宫宴,不过为了让文武百官能自家团聚,景华琰缩短了端午宫宴时间,只叫唱一出折子戏,两个时辰便各回各家,不再滞留宫中。 戏台上锣鼓喧天,好戏不断,这边观楼中,众人也在表演众生相。 阮含璋身边刚好是吴美人,戏未至繁,就看她不停用帕子擦嘴,额角汗津,面色苍白。 吴美人是元徽元年入宫,其父为督察御史,只是个正八品的督官,家中并不显赫。 她生得含羞带怯,杏眼粉腮,倒是个可人儿,因此入宫后一路从选侍升为美人,至今尚有恩宠。 阮含璋记得她住在西六宫长春宫后殿,早年长春宫后殿主位为惠嫔,但惠嫔早逝,长春宫主位便空置,至今依旧只有吴美人和王选侍居住于此。 “吴姐姐,”阮含璋声音压得很低,“你可是不适?” 美人为从五品,比宝林高一级,再往上便是主位九嫔了。 吴美人有些紧张。 她下意识摇了一下头,待回过神来,才歉然一笑:“我不太喜欢雄黄酒的味道,只吃了一口就觉得恶心,没有大碍。” 说到这里,她忙补充:“多谢阮妹妹关心。” 阮含璋点点头。 她让宫人给吴美人端上一盏清茶,才道:“姐姐手上的五彩绳真好看。” 吴美人见她不再纠缠方才的问题,便放松下来,伸手给她看。 阮含璋很自然扶了一下她的手腕,称赞道:“这是姐姐的手艺?这如意结打得真好,我以前并未见过。” 吴美人抿唇浅笑,更显得柔软可人:“是王选侍的手艺,她女红极好,人也细心。” “真好,王选侍也是心灵手巧。” 阮含璋笑着松开了手。 台上大戏继续唱着,观楼里觥筹交错,上演盛世景象。 很快,一折戏就唱完了。 景华琰起身,朗声道:“端午礼成,朕愿盛世清明,浊气拂轻,祝诸位爱卿阖家团圆,安宁无忧。” 这是惯例的吉祥话。 在场所有人接起身,跪地给景华琰行大礼。 “谢陛下金口玉言。” “祝愿国朝昌盛兴隆,陛下千秋万代,太后娘娘福寿康健,端午安康。” 场面话说完,景华琰便直接扶着仁慧太后起身。 身后,宫妃们依次起身,准备下楼离开观楼。 阮含璋就站在吴美人身边,见她动作迟缓,似很是谨慎,便上前道:“我陪着姐姐一起走吧。” 两个人跟在众人之后,不急不慢。 本来诸位宫妃都是依次而行,谁知吴美人和阮含璋两人刚行至楼梯处,迎面就瞧见周宜妃逆流而上。 因她突然反悔,狭窄楼梯上的妃嫔们只得尽量避让,给她空出位置。 第27章 姑姑,静思的味道如何?【一+二更】 灯花跳跃,光阴迷离。 景华琰脸上慢慢扬起笑容。 怀中美人语含爱意,期盼幸福的模样,自让人心情愉悦。 虽政事繁忙,却到底有这般的解语花,能缓解繁杂思绪,短暂放松。 景华琰伸手,抚摸上阮含璋娇嫩的粉腮,忽然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朕应允你便是。” 他仿佛逗弄狸奴那般,捏了一下阮含璋的脸颊,笑着说:“你只要乖顺柔静,朕便会让你心想事成。” 阮含璋垂眸看向他,见他依旧慵懒无谓,心中并未泛起丝毫波澜。 景华琰总是这般。 他偶尔强势,偶尔温柔,偶尔冷漠,偶尔亲昵。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只能他想给,只能他愿给。 宫中所有人,都没有拒绝的机会。 景华琰松开手,揽着她的腰身放回地上,才道:“你升为庄嫔,是众人艳羡的喜事,怎这般伤春悲秋?” 他重新握住阮含璋得手,口吻不容置疑:“你应当高兴才是。” 阮含璋深吸口气,很快便调整好情绪,对他娇柔一笑。 “是,臣妾明白。” 景华琰深深凝望她半阖的眼眸,在她脸上仔细探寻片刻,方才轻笑一声:“爱妃一贯贴心,你知道应当如何做。” 阮含璋心底很清楚,他只需要听话的狸奴。 她眨了一下眼睛,再起身时,便是满脸笑容。 “陛下,到了晚膳时分,该歇一歇了。” 用过了晚膳,阮含璋陪着景华琰在乾元宫的游廊中散步。 月色皎洁,星光灿烂,一片银辉落于大地,点亮屋脊上的琉璃瓦。 整个长信宫落于一片静谧之中,只宫灯燃着,照亮来时路。 阮含璋挽着景华琰的臂膀,轻声细语:“陛下心情可好些了?” 景华琰道:“好些了,爱妃有心了。” 只要她听话懂事,按照他的心意行事,就值得表扬。 景华琰从来赏罚分明。 “洪灾决堤,陛下派人赈灾即可,怎会如此愁眉不展?” 朝堂之上,并未有后宫不得干政的宫规,大凡历代皇后宠妃,除了帝王真心爱重,也能匡扶国祚,若当真于国朝无用,只余宠爱,史书上到底留不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今的仁慧太后便是最好的例子。 因此阮含璋这样询问,景华琰也并未不悦。 “昌河在揭州处决堤,此处防洪堤坝刚修成三载,由时任布政使梅有道主修,按工部图纸计算,理应能防汛十载。” 能防汛十年的堤坝三年便被冲垮,以致揭州刚耕种的良田被冲毁,左近村庄造灾,甚至有小村落绝户。 这是大过。 阮含璋思忖道:“可是梅昭仪的堂叔?” 梅昭仪出身靖州梅氏,自前朝起便是世家大族,出过无数匡扶国祚的能臣,梅氏一族满门皆是能臣,两百年来或许家族命运起伏,却并未出过贪赃枉法的佞臣。 梅昭仪的父亲早亡,家中族长是其大伯,今任江南道都督,总管江南道三省大小事务。景华琰所说的梅有道是梅昭仪的三叔,三年前任揭州布政使,今岁已高升回京,任礼部侍郎。 朝中如今虽姚氏为主,然梅氏亦声名显赫,同样是肱股之臣,近臣姻亲。 阮含璋这两月后宫生活,并非只在棠梨阁做针线,朝中势力,后宫派系皆已握在手中。 如此,还要感谢阮忠良给她这样大好机会。 否则她也借不了阮家东风,顺利成事。 阮含璋轻声细语:“陛下忧愁,并非是因决堤这般简单,也因无法定夺此事。” 朝中党争不断,看景华琰这般神情,当年事定做得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因此无法判断是梅有道自己贪墨,还是被仇敌陷害,无论如何,此事都不好下定论。 景华琰并不意外阮含璋的聪慧。 同她议政,甚至比姚相还要轻松。 因阮含璋并无私人立场,她一言一语,皆以陛下及国朝为先。 同景华琰立场相和。 “不错,爱妃如何看?” 阮含璋想了想,思及方才瞥见的奏折,上面只字片语,已经能拼凑出景华琰之计。 “于陛下而言,真相并不重要,毕竟时过境迁,旧事不可追,”阮含璋口齿清晰,“为今之计,赈灾为上。” “昌河两岸是占城稻的主要产地,大片平原孕育了整个大楚一半粮产,如今揭州被淹,良田尽毁,除了赈灾,还要尽快拿出对策,以保金秋丰收。” “陛下,臣妾所言对否?” 景华琰握了一下她的手,感叹道:“爱妃不愧为清州第一才女,是白鹤书院历年来最出色的学生,爱妃眼光颇深,让人欣慰。” “臣妾可称不上是最出色的学生,论说治国有方,应是江清鸣师姐。” 景华琰牵着她的手,两人并肩前行,庭院中月色皎皎,昙花忽然绽放。 一阵馨香袭来,两人在盈盈庭芳前驻足。 阮含璋道:“臣妾总听昙花一现,然昙花盛开总是在子夜之后,今日倒是幸运,能亲眼所见,也不枉此生了。” 景华琰道:“这是孤品幽夜昙,比寻常昙花花开时早,却只一刻绽放。” 两人站在安静盛开的昙花之前,屏息凝神,等待花开花落。 微风乍起,高悬凉亭上的风铎叮当作响,景华琰仰头望天,只看到满天星河。 “明日终于要天晴。” 景华琰说:“果然苍天有眼。” 这几日,玉京也小雨不绝,左近郊县百姓耕种困难,每日披风戴雨,在泥泞天地里劳作。 春雨贵如油,却也希望晴天朗日。 到底过犹不及。 昙花盛放,月色朦胧,犹如下凡仙子,只人间一眼,便能流芳百世。 一刻之后,那盛放的幽夜昙缓缓合拢,至此,芳华逝去,只余袅袅芬芳。 “陛下,臣妾以为,若是耕种稻米不及,或可改种其他作物。” 景华琰重新牵起阮含璋的手,两人往丹若殿行去。 “爱妃所想,与朕不谋而合。” 阮含璋问:“御稻署如今可有新作物?趁此机会,小范围试种或有意外之喜。” 景华琰倏然笑了一声。 “爱妃,你怕不是能听朕心声?” “陛下因何有此一言?”阮含璋在丹若殿门口驻足,抬眸仰视景华琰,“陛下龙章凤姿,远见卓绝,绝不会故步自封,臣妾并不知御稻署是否有新作物,但臣妾知晓陛下不会任由饿殍满地,百姓困穷。” 丹若殿中琉璃宫灯明亮温暖,在阮含璋背后点亮一圈光晕。 年轻的庄嫔娘娘仿佛刚落入凡间的仙子,如那昙花一现的幽夜昙一般,正含笑问帝王。 “陛下如此说,臣妾定是猜对了。” “陛下可有奖赏?” 阮含璋笑容灵动,温婉可人。 景华琰微微低下头,在她额头上忽然落下一个温柔至极的吻。 “爱妃真是聪慧。” 景华琰牵着她的手踏入丹若殿,道:“先欠着,朕都记在心里。” 阮含璋脚步不停,她意味深长地说:“陛下金口玉言,莫要遗忘。” 国事繁忙,今日景华琰只是唤阮含璋说几句家常话,并无招寝之意。 待阮含璋沐浴更衣,在寝殿休憩读书,景华琰还在外间书房忙碌。 雪燕在阮含璋跟前伺候。 “恭喜庄嫔娘娘。” 阮含璋十分和气,亲自准备了红封给她,道:“这些时日劳烦你了。” 待阮含璋搬去长春宫,以后就不用再来丹若殿侍寝,同雪燕少有再见机缘。 雪燕摇摇头,同阮含璋并不生疏,反而多了几分亲近。 “娘娘这般得陛下爱重,当真羡煞众人。” 阮含璋并不去问平日景华琰同其他妃嫔如何相处,只问雪燕织造局的趣事,两个人这一说,就有些意犹未尽,一直说了两刻方才结束。 过了亥时,阮含璋就开始打瞌睡。 她让雪燕去问一问梁三泰,梁三泰便亲自来报:“娘娘先安置吧,陛下还在忙。” 阮含璋颔首,吩咐道:“有劳公公了,公公日日侍奉在陛下身边,陛下宵衣旰食,公公也须日以继夜,公公还要好好保重。” 这位阮庄嫔娘娘一贯和气有礼,温柔雅致,她对待宫人从无傲慢之意,梁三泰心中自然是极清楚的。 听见她甚至关心自己一句,梁三泰富态的脸上露出感激笑容。 “多谢庄嫔娘娘惦念。” 阮含璋道:“陛下容易胃痛,如今正值春夏交替,还是要好好保养,你去看看御茶膳坊可备着汤羹,甜口要银耳雪梨羹,咸口要酸萝卜老鸭汤,若是有,呈给陛下,让陛下多多保重。” 真是体贴。 梁三泰诺了一声,行礼告退。 阮含璋便兀自睡下了。 雪燕轻手轻脚熄灭了三盏宫灯,只留桌前一盏,影影绰绰,照亮脚下路。 若在棠梨阁,阮含璋的睡眠极轻,很容易被声音吵醒,但她心宽,并不纠结此事,即便吵醒也能翻身再睡。 到了乾元宫,她睡得反而沉一些。 整个长信宫,最安全的怕就在此处。 过了子夜,景华琰才洗漱更衣,慢慢往寝殿行来。 梁三泰轻轻推开槅门,正待上前点亮宫灯,景华琰便挥手。 “你去歇息吧,明日让彭逾伺候。” 梁三泰退下,景华琰自己踏入殿中,转身关好房门。 寝殿静谧,只有昏黄宫灯,景华琰一路来到拔步床前,伸手掀开百子千孙帐。 阮含璋安静睡在床榻里侧,给他留了一半床铺。 第28章 而阮家满门,都要为我娘陪葬。【三更】 佩兰惊骇万分。 她虽自视甚高,傲慢无礼,却并不过分愚蠢,不过转瞬功夫,她便已经回过神来。 她被阮含璋算计,着了她的道。 然越是清醒,佩兰便越是恐惧,眼眸中瞬间充斥鲜红血丝,满眼都是惊恐。 自从进入南安伯府,成为大小姐的一等丫鬟,她还从未这般失态过。 她唇齿大张,口涎横流,努力想要发出声音求饶。 可静思毒性巨大,只要沾染分毫,便能让人浑身无力,甚至舌头都不能动弹分毫,只能如同死人那般瘫软在地,就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了。 平生第一次,佩兰感到了绝望。 因为她清楚地明白,没有人能救她,最后一个能救她的青黛,也被她打发出宫了。 她自己把自己坑了。 阮含璋巧笑倩兮,她伸出手,慢慢解开了佩兰姑姑的衣衫。 “姑姑,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又因何提前谋划,让你着了我的道?” 佩兰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恐清晰可见。 阮含璋手中不停,收敛起笑容,手上动作不停,很快就帮她更换上自己的衣衫。 她继续道:“你以为,阮含珍因何生病?而我为何又恰好被阮家的下人瞧见,同阮含珍面貌相似?” 佩兰呼吸一滞。 阮含璋叹了口气,语气里甚至带着怜悯:“她是否满身起疹子,红痕不消,无论看了多少大夫都没能治好?” 佩兰:“……” 佩兰用尽最后一口气,努力发出声音:“是你!” 阮含璋笑眯眯地道:“对,是我。” 她叹了口气:“多余的话不提,本来要想狸猫换太子,还需我费上一番功夫,毕竟炙炎石十分珍贵,这几月来我遍寻不着,本来已经动了去云顶阁高价拍得的心思,结果我的好父亲母亲,到底心疼我,巴巴把这价值百金的东西送入宫中。” “我当然不能白费他们二人的慈爱,肯定是要笑纳的,真是好感激他们啊。” 佩兰胸脯剧烈起伏,显然惊惧交加,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 她甚至还有一丝愤恨。 被人如同蠢猪那般戏耍三月,却自觉成事,最后被人反将一军,一败涂地。 阮含璋此刻已经给佩兰换好衣衫,然后便拆开佩兰的发髻,一丝不苟给她梳发。 她做事非常仔细,身色之间也没有任何嫌弃,不过一刻,便把佩兰重新打扮妥当。 此刻佩兰头上佩戴的发簪同阮含璋的一般无二,腰间所挂的香囊玉佩,也是景华琰御赐,从头到脚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纰漏。 此事阮含璋心中早已过了百遍,即便是第一次做,也丝毫不生疏,反而利落娴熟,一看便知她胸有成竹,早就筹谋在心。 阮含璋最后摘下手上的苏采女给她做的五彩绳,又把日日戴在腕子上的羊脂白玉贵妃镯摘下,仔细给佩兰戴上。 “姑姑,你这一打扮,还挺风韵犹存的。” 阮含璋笑着说道,弯腰一把抱起佩兰,非常轻松走到了床榻边,把她整个人放在床榻前的矮榻上。 甚至给她摆了一个向前爬的姿势,仿佛阮庄嫔娘娘夜浅眠,忽然火起,她惊醒之下摔倒在地,无法起身。 就是这么凑巧,今日棠梨阁所有宫人都不在,无人能救阮庄嫔,她求助无门,最后孤苦无依地被烧死。 这本来是阮家给阮含璋安排的剧本,但此时,却成了佩兰的独角戏。 趴在地上的佩兰此刻才发现,她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一切,她从未表现过,待及今日佩兰才知晓。 然为时已晚。 这贱人太擅长伪装,骗过了所有人,如今佩兰全部都明白,她要反手杀了她,让她代替她,成为被烧死的阮庄嫔。 阮氏、老爷夫人和她布局数月,最后摘了桃子的,却是他们早就以为的瓮中之鳖。 为什么?为什么? 代替之后呢?她又想做什么? 佩兰心潮澎湃,一时间已经心神剧震。 她的脸贴在冰冷的地毯上,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但她还是努力蠕动着,想要挣扎求生。 犹如濒死的鱼,离开水之后,只能在泥泞之中无用挣扎,丑陋扭曲。 她不想死,不想死啊! 阮含璋开始换宫女衣裳。 “姑姑,别哭啊?”她含笑道,“当年你刺瞎别人眼眸时,可是那么欢喜呢。” “我记得你当时说,留贱人一条命,是你们的仁慈。” 佩兰猛地睁大眼眸。 她,她! 阮含璋换上青黛日常所穿的竹青宫装,重新梳好宫女的垂鬟分肖髻,另外换了一对银耳铛,又把一只银簪插入发间。 这是宫中三等宫女的标准打扮,除了发髻上的簪环有些特殊,其余皆一般无二。 打扮停当,她在梳妆盒中取出一枚腰牌,直接挂在了腰上。 佩兰泪水不停,在泪眼朦胧里,看清了那枚腰牌。 她居然连此物都拿到了手里,何时办到的? 时间紧,任务重,阮含璋没空搭理她,转身坐在装镜前,在脸颊边缘涂抹软膏。 “对,你猜的没错,我就是宣若宁的女儿。当年我母亲带着我上门寻亲,阮忠良不认发妻,廖淑妍也不知是被他蒙骗,还是当真心思歹毒,命人把我们母女关入柴房,每日只给清水,就那么活生生饿了我们十日。” “后来廖淑妍本来只想杀了我们母女,是你说我母亲风韵犹存,直接杀了岂不可惜?于是,她命你刺瞎了我母亲的眼睛,最后把我们一起卖入春芳园。” “最后还卖了个好价钱呢。” 阮含璋说着深仇大恨,但眼神和语气都是那么平静,平静到让人浑身冰冷,惊惧战栗。 “佩兰姑姑,换成你,你是否会怨恨呢?” 怎可能不会呢? 要是她,要是她,怕是要让仇人生不如死。 佩兰努力张大嘴,却只能发出惊恐的呜咽声。 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此时此刻,佩兰清晰意识到,她肯定无法活下去了。 新仇旧怨,性命攸关,这小贱人恨死她了。 阮含璋在脸上忙碌,片刻后,很轻巧揭下脸上的假面,用珍珠回春霜细细涂脸。 脸上少了一层束缚,她舒坦极了。 阮含璋呼了口气,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佩兰,我母亲是不在了,但我还在,我很高兴,你们都活得好好的。” 她忽然轻笑一声:“因为我要来一一拉你们下地府,你们的命自能有我来收。” 佩兰努力张大嘴,费力地喘着气,半响,却发不出清晰声音。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只剩下一堆疑问。 这小贱人居然还活着?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哪来的这些本领,如何知晓阮家的谋划?是阮家出了奸细,还是她当真神通广大,知之甚广。 无数问题在佩兰心里盘旋,她已经问不出口,即便是问了,阮含璋也无心回答与她。 根本没那个必要。 等阮含璋再回过头来,佩兰倏然瞪大眼眸。 此刻的阮含璋,根本就不是阮含璋了。 眼前的美人风华绝代,柳叶弯眉樱桃口,鼻梁高挺明凤眸,比之前的阮庄嫔明媚三分,端方三分,也美丽三分。 最后那一分,是她眼眸中的光彩。 此时此刻,才是明珠重光,光华无限。 面容略微相似,但气质迥然不同。 娇媚之意全消,庸俗之气全无,取而代之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此刻佩兰终于醒悟,这贱人早有准备,从一开始她看到的,就不是小贱人的真面目。 佩兰闭上眼睛,眼泪滑落,沾湿了身下的羊绒地毯。 阮含璋垂眸扫了一眼,心道可惜。 这地毯编织紧密,细软舒适,花纹素雅,她一直都很喜欢。 可惜今日要为阮庄嫔陪葬了,端是糟蹋了稀罕物。 阮含璋素颜无妆,自是清丽无双,她重新坐在妆镜前,回过头开始描画。 不过片刻,一张平平无奇的年轻面容便又出现在清晰的万华镜中。 阮含璋勾了勾唇角,对镜中人勾起一抹平静而卑微的微笑。 镜中人,已变成了青涩胆怯的普通小宫女。 阮含璋满意点头,快步离开寝殿,片刻后,她单手拎着沉重的木桶回来,在棠梨阁里认真泼洒。 浓厚醇香的葡萄酒香气蔓延开来,沾染了整个棠梨阁。 阮含璋做事一丝不苟,手脚非常利落,等她把寝殿全部浇上葡萄佳酿,才拍了拍手,把酒桶放在了罗汉床边的位置。 简单布置一番之后,阮含璋把自己撕下的面皮重新贴到佩兰脸上。 “姑姑,我待你多好?让你漂漂亮亮死去,你应该感谢我。” 佩兰闭着眼,已经失去了所有抵抗之心。 阮含璋勾唇浅笑,她最后扫视一眼居住两月的棠梨阁,从怀中取出那枚珍贵的炙炎石。 她把炙炎石放到佩兰后背上,垂眸俯视她。 “重新认识一下,我姓姜,名云冉。” 恐惧在佩兰的骨中蔓延,她却一动都不能动,只能听她犹如鬼魅的言语。 “姜是我外祖之姓,名讳是母亲亲起,”姜云冉检查身上所带之物,“而阮忠良,的确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母亲从未欺骗过任何人,负心薄幸的陈世美,只是阮忠良。” 佩兰呼吸急促,几乎要窒息。 姜云冉垂眸看向她,从袖中取出火石。 “你放心,你不会是阮家唯一死在我手里的人,廖淑妍,阮忠良,阮含栋,还有你忠心耿耿的阮含珍,我一个都不会留下。” 第29章 陛下,阮庄嫔娘娘薨了。【一更】 姜云冉快步行于宫道上,身影溶于黑暗之中。 此时已经过了亥时,各宫皆落锁宵禁,宫道空无一人,就连宫灯也全部熄灭。 为了减省耗费,每夜只主要宫道上会燃一次宫灯,熄灭后不会补蜡。 而偏僻的宫巷不会点燃宫灯,每至深夜几乎漆黑如墨,寂寥无声。 宫墙高深,巍峨森森,只有皎洁月色落于青石板路上,勉强能看清前路。 姜云冉几乎健步如飞。 她选的这条路十分偏僻,寻常日子都不会有金吾卫巡逻。 整个长信宫的地图,姜云冉早就背在了心里。 甚至在最初筹谋之后,她就来了一趟玉京,提前踩过点。 有备无患,向来是她的行事准则。 不过两刻之后,姜云冉就来到了平日供宫人、仆役、菜户等进出宫闱的东平门前。 此刻整个长信宫都很安静,只有东平门前有宫人排队,等待出宫临检。 宫中一日事务繁多,宫人进出宫闱,不可能只挑白日,因此东平门此处一日十二时辰皆开放,供宫人进出。 往常夜里从此处进出的都是各司局宫人,多为次日差事急事出宫。 排队的宫人男女老少皆有,算上守门的金吾卫和黄门,最少三四十人,然众人全部低头不语,无人喧闹。 姜云冉悄无声息跟在众人身后,安静等待,并不四处张望。 队伍前进十分缓慢。 过了一刻,姜云冉才往前走了四五步,前头还余三人。 出宫检查非常仔细,不会随意让宫人进出长信宫,谨慎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姜云冉不急不躁,她站在队伍后面,仿佛已经进出宫数次,十分安静乖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急速奔跑的脚步声。 姜云冉前头排队的那名小黄门好奇回头,就看到一名金吾卫满头是汗,迅速往东平门南侧排房跑去,一边跑,一边喊:“走水了,走水了!” 瞬间,守门的几名金吾卫和中监皆抬起头,惊骇地往东六宫的方向看去。 姜云冉见前方的几人也都好奇回头,她也跟着回头,下意识惊呼起来:“哎呀。”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寂夜。 滚滚浓烟在火光中直窜升天,犹如惊雷,劈开了浓墨无光的深夜。 前头的小黄门忍不住问:“那是何处?” 在他前面,是名三十几许的中年姑姑,姑姑在宫中侍奉多年,经验老道,此刻回眸看过来,断言道:“是东六宫。” 她眯了眯眼睛,甚至还说:“大概是听雪宫或左近的望月宫,错不了。” 她话音落下,前方当值守宫门的金吾卫便厉声呵斥:“噤声!” 瞬间,所有人都回过身,不敢再看。 姜云冉余光瞥见,救火队此刻已经清点好人数车架,整装待发。 救火队隶属金吾卫,每日东西南北各宫门处都有驻防,因东西六宫所住皆是宫妃贵人,故而在东西平门左近驻防的救火队各有两小旗,各二十人。 人数虽少,但驻防的金吾卫也会抽调人手,不会耽误宫中火情。 于此,赵庭芳一早就摸排清楚。 姜云冉心中早就明了。 所以此刻见驻守东平门的金吾卫额外抽调二十人出列,姜云冉心中又安然几分。 同她计划的分毫不差。 不过喘息功夫,整装待发的救火队便迅速奔向起火点。 姜云冉毫不惊慌,她跟着出宫的队伍往前挪了两步。 前头,只剩两人了。 之前听廖淑妍说过,让佩兰准备引线引燃炙炎石,但姜云冉经过仔细考量,认为还是直接点燃炙炎石为上。 炙炎石一旦起火,一刻就能猛烈燃烧,棠梨阁偏安一隅,同前头的听雪宫还隔着一道宫墙,即便殿中起火,也不会让人立即察觉。 今日又十分特殊。 听雪宫的两位娘娘都不在,宫人带走半数,剩下的宫人不当值,都早早歇下了。 这个时间是最完美的。 姜云冉点燃炙炎石之后并不着急逃离,她仔细关好门窗,等火势蔓延到地毯上,才离开棠梨阁。 此刻整个听雪宫静悄悄的,守门的小黄门昏昏欲睡,被姜云冉吹了迷烟,很快便陷入沉眠。 姜云冉很轻松就离开了因为等待娘娘归来,而唯一没有落锁的听雪宫。 待她来到东平门,棠梨阁已经烧了两刻。 这两刻,足够把佩兰烧成灰烬。 等救火队赶到棠梨阁,再一番灭火,棠梨阁大抵烧得渣都不剩了,只留下那白玉镯给众人遐想。 只要她足够坚定,足够沉稳,手脚足够干净,就能顺利离开长信宫。 姜云冉深吸口气,此刻,队伍再往前走了半步,终于轮到她了。 因火灾之事,东平门的方中监有些心不在焉,前面两人搜查得都很简单,盘问过就放行了。 到了姜云冉这里,他也只漫不经心看了一眼她的腰牌。 “出宫做什么?” 姜云冉的腰牌是阮家一早给佩兰准备好的,上面刻有御膳房白案堂的字眼,一看便是伺候面点的宫人。 “回禀公公,方才白案堂的林御厨列明日单子,发现桂花蜜坏了一坛,余存不足,您也知晓皇贵太妃娘娘最爱吃桂花糕,林爷爷思来想去,还是命奴婢出宫吩咐采买处,赶紧把白案所需的馅料卤子备齐,明日一早就得送入御膳房。” 她所言皆是真实。 “嗯。” 方中监应了一声,说:“得罪了。” 他动作很礼貌,检查了姜云冉的衣袖和腰带,又抖了抖裤腿。 见没有夹带,才道:“走吧。” 姜云冉松了口气,她忙上前一步,把手里捏着的小银豆子塞给了方中监。 “方爷爷,这是我们林爷爷的孝敬,说改日得空寻你吃酒。” 方中监有了笑意:“你看看老林,每次都这么客气做什么。” 姜云冉福了福,这就要往宫门行去。 她心里最后绷着一根弦,只要离开东平门,她就能彻底改头换面,逃出生天。 一步,两步,望着近在咫尺的东平门,姜云冉也难免有些激动。 然而就在此时,阴冷的嗓音忽然响起:“慢着!” 姜云冉脚步微顿,她微微回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只是疑惑道:“方爷爷还有何事?” 方中监幽深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慢慢往下滑落,最后落到了她要带上挂着的荷包。 那荷包只是普通青布而做,手艺粗糙,并不精致。 唯一显眼的,是那荷包鼓鼓囊囊,实在惹人注目。 他细长的手一指:“这里面是什么?” 姜云冉愣了愣,片刻后,她有些扭捏地把荷包取下,犹犹豫豫递给了方中监。 “方爷爷,莫要笑话奴婢……” 姜云冉说着,就看方中监掂了掂手里的荷包。 “还挺沉的。”阉人特有的细嗓子阴冷无比,让人心里头发寒。 姜云冉死死盯着他的手。 就看方中监拉荷包上的细带,往里面看了一眼。 姜云冉面上平静,一颗心却提到嗓子眼。 方中监仔细看了看,倏然抬起眼眸,看向了姜云冉。 姜云冉有些不好意思:“方爷爷,可莫要告诉林爷爷。” “你这孩子,”方中监忽然叹了一下,“多大了还嘴馋。” 姜云冉心中微松:“奴婢……奴婢怕饿,身上总是带着零嘴。” 方中监重新系上荷包,扔还给了她:“以后别拿老林拿手的绿豆糕,随便带些糕饼便是。” 他倒是还挺慈祥的。 姜云冉面上一红,说:“谢爷爷指点。” 方中监面上重新恢复慈爱笑容。 “好孩子,去吧,快去快回。” 姜云冉再次给他行礼,转身快步离去。 宫门门洞幽深漫长,两侧皆站有手持兵刃的金吾卫,姜云冉低着头,急步前行,一言不发。 等来到宫门口,最后一道盘查也简单过去,她才一步踏出长信宫。 夜凉如水,星夜漫天。 姜云冉仰头看去,只看银盘静谧,星光璀璨。 整个玉京宁静温柔,远处,是让人安心的万家灯火。 她轻轻呼了口气,微风从金水河吹来,带来一丝凉意。 此刻姜云冉才发现,她早就已经满背冷汗。 她手里紧紧攥着荷包,快步往边上的小巷行去。 宫外巷子昏暗,因无灯光明亮,同样幽静深长。 姜云冉轻车熟路,一路往一早约定好的地点行去。 她一边走,一边从袖中取出微湿的帕子,慢慢擦干净脸上的部分妆容。 这易容的手段,早在逸香阁中已经练就了千百回,不用照镜,不过三两下功夫,她的面容又换了另一副模样。 她把发辫全部盘在脑后,发髻上的银簪取下,改插在脑后。 此刻的姜云冉,是个吊眉方脸的普通妇人。 姜云冉在巷子里穿行,行走几乎无声,非常小心谨慎。 三刻之后,她才寻到了位于皇城以东平乐坊中的一户人家前。 咚咚,咚咚咚。 敲过门,待屋里确认,大门才应声而开。 门内,是个年轻的俊秀少年。 少年一看到她立即红了眼睛。 “阿姐。” 姜云冉侧身而入,门扉合上。 逼仄的小院中,还有赵庭芳在等她。 三人站在皎洁月色下,安静对望,片刻后,一起无声欢笑起来。 “我出来了。” “没事了。” 此刻,长信宫听雪宫外。 救火队依次上前,泼水救火,现场非常寂静,无人喧闹。 景华琰站在宫巷中,身上披着斗篷,面沉如水。 第30章 你食言了。【二+三更】 啪的一声,碎裂之声划破长夜。 喘息之间,在场众人全部跪倒在地,躬身磕头:“陛下息怒。” 火场近在咫尺,焦炭味道充斥所有人的口鼻。 众人异口同声,然声音皆染着惊惧战栗。 景华琰喉头滚动,他手上微微一松,几片染血的翠绿玉碎便零落在地,在寂静的肃夜里发出清脆撞击声。 景华琰忽然回忆起三日前的旧时光。 那日清晨,阮含璋侍奉他早朝,给他挂翡翠双鲤玉佩的时候,还仰头对他笑。 “这玉佩寓意真好,预祝陛下此生平安顺遂,安然幸福。” 当时景华琰随口道:“爱妃既然喜欢,便让造办处再寻好料子,给你打一个一模一样的。” 阮含璋当时很欢喜,眼角眉梢都是喜悦:“那臣妾岂不是同陛下成双成对了?” 玉佩还没做好,成双成对也成了妄言。 之前枕边说过的话,承诺的恩赏,都随着这一场大火烟消云散。 景华琰眉目倏然凌厉起来:“阮庄嫔的宫人呢?为何无人救她?火势又因何而起?” 周总旗躬身在地,用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自身的颤抖。 “回禀陛下,方才青黛姑娘禀报,说今日棠梨阁伺候的钱小多请假出宫,人定时分,娘娘忽然腹中剧痛,侍奉的佩兰姑姑便命青黛姑娘至太医院请太医。” “另外……” 他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按照殿中残存火场,能推测出是由留灯点燃酒酿所致,事发时娘娘及侍奉的佩兰姑姑应该已经沉睡,火势剧烈才惊醒,当时两人可能吸入不少烟气,无力逃离,磕绊中一起跌落在地上……” 周总旗心中害怕极了。 任何人都明了,此事定有蹊跷。 盛宠的阮庄嫔风华绝代,年轻貌美,她刚入宫两月,却忽然在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中崩逝了。 是天意,还是人为? 周总旗心下惶惶,却还是要禀报清楚。 “火势太烈,几乎把寝殿内的所有家具布料烧毁,阮庄嫔娘娘及佩兰姑姑几乎没有留下……留下遗体,只有平日佩戴的首饰遗落在地,都已烧毁不成型了。” 周总旗说完,这才克制不住抖了一下。 他不过只是个总旗,领命行事,如何判断这一场火情,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然景华琰的平静,让人越发恐惧。 此刻被众人恐惧的皇帝陛下并未开口,依旧垂眸看着跪倒一地的人。 倒是慕容婕妤用帕子擦干净眼泪。 “回禀陛下,今日事发突然,听雪宫并未防备。因德妃娘娘忽然急症发作,牵扯臣妾及卫宝林,臣妾便领卫宝林及其他当值宫女赶赴灵心宫,其他宫人今夜不当值,棠梨阁又位于后殿宫墙之外,故而宫人没有察觉。” 她思路清晰,口齿利落,一句话就把事情解释清楚。 今日灵心宫徐德妃忽然急症,景华琰及姚贵妃也都在场,自然知晓事情始末。 慕容婕妤这般解释,无非是为听雪宫的无辜宫人开脱,否则君王震怒,听雪宫所有宫人怕是都要殒命。 作为一宫主位,她有责任庇护下属。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转瞬间,心思百转。 一切都太凑巧了。 从今日徐德妃生辰开始,一直到此刻棠梨阁大火,一整日的事情在他脑海中迅速轮转,最终落到了周总旗捧着的斑驳玉镯上。 白玉无瑕,不怕火烧。 但此刻那羊脂白玉贵妃镯上沾满灰烬,脏污不堪。 景华琰从来不相信巧合。 这世上不会有意外,也从无巧合,他只知道胜者为王,只知道机关算尽。 “查。” “那名叫佩兰的姑姑是否真的烧死尚未可知,从她严查。” “另外所有涉事宫人皆下慎刑司,涉事官员皆下诏狱,严加审问,追根溯源,务必查出此事真相。” 景华琰的声音喑哑,没有平日的温柔,只有帝王之怒,森森冷意。 “从今日起,长信宫戒严,进出所有宫人皆须成双行走,如有异常一律缉拿。” 说罢,景华琰又看向慕容婕妤,道:“慕容婕妤,听雪宫需得封宫,你同卫宝林暂时安置在永福宫,命尚宫局另外安排侍奉宫人,不必多虑。” 慕容婕妤行大礼,却道:“陛下,臣妾自请先从臣妾和卫宝林审问。” 慕容婕妤聪慧果断,事情发生在听雪宫,作为一宫主位,作为一起居住两月有余的一宫姐妹,她同卫宝林是嫌疑最大,也是最应该被盘查的人。 宫人都拉去慎刑司,景华琰给两人体面,并未让她们直下诏狱,但审问定然不会少。 被人拉去审问,还是主动请缨,自然是迥然不同的两回事。 景华琰没有迟疑,道:“好。” “排查清楚,证明清白,听雪宫宫事还需你主持。” 慕容婕妤叹了口气,道:“是。” 从始至终,景华琰都平静得可怕。 待及此刻,他才道:“都下去忙吧,梁三泰,带那名宫女回乾元宫。” 一瞬间,所有人都退下了。 梁三泰苦兮兮上了前来,要伸手扶住景华琰。 景华琰大手一挥,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陛下,叫御辇吧。” 景华琰沉默前行,没有应允。 他身姿颀长,背影总是高大威仪,然此刻却莫名寂寥单薄。 又有长路,似只能一人前行。 “不用了,朕想走走。” 梁三泰诺了一声,小碎步跟在他身后三步,眼神在他手上的血迹上微微停留。 但他心知景华琰的性格,没敢再多言。 宫巷幽深而漫长,今夜风大,微冷的晚风在狭长的宫巷里穿行,吹起景华琰宽大的衣袍,衣袂纷飞,好似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景华琰一步步前行,待行至东一长街时,他忽然驻足。 前方,只有一盏宫灯明亮。 灯光昏暗,好似有倩影执灯等待。 此刻,乌云遮月,黑暗笼罩大地。 最后那盏点亮的宫灯忽然一颤,瞬间熄灭。 倩影随着晚风消散。 景华琰立在浓墨之中,忽然说:“你食言了。” ———— 一转眼,仲夏暑热汹汹袭来。 今年玉京雨水多,时常有小雨淋漓,然天干物燥,闷热难熬,即便落了雨,也好似被闷在蒸笼里,喘不上气。 自五月中棠梨阁大火,阮庄嫔薨逝,之后接连一月,长信宫都是风声鹤唳。 宫人各个谨言慎行,无人敢非议此事。 不过,在连续彻查一月,下狱上百宫人,又大动干戈审问各宫娘娘及宫人后,仁慧太后终于亲至乾元宫,劝慰了痛失所爱的年轻陛下。 一番促膝长谈,次日,景华琰便解了长信宫的戒严。 宫人陆续从慎刑司放回,不过大多数都不能再按旧岗当差,多半都被派去皇庄,宫中侍奉的宫人一下少了百余人。 金吾卫、仪鸾卫等也有调动,自先帝时便侍奉的老人调离,长信宫开始补充新面孔。 另外,因此事牵扯徐德妃及慕容婕妤,又牵扯阮庄嫔和卫宝林,朝堂之上,文武朝臣相互攻讦,景华琰借此惩治了不少老臣,近些时日,朝堂一片祥和。 在戒严结束之后,景华琰下旨,追封阮庄嫔为阮婕妤,因帝陵并未落成,阮婕妤的衣冠冢暂时停灵于京西帝陵安化殿,待帝陵落成再议。 除此之外,景华琰下旨恩泽阮氏,晋阮忠良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协助左都御史行督查百官事。 一晃,三月过去,转眼就到了八月。 夏末蝉鸣,风静树止。 一队十人的民女站在东平门倒座房前,头顶酷热,等候管事姑姑。 容貌迭丽的女子站在众人之后,垂眸静立,不言不语。 烈阳灿灿,女子额头沁出薄汗,顺着她莹白光洁的下颌滑落,淹没在粗布麻衣上。 她前面的民女杏眼明亮,瞧着二十几许的年纪,梳着妇人头,当是已经成婚了。 她回头看向身后之人,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美丽女子抬头,露出那张远山芙蓉似的脸儿。 “我姓姜,”女子冲杏眼妇人浅浅一笑,“姐姐如何称呼?” 她这一笑,犹如牡丹花开,耀眼夺目。 杏眼妇人有一瞬迷离了神志。 片刻后,她感叹道:“姜妹妹,你生得真美。”* 她说着,忙道:“我姓柳,你叫我柳娘子吧。” 姜云冉便勾唇浅笑:“柳姐姐好。” 柳娘子是京城本地人,对玉京相当熟悉,她见姜云冉有些胆怯,便道:“你不用紧张,能选入宫中做绣娘,你的手艺一定极好,只要好好当差,不说大富大贵,却能衣食无忧,待三年后攒够银子出宫,凭借宫廷绣娘的身份,各大绣楼都抢着要,以后的日子就是康庄大道了。” 姜云冉听着这话,满脸向往。 “姐姐怎么这般清楚?” 柳娘子神色一顿,片刻后道:“我原在宫中做过绣娘,任职三年出宫,总觉得日子并不如宫里好过,因故还是再回宫任职。” 宫廷绣娘第一任时只需当差三年,三年后凭意愿留宫或出宫,也有人出宫后生活不顺遂,绣工又的确出众,便可奏请尚宫局,重新回宫当差。 这一部分绣娘不拘泥是否出嫁,也没有当差年限,只要能重新回宫,便能成为织绣姑姑,正式成为宫中女官。 对此,姜云冉心知肚明。 但她此时是刚刚入宫的年轻绣娘,此事肯定全然不知,于是便露出意外神色:“还能如此?” 第31章 人人都只能为了自己。【一更】 姜云冉在织西三所安顿下来。 她之前看过棠梨阁中红袖和青黛的厢房,因东西六宫侍奉的宫人相对较多,屋舍不足,所以她们二人所住的厢房非常狭窄。 屋舍内只有一张上下床,靠窗位置摆放一张小木桌,便是屋中全部的家具了。 两人甚至不能在屋中交错行走。 不过织西三所位于西六宫之外,属于边路,加之她们并非宫中的宫女,而是入宫侍奉的民女,凭手艺吃饭,待遇自然不同。 她们是按照司职宫女的待遇当差的。 按照宫规,司职宫女是正七品,只有宝林以上的中位娘娘才能提拔差遣,她们月俸一两,薪资算是丰厚。 这也是为何许多绣娘愿意背井离乡入宫当差的原因。 宫里管一日三餐,若是俭省一些,努力一些,一年可以攒下十几两银子,技艺出众的,算上赏赐,三年下来怕不是能攒个大几十两,便是出宫之后不凭借宫廷绣娘的民生寻到差事,也能衣食无忧过上数十年。 苦是苦,累是累,可收获颇丰。 织西三所的厢房前后有两排,一排是宫女们的住所,一排供给绣娘居住,屋中皆是一模一样的大通铺,一间住六人,前有明窗,后有高窗,已经算是通风宽敞的好居所了。 这一批入宫的绣娘中,只有柳霜娘第二次入宫,她是跟着织绣姑姑们一起居住的。 因此姜云冉和另外两名绣娘便分到了把头的那间,那间屋里只住了一名矮矮胖胖的绣娘,四个人住便更宽敞。 矮胖绣娘面容普通,脾气不是很好,她只说自己姓王,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上差了。 跟姜云冉一起入宫的,有一名二十三四的绣娘,已经成婚了,她叫林小草,刚生了孩子不久,入宫是为了家里营生。 另一名比姜云冉年纪还小,只十六七岁的模样,干干瘦瘦的,头发枯黄,一看就病恹恹的,衣衫倒是不差。 她比较内向,不爱说话,姜云冉记得她也姓王,好像叫王二丫。 四个人打过照面,就各自收拾,姜云冉并不觉得累,她一贯精力充沛,身体强健,但看王二丫已经躺下休息,便也没有随意在屋舍里走动。 笑着问过不耐烦的大王绣娘,姜云冉拿了三个旧水盆和新发的巾子,从厢房出来。 织西三所她从未来过,还是要娴熟道路。 姜云冉脚步轻灵,一路安静无声,她从前排房往后绕,在后一排的角房寻到了水缸和暖灶。 这里是水房,专供她们洗漱用水,因为绣娘的手都金贵,手上不能掉皮倒刺,怕弄坏了昂贵的丝绸,所以此处特地供了热水供她们使用。 一名扫洗宫女正靠着水缸打瞌睡。 此刻灶火已经熄灭了,但水房里依旧闷热,小宫女睡得一脸是汗,脸颊泛着红。 姜云冉犹豫了片刻,还是叫醒了她:“姑娘。” 小宫女猛地惊醒,一眼看到犹如天仙似得姜云冉,愣了一下。 姜云冉对她笑:“我想打水洗一洗盆子。” “哦哦,姐姐稍等。” 小宫女迟缓地道,下意识给她打水,才慢慢醒过来。 “你是新入宫的绣娘?”小宫女盯着她一瞬不瞬,好似看什么新鲜人物一般。 姜云冉温和一笑,说:“是。” 小宫女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为何觉得脸有些红:“你好漂亮,娘子,你叫什么?” “我姓姜。” 姜云冉话音落下,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姜云冉佯装自己没听见,还在跟小宫女说话:“这里太热了,你不能在外面守着吗?在这里睡是要中暑的。” 小宫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能的,白尚服很体恤,并不限制奴婢们当差,不过我方才不小心睡着了……” 她话音落下,一道略有些熟悉的清润嗓音响起:“你就是贪睡。” 那声音,曾千百次听过。 姜云冉清洗盆子的手一顿,却没有回头,神情却陡然专注起来。 来人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宫装,一身竹青颜色,看起来十分寡淡。 她同那小宫女似乎很是熟稔,一进来就数落,但语气却是心疼的。 小宫女抿嘴笑了。 “红袖姐姐,劳烦您担心了。” 来人正是数月未见的红袖。 改头换面,重新入宫,姜云冉本来心平气和,母亲从小教导她,尽人事知天命,能走到今日,筹谋出破茧成蝶的机缘,她已十分知足。 剩下的事,她并不着急。 谋而后定,行且坚毅,才是她的处事原则。 却不曾想,刚入宫便遇到了甄姑姑,今日还没过完,就重新碰见了红袖。 命运真的很有意思。 关心的人,都能早早遇见,厌弃的人,怕也会偶然相逢。 姜云冉一时间思绪翻涌,却并不惊慌,她甚至觉得有趣至极。 她深吸口气,慢慢仰起头,仿佛好奇似得,仰头看向红袖。 逆着光,她看不清红袖的面庞,却能听到她呼吸凝滞,气氛一下子便沉闷起来。 “你……” 红袖难得有些失态。 但小宫女好奇的眼眸让她回过神来,红袖退后半步,仔细打量蹲在地上忙碌的女子。 乍一看,是很相似的。 但若仔细凝望,却又迥然不同,尤其是气质和神态,全无相似之处。 红袖贴身伺候阮婕妤数十日,平心而论,自己是宫里最熟悉她的人也不为过,也正因熟悉,她一眼就看出两人并无相似。 但方才的那一瞬间恍惚,还是让红袖心中翻江倒海。 她死了。 她无数次提醒自己。 她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不过数十日的相处,她即便待自己亲和,也愿意吐露部分实情,可最终,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又能有多少真心? 又怎能会有忠诚? 红袖紧紧捏着手指,感受到手心的刺痛。 甄姑姑的劝诫言犹在耳。 “傻丫头,你为她哭什么?你去看看青黛,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她都没哭呢。” “你要记得,在这宫里,人人都只能为了自己。” “白尚服特地保了你,让你不用进慎刑司,你得知道感恩。” 一瞬心绪起伏,不过呼吸急促三分,小宫女自然察觉不到,但姜云冉何等敏锐。 她心中微叹,擦了擦手站起身来,有些拘谨:“见过红袖姑娘。” 她的声音清亮,犹如珠落玉牌,清脆悦耳。 同那人也完全不同。 更好听,也更让人迷醉。 红袖慢慢回过头,看向站在身侧的女子。 此刻四目相对,她终于看清女子的全部样貌。 她身上穿着粗布麻衣,头上的发髻梳得简单,只戴了一只桃木簪,脸上干干净净,未施粉黛,全然是普通民女的模样。 除了那张端丽无双的脸儿,其他所有,都同红袖入宫前所见寻常娘子一模一样。 跟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千金小姐,自是天差地别。 红袖心念翻转,问了她姓甚名谁,便道:“你也跟着甄姑姑,以后咱们一起当差,你切记谨言慎行,莫要给甄姑姑招惹事端。” 姜云冉很听话:“是。” 说到这里,红袖忽然伸出手,似乎想要打她的脸。 姜云冉下意识躲了一下,修长的脖颈便露在红袖面前。 没有那颗熟悉的耳后痣。 红袖忽然自嘲一笑。 她究竟在做什么? 曾经棠梨阁那一月的岁月就是一场梦境,如今梦醒了,织绣局的生活才是现实。 她还盼着她起死复生,带着她在宫里耀武扬威不成? 算了吧。 她不光要为自己,也要为护她一场的甄姑姑和白尚服,更为了当初给了她一线生机的她。 红袖呼了口气,没再去看姜云冉,只念叨了小宫女几句,打了水就转身离去。 姜云冉见她头也不回,慢慢勾唇笑了起来。 小宫女有些迷茫,不过还是说:“红袖姐姐人很好的,你不要怕她。” 姜云冉点点头,没再多言,她仔细洗干净木盆,端着回到了厢房。 厢房里,大王绣娘不在,早就去织造局上工了,王二丫身体显然不是太好,已经熟睡。 只剩林小草正在擦拭厢房的桌椅。 见她回来,道:“你也收拾一□□己。” 这厢房虽然比棠梨阁的侧厢要宽敞许多,却并不方便两三人在过道里来回行走,一个人忙,另一个就要出去。 姜云冉说了声好,她正收拾自己的体己,就听外面传来敲门声。 打开门,见外面是一面之缘的柳霜娘。 她见姜云冉干活利落,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便道:“我就住后面第二间厢房,你若是有什么事,可寻我说。”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不知柳霜娘的善意因何而来,却还是非常客气:“多谢姑姑。” 织绣姑姑职级等同从六品管事姑姑,她是宫中正经女官,有官位俸禄,自然能关照姜云冉一二。 柳霜娘没有再多言。 宫廷绣娘的差事并不算太过辛劳,因她们初入宫,每日上午要先学宫规,伺候贵人们的差事不用学,但在宫中行走、行礼、面圣等规矩,还是要仔细学习。 下午便开始当差了。 八月初,各宫都开始预备冬装了。 冬装中,最贵重的要数大氅。 其余夹棉袄子、百迭裙及长短褙子等,都要刺绣镶边,工序非常繁复。 按理说,刚入宫的新人,应该先熟悉几日,做些不太打紧的小物件再来定夺。 第32章 你最好安分守己。【二更+三更】 宫中宫人少了将近三成,小选又未开,这三月来一直人手不足。 作为甄姑姑手下大将的红袖自然很忙。 她并未亲自领姜云冉认路,只吩咐一名扫洗宫女领她去布料库。 姜云冉很是好奇,问:“姑娘,为何叫阮宝林小阮娘娘?” 那宫女一个激灵,左顾右盼,才压低声音道:“你小声些。” 姜云冉在逸香阁所学庞杂,最重要的就是识人相面,这位扫洗宫女瞧着就心思活络,眼神飘忽,一看便知爱嚼舌根。 若是旁人,姜云冉定不会贸然询问。 果然,扫洗宫女念了一句,还是忍不住说:“你刚入宫,可不知道宫里的事情。” 瞧着路上并无外人,她才压低声音讲了之前的事。 姜云冉着重听那日之后的细节。 之前的阮含璋被追封为阮婕妤,姜云冉自然知晓,这些事赵庭芳日日当差,早就告知与她。 后面的事情姜云冉也知晓,不过细节上定有出入,如今这名小宫女虽不能知晓更多,但能让姜云冉掌握如今宫中的形势。 小宫女说到这里,继续道:“之前阮婕妤娘娘可得宠了,陛下对她多有偏爱,因她忽然崩逝,陛下伤心难过,便在宫中彻查。” 说到那段时光,小宫女都打了个寒噤。 太恐怖了,当时宫里人人自危。 “你没见过红袖姐姐,她原是在阮婕妤娘娘身边侍奉的,后来当差不利,调回了尚宫局。忽然出了这样的事,红袖姐姐都被唤去审问,问了三日才放回来,当时甄姑姑为了保她,自请调回织造局,把晋升承旨姑姑的机会让了出去。” 难怪甄姑姑和红袖都回了织造局,还有这个缘故。 姜云冉感叹:“甄姑姑真是好人,我能在甄姑姑手底下当差,是我的运气。” 小宫女也道:“是呢。” 她说着,不用姜云冉继续问,就倒豆子似的继续说:“阮婕妤娘娘事出蹊跷,陛下震怒,宫中严查,当时不光牵扯了德妃娘娘,还牵扯了慕容婕妤和卫宝林,甚至就连贵妃娘娘和宜妃娘娘都被询问了。” 姜云冉有些疑惑:“为何?我听你说,那位娘娘不是因火灾?” 小宫女一脸你问对人了的表情。 “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旁人,这是我家乡姐姐说的。” “事发当日,其实是德妃娘娘生辰,各宫娘娘,甚至太后娘娘和几位太妃娘娘都去御花园给德妃娘娘庆贺生辰,偏巧阮婕妤不适,没有去成。” “当日慕容婕妤和卫宝林一起送了亲手所绣的花丝绣流光缎大衫裙,德妃娘娘非常喜欢,当即就换上身。” “岂料当日生辰宴结束,德妃娘娘回到灵心宫,忽发急症,浑身浮肿,呼吸困难,一下子就晕厥了过去。” 姜云冉心中微动。 她之前便猜测徐德妃有敏症,如此看来,她的敏症比想象中的更严重,以至于沾染些许就要晕厥的地步。 其实那花丝绣虽用了鲜花染织,却经过浆洗熨烫,花粉所剩无几,即便如此,还是让徐德妃发病了。 小宫女没有察觉出姜云冉的走神,她说得兴致昂扬。 “召唤太医之后,太医说德妃娘娘有极严重的敏症,最怕花粉,这一查,便知晓是慕容婕妤和卫宝林送的花丝绣大衫裙惹了事。” 事情简单明了,两人的礼物让徐德妃重病,自然要被招去灵心宫问话。 敏症若是轻一些倒也无妨,但看徐德妃的模样,一个不小心会丧命,如此一来,慕容婕妤的动机就不好说了。 所以当时景华琰和姚贵妃都被惊动,一起去了灵心宫。 “其实这事,慕容婕妤和卫宝林当真冤枉,德妃娘娘的敏症宫里无人知晓,她们送这份礼物也是好心,阴差阳错的,闹了这样的事端。” “解释清楚,自然无事,不过德妃娘娘敏症多年,春夏交替时忽然复发,却为了侍奉陛下而隐瞒,倒是反将一军,没把慕容婕妤拉下水,却把自己坑了。” 既然生病,那就要撤了牌子治病。 这小宫女真是个人才。 这故事讲得跌宕起伏,绘声绘色,要不是姜云冉知道详细过往,怕是都要听得心潮澎湃。 为了讲故事,两个人脚步放得特别慢,简直跟乌龟爬似的。 “然后呢,然后呢。” 姜云冉一脸好奇。 显然是听入迷了,早就忘了差事。 小宫女心里欢喜,越发卖力。 “你不知道,当时阮娘娘多受宠,她忽然这么没了,其他的妃嫔自然逃不了干系,德妃娘娘当时把慕容婕妤和卫宝林招走,带走了所有当值的宫人,自然是第一个被审问的,宫中走水,安排不当,贵妃娘娘是第二个被审问的。” “当然,慕容婕妤和卫宝林也要被审问,后来就连足不出户,但同阮娘娘不对付的宜妃娘娘也被质询。” “那段时候,宫里气氛特别紧张,很吓人的。” 姜云冉呼了口气:“还好我才入宫呢。” “可不是。” 小宫女说:“陛下待娘娘颇为真心,为她大动干戈,你以为因何宫里忽然招绣娘入宫,还不是因为许多宫人都被审问调职,这其中牵扯出不少多年旧事,什么玩忽职守,什么贪墨偷盗,都被惩罚了,自然不能再在长信宫侍奉。” 别看这只是个扫洗宫女,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讲得可比赵庭芳细致的多。 这小宫女在织造局侍奉,日常接触的都是各宫宫人,又要在宫里行走,消息庞大繁杂,居然还能无师自通,把事情条分缕析。 还挺厉害的。 姜云冉不由夸奖她:“姑娘,你好聪明啊,你叫什么名字?以后高升了可别忘了我。” 小宫女晕晕乎乎:“我叫莺歌。” 倒是人如其名。 莺歌继续说:“陛下那段时间处置了不少朝臣,金吾卫和仪鸾卫也降了很多人的职位,甚至还申饬了德妃娘娘的父亲和姚相,闹得太大,仁慧太后不得不出面,劝慰了陛下。” 这并不是秘辛。 而是特地放出去的,张扬母慈子孝的戏码。 莺歌会知道不足为奇。 怕是整个朝堂人人皆知。 “从那之后,陛下重新振作,解除了长信宫的戒严,又在阮大人携家人入宫谢恩时,看中了同阮娘娘面容有几分仿佛的小阮娘娘,当即便招小阮娘娘入宫,封为宝林。” 姜云冉微微挑眉。 她可不以为景华琰是为了她的死大动干戈。 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绝不会是为了情爱要死要活的昏君,他如此做,是为了排除异己。 先帝二十岁登基,统御大楚二十五载,朝中势力庞杂,后宫更是如此,不光是新入宫的娘娘们,还有太妃娘娘及其亲眷。 景华琰是借着阮婕妤这个借口,把所有二心者全部赶出长信宫。 姜云冉当时会想到点火闹大,一是要毁尸灭迹,二就是送景华琰一个绝佳的借口。 两人从未谈及此事,也不可能谈及此事,却到底心有灵犀,相辅相成。 而阮含珍的入宫,就意味着对于此事景华琰同样怀疑阮家。 阮家想要借由大女儿的死,促成小女儿入宫为妃,肯定做过不止一件事,可能是有人举荐,也可能是某位太妃劝诫,捎带说了一句阮含珍的事。 也正因此,引起了景华琰的怀疑。 他可不是见色起意的人,他就不是个人。 在姜云冉看来,景华琰是个相当有野心的人,或许从成为太子的那一刻,他的心就一直在大楚。 至于其他人,都无关紧要。 他想要青史留名,做千古明君,力挽狂澜,挽大厦之将倾,与此同时,他孤傲,冷漠,控制欲极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样一*个人,不会因为一个妃子的薨逝而大动干戈,同样,也不会因为有人同妃子容貌相似,就心动忘情。 姜云冉感叹道:“陛下真是有情有义。” 莺歌笑了一下,说:“可不是?近来最得宠的就是阮宝林娘娘的,不过之前阮婕妤娘娘也封过宝林,为了区分,宫里都唤她小阮娘娘。” 说了这么一大圈话,才把话题重新拉回来。 姜云冉道:“既然如此,我要好好当差,怎么也要在小阮娘娘面前露脸不是?” 她这样说,莺歌倒是收敛起笑容。 “你……你认真当差便是,不用太过出挑。” 她说着,目光上挪,落在姜云冉的面容上。 作为织造局的扫洗宫女,莺歌自然从没见过那位年轻薨逝的宠妃,那位陛下再也得不到的红颜。 但她见过小阮娘娘。 姜云冉本来面目,只同曾经的阮婕妤有三份相似,又因气质完全不同,相熟之人一眼就能看穿。 但她同小阮娘娘,就全无相似之处了。 因为曾经两位娘娘相似的地方,都是姜云冉捏造的。 所以此刻莺歌所言,有别样深意。 “那位娘娘同以前的娘娘可不同,”莺歌顿了顿,她脚步慢慢停下,踮脚在姜云冉耳边说,“她有些刁蛮任性,对待宫中侍奉的宫人多有打骂,姐姐这样美丽,可别被娘娘瞧了去。” 阮含珍是什么脾气,姜云冉如何不知? 她的确是清州才女,诗书字画都出众,也会弹奏古琴,容貌美丽娟秀。 相对的,因出身世家,有南安伯府同阮氏一起娇贵,她难免趾高气昂。 说好听是清高,说不好听就是骄纵。 如今她正得宠,自然不能允许更貌美的宫人出现,否则好不容易用尽力气得到手的恩宠,岂不是昙花一现? 第33章 皇帝陛下,再见安好?【一更+二更】 王二丫如何解决问题的,姜云冉并不知情。 她一门心思做那件花开富贵大袖衫裙,对旁的事情皆不过问,反而显得老实稳重,是个可靠的绣娘。 一晃神,三日过去了。 姜云冉重新入宫已经十日。 她手脚麻利,技艺娴熟,又因对赤霞锦非常熟悉,做起来得心应手,赶在限定日期前完成了作品。 姜云冉自己仔细检查了一遍,又特地寻了红袖。 红袖对她一直是那幅不耐烦的样子。 “红袖姑娘,我对宫里的规矩不熟悉,你帮我看看可有要改正的地方,否则还要甄姑姑费心检查。” 红袖抬眸瞥她一眼,见她满脸真诚,才道:“你还算懂事。” 说罢,她就开始仔细检查起来。 “以后珠绣的位置需要用藏针法打结,尽量不要留疙瘩,否则让娘娘穿着不适,会被责罚。” “还有包边要过两遍,省得脱线。” 她看起来不是很有耐心,事情倒是做的一丝不苟,还是那个姜云冉熟悉的红袖。 等她指点完了,姜云冉忙给她塞了块黄豆粒大小碎银。 “多谢红袖姑娘。” 按理说,绣娘等同于司职宫女,而红袖不过是三等宫女,她应该巴结姜云冉才是。 但红袖是正经有名录的宫女,跟姜云冉这种随时要出宫的绣娘毕竟身份不同,因此绣娘们对待宫女都很客气,一口一个姑娘叫着,从来不敢怠慢。 红袖原见过她衣着简单,知道她出身贫寒,还是把那碎银子塞了回来。 满脸不高兴:“这是做什么?以后可莫要做这蝇营狗苟的事了。” 姜云冉笑了。 她深深看了红袖一眼,才道:“那就多谢姑娘指教了。” 她很快按照红袖的指点做了修补,再把衫裙呈给甄姑姑时,得到了甄姑姑的赞扬。 “非常好,”甄姑姑依旧和善,“你的技艺出众,品味不俗,人也勤快,他日必能心想事成的。” 姜云冉福了福,谢过甄姑姑,就要离开。 然而一道尖锐的嗓音响起:“甄姑姑。” 是那天那个宫女。 她大抵是阮含珍身边的红人,到哪里都是趾高气昂的,就连对甄姑姑都不怎么客气。 甄姑姑回过头,依旧笑容可掬。 “素雪姑娘,怎么有空来织造局?” 素雪吊梢眼,细长脸,面容只能称得上普通,并没有任何过人之处。 她来到甄姑姑面前,冷声道:“之前宝林娘娘吩咐奴婢过来安排新衣,到底十日过去,姑姑可差人做好了?” 甄姑姑没有说姜云冉已经做完了,只是淡淡道:“素雪姑娘,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知晓宫中规矩。” “限定的日子是明日,织造局就会在明日奉上新衣。” 素雪蹙了蹙眉头。 兴许是因为被反驳落了面子,素雪安静片刻,才忽然开口:“你别忘了,你跟红袖能留在这里,是谁帮了忙的。” 哦? 姜云冉心中惊讶。 怎么阮含珍还替红袖和甄姑姑说过话不成? 这倒是十分稀奇。 素雪看甄姑姑面容有些松动,再接再厉:“甄姑姑,你也知晓,我们娘娘最是心善,她怀念婕妤娘娘,也舍不得娘娘身边的宫人受苦,平日多有照拂。” “要不是你们不愿意去长春宫侍奉,娘娘也不必大费周章呢。” 这话说的,里面似乎有隐情。 难怪素雪可以这般趾高气昂,原来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甄姑姑此刻背对着姜云冉,姜云冉看不到她的神情,只听她道:“既然如此,我去催一催绣娘,看看是否已经完工。” 甄姑姑居然妥协了。 “素雪姑娘这边请,吃杯茶歇息片刻。” 素雪满意地颔首道:“有劳姑姑了。” 她也不是一味强压,临走时还送了个荷包给甄姑姑,以表示感谢。 甄姑姑再回首时,脸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和善笑容。 “你也听见了,一会儿把大衫裙收拾好,用黄花梨如意盒装好,亲自给小阮娘娘送到长春宫。” 姜云冉低眉顺眼:“是。” 甄姑姑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规矩一些,你应该也明白如何行事,不用我多言。” 姜云冉又回答是,这就退了下去。 等她收拾好大袖衫,整理了一下衣衫,才捧着如意盒来到偏厅。 她一直低着头,素雪也没有去注意她的面容,简单检查了一下衣衫,满意点头:“你做的不错。” “走吧。” 于是,姜云冉就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素雪离开了织造局。 长春宫位于西六宫,比之前的棠梨阁要远上一倍有余。 宫女们快速行走,也需得两刻才能抵达。 素雪却不着急。 她很招摇地领着姜云冉在宫道上穿行,路过的宫人自然不必对一个宫女行礼,可那些目光却都如影随形。 两人走了一会儿,姜云冉额头就出了汗。 素雪依旧不急。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出现在素雪身边。 “素雪姐姐?” 姜云冉注意到,她们此刻正巧走在东一长街上,来往宫人众多,同素雪攀谈的是一名扫洗宫女。 “小蕊,”素雪笑着说,“你去取香?” 叫小蕊的扫洗宫女颔首,问:“素雪姐姐这是去织造局了?” 素雪昂首挺胸,仿佛不经意地说:“正是,之前阮宝林娘娘想做一件新衣,本来应该明日交工,熟料织造局那么重视,今日就通知咱们已经做好了。” 姜云冉:“……” 难怪非要今日来取回,为的就是这一句。 别看阮含珍初入宫闱,倒是很熟悉宫里这一套弯弯绕绕,她的确有恩宠,又是早逝宠妃的胞妹,更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但无论再如何有面子,还是要给自己贴金。 织造局都这么重视,是不是意味着陛下更看中她? 这一套推波助澜的手段,倒是用得熟练。 姜云冉心思流转,就听到小蕊说:“宫中上下都对娘娘颇为重视,也是咱们的运气,方才奴婢出来时,瞧见扫洗黄门又在宫门口扫地呢。” 姜云冉眯了一下眼睛。 素雪哈哈一笑:“娘娘这样好,咱们就精心伺候,日后少不得好日子。” 这一路说到了长春宫,怕是不用过午时,阮宝林的盛宠会再度在宫中传扬。 之前姜云冉并未来过长春宫。 此番从宫门进入,就看到长春宫前院门窗幽深,正殿、偏殿、厢房和角房都闭门紧锁,前殿并无主位娘娘居住。 绕过垂花门,瞬间便撞入桃红柳绿之间。 长春宫庭院中种了一颗高大的四季桂,此时花开正艳,满眼芬芳。 树下应是新造的花坛,其中紫薇花、芙蓉菊、凤仙花和翠菊迎风招展,相映成趣。 整个庭院布置的犹如花园,如梦如幻。 一踏入长春宫,素雪立即收起了趾高气昂,她微微垂下头,腰背也不再挺直。 她领着姜云冉直接来到西偏殿前。 一名四十几许的姑姑此刻正在明间里侍弄花草,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来。 “做好了?” 素雪扬起一抹乖巧的笑容:“回禀姑姑,已经做好了。” 此刻姜云冉一直低着头,并未四处张望,可她却清晰听到了那名姑姑的嗓音。 那是邢妈妈。 果然如同姜云冉猜测的那般,最沉稳的邢妈妈,安排给了阮含珍,侍奉她入宫。 邢妈妈看都不看姜云冉,只说:“快来,娘娘正巧在读书,得空闲。” 姜云冉安静跟着两人踏入稍间,就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 “娘娘,”邢姑姑声音沉稳,“织造局把新作的衣衫送来,还请娘娘过目。” 姜云冉躬身行礼:“见过宝林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此刻稳坐上位的宝林娘娘放下书本,声音清润道:“过来。” 姜云冉两步上前,素雪跟在她身边,打开了盒盖。 姜云冉依旧恭敬有礼。 “娘娘,衣裳是按照娘娘的尺寸而做,民女想着娘娘身形窈窕,特地收了收腰身,娘娘试穿看看,若是不妥民女再改。” 她看起来是那么恭敬谄媚,让阮含珍非常满意。 “你有心了。” 阮含珍吩咐素雪伺候她更衣。 姜云冉就等在雅室,垂眸不语。 邢姑姑也进了寝殿,没有去看管姜云冉,姜云冉抬眸四下扫过,心中对阮含珍有了大概了解。 只看一眼多宝阁上的古董,就能分出区别。 长春宫的古董都很精致漂亮,小巧玲珑,但姜云冉也算是熟悉宫中,又被景华琰赏赐过那么多古董,自然很清楚这些东西的根底。 赏赐给阮含珍,或者典物局送来的古董,都不是独一无二的。 仔细看来,甚至有的不是古董,只是造办处新作的花样。 美则美矣,华而不实。 姜云冉收回了视线。 片刻后,阮含珍踏步而出。 珠帘轻摇,茉莉花露的芬芳沁人心脾。 端是世家贵女的姿态,落落大方,优雅端庄。 阮含珍笑着道:“做的真好。” 她似乎很客气,也很和善,同姜云冉听到的传闻全然不同。 “邢姑姑,重赏。” 姜云冉躬身行礼,声音里多了几分喜悦:“多谢娘娘!” 邢妈妈很懂事,已经上前递过来沉甸甸的荷包。 阮含珍道:“你抬起头来看看尺寸是否合适,下次我还叫你来做,你可得更仔细些。” 第34章 好似前生曾见过。【三更】 之后三日,织造局风平浪静。 姜云冉接了崔宁嫔的马面裙绣片活计,一直在埋头苦干。 大抵因当日事发时被景华琰瞧见,阮含珍不好把恶人当到底,之后就没再寻她麻烦。 不过姜云冉听莺歌说,阮含珍被陛下训斥了几句,心绪不顺,拿长春宫的扫洗宫女撒气。 莺歌说的时候直撇嘴:“姑姑老说看人不能只看脸,倒是说中了,那位瞧着满脸慈悲,其实满肚黑肠,姜娘子你可别再招惹她了。” 姜云冉手松,得了赏赐还请莺歌吃点心,最重要的是她愿意听莺歌说话,也不同旁人嚼舌根,莺歌为此非常高兴。 终于有人理解她了! 莺歌说得起劲儿,姜云冉听得也认真。 “你是如何知道的?” 莺歌很得意,她挺起小胸膛,说:“我之前入宫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家乡的姐姐,平日里她们要做体己小物件,我就从织造局寻了布头给她们,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哪里的故事都能讲给我听。” 莺歌忽然小声:“都是没人要的零碎布头,也不值钱,姑姑们并不限制我们使用。” 这也是织造局宫女的油水由来。 好的布头肯定都是姑姑和大宫女们把持,但那些零碎的布头却无人问津。 姜云冉赞许地道:“你好聪明啊。” 莺歌忽然脸红了。 “姜娘子,你若想要布头,也跟我说,我能给你凑成一样的花色。” 这宫里头为人处世,可不是那么简单。 别看莺歌只是个不起眼的扫洗宫女,可她却有甄姑姑和红袖关照,姜云冉旁观十几日,发现她在织造局如鱼得水,见了谁都能说两句吉祥话。 十三四岁,刚入宫几个月,十分了不起。 “莺歌,你以后有什么梦想啊?” 姜云冉不经意地问。 莺歌想了想,说:“我是慈养堂里出来的孩子,到了十二岁,要么入宫,要么去皇庄当差,我力气小,种地肯定是不行的,就选择了入宫,以后就留在宫里侍奉了。” 姜云冉愣了一下。 慈养堂里的都是孤儿。 有的是父母双亡,没有任何亲眷,有的是父母遗弃,不想养育孩子。 先帝时就开始设立慈养堂,专门养育孤儿,可以补充宫人,减少征召普通百姓入宫当差。 一般而言,她们都会留在皇庄或长信宫,一生为皇室效力。 也是最忠心的那一波人。 难怪莺歌在织造局畅通无阻,还不是因为她是孤儿,无依无靠,谁给个甜枣就能让她卖力气。 姜云冉看莺歌满眼不在乎,忽然伸出手,在她头上揉了揉。 莺歌又红了脸。 “姜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姜云冉不说话,很温柔揉了揉她的头,才说:“莺歌真的很厉害。” 莺歌羞涩笑了。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姜云冉才漫不经心说:“小阮娘娘是宝林,也不能随意折辱宫女,即便是扫洗宫女,也能向尚宫局禀报调职。”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敢走出这一步的宫女不多。 背主一次,永不录用。 莺歌叹了口气。 “姜娘子,你嘴严,也惹了小阮娘娘,我就偷偷跟你说一句,你心里有数就行,千万别跟别人说。” “那个扫洗宫女不是一般人,她只能受着,没有人会替她出头。” 姜云冉有些惊讶。 这长信宫里,不可能有完全无依无靠的人。 莺歌凑近,在她耳边说:“那个扫洗宫女,跟红袖姐姐的情况一样。” 忽地,姜云冉茅塞顿开。 她轻轻攥了攥手心,面上表情不变,佯装不知:“什么情况?” 莺歌叹了口气。 “好像是也是侍奉过大阮娘娘的,不过她没有红袖姐姐运气好,因为出了差错被赶出东六宫,反而逃过了一劫。” “我听闻……”莺歌顿了顿,又往四周看了一眼,说,“当时出事的时候,她就在听雪宫侍奉,因此被带去审问了数日,最后发现她的确万事不知,就降为了扫洗宫女。” “本来小阮娘娘初入宫,把她要到长春宫时,旁人还觉得她时来运转,也经常传出她善待宫人的传闻,但是……” 莺歌低声道:“旁人不知根底,我是知道的。” 莺歌简直是耳报神。 她怎么什么都能知道? “有个姐姐偷偷跟我说,她有个同乡在长春宫当差,跟那位姐姐同住一间,听说她胳膊上都是伤。” “小阮娘娘身边的宫人也不是好人,就那个素雪,也偷偷打骂她,还不允许旁的扫洗宫女帮她,那日子过得实在没有指望。” 啪的一声,姜云冉不小心捏碎了手里的桂圆壳。 莺歌疑惑抬头,难得看到姜云冉冷了脸。 这些时日,无论她什么时候碰到姜云冉,姜云冉都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从未见她同谁生气。 就连责罚过她的小阮娘娘,姜云冉都没说过一句不好。 但此刻,姜云冉的脸上仿佛要结冰一般。 她生起气来,浑身气势惊人,让人不寒而栗。 莺歌莫名抖了一下。 “姜娘子?” 姜云冉浅浅呼了口气,她重新摊开手,在一堆碎壳里跳出桂圆肉,塞进了莺歌口中。 下一刻,她重新露出笑容。 “无事,我就是听不得有人欺负人。” 这些其实都是秘密。 红袖和甄姑姑知道阮含珍不好相与,因为当初调职,阮含珍虽然帮了忙,转头就要工钱。 而莺歌,她的消息渠道庞杂,同乡和同为慈养堂出身的宫人们,都可以算作她的亲人。 所以她能知道旁人不知的阴私。 在外人面前,在宫里其他人的传闻里,阮含珍依旧是平易近人,温和有礼,才学出众的才女娘娘。 姜云冉只听了第一句,就明白莺歌说的是谁。 是青黛。 青黛不比红袖,她为人单纯,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当时佩兰要赶走红袖的时候,肯定已经做过了选择。 若是连青黛也一起赶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尚宫局肯定要安排新人。 他们要办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何敢让新人进入棠梨阁,因此青黛就被留下来。 当时形式紧急,姜云冉没办法做到面面俱到,只能尽量保住她跟钱小多的命,之后再慢慢筹谋。 但她没有想到,阮含珍居然这样下作。 一个无依无靠的宫女也要这样磋磨,除了能心里畅快,没有任何好处。 在成事之前,吃过的苦,受过的罚,姜云冉都一笑而过,从不放在心上。 成大事者总要付出。 但若是欺辱到她身边人头上,姜云冉就忍不了了。 思及此,姜云冉深吸口气,心里已经下了决心。 伤了青黛的每一下,她定要阮含珍加倍偿还。 莺歌不知姜云冉已经想了这么多事,她只是感叹:“那位姐姐好可怜,因为大阮娘娘的事情,她降为扫洗宫女,无处可去,如今吃了苦也只能自己忍着,没人能为她出头。” “我之前没见过大阮娘娘,却听说她待身边宫人极好,怎能想到一母同胞,竟然天差地别。” 姜云冉却笑了。 “千人千面,跟出身无关。” 莺歌愣了一下,说:“也是。” 姜云冉没有多问,她把剩下的一小把桂圆都给了莺歌,让她不要贪嘴,一天只吃三颗,就自去忙了。 最近织造局非常忙碌。 眼看就到中秋,各宫娘娘都在置办新衣,就连之前被徐德妃责备过的崔宁嫔也送来了新缎子,要做满绣的马面裙绣面。 这种绣面好做也不好做。 好做的是不用剪裁,量尺,做出一整件衣衫,难做的是绣工精细,不容错误。 制作时间同一套衫裙几乎是一样的。 崔宁嫔倒也不急着要,只说八月末之前呈上便可,姜云冉就做得慢条斯理,看起来特别认真,实际上没有任何进展。 她正有一搭没一搭做刺绣,就听到莺歌的嗓音。 “姐姐,你是哪一宫的宫人,可有事?” 姜云冉好奇抬头,就看到了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容。 拘谨站在门边的,居然是青黛。 同三月前那一日相比,青黛低眉顺眼,人也消瘦不少,她眉宇间少了天真稚气,多了几分忧愁。 这种忧愁,反而让她看起来稳重许多。 她似乎有些怯弱,却又鼓足了勇气,那双熟悉的眉眼在绣房里穿梭,好似在寻找什么人。 忽地,她的眼眸同姜云冉的对上。 四目相对,原本安静无言。 姜云冉客气地对她笑了一下。 然而她这一笑,青黛却忽然瞪大了眼睛。 姜云冉知晓,青黛肯定是因为这相似的容貌而惊讶。 不过同红袖等人一般,只要多看几眼,便知她们并不相似。 姜云冉的美貌远超曾经的大阮娘娘。 对于这种惊讶的眼神,姜云冉已经习惯,她习以为常地笑了一下,就准备收回目光。 不能急,需要徐徐图之。 然而下一刻,她就看到青黛脚步坚定往她这边走来。 她太瘦了,扫洗宫女的青灰衣裙在她单薄的身上空空荡荡,随着她快速的走动而飘摇。 仿佛乘风而来。 下一刻,青黛就来到了她面前。 旁边的几个绣娘好奇抬眸看了一眼,见只是个扫洗宫女,就不感兴趣地低下了头。 莺歌有些担忧。 她往姜云冉这边看来,就看姜云冉对她摆了一下手。 姜云冉仰起头,认真看向青黛。 第35章 景华琰冷声质问:“谁!”【三合一】 姜云冉的笑容慢慢收了回来。 她的心犹如放在火上烤,那样炙热,那样温暖。 她完全没有想到,看似最单纯的青黛,却是第一个认出她的人。 趁着四周无人注意,姜云冉反手握住了青黛粗糙的手指。 她用力握了一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姜云冉深吸口气,让自己尽量显得自然一些。 “姑娘叫什么名?是哪一宫的?” 话说出口,她清晰听到了颤音。 青黛从被她回握那一刻开始,整个人就精神起来。 原本的她面容暗淡,眼神无光,整个人都失去了光彩,行将就木地活着。 但是现在,她似乎又还是曾经棠梨阁快乐的小青黛。 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深吸口气,忽然道:“我在长春宫当差。” 说完这句话,她慢慢抽回了手。 “娘子叫什么名字,可是刚入宫的绣娘?” 姜云冉依旧看着她。 她说:“我知道了。” “我姓姜,叫姜云冉,才入宫数日,姑娘唤我姜娘子吧。” 她笑了一下说:“姑娘若有事,尽管吩咐。” 青黛认真看着她,点点头:“姜娘子,你的手艺真好。” 姜云冉道:“姑娘谬赞了。” 短短几句话说完,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无论是青黛还是姜云冉都知道,她们最多也只能说这几句了。 青黛最后看了她一眼,慢慢抽回手:“我们小阮娘娘也夸姜娘子的手艺出众,以后若是有差事,娘子可要好好做,娘娘仁慈,定不会亏待。” 姜云冉起身,亲自送她至绣房门口。 “多谢姑娘提点。” 青黛转过身,她坚定往前走,没有回头。 姜云冉目送她离开,才转身回了绣房。 莺歌有些好奇:“她就是来称赞你的?” 姜云冉笑了一下,又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傻丫头。” 她说:“还是娘娘心善慈悲。” 见过青黛,姜云冉的心定了定。 她忽然意识到,从无论外人怎么说,无论见了什么样的场景,在青黛心中,一直坚信她还好好活着。 她曾经只是单纯,却并不过分愚蠢。 在那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她肯定反复回忆曾经棠梨阁的点点滴滴,或许,靠着她自己找到了答案。 而前日姜云冉到长春宫,被阮含珍逼迫在院中罚跪时,青黛就偷偷见过她。 或许,那时候青黛就起了疑心。 今日特地走这一趟,就是为了仔细看她一眼,如果是,她自己高兴,也算是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如果不是,也了却了念想。 结果是好的。 青黛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运的人,可同姜云冉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感谢上苍。 好人有好报,这就足够了。 她甚至隐瞒了自己的处境,不敢告诉姜云冉,不让旁人替她操心。 都好好活着,各自安好,也是完美结局。 青黛离开之后,姜云冉依旧按部就班。 中秋节前一日,姜云冉从织西三所出来,一路往绣房行去。 两处屋舍只隔了一道宫巷,姜云冉低头快步行走,敏锐感受到一道视线暗中飘来。 她忽然抬起头,目光往前方一扫,佯装松了口气。 视线消失了片刻。 稍后,视线再度回归。 姜云冉神色如常,这一次头都没抬,快步进入了织造局。 等在绣架前落座,姜云冉才凝眸沉思。 这几日,她一直感觉到有人暗中观察她。 甚至为了观察她,还故意在宫道上跟踪,她不注意都不可能。 姜云冉耳聪目明,感知敏锐,她能分析出,跟踪她的一直是同一个人。 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黄门。 姜云冉闭了闭眼睛,仔细回忆匆匆一瞥中的陌生面容,兀自摇了摇头。 不是织造局的,也不是长春宫的。 姜云冉缓缓睁开眼眸,慢慢勾勒出浅淡的微笑。 看来,阮含珍真是阮忠良的好女儿,处事方法一模一样,倒是让她轻松不少。 姜云冉曾经暗中观察过阮忠良和廖淑妍,对夫妻两个分外了解,他们会如何做,会使用什么样的下三滥手段,姜云冉毫不意外。 她甚至有点期待。 否则,姜云冉哪里来的绝佳借口呢? 思及此,姜云冉垂眸,笑容越发灿烂。 次日就是中秋佳节。 同端午一般,中秋佳节也有盛大宫宴。 自入了八月,宫中上下都很忙碌,一直到了中秋节这一日,这份忙碌和热闹达到了顶峰。 一大早,宫中便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五颜六色的宫灯挂满宫道,吸引宫人们的目光。 上午时分,宫宴开始。 皇亲国戚,天潢贵胄们欢聚一堂,一起在百禧楼共度佳节。 中秋节的宫宴分中午和晚上两次,中午只有皇亲国戚,晚上则有文武朝臣及亲眷,届时宫中布置的中秋宫灯会尽数点燃,供人游玩赏景。 宫宴开始之后,织造局反而闲了下来。 徐德妃掌管织造局,因此今日的月饼是徐德妃让宫人送来的,特地赏赐她们的尽心尽力。 姜云冉同其他几名宫人围坐在桌边,跟莺歌一起分吃黑芝麻馅的月饼。 莺歌感叹:“林大厨的手艺就是好,他做的白案点心我最喜欢了。” 姜云冉瞥了她一眼。 这小丫头,真是百事通。 这点心随便一尝都能尝出来是谁做的,不光舌头厉害,记性也得好,最重要的是她一个织造局的扫洗宫女,居然还认识林大厨。 见姜云冉看她,小丫头就笑嘻嘻地说:“认识的一个姐姐,也在林大厨手里当差,她对我们可好了,经常给我们发点心吃。” 莺歌以“认识的一个姐姐”开头的,一般都是慈养堂出身的孤儿。 她们在宫里不说抱团,却也相当亲和,彼此都会照顾。 “挺好吃的,”姜云冉笑道,“以前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月饼。” 小丫头就说:“那可是,宫里面舍得用料,东西自然都好吃。” 两个人安静坐了一会儿,就听到边上宫人们闲谈。 “听闻陛下为了小阮娘娘,特地召阮大人一家入宫,陪伴小阮娘娘一起观赏宫宴。” “这有什么?姚相和忠义伯也都入宫了,甚至我听说崔大人和梅大人也都被陛下点了名。” “你们听说了吗,好像慕容婕妤的哥哥也入宫了,那长得可真是俊呢。” 这一说,那话题就飞开了去,拉不回来了。 莺歌冲姜云冉挤眉弄眼,倒是没有跟着一起胡说八道。 她牢记红袖的叮嘱,可不敢再放肆了。 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她是很清楚的。 姜云冉吃了半块黑芝麻的月饼,又去吃蛋黄莲蓉的。 她以前从未吃过这个口味,这一口下去很是惊讶。 “居然是咸口的。” “我最爱吃这个了!” 莺歌欢欢喜喜,绣房里场面颇为热闹,到底有过节的气氛了。 甄姑姑和红袖她们都不在,据说尚宫局那边有仁慧太后赏赐的宴席,都去那边吃宴去了。 今日,是织造局最松散的日子。 姜云冉慢条斯理吃着月饼,等半块月饼下肚,她便觉得有五成饱了。 中午的时候,御膳房也给他们这边送来了一桌席面。 说是席面,其实并不多名贵,只是比平日多了八道家常菜,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看得人高兴。 吃饱了午膳,众人就回织西三所休息了。 姜云冉安静睡了个午觉,迷迷糊糊之间,她听到了大王绣娘的嗓音。 “小姜。” 姜云冉睁开眼,就看到大王绣娘在推她。 “外面有人找你。” 姜云冉坐起身,飞快挽好发髻,就发现屋里只剩下大王绣娘。 “都去哪了?” “上差去了,闲着也是闲着,”大王绣娘随口说了一句,“你快着些,好像是哪位贵人唤你。”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谢过大王绣娘,翻身下了床。 她整理好衣裳,捏了一下荷包,最后推门而出。 外面站着个面生的小宫女。 她有些紧张,也有些焦急,不停擦汗。 姜云冉好奇问:“姑娘,是哪位贵人寻我?” 小宫女没看到她出来,被她吓了一跳,忙拍胸脯。 “是,是崔宁嫔娘娘。” 姜云冉哦了一声:“什么事?” “娘娘方才忽然想起有新花样要吩咐姜娘子,让我唤你过去。” 姜云冉露出意外神色。 “可是此刻,不是在行宫宴吗?” 小宫女面上一僵。 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 “这会儿在午歇,娘娘怕耽误差事,让你白做活计,特地让我跑这一趟。” 说着,她上手去拉姜云冉。 “这是娘娘的慈心,你怎么问东问西的,懂不懂规矩?” 姜云冉被她拉着趔趄几步,叹了口气:“姑娘力气真大。” 她说着,拂开小宫女的手:“我跟你去就是了,别急。” 小宫女明显放松下来。 “走吧,娘娘还说要赏你呢。” 姜云冉眯着眼睛点头:“是,崔宁嫔娘娘的确很好。” 两人快步走在偏僻宫道上。 今日各宫宫人要么在百禧楼和御花园当差,要么闲在屋里过节,这种偏僻的宫道几乎无人行走。 小宫女走路飞快,几乎是健步如飞,姜云冉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额头冒汗。 第36章 回禀陛下,民女姓姜,闺名云冉。【一更】 随着景华琰一声厉呵,梁三泰已经侧挡在了皇帝陛下之前。 数名身强体壮的蓝褂子黄门鱼贯而出,护在了景华琰左右两侧。 眨眼功夫,保护成型。 景华琰倒是没那么紧张,皇宫大内,光天化日,即便要刺王杀驾,也不会选在人来人往的御花园。 更何况,方才匆匆一瞥,他看清了对方的身量和发髻。 应该是一名年轻宫女。 景华琰没有开口,倒是梁三泰吊着嗓子道:“谁在那里,还不出来!” 司礼监秉笔公公的威严犹在,假山之后的单薄女子颤抖一下。 她用帕子捂着脸,颤颤巍巍从假山之后挪出半步。 衣领上的凌霄花清晰可见。 此刻梁三泰才看出,她并非三等宫女,而是宫廷绣娘。 然此时节,宫廷绣娘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梁三泰心中一紧,再度呵斥:“报上名来!” 单薄窈窕的女子继续颤抖,她那双剪水似的眸子微微抬起,犹如受惊的小鹿那般往前瞥了一眼。 只一眼,她的泪水便如珍珠滚落。 扑通一声,女子跪倒在地,哽咽地道:“陛下救命。” 景华琰的衣着再明显不过,这世上除了皇帝本人,无人再敢穿戴玄色公服配青云皂靴,整个大楚,天下中万民,只景华琰一人能服墨玄之色。 所以,对于女子一眼便认出皇帝身份,在场无人意外。 但“陛下救命”四个字,却让一直防备紧绷的梁三泰警惕陡升。 不过,对于梁三泰的紧张,景华琰似乎并不在意。 方才女子抬头那一瞬,令景华琰倏然目光凝滞,一瞬不瞬落在跪地的女子身上。 那一眼,仿佛跨越了生死边界,旧事浮现,佳人犹在。 真的很像。 景华琰没有看清被帕子捂着的下半张脸,可光凭那一个眼神,却让他心中浮现出炽烈的愤懑。 事情脱离掌控的愤懑。 她还没有兑现承诺,完成他们之前说好的约定,却就那样骤然而逝。 他不允许。 决不允许! 景华琰心中翻江倒海,从小到大,他最不喜欢被违背诺言。 他没有开口,直接往前踏出一步,惊得梁三泰低声劝阻:“陛下,危险!” 景华琰没有理他,目光一直炯炯落在女子身上,他倏然开口:“抬起头来。” 女子颤抖一下,片刻后,她才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我见犹怜的芙蓉面。 就连一向沉稳的大太监梁三泰也忍不住抽了口气。 第一眼,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那位娘娘。 然而…… 这一次,景华琰看得非常认真,从她那双漂亮的凤眸,一直落到花瓣一样的红唇上。 不是她。 只有第一眼是相似的,再看一眼,却全然不像。 景华琰记忆极好,哪怕已经过去数月,他依旧清晰无比记得佳人容颜。 这两个人,绝不是同一人。 但与此同时,景华琰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怒火,也升起尖锐清晰的怀疑。 不知道为何,即便两人面容并不相似,可气质却那样相似。 好似是她。 又好似不是她。 景华琰生性冷漠薄情,自私多疑,对于不确定的事情,他从来不会耗费精力妄加揣测。 掌控之内的疑点,就好整以暇看好戏,掌控之外的疑点,全部处决,不留后患。 景华琰清晰知道,自己并非对逝去的宠妃动情,也并非爱之入骨,他之后做的一些列行为,都是为了巩固皇权,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不会庆幸有这样绝佳的借口,却不会放过到手的机会,包括让阮含珍入宫,包括之后的一系列手段。 然而,当与曾经佳人熟悉的身影出现时,景华琰莫名升起一股喜悦。 若他对曾经的阮婕妤无半分好感,他不会放任她肆意而为。 此时此刻,年轻的皇帝陛下几乎是五味杂陈。 愤怒有之、怀疑有之、喜悦有之、庆幸有之。 酸甜苦辣,不过一瞬。 真厉害。 他忽然意识到,那女人当真是厉害至极,这是第一次,他的情绪被这样搅动。 生生死死,都牵动他的情绪。 景华琰呼了口气,不过转瞬之间,所有情绪尽数压制。 此刻,他还是他。 他挥了一下手,让护卫退下,眨眼间,梅林前只剩下三人。 景华琰面色如常,他闲庭信步,来到女子身前。 女子身形窈窕,肩膀单薄,她微微地垂着头,露出纤长洁白的脖颈。 美丽不可方物。 见多了绝色佳人的景华琰都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名女子,是他所见的最美丽的那一个。 “朕给你机会,你如实招来。” 景华琰淡淡道。 女子依旧泪如珍珠,她微微仰着头,露出沾满泪水的睫毛,泪盈于睫,楚楚可怜。 谁会不心软呢? “回禀,回禀陛下,”女子重新弯下腰,郑重给景华琰磕头,“民女是刚入宫的绣娘,在织造局当差,方才,方才……” 景华琰打断她的话,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受惊一般,颤抖了一下,才低声说:“回禀陛下,民女姓姜,闺名云冉。” 景华琰难得有耐心,他道:“你继续说。” 姜云冉再度弯下腰,低声道:“回禀陛下,今日是中秋佳节,织造局休沐,绣娘可以在厢房休息,用过……用过德妃娘娘赏赐的午食,民女就回到了厢房,方才……民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有一个宫女来找民女。” “民女并不认识那位宫女,却说是崔宁嫔娘娘派她前来,让她唤民女前往百禧楼,面见崔宁嫔娘娘。” 说到这里,姜云冉再度落泪。 她哽咽地道:“走在半路时,那名宫女忽然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民女意识到不对,想要回到织造局,就被两个黄门拦住了去路。” 梁三泰面色难看至极。 牵扯到黄门,就是他办差不力了。 说到这里,姜云冉害怕地缩紧了身体:“他们,他们胁迫民女进了一处佛堂,想要抢夺民女身上的财务,意图不轨之事,民女刚要挣扎逃跑,那两个黄门就开始相互打斗起来……” 说到这里,姜云冉似乎有些茫然。 她结结巴巴说:“他们两个打了起来,却挡住了唯一的房门,民女无处可逃,非常害怕。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又跑来一个黄门,跟他们两个打做的一团,还放了民女。” 景华琰听得有些头疼。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梁三泰面色则更难看了,他咬牙切齿:“陛下面前,可不能颠倒黑白,务必实话实说。” 姜云冉咬了咬牙,她重新磕了个头,只说:“民女所言皆为实话,若有谎言,天打雷……” “噤声。” 景华琰忽然开口。 他平静抬眸,淡淡看向楚楚可怜的绣娘:“你因何会出现在此处?”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她道:“最后来的那名黄门说,让我往御花园来,说这里有贵人能保护我。” 梁三泰微微蹙起眉头。 这么说来…… 姜云冉又落泪了。 “民女只知道御花园在何处,也不知道要找谁,跌跌撞撞跑进来,却什么人都没瞧见,迷了路,只能躲在这里,怕他们寻到我,再……” 说到这里,姜云冉膝行上前,忽然拉住了景华琰的衣摆。 玄色礼服用的缂丝料子,寸寸贵比黄金。 她仰着头,泪盈于睫,楚楚可怜:“陛下,陛下,您是皇帝,您救救民女吧。” 这般可怜,谁会不心动呢? 景华琰淡漠看着哭泣的可怜绣娘,道:“梁三泰,去办。” 梁三泰躬身行礼,就要退下,此时,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陛下,下臣有事禀报。” 梁三泰回过头,就看到彭逾一脸凝重,恭送着崔宁嫔、苏宝林和阮宝林快步而来。 景华琰微微蹙了蹙眉头,他瞥了梁三泰一眼,梁三泰便直接叫来小柳公公,对他低语几句。 小柳公公便向着姜云冉这边行来。 “姜娘子,你随我来。” 小柳公公年轻斯文,虽然脸上没有笑容,语气也冰冷,但看他的官服,便知他是陛下身边贴身伺候的。 姜云冉跪得时间有些长了,站起身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她低垂着头,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柔弱可怜地最后看了一眼景华琰。 景华琰那双深邃的星眸正好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欲语还休。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还是规规矩矩行礼,跟着小柳公公上了揽月阁。 故地重游,心情截然不同。 小柳公公倒是会办事,他让侍奉在这里的宫女打来温水,让姜云冉自己洗净脸颊的泪水,才道:“姜娘子略等片刻,事情会得到解决。” 姜云冉松了口气,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最后只能嘴笨地道:“谢陛下隆恩。” 小柳公公看了一眼侍奉的小宫女,就直接下了楼。 小宫女上前,说:“姜娘子,坐下歇一歇吧。” 这小姑娘瞧着才十五六岁的年纪,鹅蛋脸柳叶眉,容貌并不算多出众,笑起来却很甜。 性子很温柔。 即便姜云冉只是个绣娘,她也依旧客客气气:“娘子,你要吃茶吗?阁里备着点心,你可要尝一尝?” 姜云冉此刻才发现自己喉咙干哑,她不好意思地说:“有劳姑娘了,我想吃茶。” 小宫女去忙了,姜云冉看似在害怕,耳朵却在仔细听着窗外事。 第37章 小阮娘娘吩咐旁人,要谋害一名绣娘。【二+三更】 楼下又说了什么,姜云冉不用再听了。 这虽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牵扯到了一名非宫女录籍的绣娘,三名黄门,一名宫女以及崔宁嫔,事情就必须要查的水落石出。 以景华琰的个性,不会随意糊弄,因此,在简单吩咐了几句之后,景华琰领着三位嫔妃也上了揽月阁。 姜云冉犹如惊弓之鸟,听到脚步声立即起身,缩在屏风之后不敢说话。 景华琰上楼之后瞥了屏风一眼,径自在主位落座后,才道:“都坐吧。” 三位娘娘都坐下了,屏风之后,姜云冉依旧战战兢兢。 崔宁嫔心气不顺,满心委屈,无暇旁顾。 阮宝林只关心今日的事情如何善了,也没有看到屏风之后的人影。 只有苏宝林是意外碰见这事,临时被请上来旁听,此事跟她没什么关心,她便是最放松的那一个。 因此,她一上楼就注意到了屏风之后还有个人。 屏风是双面苏绣山水图,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苏宝林能看出对方身着青色的宫装,猜测大抵是三等宫女。 小柳公公上了热茶,紧着给景华琰倒上,然后丢给揽月阁小宫女一个眼神。 这小宫女还挺机灵,她上前扶了一下姜云冉的胳膊,用气音说:“娘子,坐下吧。” 姜云冉才恍恍惚惚被扶着落座。 等人都坐下了,彭逾才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陛下,一刻之前,在御花园东门口处,下臣偶遇一宫女同崔宁嫔娘娘拉扯。” 崔宁嫔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听到这里她不由红了眼睛,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那名小宫女已经被带走了,梁三泰不在阁楼上,今日之事应该是梁三泰亲自办的。 这宫里的黄门,唯梁三泰最得圣心,他为人老练沉稳,对宫里的事情了如指掌,有他在,姜云冉自然是放心的。 彭逾继续道:“当时那名小宫女一直拉扯崔宁嫔娘娘的胳膊,说……崔宁嫔娘娘找人谋害一名绣娘,她偶遇瞥见一眼,人单力薄,不敢救援,又心知贵人们都在御花园,便向这边跑来求助。” “闹得动静太大,下臣才注意到。” 在这宫里,能自称下臣的太监和女官,一双手数的出来,彭逾在御前当差,自然有他一席之地。 此刻姜云冉能明白阮宝林的计划,她不想此事闹大,又想让人注意到这件事,那么只要小宫女偶遇到她,剩下的话自然由她编造。 这等小事,当然呈不到御前,到时候请贵妃娘娘出面亲自查案,事情便稳妥了。 姜云冉不过只是个普通绣娘,宫里给一笔恩赐,打发她出宫就罢了,至于那两个黄门,直接处死,不会有任何麻烦。 而且此事牵扯到了崔宁嫔,她还能顺便踩她一脚,到时候崔宁嫔有理说不清,可能还被太后娘娘训斥,如若是被罚闭门思过就更好了。 她阮宝林或许不会得到什么太大的好处,但把那妖娆长相的姜云冉赶出宫去,她心里才舒坦,夜里才能睡得着觉。 简直是一箭双雕。 计划是完美的,执行起来却错漏百出。 阮含珍盘算事情,看起来机关算尽,唯独错漏了人心。 她也小瞧了姜云冉这样的“普通绣娘”,不是人人都要被高门大户踩在脚下,也不是人人都要给他们铺路,心甘情愿成为垫脚石。 这件事情的关键,不是旁人,而是那个禀报事情的小宫女,若她临时反水,或早就被旁人收买,又当如何? 阮含珍把自己想得太聪明,又把旁人想得太蠢了。 最关键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办错了。 而且,她也不寻一个认识崔宁嫔的小宫女,这宫女不认识崔宁嫔,又等不到阮宝林,慌张之下,被崔宁嫔拉住询问,还引来了彭逾。 这下好了,小宫女吓得不管不顾,直接把商量好的套词一说,崔宁嫔岂能善了? 大好节日忽然被人栽赃陷害,崔宁嫔气得不管不顾,直接要求彭逾上报景华琰,必须要让皇帝陛下为她做主。 等阮宝林赶到,事情已成定局。 时也命也。 姜云冉坐在屏风后,低头认真听着,好悬才把笑容忍住。 她都要被阮含珍蠢笑了。 方才彭逾言简意赅,此刻仔细听来,景华琰面色越来越冷。 “正巧,朕今日游园,碰到了一名逃难的绣娘,两件事竟然巧合得对上了。” “朕竟不知,宫里还能有这样的事情。” 方才姜云冉讲起来,仿佛是一出荒诞戏,但现在又有这名宫女作证,事情立即就严肃起来。 光天化日胆敢谋害宫廷绣娘,简直胆大包天,难怪梁三泰脸色那么难看,即便事情查清楚,他也要被责罚。 景华琰这样一说,在场众人都低了头,就连委屈的崔宁嫔也不敢抱怨,眼泪又也收了起来。 “今日之事,会有司礼监并慎刑司、尚宫局一起查清,不会放过歹人,也不会让好人蒙冤。” 景华琰顿了顿,看向崔宁嫔:“宁嫔,你先说。” 他倒是给了崔宁嫔机会。 崔宁嫔入宫四年,从不搅动是非,因商户女出身,她一贯小心谨慎,平日里话都不多说。 也就是今岁好不容易重获恩宠,她又在宫里站稳了脚跟,才能同阮宝林呛声几句,更多的事情,她是做不出来的。 景华琰并不是信任她,也并非能看清每一个宫妃,每一个身边侍奉的人,但他却愿意给人分辨机会。 否则,宫中若都是冤假错案,民间又当如何? 崔宁嫔起身,红着眼眶跪了下去。 她不顾阻拦,先给景华琰行了大礼,态度非常坚决。 “陛下,臣妾以性命发誓,此事与臣妾无关。” 一向老实本分的锯嘴葫芦,到了被冤枉的时候,也会这样激烈反抗。 她上来就发毒誓,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景华琰神情平淡,似乎毫不意外。 姜云冉心里叫了一声精彩。 崔宁嫔的毒誓发得恰到好处。 先摆出态度,再讲道理,事情就不会偏离她的掌控。 能在这宫里坐稳主位妃嫔的人,没有一个蠢货。 姜云冉心想:阮含珍除外吧,反正她暂时只是宝林。 果然,崔宁嫔下一句就道:“若此事为臣妾所为,又怎么会留下话柄?无论说是谁,都不能说是臣妾自己!如今宫里,臣妾就同阮宝林不愉快,哪怕说她都不能说是自己啊。” 姜云冉:“……” 姜云冉几乎都要鼓掌,这一套四两拨千斤,实在厉害,*关键是她还猜对了! 看来,崔宁嫔心里也有疑虑,可能当时阮宝林出现得太过凑巧,让她看出了端倪。 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出此事的蹊跷。 阮含珍紧紧攥着手心,努力维持淡定,她没有立即反抗,仿佛崔宁嫔说的都是笑话。 崔宁嫔也似乎只随口说了一句,她此刻才注意到屏风之后的人,猜到她就是求救的绣娘。 崔宁嫔有些紧张,却又不那么紧张。 她的淡定,源自于坚信自己的清白,所以说话的时候就显得很从容。 她转过头对景华琰认真道:“更何况,臣妾都不认识织造局的绣娘,因何要大费周章,兴师动众谋害一个绣娘?于臣妾有什么好处?” 景华琰面容一如往常,他不悲不喜,不怒不气,只是认真听着她的话,慢条斯理品了口茶。 等崔宁嫔把所有辩解都说完,景华琰忽然开口:“姜娘子,出来回话。”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以为这里没她的事了,却不料景华琰忽然点了她的名字。 不过转瞬之间,她就明白了景华琰的意思,忙站起身来,快步绕过屏风。 她没有去看在场众人,干脆利落同诸位贵人见礼。 数道目光落在姜云冉的身上。 除了早就见过她的人,剩下的都是惊讶和探究。 尤其此刻崔宁嫔本就有些紧张,她看了姜云冉第一眼,下意识惊呼:“哎呀,这……” 说完,崔宁嫔立即闭上了嘴。 景华琰却淡淡看向了她,眼眸中有了笑意。 “这位姜娘子,就是据说被你谋害的绣娘,宁嫔你看看,可认识她?” 崔宁嫔方才下意识的惊讶不似作伪,她唯一会杀害姜云冉的理由也被否定了。 她从未见过姜云冉,就没有杀害她的理由。 但是…… 景华琰漫不经心扫过众人,目光在阮含珍身上多停留了一吸,才又看向崔宁嫔。 崔宁嫔茫然摇头,又想起什么,犹豫地问身边的兰芳姑姑:“最近安排给织造局的差事,是哪位绣娘?” 兰芳姑姑倒是记性不错,道:“应该就是这位姜娘子。” 崔宁嫔重新看向姜云冉。 再看一眼,似曾相识的感觉荡然无存。 但姜云冉的美貌实在太过出众,还是让她有些失神。 “陛下,臣妾唯一同姜娘子有交集,便是安排织造局做绣活,仅此而已。” 景华琰这才看向姜云冉,忽然问她:“姜娘子,今日在场的几位娘娘,你认识哪一位?” 姜云冉抬起眼眸,似乎有些胆怯,却还是扫过在场众人。 空气都凝固了。 阮含珍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紧接着,就听到了姜云冉轻柔灵动的嗓音。 “回禀陛下,民女只见过阮宝林娘娘。” 景华琰微微挑了一下眉,看向了阮含珍,意味深长地道:“阮宝林,是这样吗?” 阮含珍只觉得后背发凉。 她却只能乖顺回答:“回禀陛下,的确如此,之前姜娘子做了一件大袖衫,妾很喜欢,特地叫她去宫里赏赐。” 第38章 民女想要什么,陛下都能给吗?【一更】 事已至此,只能尽量降低罪罚。 阮含珍此刻倒是冷静下来。 她没有再求饶,只安静听钱小多要说什么。 钱小多继续说:“我们都不认识那个绣娘是谁,不知道小阮娘娘因何要害人,但青黛和小的都是戴罪之身,能活着已经是陛下恩赐,因此,都想要立功赎罪。” 这个逻辑非常稳妥。 钱小多和青黛如今只是扫洗宫人,是整个长信宫的最底层,他们都牵扯进棠梨阁的案子,即便没有赶出宫闱,也只能挣扎求生。 没有机会,或许五年十年都还是扫洗宫女,那日子就太难过了。 想要戴罪立功,再正常不过。 “当时小的也没多想,立即就去了宝成斋,倒是真的救下了这位绣娘。” 钱小多说着,忽然落了泪。 他眼睛通红,满眼都是哀伤:“曾经想救的无能为力,如今能救一人也是值得的。” 话音落下,整个揽月阁都安静下来。 桌上的茶炉咕嘟作响,燃着热气。 沉默在水汽里蔓延,随着钱小多的话,众人都回忆起曾经明眸皓齿的女子。 只可惜,春日忽老,斯人已逝。 景华琰垂眸看向他,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却是缓缓叹了口气。 “所以,你知道动手之人是阮宝林?” 钱小多顿了顿,颔首道:“是,小的知道。” 说到这里,钱小多索性把话都说了个明白。 这也是姜云冉一早就同他商议好的。 他深吸口气,不敢去看身边跪着的阮宝林,只低着头说:“娘娘走后,咱们日子都不好过,不过小的运气好,去了御花园,李中监为人和善,知道小的在慎刑司被上了刑,还允小的多休息了三日,小的心里很感激。” “可青黛……青黛的日子就太难过了。” 说着,钱小多不由哭了。 他呜呜咽咽地道:“一开始还好些,只是做扫洗宫女,吃苦受累都不怕,可后来……小阮娘娘入宫之后,得知了青黛以前的身份,便把青黛要到了长春宫。” “青黛在长春宫可是生不如死。” 这话说得太重了。 阮含珍眼睛通红,却没有发怒,只委屈地看向他:“你这夯货,怎能如此编排我?” “我甚至不知青黛是谁,不过一个扫洗宫女,我根本就没有注意过。” 阮含珍说着,眼泪扑簌二落,她恰到好处转过头,楚楚可怜看向景华琰。 “陛下,即便我真的知道青黛是谁,多关照她还来不及,她毕竟侍奉过姐姐,也算是家里的旧人。” 这话说得对。 但钱小多都已经豁出去了,分毫不让:“青黛说了,小阮娘娘日日都要折磨她,娘娘还故意用针扎她,钻心的疼。她如今身上都是伤痕,太医一看便知,小的如何敢诓骗陛下?那才是罪该万死!” 阮含珍面色一变。 她潸然落泪。 “陛下,陛下,妾知错了。” 她忽然认错,令在场众人都惊愕一瞬。 就连神游天外的崔宁嫔都忍不住道:“你可算是现了原形,我从未害过你,你因何这样对我。” 阮含珍没有理她,只悲切地看向景华琰:“妾……妾只是怨恨青黛没有照看好姐姐,如果当时青黛在棠梨阁,说不定能救下姐姐,姐姐就不会……香消玉殒。” “妾也是太过思念姐姐,才失了理智,陛下,妾知错了,还请陛下饶恕则个。” 这一番说辞当真厉害。 看来在折磨青黛之前,阮含珍就想好了借口。 她不是因为嫉妒长姐,也不是因为怨恨她成了景华琰的朱砂痣,只是因为青黛没有看护好姐姐,她怨恨当差不力的宫女罢了。 多么有情有义,多么感天动地的姐妹情? 谁听了不感动呢? 便是景华琰,也微微松开皱起的眉头。 语气也略有些缓和:“阮宝林。” 阮含珍一抖,低下头哭着应了一声:“妾在。” 景华琰叹了口气道:“之前含璋之事,宫中均已查明,有罪者皆被定罪处罚,无辜者自然不能太过严厉,诸如钱小多和青黛,虽有办事不力之嫌疑,慎刑司查清,到底同棠梨阁案无关,因此才能留在宫中当差。” “你如此偏激行事,有辱家门,有失身份,也是对朕和慎刑司的不满。” 你看,话到了景华琰口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如何会顺着你,继续演绎姐妹情深,夫妻难忘呢? 阮含珍有些懵,却因低着头,没有旁人能看见。 她安静了片刻,才幽幽地说:“妾知错了。” “不过……”阮含珍抬起头,眼睛通红,“不过,妾也承认,妾对青黛不好,她对妾怀恨在心也使得,妾不怨她。”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谋害姜娘子之事,你不认?” 阮含珍哆嗦了一下,她含糊道:“妾并无害人之心。”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 万一最后当真证据确凿,她也能圆回来,因为她并不想“害死”姜云冉。 景华琰倏然一笑,他看向彭逾。 彭逾便下楼了。 不多时,彭逾领着一个小宫女上了楼。 景华琰道:“你们认一认,是不是她?” 那小宫女面色苍白,瘫软在地,额头都是冷汗,看起来已经吓得神志不清了。 姜云冉回过头,一眼认出她就是传令的那个人。 “是。” “是她。” 姜云冉和张大头一起开口。 景华琰颔首,梁三泰就上前一步,站在了那宫女面前。 “你说,是崔宁嫔命你谋害姜娘子的?” 宫女看了一眼满眼厉色的崔宁嫔,目光游移,才发现阮宝林已经跪倒在了地上。 这种景象,很容易给人错觉。 会让人以为阮宝林已经招供了。 主子都供了,自己还熬什么?回头进了慎刑司,那才是生不如死。 小宫女哇的一声就哭了。 “陛下,陛下求您救救奴婢,奴婢和阿娘都不想死。” “是小阮娘娘,挟持了奴婢的阿娘,让奴婢听命行事,帮她寻找两个黄门抢夺姜娘子的财物。” 阮含珍到底没那么蠢,当时吩咐的时候,话没有说死,留有余地。 事到如今,案子已经清清楚楚。 景华琰一挥手,彭逾就领着小宫女、张大头和钱小多下去了。 瞬间,阁楼之上,只剩下四位贵人并姜云冉。 此时此刻,阮含珍心中只有两个字。 完了! 机关算尽,筹谋多日,最后却满盘皆输。 都怪姜云冉,都怪这贱人! 跑什么跑?逃什么逃?怎么不乖乖束手就擒? 都怪阮含璋那贱人,死都死了,还留下这一堆祸害,害我好事! 阮含珍心中疯狂咒骂,脸上却满是凄苦。 “陛下,妾知错了,妾那日瞧见姜绣娘那样美丽,心生嫉妒,就想让人戏弄她,吓唬她,让她自请出宫。” “妾不是故意的。” 嫉妒赶人,已经是最轻的恶意了。 阮含珍佯装自己年轻不懂事,眼泪扑簌掉落,哽咽地道:“姜娘子,我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我同你道歉,也会赔偿你的损失。” 倒是很聪明,先从姜云冉入手。 姜云冉没有说话,倒是崔宁嫔冷冷道:“简单一句道歉,就能盖过你的罪行吗?阮宝林,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是你们阮府,能肆意妄为,做任何事都有人帮你兜底。” 这话说得很重,但道理却的确是这个道理。 阮含珍咬了一下下唇,没有再开口。 她低下头,已经表态认错,不敢再为自己辩驳。 景华琰没有让阮含珍起身,也没有看向她们任何一人,此刻,他的目光再度落到姜云冉面上。 “姜绣娘,你意下如何?” 姜云冉仿佛受惊的小兔子,红着眼睛抬头,她眨着眼睛看向景华琰,端是柔弱无辜,引人心软。 她看着景华琰,轻轻抿了一下朱红的花瓣唇,剪水眸子不躲不闪。 “民女的命是陛下所救,自然全凭陛下做主。” 说着,姜云冉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道:“民女谢陛下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景华琰看着她修长的脖颈,倏然一笑。 “好。” 说着,他直接看向阮含珍。 “阮宝林,你戕害宫女,威胁买通宫女为你买凶害人,以致中秋佳节闹出人命,血染长信。” 景华琰用词很严厉,显然不想善了。 阮含珍匍匐在地,磕头行礼:“妾知错。” 景华琰继续道:“看在含璋的面子上,朕暂时不降你的份位,却也不得不罚。” 说着,他看向梁三泰。 “传朕口谕,阮宝林违背宫规,行为不端,家中长辈难辞其咎,夺其父三月俸禄,在家闭门思过一旬,阮宝林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一月,以儆效尤。” 这个责罚不轻不重,罚俸其实也不痛不痒,只是阮宝林行事连累阮家,几乎是明摆着说阮家家风不严,这是把面子放地上踩。 阮忠良一辈子都很要脸,现在因为这个宝贝女儿,可谓是丢人现眼,不知要被京中权贵如何议论。 更何况,这个责罚,还是陛下看在大阮娘娘面子上恩泽过的。 姜云冉低垂着头,慢慢勾起唇角。 她都能想象到,阮忠良和廖淑妍肯定难受得寝食难安。 阮含珍眼睛通红,此刻却只能感谢景华琰宽宥。 “谢陛下责罚,妾知错。” 景华琰顿了顿,道:“你是临时入宫,未曾习过宫规,梁三泰,命周夏晴至长春宫,这一月悉心教导,务必让阮宝林改头换面。” 第39章 她终于,重新回到这斗争漩涡中。【二更+三更】 听雪宫一如往常。 宫殿、厢房、砖瓦、脊兽如出一辙。 暖风拂过,有廊下风铎轻响,那是按照慕容婕妤的喜好,特地安排的风铃。 叮铃,叮铃。 清脆悦耳,余音袅袅。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还在那个繁花似锦的春日,听雪宫里的娘娘们说笑谈天,一如往昔。 然而,岁月无情,如今只风铃依旧。 因多日未曾住人,略微显得有些清冷荒凉,除了庭院中新栽种的花木,其余皆与旧日相似。 为了迎接新主人,整个听雪宫上下打扫一新,庭院中的青石板路上一早就用水刷洗过,简直光亮照人。 尚宫局的刘姑姑陪在姜云冉身边,笑容恰到好处。 “也不知小主喜欢什么花草,海棠和四季桂都种了一棵,花坛中也是秋日适宜的花木,过几日就能盛开了。” 姜云冉目光在院中扫过,笑道:“有劳姑姑了。” 她似乎还有些紧张,一直跟在刘姑姑身侧,不敢多走半步。 “小主,”刘姑姑轻声道,“这里之前出过事,小主入宫多日,想必已经知晓,奴婢就不再赘述了。” 她说着,指了一下垂花门:“小主若是担忧,这里可以加一道锁,小主只在前殿行走便是。”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她低声问:“我想去看看,可否?” 刘姑姑愣了一下:“小主这是?” 姜云冉抬起眼眸,笑容纯真:“我这个人,对于未曾见过的东西都害怕,但若是见了,心里就有了底。” 看过,自然就不怕了。 这倒也是。 刘姑姑道:“小主这边走。” 推开垂花门的半圆门,刘姑姑说:“原本棠梨阁与东配殿之间有一扇月亮门,现在都被封住了,无法往来。” 姜云冉抬眸看去,只看曾经日常进出的月亮门已经被红砖封死,再也看不见曾经棠梨阁的秀丽景致。 那栋宽敞明亮的棠梨阁,跟她最后一个主人一起,被封死在了历史的烟尘里。 或许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踏足了。 刘姑姑担心她害怕,小心翼翼看她眼神,但姜云冉却比想象中的要沉稳许多。 她只是平静看向被封死的月亮门,道:“难怪听雪宫后殿的庭院这样狭窄,而前殿又显得特别宽敞,应该就是多出来的棠梨阁庭院所致。” 刘姑姑有些意外她的敏锐,见她的确不害怕,这才松了口气。 陛下金口玉言,直接让这位新封的选侍住在听雪宫,得到圣谕,尚宫局上下都很紧张。 毕竟听雪宫死过人,又走过水,就连慕容婕妤跟卫宝林都搬走了,现在安排一个刚被人谋财害命的新人居住,万一出了什么事,尚宫局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如今看来,这位新封的姜选侍应该能安稳住在这里。 这样一想,刘姑姑笑容就越发灿烂了。 “姜小主放心,所有宫室都已经清理干净了,您安心在西配殿住着,有什么短缺,都可以让宫人去尚宫局知会奴婢。” 说着,刘姑姑扫了一眼她身边的青黛和钱小多,表情倒是严肃起来:“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能侍奉小主,也算是缘分一场,以后好好当差,好好侍奉小主,可明白?” 青黛眼底发青,面色苍白,瞧着身体还发虚,钱小多机灵,上前一步给了刘姑姑一个不轻不重的荷包。 “姑姑,有劳您了,以后咱们这听雪宫,还得您多关照。” 姑姑看着他机灵的眉眼,不由感叹:“你们也都是好孩子,只可惜……” 只可惜运气不好,遭受这一场无妄之灾,这几个月吃尽了苦头,如今才因为机缘巧合,跟了这位新晋妃嫔。 也不知是否真正苦尽甘来。 这位姜选侍美则美矣,然则出身太低,自己未来如何都尚未可知,更不知能否关照身边人了。 刘姑姑没有再继续,简单介绍了一下后殿的布置,一行人就回到了前殿。 “小主,正殿和左右侧殿,以及东配殿和东边的角房、厢房和倒座房都锁着,暂时无人居住。” “听雪宫暂时没有其他妃嫔,陛下口谕,小主可以使用整个西配殿、角房及厢房,殿中已经布置妥当,小主看看是否喜欢。” 一行人进了西配殿,姜云冉简单一扫,立即对刘姑姑道:“尚宫局用心了。” 这一屋子都不是原来家具,尚宫局全部换成了老红木的,瞧那手艺,就知道不是造办处新做的家具,都是之前的老师傅慢工打磨,造型古朴大气,雕工非常精湛。 屋里只有佛手瓜的清香,没有其他的味道。 青色纱帘遮挡了寝殿内的情形,姜云冉没有再看,劝了刘姑姑一句,问她是否要吃茶,刘姑姑拒绝就退下了。 等她人走了,青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主,小主。” 青黛眼泪如泉涌。 她昨日才被用过针罚,夜里就起了高烧,一早起又被带去御花园问话,此时都是强打精神。 她哭得这样伤心,姜云冉也觉得眼底有些潮热。 “好了,哭什么。”姜云冉吩咐一起跪地的钱小多,道,“小多,你扶着她起来,在椅子上坐下。” 等青黛坐下了,姜云冉才道:“青黛还病着,我长话短说。” “从今以后,我就只是姜云冉,是新晋的姜选侍,”姜云冉看向他们,“你们跟我只有今日的巧合缘分,没有其他交情。” 钱小多稳重许多,他忙道:“是,小的明白。” 青黛也颔首,轻轻擦了擦眼泪:“奴婢知道的。” 姜云冉顿了顿,说:“尚宫局可能还会派一名宫女过来,等侍寝时我会求陛下,重新升你们为三等宫人,以后听雪宫里外事,暂时交给你们两人。” “小多,青黛,”姜云冉目光坚定,“以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性格你们心里有数,只要你们忠心不二,我们便同甘共苦。” 青黛又想哭了。 但她还是忍住了,道:“是,小主放心便是。” 姜云冉便道:“小多,你照顾青黛歇下,然后就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钱小多有些犹豫:“小主,太医院大抵只能来药童。” “你就说我受了伤,应该会过来一名女医。” 这一次,钱小多没有犹豫:“是!” 两刻之后,赵庭芳快步而来。 她先去见姜云冉:“恭喜姜选侍,臣是太医院医正赵庭芳,特来侍奉小主。” 她说着,先给姜云冉见礼,然后才问:“选侍是何处受伤,可给臣一观?” 姜云冉浅浅一笑,道:“是我的宫女,之前的事想必你也听说,我就不再赘述,她从昨日起高烧不退,今日重病难愈,我也是无法,才让人去太医院请人,此番还请赵大人费心了。” 赵庭芳愣了一下,才道:“小主放心,都是臣分内之事。” 姜云冉陪着她去给青黛看诊。 青黛的胳膊上都是乌青,还有细细密密的针孔,她面色苍白,即便入睡也无法安稳,额头满是冷汗。 赵庭芳吓了一跳,脸色也难看起来:“这……” 姜云冉道:“我如今没有多少体己,但我可以保证,以后只要我有,就一定不会亏待赵大人,还请你务必治好青黛。” 这话虽然有些虚,不过只是一句承诺而已,但态度却是这个态度。 一直满脸忧心的钱小多却适时跪了下去。 “大人,求您救救青黛,我存了些体己,大人若是不嫌,尽管拿去用。” 其实方才打赏刘姑姑,就是钱小多自己的银钱。 现在给青黛治病,又是他主动掏钱,倒也的确诚心。 姜云冉看着他手里捧着的粗布荷包,猜测里面最多五两银子,已经是他最后的体己了。 钱小多几次三番行事都叫姜云冉非常满意,事到如今,便也不想再瞒他。 以后在外走动最多的就是他,他需要认清人,知道如何问路行事。 姜云冉道:“你起来吧。” 钱小多愣了一下。 姜云冉道:“你不觉得赵大人面熟吗?” 方才钱小多心神都在青黛身上,此刻才忽然反应过来,无论之前在棠梨阁,还是现在回到听雪宫,都是赵庭芳主动过来看诊。 “小主……赵大人……” 到底经过大风大浪,钱小多思维敏捷许多,不过转瞬功夫,他便已经反应过来,心中慢慢浮起喜悦。 只为青黛。 赵庭芳是姜云冉的旧相识,就一定会好好医治青黛。 钱小多红了眼眶:“小主,小的明白了,赵大人,此番有劳你了。” 赵庭芳安抚地笑了一下:“好说。” 青黛身上的伤太多,赵庭芳得仔细医治,姜云冉就领着钱小多往外走。 “小多,你是个好孩子,我以为很好,”姜云冉与其微顿,“但如今我们处境堪忧,你还需更细心,也莫要感情用事。” 钱小多沉默了。 半响后,他开口:“小主,小的家里穷,穷成什么样?穷到一家人吃不上饭,经年吃些野草充饥,阿爹没办法,只得把我阿妹卖了。” 他主动交底,不仅解释自己的感情用事,也是为了让姜云冉对他知根知底。 “当时那家人说的好好的,说要好好养我阿妹,后来我略长大一岁,自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翻过一座山,去了那户人家的村里。” “我阿妹已经不在了。” “邻居说,那家人本来想买个童养媳,结果我阿妹年纪太小,干活不利索,那家人的就日夜打骂她,最终在一个冬雪夜里,我阿妹在院子墙根下的牛棚里冻死了。” 第40章 陛下,好久不见。【一更】 听雪宫也不过只红火了三日。 直到姜云冉封选侍后的第四日,景华琰都没招她侍寝,宫中人便不由心里生了计较。 皇宫是最现实的地方。 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几乎算是人之常情。 毕竟上行下效,上面是什么态度,底下侍奉的宫人们,就要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否则,岂不是对贵人不敬? 因此,不过三日,听雪宫的待遇便一落千丈。 不说一日三餐了,就连每日的用水,杂役房那边都懒得送,需得钱小多自己去三催四请,才勉为其难送来一车。 三日相处下来,姜云冉也知晓了紫叶的个性。 她为人安静温柔,积极乐观,总是笑着面对一切,从来不会抱怨。 姜云冉很喜欢她,也知道她是彭逾送过来的人,便不怎么在她面前惺惺作态。 看着眼前犹如剩菜一般的菜品,姜云冉面色微沉。 紫叶倒是面色如常,只轻声劝诫:“小主莫要太忧心,宫里总是如此,菜心香菇和素炒萝卜其实并非剩菜,只是锅底最后那点,御膳房没摆盘,品相不太好。” 她轻声细语安慰:“炖品是奴婢特地挑的,小主瞧瞧,可喜欢这道红烧牛腩?” 能要来这些菜品,紫叶肯定是搭上了人情面子,御膳房的腌臜货还不知要怎么刁难。 姜云冉叹了口气:“让你为难了。” 紫叶愣了一下,却笑了:“小主真是心善。” “为主子办事是奴婢的本分,能不能成事则是奴婢的能力,怎能叫为难呢?” 姜云冉抬眸看向她,见她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就道:“我这里都如此,你们那的菜色肯定更差,一会儿小多回来,咱们一起吃用午膳。” 紫叶羞涩笑了:“多谢小主。” 钱小多那边忙完,被紫叶唤了一声,急急忙忙去擦干净脸上的汗,才来了明间。 给青黛的菜已经提前留好,主仆三人坐下,就开始用膳。 听雪宫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姜云冉对钱小多说:“一会儿你拿上二两碧螺春,去送给李中监,感谢他之前对你的关照。” 钱小多忙道:“多谢小主。” 说罢,姜云冉又对紫叶道:“这几日你照顾青黛辛苦了,这个月你的月银翻倍,我来补给你。待青黛痊愈,便由她来侍奉我梳妆起居,你负责膳食库房,两个人职责分明,若是辛苦就同我说,我想办法要人。” 紫叶都没想到,这位贸然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姜选侍,居然是这样雷厉风行的性格。 若是旁人被封选侍肯定欣喜若狂,她没有。 若是妃嫔被这样冷落肯定痛苦万分,她也没有。 她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安排一件件差事,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紫叶第一面见她,以为她当真那样柔弱可怜,可再见时,那种柔弱可怜瞬间消散。 她忽然明白,难怪她能成为选侍。 陛下一定在她身上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才会把她留在身边,留在这富丽堂皇的长信宫里。 也难怪,彭逾公公会亲自走一趟,领着她来听雪宫。 她本来就不是个朝秦暮楚的人,既来之则安之,当好自己的差事,做好自己的本分,便足够。 无论跟随的主子荣宠也好,冷落也罢,她都是那些差事,不会有任何变化。 紫叶顿了顿,低头道:“是,小主放心,奴婢省得。” “晚膳时你拿上五两银子,去御膳房,让她们好好侍奉。” 其实是让紫叶少费些事,少听些阴阳怪气。 姜云冉的确出身卑贱,也没有恩宠,但她毕竟是皇帝新封的选侍,这宫里除了早年的韩选侍,还有身份特殊的阮含珍,只有她不是选秀入宫的。 再怎么样,御膳房也得留三分余地。 不可能真不给她饭吃。 紫叶有些感动:“谢小主。” 说了会儿闲话,午膳就用完了。 姜云冉去看了一眼青黛,见她气色已经好转,便回去午歇了。 下午时候,姜云冉就坐在雅室的罗汉床上慢条斯理绣荷包。 她是宫廷绣娘,技艺超群,手中的银针仿佛活了一般,在她修长嫩白的指尖穿梭。 紫叶忙碌过后,过来给她添茶,不由感叹:“小主的女红真是了得。”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这可是看家本领,既然擅长,就要做到最好,否则我也不能入宫。” 这几日,姜云冉一直都在绣荷包,待及今日,已经在收尾了。 紫叶一瞧,道:“是如意同心纹?” 姜云冉擅长金银绣,这如意同心绣做得细腻精致,阳光一照,纹路流光溢彩,仿佛被神佛赐福,喜气祥和。 咔嚓一声,姜云冉剪断了绣线。 她开始给荷包编织梅花结。 不过片刻间,一个精巧漂亮的荷包便出现在姜云冉手中。 她拿着端详了片刻,满意点头:“不愧是我。” 紫叶忍不住笑了。 做完了荷包,姜云冉便开始侍弄香料。 青黛养病,听雪宫又没安排扫洗宫人,紫叶跟钱小多都是里里外外忙碌。 她只陪着姜云冉歇了一会儿,就又出去干活了。 钱小多倒是顶着一头汗回来了。 他也不往姜云冉跟前凑,只站在小书房里,远远说:“李爷爷让小的谢过小主,他说紫叶是他家乡的女娃子,还请小主多多照顾。” 姜云冉把刚配好的篱落香和成香丸,用香挂装好,放到了同心纹荷包中。 “他们竟是旧相识,如此看来,这位李中监也得陛下信任。” 宫中动荡,能被留下来的宫人并重用的宫人,大抵都能得到景华琰看中。 钱小多说:“是,小的告诉他,小主是最好不过的性子,紫叶在这里很好,请爷爷安心。” 姜云冉便道:“以后你多孝敬着些,该如何行事,你有分寸。” “是。” “有说什么时候?” 钱小多顿了顿,才低声道:“李爷爷没有说得太详细,不过也说,若是天气晴好,每日过了申时,或能得见圣颜。” 姜云冉浅浅笑了:“我知道了。” 有了银子,御膳房好说话许多,一时间倒也安稳。但这几日秋老虎缠人,整个玉京闷热无比,即便住在配殿中,姜云冉也是汗津津的。 长信宫屋舍林立,宫巷高深,自由的风永远吹不进来。 钱小多就更怕热了:“小主,这样你受不了的,要不小的去一趟冰窖,支领冰块回来用?” 姜云冉虽然只是选侍,份位实在太低,但皇家也不是毫无人性,比如三局两监衙门,在酷暑盛夏中,每隔一日都能支领一块冰,采女和选侍亦然。 但份例是份例,实际到手能有多少,就不好说了。 毕竟,一块冰也分大小,磕了碰了碎了,热了化了没了,也都是天意,谁又能违抗天意呢? 如今听雪宫太过尴尬,姜云冉懒得生口舌是非,一开始就没提用冰的事。 不过,她也不是会自苦的人:“去吧。” 第一日,钱小多倒是取回了冰。 姜云冉这里自然没有冰鉴,只能放在荷花缸里,也一样凉爽宜人。 她让青黛也一起过来,主仆四人围着荷花缸坐着吃茶,十分不伦不类。 养了这五日,青黛肉眼可见好转。 她脸颊上重新出现红润,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更重要的是,她又有精气神了。 “小主,奴婢好多了!” 青黛有些歉疚:“这几日紫叶累坏了,晚上我就来当差吧。” 姜云冉却摇了摇头:“她的辛苦由我来弥补,你好好养病,彻底好了,以后才能为我当牛做马。” 青黛和紫叶对视一眼,两人一起笑了。 姜云冉手里不停忙碌,荷包刚做完,又开始做袜子了。 那样式,一看便知是给男子所用。 然而好景不长,又过一日,等钱小多再去冰窖,却领不回来冰了。 他丧着个脸回来,不敢让姜云冉操心,只说:“也是不凑巧,今日的冰领完了,所幸不太热,明日小的再去。” 姜云冉站在庭院中,看着缤纷绽放的四季桂,倏然感受到一丝不易觉察的微风。 再也不似酷暑时那般闷热。 她当机立断:“紫叶,收拾一下,我们去御花园。” 紫叶精神一振。 姜云冉从来没同紫叶说过计划,亦或者她要做什么,但紫叶很细心,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她知道姜云冉绝对不是坐以待毙之辈。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这句俗语是姜云冉清晰的写照。 紫叶非常用心,仔仔细细给姜云冉打扮一番,最后甚至拿出看家本领,给姜云冉画了一个吉祥莲花额妆。 等主仆两人出门时,已经过去两刻了。 姜云冉似乎并不着急,她领着紫叶一路往御花园行去。 路过的宫人有的认识她,有的不知她的根底,却能看出她的衣衫,纷纷停下来行礼。 姜云冉目不斜视,直奔御花园而去,也不去管那些身后的嘀咕。 “就是那个绣娘,听说是踩着小阮娘娘上位的。” “有什么厉害的?没瞧出什么稀奇的。” 又有人说:“你们听说了吗,她还没侍寝呢。” “哎呀,这都多少天了,也是可怜见的。” 看客攘攘,众说纷纭。 姜云冉一概不理会,她一路直奔御花园,路也不绕,景也不看,直接来到了揽月阁楼下。 站在腊梅树前,姜云冉微微听住脚步,自己用帕子轻轻擦干额头的薄汗。 第41章 还是咬破了。【二更+三更】 景华琰并不惊讶姜云冉的忽然而至。 他手里自顾自摇着折扇,一排怡然自得,只淡淡道:“上来吧。” 姜云冉便领着紫叶上了楼。 今日只有梁三泰侍奉景华琰,其余人等皆不见身影。 一座冰山摆放在揽月阁中,幽幽散着冷气,驱散了暑热。 景华琰一身轻薄的竹青色的云锦华服,姿态悠闲,轻松写意。 他手中捏着一本书,想来是在此处纳凉消暑。 姜云冉刚一上楼,便对景华琰福了福:“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梁三泰很机灵,这会儿已经来到楼梯边,悄无声息领着紫叶退下了。 “坐下说话吧。” 景华琰语气温和,问:“如何?” 这是问成为选侍,日子过得如何。 姜云冉在他另一边的椅子上落座,给他倒了一杯白兰雀舌,才轻声道:“日子极好。” “是吗?” 景华琰似乎很是意外:“怎么好?” 姜云冉抬眸看向他,眼波流转,眉目含情。 “能嫁给心仪之人,自是极好。” 景华琰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声音低沉,胸膛震颤,的确是因高兴才笑。 身上的帝王威仪散去几分,倒是难得多了少年意气。 “你从未见过朕,如何说朕是心仪之人?” “姜选侍,你刚入宫,不知朕的喜好,朕现在告知你,朕可不喜欢旁人欺瞒。” 姜云冉那双剪水的眸子一瞬不瞬:“陛下,你可知道一见钟情?陛下这般龙章凤姿,谁人不会一见钟情呢?” 这个借口用得好极了,一见钟情,谁听了不会感动呢? 景华琰又轻笑一声,对她招了一下手。 一阵微风拂过,吹起姜云冉鬓边活泼的发丝,衬得她眉目如画,风姿卓绝。 她有些羞赧,却还是强自镇定地站起身,一步步来到景华琰面前。 一瞬间,熟悉的茉莉香露芬芳扑鼻。 “陛……哎呀。” 陛下两个字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强健有力的大手一把揽进怀中。 熟悉的龙涎香瞬间侵扰姜云冉的呼吸。 她似乎有些别扭,僵硬着不知所措,就那么半蹲半站被他搂着,一动不敢动。 “陛,陛下……” 姜云冉脸颊绯红:“陛下,青天白日的,如此甚是不妥。” 景华琰不由又笑了。 他今日似乎心情极好,尤其是见了恰好出现的姜云冉后,他心情更好了。 见她有些羞赧过,景华琰好心给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安安稳稳坐在自己怀中。 两个人这样交叠而坐,实在太过暧昧。 姜云冉几乎能清晰听到景华琰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节奏一如往常。 “怎么来御花园了?” 姜云冉微微偏了偏头,慢慢放松下来,靠在了景华琰的肩膀上。 “来纳凉。” 姜云冉顿了顿,声音清澈:“妾从未来过御花园,那日忽然闯进来,也无暇旁顾,只顾着害怕了。” 她继续说:“这几日冷静下来,慢慢想起御花园的美丽景致,今日才大着胆子过来御花园。” “是吗?” 景华琰问她,有些不明所以。 姜云冉只能回答:“是呀。” “嗯,”景华琰又说,“你若是觉得宫里热,就叫冰窖给你送冰,选侍的份例里是有冰的。” “陛下。” 姜云冉没有立即开口,过了许久,她才唤他尊讳。 “怎么了?” 景华琰的嗓音依旧温柔。 两个人用着世上最亲密的坐姿,犹如一对璧人那般依偎缠绵,却都没有去看对方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陛下因何会让我成为选侍?” 回到七日前的御花园,当时景华琰问她,究竟想要什么。 姜云冉回答得非常讨巧。 她说:“陛下,民女只是个无依无靠的普通绣娘,没有远大志向,只想衣食无忧,健康平安。” 当时,景华琰仔细盯着她的眼眸,忽然说:“那你就留在宫里,留在朕身边,就能心愿得偿。” 说完这一句,景华琰就让梁三泰亲自带她离开了。 时隔多日,姜云冉似乎还在疑惑景华琰的决定。 景华琰听到她的问话,手上微动,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她额头的吉祥莲花慢慢浮出水面,让人流连忘返。 真的很美。 “跟你是一个理由。” 姜云冉愣了一下。 随即,景华琰低下头,在她额心轻轻落了一个吻。 “你能一见钟情,朕亦然。”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卷翘浓密的睫毛犹如蝴蝶,展翅欲飞。 “后宫佳丽三千,陛下坐拥天下,”姜云冉伸出手,回握住景华琰的手指,“妾又算得了什么?” 景华琰任由她抚摸手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忽然风起,吹动腊梅枝条,发出簌簌声响。 姜云冉慢慢从景华琰怀中坐正身体,取出精心制作的荷包,放到了景华琰的手心里。 “这几日不能得见天颜,妾便给陛下做了个荷包,不知陛下喜欢什么花纹,就用了最常用的如意同心纹。” 她的绣工自然极好。 景华琰抚摸着荷包上的绣纹,放到鼻尖嗅了嗅。 “篱落香?” 姜云冉颔首,笑道:“上次妾便发现,陛下有些体热,这香可让人清热血凉,平心静气,最适宜夏日佩戴。” “姜选侍有心了。” 景华琰依旧在看那个荷包,片刻后才道:“给朕戴上吧。” 姜云冉把荷包挂在了他的腰带上,跟那枚双鲤玉佩挂在了一起。 到了此刻,姜云冉似乎才放松下来。 同景华琰也熟悉许多。 她勾起那枚玉佩,摩挲上面莹润的刻面,问:“这枚玉佩真漂亮。” 景华琰的大手在她腰后轻轻一用力,直接把她牢牢控制在怀中。 热气袭来,姜云冉觉得后背都烧起来。 “是漂亮,还是熟悉?” 景华琰的质问和疑惑,就那样猝不及防朝姜云冉袭来。 作为疑心颇重的帝王,景华琰从来不会放任身边出现危险人物。 他会留下姜云冉,一是姜云冉给他的感觉太过熟悉,二也是想看一看此人的根底。 三则是不喜欢被人玩弄于手掌之间。 姜云冉彻底利用了阮宝林的,在最恰好的时间里,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也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故意。 一切就像是精心设计好的剧情,景华琰不用多费心思,就能顺着姜云冉送来的这份礼物,一步步倒逼阮氏。 虽然一切顺利,但景华琰不喜这样被人操控。 尤其是这样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女子。 “自然是漂亮。”姜云冉轻笑,她慢慢松开玉佩,手指向上,轻轻点在了景华琰的胸口上。 “对妾来说,宫里的一切都是精致而奢华的,御花园漂亮,玉佩稀有,而陛下……” 姜云冉仰起头,眼神真挚。 “陛下则是宫里独一无二的珍稀。” 景华琰臂弯一紧,大手在姜云冉腰上轻轻丈量。 一寸,又一寸。 纤细得恰到好处,同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他不否认,自己的确被姜云冉激起了探寻的欲望。 不是情欲,而是对她这个人,产生了想要了解全部的念想。 他想一层层拨开她的外衣,由外至内,看到她最纯真的本源。 看一看,她究竟是谁。 景华琰低下头,强势而无礼地夺取了姜云冉的红唇。 “唔。” 姜云冉受惊一般,下意识张开口,却刚好咬住了景华琰的下唇。 血腥味蔓延开来,姜云冉又忍不住“唔”了一声。 她似乎是想让陛下放开她,好看一看他的伤势。 但景华琰怎么肯呢? 他右臂用力,把她牢牢禁锢在怀中,不给姜云冉任何喘息的机会,犹如狂风骤雨一般,夺取她的呼吸。 龙涎香弥漫开来,姜云冉觉得头晕目眩。 她似乎感受到了恐慌。 修长的胳膊撑在他的胸膛上,想要让他退开。 “唔,陛……下。” 姜云冉艰难开口,声音破碎,几乎都被景华琰吞没。 舌头都麻了。 景华琰依旧没有放开她。 就犹如好不容易寻到美食的虎豹,他睁着赤红的眼,肆意玩弄悲惨呜咽的猎物。 直到感受到怀中人轻颤的肩膀,他才终于大发慈悲,松开了她。 “呼,咳咳。”姜云冉拍着胸口,甚至咳嗽了一声。 而此刻,放开她的皇帝陛下,却又恢复了平日的道貌岸然。 他温柔拍着她的后背,除了声音有些喑哑,其他毫无异色。 “好些了吗?” 听到这四个字,姜云冉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慢慢凝聚在景华琰的嘴唇上。 景华琰本来唇色浅淡,但此刻他嘴唇泛红,唇角沾染一抹可疑的嫣红。 还是咬破了。 姜云冉有些惊慌,她伸出手,颤颤巍巍抚摸了一下景华琰的伤口。 景华琰没有躲。 她的手那样细,那样软,却多了针茧。 “陛下,妾知错。” 伤了圣体,自然要认错。 景华琰见她满脸惊慌,终于压下心中的疑虑,抚上了她的手。 “无妨。” 景华琰声音温柔:“怕什么?” 姜云冉面上一红,她低下头,用帕子擦了擦唇角,也不知道自己在擦什么。 整个人都慌乱起来。 “陛下,青天白日,怎能如此肆意……” 第42章 来人,咱们请姜选侍走一趟!【一更+二更】 银杏吓了一跳,当即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徐德妃气得胸膛起伏,往后一靠,伸手就揉胸口。 “唉,我这身子真是不中用。” 司徒美人橘子都不剥了,丢下就来到徐德妃身边,伸手帮她拍背。 “姐姐也是,这点子小事,因何要让你动气,”司徒美人宽慰她,“之前太医就说了,让姐姐好生调养,勿要动气,敏症也能渐渐好转。” 的确,这三个月来,因为闭门思过,静心养病,德妃的敏症已经好了七八分,如今沾染少许花粉等物,她都不会再犯病了。 这本是好事,但与此同时,太医院的岑医正也说她年少时落过水,以致身体不丰,从此不能习武,也难以有孕,这几年因要调养敏症,用药太过,以致她身体空虚,心脉不足。 这种病症最怕生气。 一动心神就胸口闷痛,手脚无力。 司徒美人同徐德妃一贯交好,见她难受,不由过来安慰,也用了更亲近的称呼。 她一过来,徐德妃面色就有所好转。 她呼了口气,吃过静心丸,才拍了一下司徒美人的手。 “让你费心了。” 说着,她才看向银杏,冷冷道:“你说,究竟怎么回事?” 银杏低下头,瑟瑟发抖。 “奴婢,奴婢前日去冰窖,叮嘱他们预留冰块,当时冰窖的冷中监还客客气气,说今日一准给娘娘送来。” “可奴婢方才去,瞧见他们正在往外送冰,到了灵心宫这里,就说没有了。” “是谁,敢要本宫的冰?” 其实那冰是份例外的,但徐德妃自己也交了银钱,冰窖那边可能的确冰块不足,徐德妃要冰,就只能把旁人的挪给她。 徐德妃给的也不是冰块的耗费,她给的是冰窖那边得罪人要承担的人情往来。 宫里的事情一贯如此,大家都已习惯。 之前都能给她匀出来冰,今日怎么不成了? 银杏哆嗦了一下,小声说:“是……是听雪宫那位。” 徐德妃愣了一下。 她感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听雪宫这三个字了。 “哪里?” 说完这两个字,她同司徒美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毫不掩饰的惊讶。 “你是说姜选侍?” 这话是司徒美人问的。 银杏颔首:“是,听冷中监说,的确是给听雪宫姜选侍的。” 司徒美人又习惯性的眯了一下眼睛。 “有点意思。” 她看向银杏,道:“今日宫里可有什么事?你仔细回忆一下。” 一边对徐德妃道:“姐姐,那姜选侍被封为选侍之后,数日都未曾承宠,还被安排在那样的地方,宫里人就都在背后嘀咕。” “还不是那小阮宝林善妒愚蠢,行事不端,中秋佳节,满宫都是文武群臣,她闹了那样的事情,污了宗室的脸面,陛下只得捏着鼻子善后。” 若说宫里最讨厌谁,徐德妃原本最讨厌姚贵妃和周宜妃,如今最讨厌的是阮家。 包括曾经的阮婕妤,也包括现在的阮宝林。 要不是当时棠梨阁的大火,她的事情还不会被闹得这样大,无辜被禁足三月,至今陛下都未曾招她侍寝。 徐德妃一贯最要脸面,如今闹得满宫皆知,她面子上过不去,心里就尤其怨恨。 司徒美人这样一说,徐德妃就冷哼一声:“真是愚蠢。” “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民女,何苦同她置气,她就因为人家生得美便要打杀,可真是歹毒至极。” “正是如此,”司徒美人道,“陛下那是什么性子,哪里是肯将就的?封姜选侍为妃,不过是面子上好看,之前的确是对听雪宫不闻不问的。” 司徒美人回忆了一下,说:“我记得,这两日侍寝的是苏宝林和孟才人。” 所以一开始,司徒美人说她不足为惧,也是合情合理的。 徐德妃点点头,两个人又对视一眼,徐德妃转头看向银杏:“你起来回话吧,可想起什么了?” 银杏重新站起身来,才道:“其实,前日去领冰的时候,奴婢听她们说了一嘴,说以后的冰就从姜选侍身上支用,她也无处诉苦。” 原来的冰,自然是从其他无宠的小主身上克扣的。 小主们出身不高,又没有恩宠,轻易见不到天颜,也没有后半辈子的指望,隔三差五少用一块冰,也不敢同人诉苦。 就这样,东家补西家,冰窖一直运营顺畅,从未出过事。 说到底,还是徐德妃这样的高位嫔妃太过奢靡,便是夜里不那么闷热都要用冰,不肯吃半分苦楚。 太医之前同她说过,她本来就身体寒凉,少用冰为妙,她倒是听劝,只不过不是少用冰,而是把冰鉴放到雅室,隔着寝殿享用。 总归是不能热着的。 这会儿听到这话,徐德妃倒是也不算愚蠢,直接问:“听雪宫可是有什么新动向?” 银杏茫然摇头:“娘娘,奴婢不知。” 徐德妃有些头疼,她道:“你下去吧,今日辛苦了,把桂香叫来。” 等安排完桂香,徐德妃才看向司徒美人:“当时我没有瞧见姜选侍,你可曾见到过?” 司徒美人仔细回忆了一下,说:“他们离开御花园时,我瞧了一眼。” “生得如何?我倒是听小宫女说,她的确是天仙下凡,就连两位阮娘娘都比不得。” “是很美。” 司徒美人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初见那一面,仿佛是那位转世重生。” 徐德妃愣了一下,随即便冷下了脸。 “倒是有意思了。”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桂香就匆匆回来,福了福道:“娘娘,奴婢打听到了,说是今日下午,三泰公公亲口叮嘱,让御膳房把贡品马奶葡萄和蜜瓜送去听雪宫,司局那些人都是人精子,立即就调转风向,冰窖自然也不敢再克扣姜选侍的用冰了。” 桂香办事利落,也很稳重,这一席话说得非常清晰。 司徒美人有些惊讶:“陛下因何会突然想起姜选侍,之前可有什么故事?” 传话的是梁三泰,但肯定不是梁三泰抽风,突然给姜选侍送供果啊。 必定是陛下口谕了。 桂香摇头:“这就不知了,之前宫里裁撤了那么多宫人,咱们的眼线也少了八成,如今已经不能得知陛下行踪。” 徐德妃叹了口气,道:“你辛苦了。” 等人都走了,徐德妃才看向司徒美人,她握住她的手,言辞恳切:“妹妹,这一次还得劳烦你了。” 她说:“那位若是还活着,以后不见得会成事,坏就坏在她忽然薨逝了。” 喜欢的东西捏在手里,就不值钱了。 只有再也得不到的东西,才会让人心心念念。 徐德妃的话,司徒美人心里很明白。 她颔首道:“姐姐放心,我知道要如何行事。” 她摸了摸徐德妃汗津津的手心,道:“姐姐,要不把我的份例给你吧,你这样不行。” 徐德妃摇头:“不用。” 她凑到司徒美人耳边道:“还用她的。” ———— 之后几日,听雪宫的日子好过许多。 宫里人不知陛下因何忽然赏赐姜云冉,但可以肯定,陛下总归没有忘记她。 三局两监一房,行事都谨慎许多,就连紫叶送出去的银子,御膳房都不敢收了。 在这忽上忽下的日子里,青黛的身体彻底痊愈。 她重新回到姜云冉身边,虽然消瘦沉稳许多,却依旧爱笑。 多了青黛,听雪宫的差事骤然减轻,紫叶和钱小多也不再那么忙碌了。 这一日紫叶月事,腹痛难忍,就换成青黛去领的午膳。 原本午膳时辰多在午时初刻,一般宫人会在巳时正之后去往御膳房,待及午时便能各自回宫,不耽误主子们用午膳。 今日青黛早早过去,可过了午时三刻都没有回来。 紫叶都有些焦急了。 “娘娘,要不奴婢过去看一看?”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说:“不用,你看家,小多,你随我去一趟。” 正午时分,太阳炙热。 宫道上仿佛被火烤,脚下的青石板路比铁锅还要烫人。 姜云冉快步往御膳房行去,钱小多在她身后打伞,道:“小主莫急,御膳房不敢胡闹。” 姜云冉却道:“御膳房是不敢胡闹,可其他人呢?” 这事,钱小多自然能想到,不过是怕姜云冉太过焦急,焦躁上火。 所幸东六宫距离御膳房不远,不到两刻,两人就紧赶慢赶来到了御膳房之前。 御膳房给各宫娘娘送菜,都在最前面的百膳斋,整个宫殿宽敞明亮,一览无余,中间一条大长桌,摆放有各色菜肴。 其中,有各宫娘娘一早就吩咐好的菜品,也有御膳房现做的菜色,可以让传膳宫人自己选择。 只要在份例里的,都能选。 往常这个时候,御膳房几乎没有人了。 但是此刻,姜云冉刚一踏入御膳房,便看到一群人围在院落一角,都在踮脚张望。 姜云冉蹙了一下眉头。 钱小多很机灵,忙寻了个管事,道:“还不见过姜选侍?” 那名管事也才回过神,看清了姜选侍的衣着,立即扯着嗓子喊:“见过姜选侍。” 他这一喊,围观的人群立即四散开来,仓惶躲闪。 他们一散开,就留给姜云冉一个空挡。 姜云冉眼尖,立即便看到被人按在地上的青黛。 姜云冉厉声斥责:“放开她!” 声音落下,威严陡升。 第43章 陛下,我好想你。【三更】 邢姑姑自然是有备而来。 今日无论遇到的是姜云冉身边任何一个宫女,她都要如此磋磨。 不仅为阮宝林出一口气,也是要让御膳房的人知晓阮宝林的态度。 姜云冉不是喜欢用银子置换好生活?那就让她倾家荡产,只能博得一时畅快。 她本来在宫里就生活艰难,若是连银钱都没有,以后御膳房还会好好对待? 不受宠的宫妃,压根就没有主子颜面。 她要让姜云冉吃苦受罪,在宫中苦苦挣扎,让她清醒地认识到,即便成为宫妃,也成不了凤凰。 下贱胚子永远都是下贱胚子。 敢害了阮家和娘娘的,都不能好好活着。 但事与愿违。 当日那样唯唯诺诺,柔弱可怜的小绣娘,此刻竟这样伶牙俐齿,寸步不让。 话说到这里,邢姑姑已经彻底明白,姜云冉不会在此低头了。 既然她不低头,就没什么好说的,直接带回长春宫,那不还是凭她们说了算? 到时候若是太后或陛下问起,就说她不敬高位妃嫔,言语侮辱,屡教不改。 谁会在意她呢? 看在阮家的面子,念想红颜薄命的阮婕妤,陛下也要怜惜三分,不会为姜云冉撑腰。 毕竟,姜云冉再伶牙俐齿,也不能以下犯上。 邢姑姑想得很好,准备也很充分,就连扑上来要抓姜云冉的两名黄门,都是一早就训斥过的。 然而…… 钱小多跟个机灵的猴子似的,一眨眼的功夫便窜上来,勇猛地同那两个黄门对打。 青黛张牙舞爪,完全没有方才的怯弱,手里挥舞着拳头,一点都不知道害怕。 而姜云冉自己灵活躲闪,左右腾挪,不仅没被那两个废物碰到衣角,其中一个还被一脚踹在膝盖上,龇牙咧嘴,倒地不起。 一时间,姜云冉竟是占了上风。 邢姑姑:“……” 邢姑姑面上一青,厉声训斥素雪:“还不过去帮忙?” 素雪额头都是汗,她有点紧张,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要上前。 眼看姜云冉都要赢了,邢姑姑一咬牙,直接推了素雪一把。 素雪踉跄两步,刚要冲上前去,就听一道温柔的嗓音响起:“这是在闹什么?” 所有人立即停了下来。 邢姑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加上那红肿的脸颊,简直像开了染坊。 “见过沈承旨。” 姜云冉方才一直在躲闪,加之天气炎热,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出了一头薄汗。 她急促喘着气,不去看邢姑姑的面色,只抚平凌乱的衣摆,转身回眸。 一名面容慈祥,圆脸白发的女官站在御膳房门口,在她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宫女,瞧着毕恭毕敬的。 作为姜选侍,姜云冉是不可能认识这位女官的。 此刻她满脸倔强,眼神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沈承旨。 光听名讳,便能知道她一定是上位妃嫔身边的女官。 承旨姑姑是正六品女官,比管事姑姑高一级,只在妃位以上娘娘身边侍奉。 若是寻常人,现在已经开口求助了。 但姜云冉没有。 她从袖中取出帕子,自顾自擦额头的汗,安静看着沈承旨踏入御膳房。 沈承旨倒是比邢姑姑得体许多。 她先同姜云冉见礼:“见过姜选侍,奴婢在皇贵太妃娘娘身边侍奉,选侍没见过我。” 姜云冉这才回过神,喘了口气,客客气气道:“沈承旨有礼了。” 她敢不给邢姑姑脸面,却一定要给沈承旨脸面。 毕竟,皇贵太妃可是景华琰的堂姨母,是恭肃皇后的堂妹。 她是皇帝的长辈,自然也是姜云冉的长辈。 沈承旨见姜云冉这般彬彬有礼,不由笑了一下。 再回头时,脸上的笑容却消了几分。 “再有一月就到了恭肃皇后的忌日,宫里若起乱事,无论太后娘娘或太妃娘娘,都不会愉快。” 邢姑姑冷汗岑岑。 她倒是忘了这事。 “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同恭肃皇后姐妹情深,每逢九月心情都不畅快,就不要拿这些小事打搅娘娘们了。” “都给我一个面子,无论之前发生什么事,就此做罢。” 她甚至都没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要求对错是非,直接就让他们一拍两散,赶紧滚蛋。 可真是干脆利落。 邢姑姑心绪不畅,却也知道皇帝陛下很孝顺这位堂姨母,便也不敢扎刺,只不情不愿给沈承旨见礼。 “自然是听承旨吩咐,奴婢告退了。” 沈承旨很满意。 然而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浮起,另一侧的姜云冉忽然开了口。 “多谢沈承旨好意,但是……” 沈承旨笑容淡了几分,却还是慈祥地看向姜云冉。 “你说。” 姜云冉规规矩矩给她行了一个晚辈礼。 不论地位,只论年龄。 “沈承旨,我是苦日子过过来的,不怕吃苦,也不在乎脸面,旁人怎样都不在乎,唯独在乎身边人。” “邢姑姑不分青红皂白打了青黛两巴掌,我方才已经还回去一巴掌了,还差一巴掌。” 邢姑姑面色难看至极,沈承旨脸上的温和笑容也烟消云散了。 她倏然叹了口气。 “姜选侍,这宫里头想要安稳,糊涂为上,”她颇有耐心,“你听老婆子一句劝,万事不能要强。” 她似乎是偏向姜云冉的。 就连急火攻心的邢姑姑也能听出来。 她冷冷说:“沈承旨,我给你面子,也尊敬皇贵太妃,但有人偏偏不识好歹。” 姜云冉不理她,只盯着沈承旨。 她脸上笑容不变,言语客气,似乎在议论秋日美景。 “可是沈承旨,我这个人,从来不愿糊涂。” 她说:“即便我今日打不了她,有朝一日,这个巴掌我一定还上。” 说到这里,她不再停留,领着青黛扬长而去。 她都走了,邢姑姑也不肯留在这没脸,也领着人走了。 等人都离开,跟着沈承旨的小宫女才上前扶着她:“姑姑,那姜选侍怎么这样,连姑姑的面子都不肯给呢。” 沈承旨拍了拍她的头:“傻丫头,她不是不给我面子。” 另一边,姜云冉带着钱小多和青黛往回走。 青黛没哭,她压低声音说:“奴婢给小主惹麻烦了,小主责罚我吧。” 姜云冉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错,阮宝林不肯吃这哑巴亏,今日即便去的是紫叶,也要被邢姑姑刁难。” 时至今日,青黛已经不愿意再哭了。 “还是奴婢不够聪慧,若是机灵一些,早早躲过,就不会有这种事端。”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 姜云冉道:“我原以为咱们距离御膳房近,如今我也不得宠,无人会在御膳房闹事,没想到她这样沉不住气,倒是我太看得起她的。” “既然如此,小多,你受累一些,每日都陪着青黛或紫叶走这一趟,旁的宫室都是两个人一起取膳的。” 主要是听雪宫一直封宫,没有惯常安排的扫洗宫人,而钱小多和青黛至今还是扫洗宫人,尚宫局也偷懒,就没给姜云冉安排人。 钱小多和青黛心里都明白,姜云冉不相信其他人侍奉,因此从来也不叫苦叫累。 姜云冉自己不用那么多人伺候,洗漱更衣她都自己做了,平日里也不需要宫人围着她团团转。 但今日的事,却到底暴露出人手不足的弊端。 姜云冉道:“下一次再去御花园,我会把这事办了。” 钱小多同青黛对视一眼,两个人莫名都很安心。 待回到了听雪宫,青黛才发现午膳已经送过来了。 见她惊讶,钱小多故意活跃气氛:“小主带着人斗殴,我没什么用,只能把午膳安排妥当了。” 紫叶一看青黛的脸就知道出事了,这会儿正在给青黛上药。 “都怪我,今日我去就好了。” 姜云冉坐在主位上,用帕子擦手:“谁去都一样,小多,你跟紫叶讲一讲,好叫她心里有数。” 等钱小多说完了,紫叶才呼了口气。 她有些感动姜云冉这样袒护青黛,也高兴姜云冉不软弱无能,但她还是有些担忧。 “小主,咱们同阮娘娘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闹不闹都没好脸,倒是皇贵太妃那里……” “瞧着今日事,皇贵太妃像是帮着小主打圆场,小主如此,可是不给皇贵太妃面子。” 姜云冉道:“我是故意的。” 其实今日那沈承旨无论是否出手,邢姑姑都讨不到好处,姜云冉那时已经快赢了,沈承旨甚至不算出面帮忙。 她只是捡了个到手的便宜,自顾自给自己做了个人情。 这话,姜云冉没有细说,但三个人还是有些惊讶。 姜云冉的目光在他们三人面上扫过,最后才道:“我同你们说清楚。” “我是个孤儿,家里亲族俱亡,只是个普通的绣娘,”姜云冉道,“如今我入宫,成了妃嫔,看似翻身为主,荣华富贵在望。” “可对于宫里的其他人来说,我是最好拿捏的那个。” 姜云冉声音沉稳,态度坚决。 “我要你们记得,我的今日是陛下所赐,他日荣华,也要仰仗陛下,不能同旁人结党营私,攀亲带故。” “无论是太后、还是太妃,无论是贵妃,还是宜妃、德妃,无论谁来拉拢,一律拒绝。” “想要荣华富贵,只有一条路走。” 姜云冉目光落在庭院中那颗四季常青的四季桂。 第44章 热吻过后的温存,更让人心动。【一更】 腊梅林边,凤仙花开。 姜云冉立于凤仙花丛前,巧笑倩兮。 景华琰目光垂落,看到她那灿烂笑容,心中的滞郁倏然一轻。 梁三泰小声问:“陛下,可要请姜选侍上楼?” 景华琰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梁三泰就麻溜下了楼。 不多时,姜云冉就出现在景华琰面前。 她今日穿了一身浅蓝衫裙,料子是最普通的蜀锦,样式也并不繁复,但衣袖裙摆都绣了连绵不绝的潮水纹样,走起路来婀娜翩跹,仿佛踏浪而来。 姜云冉来到景华琰面前,福了福:“见过陛下。” 景华琰应了一声,随手一指,姜云冉便在另一侧落座。 “陛下来御花园散心?” 景华琰淡淡看向她:“你应该比我清楚。” 姜云冉几乎日日都来御花园,所为如何,自然不用明说,然则景华琰却并不反感,反而有些好奇下一次见面她又有什么新花样。 果然,听到这话,姜云冉面上一红,有些羞赧。 “妾平日不能得见天颜,心中甚是想念,只能用这笨法子,就是为了见一见陛下。” 她说着,浓黑的眼睫轻颤,那双剪水眸子一抬,温柔和缱绻便立时落在景华琰身上。 “如今瞧见陛下,见陛下丰神俊朗,身体康健,妾心中甚安,夜里也能安寝了。”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 “是吗?” 他忽然握住姜云冉的手:“爱妃待朕这般真心实意,朕心中甚安。”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安静笑了。 她生得极好,眉眼清新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红润有光。 下颌线流畅分明,微微仰头的时候,能看见下颌处一颗小痣,若隐若现。 初见时一眼惊艳,可再见数面,就能清晰分辨出她跟她。 形似,却神不似。 她们是完完全全两种人,出身、经历和样貌,几乎都不相同。 景华琰心中却有疑惑。 他从不否认自己疑心重,既然怀疑,便不隐藏。 姜云冉任由他打量,笑着从怀中取出锦袋,放到桌上:“妾闲来无事,给陛下做了一双袜子,陛下瞧瞧可喜欢。” 景华琰这才松开了手。 打开锦袋,里面是一双素白的珍珠棉袜,针脚细密,做工精致,尤其袜沿上的一圈如意云纹,更是精美至极。 姜云冉道:“妾身无长物,唯有刺绣技艺拿得出手,这珍珠棉最适合做内衫,妾自己舍不得,只想呈给陛下。” “里衣需得数日才能完成,这双袜子先做完,便提前呈给陛下。” 这是她被封选侍,景华琰给的赏赐。 一共只有一匹,只能勉强做一身男子所穿的贴身里衣,姜云冉显然自己没舍得,全都拿来给景华琰了。 景华琰摸索着袜子上的花纹,说:“爱妃有心了。” 顿了顿,景华琰又说:“织绣辛苦,爱妃以后不用这样劳神,朕不缺衣物。” 姜云冉却笑了。 她眼儿弯弯,满眼都是喜欢。 “旁人做的是旁人的,我做的就是我的心意了。” 姜云冉的手指微动,轻轻勾住了景华琰的小指。 “陛下,您只需要告诉妾,可否喜欢?” 景华琰被她勾着手指,喉结微微颤动,片刻后才道:“喜欢。” 姜云冉立即笑了。 轻灵的笑声传进景华琰耳中:“陛下喜欢,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抬起眼眸,认真而诚恳看向景华琰。 “妾十几岁上便失去母亲,一直孤苦无依,如今入了宫来,能成为陛下的妃嫔,已是妾极大的荣耀。” “妾斗胆,心中总觉陛下是妾的夫君,也是如今妾唯一的亲人。” 姜云冉反手握住了景华琰的手。 “为亲人付出,不算辛苦。” 景华琰没有动。 他任由姜云冉握着他的手,任由她说这样天马行空的话。 然而心底深处,却慢慢有一丝松动。 谁又不是孤身一人呢。 一时间,揽月阁上落针可闻,直到梁三泰端着果盘上楼,姜云冉才红着脸收回了手。 梁三泰笑容可掬:“姜选侍,之前见你喜欢吃蜜瓜,今日刚好又有新鲜送来,这是皇庄最新结果的海棠萘果,酸酸甜甜的,您也尝尝。” 姜云冉同梁三泰道谢。 梁三泰也不久留,伺候好主子们就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姜云冉才取了一块蜜瓜,放到景华琰唇边:“听着陛下嗓子有些哑,如今虽入秋,陛下也要多吃些梨子瓜果,清咽润肺。” 景华琰瞥了她一眼,还是张口吃了,很给面子。 姜云冉便开心笑了起来。 两个人相处起来,颇为简单随意,景华琰也不知为甚,见了她就不觉得烦闷,听着她的话语,心中也觉得轻松自然。 说了几句闲话,景华琰才问:“今日可是又有什么事?” 姜云冉哎呀一声,道:“陛下怎知?” 景华琰淡淡笑了:“你这般大费周章,定有事相求。” “陛下真乃神君。” 姜云冉扭捏道:“妾数日未见陛下,如今能同陛下闲话家常,已是十分满足,多谢陛下愿意见妾。” 只为见他? 景华琰挑眉看她:“你现在说,任何事朕都能答应你,若是迟了,就得想一想了。” 姜云冉:“……” 没有以前好糊弄了。 姜云冉歪着头,看起来单纯可爱。 “陛下,妾宫里只有三名宫人,实在少的可怜,尤其钱小多和柳青黛都是妾的恩人,妾不想让他们那样辛苦。” 姜云冉立即说:“还请陛下升两人为三等宫人,另外择选扫洗宫人侍奉。” 景华琰知道她不可能为侍寝或者其他事情而来,因此并不意外,不过却道:“都是小事,朕举手之劳而已。” “不过……” 景华琰看向她:“你如何同朕道谢?” 袜子都给了,现在还来要谢礼。 姜云冉心里骂他周扒皮,却还是微微起身,猛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那一吻又轻又软,带着她身上特有的茉莉芬芳,让人心旷神怡。 “如何?” 女子的声音带着三分甜蜜:“陛下可满意?” 景华琰半阖着眼眸,手臂一展,肌肉发力,一把把她抱进了怀中。 软香玉在怀,景华琰垂眸落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伸出手指,轻轻按了一下。 胭脂染红了景华琰的指腹,他抬手看了一下,点评道:“这个颜色太艳了。” 下一刻,炙热气息扑面而来,夺走了姜云冉所有的呼吸。 唇齿纠缠,景华琰的臂膀越发用力。 似乎要把她揉进骨血里,永生永世纠缠。 姜云冉只觉得呼吸都困难了,景华琰的强势和力量一次比一次让人心惊。 她维持着别扭的姿势,气息逐渐被他夺走,没过多久,舌尖就开始发麻。 “陛下。” 姜云冉呜咽地说着,被对方吞下了多少有的呼吸。 “唔。” 景华琰的手慢慢下移,单手就能牢牢把控住她纤细的腰身。 大手用力,似乎要在她的肌肤上留下难以磨灭的指痕。 “嗯?” 景华琰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放开了姜云冉。 姜云冉满面潮红,眼底一片水渍,她感觉自己唇边又湿又麻,伸手一抹,只看到氤氲开的胭脂。 “陛下!” 姜云冉羞赧地抬头,在看到景华琰唇畔时,所有的嗔怪都消失不见。 “呀,”姜云冉不自觉笑出声来,“陛下,这可不怪妾。” 只看景华琰的唇边都被染上胭脂色,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清俊漂亮。 姜云冉伸出手,轻轻在他唇边摩挲。 热吻过后的温存,更让人心动。 景华琰没有动,任由姜云冉动作,他低垂着眼眸,凝望着姜云冉的脸颊。 粉白,细腻,染着一抹红云。 景华琰忽然有一丝急迫。 他忽然不想等了。 然而此刻,姜云冉却忽然开口:“陛下,有没有一点喜欢妾?” 景华琰的所有欲念都被击碎。 他浅浅呼了口气,才伸出手,勾起了她纤细的下巴。 女子眼尾绯红,正含羞带怯看着他,满眼都是期待。 “爱妃你说呢?” 景华琰不答反问。 姜云冉的手抚摸在景华琰唇边,仔细给他擦去最后一抹胭脂色。 “会有的。” 姜云冉看着他笑:“我这样好,这样爱慕陛下,这样全心全意为陛下筹谋,陛下因何不会喜欢我呢?” “爱妃,光嘴上说说可不行。” 景华琰捏了一下姜云冉的下巴,沉声道:“还得看爱妃表现了。” 姜云冉抿嘴笑了:“陛下且看着。” 她的手指顺着景华琰的脸颊滑落,在他胸膛上轻轻一点:“陛下会知道,我是不可取代的。” 姜云冉重新仰起头,在他唇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我可以让陛下信任,也可以让陛下放心,最终,陛下一定会喜欢于我。” 她这看似天真的崇敬,其实是对景华琰隐晦的投名状。 景华琰如此聪明,不会不知姜云冉的用意。 她在告诉他,无论他如何怀疑她,她都会是宫里最忠心的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她会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也会是他未来最能放心的好臣子。 景华琰浅浅笑了。 他不笑时威严肃穆,让人不敢心生歹念,这一笑却如同春风化雨,带着无限温柔缱绻。 景华琰忽然低下头,在她柔软的耳垂上咬了一下。 第45章 我请不了,还有小嫂嫂呢。【二更+三更】 之后几日,宫里似乎一切如常。 不过夏日过去,秋日姗姗来迟,冰窖的冰也都渐渐停了。 没了司徒美人的“买冰钱”,姜云冉还颇为惋惜,同青黛等人说笑:“少了一项进项,怪可惜的,不过司徒美人真是大方,是个好人啊。” 青黛眨了一下眼睛:“小主,司徒美人的冰应该不是自己用的,奴婢打听,都说她同德妃娘娘感情甚笃,日常能走动,德妃娘娘身娇体贵,怕冷恐热,大抵是灵心宫的冰不足用,司徒美人才为她这样筹谋。” 姜云冉颔首:“这样就说得通了。” 司徒美人也是武将出身,只不过司徒家并非世袭罔替的勋贵,先帝末年时才靠着军功慢慢起复,如今驻守南川,守卫南疆百姓。 她家中同忠义伯徐家本无关系,不过因政见相合,都主张出兵征战,因此也算结成同盟。 姜云冉思维清晰,也深知景华琰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因为喜欢和爱慕抬举一个宫妃,皆是有利可图。 如今徐家势力大,先帝末年时,因皇后姚家权倾朝野,先帝病弱,文臣不好提拔,便扶持了忠义伯徐氏。 徐氏是开国勋贵,随开国高祖皇帝南征北战,这个忠义伯的爵位可是世袭罔替,传到徐德妃父亲这一代,已经经历过十位家主。 徐闯并没有祖先那般勇猛无畏,却也算是如今能数得上的武将,在景华琰登基之后,依照皇考遗命,依旧重用徐氏,以致如今武将中徐氏独大,在朝廷上数次同姚氏抗衡。 也因此,徐德妃能压过周宜妃,成为四妃之首。 司徒氏虽也是肱股之臣,却到底不如徐氏,想要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必然要依附于徐氏。 司徒美人如此行事,自然有家族的授意。 不过…… 姜云冉若有所思:“司徒美人颇为受宠,入宫之后从选侍一路升为美人,我猜测,要不了多久,司徒美人就能成为九嫔之一,看来,陛下对司徒氏也很是看中。” 青黛便低声道:“小主的意思是,司徒美人同德妃娘娘没有表面所见这般要好?” 姜云冉笑了一下,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聪明了。” 青黛抿了抿嘴唇,也跟着笑了。 “经历过这一遭,若奴婢还不知道长进,如何能好好侍奉小主?” 人总是要经事,才能有所成长。 两人正说话,外面紫叶就匆匆进来:“小主,尚宫局那边送来了扫洗宫人。” 姜云冉挑眉笑了:“我就喜欢陛下这般言而有信。” 那日从御花园回来,尚宫局的刘姑姑就亲自来了,给青黛和钱小多都升了品级。 扫洗宫人虽然晚了几日,却也刚刚好。 姜云冉扶着青黛的手来到堂屋,一眼就瞧见莺歌站在堂下,对着她挤眉弄眼。 姜云冉不由笑出声来。 这次来听雪宫的姑姑姜云冉不认识,瞧着有些严肃,乍然听闻姜云冉的笑声,有些不明所以。 “见过小主,小主可有吩咐?” 姜云冉摇头:“不曾。” 那位姑姑便颔首,指了一下身后的三人,道:“小主,听雪宫素来无人,一直封宫紧闭,因此并没有安排扫洗宫人,是奴婢们的疏忽。” “如今小主已经在听雪宫安家,穆尚宫便吩咐奴婢选来几个机灵的,好生侍奉小主。” “这是莺歌、蓝韵,这是小六子,都来见过小主。” 新来的扫洗宫人,尚宫局并没有给姜云冉选择的余地,直接选了两个宫女一名小黄门,就这样送了过来。 三人见过姜云冉,姜云冉都叫了起,就让青黛把那位姑姑送走了。 等人走了,姜云冉说了几句话,便让其余两人去忙了。 唯独留下了莺歌。 “怎么是你呀?” 姜云冉笑着说,给了她一个厚厚的荷包。 “之前在织造局,你对我多有关照,这是感谢你的。” 莺歌也不推辞,她大大大方方收下,对姜云冉灿烂一笑。 “小主,奴婢听说听雪宫少宫人侍奉,就求了甄姑姑让奴婢来了。” “小主的脾气奴婢自然知道,听雪宫的日子肯定很好过,奴婢厚着脸,还请小主收下奴婢,以后让奴婢跟着小主吃香喝辣。” 这丫头机灵讨巧,又年少聪慧,紫叶不由笑了一下:“你这丫头怪嘴甜的。” 青黛倒是说:“以后出去,莫要这般滑头,还是要稳重一些。” 如今整个听雪宫,内有青黛,外有钱小多,他们两人是宫人之首,考虑得自然多一些。 青黛严肃,紫叶就温柔,一松一紧,相得益彰。 莺歌忙道:“姐姐们放心,我省得的。” 姜云冉对她倒是放心,只叮嘱一点:“你以后出去,可就不是织造局的宫人,说话办事要更圆滑也要更谨慎,毕竟织造局可没有立场。” 莺歌就说:“是,小主放心。” 姜云冉又问了旁人,莺歌就说:“红袖姐姐也不知怎的,那日您不见了,她可担心,到处找您,后来听说您受了罪,又成了宫妃,红袖姐姐偷偷哭了一场。” 听到这话,姜云冉心里一松,又有些怅然。 青黛站在边上,也抿了一下嘴,最后叹了口气:“红袖姐姐还是这般外冷内热,之前也偷偷来长春宫看我,为我的事情发愁。” 姜云冉笑了一下:“如此也挺好,有甄姑姑关照她,两个人在织造局也有个照应。” 莺歌机灵又聪慧,姜云冉就让她管着扫洗宫*人的差事,听雪宫便慢慢有了模样。 一晃神,九月就过半了。 暑热被秋风吹散,枝头嫩绿的叶子被吹得泛黄,渐渐有了冬日萧瑟。 待及九月中,早晚便有些冷了。 夜晚站在庭院中,若不加件褙子,都觉得手脚冰寒。 至今日,姜云冉成为宫妃也过了一月。 这一月中,虽然陛下偶有赏赐,却一直没有招她侍寝,故而各司局慢慢也就怠慢了。 只要各司局不欺辱她身边的宫人,出走在外不受闲气,姜云冉倒不甚在意。 九月二十,是永宁长公主的十五岁生辰,宫里要为公主举办生辰宴,到时候各宫妃嫔小主都要出席。 姜云冉身无长物,唯独绣工精湛,这一个月来她除了御花园,哪里都不去,攒下了不少绣品。 听闻永宁长公主生辰也不慌,从最精美的绣品中挑了一样,准备作为自己的生辰礼送上。 等到了生辰日,姜云冉一早就醒了。 青黛和紫叶侍奉她洗漱更衣,梳妆打扮,莺歌已经领着宫人扫洗过宫道,这会儿回来道:“外面有些冷了,青黛姐姐,一会儿带上一件薄披风,万一落了雨也能御寒。” 姜云冉看了看她:“各宫都热闹了?” “是呢,”莺歌眯着眼睛笑,“永宁长公主可是太后娘娘的女儿,自幼千恩万宠,陛下也很喜欢这个妹妹,登基之初就给了长公主的封号,谁敢怠慢呢?。” 长公主跟公主一样,都需要额外赐予封号,但长公主一般都是皇帝的姐妹,比之公主要高一级,俸禄比照一等亲王,可谓是荣耀至极。 先帝身体不丰,膝下只有四子四女,除了仁慧太后所出的永宁,还有德太妃所出的大公主永寿和淑太妃所出的二公主永顺,都已下降驸马,如今各居公主府。 只剩这位三公主还有年少的四公主因年少尚无婚配,依旧留在宫中,同靖亲王一起在上书房读书。 姜云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今日是公主的生辰,她自然就是主角,姜云冉衣着简单,并不奢华,最后只选了一支仙人阁楼流苏金簪,便算打扮结束。 等她出了听雪宫宫门,才发现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今日的宫宴并不算太过隆重,除了宫中太妃、宫妃,还有各王爷王妃,说到底,来的都是自家人。 走在路上,姜云冉能看到宫人们来去匆匆,都在为今日的宫宴忙碌。 她刚拐入东一长街,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姜云冉脚步微顿,听到身边青黛道:“小主,是贵妃娘娘。” 姜云冉便往边上退去,躬身等待。 贵妃仪仗浩浩荡荡。 待行至面前,姜云冉便听一道温婉女音:“停。” 仪仗停下来,姜云冉忙福了福:“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姚贵妃身上穿着银红大袖衫,头戴团花发冠,整个人华贵明艳,犹如盛开的芙蓉,端丽无双。 她垂眸看向姜云冉,脸上含笑,温柔可亲。 “你是……姜选侍?” 姜云冉道:“是,妾见过贵妃娘娘。” 姚贵妃笑道:“还未曾见过你呢,你抬起头来我瞧瞧?听闻可是个天仙似的人物。” 姜云冉忙说:“不敢当,在贵妃娘娘面前,妾什么都算不上。” 姚贵妃低低笑了一声。 “无妨,抬起头来,我又不是馨莲,你怕什么?” 周馨莲是周宜妃的闺名,如此听来,姚贵妃同周宜妃关系倒是还算融洽。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 姚贵妃哎呀一声,片刻后叹了口气:“你啊,时也命也。” 她轻声细语,温婉慈祥,是宫里有口皆碑的好主子。 “你如今成了宫妃,咱们就是姐妹了,”姚贵妃道,“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便去临芳宫寻本宫,本宫还是能为你做主的。” 姜云冉立即谢恩:“谢娘娘恩典。” 她话音落下,另一道女音响起。 “姚听月,”是周宜妃,“如今东六宫中本宫份位最高,她要求,也是求本宫吧。” “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第46章 陛下,瞧着姜选侍似是哭过。【一更+二更】 在这长信宫里,亦或者整个天下,能被长公主称呼一声嫂嫂的,唯有皇帝的妻子,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而永宁长公主此刻称呼姚贵妃,并非是长嫂,而是用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小嫂嫂。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小嫂嫂? 而姚贵妃,便已经身居贵妃之位,却也不能被称为嫂嫂。 妻妾有别,妃就是妃,并非为后。 姜云冉遥遥看着那活泼的少女,心中微叹,这宫里果然没有一个简单人。 姚贵妃入宫五载,膝下早就诞育皇长女,在仁慧太后和姚相里外相助之下,景华琰依旧没有松口。 朝臣被姚氏一族煽动,之前有数次请旨册立皇后,景华琰全部留中不发。 姜云冉听闻最后一次是去年年初,当时姚贵妃生产,大公主降生,朝臣的劝立诏书犹如雪片,纷至沓来。 那是唯一一次景华琰在立后之事上发火。 这些故事,都是莺歌学给她听的。 小姑娘架势拿得十足,学着景华琰的样子,吊着眉,冷着脸,声音凌厉。 “朕乃一国之君,想立何人为后,还需尔等评议?” “皇后乃一国之母,自要匡扶国祚,母仪天下,其能掌管后宫诸事,宗亲内务,不能轻易定夺。” “朕今日立言,他日无论立何人为后,皆唯朕一心,从此以后,朕不愿再听一言。” “悖逆者,贬谪降职,三载不得归。” 莺歌的模仿真是惟妙惟肖,姜云冉笑得腹痛。 这些自然都不是秘密,姚贵妃落了这么大的面子,称病撤了牌子,在临芳宫躲了许久才重新出门。 不过,莺歌居然知道这么多细节,也是厉害。 当时姜云冉问:“姚家偃旗息鼓了?” 景华琰都发火了,即便姚家再如何权倾朝野,也不能全然不给皇帝脸面。 再说,如今姚家也不是铁板一块,景华琰数年筹谋,让姚家已经开始分崩离析。 尤其今岁,景华琰增加科举选仕的名额,并把当年登基时恩科的年轻才俊陆续提拔,让读书人和年轻朝臣看到了希望。 在这种情况下,姚家自然着急,却也不能罔顾皇命。 毕竟,他们这位陛下可跟先帝不同。 是个主意很正的主。 “偃旗息鼓了一阵,后来宜妃娘娘生产,因为大皇子病弱,姚家又开始意动。” 这话,也就是莺歌来了听雪宫,两个人夜里在寝殿促膝长谈,她才敢说。 她以为姜云冉对宫中两眼一抹黑,而要想在宫里行走顺畅,消息是必不可少的。 莺歌深知姜云冉不甘于选侍,又看到陛下给了听雪宫不少赏赐,因此才把这些话都说出口。 她入宫不久,不过一年光景,但宫里那些哥哥姐姐们,却人人都是她的亲人同乡。 从景华琰给的赏赐,莺歌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不喜他们小主。 不招她侍寝,只可能是别的缘故。 所以,她说得格外仔细。 “宜妃娘娘生产时,恰逢仁慧太后生病,早年娘娘生产永宁公主时伤了身,每逢冬日膝盖便会酸疼,去岁那一次犯得格外严重。” “原本宫里内外,都是太后娘娘同太妃娘娘操持,太后娘娘这一病,就无法再操心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那时候陛下退了一步,让姚贵妃临掌六宫事,却也让徐德妃一起,分薄了姚贵妃的权柄。” 莺歌眼睛一亮:“小主好聪慧啊!” 思绪回笼,姜云冉听着越发清晰的丝竹之音,无声笑了一下。 这才是今日最要紧的大戏。 永宁长公主的生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姚家需要一次次巩固宫中地位,巩固在朝堂中的权柄。 无论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永宁都必须要说。 景华琰背对着她,姜云冉看不到景华琰的表情,却能知道他此刻必定面无表情。 他不开口,永宁长公主的那句话就飘在空中,无法落地。 小姑娘瞧着有些紧张,她抿了抿嘴唇,红着眼睛去看景华琰。 毕竟是她的生辰,加之年少,所以才敢这样放肆。 若是以往,她一撒娇,景华琰必定心软。 然而今日景华琰却没有宽宥。 显然,皇帝并不打算给姚家这个话柄,把这件事轻易揭过。 他不开口,便无人敢劝,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呼吸声都轻了。 四海听音大戏台上,南音阁的乐师卖力表演,丝竹声轻灵悦耳,却无人欣赏。 就在此时,仁慧太后开口:“皇帝。” 她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坐在仁慧太后身边的姚贵妃倏然起身。 姚贵妃面色微白,一直挂着的笑容也无声消弭,她紧绷着脸,躬身对景华琰见礼,异常恭敬。 “陛下,是臣妾之过,还请陛下宽宥。” 她把永宁公主的“口无遮拦”揽在了自己身上。 这一手倒是高,把一场风波压了下去,但嫂嫂这个称呼,却已经被定为过错。 短时间内,姚氏不好旧事重提了。 仁慧太后冷冷睨了姚贵妃一眼,再转过头时,却满面慈爱:“都是自家人,说错一两句话也无碍。” “永宁,还不快坐下?”她道,“你这孩子就是顽皮,胡乱说些什么?” 她开了口,景华琰才淡淡道:“永宁还小,还是孩子心性。” “朕明日就让杜太傅重新给她讲解《礼记》,也要多读三坟五典,省得学识不精。” 这话颇为不留情面。 永宁长公主被他这样一训斥,眼睛立即含泪,满脸仓惶。 可她无论再委屈,也不敢跑出百禧楼,依旧要留在这里,陪着众人欢庆她的生辰。 “是。” 永宁公主还是站起身,对景华琰道:“谢皇兄恩典。” 这一场风波过去,折子戏热热闹闹唱起来。 折子戏的时间很长,从巳时要一直唱到午时,就连中午午膳时也不停歇,要到日映时分才能结束。 大戏唱起来,百禧楼就热闹许多。 各位王爷和驸马们纷纷上前,给景华琰敬酒。 这种家宴,景华琰便没有卖力吃酒,只浅浅喝了半杯,便就做罢。 待两位王叔退下,景华琰才用帕子擦了擦手。 梁三泰低声道:“陛下,方才姜选侍离席,皇贵太妃娘娘也离席了。” 景华琰往后一瞥,眸色幽冷。 “知道了。” 此时,姜云冉在一侧的厢房更衣。 她更衣结束,洗手补妆,重新上了些胭脂在脸颊上。 青黛道:“果然要落雨了,莺歌那丫头真是耳报神。” 姜云冉笑了一下,把薄斗篷披上,说:“她可是人精子。” 两人说着话,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沈承旨笑容温和,不疾不徐:“见过姜选侍。” 姜云冉脚步微顿。 “沈承旨,可是太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沈承旨笑容不变,她道:“小主真是聪慧,娘娘有请。” 姜云冉深吸口气,却还是跟着她往另一侧厢房行去。 外面丝竹声不停,姜云冉进入厢房,入目便是一张精致的芙蓉面。 皇贵太妃是恭肃皇后的堂妹,比之年轻四岁,她今年三十有八,瞧着却仿佛刚及而立,端是貌美无双。 她一头长发乌黑,盘成利落的牡丹髻,发髻上戴着一顶简单的团花冠,大方端庄,不怒自威。 姜云冉见她端坐于主位上,自己也毫不迟疑,直接上前掀起衣袍,跪地行礼。 “妾见过皇贵太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皇贵太妃脸上没有笑容,她平静看着面前仙姿迭貌的女子,半响没有叫起。 地上并无蒲团,姜云冉是结结实实跪在地上,片刻之后,就觉得膝盖有些隐痛。 她并没有佯装镇定,反而咬了一下嘴唇,显得有些委屈。 皇贵太妃手指在佛珠上盘着,见她身形都有些颤抖,适才冷冷哼了一声。 “这点委屈就受不了?” 姜云冉低垂着头,修长的脖颈莹白如玉。 “娘娘息怒,妾知错。” 皇贵太妃淡淡开口:“你说说,你哪里错了?” 姜云冉顿了顿,才道:“之前在御膳房,妾有些意气用事,落了沈承旨的面子。” 说到这里,她似乎很是委屈,用帕子擦了一下眼角。 “妾出身民间,未曾见过世面,不懂尊卑体统,不知宫中规矩,一味只想争强好胜,意气用事,没有深思此事前因后果。” “妾未曾听命于沈承旨,自也是浪费了娘娘一片仁慈之心,自是妾的过错。” 别看她嘴里说自己不懂尊卑体统,可这一番话说下来,谁不叫一声好? 当日她锋芒太过,如今若是一味委屈求全,反而有惺惺作态之嫌。 还不如给皇贵太妃一个真性情民女印象,反而有些话好说。 果然,她话音落下,皇贵太妃却哼笑一声,手指在扶手上敲了一下。 “好一个争强好胜。” “你能说出这话,就不是个蠢笨的,”皇贵太妃语气渐渐软和下来,“如今你应当也瞧见了,宫里那么多高位妃嫔,又有那么多能讨得陛下欢心的可人儿,而你……” “你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能成为妃嫔,也不过是沾了光罢了。” 她没说沾的谁的光,但姜云冉肯定早就知晓。 她同早逝的阮婕妤生得相似,这在宫里根本不是秘密。 人人都讳莫如深,可人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便是个泥人也能察觉出不对来。 第47章 这可是你的老本行。【三更】 宫宴结束之后,宫里沉寂了几日。 姚贵妃称病了,这几日都无法处理宫事,仁慧太后没有让宜妃或德妃分担差事,自己重新开始执掌后宫。 从姚贵妃换回仁慧太后,按理说宫人应该更恭谨一些,然则从宫宴第二日起,听雪宫的膳食便大不如前。 姜云冉看着眼前简薄的菜品,又看了一眼造型不甚美观的点心,问:“御膳房都是如此敷衍,还是只待我如此?” 今日是紫叶和钱小多取的膳食,紫叶道:“奴婢去的时候,所有小主的膳食都已经打点好了,除了这一碟子芙蓉糕,其他的都不能额外添置。” 钱小多也道:“小的在外面听着,似乎卫宝林的宫女银坠同御膳房管事争执了几句,被管事阴阳怪气,气得差点哭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有点意思。” “你们觉得,是太后好,还是贵妃好?” 这话宫人们不好回答,倒是青黛轻声细语:“如此看来,自然还是之前日子好过一些。” 姜云冉颔首,说:“之前瞧着姚贵妃温柔娴静,倒是公平公允的性子,她掌管六宫事,是不允许宫人捧高踩低的。” 但仁慧太后却并不叮嘱这些事。 亦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 “太后娘娘自先帝时便是皇后,掌管后宫几十载,宫中如今的太监尚宫,各个都是她遴选出来的心腹。” 姜云冉淡淡笑了:“日子久了,就会忘了许多事,眼睛里看不见众生。” 虽然同出一门,皆是姚家的脸面,但这两位娘娘的处事风格却迥然不同。 莫非…… 用过了午膳,姜云冉便叮嘱青黛,下午让赵庭芳来一趟。 她中午浅浅躺了会儿,下午便起来去看茶炉。 午歇之前,她就把天麻鸡汤炖上了,一中午炖煮,刚一凑近便香气扑鼻。 之前她就注意到,景华琰这几日经常揉按额角,想必因国事繁忙,有轻微的头痛之症。 莺歌一直盯着火。 姜云冉道:“你若是困了就去歇一歇,让蓝歆盯着。” 莺歌摇头:“奴婢晚上睡得早,不困的。” 姜云冉正要坐下看一看鸡汤,外面紫叶便快步而入:“小主,德妃娘娘招小主至御花园赏景。” “我?” 姜云冉有些惊讶。 “还有谁?” 紫叶摇了摇头:“不知,奴婢问了,传话的姐姐不肯说,瞧着背影,当是往锦绣宫去了。” 姜云冉思忖道:“可能还有韩选侍。” 最近战事吃紧,边关数次发来急报,道粮草不足,后继乏力。 因非伤筋动骨的为国之战,景华琰虽有些忧虑,却并未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不过的确已经许久未曾踏足后宫了。 她们这些选侍本就少有恩宠,份位低微,如今越发难熬了。 韩选侍就住在锦绣宫,原也是徐德妃身边的宫女,徐德妃想要使唤人找乐子,必然会寻她。 她如今的主位虽然是周宜妃,但周宜妃自己本来就有些病症,加上忧心大皇子,自然也没心思管她的闲事。 听到这里,姜云冉心里有了猜测。 她道:“寻一身素色的衫裙,简单梳妆就走吧。” 等来到御花园,姜云冉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徐德妃。 她不仅招来了韩选侍和她,还有冯采女、李选侍、赵选侍等人。 另外还有司徒美人和阮宝林陪伴在她左右,瞧着唯她马首是瞻。 姜云冉瞥了一眼阮宝林,心中微动。 在之前,她就仔细调查过阮忠良升迁的路线,虽然往事不可追,时过境迁,线索难寻,但还是能看出蛛丝马迹。 比如阮忠良一开始虽然依赖的是岳丈的关系,从户部员外郎做起,但四年之后,他就被调去了大理寺。 那时候,仁慧太后已经成为了继后。 姚相成为凌烟阁首辅,权倾朝野。 姜云冉一早就猜测阮氏同姚氏有关,并且姚相此人相当精明,他并不把阮忠良放到明面,反而做到了暗处。 阮忠良这十来年,都同姚氏关系不远不近,全然看不出党羽的模样。 本来,南安伯同忠义伯便有龃龉,两派一个驻守北疆,一个深耕南崖,本就是两个派系,姚相此举,其实也是想要撬动南安伯同忠义伯内斗。 武将之间不和,就拧不成一股绳,无法同他对抗。 但如今瞧着,阮忠良此人野心还是太大了。 阮含珍竟也入了徐德妃的眼。 入宫多日,姜云冉早就看明,徐德妃此人高傲冷漠,看不起出身平凡的宫妃和宫人,她自私乖戾,绝非好相与之人。 一旦出了事,只会一味怪罪别人,从不在自身寻找问题。 因之前姚相和太后阻止她入宫,这几年她同姚氏多有冲突,在宫中自成一股势力。 能让她接纳,阮含珍必定小意逢迎,付出了许多努力。 亦或者,宫外的阮忠良搭上了忠义伯的马车。 姜云冉心中思绪万千,她上前福了福,见过礼,就听徐德妃淡淡道:“坐下说话吧。” 在坐几人之前都见过,倒也不显得太过生疏,不过姜云冉等几位选侍都显得有些局促,非常乖顺。 徐德妃端起茶盏,看向司徒美人,司徒美人便笑着给她倒茶。 “今日天气晴好,听闻丹桂都已盛开,便想着寻姐妹们一起过来赏景。” 司徒美人生得很是英气,身姿矫健,落落大方,姜云冉想着她出手大方,便也跟着笑了。 见她笑了,司徒美人就看她一眼,笑着说:“今日娘娘忽然想起说要打叶子牌,寻来寻去,只凑到了阮宝林,这可就是三缺一了。” 阮宝林也跟着笑。 她想要佯装温良贤德的时候,那是装的一等一的好,演技同阮忠良不相上下。 “我也闲来无事,听闻德妃姐姐棋艺精湛,想要学上一学。” 徐德妃挑眉看她一眼,慢条斯理说:“你想学,我教你啊。” 这话很是傲慢。 阮宝林面色不变,甚至显得很是兴奋:“太好了,有劳姐姐了。” 徐德妃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才看向其他几人:“你们谁还会打?” 姜云冉看了看韩选侍,韩选侍扣了扣手指,显得很是窘迫。 她不会。 另外王选侍和李选侍自然也不会,姜云冉只得低声道:“回禀娘娘,妾无能,不会打叶子牌。” 众人的目光最后就落在了冯采女身上。 说起这位冯采女,倒是让姜云冉印象深刻。 她父亲是国子监祭酒,是京中有名的博学大家,听闻诗书词话样样精通,亦精通水利农事,因其在水利上的贡献,陛下数次奖赏,甚至还要给他升官。 但这位冯祭酒醉心学术,并不懂官场是非,便自请留于国子监,依旧做他的教书先生。 景华琰便只能封赏其家,冯采女一入宫,就直接封为了采女,想来很是看中。 不过冯采女一直没有侍寝,平日里也安安静静,从不显山露水。 她生得很美,瓜子脸,桃花眼,一头长发乌黑油亮,简单在头上盘了个发髻。 素净,利落,书卷气很浓。 姜云冉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发现她总是眯着眼睛看人,似乎视力不是很好。 宫里许多时候,一旦有热闹,众人自知不能表现太过明显,心思也都很活络。 毕竟,谁不爱凑热闹? 但冯采女不是。 无论什么热闹,发生什么事,她都安安稳稳坐在那,眼皮都不抬。 似乎那些热闹还不如眼前的桃花酥吸引人。 姜云冉见她这会儿眨了一下眼睛,说:“我会,要凑人数吗?” 她这样直愣愣的性子,让徐德妃一噎,竟没有同她置气,无奈道:“最后还是让你来凑。” 这话说得众人不明所以。 很快,牌桌就摆起来。 韩选侍很懂事,这会儿就坐在了徐德妃身后,伺候她茶水点心。 李选侍正要坐到阮含珍身后,阮含珍眼皮一抬,冷冷看向姜云冉。 她倏然笑了一下:“姜选侍,你来坐我这里。” 姜云冉低眉顺眼过去坐下,就看到牌局开始了。 很快,第一轮就结束了。 冯采女赢了。 徐德妃睨她一眼,说:“再来。” 姜云冉自然会打叶子牌,她可是高手,坐了一会儿,就发现阮含珍故意让着徐德妃,也一边给司徒美人喂牌,一点都不在意输赢。 两轮过去,姜云冉被阮含珍使唤着伺候她吃了两次茶,擦了一次汗,又忙忙碌碌去取了点心,过来让她品尝。 第三局,又是冯采女赢了。 她面色如常坐在那,平静看向徐德妃:“我赢了八番,德妃娘娘输了四番,司徒美人娘娘输了六番,阮宝林娘娘输了八番。” “给钱吧。” 她态度很自然,仿佛就是同自家姐妹打牌那般,根本没有在意尊卑身份。 徐德妃竟然不是很生气。 姜云冉看到她甚至笑了一下:“你年少时,打牌就是一把好手,要不是实在凑不到人,我才不要同你打。” 原来两人一早就认识。 冯采女抬眸看向她,微微眯了眯眼睛,这个时候倒是显得有些稚嫩了。 “娘娘知道,还让我凑人数。” 徐德妃挑眉笑了一下:“为了让你多赚点月银,好过日子。” 之后又打了几局,都是冯采女赢了。 姜云冉一边给阮含珍剥瓜子,一边瞧着,她发现冯采女记性非常好,会算牌,所以她能这样轻松就赢。 倒是个人才。 第48章 陛下,尝尝?【一更+二更】 韩选侍原来是徐德妃身边的织绣宫女,她手艺极好,很得徐德妃看中。 奈何后来徐德妃久无儿女缘分,不得已动了歪心思,结果韩选侍不中用,到底没能让德妃如愿。 大抵觉得名声不好听,徐德妃就把她踢出灵心宫,每逢见到她必定要刁难。 眼下便是。 无论韩选侍以前是什么出身,如今也是宫中的妃嫔,即便是份位最低的选侍,到底不能如此轻慢。 让她做针线,便是逼迫着她给自己当奴为婢,实在折辱人。 让旁人知道了,韩选侍更是少了体面,如何还在宫里过活。 韩选侍面色惨白,小脸满是颓丧,她心里委屈,又不敢拒绝。 难受极了。 徐德妃的脸却慢慢冷了下来。 她冷着脸看人的时候,气势斐然,让人心惊胆战。 想来之前在灵心宫受了不少磋磨,韩选侍一见她如此,立即就颤抖一下。 “娘娘……奴婢……” 奴婢两个字下意识说出口,韩选侍的眼睛就红了。 太丢人了。 徐德妃冷冷道:“可不敢当,韩选侍这是故意折煞本宫呢。” 韩选侍立即起身,这就要跪下去。 徐德妃身边的梅影姑姑上前一步,一把扶住了韩选侍:“选侍小主,您这是做什么,娘娘不过闲话家常。” 有信亭的气氛一瞬便沉闷无比。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皆低垂着眉眼,呼吸都轻了。 姜云冉低着头,能听到前面阮含珍的呼吸声。 竟是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 兴奋什么? 看人受虐,她就高兴了不是? 徐德妃觉得很无趣,又很恼怒,她冷冷道:“还不坐下?别给本宫丢脸。” 韩选侍如今虽在锦绣宫,到底是徐德妃身边宫人出身,她这般胆小惊恐,的确是给徐德妃丢人。 “没什么大事。” 梅影扶着韩选侍,硬是把她推到了徐德妃对面,手上微微一用力,就把韩选侍重新压回了椅子上。 徐德妃抬头,淡淡瞥了她一眼。 “你手艺极好,本宫一直念念不忘,原也想拜托你帮本宫做一身新衣,”徐德妃说着夸赞的话,语气里威压却显而易见,“你觉得呢?” 闹了这么一出,她也没有放弃,依旧要逼迫韩选侍给她裁制新衣。 归根结底,她不想丢这个人,后退半步。 这一次,韩选侍只能低头了。 “是,娘娘能看得上妾的手艺,是,是妾的荣幸。” 徐德妃这才舒服了。 她回过头,对着众人挑眉一笑,满眼惬意:“打牌吧。” 牌继续打了下去。 韩选侍不会打叶子牌,方才一直忙着伺候德妃,根本没看懂规则。 这会儿她打得零零落落,不光徐德妃,就连阮含珍也微微蹙起眉头。 “冯采女,有劳你教一教韩选侍?” 冯采女神游天外,被她一句话拉回来,懵懂地问:“什么?” 当着徐德妃的面,阮含珍并未生气,她含笑着重复了一遍,道:“教会了韩选侍,以后也好能经常陪伴娘娘打牌。” 徐德妃赞许看她一眼:“你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呢?” 阮含珍巴结成功,也不管韩选侍以后日子多难过,高高兴兴继续出牌。 很快,徐德妃就赢了。 第二局还是徐德妃赢,第三局就轮到司徒美人赢了。 她一边收银瓜子,一边笑着说:“承让承让,都是各位姐妹赏脸。” 阮含珍忽然开口:“哎呀,打了这么久,只有我一次都没赢过呢。” 她直接把韩选侍忽略,忽然回头,直勾勾看向姜云冉。 “今日输了,却也不能白输,我记得姜选侍的织绣手艺极佳,比韩选侍有过之而无不及。” 徐德妃来了兴致:“是吗?” 阮含珍笑眯眯说:“自然是真的,我之前那身大袖衫,娘娘不是还夸过?” 徐德妃似才想起来,说:“那是姜选侍的手艺啊?真是让人过目难忘。” 若是韩选侍,此刻早就吓得面色泛白了。 但姜云冉依旧规规矩矩坐在那,面色如常,甚至还佯装羞涩低下了头。 “娘娘们谬赞了,不过就是寻常技艺,没有娘娘们夸的那么好。” 阮含珍:“……” 阮含珍死死掐了一下手心,深吸口气,才道:“我今日也输了不少,最后总算一下,若是输过了二十两银子,便再出二十两,请姜选侍给德妃娘娘也做一身衣裳,就当是感谢娘娘教我打牌。” 这话一出,有信亭再度安静下来。 就连韩选侍都有些茫然看向姜云冉。 姜云冉心里骂阮含珍恶毒,面上却平静无波,她淡淡道:“多谢宝林娘娘给我这个机会。” “不过……” 姜云冉抬眸,却是看向徐德妃。 “不过德妃娘娘,妾原来在织造局的时候,给宝林娘娘做一身衣裳,娘娘可是给了二十两银子。” “到了德妃娘娘这里,肯定要比二十两贵吧?” 姜云冉有些不确定:“德妃娘娘的规制定是高过宝林娘娘的,赏银如何能一模一样呢?” 这话一说,徐德妃就冷冷瞥了一眼阮宝林。 阮宝林抿了一下嘴唇,脸上笑容不变:“瞧我这记性,那么久的事情,姜选侍还记得呢。” 姜云冉不开口,只坐在那,平静看着徐德妃,等她下裁夺。 方才她注意到,徐德妃此人最要面子。 对于宫里这些女人,所有人都不能越过她去,只有冯采女是个例外。 这个例外到底因何,姜云冉不知,也不用去揣测。 眼下,她只听徐德妃一人之言便是。 徐德妃被她这样诚恳看着,也愣了一下。 她微微挑眉,也并不蠢笨,知道姜选侍这是想借着挑起她跟阮含珍的龃龉,来躲过这一次的为难。 可凭什么呢? 她看着姜云冉这张漂亮的脸,心里越发不喜。 远近亲疏她分得很清楚,眼下谁有用,谁无用,她也门清。 徐德妃淡淡一笑。 “那本宫再给你添二十两,”徐德妃高高在上地道,“你给本宫做一身大袖衫,限期……” 一阵风吹过,名贵的苏合香在凉亭中弥漫。 “限期六日。” 徐德妃冷冷看着姜云冉:“做不出来的话,本宫可是要责罚的哦。” 阮含珍内心狂喜。 她克制着脸上的表情,竟是帮姜云冉说了句话:“娘娘,六日有些紧张了,不如多宽限几日,让姜选侍好好给娘娘出力。” 两个人就这样替姜云冉把差事定了下来。 徐德妃此刻看向阮含珍,那双淡色的眸子却浮现出玩味笑意。 “多嘴,”她嗔怪地道,“你这是看不起姜选侍,质疑她的能力,我可听说了,她是织造局的一把好手,怎么可能做不出来呢?” 阮含珍忙说:“哎呀,还是娘娘通透。” 两个人一唱一和,关系无形拉进,只有被无情欺辱的姜云冉和韩选侍,成了同盟之下的牺牲品。 眼看阮含珍和徐德妃越走越近,原本德妃娘娘身边第一红人的司徒美人,此刻却事不关己,淡漠吃茶。 徐德妃同阮含珍说笑几句,才看向姜云冉:“姜选侍,你可瞧着比韩选侍懂事多了,你不可能拒绝本宫吧?” 姜云冉缓缓起身,对着徐德妃福了福。 “娘娘看得起妾,是妾的福气,”姜云冉说,“妾一定好生努力,让娘娘欢喜。” 她这话说的很平静,没有谄媚,没有委屈,就仿佛意见无关紧要的事情,应下了也就罢了。 这个态度是最恰当的。 司徒美人扫她一眼,姜云冉目不斜视,答应过徐德妃就坐下了。 徐德妃很满意,又恨铁不成钢,她看向韩选侍:“你看看人家?丢人现眼的玩意。” 韩选侍都要哭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宫女抱着一只狸奴过来。 阮含珍一招手,正要巴结徐德妃,就听徐德妃身边的梅影厉声道:“快抱走!” 阮含珍愣了一下,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倏然起身,快步来到小宫女面前。 啪的一声,小宫女的唇角都流血了。 “贱婢,谁让你过来的?” 小宫女一半脸都肿了,她眼中含泪,却不敢哭,更不敢回答。 明明是阮含珍让她此时过来,拿狸奴讨好徐德妃。 看到小宫女的眼神,阮含珍满心暴虐,她一伸手,啪的一声,另一边脸又被打歪了去。 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小宫女被她打得身形都晃了晃,怀中的狸奴都要抱不住了。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她看到那小宫女手臂上都是伤痕,似乎是被人掐拧所致。 “宝林娘娘,”姜云冉提醒,“让她先退下为好。” “是是,”阮含珍忽然回过神,“你退下吧。” 小宫女飞快看了一眼姜云冉,转身快速退了下去。 “娘娘,没事吧?” 阮含珍正要往回走,徐德妃却冷冷道:“别动。” 阮含珍脸上的笑容慢慢掉了下来。 “乏了,不打了,”徐德妃扶着梅影的手起身,直接就道,“散了吧。” 她话音还没落下,身影就消失在原地。 走得飞快。 梅影伺候她快步离开,另一名大宫女桂香忙解释:“我们娘娘小时候被狸奴抓伤过,可怕这小宠。” 她客客气气对阮含珍道:“宝林娘娘,不是因为您,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说着,她对着众人行礼,也快步离去了。 第49章 天底下,只有真情能动人心。【三更】 景华琰垂眸看她。 她一直都是素净打扮,很少浓妆艳抹,然天生便仙姿迭貌,即便素面朝天也依旧美丽无双。 只单单站在那里,就让人挪不开眼。 此刻她就靠在自己身边,温香软玉,笑容真挚,她身上那股清淡的桂花香露也恰到好处。 姜云冉见景华琰只看着自己不语,便直接端起汤盅,非常强硬地放到了景华琰手中。 “陛下,妾熬了一个上午,陛下可不能辜负妾的这一片苦心。” 景华琰收回目光,倒是很听话地拿起汤勺品了品。 “你自己炖煮的?” 姜云冉笑道:“正是。” 景华琰认真喝汤,还点评了一下:“下次枸杞少放两个,有些偏甜了。” 反正也不是自己煮的,姜云冉依旧笑颜如花:“是是是,陛下若是喜欢,下次妾还给陛下煮汤。”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景华琰很给面子,把里面的汤都喝干净,才让小柳公公撤下去了。 此时节,整个浩然轩便只剩两人。 姜云冉大胆地往前凑了凑,两个人的腿很自然贴在了一处。 又热又烫。 “陛下,多日不见,妾甚是想念陛下。”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忽然伸手在她耳垂上的珍珠耳环上揉捏一下。 “是吗?” “想朕,还去御花园打叶子牌?” 姜云冉脸上笑容不变。 她伸出手,挽住了景华琰的胳膊,很是小鸟依人。 “德妃娘娘召见,妾只得听命。” 姜云冉试探景华琰:“叶子牌妾不会打,又得了个活计,为难得很。” 景华琰的手慢慢下落,完完全全笼罩在她的后脖颈处,拇指微张,把她的命门拿捏在手心里。 他微微用力,手中的美人便轻颤一下。 景华琰心情大好,低笑一声,意味不明反问:“怎么?遇到了难处,才想起朕来了?” “陛下可是冤枉妾,”姜云冉抬眸看向他,“鸡汤可不是说有就能有的,上午就要炖煮了。” 这倒是。 景华琰轻轻捏着她的后颈,不多时,就把她后颈揉得一片粉红。 “不想做便不做。” 景华琰的手再度下滑,直接寻到了她纤细的腰肢上。 姜云冉惊喜:“当真?” 景华琰挑眉,低低笑了一声。 “自然当真,一会儿朕就让梁三泰亲自跑这一趟,告诉德妃以后都不能欺负你,高兴吗?” 这可真是太给面子了。 姜云冉心里却明白,景华琰为何要如此做。 无论是之前的阮含璋,还是现在的姜云冉,都是景华琰最需要的一颗立在后宫的棋子。 想要打乱前朝后宫局势,必须得把池水搅浑。 之前阮含璋出身玉京阮氏,她的身份其实并不得用,但她本人却得了景华琰赏识,两个人很快便达成共识。 如今,姜云冉这个身份,最最完美不过。 无依无靠的孤女,普普通通的绣娘,忽然成为皇帝宠妃,把九五之尊迷得团团转,怎么听,怎么像话本子里的反派角色。 景华琰此人虽守信重诺,但姜云冉却并不信任他。 如今他们各取所需,她一定要为母亲,要为无辜之人报仇,让阮氏彻底败落。 为此,不惜牺牲一切。 同景华琰合作,不啻与虎谋皮,但姜云冉并不害怕。 到了最后那一日,她会让景华琰舍不得舍弃她。 思及此,姜云冉便更乖顺靠在景华琰胸膛上,一双小手慢慢在他腿上攀岩。 “陛下,您待妾这般好,妾自然高兴。” 姜云冉微微抬起头,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 “之前永宁长公主生辰那一日,皇贵太妃娘娘还说要帮扶妾,妾都没有答应。” 姜云冉非常干脆把事情告诉他,又仰起头,在他耳垂上狠狠咬了一口。 “因为妾只想效忠于陛下。” 姜云冉吐气如兰,在景华琰耳畔诉说着自己的忠心。 景华琰眸色微深。 他右掌狠狠用力,几乎要掐断姜云冉的细腰。 “姜云冉。” 景华琰气息低沉,声音却依旧沉稳。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姜云冉笑了。 她伸出手,环住了景华琰,声音轻柔,却异常坚定。 “陛下,妾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姜云冉轻声细语,“妾知晓陛下需要一个人,妾可以成为那个人,今日就想来问一问陛下,可否给妾这个机会。” 回答姜云冉的,是景华琰炽热的吻。 “唔。” 等两个人好不容易放开彼此,姜云冉才发现自己的腰带都松了。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景华琰的腿上,大腿一侧贴着他的腰腹。 有点热,有点……硌得慌。 姜云冉面上微红,低着头整理衣衫,声音里多了几分娇媚。 “陛下,怎么这般……” 景华琰气息倒是还算沉稳,他牢牢把控着姜云冉,不让她躲闪。 “朕不管你是谁,也不在乎你的出身,朕只需要……” 景华琰的手定定点在姜云冉的心房上。 “朕只要你忠心。” 姜云冉既然说自己是溧阳淮水县人,那她就是,景华琰不再去追索她的过往,暂时也不深究她身上的怪异之处。 天长日久,她自己会主动开口。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被她蛊惑,想要把她狠狠压在龙床上,看着她泪珠滑落。 那一定很美丽。 姜云冉的心怦怦直跳,她是要报仇,却也不想委屈自己,只做选侍,所有事情都施展不开,反而畏手畏脚。 还不如放手一搏。 今日在前庭看到阮忠良,姜云冉心里就有了打算。 本来她只是想过来撒撒娇,逗弄一下景华琰,看到阮忠良那风光的模样,她不想了。 只有更高的地位,才能把权力握在手中。 姜云冉微微挺直腰身,她平视景华琰,眸子里只有坚定。 “陛下,妾可对天发誓,今生只……” 景华琰下意识开口,打断了姜云冉的话:“无需做这表面功夫。” 他平静回望姜云冉:“今夜留在乾元宫吧。” 姜云冉倏然一笑。 她伸手勾住景华琰的脖颈,在他脸上又亲了一下。 “陛下真好。”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景华琰就回去忙了。 他倒是大方,让小柳公公好生侍奉她,除了知不足斋,其他随她逛。 于是,姜云冉便仔仔细细转了一圈乾元殿。 等她回到浩然轩,半个时辰都过去了。 天色渐暗,落日熔金,天边只剩橘色晚霞。 姜云冉问小柳公公:“陛下还在忙?” 小柳公公看了一眼刻香,道:“该结束了。” 长信宫宫门会在戌时落锁,只留东平门供宫人侍卫走动。 除了会留在凌霄阁值夜的朝臣,其余臣子皆要提前出宫。 每日这个时候,朝臣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景华琰能放松一会儿。 果然,姜云冉刚坐下来歇了歇,景华琰就出来了。 “陛下,可是忙完了?” 姜云冉上前,接过小柳公公呈上的外衫,帮景华琰穿上。 “如今入秋,天气转凉,陛下夜里还是要加件衣裳。” 她如同成婚多年的妻子这般,在他身边忙忙碌碌,絮絮叨叨。 景华琰难得不觉得烦。 他拍了一下姜云冉的手,道:“不忙,你也饿了,先去用晚膳吧。” 晚膳很丰盛。 大抵今日多了姜选侍,所以御茶膳坊比往日多准备了四道菜,都是偏甜口的,应是知道姜云冉爱吃。 瞧瞧,这御茶膳坊的御厨就比御膳房的机灵,难怪能专门伺候景华琰。 “妾年少的时候,溧阳城里的三味斋,最拿手的就是醋溜肉段,”姜云冉说,“一上菜,那味道就霸道得很,四周都能闻见。” “勾得人直流口水。” 姜云冉夹了一块醋溜肉段,一口下去酸酸甜甜,外面的面粉壳薄薄一层,却酥脆入味,里面的肉段肥瘦相间,鲜而不腻。 好吃。 姜云冉眉开眼笑:“那时候家里穷,不说这醋溜肉段,就连那三味斋都不敢踏入。” 景华琰示意梁三泰把那碟醋溜肉段都放到姜云冉面前。 姜云冉弯着眼睛笑了一下,恬静又美好。 “我六岁生辰的时候,我娘攒了半年的钱,带着我去了一趟三味斋,买不起别的菜,只叫了那一样。” “真好吃啊。” 姜云冉说着,又吃了一筷子。 似乎在回味过往的愉快记忆。 宫里御厨的手艺,自然比三味斋好的多,如今她端坐在长信宫中,身着锦衣华服,对面坐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当年那一口醋溜肉段的滋味,却再也回不来。 景华琰安静看向她,认真听着她说话。 “喜欢就多吃,若是你特别喜欢江南口味,每日便让范御厨做两道菜给你送去。” 姜云冉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是没想到今日会有这道菜,许久不曾尝过了,有感而发。” 景华琰却问:“如何?”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笑道:“御厨的手艺自然是顶尖的。” 她换了筷子,给景华琰夹菜。 “后来我自己成了绣娘,慢慢有了名气,也能吃得起那醋溜肉段,便特地去尝了一回。” 姜云冉说:“味道不变,还是那个厨子,但我心境却变了。” 第50章 跟被火烧了似的,不知道破皮没有。【一+二更】 这世间种种,攻心为上。 容颜易老,皮囊虚浮,一切犹如镜花水月,过了就散了。 世人常说,红颜易老恩先断,的确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姜云冉自在逸香阁长大,见多了痴男怨女,看透了人心无常,她知道所有的感情都会变,唯独利益不变。 她要做的并非成为景华琰最爱的那个人,而是要成为他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共同利益者。 攻心,就是要让景华琰信任她。 景华琰垂眸看这个姜云冉的手,她的手纤细莹白,在宫灯的照耀下犹如上好的羊脂玉。 作为绣娘,她的手无可挑剔。 景华琰却没有立即给她回答,他难得安慰她一句:“往事不可追,惜取眼前事。” 姜云冉笑了:“是。” 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陪着景华琰用膳,闲谈几句。 说着话,姜云冉忽然道:“今日妾入乾元宫时,碰巧遇到几位大人。” 景华琰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不认得?”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妾不过民女,哪里会认得京中的贵人们?” 景华琰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如今不识得,以后都会认识的。” 说到这里,他又道:“他们会认识你。” 景华琰很轻巧就把这个话题揭过了,但姜云冉却不罢休。 她身上全是破绽,漏洞百出,景华琰早就怀疑,一时半刻根本不可能打消。 这样其实更好。 若哪一日他对她再无探究,那就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姜云冉放下银筷,往他身边挪了挪:“那几位都是谁啊?妾瞧着为首的那位大人生得极是俊美……”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景华琰捏了一下腰。 “你不觉得他似曾相识吗?”景华琰偏过头,漆黑的眸子定定落在她脸上。 姜云冉神情中只有好奇。 “不觉得,”姜云冉抬起眼眸,回望他的视线,她非常坚定,“妾不认识几位大人。” 四目相对,眼眸中只有彼此清晰的容颜。 景华琰倏然低声笑了起来。 “那是阮宝林的父亲。” 姜云冉哦了一声,道:“难怪阮宝林那样美丽,原是继承了父亲的容貌。” 景华琰听着这话,脸上笑容更浓。 “都不及爱妃半分。” 到了这个时候,还要逗弄她一句。 姜云冉面上绯红,心里暗骂他老狐狸,一句话问半天都不给信,非要人用尽心思才可。 话说到这里便差不多了,姜云冉若还要再问,就有些僭越了。 她倒是不急。 用过了晚膳,姜云冉陪着景华琰在乾元宫散步消食。 晚风温柔,宫灯暧昧,点亮了眼前路。 姜云冉挽着景华琰的胳膊,声音清润柔和,她眉目含笑,身上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亲昵。 景华琰微微低着头,似在聆听她的话语,俊男美女走在一处,自成一幅绝美画卷。 梁三泰跟小柳子守在一边,心里都犯嘀咕。 小柳子低声问:“师父,小的瞧着,那姜选侍不过才见过陛下一两次,如何会这般熟稔?” 梁三泰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这就不懂了,这叫一见如故。” 小柳公公平日里冷冰冰的,好似谁都瞧不上眼,到了梁三泰面前却乖顺得很。 “师父教导得是。” 梁三泰想到景华琰对姜云冉的重视,想到那枚依旧放在乾元殿寝宫中的贵妃镯,心中思绪万千。 但最终他只是道:“如今瞧着,陛下对这位小主很是上心,你提点一下下面的人,敬重着些,莫要怠慢了。” 小柳公公忙说:“是。” 另一边,姜云冉同景华琰闲谈:“今日月色真美。” 八月十五过去,转眼间就到了九月中,再过几日就要入秋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姜云冉的手轻轻放在景华琰的小臂上,软得好似一团云。 “陛下,以后我要如何做?” 她想问景华琰,需要她如何做,需要她怎样做。 景华琰淡淡笑了:“什么都不需要你做,你只要高高兴兴做你的宠妃便好。”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片刻后便笑了。 她撒娇似地道:“宠妃,怎么也要是妃呢。” 景华琰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却低了几分:“急什么?” 姜云冉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全身都是依赖。 “不是急,只是心里飘着,不落地,”姜云冉轻声细语,“说妾贪慕虚荣也好,痴心妄想也罢,如今能陪伴在陛下身边,总觉得一切太过美好,都是虚假的。” “怕我哪一日梦醒了,那空中楼阁便被一把火烧尽,灰尘都不见。” 景华琰的脚步倏然一停。 姜云冉直起身,有些慌张:“陛下,妾说错了?” 景华琰低着头,深深看着她的眼眸,道:“你说呢?” 自然是说错了。 因为那是姜云冉故意的。 她在试探,曾经的自己究竟在他心里有什么样的分量。 但景华琰不回答,把问题抛给了她。 姜云冉仰着头,她眨了一下眼睛,最后只能装傻:“妾不知。” “你以后会知晓。” 景华琰没有继续逼迫,他重新牵起她的手,道:“起风了,回吧。” 景华琰说要让姜云冉做宠妃,当天夜里就贯彻到底。 他是在丹若殿处理政事的,阮宝林禁足结束,夏晴姑姑已经从长春宫回来,在寝殿中安排布置。 姜云冉陪着景华琰在书房里,她站着研墨,景华琰批改奏折。 整个书房明亮如昼,数展宫灯围绕在身边,一点都不昏暗。 夜里风凉,有宫灯照耀,多了几分温暖。 姜云冉磨一会儿,就停一停,片刻后换个脚站着继续磨墨。 景华琰刚批改了两份奏折,她就动了五六次,便道:“不用你伺候了,去歇着吧。” “是!” 姜云冉立即丢开墨条,毫不留情转身走了。 景华琰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笑了一下。 回到寝殿,姜云冉看到熟悉的雪燕。 雪燕对她很是陌生,但态度依旧恭敬:“见过姜小主,奴婢是丹若殿侍奉的雪燕,小主尽管吩咐。” 姜云冉道:“我想沐浴,有劳雪燕姑娘了。” 雪燕福了福,领着青黛去忙了。 等姜云冉沐浴更衣回来,已经过了亥时,青黛已经下去了,只有雪燕在寝殿守着。 “雪燕姑娘,此处可有书本可读?” 雪燕有些惊讶。 不都说这位姜选侍是绣娘出身?大字不识一个? 姜云冉也不解释,只说:“你挑几本带图画的给我,我能看得懂的。” 做绣娘,怎么可能不识字,她们经常做的那种千言字绣,若是不识字,绣错了一处都要重新做。 一开始不会,做多了也能识得几个字。 雪燕很贴心,选了两本绘本过来给她,姜云冉便拿着慢慢读起来。 她其实有些困了,但景华琰还没回来,她便只能强撑着不能睡。 等到景华琰踏入寝殿时,便看到身着素衣的美人靠在拔步床边,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还攥着一本书,眼睫微垂,睡颜恬静。 雪燕福了福,景华琰挥手,她便退了下去。 景华琰常年习武,走路没有声音,等他来到姜云冉身边,目光顺着她乌黑的发髻滑落,一直淹没在纤细的腰身上。 呼吸在下一刻便炙热起来。 景华琰弯腰,从她手里轻轻抽走那本书。 姜云冉一瞬便被惊醒。 她猛地抬起头,伸手就要去抓回书本。 那一眼,眼神极为锐利,仿佛伸着尖锐指甲的小兽,对敌人露出自己最凶狠的一面。 她很警觉,也不软弱。 景华琰在心里评判。 “睡着了?”他声音低沉,平复了姜云冉的紧张,“久等了。” 姜云冉一瞬便放松下来。 她眨了一下眼睛,瞬间又变回乖顺可爱的姜选侍。 “陛下回来了?” 可能刚睡醒,她声音略有些沙哑,带着平日少有的娇嗔。 景华琰眸色微凝。 他直接坐在姜云冉的身边,搂着她的腰身,把她整个人纳入怀中。 “夜深了,安寝吧。” 姜云冉眼睫轻颤,她的身子也跟着细微地颤抖着。 好似在紧张,也是在害羞。 “是。”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熄灭烛火。 一双结实有力的大手牢牢攥住她纤细的手腕。 姜云冉有些惊讶:“陛下?” 回答她是景华琰的热吻,下一刻,她整个人就被压在拔步床上,被景华琰牢牢掌控在身下。 “不用熄灯。” 男人炙热的手心一路向下,在她腰带上流连。 姜云冉面色绯红,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手,却什么都阻挡不了。 纤细的腰带还是被毫不留情扯开了。 衣襟翻飞,露出里面鹅黄色的肚兜。 姜云冉闭了闭眼睛,似是极为羞赧:“妾害怕。” 景华琰深深凝望着她,慢慢低下头,在她下颌处的那一颗小痣处停了一下。 转瞬,炙热的呼吸扑面而来,景华琰咬住了那颗痣。 姜云冉忍不住战栗起来。 这男人今日的眼神,气息,同之前全然不同。 此刻的他,才是真正的野兽。 她伸出手,还是想要挣扎着去熄灭那盏灯,但下一刻,巨大的战栗便席卷全身。 “呀。” 景华琰微微抬起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唇。 他伸手抓回姜云冉的手,把它压在了凤穿牡丹锦被上。 第51章 升其为正七品采女,另赏银百两,钦此。【三更】 姜云冉第一次侍寝,便在丹若殿待了一整晚,听闻日上三竿才起来,甚至还被赐了早膳。 等迎喜轿一路大摇大摆回到听雪宫时,整个后宫都传遍了。 这位姜选侍之前不声不响,结果送了一碗鸡汤,就成功留在了乾元宫。 甚至还被陛下这样宠爱,谁能想到呢? 不过只是个绣娘,一朝翻身,竟要成为宠妃不成? 这让人如何甘心? 更有甚者,姜云冉在听雪宫坐下还没半个时辰,景华琰就下了圣旨,给她升了份位。 姜云冉跪在听雪宫前,听着梁三泰的唱诵,眉宇间淡泊宁静,只细微有些喜色。 倒是不卑不亢。 “……升其为正七品采女,另赏银百两,钦此。” 梁三泰笑眯眯道的,依旧是那副儒雅温和模样。 姜云冉冲着乾元殿方向磕头谢恩,道:“谢陛下隆恩。” 等到姜云冉起身,很客气给梁三泰走礼,梁三泰依旧笑眯眯接过。 “恭喜小主。” 梁三泰说了一句,姜云冉也回了一句:“有劳公公了,这一趟受累。” “哪里哪里,能来给小主报喜,可是下臣抢来的福气呢,”梁三泰道,“他日还有机缘,下臣还来给小主贺喜。” 姜云冉实在累得不行,便让钱小多送他离开,自己回到寝殿重新躺下。 紫叶没有陪着姜云冉去乾元殿,见姜云冉面色疲惫,走路都没什么力气,不由有些担心。 她同青黛说了几句,便若有所思离开。 姜云冉躺了一会儿,身上略有了些力气,紫叶便端了一碗红糖水回来。 “小主这是累的,倒也不用求医问药,喝一碗热乎乎的红糖水,也算弥补。” 总结来讲,聊胜于无。 姜云冉不由笑了:“你有心了。” 她一边吃红糖水,一边问:“莺歌呢?” 紫叶就说:“莺歌去取水了,一会儿回来。” 很快,姜云冉就睡下了。 等中午醒来,不仅午膳送来了,莺歌也回来了。 小姑娘两眼冒光。 姜云冉一边吃难得一见到的丰盛午膳,一边听莺歌说话。 “三泰公公这一早起可忙了。” 她跟在姜云冉身边,绘声绘色讲:“听说,三泰公公先来给小主宣旨,然后才去的灵心宫,直接传了陛下的口谕。”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梁三泰的腔调说话:“德妃为宫中高位,自有德被后宫,礼贤下士之责,万不能恃强凌弱,倾轧宫人,从今往后,差使其余宫妃之事,皆要免除,因非大事,只责令自省,无有责罚。” 莺歌学舌可是一等一的绝。 这一下,不仅姜云冉不用伺候徐德妃了,就连韩选侍也不用委曲求全。 除了徐德妃被训斥一顿,几乎算是皆大欢喜。 姜云冉淡淡道:“德妃娘娘怕是很生气。” 莺歌脸上的笑容收回,倒是变得严肃起来。 “听闻德妃娘娘气吐血了。” “什么?” 姜云冉有些惊讶,之前她见过许多次徐德妃,都觉得她身骨应该还算硬朗,后来听闻她久未有孕,又有极为严重的敏症,便知她身骨并不丰隆。 如今看来,徐德妃的身体只是外强中干。 难怪她无法继续习武,关键在这里。 忽然,姜云冉想起昨日徐德妃对那狸奴的翻倍,若有所思:“如此看来,德妃娘娘恐怕并非不喜狸奴等长毛小宠,她是完全不能碰触。” 莺歌眼睛一亮。 这会儿青黛下去歇着了,紫叶在边上侍膳。 她道:“奴婢乡中,就有人对狸奴狗浣等动物生有敏症,一旦沾染,立即面肿休克,呼吸极为困难。” 姜云冉点点头。 她让两人尝一尝御茶膳坊带回来的叉烧包子,说:“你们都惊醒着些,可莫要沾染此事,徐德妃并非好相与的脾气,我如今虽有恩宠,却也只是采女。” 紫叶两人便道:“是。” 此刻的长春宫,阮含珍听着素雪回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端起手里的茶盏,嘭地砸在地上,她用的力气很大,即便地上铺着地毯,青瓷茶盏还是碎成无数片。 紧接着,她毫不留情一脚踹在了素雪肩膀上。 素雪没有跪稳,往边上一倒,慌忙之中被一地的碎瓷片割伤了手指,顿时血流如注。 阮含珍冷眼瞧着:“没用的东西。” 素雪根本顾不上手上的伤痕,只用自己的帕子擦地毯上的血迹。 她哆嗦着嘴唇:“奴婢知错。” 邢姑姑在边上安抚阮含珍:“娘娘做甚生气?她不过只升为采女,不足为奇,更何况,今日陛下训斥的是她徐德妃,同咱们不相干。” 阮含珍面色稍霁。 但她还是道:“我担心……” 邢姑姑笑了一下,她睨了一眼还在忙的素雪,声音柔和了几分。 “好了,素雪,娘娘也不是有意的,你受了伤,快下去上膏药,否则娘娘要心疼。” 阮含珍深吸口气,她惯会装腔作势,此刻也对素雪露出歉疚神色。 “素雪,是我之过,气急之下失了分寸,”瞧瞧,她还能给素雪道歉,“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素雪跪在地上,猛地摇头:“是奴婢的过错,奴婢让娘娘忧心了,如何能错怪娘娘。” 这话说得很诚恳。 这两个月来,阮含珍待她真的很好。 不仅重用提拔,也大方赏赐,除了邢姑姑,长春宫最得主子看中的就是素雪。 即便后来阮含珍开始虐待素雨,素雪也没有为妹妹出头。 一是她人微言轻,二是总觉得众生皆苦,宫里人人都是如此过来的,素雨吃几日苦,等也得到娘娘提拔,便再也不会受苦受难了。 因为她这般冷眼旁观,阮含珍对她越发重用。 甚至还许诺她,只要自己升了嫔位,就给她提拔成为司职宫女。 思及此,素雪磕了一个头,不顾自己的伤势,收拾完地上的碎片便退下了。 临走的时候,她还听邢姑姑说:“府里来信了,说老爷正是春风得意,办成了大差使,陛下很是满意,不久可能就会封赏阮氏。” 邢姑姑的尾音飘着:“娘娘马上就能荣登九嫔了。” 素雪低着头出了寝殿,迎面赶来一名小宫女,她把托盘递到小宫女手上,叮嘱:“待姑姑唤了,再给娘娘上茶。” 小宫女惊恐地看着她满手是血,嗫嚅一下嘴唇,却到底没敢开口。 素雪回到了自己的厢房。 因她是大宫女,又想关照自己的妹妹,所以她同素雨同住一间。 这个时候刚过午歇,扫洗宫女并不忙碌,素雨正在厢房歇息。 她昨日挨了打,有些发热,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浑身都疼。 脸上疼,胳膊上疼,就连骨头缝里都疼。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素雨才十二岁,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她躺在那疼的难受,无声无息哭泣。 素雪回来时就听到了她的哭泣。 她蹙了蹙眉头,没有管素雨,自己先去上了点伤药,又把染了血的宫装换下,才来到素雨身边。 “不是让你多睡会儿。” 她语气淡淡的,却还是摸了一下素雨的额头。 一片滚烫。 素雨小脸通红,她微微张着眼睛,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素雪难得有些心急。 她一咬牙,从荷包中取出唯一一颗保心丸,喂给了素雨。 素雨口干舌燥,喉咙干涩,非常艰难才吃下去。 素雪却表现出不耐来:“好好吃,就这一颗,可不能浪费。” 等素雨艰难吃下去,可能药丸有效,可能茶水润喉,素雨竟能开口了。 她眼神有些涣散,看着长姐,眼泪奔涌而出。 “阿姐,救救我,救救我,”素雨甚至没办法去抓住素雪的手,“我好疼,我好疼啊。” 她的声音太凄厉了,素雪一惊,还是下意识捂住了她的嘴。 素雨重病,发热一整日,其实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声音小的可怜。 但素雪还是心惊胆战。 她见素雨不说话了,才慢慢松开手,给她塞了塞被子。 “我已经求了娘娘,让你今日歇着,娘娘开恩,允了你的假。” “吃了药就能好了,你好好养着,听话。” 素雨还是哭。 她太害怕了。 每当看到那只雪白的狸奴,她都浑身颤抖,每次听到阮宝林的声音,她都想要跪下。 “阿姐,你求求娘娘,放我走吧。” “哪怕去浣衣局做苦工,我都不怕。” 那一根根纤细的针洁白光亮,却在身上扎出血珠,疼痛顺着血管,走遍她四肢百骸。 那种痛,她忍不了了。 为什么是她?为何是她? 宫里那么多扫洗宫女,怎么就选了她来受着罪?她姐姐不是大宫女吗?为何不帮她? 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倾巢而出,素雨忽然止住了哭声。 她睁着血红的眼,就那样怨恨地看着素雪。 “都怪你。” 素雪愣了一下。 “阿雨,你……” “都怪你,都是你,”素雨咳嗽了一声,嘴里都是苦涩的药味,“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素雨挣扎着说完这句话,精神就有些散了,她收回视线,只平静看向虚空。 “家中虽穷,阿爹和阿娘却不打人,粗茶淡饭,但我是快乐的。” “是你,说宫里荣华富贵,让我也入了宫来。” 素雨说着,声音越发轻柔了。 第52章 陛下,若是我想要做贵妃呢?【一更+二更】 德妃娘娘忽然吐血,此事非同小可。 就连皇贵太妃都关心叮嘱,让太医院务必好好医治。 听闻陛下也亲至灵心宫,看望了一病不起的徐德妃。 陛下都去了,姚贵妃、梅昭仪和慕容婕妤也一起去了灵心宫。 不过除了皇帝陛下,其余妃嫔徐德妃一个都没见,只闭门养病。 此事因姜云冉引起,但也并非只姜云冉,归根结底是徐德妃恃强凌弱,有些太跋扈了。 因此,之前怠慢姜云冉的三局两监都热闹起来,好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之前短了姜云冉份例的司务局也连忙送来短缺的份例,很是客气。 司务局其实不属于内宫衙门。 其全称为宫内外行走司务衙门,每逢三节两寿,换季更迭,宫中所有人等接会发放份例。 司务局统发至尚宫局,再由尚宫局转发至各宫。 但给一个主位发多少,中间又有多少克扣,就连尚宫局都不甚明了,只有司务局自己心里清楚。 尚宫局还要仰仗司务局出宫行走采买,自然不会随意得罪。 这个小小的外宫衙门,对于长信宫来说却权利滔天。 高祖皇帝登基时,单独设立司务局,就是为了防止宫内宫外勾结采办,哄抬物价,掏空国库。 早年的确效果显著。 司务局的司监和官员,皆是跟随皇帝一起打下天下的亲卫军,忠心可鉴,日月可表。 然则国朝日隆,年岁渐长,一代代帝王,一朝朝更迭下来,司务局早就被早年的功勋把持,成了国之蠹虫。 什么忠心,什么虔诚,都不如银子来得重要。 可此等制度为高祖皇帝亲书,算是自古以来的国策,若是哪任皇帝有心拔除,必要伤筋动骨。 那些早年的功勋们,如今可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谁都不肯放弃到手的利益。 不过,他们到底不会那样飞扬跋扈,就连得宠的妃嫔也要被他们克扣。 这不,上午刚封了份位,下午司务局就来人了。 司务局里也有女官和太监,管内外行走事。 此刻来的这位女官瞧着高大消瘦,眉毛很淡,面容有些凶,态度却很客气。 “见过采女小主,给小主道喜了。” 黄姑姑喜气洋洋的,语调都上扬三分,她一招手,身后的小黄门就连忙上前。 “之前衙门里差事太忙,下面办差的多有疏忽,今日盘查账目,才发现少了采女的份例,监副大人颇为恼怒,连忙差遣奴婢过来给小主道歉。” 姜云冉也客客气气。 “姑姑快请坐,都是小事,打发宫人跑一趟就好,今日天热,这大中午的,可怕是把姑姑累病了。” 见她眉眼柔和,笑意莹莹,黄姑姑便立即明白她是什么态度了。 倒是会做人。 她一个乡村绣娘,如今能得陛下恩赏,已经是她的福气,上午陛下刚为她训斥德妃,若她自己也仗势欺人,这到手的荣耀可就要飞了。 彼此心里都清楚得很,事情便好办得多。 自然,道歉也有道歉的态度。 黄姑姑便道:“这是刚送来的六安茶,寻思小主应该喜欢吃这一口,就又取了一斤来,给小主平日里润喉。” “这蜀锦、天丝锦、杭缎、赤霞锦都是今岁的贡缎,一样选了一匹,给小主做衣裳。” 姜云冉粗粗一看,那贡缎都是鲜嫩颜色,显然司务局是真的诚心道歉。 她本来就不愿同司务局为敌,因此便客客气气请黄姑姑吃了一碗茶,送走了她。 等她走了,姜云冉便起身伸了个懒腰。 她躺了这大半日,到底休息过来,除了腰腹还有些酸痛,倒是神清气爽。 瞧着快要到晚膳时分,姜云冉让紫叶收拾好司务局的赔礼,自己继续在雅室做针线。 给景华琰做的中衣还没完工,即便如今侍寝,她也要仔仔细细做完。 她这个人不喜半途而废。 正做着针线,外面就传来钱小多的唱诵声。 “陛下驾到。” 姜云冉一愣,忙扶着紫叶的手起身,快步来到门边。 外面青黛已经掀起珠帘,扶着她踏出西配殿。 刚一踏入阳光晴朗的院中,迎面就瞧见景华琰绕过影壁,大步流星向她走来。 他今日换了一身宝蓝色的杭缎长衫,斜襟广袖,显得风姿翩翩。 一看到她,景华琰眉目便柔和下来。 姜云冉笑着上前,行福礼:“见过陛下。” 景华琰虚虚抬了一下,就把她扶了起来。 “无需多礼。”他顺势牵着姜云冉的手,直接进了西配殿。 姜云冉乖乖被他牵着,笑着问:“陛下怎么过来了?” 景华琰站在明间里,四处打量。 “来看看你,”景华琰直接往南侧走来,“这里住得可习惯?” 听雪宫的西配殿,原同棠梨阁一般大小,不过如今姜云冉只住南三间,就显得有些局促了。 这间宫殿都是尚宫局用心布置的,景华琰粗粗一看便知晓没有糊弄,颇为满意。 “自是习惯的,”姜云冉笑道,“这可比织西三所要好得多。” 景华琰回眸看她一眼,意味深长笑了一下。 “这倒是。” 他直接在雅室落座,低头就看到还没做完的针线。 姜云冉忙要过去藏了。 景华琰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牢牢固在身边,一手去拿那件阵脚细密的中衣。 一看那个尺寸,就知道是给自己的。 景华琰眸子里微微透出些许笑意:“爱妃有心了。” 姜云冉面色绯红,她忙过去收好衣衫,低声道:“还未曾做好,陛下怎么能随便摸,扎伤了手可怎么办。” 她声音清润,语气也很平静,可那娴静的模样却让人收不回目光。 有种岁月静好的意味。 景华琰觉得自己精神不是很好。 他怎么会这么想呢? 景华琰攥了一下手心,他回过神来,语气淡了许多。 “不用这般辛劳,你如今是妃嫔,少做这些差事,”景华琰顿了顿,道,“朕是要你享福的。” 姜云冉笑了一下。 她坐在罗汉床另一侧,给景华琰倒茶。 六安茶的清香萦绕鼻尖,景华琰又慢慢放松下来。 “一日之中,上午时候妾会读书习字,下午偶尔侍弄吃食,偶尔做做针线,不会累着自己的。” 景华琰端起茶盏,品了一口,难得挑眉:“你这的六安茶倒是清润,吃着比御茶膳坊的要香一些。” 姜云冉难得愣了一下。 看她的表情,景华琰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回去。 “怎么?” 他问,声音低沉,目光却沉沉压了过来。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端起茶盏,给景华琰又倒了一杯,另外给自己续了一杯茶。 她在逸香阁学过许多技艺,从茶道到点香,从针线到笔墨,可谓样样精通。 唯独细枝末节上的事情,无法全然照搬。 比如,就品茶来讲,她能尝出各种茶,品出各种茶道技艺,却对未曾品尝过的茶有什么心得。 毕竟最上乘的贡茶都在宫中,陛下看心情,隔三差五赏赐后宫和朝臣,也只有京中那些王公贵族,才有机会品尝最好最新鲜的贡茶。 这六安茶就是贡茶一种,每年进贡只选最好的谷雨前茶,也叫六安提片,只做贡茶。每年进贡足有九十袋,这么多的数量,坊间不可能再有留存。 姜云冉之前虽然吃过茶,但那时她心中有事,没心思品茶,便也没有尝出来好坏对错。 她甚至不知道这几次吃的六安茶有什么区别。 但景华琰嘴多刁。 他从小就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对这些烂熟于心。 姜云冉自己又品了品,还是有些茫然。 她不喜欢自己有短板,有缺陷,这会让她觉得恐慌。 “妾不知。” 姜云冉面色不是很好,她低垂着眉眼,唇角都压了下去。 “妾第一次吃这六安茶,根本不知它是好是坏。” 自御花园重逢,姜云冉所有的面貌都在他面前展现过。 娇柔,可怜,委屈,柔弱。 后来的狡黠,灵动,可爱,还有少见的乖张。 即便被欺负哭了,也从来不气馁。 不像是此刻。 景华琰心中一动,他下意识地垂下头,去探究她的眉眼。 “怎么了?”景华琰心情又好了起来,“没尝过就没尝过,又不是天大的事情,如何要这般难过?” 姜云冉扭着帕子,低声道:“妾昨日还豪言壮语,说能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今日就折戟沉沙了。” “谁会不难过呀。” 她说着,抬眸看向景华琰,眼尾一抹红。 有点撒娇,有点气馁,倒是显得有别于平日的可爱。 景华琰不由大笑一声。 他伸手握住了姜云冉的手,捏了一下。 “这有什么,朕来教你便好。” 姜云冉眼眸中流露出兴奋来:“当真?” 见她重新精神起来,景华琰心情甚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姜云冉目光灼灼看向他,“那陛下现在就来给妾讲一讲,可好?” 景华琰的目光从她脸上垂落,落到桌上那碗清亮的茶汤里。 他的目光一挪开,姜云冉脸上那伪装出来的兴奋就淡了下去,她淡淡勾了勾唇角,凑过去把黄姑姑之事重复了一遍。 “你之前没有?”景华琰听罢,明面上淡然,只是问。 姜云冉摇头。 第53章 朕以为,你很累了。【三更】 这句话并不复杂,甚至非常简洁明朗。 待景华琰把话说完,姜云冉已经全部反应过来。 如今,阮忠良换了个队伍。 他曾经攀附廖氏,过后巴结姚氏,在阮含珍入宫之前,他又隐约同徐氏有所勾连。 京中势力错综复杂,他竟是都巴结了个遍,也是个人才。 然而这都是隐藏在忠君爱国表象之下的虚伪,现在的他把之前全数抛弃,似乎只跟着景华琰一人。 论说左右逢源,曲意逢迎的本事,他可比自己的女儿强得多。 还是能舍得下脸面,放得下身段,一切只为了荣华富贵。 在做过那么多恶事之后,他又要做纯臣了。 可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好的机会? 一个人手染鲜血,还想着改头换面,那就是做梦。 姜云冉冷眼旁观,即便景华琰不知阮忠良做过的那些恶事,他也绝对不会重用他。 这种转头就能出卖前主的贰心臣,谁都不会信任,更何况是多疑冷漠的皇帝陛下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是,至少现在,是要重用阮氏的?” 景华琰含笑点头,松开了禁锢她脖颈的手。 “聪敏。”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姜云冉红唇微勾,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姜云冉把重点放在了现在,也就是说,等目的达成,景华琰不会再托举阮氏。 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姜云冉的机会了。 在此之前,她要一点一点,把阮氏这个曾经压在她们身上的庞然大物,慢慢压在泥里。 等待最后潮水涌来,一夕吞没。 姜云冉身上的丹桂芬芳轻轻浅浅,让人闻之不忘。 比昨日的,似乎更香甜了。 景华琰呼吸一滞,却并未动作,反而平静端起茶盏,品了口茶。 “你还有什么想要卖给朕的?” 姜云冉思忖片刻,道:“陛下,你可知冰窖倒手私售冰块?” 景华琰自然知晓。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般简单。 姜云冉道:“妾之前取冰,冰窖不给,后来陛下多次赏赐,冰窖兴许怕妾有重获恩宠之时,这才把冰给了妾。” “但当时,司徒美人很客气从妾手里买走了冰。” 她说得很客观,只对景华琰道:“陛下,我以为那冰去了德妃娘娘处。” 说起来,她总觉得徐德妃的病来得太蹊跷了。 便是有寒症和敏症,便是身体孱弱,也不能气急吐血,一病不起。 “娘娘的病症,可是什么模样?” 姜云冉凑上前来问。 宫里这些踩低捧高,景华琰是知晓的,不过并不知晓得这样清楚。 私下换冰卖冰,景华琰也全然不知情。 归根结底,没有人在乎。 就连梁三泰也没注意到这件小事。 景华琰听到这里,面色却微微沉了下来。 司徒美人身体康健,她不像徐德妃那样娇贵,前些时日虽然尚且有些暑热余存,却也过了最炎热的时候。 按她的份例,她自己的冰是够用的。 不够用的就是徐德妃了。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 他眸色沉沉,周身威仪尽显。 之前说司务局,说阮氏,甚至说她的目的,景华琰都风轻云淡,还有闲心逗弄她几句。 然而现在,景华琰居然生气了。 姜云冉心里一紧,并非因景华琰在乎徐德妃,而是要提醒自己,徐德妃对景华琰很重要。 她正待说什么,景华琰却冷冷开口。 “你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吗?” 姜云冉愣了愣:“陛下这是何意?” 景华琰的手在方几上敲了几下,随着彭彭的响声传来,景华琰心中的烦躁慢慢消散。 他迅速冷静下来,重新变回了那个气定神闲的皇帝陛下。 “若德妃之症真因冰而起,那这冰究竟被做了什么手脚?是从你手中取走做的,还是说……” 景华琰直直看向姜云冉。 “还是说,从一开始,从冰窖的时候,那冰就有问题?” 姜云冉心中一惊,瞬间,后背爬上一股寒芒,激得她脖颈上汗毛倒竖。 如果冰在冰窖时就有异常,那么只有一个原因。 暗中下手的人,要害的是她。 入宫第一次,姜云冉感受到了清晰的杀戮和恶意。 之前阮家的一切,佩兰做的所有事,姜云冉都不害怕,因为她一早就有准备,也提前做好了应对。 可这杀意来得毫无理由,她如何能不心惊? 景华琰见她害怕,甚至露出了惊慌神色,神情倒是缓和下来。 “此事都是朕猜测,不过既然有猜测,便要彻底查清楚。” 景华琰看向她,语气很坚定:“莫怕。” 这两个字,让姜云冉安定下来。 的确,她还没发挥自己的作用,景华琰不可能让她现在就死了,否则要等到下一个适合的人选,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不过…… 姜云冉抬起眼眸,眼底再度泛起一片红来。 “陛下,若是真的,是何人要害妾?” 姜云冉根本想不明白,光靠阮忠良,完全无法煽动宫中冰窖为他所用,否则阮含珍也不能拿银子买通两个什么都不是的小黄门来害她。 她入宫不过才一月,之前甚至都没侍寝,一个普通绣娘出身的不受宠宫妃,又有何处值得人在意? 思及此,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低声问:“是宜妃娘娘吗?” 冰窖隶属于司务局。 景华琰没有任何犹豫:“应该不是她。” 他这样坚持,不是因他了解周宜妃,他大抵知晓周宜妃同周家的立场并不相同。 在这样紧绷的气氛里,姜云冉依旧分神在揣度,景华琰既然要针对司务局,针对周氏,他就不可能让周宜妃诞育大皇子。 对待周宜妃和对待周氏,态度是全然不同的。 姜云冉心里几下这一点,在脑海里把入宫后见的所有人都过了一遍。 最后,她也还是茫然。 姜云冉这个身份,除了阮含珍,真没得罪过任何人。 在那一个月里,她完完全全就是宫中弃子。 何苦大费周章来害她? 她想不明白。 不光她,就连景华琰也不明所以。 他深深看向姜云冉,不以为姜云冉能获得其他高位宫妃的仇视,虽然以后未必如此。 “如此说来,若此事为真,这个恶意只能冲你本人,并非姜采女。” 姜云冉脊背又一寒。 她本人? 那就更可笑了。 就连姜云冉这个身份,都是时隔多年后才重新捡回来,之前以这个身份行走的是茉莉。 但茉莉比她谨慎得多,只按部就班用姜云冉绣娘身份生活,就连淮水县中的百姓都只知道她是个温婉善良的好姑娘,更何况是宫中贵人了。 太蹊跷了。 姜云冉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向景华琰。 女子眼睫微颤,带着彷徨和无助,仿佛最纯洁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 景华琰心知她坚韧又顽强,不害怕任何危难,却也不由因这一眼而动荡了心神。 他甚至想要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的无措。 “朕可以调来两名黄门,看守听雪宫。” 景华琰在询问姜云冉。 他是个很好说话的上峰,也是个非常好的合作者。 姜云冉行事果断,心志坚定,她绝对不喜欢景华琰监视她。 她说了要忠心,景华琰暂时都是信任她的。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景华琰虽然自私,却也自负。 他以为自己能清醒看清所有人。 派来黄门,虽有保护之意,却也有监视之嫌。 姜云冉大抵不会同意。 然出乎他的意料,姜云冉很高兴便应下了。 她看景华琰有些惊讶,不由笑着握住了景华琰的手:“陛下,妾只想安稳度日,以后跟着陛下荣华富贵,自然很是惜命。” “陛下有心,重信践诺,妾感激不尽,自然不会拒了陛下的好意。” 这话真的很动听。 景华琰的眉头慢慢舒展,他反手握住了姜云冉的手。 “好,朕会让梁三泰挑两个身手最好的,日夜守护听雪宫。” 姜云冉浅浅笑了:“多谢陛下。”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景华琰就要走了。 姜云冉有点依依不舍:“陛下不用晚膳了?” 景华琰脚步微顿,他回头看满脸期盼的女子,意味深长地道:“朕以为,你很累了。” 姜云冉:“……” 晚霞漫天,落日熔金。 此刻姜云冉莹白的脸儿,也如同那熔了金的落日,绯红一片。 “陛下!” 景华琰笑了一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等他身影消失不见,姜云冉立即对青黛说:“你亲自去太医院,就说我腹痛,请赵医正过来。” 青黛神情一凛,道:“是。” 回到寝殿,姜云冉闭上眼睛,把方才同景华琰说的所有话反反复复回忆一遍。 她一边思索,一边梳理,在赵庭芳踏入听雪宫时,已经有了眉目。 前日事情繁忙,赵庭芳来时她不在,两人也没能说上话,此刻赵庭芳见她眉目含笑,也跟着松了口气。 “你无事就好。” 两人进了寝殿,青黛小心关上房门,就牢牢守在外面。 姜云冉牵着赵庭芳的手在罗汉床上落座,她给赵庭芳倒了一碗茶,把这几日的事情都说了,包括方才同景华琰的对话。 第54章 不要让仇恨,玷污你的大好人生,你要为自己而活。【一+二更】 “庭芳,我给你讲过我的故事吗?” 姜云冉至今都记得,五岁的时候,她生了一场重病。 因母亲有刺绣手艺,之前母女两个虽然困苦,却也还能吃饱穿暖,日子尚且过得去。 直到她重病。 这一场病,掏空了家底,也欠了不少外债。 她跟母亲当时栖息在淮水县,母亲在绣房里接活,借给她们银钱的也都是贫苦的绣娘们。 她病好之后,母亲就着急开始赚钱,就为尽快还清债务。 谁都不容易。 不能拿着旁人的善心填肚子。 姜云冉声音很轻,在落日的余晖中飘荡。 “那时候日子很难,但很快乐,我们母女相依为命,都还好好活着,有别的孩子欺辱我,我也都不在乎。” 姜云冉说:“穷苦如何?没爹又如何?我还不是好好长大,有母亲陪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从小,姜云冉就很坚强。 不仅因她自身性格,也因宣若宁的悉心教导。 她看似只是普通的农家女,却博古通今,文识斐然,又精通绘画、刺绣、文墨。 她教导出来的孩子,一个个都很优秀。 不光有姜云冉,也有茉莉、石头,更有赵庭芳。 “也是机缘巧合,母亲偶遇了一名游商,那游商说,京中忽然新起一名新秀,从大理寺评事做起,多年来在州县处理复核各种死刑要案,为数名无辜之人翻供,成了名满州府的阮青天。” “当时母亲问那阮青天叫什么,”姜云冉冷笑,“那人说叫阮忠良。” 她抬眸看向赵庭芳。 “我从未见母亲那样伤心过。” 赵庭芳反握住她的手。 “别说了阿冉,别说了。” 姜云冉却摇了摇头。 她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任何怨恨,也没有对往事的追忆。 不后悔,也不宽恕。 她很平静给赵庭芳讲述。 “那是母亲唯一一次失去了理智,”姜云冉道,“她在翻来覆去思索了几日之后,还是带着我准备入京。” “当时我就就明白,这个名叫阮忠良的人,肯定跟母亲有莫大的关系。” 淮水县距离京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在去京城的路上,母亲跟我说了实情。” 这些话,姜云冉没有同任何人说过,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经历过种种艰难困苦,姜云冉都自己独自吞下。 现在,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她必须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同伴。 只有和盘托出,不留半分隐瞒,才能不留任何错漏。 “母亲告诉我,她年少时家中是开书院的,当时有一名姓阮的少年郎从清州慕名而来,凭借聪慧拜入她伯父门下,成了母亲的小师弟。” “虽然他比母亲大,却因晚入门成了师弟。” 姜云冉重复的是母亲当年的话语,时隔多年,十几年岁月转瞬即逝,可当年母亲的话却被刀刻在心上,多年来,每当姜云冉怨恨的时候,就会反复回忆这段话。 她不能忘,不敢忘。 赵庭芳认真听着,这一次没有打断。 “母亲说,那少年从来不生气她唤他师弟,脾气很好,温文儒雅,会在灯会时给她买糖葫芦,会陪着她在后山玩耍,年少时的日子温馨动人,回忆起来都是甜蜜。”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直到母亲十九岁时,家里议亲,小师弟家里只来了个远房叔伯,说小师弟家中人口丰足,允诺让小师弟入赘。” “就这样,年少师兄妹成了夫妻。” “好景不长。” 姜云冉顿了顿,才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始终没有告诉我,她只说家里出了变故,那人带着母亲逃离,在淮水县隐姓埋名。” “母亲换了姓氏,改姓了我祖母的姓,而那人也放下了书本,卖苦力为生。” “直到母亲被诊出有孕。” “那个孩子是在出事前怀上的,命运危难,谁都没有发现。” 这一段过往,听起来惊心动魄,但因时过境迁,一切都成了墨色的画卷,徐徐展开。 已经再无曾经血泪。 “因为家中动荡,母亲身体孱弱,怀孕对她负担极重,需要珍惜药材来蕴养身体。” “于是……那个人安顿好母亲,留下了所有的银钱,毅然决然离开了家。” 赵庭芳呼吸一滞,她难以置信看向姜云冉:“那个人是阮忠良?” 姜云冉全程都没有用父亲这个称呼形容阮忠良。 她永远不可能叫那个人为父亲。 姜云冉颔首,她道:“你知道吗?我同阮含珍只差五个月。” 也就是说,阮忠良刚回阮家,便参加了科举,凭借成绩成为廖家的榜下贵婿,一跃改换门庭。 但是…… 赵庭芳虽然并未正经读书,参加科举,却也对此一清二楚。 “这不对。” 姜云冉颔首道:“是不对。” “母亲会毅然入京,也是因为此事蹊跷众多。” 科举可不是参加一次就行的,要从童生开始,一步步考至京中,参加礼部的春闱,最后殿试遴选出名次。 这个过程,最短要三年。 但这三年中,那个人一直在母亲身边,先是在溧阳书院读书,后来逃难至淮水县,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离开过。 在最终的殿试之前,是谁替他考试的? “母亲很聪慧,她并非是因被背叛伤心,她是对阮忠良的身份起了疑心。” 赵庭芳:“宁姨怀疑那个人被阮家所害?” 姜云冉点头。 当时是如此的。 直到…… “但我们入京之后,母亲带着我一路寻到阮家,我们隐姓埋名,没说同阮家有什么关系,但进入阮家,才发现事情并非母亲猜测的那般。” 姜云冉抬起眼眸:“看到阮忠良的第一眼,母亲就愣住了。” “母亲告诉我,他就是那个人。” 赵庭芳心里依旧有疑虑,她看姜云冉的表情,知道她也是,但此刻她没有开口。 姜云冉甚至对赵庭芳笑了一下。 她淡淡道:“阮忠良似乎没想到我们母女还活着,他先是表现出喜悦,然后又愁眉不展,只说自己入京之后就病了,醒来后失去了记忆,迎娶了廖氏才回忆起过往事情。” “但事情已成,他内心煎熬,不敢面对母亲,不敢想我们母女二人是否还活着,只能逃避。” 他的这一番说辞,似乎是合情合理的。 “当时母亲很震惊,她没有留意到阮忠良神情之间的阴鸷,我们被骗进了阮家内宅。” “直到进了后宅,被关入柴房里,母亲才终于回过神来。” 姜云冉抬眸看向赵庭芳:“阮忠良要赶尽杀绝。” “作为两榜进士,朝廷命官,他停妻再娶,背信弃义,若是被人发现,肯定要被言官参上一本,轻的降职发落,重则可能会祸及门楣。” “被关进柴房那一刻,母亲就醒悟了过来。” 事情真相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活着出去。 姜云冉道:“我那时候才五岁,但母亲从来不把我当成是孩子,她很耐心跟我分析利弊,最后,母亲告诉我阮忠良可能会杀了我们。” 说到这里,姜云冉才微微红了眼眶。 “母亲当时跟我道歉,说不应该带着我入京,说不定一辈子留在淮水县,不会遇到这样的危险。” 姜云冉说:“我当时懵懵懂懂,却也知道黑漆漆的柴房阴森可怖,我告诉母亲,还有一个可能。” 姜云冉紧紧攥着手。 她闭了闭眼睛,回忆起最初见到阮忠良的那一眼。 当时她还是个五岁孩童,年少稚嫩,或许只把她当成是孩子,阮忠良所伪装的痛苦悔恨全部消失不见。 只留下恶意的评判。 “我告诉母亲,阮忠良看着我们的时候,很像是街口典当行的老板。” 看人的眼神带着评估,那是把她们当成是货物一样揣度。 这样一对母女,能卖多少钱呢? 当时母亲就意识到,阮忠良或许想从她们身上榨取更多价值。 直接杀了,岂不是可惜? 虽然痛苦,虽然不甘,却要活下去。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同廖淑妍说的,只知道从那日起,我们就被关在了柴房里,每日只给一碗水。” “一日,两日,直到第四日,我开始发烧了。” 姜云冉目光有些空。 “柴房里太黑了,我总觉得自己已经被饿死,胃里火烧火燎地疼着,疼得我就连哭都没力气了。” 那段过往,是姜云冉此生经历最痛苦的事情。 挨打、吃苦、流血、伤痛,都不够可怕。 可怕的是黑暗里没有尽头的未来。 “后来第五日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外面有声音,后来才知道那是廖淑妍和阮含珍。” “当时廖淑妍告诉阮含珍,说那母女两个都是下贱胚子,是要来谋害父亲和母亲的,问她要如何处置。” 姜云冉冷冷一笑:“阮含珍那时候才刚过四岁生辰。” “她告诉廖淑妍,只关着、饿着多没意思,应该找个人在外面磨刀。” “一下,又一下,让她们累了饿了困了都不敢睡。” 日日夜夜都受折磨。 “太歹毒了。” 这一家子……包括当时只有四岁的阮含珍,没有一个好东西。 姜云冉笑了一下,眉宇间却没有半分喜色。 “十日后,我们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从昏睡中醒来,才发现被关在马车里。” 第55章 想报仇吗?【三更】 跟赵庭芳说了会儿话,等两人心绪平复,姜云冉才问了赵庭芳最近准备的情况。 赵庭芳低声道:“进度已过半,但有几样不好寻,石头已经去了外地,最快这个月就能有结果。” 姜云冉颔首,并未急躁或催促。 她之前同阮含珍从未接触过,不知其秉性,如今看来,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清州才女也不过如此。 阮含珍或许的确很优秀,文采斐然,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但她太自傲,也太自负。 从她有记忆起,阮氏已经起复了。 她自幼在金尊玉贵里长大,母亲是南安伯的嫡女,父亲又是声名在外的阮青天,这种情况下,她周身都是追捧和奉承。 阮含珍此生都没受过罪,跌过跤,也从来都没有失败过。 她顺风顺水长大,一路鲜花着锦,大路皆坦途。 家中给她安排的,似乎也是荣华富贵的未来大路。 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自然吃不了苦,受不了累,也无法忍受尊严被剥夺的痛苦。 这会让她发疯。 姜云冉要的就是她发疯。 她的发疯会牵连廖淑妍,廖淑妍最是疼惜这个女儿,就连后面出生的儿子似乎都没那么放在心上。 她或许会为了女儿出手。 但现在,阮氏声名在外,荣宠至极,阮含珍是发不了疯的。 她要给阮含珍一个机会。 姜云冉道:“不用太过心急,慢慢寻找,务必不能有意外。” 要做,就做到最好。 一击即中,不留后患。 赵庭芳颔首:“知道了。” 等她走了,青黛才悄无声息进了寝殿。 “小主,该用晚膳了。” 姜云冉看着她严肃的眉眼,倏然笑了。 她伸手捏了一下青黛的脸,说:“小青黛聪明多了。” 之后过了几日,徐德妃的病情越发严重。 听闻整个灵心宫都封宫了,不允许宫人随意进出吵闹,景华琰每日都去灵心宫看望徐德妃,然后就督促太医院一番,只可惜至今没有任何成效。 边关战事进展极快,朝中风云涌动,随着阮忠良的弹劾,徐德妃母族赵氏上下所有官员皆停职,都在等候都察院的核查。 景华琰对徐德妃的关心,似乎也是为了安抚在边关的忠义伯。 赵庭芳给姜云冉递来消息,说徐德妃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整个人高烧不退,已经陷入昏迷了。 姜云冉给赵庭芳回的消息只有五个字。 敏症或下毒。 看来,问题应该出在这里。 这两个结论,会有不同的导向,若是敏症,便是针对徐德妃量身定做,若是下毒…… 姜云冉想起那日景华琰的话,微微蹙了蹙眉头。 她掐断线头,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中衣,问紫叶:“几时了?” 紫叶看了看刻香,说:“小主,午时初刻了。” 姜云冉颔首,她道:“让青黛把中衣熨烫整齐,包裹起来,你来给我梳妆。” 这是要去乾元宫。 等穿戴整齐出门,姜云冉才发现今日天气阴沉得很。 天上积云暗沉,乌压压落在屋脊上,沉沉压着苍茫大地。 秋日的冷风刮过,吹得人皮肤一阵刺痒。 “起风了。” 青黛给她紧了紧斗篷:“小主戴上风帽,暖和一些。” 姜云冉摆摆手:“不用。” 她看了一眼青黛:“这两日就要发冬日份例了,你盯紧些,若是司务局敢缺你们的份例,同我讲。” “还未及深秋,就这般寒冷,今年是个冷冬。” 青黛道:“是,奴婢省得。” 如今听雪宫日子还算好过。 姜云冉本来想先去一趟太医院,走到半路才觉得有些突兀,便就做罢。 再回来往乾元宫走时,才发现宫道有些偏僻,并不在经常行走的街巷上。 这个时辰,各宫的宫人都在伺候主子用膳,其余各宫的宫人们则自己在用膳。 宫道上几乎无人。 青黛倒是不紧张,也害怕,她加快脚步,跟着姜云冉疾步前行。 忽然,姜云冉猛地驻足。 青黛差点没撞到她。 “小主?” 姜云冉神情很严肃,她摆了一下手,让青黛噤声。 霎时间,宫道只有呼啸风声。 此处偏僻,少有人烟,因此宫道上还有不知从何处卷过来的落叶,随着冰冷的寒风,在巷中起舞。 破败又荒凉。 这里仿佛不是在长信宫,而是在另一个萧瑟之地。 姜云冉微微仰起头,向四周看去。 宫墙高大,朱墙金瓦,因是阴天,琉璃瓦也显得暗沉老旧,没有一丝光明。 朱墙之外,是一处老旧的宫室。 姜云冉远远瞧着,只看屋脊上的脊兽都有些斑驳,最前头的骑凤仙人少了发冠,脑袋上光秃秃的。 姜云冉指了一下耳朵,片刻后,青黛眼睛瞪大:“哭声?”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姜云冉能听见。 姜云冉微微松了口气,她眉目缓和下来:“你也听见了。” 青黛面色泛白,她也仔细张望:“这是何处?” 宫人们日常虽也会背诵宫中的地图,万一走错了要赶紧找到正确出路,但此处偏僻,青黛从未来过,又有些害怕,一时间竟是想不起来。 姜云冉说:“这里是广寒宫。” 青黛面上一僵。 广寒宫早年为宫中的望月台,后来因为位置偏僻,少有人来,之前中宗皇帝的一名宠妃悖逆犯上,被贬为庶人幽禁广寒宫,此处便成了冷宫。 青黛使劲回忆:“当今陛下后宫,并未有宫人关押至广寒宫,先帝时……” 十数年来,都无宫妃被幽禁广寒宫,青黛也不知其中是否还有人。 若是无人,哭声是哪里来的? 青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姜云冉却神情镇定,她仔细听了一会儿,说:“就是广寒宫。” 思索片刻,她没有犹豫,戴起风帽就往那边走去。 青黛:“……” 她没有阻拦,小碎步跟在后面,手里已经紧紧攥上耳挖。 姜云冉脚步很轻,她犹如一缕烟尘,在宫巷里飘过。 往前头一拐,遥遥就能瞧见广寒宫的宫门。 这一条巷子更是破败,地上甚至还有灰尘。 宫人们都害怕这里,十天半月才会打扫一次。 近来风大,树枝残叶零落在地,这里便显得尤其荒凉。 姜云冉脚步飞快,毫不迟疑来到广寒宫前。 刚站在这里,姜云冉就发现广寒宫斑驳的宫门开了一条缝。 她脚步微顿,垂眸看去。 原来是拴着门环的锁链生锈,有点断裂,靠着这一丝断裂,瘦小的人就能从门缝的空隙里钻进去。 姜云冉垂眸看了一会儿,又驻足聆听,她跟青黛交换了一个眼神,青黛便冲她点头。 此处的哭声越发明显了。 姜云冉略一思索片刻,便动了动嘴唇,低低地告诉青黛:“我要进去看一看。” 青黛并不惊讶,却只是问:“小主,可会有危险。” “暂时无事。” 她从不信鬼神,若这世间真有鬼神,那作恶多端的阮忠良因何还活着? 能跑到广寒宫哭泣的人,身份一定不高,她担忧在自己的宫室里哭会惹来责罚,只能跑到此处才敢哭一声。 这种人,应该对姜云冉没有任何威胁。 姜云冉顿了顿,对青黛叮嘱:“你就守在此处,我一刻便出来,若我不来,你立即回宫找紫叶和小多。” 青黛非常听话:“是,小主小心。” 姜云冉颔首,她侧过身来,非常灵巧就钻入了广寒宫。 她并非鲁莽,也不是好奇,这宫里的一切都是她往上爬的机会。 一个人得多么苦闷,才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跑来广寒宫哭泣? 她一定痛苦,委屈,又有天大的不甘。 姜云冉决定远远看上一眼,再来分析利弊。 她脚步很轻,一路在残垣破壁中穿行,广寒宫前殿门窗紧锁,看不到其中模样。 两侧回廊墙壁斑驳,朱漆掉了一地,路上有一串串的脚印,凌乱不堪。 经常有人在此处行走,却无人打扫。 姜云冉飞快扫视一眼,便穿过月亮门,往后殿行去。 先入眼的是早年宽敞平整的望月台,几十载过去,观星台一片灰尘,已经久无人踏足。 整个广寒宫草木凋敝,破败不堪,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又是谁,经常过来广寒宫呢? 忽然,姜云冉脑中回忆起方才宫门前的铜锁。 只有那铜锁的锁眼光亮如新。 开锁进门,肯定有正当差事,莫非此处还有废妃幽闭? 姜云冉思绪飞转,她脚步轻灵,提着裙摆,一路往哭声迅速走去。 绕过一口枯井,她在回廊的廊柱之后,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人身上穿着大宫女的浅蓝宫装,背对着游廊,跪在地上烧纸。 宫里是没有元宝纸钱的,宫女无处可以采买。 姜云冉呼吸几乎不可闻。 她仔细看着,发现那宫女烧的是厕纸。 不过厕纸上被人仔细剪出了铜钱印子,勉强算作纸钱。 哭声断断续续,那人嘴里嘀嘀咕咕。 “阿妹,是阿姐的错。” 她哽咽道:“阿姐想错了,那不是富贵窝,那是阴曹地府。” 她说得艰难,哽咽得喉咙发干。 “阿姐错了,阿姐对不起你,阿姐……” 姜云冉耳朵动了动,从她哽咽的哭声里,发现了一丝熟悉。 她听见过这个声音。 之前见她时,她冷傲跋扈,吊眉竖眼,满身狗仗人势。 第56章 晚上,朕穿给你看。【一更】 这道声音素雪从未听过。 有些低沉,沙哑,仔细听来,应当已经上了年龄。 可能是宫里当差多年的老宫人。 依然紧张,素雪的神志还算清醒,甚至能分心评判形势。 她入宫五年,从不知广寒宫有废妃居住,她也从未来过此处。 这个老宫人却知晓,亦或者,她一直在跟踪自己。 而她会来此处,全是迫不得已。 今日是素雨的头七,她筹谋了整整七日,才找了这么个地方祭奠亲人。 长信宫那么大,金碧辉煌,锦绣满地,宫殿阁楼雕梁画栋,有着无上荣华。 可这荣华中,却没有她们姐妹的容身之处。 宫女低贱如草芥,平民百姓永远比不过达官显贵,若非如此,素雨也不会就这样被折磨而死。 而她就在一边看着,等着,盼着。 后悔有之,怨恨亦有之。 她冒着风险也要祭奠妹妹,如今被人发现端倪,也是时也命也。 素雪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脑中一片混乱,此时竟然不后悔自己过来烧纸,在她悲痛欲绝的脑海中,竟生出些许快意。 素雨,你来跟阿姐报仇了吗? 我不该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把你舍在那泥沼里。 你很痛,我知道,就连死的时候都在痛。 素雪没有挣扎,她呆呆站在那里,无声流泪。 姜云冉感受到手中帕子湿润了。 她早年学过拟声,会用两三种声线说话,这种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声音最好模拟,用起来驾轻就熟。 时间紧迫,天机难得。 说的越多,错误越多。 姜云冉用拟声继续道:“你是长春宫的宫人,你阿妹亦然,她被阮宝林害死,你来祭奠她,是否?” 短短一句话,让素雪脊背剧颤。 “是。” 她居然承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这话的时候,素雪竟然透着一股死意。 姜云冉面无表情,她慢慢松开手,站在了素雪身后一步之外。 “你很聪明,知道应该如何做。” 是的,素雪确实很聪明。 她乖巧站在那里,没有回头。 若细细看去,脊背仍在颤抖。 姜云冉叹了口气:“你也是可怜,你妹更可怜,年纪轻轻就被折磨致死了。” 居然有外人知晓此事。 素雪心底里倏然扬起一抹战栗来。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蛊惑。 “报仇吗?报仇吗?” 那声音越来越快。 “报仇吗?报仇吗?报仇吗?报仇吗?” 倏然,声音来到山巅之上。 “报仇吧!” 是的,报仇吧。 素雪哑着嗓子,忽然问:“你想作什么?” 姜云冉慢慢勾起红唇。 鱼儿上钩了。 藏在风帽下的眉眼冷清,染着清浅的畅快,她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简单,出乎意料,峰回路转。 根本不用去动手调查,只要一个素雪,事情就有了转机。 姜云冉压着嗓子说:“我跟你的目的一样,也憎恶阮宝林。” 她继续道:“所以我想要她给亲人偿命。” 这一句话,无形中拉近了素雪跟“她”的距离。 素雪沉默片刻,说:“你要我做什么?” 姜云冉低哑而怪异地笑了一声,她说:“不做什么,现在只要你好好侍奉她,找到她所有的把柄。” 说罢,她顿了顿,道:“每隔十日,你就来一次广寒宫,把你知晓的消息藏到前殿花坛石洞里,我自会来取。” “若我有吩咐,会把消息留在洞中。” 素雪能做大宫女,早年在尚宫局时学过字的,她肯定会写。 这个要求很简单,并不复杂,也不需要素雪直接动手伤害阮含珍。 她尚且安全。 素雪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如何称呼您?另外……”素雪茫然地问,“您能成功吗?” 姜云冉笑了一声:“你叫我郝婆婆吧。” “能不能成功,就看你多细心了。” 素雪呼吸一滞,她的目光垂落,落在那一堆纸灰上。 她能做出来的纸钱很少,只有那么淡薄几张,风一吹,火就灭了。 就好似素雨,好似他们姐妹一样,在这深宫里无足轻重。 素雪的眼泪再度滑落:“我知道了。“ 说罢,姜云冉微微踮脚倾身,在她耳边阴森森地道:“我会盯着你的,小素雪,要听话啊。” 说罢,姜云冉飞快转身,迅速离开。 她点破素雪的名字,就是为了让她害怕,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在绕过拐角的时候,姜云冉回头看了一眼,素雪果然没有回头。 她自己便头也不回离开。 然而在路过望月台时,姜云冉忽然感受到一股阴凉的视线。 那视线不远不近落在她身上,仿佛在暗中观察,又似乎带着快意的癫狂。 姜云冉默不作声,没有四处张望,她压低风帽,快步离开广寒宫。 等出了宫门,姜云冉迅速脱下斗篷,递给青黛:“把茉莉香露给我。” 她刚才敢靠近素雪,一是因为素雪沉静在悲伤之中,心思很难集中,二她在烧纸,烟熏火燎的味道麻痹了她的嗅觉,她闻不出来姜云冉身上的花露香味。 三则因为素雪这个机会太好,她不想错过。 不赌一把,如何能成事? 事实证明,姜云冉赌对了。 她一边把茉莉花露擦在脖颈和手腕处,在衣襟上点了几下,一边拍了一下发髻,仔细闻身上的味道。 “如何?” 青黛凑上去,嗅了嗅:“没有异味,不过有些太浓郁了。” 没有烧纸的气味就好。 姜云冉不准备回宫。 她之前从太医院绕路,往乾元宫行去,许多宫人都瞧见,而今日时机难得,她若是此刻去乾元宫,素雪绝对不会怀疑她。 姜云冉把那条帕子扔给青黛,道:“回去烧了。” 她取出自己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手。 青黛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只跟在她身后伺候,等两个人离开偏僻宫巷,姜云冉面上重新恢复往日平静。 她安静走在宫道上,轻声细语同青黛说了几句。 青黛心里惊诧,却没有表现出分毫。 她喃喃道:“阮宝林太狠毒了,她不怕宫里追责?” 即便是普通的宫女,也不能被无辜打死。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宫里自然有更严格的宫规。 若宫人犯错,贵人们尽可把他们交到尚宫局和慎刑司,按照宫规审问处置,她们是绝对不能动用私行的。 像阮宝林这样恶毒地打死宫人之事,青黛入宫三年,还从未听说过。 当然,可能私下也有发生,却无人敢说。 姜云冉道:“过几日,我带你去看一下那个位置,以后可能需要你或者其他人同素雪交接。” 说到这里,姜云冉看向她:“怕吗?” 青黛摇了摇头。 她其实很怕,但又没那么怕,想到之前阮含珍对她的毒打欺辱,她心里就野草疯长。 她想要亲自参与其中,为自己讨个公道。 “不怕,小主放心,奴婢一定谨慎。” 姜云冉笑了。 她道:“回去之后,你去一趟太医院,把这件事告诉赵医正,长春宫忽然少了一个扫洗宫人,肯定需要理由。” “这件事,就是把柄。” “是。” 两个人说说笑笑,等来到乾元宫前,已经恢复如常。 这一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看门的小李子见是她,忙迎上来打千:“哎呦喂,这不是姜采女,给小主道喜了!” 姜云冉笑了一下,让青黛给他赏赐,道:“今日有劳小李公公了。” 小李子嘴里说着不敢当,一边在身边的小黄门屁股上踹了一脚。 “还不赶紧进去通传?没眼力见的东西。” “可不能让采女小主久等呢。” 小李子请姜云冉在客厅落座,自己亲自去端了茶,过来伺候她吃茶。 姜云冉笑眯眯地道:“有小李公公守门,乾元宫自是固若金汤。” 能在乾元宫守门,他即便不是景华琰的心腹,也肯定是梁三泰的。 不仅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得忠心耿耿,这个差事可不是谁都能做。 瞧着他年轻,可看那身官服,早就是中监了,再熬上几年,大抵就能赶到小柳公公那个位置。 姜云冉很客气,小李子更热络。 “小主谬赞了,小的全靠陛下赏识,要不然哪里有今日。” 姜云冉问:“这几日,宫里似乎都安静了不少,我也很担心徐德妃娘娘呢。” 小李子眼睛一转,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荷包,又想起小柳哥的嘱托,便也没有藏着掖着。 “可不是?不说太后娘娘和皇贵太妃娘娘,就连陛下也担忧得紧。” 他声音压得很低:“这前两日梅昭仪和阮宝林过来,后来崔宁嫔和司徒美人也来过,都没能见到陛下一面呢。”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同小李子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唉,陛下甚是辛苦。” 姜云冉说着,通传的小黄门就麻溜跑回来了。 他喘着气,脸上扬起大大笑脸:“姜小主,陛下召见您。” 等姜云冉在浩然轩见到景华琰,便小碎步迎了上去。 她一把挽住景华琰的胳膊,一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那模样,当真娇俏可人。 “陛下,妾很想念陛下。” 第57章 根本不需要恩典。【二+三更】 姜云冉过来乾元宫的时间恰到好处,正好是午膳时分。 她送给景华琰用心数日的礼物,陛下自然也有柔情,很顺理成章就留下来用午膳。 除了她陪着陛下用膳,还有三位大人。 今日陪膳的不是姚相,也非忠义伯,而是几名年轻才俊。 隔着香云纱帐幔,姜云冉也能感受到对面的朝气蓬勃。 对面端坐的两男一女,看年纪都不足而立,应是景华琰登基时恩科的佼佼者。 众人落座之后,姜云冉对面三人安静规矩,都没有好奇打量。 定力不错。 姜云冉同景华琰对视一眼,挑了一下眼角。 皇帝陛下,可要介绍一下。 景华琰懒得开口,梁三泰这会儿就体现出司礼监太监的体贴,上前道。 “诸位大人,这位是听雪宫姜采女。” 另一边,对姜云冉道:“姜小主,这位是都察院西川道督察御史高远,这位是都察院岭南道督察御史江清鸣,最后这位大人,是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丰鸿轻。” 姜云冉听到这几个名字,心中了然。 高远和江清鸣都是白鹤书院的佼佼者,当年恩科拔得头筹,丰鸿轻年纪略长,已经是吏部的主事,官职正六品。 这三个官职和主管倒是很耐人寻味。 梁三泰介绍完,三人便一起起身,见过姜云冉。 按理说,姜云冉的份位比这几位大人的官职要低,但她是内命妇,地位不同,下官皆要见礼。 姜云冉也客客气气笑道:“诸位大人有礼。” 等见过面,景华琰才开口:“用膳吧。” 开始用膳之后,景华琰便很自然之前未曾议论结束的话题,姜云冉忙着给景华琰夹菜,对他们的奏对毫不在意。 梁三泰也懂事,因青黛不能在此侍奉,便主动给姜云冉布菜。 一时间,气氛和谐得很,简直是夫妻同心的典范。 下面的高远睨了一眼,低着头对江清鸣挑了挑眼眉。 江清鸣淡定吃下一口滑炒香菇,踢了他一脚。 他们都是景华琰选出的年轻心腹,平日里御前凑对,上书考教,陪膳议政怎么也得有几十回了,可这一次,却是头回在金馔堂看到宫妃。 景华琰从来都把前朝后宫分得很开,什么人能得他看中,赏识有加,谁都说不清。 还是一位从未听说过的下三位小主。 这就更令人咋舌了。 不看景华琰,只看梁三泰的态度,这位小主就很不简单了。 梁三泰多人精,他能这样客气,说明乾元宫上下待姜云冉都不寻常。 这就是景华琰的意思。 下面两位年轻才俊打眼神官司,上首贵人们似乎毫无察觉,姜云冉正安静吃着话梅小排,就听道景华琰忽然开口:“爱妃,你如何看?” 姜云冉:“……” 一叫她爱妃就没好事。 姜云冉刚才都没认真听,此刻忽然被先生提问,难得有些紧张。 她脑中思绪飞转,才回忆起方才君臣奏对的话题。 说的是今岁各地丰收之事,丰收之后的岁银收缴、转运及国库充盈等话题。 下面三位除了宪台御史就是吏部堂官,没有一人是同户部岁银事有关,却问到了他们身上。 这就很有意思了。 姜云冉也清晰认识到,这三位大概就是景华琰提前遴选出来的凌烟阁阁臣。 端看未来数年间他们的功绩了。 思绪回转,姜云冉便轻轻开口:“陛下,妾未曾读过书,不懂那些大道理。” “妾只知道百姓耕种十分辛苦,一年到头,所有的努力和汗水都洒落在田地里,要想国朝安稳,只有衣食住行四字。” “这其中衣食为先。” “百姓们只有吃饱饭,国朝才会稳定,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姜云冉顿了顿,给景华琰盛了一碗酸萝卜老鸭汤。 “每逢秋日丰收,百姓皆很开心,因为丰收就意味着又能好好活过一年,然……” “然谷贱伤农,每当丰收年景,五谷之价就会暴跌,丰收也好,薄收也罢,百姓永远贫困。” 下面的高远目瞪口呆。 不是说没读过书吗? 怎么就连税律都这样清楚?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目光清清淡淡的:“想必陛下已经有了断决,妾不过班门弄斧。” 那么多优秀的国之栋梁在侧,如何要姜云冉来提意见,景华琰此言,其实是为了她。 表现得优秀,朝臣就会信服。 姜云冉心中一暖,觉得那身中衣没白做。 四目相对,景华琰难得笑了一下。 “朕想听你说。” 声音很温柔。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 她把莲花白瓷碗放到景华琰手边,才认真说道:“往年年景,皆是收岁银,按照人头、家户来收取,百姓必须要在收岁银之前售卖米粮,凑足税银。” “这其中,有官收,也有民收,官收就是各大粮仓,或者因战事临时收取粮草,民收就是米行商贾。” 姜云冉说得非常清楚,头脑异常清晰。 “妾以为,陛下同几位大人之前议论的,就是改税。” 就连论调都是一样的。 高远年纪最小,人也活泼,听到这里不由咋舌。 “哇,说的一模一样。” 丰鸿轻看了他一眼,面有忧色。 江清鸣继续用膳,头都不抬。 这三个人的性格倒是很有趣,姜云冉扫过一眼,就继续说道:“岁银其实归根到底就是民库,取之于*民,最后要用之于民。” “以妾之见识,总觉得收税银多此一举,因何不直接收粮食?按斤两平摊入各家各户,这样,无论丰收还是薄收,百姓都不用再去担忧米价。” 计算税收斤两,肯定是有个度的,不可能逼迫百姓倾家荡产。 朝廷算出来的斤两数,也必然在薄收之年也能让百姓承担,实在不行,薄凉少收,丰年多收,也是还政于民。 不至于伤筋动骨,更不会民怨宣沸。 而朝廷也不用在战时再去采买收粮,中间两费差价。 这个做法有优点,也有缺点。 “优点是百姓不用多费心神关心米价,关心市场,只要用尽全力侍弄田地便可,缺点是米粮不好运输。” 之前为何会按银子收取,一是每年的国库不需要那么多粮食,二是一两银就能买的一袋米,自然是岁银更好运输。 姜云冉越说越兴奋。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兴奋什么,可说到这里,就连色香味俱全的御膳都没心思吃了。 她思忖片刻,继续道:“若是能同当地米商合作,按往年均价售卖米粮,这样市场上依旧有米,岁银也能照常收取,运输转换还同往年一样。” 最后的结果是,米商的盈利会被压低。 与朝廷和百姓来说是一举两得。 显然,君臣几人也议论到了这里。 江清鸣不由开口:“姜小主以为,米商这里应该如何处置?” 商人逐利,若是利益压薄,无人愿意合作。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可举国上下,米商不知凡几,若是人心散了,那事情就全然无法推行。 此事最后的落点就是米商。 姜云冉浅浅笑了。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虽然早年高祖皇帝马上得天下,也得了富甲一方商贾的支持,如今大楚商人已是良民,但他们依旧不能科举。” 姜云冉说到这里,高远不由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动了商人也能科举这一条,那就是动了国本,动了大楚律。 到时候会有多少老学究沸反盈天,跪在太极殿前涕泪横流? 这位姜采女嘴里说着大字不识一个,见识和胆量远比他们这些浸淫官场数年的朝臣还要深远。 她甚至敢当着皇帝陛下的面,说要改大楚律。 姜云冉听到了吸气声,眉目弯弯,盈盈看向景华琰。 她知道,景华琰一早动了这心思,但需要人上表奏对。 只可惜,下面三个年轻人还是稚嫩,胆量不够大。 谁都没能提起,也谁都不敢提议。 难怪今日要大家一起用膳了。 姜云冉跟朝臣不同,立场自然也不同,她是按照景华琰的思路思考问题,琢磨对策。 对于景华琰来说,他是皇帝,自然什么都能改。 只看如何改了。 姜云冉没有去解释这些,她只是道:“米商帮助朝廷为百姓谋福祉,朝廷自然要加恩,天下之大,米商不知凡几,谁愿意同朝廷签订契约,保持三年不变,谁就能被开恩赏赐,族中子弟可以参加科举,同时可以限定名额。” “一旦退出契约,立即取消名额。” 奖赏都有定论。 有名额,有机遇,有惩罚,也有限制。 这一套形成了闭环。 姜云冉说完,没有去看景华琰,她的目光好似能穿透香云纱,看透每位朝臣的真心。 显然,下面三位大人都想过这个处理方法,只是在提出之前,就被他们自己否决了。 还是胆怯了。 姜云冉勾了勾唇瓣,为国朝能有这等年轻俊才而高兴。 她抬起眼眸,笑着看向景华琰。 “恭喜陛下。” 景华琰挑眉,也笑了。 他的笑声低沉有力,又有着无限柔情。 下面三人隔得有些远,没有听见恭喜陛下这四个字,却能听见景华琰的笑声。 如此看来,这位姜采女居然说中了陛下的心思。 真厉害啊。 难怪今日她能坐在这里,陪伴在陛下身边,说着大胆之言。 满朝文武,宫里内外,能成为皇帝心腹的,都不是凡人。 尤其是他们这位陛下。 第58章 闲来无事,我们来讲故事吧?【一+二更】 之前来乾元宫数次,都没能得见皇帝陛下,这让阮宝林心中一直藏着气。 今日她特地叫人煮了鸡汤,打扮停当正要出门,迎面就碰到了苏宝林。 当时情景有些尴尬。 邢姑姑和桐舟手上都拎着食盒,一看就知道对方要去何处。 不过苏宝林此人性子软,好说话,一贯会哄阮宝林开心,因此两人谈了几句,就携手而来。 路上,苏宝林还笑着说:“我许久未能得见陛下,心里甚是想念,也有些恐慌,但我胆子小,不敢来,今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迈出这一步。” “本来出门的时候都想回去了,还好碰见了妹妹,有妹妹作陪,也没那么害怕了。” 在阮含珍入宫之前,苏宝林还算得宠。 她生的娇小可爱,温香软玉,男人都喜欢这个模样的美人。 她能从采女升为宝林,说明这数月期间也颇为风光,只可惜,曾经的阮婕妤忽然崩逝,而阮宝林横空出世,代替了陛下再也无法拥有的白月光。 自从阮宝林入宫伊始,苏宝林的恩宠便被分薄。 如今的她,甚至不如孟才人得宠。 阮宝林冷眼瞧着,苏宝林心态倒是极好,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整日里来乾元宫自找没趣,她日常就是在寝殿中做针线,偶尔去御花园赏景,听闻还经常去宝成斋诵经念佛,身上经常有一股檀香味。 日子单调又沉闷,一眼就能望到头。 她这么说,阮宝林是相信的。 在外人面前时,阮宝林一贯温柔婉约。 “姐姐莫要如此言,你入宫不过数月,就已经成为宝林娘娘,再过些许时候,说不得就能升为九嫔之一了。” “日后再有个一儿半女,日子就好过许多。” 阮宝林倒是还安慰了苏宝林一句。 苏宝林低下头,语气有些颓丧:“哪里有这等机会,且不说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等都是出身名门,更不提梅昭仪娘娘和慕容婕妤秀外慧中,便是崔宁嫔娘娘也颇为美丽动人,温柔体贴得很。” 崔宁嫔可不是美丽动人,她只是运气好罢了。 虽说如今也被阮宝林分薄了恩宠,但她份位高,也的确温柔,比苏宝林还是更有脸面的。 毕竟,她入宫多年,又升为嫔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从来论功行赏,不会让她失了脸面。 苏宝林低着头,没有看到阮宝林的表情:“还有吴端嫔娘娘,因有了皇嗣才能升位。” 吴美人可是在宫里熬了四五个年头才有今日的荣光。 阮宝林就安慰她:“莫要着急,日子还长呢。” “是很长,可我也知道自己的,没有任何优点,”苏宝林叹了口气,“我若是有妹妹半分美丽,都不会这般焦虑了。” 阮宝林被她吹捧这一路,心情极好,脸上都克制不住扬起了笑容。 “姐姐谬赞了。” 苏宝林挽住她的手,两人亲昵靠在一起。 “妹妹,若你以后飞黄腾达,成了咱们长春宫的主位娘娘,可要关照一下姐姐。” 阮宝林心里嫌恶,根本不可能关照敌人,嘴里却说:“这是自然。” 她拍了一下苏宝林的手,道:“我们姐妹携手同心,才能荣华富贵。” 两个人一路说得开心,可等到了乾元宫,阮宝林的心里就又有些紧张了。 本来景华琰就不喜宫妃经常往来乾元宫,这些时日因为边关战事越发繁忙,除了之前招幸姜采女,就再没有踏足后宫。 姚贵妃闭门不出,徐德妃重病不起,周宜妃整日都在操心大皇子,根本就不在乎皇帝陛下。 高位宫妃都不在,便只有剩下的几位娘娘能往乾元宫走动。 不过也都没能见到陛下一面。 阮宝林之前来过一回,没能得见,今日是鼓足了勇气,又来一次。 若是还不成,数日内她不会再来。 在门房客厅中等待的时候,阮宝林难得有些如坐针毡。 倒是苏宝林瞧着比她淡然许多。 邢妈妈瞥她一眼,按了一下阮宝林的肩膀,对苏宝林客气道:“苏娘娘倒是沉稳。” 话音落下,阮宝林的视线也跟随过来。 苏宝林笑了一下,眉眼却多了几分苦涩:“我知道没有指望,不抱希望,所以也就不紧张了。” 话里话外,都有些颓丧。 阮宝林顿了顿,到底没有多言。 一刻,两刻,直到三刻之后,那名通传的小黄门才快步跑了回来。 两人瞬间就又有些紧张。 小黄门在小李子耳边说了几句,小李子就笑眯眯过来:“两位娘娘,这边请。” 这是能见她们了? 因为太过惊讶,以至于阮宝林没有注意小李子的用词。 并非陛下口谕,召见宫妃。 而是这边请。 不过,对于眼下的阮宝林和苏宝林,这都不重要了。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谁还在乎那么多呢? 两个人跟着小李子穿过回廊,往前快步行去。 阮宝林之前毕竟来过乾元宫,认得路,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小李子冷静的脸庞,忽然问:“小李公公,咱们这是要去何处?” 小李子客客气气:“回禀阮宝林娘娘,咱们去春风亭。” 阮宝林和苏宝林都没去过乾元宫春风亭,闻言便没有继续追问,只跟着小李子往前走。 不过转瞬,两人便被请到了春风亭。 亭中已经摆好瓜果李桃,一支茉莉在白玉瓶中亭亭玉立,两人被小李子请着落座,才道:“小的先退下了,娘娘们稍等片刻。” 等小李子走了,此处便只有主仆四人。 阮宝林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苏宝林,知道她也没见过这般场面,不由安慰:“陛下最近国事繁忙,想必要稍等片刻才会来。” 苏宝林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时间推移,金乌灿灿西斜,一晃神便小半个时辰过去。 这时辰太难熬了。 紧张和忐忑在心田上交织,让人不能放下心神,总是带着期待和彷徨。 坐立不安。 脾气有些急躁的阮宝林慢慢就沉下脸来。 邢姑姑心里暗道不好,躬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阮宝林才勉强笑了一下。 倒是苏宝林嗫嚅着开口:“陛下怕不是不会见咱们吧?那又为何让咱们入宫来?” 邢姑姑心里一咯噔,忙道:“即便今日见不到,陛下也怜惜两位娘娘,让娘娘们能入乾元宫赏景,不至于白跑一趟。” 这倒是。 想想之前被拒之门外的梅昭仪、崔宁嫔和司徒美人,她们两人能进来坐下吃茶赏景,已经殊为不易。 就在这时,苏宝林身边的大宫女桐舟忽然低低惊呼一声。 三人循声看来,桐舟面色煞白:“那是不是,是不是姜采女?” 阮宝林心中一惊,她立即回头,顺着桐舟指着的方向往前看去。 果然,就看到姜云冉领着一名宫女,正从流光池那边漫步而来。 下午的光影落在她脸上,在她漂亮的肩膀处镀了一片金色,她逆光而来,犹如忽然落入凡尘的仙人。 即使化成灰,阮宝林也能一眼认出她。 方才等了两刻,她本来就很不耐烦,此刻忽然间姜云冉这般随意悠闲,她心里的怒气直达头顶。 “姜采女!” 阮宝林冷冷开口:“好大的胆子,你是如何进来乾元宫的?” 这话说的,仿佛姜云冉绝对不可能进入乾元宫一般。 姜云冉似乎才听到她的声音,偏过头来一看,瞬间便洋溢起笑容。 她踏着满地碎金而来,衣袂翩翩,身姿轻灵。 “见过苏宝林,阮宝林,姐姐们万福金安。” 姜云冉福了福,站在春风亭外,居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阮宝林面色难看下来。 无论姜采女是什么样的人,光凭她这张脸,就足叫阮宝林厌恶了。 更何况,两人之间纠葛颇深,之前她居然敢倒打一耙,敢诬告她要谋财害命,结果自己翻身成了宫妃,真是歹毒至极。 看她一眼都心情烦躁。 邢姑姑忙按住她的肩膀。 她还算冷静,也不蠢笨,方才姜采女看过来那一眼,眼眸中并无半分惊讶,说明她一早就知道她们在此处。 结合姜采女走过来的方向,她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 可若是同阮宝林这般说,阮宝林一定要生气,这不是长春宫,可容不得阮宝林使性子。 邢姑姑不愧是廖夫人身边伺候二十几年的老人,她飞快权衡利弊,轻声哄劝:“娘娘,今日陛下显然忙碌,既然如此,咱们便先回吧,不能再打搅陛下。” 很聪明,也很懂得审时度势。 姜云冉淡淡瞥了她一眼,可不给她们离开的机会。 “妾许久未见两位姐姐,心中想念得紧,今日凑巧,不如一起在春风亭吃茶闲谈,岂不快哉?” 阮宝林面色再度沉了下来。 这时,另一边的苏宝林却问:“姜采女,你为何在此处?难道是陛下让你进来的?” 这话一出口,邢姑姑暗道不好。 果然,阮宝林凌厉的声音响起:“就凭她?” “一个绣娘出身的破落户,她凭什么能得陛下青眼?” 阮宝林目光回转,冷冷看向姜云冉:“你说,你是如何进来的?若你胆敢私闯乾元宫,我要禀明陛下,罚你下狱自省。” 可真厉害啊。 就连姚贵妃都不能随意让宫妃下狱,这阮宝林真是目无王法,随口就要给人定罪。 第59章 吓唬人玩,高兴了?【三更】 姜云冉自然不知之后发生的事情,她悠哉赏景,一边读书一边吃蜜桃,开心得很。 一晃神,也差不多到了晚膳时分。 桑榆暮影,晚霞赤红,火烧云连城一片,趴在琉璃瓦上俯视繁忙的长信宫。 晚膳时分,是整个长信宫最忙碌的时刻。 宫人们来来回回,取饭提水,忙得不亦乐乎。 虽然忙碌,可大家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忙完最后这个时辰,就能回去安置了。 下差总是快乐的。 自从两位宝林娘娘离开,小柳公公就退下去了,只留雪燕在她身边侍奉。 姜云冉读了会儿书,就同雪燕闲话家常。 说的主要是织绣局的事情。 “你也是织绣局出身?倒是巧了,我也是呢。” 姜云冉笑容和善,她有些怀念:“织绣局的白尚服的确和蔼可亲,要不是她,我也不能成为宫廷绣娘。” 最终能被遴选入宫,还是要白尚服点头。 雪燕有些羞赧:“奴婢如何能同小主比?小主曾经在哪位姑姑手下当差?” 要是别人,雪燕肯定不敢问,但姜云冉大方又随和,毫不在乎自己的出身,她也就大胆问一句。 姜云冉说:“甄姑姑。” “是甄姑姑啊,”雪燕道,“小主运气真好。” 姜云冉笑容越发灿烂。 她回忆起重新入宫之后的种种事端,语气都有怀念:“不光甄姑姑,红袖、莺歌还有织造局的绣娘前辈们,都是好人。” “我的确运气很好。” 红袖和莺歌,雪燕并不认识,但甄姑姑显然是认识的。 “甄姑姑作为绣娘早年入宫,一直在织造局当差,后来五年到了,她也不想出宫,就留在宫中做织绣宫人。” “如今想起来,似乎已经有二十几年光景了。” 甄姑姑瞧着三十几许的年岁,原来这么早就入宫了,如此看来,她于针线上颇有天分。 “我还没见过甄姑姑的手艺呢。” 雪燕眨了一下眼睛,她凑到姜云冉身边,小声说:“甄姑姑入宫时才十五,听闻已经能做出双面苏绣团扇,一面猫儿,一面牡丹,精妙绝伦。” “那时候恭肃皇后还在世,非常喜欢甄姑姑的手艺,赏赐了很多回。” 姜云冉心中一动。 恭肃皇后于景华琰四岁上便薨逝了,掐指算来,已经过去二十载。 也就是说,甄姑姑见过恭肃皇后,是在宫中侍奉超过二十年的老人了。 姜云冉不动声色问:“你怎么知晓得这样清楚?” 雪燕就道:“奴婢一入宫就分到了织造局,分给了墨姑姑,墨姑姑同甄姑姑相熟,这些都是墨姑姑告诉奴婢的。” 姜云冉仔细回忆了一番,说:“我怎么没见过墨姑姑?” 雪燕倒是叹了口气。 “奴婢十三岁时如入,当时墨姑姑还在织造局,后来墨姑姑求了白尚服,把奴婢送进乾元宫,在夏晴姑姑手底下侍奉,自己则年老告病,去了皇庄养老。” 姜云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若是以后有机会,你想念墨姑姑,我同夏晴姑姑说情,让你去皇庄看望墨姑姑。” 皇庄就在京郊,来回不过一日,也不是不可以。 这些话,雪燕可不是白说的。 为的就是姜云冉最后这一句,两人都心照不宣。 宫中这些娘娘们,没有一个愿意同雪燕聊天。 即便有,问的也是陛下最近招了谁侍寝,谁又经常能在乾元宫侍奉,说来说去,关心的都只有陛下一人。 可关于陛下的所有事情雪燕都不能说,于是三五句的,也就做罢了。 韩选侍倒是同姜采女差不多出身,只是韩选侍胆小怯弱,平日里话都不多说,这两年又失了宠,更是见不到面了。 只有这位姜小主,愿意同她聊一聊她自己的事情。 说话办事,倒是比那些饱读诗书的娘娘们都要妥帖,也更让人喜欢。 在乾元宫当差,的确高人一等,就连娘娘们待她都还算客气,可高人一等有高人一等的好处,也有坏处。 丹若殿只有两名宫女侍奉,另一名宫女巧雀一般跟着夏晴姑姑打理庶务,她不敢跟巧雀说这些琐事,天长日久,倒是觉得有些孤单。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岁月一眼就能看到头。 雪燕同姜云冉道谢,感叹一句:“还是小主知道体恤咱们。” 毕竟,只有姜云冉能感同身受。 姜云冉安慰她:“我年少时在家乡,家中分外贫困,挣扎着才能活到今日。” “好长的岁月里,我都吃不饱,总是觉得饿,”姜云冉笑了一下,“如今能吃饱了,也胖不起来了。” “如今入了宫来,虽然繁忙一些,孤寂一些,却不会再挨饿。” 她的声音轻柔,犹如一缕春风,暖暖送入雪燕心田。 “哪里有十全十美的生活呢?人要学会知足的。” 不知道为什么,雪燕觉得喉咙有些干,眼底也变得潮热起来。 是的,人要学会知足。 最近她的心思浮躁了,总是想东想西的,老是担心自己以后能不能当上管事姑姑。 其实能在乾元宫侍奉,已经是她的幸运。 雪燕低头揉了一下眼睛:“多谢小主教诲。” 姜云冉能看出来,周夏晴待雪燕并不亲近,若是甄姑姑或墨姑姑,大抵早就提点她了。 她还挺喜欢雪燕的,知道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好姑娘,便提醒她:“你平日里多同夏晴姑姑说说话,有什么就问她,总归没有坏处。” 雪燕一震。 她总因为夏晴姑姑偏心巧雀而伤怀,久而久之,就不怎么往姑姑面前凑了。 天长日久,人心就散了。 “是奴婢错了。” 她勉强笑了一下:“小主说得对。” 姜云冉见她能听劝,也跟着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言。 不多时,小柳公公过来了。 姜云冉跟着他去了金馔堂,刚一踏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郁的烤鸭香味。 这是玉京中久负盛名的果木烤鸭,玉京樊楼烤鸭闻名天下,在三节两寿这样的大节庆里,一鸭难求。 京中各宗亲权贵,日常若是想吃这一口,都是让樊楼送餐。 姜云冉之前入宫那一回,吃过两次烤鸭,这是第三次。 她动了动鼻尖,感觉这味道同之前吃时有略微区别。 更香,更醇,没有腥味。 景华琰踏入金馔堂,就看到她眼巴巴看着烤鸭。 他不由挑眉,逗她:“怎么这么馋,吃过吗?” 姜云冉摇了摇头:“妾怎么可能吃过,这就是樊楼烤鸭吧?真的好香,好漂亮。” 御茶膳坊呈上来的烤鸭,片成薄薄一叶,琥珀色的脆皮油光锃亮,在白瓷天鹅盘上摆出一片漂亮翎羽。 仿佛在天鹅在水中游弋,婀娜多姿。 色香味俱全,说的就是这道菜。 景华琰揽了一下她的细腰,带着她在主位上落座。 “梁三泰。” 他只叫了梁三泰的名字,梁三泰就机灵地把雪燕带进来,让雪燕教姜云冉吃烤鸭。 雪燕洗净手,认真给姜云冉卷烤鸭卷,伺候得十分细心。 景华琰坐在边上,自己卷自己的。 他姿态闲适,神情也很是放松,显然下午的奏对结果很好。 姜云冉瞥他一眼,就看到他正往烤鸭卷里放果丹皮。 “这是什么味?” 景华琰道:“一会儿你自己尝尝。” 姜云冉先吃了第一个小卷。 刚一入口,香气扑鼻,琥珀鸭皮酥脆,在唇齿间滋滋冒油,鸭皮之下是薄薄的瘦肉,鲜嫩软烂,一口就要化在口中。 甜面酱咸鲜微甜,中和了油腻,加上脆爽的青瓜和薄弹的春卷皮,这烤鸭小卷真是香进了姜云冉心里。 她一口一个,满足叹了口气:“真香。” 明明没有过分的贪馋,但她的吃香却让人分外满足,景华琰听到她感叹,都不由动了动喉结。 有点饿了。 姜云冉一连吃了两个烤鸭卷,才让雪燕给她卷一个带果丹皮的。 她正在看其他的菜肴,就听景华琰冷不丁开口:“吓唬人玩,高兴了?” 当然高兴了。 姜云冉简直高兴坏了,看到阮含珍那狼狈逃走的身影,姜云冉回忆起来就想笑。 不过她面上却半分都不显露。 “陛下怎么这般?”姜云冉委屈巴巴,一口烤鸭卷下肚,这一次,多了酸甜滋味,“妾是为了两位姐姐着想,特地告诉她们的,哪里是吓唬人呢?”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提醒她:“不要只吃一道菜,要均衡。” “哦。”姜云冉这才指了一下四季烤麸,让雪燕侍膳。 “好心告诉?”景华琰慢条斯理吃素炒青笋,“那你说,你这什么三不的故事,是哪位姑姑讲给你的?” 姜云冉眼睛一转,说:“天机不可泄露。” “你这是欺君罔上。” 若是旁人听到这四个字,怕是吓得筷子都要掉到地上了,但姜云冉藏在膳桌下面的脚,却轻轻勾了一下景华琰结实的小腿。 蹭了两下,景华琰才淡淡开口:“乖一点。” 姜云冉立即坐好,承认错误。 “妾讨厌阮宝林。” 她眨巴一下眼睛,期盼看向景华琰:“不过是随口编了一个小故事罢了,宝林娘娘不会生我的气吧?” 她自顾自给了结论:“宝林娘娘心胸宽广,一定不会生我气的。” “陛下,您呢?”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继续用膳。 “你又没有吓唬朕,朕也不信这些牛鬼蛇神。” 第60章 比往日都要强势。【四更】 用过了晚膳,两人照例去丹若殿。 姜云冉侍奉了会儿笔墨,就懒惰不想干了,直接撒娇说自己脚疼,景华琰就让她赶紧去休息了。 她今日故意吓唬阮含珍,心情好得很,晚上也不是很困,就一直在跟雪燕闲聊。 有了下午的深谈,雪燕从心底同她亲近,说话也就随意一些。 偷偷说了些旁的宫妃。 诸如姚贵妃和徐德妃,入宫时份位就很高,没多久就成为高位妃嫔,便再也不来这丹若殿了。 雪燕没侍奉过她们,不太熟悉,只见过几次周宜妃。 她跟姜云冉说:“宜妃娘娘入宫的时候份位不算太高,只是采女,她原来性格平和,从来不会同奴婢们生气,跟如今大不相同。” 姜云冉就说:“宜妃娘娘是因为大皇子的病情,做母亲的,可以理解她的难处。” 雪燕给她捶肩膀:“小主有所不知,宜妃娘娘刚有孕的时候,怀相很好,那时候太后娘娘和皇贵太妃娘娘都很高兴,毕竟当时贵妃娘娘刚诞育大公主,宫中子嗣单薄,让人忧心。” “怀相很好吗?” 雪燕笑道:“很好的,不过后来慢慢就不太好了,奴婢记得夏晴姑姑说过,有孕五个月以后,宜妃娘娘头发经常掉,不得已用了假发,才能勉强梳起发髻。” 姜云冉心中一动。 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按理说,景华琰身体相当健康,若周宜妃怀孕初期身体也很好,因何会生下不健康的孩儿? 在大公主健康活泼的情况下,大皇子的病弱就显得尤其突兀。 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 两人话题刚说到这里,一道低沉的嗓音就打断了:“都退下去吧。” 姜云冉抬头,就看到景华琰大步流星进了寝殿。 她忙起身,走上前去:“陛下可是忙完了?” 景华琰颔首,他吩咐:“备水。” 今日忙了一天,景华琰要沐浴。 姜云冉便上前给景华琰更衣。 “天气转凉了,陛下穿得还是有些单薄,”姜云冉道,“晚上若要在院子里赏月,妾都要披上斗篷的。” 景华琰也想到了冬日临近。 他道:“明日让梁三泰给你送两身大氅,省得冬日里寒冷。” 其实景华琰很细心,对她这个采女都这样用心,更不可能会任由孩子被人坑害。 姜云冉给他解开腰带,垂眸发现他还戴着自己送的荷包,不由笑了一下。 “陛下,改日妾再给你做两个荷包,蓝色和紫色都做一个,这样好配衣裳。” 投桃报李,姜采女也是讲究人。 景华琰的眉眼柔和了下来,他低头看她发顶的粉红绒花,说:“那就提前谢过爱妃了。” 姜云冉以为要梁三泰侍奉景华琰沐浴,结果这男人把她拉进了暖房。 暖房里热气腾腾,姜云冉只好把长发重新挽起,坐在浴桶边给他洗头发。 景华琰的头发乌黑,强韧有力,一看就是身强体壮的年轻男人。 “陛下,之前陛下说冰窖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事关她自己,姜云冉问得很自然,也很坦诚。 这也是景华琰最欣赏姜云冉的一点。 落落大方,坦诚果决,从来都不拖泥带水。 做大事,就得这般。 景华琰闭着眼睛,慢慢放松下来。 “此事交给彭逾,已经有了眉目,”景华琰的声音清淡,“今岁冰窖用冰,皆是去年玉泉山窖藏,暮春时节从玉泉山运往玉京,暂存在玉京的两个冰窖里。” “宫中一个,西顺门一个,足够今岁宫中和宗亲取用。” 玉泉山的冰质地清透,干净澄澈,不仅可以用来做冰山,也能用来做冰饮。 宫中用的一直都是玉泉山冰,从来都没改过。 “司务局掌管用冰事宜,年年皆是如此,送入宫中的冰统一存放,取用时按照由外至里的顺序,依次延用。” 姜云冉忙碌的手不停,她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冰是随机的。” 因为冰窖根本无法确定,贵人们何时取冰,冰块按照顺序取用,轮到哪块就是哪块。 “也就是说,唯一能做手脚的时间,就在取出冰送到各宫手上的那段时间。” “聪明。” 景华琰夸了她一句。 “彭逾借由冰窖失窃,仔细摸排了冰窖所有侍奉的黄门,其中有三人皆有疑点。” 景华琰的记忆力超乎寻常,自三岁启蒙开始,太傅和先生们就开始锻炼他的记忆能力,时至今日,他几乎可以做到过目不忘。 这并非天生,而是二十年努力而来。 此刻不需要看卷宗,景华琰都能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姜云冉也很会办事。 她把香胰子打在景华琰的头发上,用发簪盘成发髻,然后便去净手,倒了一碗龙心雀舌过来。 “陛下润润嗓子,”姜云冉不急于听故事,“今日听着陛下有些上火了,明日还是让御茶膳坊煮川贝枇杷露吧。” 景华琰吃了口茶,懒懒说:“不爱吃。” 姜云冉笑了一下,坐回小凳子上,拆开景华琰的发髻,给他按摩头皮。 “不爱吃呀,那就换成雪梨银耳莲子羹,好不好?” 女子声音清润,软软落在心上。 景华琰这一次很给面子:“好。” 姜云冉就笑了一下。 景华琰听着她轻灵的笑声,感受着力度正好的按摩,只觉得身心都放松下来。 “这三人中,一人是冰窖管事,同周家沾亲带故,是除了五服的旁支,从入宫至今都被周家提拔。” “其他人说,周管事管周延叫堂叔。” 那真是一堂三千里了,否则这小周管事也不能净身入宫。 “第二人姓李,与姚贵妃宫中的大宫女是同乡,早年是一起入宫的。” 姚贵妃? 姜云冉手上动作不停,安静听着。 景华琰勾了勾唇角,颇为满意。 “第三人姓王,与任何人都没查出关系来,不过他今年只得十六岁,已经在冰窖有些体面了。” 这宫里,很少会有不沾亲带故的人。 同乡、同县,甚至是同姓都能成为拉帮结派的理由。 因为宫人们都是孤身入宫,无依无靠,总要给自己找到心中的根。 这个王黄门什么都不沾,反而显得异常。 “案子暂时查到这里,你怎么看。” 姜云冉松开了手,用梳子给景华琰把头发书顺,便取了水盆给他冲头发。 “妾以为,不用太过着急。” 她道:“一,陛下大事要紧,妾知晓重整司务局迫在眉睫,所以无论此事是否牵扯妾,妾都不着急,有陛下在,妾暂时都是安全的。” 国事为先。 此事虽然的确让姜云冉惊讶,却也不到急迫时候。 毕竟,姜云冉运气好,此事跟她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沾上,她还白赚了司徒美人几十两银子呢。 景华琰没有追问,他知道姜云冉不是虚伪的人。 她所言就是真心。 姜云冉继续道:“第二,是否真的是针对妾还不一定呢,妾也不是很害怕,德妃娘娘究竟因何而病,尚且没有真相,究竟是不是关乎司务局和冰窖都未知。” 说到这里,姜云冉停下来思索片刻。 “第三,冰窖即便数年贪墨,大抵也无法把司务局彻底拖下水,陛下另外准备的案子,肯定要比冰窖重要的多。” 姜云冉轻声笑了一下。 “妾猜一猜,是贡茶?” 那日景华琰的话很有意思,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姜云冉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冰窖数量有限,能赚多少银子? 贡茶就不一样了。 普天之下,黎民万千,人人都要吃这一口茶。 凡俗百姓吃不起,普通农民见不着,那皇权富贵们呢? 数量巨大的贡茶,围绕贡茶出名的御园茶,利益巨大。 冰窖与之相比,不值一提。 景华琰扬起唇角,他拨弄了一下热水,感叹道:“爱妃真是聪慧。” “你的回答朕很满意,可以给你一个奖励。” “要什么?” 姜云冉想了想,说:“可否给雪燕求个恩典,她很想念曾经带她的墨姑姑,想要去皇庄看望她。” 景华琰慢慢睁开眼睛。 “居然是给雪燕要的?不给你自己,不给你身边人?” 姜云冉给他仔仔细细冲干净长发,用帕子慢慢擦拭。 “妾自己暂时没什么想要的,况且关于妾,妾不要,陛下也会给。” 姜云冉眉眼弯弯,声音里都透着甜蜜。 仿佛寻常夫妻那般,说着最寻常的私房话。 “妾身边的宫人,妾会自己给,不用陛下出手,”姜云冉道,“思来想去,就替雪燕求一求吧。” 景华琰淡淡笑了。 “好,”景华琰道,“朕允了。” 这微不足道的小事,景华琰从来都很痛快。 给景华琰擦干头发,姜云冉便站起身来:“陛下,妾先退下了。” 等景华琰重新回到寝殿,就看到她半靠在床榻上,正闭着眼睛假寐。 沐浴耽误了一会儿功夫,此时已经过了人定。 宫灯昏暗,只点亮脚下牡丹羊绒地毯,却越发衬得女子容貌精致美丽。 景华琰安静来到拔步床边,刚一靠近,姜云冉就倏然睁开眼睛。 “陛下?” 她声音又轻又柔,软软的,踩在心尖上。 景华琰俯下身,快狠准堵住了她的话语。 姜云冉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张开口,就被炙热的气息入侵。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牢牢把控在她腰身后面,带着她直接倒入床榻之中。 第61章 这男人怎么一次比一次过分?【一+二更】 乖一点是不可能的。 到了最后,姜云冉还是哭了起来,狠狠咬了一下景华琰的肩膀。 兔子急了也咬人。 景华琰闷笑一声,声音低哑,热气逼人。 “怎么了?” 他玩味的动了一下腰,能听到女子闷闷的声音。 娇娇的,带着醉人的甜腻。 “陛下!” 姜云冉真是急了。 这男人怎么一次比一次过分? 他忙了一整天,怎么现在还这么有力气? 不知道什么叫早睡早起身体好吗? 姜云冉心里不停念叨,嘴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能喘气就不错了。 景华琰笑着,动作不停,声音却平稳。 “爱妃是怎么了?” “有什么事?”景华琰亲了亲她的眼皮,“你说,朕都听你的。” 姜云冉:“……” 姜云冉努力喘了口气。 “我,我……” 她声音忽然变调了。 姜云冉倏然抿了嘴唇,不让声音倾泻而出。 她感觉浑身都是烫的,夜里的澡白洗了,身上一层汗,一层水,还有些可疑的痕迹。 “说呀?” 景华琰真的恶劣到了极点。 好像她不说,他就永远都不停。 姜云冉狠狠闭上眼睛,准备凭借自己的毅力熬过这漫长的热度。 但男人却偏不叫她如愿。 他动了动手指,姜云冉迫不得已张开口,破碎的声音蔓延而出。 男人满意了。 他就喜欢她的声音。 于是…… 姜云冉已经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能被迫卷入漩涡之中。 两刻之后,拔步床终于安静了。 姜云冉重重地喘着气,动了一下,去推景华琰的胸膛。 “陛下,适可而止。” 今日姜云冉的声音比上一次还要低哑。 她却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景华琰居高临下看着她,双手仍旧稳稳撑在她脸颊边。 汗珠滴落,在锦被上蔓延出瑰丽的花。 “这就不行了?” 景华琰逗她:“爱妃,还是要好好锻炼身体啊。” 姜云冉:“……” 景华琰看她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心情极好,不由大笑一声。 “逗你的。” 他低下头,轻柔地给了她一个吻。 “是朕不好,朕跟你道歉,”景华琰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温柔哄劝,“爱妃大人大量,不生气吧?” 姜云冉慢慢睁开眼眸,回望景华琰:“陛下,你如此放纵,到时候起居注上可要添上一笔。” 她声音低哑,吐字却清晰。 “到了那时可如何是好?” 史官才不会删改历史,景华琰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暴君。 “想那么多作什么?” 景华琰慢条斯理动了一下,翻身躺在了姜云冉身侧,也不管身上的汗湿,非要把她搂在臂弯里。 早秋时节,这男人身上炙热得很,真是火力旺盛。 “朕都当了皇帝,还不能高兴过活?” “那别当了,”景华琰说,“丢不丢人啊。” 姜云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 她推了一下景华琰,表示自己很热。 “陛下,这话可不能同旁人说。” 要是让那几位皇叔听见,怕是要气哭了。 景华琰帮她顺了一下长发,在她耳边呢喃:“你又不是旁人。” 缠绵过后,姜云冉整个人都是潮热的,这一句话似乎是男人漫不经心,却让姜云冉心弦微动。 说不出的麻痒窜上心房,那几个字在唇齿间反复流转,品味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有点酸,有点涩,又有点甜。 姜云*冉敢爱敢恨。 在之前的人生里,母亲对她谆谆教诲,都是要为自己而活。 相信自己,珍重自己,把自己置于最高之位。 哪怕此刻拥着她说情话的是皇帝,她也不认为是男人施恩,而是因为她足够好,才让人心甘情愿珍重她。 不过,这些许时日来,男人表现的确不错。 两个人无论白日相处还是夜里缠绵都分外和谐,就如同姜云冉同赵庭芳说的那样,她一点都不亏。 除了夜里有些累,其他都是完美的。 不过,对于现在的姜云冉来说,复仇是最重要的事情,复仇之余的所有事情都是正事之外的调剂罢了。 景华琰话音落下,没有听到姜云冉的回答,对方就连呼吸都没乱,依旧安稳靠在他怀中。 定力不错。 景华琰笑了一下,抱着她翻了个身:“走,去沐浴。” 姜云冉今天还是累,双腿打颤,根本走不动路。 景华琰打横抱起她,微微停顿片刻。 姜云冉笑话:“哎呀,陛下也累了?” 景华琰低头看了她一眼。 啧啧,男人都好面子。 姜云冉把脸埋进他胸膛里,不说话了,生怕他一个发怒再来两个回合,那明天她还要不要见人了? 虽然景华琰没有小心眼到那个地步,却还是厚颜无耻在暖房又来了一回。 时间不是很长,却特别激烈,弄得水花撒了一地。 姜云冉还是屈服在男人的体力之下。 “我错了。” 她不自觉提高了声音:“陛下特别行!” 景华琰手臂肌肉线条漂亮极了,他稳稳托着姜云冉的腰身,让她可以在水中起伏。 “嗯?” 景华琰脸上汗水流落,在他坚毅的下颌上悬着。 他看着姜云冉,笑容亲和而温柔。 “爱妃说过什么吗?” 姜云冉:“……” 狗男人,小心眼。 待两个人好不容易回到寝殿,姜云冉强迫自己不去想,宫人们收拾暖房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她不由捶了一下景华琰的胸膛。 “丢死人了。” 景华琰闷笑一声,搂着她找了个舒服姿势:“怕什么。” “以后次数多了,你就习惯了,”景华琰真心安慰,“不要大惊小怪。” 还要次数多吗? 这是安慰人的话吗? 姜云冉被他按住了手,没办法捶他胸口,只能拿脑袋去撞他。 “哼。” 景华琰看着她毛茸茸的发顶,淡淡笑了。 他说:“睡吧。” 这两个字飘入耳中,上一刻姜云冉还在心里骂他,下一刻就沉入香甜的梦乡之中。 那刚才还在撞他的小脑袋很自然找了个舒服位置,靠着他不动了。 景华琰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唇边笑容浅淡,也跟着迅速沉入梦境之中。 一夜好眠。 次日,姜云冉还是日上三竿才醒来。 不过等她回到听雪宫,看着浩浩荡荡登门的梁三泰,还是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梁三泰读那赏赐诏书都读了一盏茶的功夫,最后都要口干舌燥了。 等他读完了,姜云冉跪下谢恩,梁三泰才笑眯眯都说:“昨日里陛下就拟定好了要给小主赏赐,今晨又加了两块皮子,让给小主做大氅,另外,陛下知道小主喜欢做针线,又额外加了十匹各色锦缎。” 梁三泰客客气气的:“几件家具颇占地方,小主看是要改布局,还是直接放入库房中?” 姜云冉心情极好。 对于景华琰的大方,她非常高兴,此刻终于觉得忙碌一晚没有白费了。 不仅自己通体舒畅,还得了这一院子东西,是真的一点都不亏。 等送走了梁三泰,看过所有赏赐之物,重新布置好了小书房,姜云冉终于坐下来喘口气。 青黛看她有些瞌睡,就道:“小主先去歇一歇吧。” 姜云冉就吩咐:“有事唤我。” 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姜云冉醒来时,已经到了午膳时分。 她早膳用得少,那会儿没什么胃口,现在才觉得饥肠辘辘。 等在膳厅落座,小柳公公便匆匆登门。 “陛下赏赐听雪宫姜采女一品锅一道、四季芙蓉糕一道、银耳莲子羹一道、山药鸽子汤一道。” 小柳公公公事公办,赏菜送到了,行了礼直接离开。 姜云冉看着满满当当一大桌,笑容灿烂:“来,都一起吃。” 她大手一挥,大方得很。 “今天是大喜日子,多谢陛下赏赐,咱们正好庆祝一番。” 随着这一日过去,姜云冉的日子眼见好过起来。 每日衣食住行不仅无人敢为难,甚至身边的宫人都有人巴结,在这长信宫里,得宠和失宠有时候也不怎么看份位。 最要紧的是能不能让陛下挂心。 姜云冉虽然只是采女,可她刚被封妃不足两月,能有如今的荣光,那就说明陛下心里有她。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子,知道如何巴结她。 姜云冉对谁都客气,她看似来者不拒,却大多四两拨千斤,一圈看下来,竟是不同任何人过多牵扯。 主打一个君子之交淡如水。 直到数日后赵庭芳再度登门,姜采女的风头才微微平息了几分。 赵庭芳先给她诊脉。 她今日是过来请平安脉的。 “小主近来身体十分康健,若是能丰腴几分,就更好了。” 他们都知道这是姜云冉年少时饿伤了,再难胖起来。 但身体太过瘦弱,气血就不丰足,总归要仔细调理。 姜云冉叹了口气:“我不想吃药。” 赵庭芳想了想,道:“食补吧。” 以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自然无法食补,如今到底不同了。 不过,姜云冉如今倒也无法随心所欲吩咐御膳房。 “我回头同陛下提一提,看陛下是何意。” 景华琰开口,那事情就好办的多。 第62章 我一心为了娘娘,怎敢诓骗娘娘呢?【三更】 贵妃娘娘到底没有责难银坠,还表扬了她的忠心,她亲自安排身边的秋意姑姑走了一趟,至望月宫看望重病的卫宝林。 值守在临芳宫的太医是李太医,也是她医治好了卫宝林的急症。 等卫宝林病情平稳,已经是十月初了。 最近,边关战事紧张,忠义伯屡次率军出征皆铩羽而归,一场骚扰反击的小仗足足打了两个月,粮草军备皆有损耗。 尤其士兵的伤亡,更令景华琰忧心。 临近年关,鞑靼的勇士们忧心家中老幼无法度过寒冷冬日,在战场上越发拼命。 战事焦灼,久攻不下,另又牵扯贪墨大案,整个徐氏都陷在漩涡之中。 月前,徐德妃的母族,赵氏贪墨案已经有了结果,数年来借调动粮草,来往运输之事,赵氏贪墨巨甚,光粗算便有数万两之多,抄家灭族已板上钉钉。 为了不影响边关士气,一直留中不发。 而徐德妃本人也尚不知情。 她依旧缠绵病榻,已经一月未曾离开过灵心宫了。 景华琰已经十数日未曾招幸宫妃,娘娘们都称病,只梅昭仪和慕容婕妤去过乾元宫,大抵就是坐下来说说话,关心两句,就要离开。 宫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山雨欲来风满楼。 唯有胆大包天的姜采女,敢逗留在乾元宫,陛下也从不嫌她呱噪。 这一日,姜云冉刚从乾元宫侍膳回来,就瞧见在门房等候的纽姑姑。 姜云冉愣了一下,客气问:“纽姑姑,可是婕妤娘娘有什么吩咐?” 同之前相比,纽姑姑收敛了许多,人也变得沉稳干练了。 曾经鲜活的沙漠玫瑰,逐渐变成了花房里的柔嫩月季。 她规规矩矩同姜云冉见礼,脸上努力做出微笑表情。 “见过姜小主。” 纽姑姑上前一步,满脸真诚:“娘娘感谢小主帮助宝林娘娘,特地命奴婢过来送请帖,想请小主明日过宫享宴。” 这是要摆席答谢了。 姜云冉很大方,也很懂规矩,她道:“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得娘娘这般兴师动众,不过我也想聆听娘娘教诲,既然都已安排好,便厚颜赴宴。” 纽姑姑看着她,淡淡笑了一下。 这位姜采女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明日午时,婕妤娘娘和宝林娘娘在望月宫等候小主驾临。” 然而姜云冉还没来得及去赴宴,这日午歇刚起来,就听到外面传来钱小多凌厉的嗓音。 “放肆!魏速,你敢!” 钱小多平日里笑呵呵的,一副没脾气的样子,可若板起脸来,倒是有几分小柳公公的风采。 姜云冉坐起身,就感受到帐幔被掀开,青黛神情严肃:“小主,灵心宫的魏上监带着两名黄门,闯入听雪宫,说要拿小主至灵心宫认罪。” “认罪?” 姜云冉扶着她的手站起身,自己穿好紫罗兰广绣袄裙,又让青黛给她取来朝颜绣纹褙子。 “什么罪?” 她说着,在妆镜前落座,紫叶过来麻利给她梳妆。 “魏上监不肯讲,态度强硬,非要让小主亲至灵心宫,”紫叶快速道,“小多子同他说小主在午歇,他居然要闯宫。” 长信宫中,黄门一般不贴身伺候,每日宫中落锁之后,除了守门的两名黄门,便只有司礼监的巡逻队在宫中值守。 小多子是个爱操心的,也不怎么回他倒座房的班房歇着,晚上都是在听雪宫安置。 之前日子里,他跟另外一名扫洗黄门一起住在门房,其实有些委屈,却实打实的忠心。 后来景华琰派来两名高大健壮的小黄门,小多子才放心。 今日姜云冉还在午歇,那魏上监就敢闯进来,实在嚣张跋扈。 简单梳好发髻,姜云冉只配了两只金钗,就快步出了寝殿。 “怎么回事。” 人未至,声先行。 此时姜云冉的嗓音幽冷低沉,气势十足,让人脊背一寒。 就连常年得得见贵人们的魏上监也不例外。 他能在小多子面前作威作福,却不能当真在姜采女面前放肆。 不过,德妃娘娘的威名可不能丢。 魏上监手中拂尘一甩,挺直腰背,丢给身后两个小黄门一个眼神。 那两个小黄门这才松开手,放了钱小多一马。 钱小多脸颊肿胀,唇角都染了血,本来还算清秀的脸变得脏污不堪,扭曲又狰狞。 即便如此,他仍旧稳稳守在姜云冉身边,一句委屈都不讲。 这显然是魏上监打的。 姜云冉面色沉寂,不怒不惊,她端庄站在月台之上,垂眸看着下面的魏上监。 她不问何事,只问:“谁打的?” 魏上监似乎也听说过她曾经掌掴邢姑姑,于是二话不说,转身甩了身后小黄门一巴掌。 又快又狠,声音脆响。 再转过头,魏上监皮笑肉不笑。 “见过姜小主,咱家是灵心宫上监,姓魏,德妃娘娘请您过宫叙话。” 姜云冉没有再追究钱小多挨打的事情,她甚至心平气和:“哦?我听闻德妃娘娘病了,一直想要去灵心宫看望娘娘,无奈人微言轻,又不敢耽误娘娘静心养病,便未能亲往。” “今日,娘娘可是有所好转?怎么想起我来了?” 魏上监脸上挂着冰冷的笑容,眼尾吊梢,看人的时候有一股阴冷的狠辣。 “娘娘的病情,小主到了灵心宫,自然就知晓了。” 魏上监上前半步,慢慢逼近姜云冉:“小主,请吧,可不能让娘娘久等。” 姜云冉依旧一动不动,站在她这个位置,看到刘晓瑞对她行礼,飞快离开听雪宫。 他是梁三泰亲自选出来保护她的,这会儿倒是机灵,应是去乾元宫通传了。 姜云冉脸上浮现起笑容来:“若是娘娘身体大好,那真是万幸。” “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气也十分冷淡。 “我怎么听着,方才你的用词是请罪呢?” “我何罪之有?” 魏上监道:“小主听错了。” 姜云冉冷哼一声,态度异常坚决:“身为采女,我自然要去看望德妃娘娘,娘娘不嫌,我若是能为娘娘侍疾,那就是我的荣耀了。” 好听的话顺嘴就能说出来。 可她就如同院中那棵四季桂,根系牢牢扎在土壤里,绝不挪动半分。 “可若是要问罪,那我就不能随随便便跟你走了,”姜云冉冷冷道,“这宫里,也只有太后娘娘和陛下能治罪宫妃,要审问,也要由贵人们来审问。” 魏上监面色一变。 少卿片刻后,魏上监却又笑了一声。 吊梢眼更显凌厉。 他道:“小主怎知德妃娘娘没有请贵人们为她做主呢?” 他气定神闲,态度一下子冷然起来。 “小主,可别等贵人们到了,你还没到。” “到时候若是慎刑司的人来请,脸面上就过不去了。” 姜云冉同魏上监拉扯这一时片刻,那边刘晓瑞大抵已经抵达了乾元宫。 无论景华琰是否会亲至灵心宫,最少也会派梁三泰走这一趟,姜云冉心里计算时间,面上气定神闲。 她已经知道所为何事了。 看来,阮含珍还是急迫了些,也不知她找到了什么“证据”,居然兴师动众,直接就上灵心宫告密。 显然,她想借着徐德妃的手,直截了当除去姜云冉这个眼中钉。 还是单纯了。 姜云冉看着魏上监森冷的面容,淡淡笑了。 太单纯了。 若是阮含珍一早同阮忠良谋划,肯定不是如此行事,阮忠良多老谋深算?不会让阮含珍落入这种危险的境地之中。 检举旁人,必要有万全之策,否则万不能出手。 一旦出手,就要承担被反噬的后果。 显然,对于阮含珍来说,她认为自己的证据是真的,而姜云冉也会直接败落。 于此同时,她能成为徐德妃的党羽,顶替司徒美人,成为新的心腹。 宫外阮忠良暗中查访赵氏贪墨案,宫中阮含珍依附徐德妃成为其心腹,将功抵过,阮氏依旧不会被徐氏针对,报赵氏被参议之仇。 这样一想,阮含珍也不傻。 姜云冉低下头,再抬头时,倏然对着魏上监欣慰一笑。 “魏公公真是忠心,”姜云冉感叹,“为了德妃娘娘,愿做这得罪人的差事。” 不知道为何,一直十分笃定的魏上监心中忽然不安起来。 难道,此事真有差错? 姜云冉不过一个绣娘,民女出身,面对徐德妃的垂询,竟然这般气定神闲。 匪夷所思。 她是真的不知道事情,还是笃定陛下会为了几日恩宠袒护她?魏上监不得而知。 然此刻,灵心宫要审问姜云冉迫在眉睫,魏上监也管不了这许多。 他又上前一步,几乎要同守护在姜云冉身前的钱小多面对面。 “小主,小的也是职责所在,”魏上监怀柔一句,“小主别让小的为难。” “若是被人架着前去灵心宫,面子上就难看了。” 他又重复了一边,反复提醒姜云冉采女的身份。 看来,是必要让姜云冉前往灵心宫一趟了。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姜云冉仰头看了一眼挂在蔚蓝苍穹上的暖阳,深吸口气,沉声说道:“那就走吧。” 魏上监正要继续威胁,就听到了这四个字,差点没呛的咳嗽起来。 “走。” 魏上监终于往后退了半步:“小主,您这边请,小的陪着你,可别迷了路。” 姜云冉对钱小多道:“你守好听雪宫,莺歌,听你们小多哥的话。” 第63章 姜采女,你有什么要说的?【一+二更】 姜云冉同魏上监一路往前行。 朱红宫墙在身侧略过,仿佛一抹夕阳余晖之下的残影,一瞬便堕入深夜。 魏上监脚步很快,根本没有考虑姜云冉的脚程,等他拐过螽斯门时,才发现身后没了声响。 魏上监面上不快,他脚步停顿,回眸瞥了一眼。 就见姜云冉扶着青黛的手,慢条斯理往前走。 两侧的宫人见了她,皆躬身行礼,有那年轻不懂事的,脸上都露出艳羡之色。 这位最近风头正胜的姜采女,的确容貌出众。 今日即便只穿着家常袄裙,也是国色天香,风姿卓绝,那张明丽的容颜在宫巷里熠熠生辉。 无论谁此刻路过此处,都会忍不住去看她。 美丽是天生的,但气质却不是。 那需要经年蕴养,才能如同羊脂白玉那般绽放光华,可这位民女出身的采女身上,魏上监看不出一点胆怯猥琐。 她同其他的娘娘们一般,也是落落大方,优雅体面的。 魏上监眸色幽暗,心里越发觉得她是个棘手的麻烦。 深吸口气,魏上监淡淡道:“小主,烦请快一些,娘娘身体不适,等不了您太久。” 用词极为客气,态度却全然不同,路过的宫人见到这场面,都纷纷加快了脚步,避开了这场纠纷。 心里也都暗中害怕起来。 这是德妃娘娘要教训姜采女了? 宫里人人都不敢得罪徐德妃,她任性肆意,嚣张妄为,更重要的是,人家投胎好,生下来便在忠义伯府。 姜云冉心中微叹,看来磨洋工都不行了。 她道:“我知道了。” 等两人紧赶慢赶来到灵心宫,外面已经多了许多生面孔。 姜云冉粗粗看去,发现那些姑姑宫女们皆不认识,心里猜测仁慧太后已经到了。 果然,魏上监先同两位姑姑客气问好,便领着姜云冉直奔*正殿。 这是姜云冉头回来灵心宫。 此刻她无暇旁顾,只能跟着魏上监快步进入灵心殿。 刚一进去,一股浓重的混杂气味便扑面而来。 姜云冉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她匆匆扫过一眼,便直接在堂下的蒲团上跪下。 “见过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见过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娘娘们万福金安。” 她行过礼,才直起身,态度恭谦有礼,却又不过分谦卑胆怯。 仁慧太后垂眸,平静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呼吸有一瞬的凝滞。 真的很相似。 之前永宁生辰那一日,因其他事由,她根本就没正眼瞧过这新晋的宠妃。 如今才正经瞧见她的真容。 仁慧太后面上依旧端着平静的笑容,她顿了顿,才道:“姜采女,起来说话吧。” 等姜云冉站起身,她才看向身边的皇贵太妃。 主位上坐着的是两位长辈,下首陪座只坐了姚贵妃,姚贵妃身后的碧纱橱里,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徐德妃病得极重,应该不是虚假,她已经不能端坐在座椅上,只能在碧纱橱后躺着,也见不了人。 她身边的梅影姑姑倒是站在仁慧太后身侧,人瞧着消瘦疲惫,看来这一个月十分难熬。 仁慧太后见姜云冉还算沉得住气,满意点点头,她对皇贵太妃道:“沈妹妹,是直接审问,还是等皇帝?” 皇贵太妃的目光压根就没落到姜云冉身上。 她淡淡开口:“直接审问吧,陛下国事繁忙,不一定得空前来。” 她似乎还记得当时姜云冉的拒绝,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 仁慧太后有些意外她的冷漠。 她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来,直接道:“阮宝林,你来说。” 碧纱橱打开一扇门,浓重的药味逸散而出。 比之前慕容婕妤生病时,味道要更浓重许多,苦涩混杂着血腥,让人脊背发寒。 想起徐德妃之前吐血,姜云冉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阮含珍从碧纱橱快步而出,她面色有些苍白,却还维持住了宝林娘娘的体统。 先行礼,被赐座之后,她在另一侧陪座坐下,道:“回禀太后娘娘,臣妾之前身体不适,便命身边的邢姑姑去太医院请太医,邢姑姑一连去了太医院三次,都发现姜采女身边的宫女在太医院,总觉事有蹊跷。” 姜云冉站在堂下,素手静立,表情平静。 阮含珍并不看她,只看向仁慧太后,认真说道:“臣妾之前看望过德妃娘娘,总觉得德妃娘娘的病症不像是生病,反而像是……中毒。” 中毒两个字一出口,姚贵妃都抬眸看向了她。 姜云冉此刻不由把余光分给姚贵妃。 她之前称病,只说身体不丰,这两个月也少在宫中走动,就连侍寝的牌子都撤了。 但如今瞧着,她面色如常,只是神情越发寂寥,身上少了几分平静温婉,多了些许沉郁。 倒像是心病。 阮含珍继续道:“臣妾心中疑惑,也想让德妃娘娘赶紧康复,便暗中留意太医院,发现姜采女身边的宫女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太医院,她自己又并未生病,瞧着健康得很。” “由此,臣妾可以断定,姜采女同太医院肯定有所牵连。” 姜云冉依旧神色如常。 阮含珍还要再细细分说,皇贵太妃倒是显得有些不耐烦,直接道:“你直接说便是,前因后果并不重要。” 阮含珍被噎了一下。 她说这一番话,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都是不经意而为,没有故意去探查徐德妃的病情,也并非特地针对姜云冉。 显然,皇贵太妃不吃她这一套。 阮含珍顿了顿,才继续道:“太医院一名姓郭的药童同邢姑姑说,姜小主之所以日日都让宫人去太医院,是因为之前天气炎热,她暑热难消,近来也时常头疼盗汗,需要太医院开服藿香正气水祛除暑热。” 这就不对了。 果然,已经有数月管宫经验的姚贵妃轻声开口:“姜采女,你之前是选侍,份例里面是有冰的,每隔一日都可以取用一块方冰。” 姜云冉没来得及开口,阮含珍就急急道:“贵妃娘娘当真厉害,这就是症结所在!” 她这急切的模样,就连仁慧太后都看了她一眼。 阮含珍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仁慧太后的注视。 “臣妾又命人调查冰窖,询问了数日,才有一名小黄门开口,说姜小主之前取过两三次冰,后来从八月下旬起,她就不再取冰,她的冰改由司徒美人来取,不过每次姜采女的宫人都在场。” “臣妾知晓司徒美人同德妃娘娘感情甚笃,她取用姜采女的冰,很有可能是供给德妃娘娘的,便先去询问了司徒美人。” 姜云冉不由心里称赞她。 虽然有些急躁,做事倒也算周全,今日她若是把司徒美人牵扯进来,若万一不成,那就要多得罪一人。 难怪,此刻司徒美人并不在灵心宫,原是已经被阮含珍洗清了“嫌疑”。 梅影姑姑此刻才行礼开口:“阮宝林娘娘所言甚是,德妃娘娘之前体虚怕热,继续用冰,但宫中的藏冰数量有限,娘娘也不能逼迫旁人,便只得想办法。” “司徒美人娘娘关心德妃娘娘,特地询问了姜小主的宫人,用银子从姜小主手中买走了冰。” 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徐德妃和司徒美人并没有仗势欺人,姜云冉自己也得了实惠,一举两得。 不过,显得姜云冉有些眼皮子浅了。 姜云冉此刻才回答:“回禀太后娘娘,妾出身微寒,并不怕暑热冬寒,之前已经临近仲秋,妾并不觉得宫中炎热,既然司徒美人娘娘冰不足用,那就送给娘娘便是,娘娘体恤妾,给了妾的宫人赏赐,是娘娘恩泽。” 这话真好听。 几乎算是滴水不漏。 拉扯到现在,这么多人出来供认,依旧没有说到德妃病症由来。 就连仁慧太后都换了个姿势:“阮宝林,你直接说重点吧。” 阮含珍勉强笑了一下,才道:“是,臣妾知晓了。” 她说着,抬眸看向姜云冉,一字一顿道:“姜采女,你得知德妃娘娘要用冰之后,便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每日取用冰后你都要让你的宫人先在冰上动手脚,等冰送入灵心宫,一直在德妃娘娘身侧氤氲,天长日久,下毒成功,娘娘便一病不起。” 下毒这两个字,在灵心宫炸开。 姜云冉微微抬起眼眸,看向阮含珍:“宝林娘娘,口说无凭,您简单说上几句,便要定妾毒害德妃娘娘之罪,妾是不认的。” 阮含珍冷冷看向她,道:“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悔改。” “来人,给她看证据。” 片刻后,一名小黄门推着一架板车进来。 姜云冉认得,这就是送冰用的板车,然那小黄门是从未见过的。 那小黄门一进来便跪在地上,面色惨白。 阮含珍道:“你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小黄门小心翼翼看向姜云冉,才低声道:“小的是冰窖侍奉的宫人,姓王,之前也是小的给姜采女送冰。” 他顿了顿,低下头,不敢再看姜云冉。 装得倒是很像。 “送了几次之后,姜采女便亲自同小的说话,给了小的赏赐,她告诉小的,以后不用再给听雪宫送冰了,之后的冰应该都会送往灵心宫。” “只要小的,每次都用这辆板车。” 说到这里,那小黄门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 他给仁慧太后磕头:“太后娘娘,小的真不知这板车被人下了毒,若是知晓,小的决计不敢用。” 真精彩啊。 第64章 也不看看你们要陷害的是谁?【三更】 随着声音响起,高大的身影遮挡了大半光影。 姜云冉跪在堂下,她垂眸凝神,看到阴影慢慢笼罩在己身,随着笃定的脚步声,一瞬便遮蔽了眼前光阴。 蔚蓝色的锦缎丝绸从身边翻飞,低沉悦耳的嗓音随之响起。 “起来说话,赐座。”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发现景华琰是在对自己说话。 青黛膝行上前,扶着她一起起身。 见到景华琰猝然驾临,在场众人皆起身,一起行礼:“陛下万安。” 待众人都落座,景华琰的目光才落在仁慧太后身上。 “母后,此事朕一早就知晓,为了德妃病情,一直没有声张,就为寻到真凶。” 仁慧太后丝毫不惊讶,从景华琰那句“因为她上禀的是朕”说出口后,仁慧太后已经迅速地明白了始末。 难怪从头到尾姜云冉都不害怕,也一直淡定自若,为的就是把这些所谓的“证据”全部引出,好配合景华琰探寻真相。 如此看来,这位姜采女倒是很得景华琰信任。 她十八岁入宫,之后二十余年光阴,就陪伴着长信宫的日升月落,最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待在帝王身边。 仁慧太后若有所思瞥了一眼乖巧坐着的姜云冉,才看向景华琰,笑道:“如此甚好,倒是委屈了姜采女,平白要受一场栽赃陷害。” 姜云冉起身,颇为端方:“娘娘谬赞了,妾一点都不委屈,若能扫清宫中蠹虫,为陛下和太后娘娘分忧解难,为德妃娘娘寻到解药,无论什么苦楚妾都甘之如饴。” 这话说得,真是动听至极。 就连仁慧太后也对她赞赏一笑,方才的冷淡疏离似乎从未存在。 从景华琰出现开始,跪着的王黄门就颤抖起来,他整个人跪趴在地,这会儿是吓得面无人色。 没人看他,也无人问他。 阮宝林坐在那,勉强维持住了体面,她勉强勾了勾唇,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陛下,是臣妾被这夯货欺骗,才误会了姜采女,是妾太过单纯愚笨。” 把一切都归在蠢笨上,倒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然景华琰却不准备放过她。 他此刻才抬眸看向她,眼眸中好似有怀念,又有着无言的惋惜和追忆。 这个眼神,让阮含珍如芒在背。 陛下是何意? 为何要惋惜,为何要追忆? 她真的就不如那贱人吗? 死都死了,烧成灰了,还要如何怀念? 心中愤怒翻涌,酸涩和怨恨如海浪滔天,几乎就要淹没她荒芜贫瘠的心房。 凭什么?凭什么? 都是旁人骗她,害她,她一点错都没有,凭什么要责罚她? 想到这里,阮含珍眼泪奔涌而出,委屈地落在粉腮上。 皇贵太妃似乎有些不忍心,这才劝了一句:“阮宝林也是好心,不过人太年轻,被这些腌臜东西骗了去。” 景华琰收回视线,直接对仁慧太后道:“母后,本来此事这几日就能查清,现在提前揭露出来,倒也不算打乱阵脚,阮宝林……” 景华琰声音也温和许多。 “看在阮婕妤的面子上,此番你偏听偏信,冲动行事,几次三番要置姜采女于不义,朕便不重罚。” 这话说得,阮宝林眼泪流得更凶了。 姜云冉发现景华琰是真的很会阴阳怪气。 他还不如直接重罚阮含珍,也省得看在“阮婕妤”的面子上,轻拿轻放。 阮含珍心里只怕要气疯了。 “此事稍后再议,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这一桩谋害案,”景华琰道,“梁三泰。” 梁三泰上前,对仁慧太后行礼,然后便开口:“回禀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贵妃娘娘、德妃娘娘,一月前,姜采女听闻德妃娘娘吐血重病,总觉不妥,便同陛下禀报了借冰之事。” “冰窖虽偶有跟红顶白之事,却不敢肆意谋害宫妃,陛下便命下臣和彭逾一起,借由冰窖失窃,调查此案。” 其实是彭逾来调查。 彭逾督管慎刑司,对宫中大小事务烂熟于心。 “熟料冰窖管理颇为严格,以小周管事为首,所有人皆三缄其口,无论如何都不吐露半分。” “最后,在数日刑讯之下,才有人松口。” “不过给出的线索十分零碎,无人承认自己就是参与谋害德妃娘娘的罪人,本来,这几日彭逾都顺着这些零碎线索侦查,今日这一桩案子,倒是把一切都呈现清晰起来。” 梁三泰声音干净,吐字清晰,听他阐述案情舒服太多。 说罢,他一挥手,两名高壮的黄门便架着一名矮矮胖胖的宫人进来。 姜云冉回头一看,眼睛倏然瞪大。 梁三泰毫不意外她的惊讶,他叹了口气,道:“姜采女一定认识她。” 姜云冉自然认识。 她同这位同住一室月余。 “王绣娘?” 被押送进来的人,正是之前在织西三所跟姜云冉同住一室的大王绣娘。 姜云冉完全没想到,今日事同大王绣娘有关。 电光石火,灵感闪现。 姜云冉下意识道:“那个仿制的荷包是大王绣娘做的?” 梁三泰颔首,景华琰端起茶盏,遮挡住了唇边的笑容。 “姜采女所言甚是,之前调查出这位王黄门同大王绣娘是同乡,两人私下曾经偷偷走动过,被冰窖其他黄门瞧见,记在了心里。” “今日若非这王黄门忽然供出荷包,下臣也不知两人牵连的竟是这件事。” 说到这里,梁三泰上前对仁慧太后行礼:“太后娘娘,可否容下臣审问两人?” 这一番转变发展太快,转瞬功夫,案情已经翻转。 仁慧太后叹息一声,说:“问吧,若是今日能有结果,也是好事。” 她说着,看了一眼紧闭的碧纱橱,眼眸中都是担忧。 梁三泰便上前一步,垂眸看着跪趴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王黄门。 “你是个聪明的,本身无依无靠,是个孤儿,入宫之后不同任何人牵连,今日却落入这样一桩案子里。” 梁三泰叹息一声:“可惜了。” 说罢,他不管王黄门,转头去看面色苍白,强自镇定的大王绣娘。 “王红杏,尧城人士,三年前入宫,一直在织造局侍奉。” 梁三泰也不审问她,只慢条斯理说已经掌握的线索。 “仿造荷包所用的流光缎,为水红色,十年之内,岭南进贡所有流光缎,水红成色的一共只有八匹。” 梁三泰眼睛紧紧盯着王红杏,一字一顿地说着。 “元徽元年,宫中选秀,当时赏赐给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宜妃娘娘、梅昭仪娘娘各一匹,元徽三年,又赏赐给崔宁嫔和王采女各一匹。” 梁三泰用的是现在的份位,让人一听就能明了。 “元徽五年,赏赐给姜采女一匹,织造局剩余一匹,这一匹流光缎,下臣也已经命人送来。” “经查,完好无损。” 梁三泰每说一个字,王红杏面色就苍白一分,听到最后,圆胖的面容上更毫无血色。 他蹲下身来,身上所有的温和喜气都散去,只剩下紧迫逼人的冰冷。 梁三泰这个气场,才是司礼监太监、陛下身边第一红人该有的模样。 他那双冰冷的圆眼,阴沉沉看着王红杏,似乎已经把她的内心看穿。 “我来说名字,你不用回应我。” “姚贵妃。” 梁三泰率先开口。 王红杏眼皮一跳,差点便要跪不住。 梁三泰又说:“梅昭仪。” “王采女。” “周宜妃。” 他语速陡然加快,那几个名字仿佛晴天霹雳,朝着王红杏刺来。 “徐德妃。” “王采女。” “崔宁嫔。” “王采女。” “王采女!” 梁三泰声音陡然拔高,脸上露出欣慰笑容。 “好孩子,是王采女,对不对?” 王红杏这一刻终于崩溃了。 她涕泪横流,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是民女的错,陛下饶命,太后娘娘饶命。” 梁三泰叹了口气,死到临头,才终于幡然悔悟,太蠢了。 没有用了。 也不看看你们要陷害的是谁? 梁三泰站起身,转身对景华琰和仁慧太后躬身行礼:“陛下,太后娘娘,可要接着审问?” 景华琰直接吩咐:“把王采女带来,审。” 这事的真相,让人措手不及。 仁慧太后有些不解:“王采女同德妃可有龃龉?哀家怎么不记得?” 众人都很费解。 此时,碧纱橱后,徐德妃忽然咳嗽一声。 她声音微弱,却还是开了口:“回禀陛下,太后娘娘,元徽三年,有一日臣妾逛御花园,咳咳咳。” 徐德妃说着咳嗽了几声,才继续道:“忽然偶遇一只狸奴,臣妾很害怕,就往后躲,恰好王采女在场……” 说到这里,徐德妃就说不下去了。 她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听起来就满含血泪,身体枯败而凋敝。 梅影姑姑上前一步,恭敬行礼,才道:“当时王采女在场,救了德妃娘娘,不过她自己没有站稳,落入引胜溪中。” 梅影越说,脸上越多疑惑。 “当时娘娘很感谢王采女,特地请了恩典,赏赐给王采女许多珍稀,这匹流光缎就是那时候赏赐给王采女的。” “之后……王采女不得宠,德妃娘娘也时常关照,待她极好。” 梅影说到这里,抬头看向王红杏。 她是真的不解,也是真的怨恨。 第65章 着贬为庶人,幽闭广寒宫,终生不得出。【一+二更】 “姜云冉,你!” 反正都是死了,此刻王红杏也丢下了求饶的可怜,满脸狰狞怨怼。 “你这个贱人!”她嘶吼着,“凭什么你享受荣华富贵?而我还要在织造局日夜侍奉。” “你踩着其他人得到的荣华富贵,早晚要用自己的命来偿还,我就算死了也不瞑目,我要看着你落败那一日。” 梁三泰有些厌烦。 他一挥手,黄门就上前捂住了王红杏的嘴。 她被丢在地上,只能悲惨地蠕动,好像濒死的虫豸。 姜云冉轻声开口:“你在宫中侍奉三年,不会想不透王采女让你做荷包是存了真心还是歹念,可你还是做了。” 姜云冉叹了口气,眸中有些悲悯。 阳光洒落下来,点亮了她精致的眉眼。 姜云冉的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弧度上挑,看着人的时候,有一种未说显笑的轻松。 她垂下眼眸,满脸悲悯时,又仿佛悲天悯人的仙人,庄严又肃穆。 “你存了害人之心,就不要拿腔作势,逼着受害之人谅解你*的卑劣,”姜云冉道,“你自己不觉得可悲吗?” 王红杏停止了挣扎。 她躺在冰冷的地砖上,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梁三泰起身对姜云冉见礼,然后才看向王黄门。 他还没说话,王黄门就满脸是泪,不停磕头。 “公公,公公,小的知错了,就是贪心。” 梁三泰得了景华琰的口谕,自然便开始询问:“你自己说吧,如实交代,还能有个体面死法。” 王黄门慢慢起身,哽咽地道:“小的……小的……” 然而,一切都是那么凑巧。 王黄门一句话还没能说利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悲怆的哭声。 “陛下,妾是冤枉的!” 姜云冉余光扫过,就见一道娇小身影快步踏入殿中,她身形一晃,直接在蒲团上跪下。 在她身后,略有些丰腴的女子满脸焦急,也跟着向前疾步而来。 她身后的汤姑姑满脸焦急,紧张跟在她身后,压低声音劝:“娘娘,您小心些。” 不光王采女到场,甚至就连吴端嫔也跟着一起踏足灵心宫。 两人一出场,瞬间就夺去了所有人的视线。 景华琰眉心微蹙,声音倒还算温和,他道:“端嫔,小心你的身体,莫要焦急。” 吴端嫔四月初有孕,至今已足六月。 她早先身形消瘦,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然则数月未见,此刻姜云冉才发现她整个人都如同鼓胀的花苞,显得丰腴又富态。 她已经显怀,姜云冉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心里算着日子。 这几个月,她心宽体胖,只在永福宫安静养胎,倒是养得面色红润,比之以前消瘦窈窕时,少了许多苦相。 整个人犹如莹润的珍珠,光芒绽放。 人瞧着也明朗许多。 “陛下,”吴端嫔虽没有哭泣,却依旧眼底泛红,她沉声道,“王采女自入宫起便同臣妾同居一宫,四年情分非比寻常,她是什么样的人,臣妾最是清楚,她绝不可能,也不敢做这大逆不道的事。” 吴端嫔扶着肚子,慢慢起身,恭敬给主位上的贵人们行礼。 “还请陛下和太后娘娘明鉴。” 她这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在动人。 尤其她如今有孕在身,却为了一个采女这样奔波,两人情分不似作伪,也的确犹如她自己所言,确实是感情甚笃的。 见她这样恳切,景华琰的面容都少了几分肃穆,声音也比往常要温和。 “案子查到这里,的确牵连到了王采女身上,端嫔,你莫要惊慌,朕绝不会冤枉无辜。” 吴端嫔微微松了口气。 她重新坐下,扭头去看王采女。 王采女还跪在地上,无声哭泣。 梁三泰可能没想到吴端嫔一起前来,便退回到景华琰身边,低声请示。 景华琰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顷刻间,整个明间便安静下来。 他不用开口,梁三泰便知晓如何行事。 梁三泰重新回到王黄门面前,蹲下身来,定定看向他。 “你可认识王采女?” 王黄门眼神躲闪,沉默点头。 梁三泰又看向王采女:“王采女,你可认识这奴才?” 王采女神情依旧有些恍惚,她下意识看向王黄门,点了一下头。 随即,王采女使劲摇头。 “我……妾……” 王采女紧紧攥了一下手心,轻轻抹干净脸上的泪痕。 她深吸口气,慢慢冷静了下来。 “回禀陛下,妾的确认识这名黄门,他曾替冰窖给永福宫送冰,永福宫用冰之事是由妾打理的,因此同他相识。” “他好像是妾的同乡,都是尧城人。” 她头脑异常清明,知道此刻隐瞒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唯有坦白才有一线生机。 梁三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然后又去询问王黄门:“你从头说起,究竟是如何谋害的德妃娘娘?” 听到这话,王采女不由抖了一下。 但她并没有急忙跳出来阻止王黄门,而是颤抖地跪在地上,努力去听王黄门所说的每一个字。 王黄门早就吓破了胆子。 他眼睛赤红,面色苍白,犹如地狱来的恶鬼,面目可憎。 “小的……小的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入宫之后也经常受人责难,后来好不容易去了冰窖,日子这才好过起来,今岁小的得了小周管事的赏识,被安排给东六宫送冰,永福宫吴端嫔娘娘的冰就由小的来送。” “一来二去,就同王小主熟悉起来。” “约莫八月末的时候,王采女忽然给了小的一大笔银钱,想让小的替她办一件事。” 王采女这会儿终于忍不住,道:“你胡说!” 王黄门往边上躲了躲,不敢去看王采女,他痛哭流涕:“小主,您给的赏银都是莲子银,因着端嫔娘娘有孕,特地用了这种赏银,图一个好兆头,这宫里都知道。” “小主给小的一共二十两莲子银,小的一直没舍得用,一个子不少,都藏在小的枕头底下。” 莲子银个头比花生银要大一些,一个一两,二十两足有二十个,这是很大一笔银钱了。 梁三泰眼神一飘,就有一名黄门往门前凑近,准备跑一趟冰窖倒座房取脏物。 “我没给过你,”王采女惊慌地看向景华琰,“陛下,妾真的是清白的,是这狗奴才栽赃陷害,要置我于死地。” 她这话刺激了王黄门,王黄门也直了直身体,失去了理智。 “陛下,小的以性命发誓,决计不敢隐瞒!” 王采女几乎目眦欲裂,她头发散乱,眼底赤红,似乎随时都要扑上去,掐死恶意栽赃的小黄门。 “你!” 就在这时,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明堂陡然一静。 “哀家记得,当年你跟吴端嫔和刘惠嫔一起住在长春宫,惠嫔性子柔和,待你们极好,只后来疾病缠身,撒手人寰。” “如今,吴端嫔好不容易有了喜事,升为九嫔,用不了多久就要诞下皇嗣,你们一起搬去了永福宫,日子好过许多。” “王采女,你怎么就想不开呢?” 仁慧太后这话推心置腹,让王采女一下子就呆住了。 皇贵太妃也开口:“王采女,你说是实话实说,看在你侍奉过陛下的份上,宫里不会不给你体面。” 这倒是实情。 除非宫妃参与谋逆,看在其内命妇的身份,为了皇室脸面,一般不会被判死罪。 只是往后余生,日子就难过了。 可以说是生不如死。 王采女愣愣的,她跪在那,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离,成了没有感情的木偶。 这时,那王黄门倒是忽然跳了出来。 他忽然意识到,若是王采女先开口,他只会死的更惨。 “陛下,太后,小的都招,都招!” 他瞪着眼睛:“若无人指使,小的如何敢谋害徐德妃娘娘,小的不要命了吗?王采女家中是医药世家,家中开有尧城闻名的福林堂,八月十五时,她娘家人入宫,给她带的有各种药材,这个东平门肯定有记档。” 王黄门直截了当掀了王采女的底。 “其中就有用来谋害德妃娘娘的秋风煞。” 这名字听起来就吓人。 王采女难以置信,她道:“你如何得知?” 这五个字说出口,她自己面色刷得一白到底。 整个灵心宫明堂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堂下两人身上,不用去看,也知道众人都是什么样的心思。 果然是你。 王采女眼泪再度滑落:“陛下,太后娘娘,近来永福宫闹狸奴,我忧心狸奴伤害端嫔娘娘,会惊扰小皇嗣,才让娘家人送了一点秋风煞入宫,只有一钱重,分量极少。这种药,在坊间多用来药杀牲畜,从来不是针对人的啊。” 姜云冉看着王采女满眼血丝,总觉得她此刻的表现最突出的是委屈二字。 她没有被人戳中恶行的心虚。 要么就是演技太好,要么…… 姜云冉垂下眼眸,把王黄门的话反复在脑海里思量。 这个案子,比她以为的要复杂得多。 “王小主,你可不是这么跟小的说的!” 王黄门急了:“你跟小的说,因为救了德妃娘娘,你身体受了寒……” “闭嘴。” 王采女忽然停止了流泪。 她说:“闭嘴。” 王黄门却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言辞急切:“本来那段时候你得了陛下恩宠,受寒之后便只能撤了牌子,之后痊愈,德妃娘娘又推举了韩选侍,陛下便再也不记得您了。” 第66章 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吧。【三更】 “陛下!” 吴端嫔眼泪奔涌,最终也只能哀叹一声。 反而被贬为庶人的王栩诺,自己异常平静,没有哭闹,没有咒怨,甚至没有委屈求情。 她正愣在那,就连“谢恩”的力气都没有了。 姜云冉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姚贵妃忽然开口:“陛下,太后娘娘,臣妾觉此案还有疑点,想要再行询问。” 景华琰道:“今日案情务必审查分明,贵妃且问。” 姚贵妃此刻站起身,她两三步来到堂前,居高临下俯视王黄门。 这是姜云冉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凌厉颜色。 此刻的姚贵妃,才有几分仁慧太后的风骨。 “王黄门,你说错了秋风缠的名字,”姚贵妃淡淡开口,“你言之凿凿,说王采女给德妃下的是秋风煞,可那不过是王采女为了祛除蚊虫鼠疫所为,事关重大,以防万一,本宫还要再审问你。” “你真的没有听错,真的是王采女指使你在冰块上下毒的,她当时说的药名,究竟是什么?” 姚贵妃咄咄逼人。 这个王黄门行为前后不一,就连毒药名字都说错了,的确惹人怀疑。 不过这个案子,因为王采女对药理太清晰透彻,以至于人人心中都有定夺,总觉得此案就是王采女所为。 姜云冉是因为知晓更多内情,为人谨慎,更重要的是,她就此分析出了更多隐情。 姚贵妃却不然。 她却非常锐利地找到了王黄门证词中的差错。 的确,虽然王采女这条线索是王红杏供述出来的,但王黄门也从旁作证。 不能因王采女熟悉药理,就断定她是真凶。 这个思路是非常清晰明了的。 姜云冉不由佩服地看向姚贵妃,方才太后和太妃对她的夸奖并非只是客气,她的确有真才实学。 姚贵妃定定站在王黄门面前,犹如逃不开的巨石,让王黄门面上冷汗岑岑。 “娘娘……娘娘,小的害怕啊。” 王黄门眼泪哗啦啦地流:“都到了这个时候,小的怎么敢诓骗陛下?怎敢栽赃宫妃?如今小的已经没了活路,何必欺上瞒下呢?” 他低下头,给姚贵妃磕头。 “小的不识字,不懂那些大道理,也记不住那复杂的药名,王采女随口一说,小的即便想要好好记下来,可心里实在害怕,还是记错了,这两种药现在小的都没听懂,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情。” 王黄门涕泪横流。 “这真是王采女亲口告诉小的的,小的对天发誓,若有一句……” 姚贵妃淡淡开口:“噤声。” 她说完,才去看王采女。 姚贵妃捏起衣摆,优雅地蹲下,平静看向王采女。 “王采女,真的是你做的吗?” 王采女没有看她,她眼眸里已经失去了神采,只剩下麻木和漠然。 这个角度,姚贵妃恰好同姜云冉四目相对。 姜云冉对她颔首。 姚贵妃忽然问她:“姜采女,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便思忖起来,片刻后,她她道:“多谢贵妃娘娘给妾这个机会,王采女,不知你是否可以回答我,为何要嫁祸于我?” 为何呢? 王采女这一次有了反应,她给了姜云冉一个最合理不过的答案。 “因为嫉妒你。” “你的出身还不如我?凭什么比我得宠呢?” 王采女声音低哑,她这样说着的时候,低低笑了一声。 “仅此而已?” 王采女说:“仅此而已。” 姜云冉呼了口气,回望姚贵妃:“贵妃娘娘,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因为王采女已经不可能再给出更多的答案了。 姚贵妃忽然伸出手,在王美人肩膀上拍了一下,她站起身,道:“陛下,臣妾问完了。” 就在这时,阮含珍却开了口。 “陛下,臣妾自知今日鲁莽,错怪姜采女,想同姜采女道歉,还请姜采女原谅则个。” 经过审问王采女,阮含珍终于回过神来。 她知晓今日的确犯了大错,这般莽撞行事打乱了陛下的谋划,虽然最后结果是好的,也算是歪打正着,但这只是德妃的幸运,并非她的。 景华琰一贯赏罚分明,他不会因为情分和脸面,不会因为过往的恩宠便放任后宫妃嫔胡乱行事。 今日他说不会重罚,就是不会重罚,但阮含珍却也要拿出一个态度来。 她心里不情愿,也幽怨得很,却还是要同姜云冉道歉。 不过,她到底小肚鸡肠。 一边道歉,一边又逼迫姜云冉大度,非要恶心她这一遭。 姜云冉却浅浅笑了一下。 “阮宝林娘娘是被人蒙蔽,本来不是娘娘的错,因何要娘娘同妾道歉?再说……”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再说,臣妾的名声事小,德妃娘娘的身体事大,陛下的政事则是重中之重,宝林娘娘应当同陛下认错,同德妃娘娘道歉。” 姜云冉字字珠玑。 这贱人! 阮含珍手指都要掐断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她站起身,乖巧跪在了蒲团上,仰头看向景华琰。 “陛下,臣妾知错,也请德妃娘娘宽宥。” 碧纱橱之后,徐德妃咳嗽了一声,气息越发微弱了。 她声音断断续续的:“臣妾全凭陛下做主。” 说完这句,她又道:“今日事,虽是王采女所为,但冰窖上下也逃不了干系。” “还请陛下详查。” 姜云冉心中一动。 看来,今日事关王采女的所有事,徐德妃都轻拿轻放,并不打算严惩王采女,祸及其家。 毕竟,她的命还捏在王采女手里,逼急了,王采女若是不肯医治她,她也没有活路了。 还不如哄着,捧着,反正景华琰已经给王采女定了罪,她往后余生只能在广寒宫度过。 进了那里,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但徐德妃也不是那么好脾气的人,她受着一场大罪,总要有人接受惩罚。 而冰窖,就是最好的选择。 姜云冉低垂这头,勾了勾嘴唇。 这些娘娘们,个顶个的聪慧,真是让人不佩服不行。 景华琰温言道:“德妃好好养病,其余事有太后和贵妃等操持。” 此刻他才正眼看向阮含珍。 阮含珍心中一紧,面上也带了几分哀求。 最终,景华琰淡淡道:“阮宝林偏听偏信,以假证检举姜采女,险些酿成大错,念阮氏忠心不二,便只罚你俸禄三月,罚没的俸禄补给姜采女,另闭门思过十日,以儆效尤。” 这个责罚很轻了,却还是让阮宝林闹了个没脸。 她面色煞白,最终只跪地磕头:“是,谢陛下宽宥。”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算是真相大白。 景华琰便同仁慧太后道:“母后,前朝事忙,今日既然已经有了结果,儿子便不耽搁在此了。” 仁慧太后便慈爱地道:“皇帝,母后知晓你国事繁忙,也要顾着身体,你近来瞧着都有些疲乏了,也不多往后宫走动,这可如何是好?” 景华琰但笑不语。 仁慧太后便叹了口气。 “你如今大了,不似年少时,母后也不好多管你,只你自己要经心,多为自己身体着想。” 说罢,仁慧太后目光一扫,道:“你们往后好好侍奉陛下,多为皇室开枝散叶,少做这蝇营狗苟的腌臜事,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只要做了错事,就无法逃出生天。” “都记得了?” 妃嫔们起身,口中称是。 就在这时,徐德妃道:“陛下,臣妾有话想说。” 这就是要说私房话了。 仁慧太后就笑道:“德妃也是可怜,这些时日病得太重,哀家看着都心疼,皇帝,你就陪她说几句话吧。” 说着,仁慧太后直接吩咐:“梁三泰,把这些罪人都带下去,麦院正,你跟王庶人一起,给德妃研制解药。其余人,各回各宫,便都散了吧。” “妹妹,咱们去逛一逛园子,”仁慧太后对皇贵太妃笑道,“今日天气甚好啊。” 皇贵太妃连忙起身,过来笑道:“今日天气的确不错,姐姐,咱们走。” 不过几句话,整个灵心宫就空了大半。 众人告退,姜云冉最先退了下去。 等出了灵心宫,走出去两刻,她才听到身后两人大口喘气。 姜云冉不由笑了一下:“吓着了?” 青黛说还好,紫叶便拍了拍胸口。 “真是吓坏奴婢了,”紫叶低声道,“虽然知晓小主一早就同陛下检举了,但奴婢心里还是害怕。” “奴婢胆子太小了。” 姜云冉摇头:“杀头的大罪,谁会不害怕呢?” 是,今日王采女不用死,为的是皇家的脸面,也因她侍奉陛下有功。 总要给个体面的。 所以她活了下来,虽然落入冷宫,未来也是生不如死。 可她的宫人,大抵全部都要下慎刑司,最终落得个乱葬岗的归宿。 不管哪位娘娘,哪位贵人,在自己都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是无法保下宫人的。 就连姜云冉这样护着他们,若真有那一日,也不能让所有人全身而退。 这不是紫叶杞人忧天,这是百年长信宫循环往复的历史。 “是啊,我方才也害怕,”姜云冉轻声道,“不过,还好一早就有所准备,最后全身而退。” 她笑了一下,说:“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吧。” 直接同景华琰询问冰窖之事,虽是她自己怀疑,为了查出真相,却也存了救人一命的心。 第67章 小主,只有您能安抚陛下了。【一更】 回到听雪宫,得知此事与自家小主无关,听雪宫上下都松了口气。 说句欢声笑语,喜笑颜开都不为过。 就连不经意*飞落屋檐上的喜鹊,都跟着啾啾叫了两声,为这份喜悦增添了几分灵动。 姜云冉给众人都发了赏钱,特地表扬了青黛、紫叶、钱小多和刘晓瑞,晚上叫膳的时候,又让紫叶多置办了一桌席面,一起庆祝听雪宫的劫后余生。 这边厢,听雪宫欢声笑语,那边厢,长春宫沉寂如夜。 暂且不说西配殿的苏宝林如何,只看东配殿,都让人手脚冰凉,不敢大声造次。 黄昏一过,华灯初上,整个东配殿便彻底沉寂下来,无人敢大声言语。 由外到里,所有宫人皆低眉顺眼,素手静立。 素雪一身浅蓝色的崭新宫装,垂眸静吸,谨慎守在寝殿门前,安静听着里面的声音。 邢姑姑的声音很轻,很浅,但素雪听得认真,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娘娘,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娘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只听啪的一声,阮含珍又摔了茶盏。 她总是这般,脾气上来,手里无论捏着什么东西,都能直接掼在地上。 若身边有宫人,那就更是找到了借口。 比如茶盏若是碎了,她就会责罚宫人跪在地上捡,割破了手,擦破了皮,她反而更畅快。 她最爱看无辜的宫人为难,爱看他们痛哭流涕,跪地祈求。 似乎只有那样,她才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曾经……她就这样欺辱过素雨。 素雪呼吸清浅,努力把自己融入幽暗的阴影中。 “怎么会不放在心上?” 阮含珍听着已经愤怒至极。 “本来咱们筹谋多日,就为了今日检举立功,说不定能借此机会顺利登位。”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还要被陛下怪罪!反而让那贱人捡了大便宜!” 毕竟,上面的高位妃嫔位置所余不多,如今只余淑妃、贤妃、贵嫔及昭仪、婕妤各一,若她不早早登上九嫔份位,怕是名额越来越少,即便那时候她再得宠,没有位置便于事无补。 毕竟,前朝皆有旧例,阮含珍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未雨绸缪。 她自幼便是阮府的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怕她曾重病不起,父母也没有放弃她。 遍寻名医,悉心医治,才让她恢复如初。 除了两次生病,她一身都顺遂如愿,如今入宫,却要低人一头。 这让阮含珍时时刻刻都忍着,愤怒着,总想着赶紧摆脱这个什么宝林的份位,最好一步登天。 邢姑姑从小侍奉她长大,最是知道她的脾气,便温言哄劝:“陛下最终不还是没有重罚,不过闭门思过十日,简直不痛不痒,娘娘何必太过吃心?” “别提这事,提起来我就恶心!” “那贱人早就死了!死了啊!!” 邢姑姑心中叹息,所幸此刻就在长春宫,她便也任由阮含珍发泄。 今日发泄出来,明日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死了,死了,早死了,”邢姑姑劝道,“娘娘可知,陛下反复提起,怕也不是心中对那贱人有什么留恋,只是想要重用老爷,抬举阮氏,找一个借口罢了。” “这是好事啊!” 阮含珍面色稍霁。 她怎会不知呢? 如今父亲可是陛下重用的近臣,再立功几件,怕是就能登阁拜相,入主凌烟阁了。 之前让阮含璋先入宫,也是这样打算,毕竟若是阮家妃嫔死在了宫里,宫中总要宽宥几分。 捏着人命,一切都更好谈。 可是,那贱人死了,又来了一个更贱的。 阮含珍攥紧手心,她咬牙切齿:“今日,倒是让那低贱的婢子抢了先机,她那种榆木脑袋,如何能想到那些事端?我怎么就不信呢?” 本来阮含珍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聪明,才能在这些微末细节里发现端倪,她今日这般利落便上报给徐德妃,就是为了抢先一步。 熟料姜云冉居然比她还要早发现蹊跷,直接上禀到了陛下面前。 这一下,无论她发现的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因为她不是第一个检举的人。 邢姑姑也明白阮含珍为何那样针对姜云冉,毕竟,姜云冉是踩着她上位的。 每逢瞧见姜云冉,阮含珍就如同吃了苍蝇那般,心绪总是被她勾着走。 这不是好现象。 尤其那姜云冉对他们家小姐也有敌意,总是故意引诱小姐生气发狂,这是她日日跟在身边,寸步不离,若是她哪一日不在了呢? 邢姑姑根本不敢想。 她忙道:“娘娘,您太关注她了,她不过就是个采女,出身又低,以后成不了气候。” “再说,她就是这桩案子的涉案人之一,若是这都想不明白,那如何能在中秋宫宴上全身而退呢?” 邢姑姑轻轻揉捏阮含珍的风池穴,让她放松下来。 “娘娘,以后您不要理她,你越给她好脸,她越要得寸进尺。” “便就冷着,淡着,等她再无恩宠,咱们再动手,岂不是轻而易举?” 阮含珍紧紧扣着手指,咬牙切齿:“我忍不了她!” 邢姑姑在心里叹气。 小姐从小被娇宠,哪里吃过这样的亏?不过两月,已经两次折在那贱人手里,每次都要被陛下训斥,她想起来都心疼。 思及此,邢姑姑凑到阮含珍身边,低声道:“娘娘,事到如今,只有让夫人入宫了。” 这一夜,宫中还算风平浪静。 次日清晨,尚宫局的刘姑姑就颠颠来了听雪宫。 她不仅送来了阮宝林娘娘的“俸禄”,还另有皇帝陛下的赏赐,夸奖她心思细腻,协助破案有功,另又给德妃寻到了救治机会,可谓是功劳无双。 不仅皇帝,包括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姚贵妃和徐德妃,都命人送来了赏赐。 这其中,徐德妃给的赏赐最多最重。 姜云冉看着堆满了院子的赏赐,笑颜如花,心情舒畅至极。 她大手一挥,大方给了刘姑姑重赐,并道:“姑姑,我之前在织绣局当差的时候,得了甄姑姑和红袖姑娘的关照,如今日子好过,也很惦念她们,你帮我把赏赐一起送到,多谢了。” 一晃神,五日匆匆而逝。 院中四季桂叶子由绿转黄,逐渐被冬日的寒冷渲染。 东风扫落叶,星霜尤再来。 花坛里的花木都换成了冬青,四季常绿,点亮了萧瑟的风景。 姜云冉一早就叫人煮了银耳雪梨羹,自己则慢条斯理做着荷包。 她之前答应过要给景华琰再送两个荷包,前些时候送了一个,准备今日再送一个。 早冬时节,只白日阳光炽烈时才有暖意。 姜云冉躺在摇椅上,阳光如金子洒落于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她一边被青黛喂着吃葡萄,一边做针线。 秋日的葡萄最是好吃,刚成熟,汁水丰沛,甜蜜宜人。 几颗葡萄下肚,莺歌快步回了听雪宫。 她凑到姜云冉身边,笑眯眯道:“小主,奴婢远远瞧着,乾元宫里的大人们已经离开了六成,是个好机会。” 这丫头可是个能人。 旁人都不敢去乾元宫窥探帝踪,她却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姜云冉从不问她用了什么法子,只叮嘱她注意安全,消息是次要的,安全为先。 莺歌人小,瞧着一团稚气,说出来的话却很成熟。 “小主放心,奴婢可惜命了,还想一直陪着小主荣华富贵呢。” 姜云冉笑笑,对她道:“荣华富贵暂时没有,葡萄倒是有一碟,你爱吃这个,自己端下去吃吧。” 莺歌兴高采烈谢恩,然后就道:“对了小主,方才奴婢去织造局,也瞧见了红袖姐姐,她让我同小主谢恩。” 是谢之前给的赏赐。 姜云冉点头,道:“知道了。” 莺歌有些好奇,她看了看青黛,才问:“小主,您若是喜欢红袖姐姐,怎么不叫她来身边伺候?” 这是个好问题。 姜云冉看向莺歌,把小姑娘都看脸红了,姜云冉才对青黛说:“你告诉她。” 不愧是姜采女的心腹大宫女,青黛此刻眉眼弯弯,笑容温柔。 她对莺歌说:“小主如今身边最高的宫人只是三等宫女,得再升一升,咱们才能跟着升职。” 莺歌眨了一下眼睛,没听懂。 青黛伸手,在她额心点了一下。 “你不是挺机灵的?” “你说,若是小主升为才人,那咱们听雪宫要有多少人侍奉?” 青黛掰着手指头数:“可以有二等宫女两名,三等宫女两名,二等黄门一名,三等黄门一名,其余扫洗宫人不定数。” 数到这里,莺歌眼睛一亮:“小主的意思,等小主升为才人,那青黛姐姐和紫叶姐姐就升为二等宫女,没有红袖姐姐的位置了。” 青黛就笑了:“对。” “你看,小主如今还算得宠,她这样关照甄姑姑和红袖,等小主升位,甄姑姑和红袖也能跟着沾一沾光。” “到时,咱们都能水涨船高,比非要在身边相守来的重要。” 青黛说得就是姜云冉心中所想。 她是个很实际的人,总要让利益为先,然后才是其她。 红袖毕竟伺候过她一场,又那般稳重忠心,姜云冉自然想让她日子越来越好。 这宫里,只有职位是最重要的。 每升一级,衣食住行都有优待,旁人见了你,都要敬重两分。 每个人在宫里努力求生,为的不就是好好生活? 姜云冉对莺歌说:“为我好的,我就为他们好,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第68章 她居然姓姜!【二+三更】 姜云冉不想惹一身腥。 景华琰那厮,板着脸的时候都很吓人了,再动怒,那得什么模样? 但看梁三泰这着急样子,姜云冉若是一走了之,再把这大红人得罪了,怕也是不好。 她思忖片刻,才低声问:“公公,总要让我知晓出了什么事,才能得体应对不是?” 梁三泰脚步微顿。 青黛无法跟着姜云冉进来,此刻乾元殿光明堂只他们两人。 一侧龙椅被殿外的阳光透过地板折射,散发出幽冷的光。 龙椅之后的座屏鸟语花香,螺钿盈盈,绘画出一派秀丽江山。 “小主,这几日边关战事本来有所好转,熟料前日深夜却出了事。边关更深露重,夜间十分寒凉,夜晚看守城门的士兵为了抵御寒冷,就多吃了几口酒……”梁三泰叹了口气,“伺机而动的鞑靼蛮子偷袭,攻破城门,数十名鞑靼蛮子闯入乌城,大开杀戒……” 说到这里,梁三泰都有些哽咽了。 他虽是个阉人,年少时却跟随景华琰一起读书习字,依旧怀有一颗忠君爱民的真心。 如今即便只看到冷冰冰的八百里加急,也为边关无辜的百姓伤怀。 姜云冉垂下了眼眸,叹了口气。 这个忙,不能不帮了。 她轻声问:“可还有其他事?” 梁三泰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事发当时已过了黄昏,城门还没落锁,按理说,城中的戍边卫应该能迅速反应,不过几十名蛮子,若是处理得当,不会造成重大伤亡。” “坏就坏在,前日是忠义伯的生辰。” 完了。 姜云冉只想到了这两个字。 “当晚,戍边卫都督府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等事情禀报到已经酒醉的忠义伯面前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姜云冉不由捏了一下手心。 半个时辰,会是多少无辜百姓最漫长的一生? 她不敢想。 “我知道了。” 姜云冉问:“陛下中午可用膳了?” 以景华琰的脾气,怕是要气得吃不下饭。 梁三泰满脸无奈:“只用了半碗米,这会怕是已经饿了,陛下年幼时伤过胃,若是饿过了头,怕是要犯胃痛。” 他是真的担心景华琰。 有时候,姜云冉也会羡慕景华琰。 不因他是皇帝,只因他年少失恃,后又成了坐拥天下的孤家寡人,身边依旧有梁三泰这样的臣子,对他忠心不二。 他可真幸运啊。 姜云冉想,自己或许也能从他身上,蹭到几分幸运。 梁三泰正说着话,就看到姜云冉有些出神,不由担心地道:“是不是下臣惊扰小主了?” 这么大的政事,怕是姜小主也会害怕。 可之前相见时,他看得分明,这位姜小主连陛下都不怕,因何会因政事而裹足不前? 姜云冉回过神,她轻声道:“御茶膳坊可备了红枣小米粥?” 她顿了顿,又吩咐:“再取几样咸口的点心,我一并送进去给陛下。” “呼。” 梁三泰狠狠松了口气。 看看姜采女,这般大气端方,沉稳持重,此刻即便是贵妃娘娘站在这里,怕也不会这般淡然处之。 也难怪,陛下这般看中她。 这宫里头,能跻身上位的,都有过人之处,无人例外。 “有的,小主您且稍等片刻。” 此刻的御书房里,几位大臣跪在地上,脸上都是冷汗。 他们低垂着头,不敢抬头探寻,也一个字都不敢说。 就连呼吸都压得很轻,恨不得自己从地缝里钻出去。 再前方,隔着一道栏杆罩,景华琰端坐在宽大的御案之后,正在面无表情批写奏折。 写完一份,景华琰手腕一转,嘭的一声扔在一边。 扔一次,下面跪着的大臣们就哆嗦一下。 两三封奏折之后,年纪略大的兵部尚书有些吃不消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吴广人小心看了他一眼,心里盘算,怎么梁大伴这会儿不在御书房里伺候,一会儿陛下再发怒,谁能拦得住? 这可怎么办? 他心里正着急,忽然听到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绝对不是梁三泰。 梁三泰那可是练了二十年的功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会是谁呢? 就在这时,一阵糕饼的鲜香传入御书房,几位大人都动了动鼻子。 是宫人来送点心? 吴广人跪在最外侧,余光瞥见,一道倩碧身影在自己身边擦过。 来人下裳穿着流光锦月华裙,脚上踩登云履,绝不是普通宫人。 她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端坐在桌前的景华琰,都抬头向这边传来。 一阵珠帘摇曳,清脆作响。 吴广人听到方才那位差点没把御笔捏碎的皇帝陛下,声音难得柔和了几分。 “你怎么过来了?梁三泰去请你的?” 女子声音很轻,几位大臣也能听清。 “妾若不来,如何得知陛下还饿着肚子忙政事?”她声音温柔至极,温言软语的,只两句话就把暴跳如雷的皇帝哄好了,“正巧,妾今日特地炖煮了银耳雪梨羹,只放了一小块冰糖,不太甜腻,陛下先尝尝?” 景华琰声音虽然软了下来,但气性还在,他道:“没有胃口。” “陛下,妾可炖煮了一早上呢。” “您看,手指都烫红了。” 景华琰没忍住,一下子笑了一声。 “哪里红了?茶炉砂锅你碰都不会碰一下,如何会烫着?你又欺君。” 嘴里说着欺君,但皇帝还是拿起了银勺,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听到他开始用羹汤,下面跪着的几位大人不由都松了口气。 心里差点都要把这位娘娘供起来。 真是救命的菩萨。 等景华琰用完了汤羹,姜云冉便又道:“梁大伴可担心陛下,说您中午都没好好用膳,御茶膳坊一直备着小米粥,陛下再吃一碗,暖暖胃吧。” 一碗雪梨羹下肚,景华琰确实觉得胃里好受许多,他呼了口气,暴躁的情绪也被姜云冉安抚了下来。 况且,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他要给姜云冉体面。 “好。” 景华琰很痛快就答应下来,然后才道:“不用你伺候,坐下说话吧。” 等姜云冉落座,看着景华琰慢条斯理吃小米粥,便把酱菜往前面推了推。 “这八宝酱瓜是妾在家中时学的,之前尝试了几次,这一坛最好吃,陛下尝尝?” “好。” 听起来,皇帝陛下多么和善。 辅国将军司徒竟偷偷扫了一眼身边跪着的九城兵马司都督冯季,用眼神询问他可知晓这位娘娘是谁。 冯季回瞪了他一眼,叫他老实点。 就在这时,这位活菩萨又开口了:“陛下,大人们年岁渐长,经不起久跪,妾瞧着这位老大人面色发红,若是闹了病怕是不妥。” 景华琰放下筷子,冷哼一声。 姜云冉挑得时机挺好,景华琰这下午时分的点心刚刚用完,她就开始哄劝了。 “妾说的不对?” 姜云冉可不怕他摆脸子。 “对,你说的都对。”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把整个御书房的紧绷气氛慢慢化解了。 片刻之后,茶盏声音轻响。 景华琰才道:“没听见?” 几位大人忙磕头谢恩,颤颤巍巍爬了起来。 兵部尚书郑定国今年都五十有五了,鬓边都是白发,跪了这会儿面色煞白,瞧着都要喘不过气来。 姜云冉于心不忍:“陛下……” 景华琰这才叫人:“梁三泰。” 于是乎,不过眨眼功夫,御案上的膳食撤下去了,老大人的椅子也送上来了。 里外两间之间的栏杆罩上青纱垂落,遮挡御案之后的光影。 几位大人心里都好奇,却不敢抬眸看去,只隐约用余光瞥见一道青碧的身影端坐在景华琰身侧。 等重新落座,兵部尚书才开口:“陛下,此番是老臣之过,兵部给事中临行之前,老臣并未仔细叮嘱,一来忠义伯乃是多年征战沙场的老臣,几十载忠心耿耿,自不需多言,二来……” 老大人咳嗽一声,用帕子擦了擦汗:“二来,忠义伯乃德妃娘娘的父亲,人人皆知,忠义伯一贯疼爱子女,便是都为了德妃娘娘的体面,都不能耽搁战事。” 吴广人也忙道:“陛下,也是督察御史督办不力,才至灾厄突发,祸及百姓,若一早督察御史就如实上报,挑明戍边军的散漫,前日事端也不会发生。” 他们说的都对。 可这都是马后炮了。 姜云冉端坐在景华琰身边,慢慢品茶。 今日景华琰吃的是普洱,气味香醇,咽下回甘,是岭南一代的极品贡茶。 大人们各抒己见,拼命承认错误,却只有一人,目光试探地落在了姜云冉身上。 姜云冉端着茶盏,遮挡了唇边的冷笑。 那人自然是阮忠良。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人人皆言说新晋的宠妃姜采女同早逝的阮婕妤有七八分相似,因此才得了盛宠,阮忠良自然十分上心。 不过隔着青纱帐,影影绰绰瞧见一眼,阮忠良就已然断定了她的身份。 她就是姜采女。 越是确定,他心里越是疑虑。 思绪蔓延开来,让她想到那个已经烧死在火场里的“女儿”,也让他穿透时间和岁月,回到了十四年前的夏日。 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儿,努力地瞪大眼睛,倔强与他对望。 而她那位闻名天下的才女母亲,也如同仇人那般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第69章 答对了,想要什么奖赏?【一更】 御书房中阳光明媚。 午后的明亮光影穿透隔窗,顺着厚重的金砖一寸寸爬过。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 龙涎香在鎏金博山炉中静静燃着,平静所有的纷繁思绪。 御书房中,三人对面而坐,中间隔着的,是那张矗立百年的宽大御案。 传国玉玺就端正摆放在桌案上,藏在紫檀定春盒中。 这御书房里的一景一物,皆怡然自得,若等着考教妃嫔的皇帝不在,就更完美了。 普洱茶香在鼻尖萦绕,姜云冉浅浅呼了口气,并未因景华琰的询问而胆怯。 她迎着年轻皇帝探究的目光,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 “陛下,妾想先问一个问题,可好?” 景华琰说:“你问。” 姜云冉余光瞥见郑定国也一脸认真,并未因她的身份而鄙薄,心中对这位老大人多了几分尊敬。 “陛下,去岁刘将军的死,可有人详查?结论是什么?” 景华琰那双深邃的星眸光芒闪烁,他依旧面无表情,可姜云冉却偏偏从他的眼眸中看出些许端倪来。 好似是有些赞许,也染了几分笑意。 总归,这位方才还满面寒霜,把朝臣们吓得面无人色的年轻皇帝,此刻又高兴了起来。 真是帝王心,似海深。 倒是郑定国下意识叹了口气:“娘娘真是敏锐。” 姜云冉忙道:“尚书大人谬赞了,我是听雪宫姜采女。” 采女是下三位的小主,可不敢当一声娘娘的。 听到她的话,郑定国第一次认真端详她一眼。 隔着青纱帐,面容皆是影影绰绰,分辨不清,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从她进入御书房至今,她从未露出过胆怯。 一直都是落落大方的。 今日御前奏对详谈的内容,许多朝臣听了都会胆寒,唯独这位姜采女没有。 她很年轻,也并非出身官宦人家,却能定心凝神,准确分析出事情的关键,的确不同寻常。 郑定国见景华琰没有制止,便笑了一声,道:“小主所言便是此事的关键。” “去岁秋日,戍边军同鞑靼的虎头营输死一战,刘将军受伤,伤及左小腿及手臂,在当时看来并非致命伤。” “后来经过军医悉心医治,本来刘将军已经好转,伤口慢慢愈合,熟料忽然一日刘将军高烧不退,伤口开始溃烂。” “当时刘将军的脉案送到御前,陛下本来想让刘将军回京,让太医院医治,然太医院几位大人看过脉案之后,都不建议挪动刘将军,于是陛下便命擅长骨科的岑医正带领两名医者前往乌城,尽力医治刘将军。” 老大人讲得很详细。 “岑医正一路快马加鞭,不敢耽搁,却还是晚了一步,他抵达戍边军前一日,刘将军重病不治,撒手人寰。” “后陛下便命岑医正协同乌城仵作,一起给刘将军验尸,最后的结果还是重病不治。” 郑定国非常肯定:“没有下毒,没有迫害,刘将军只因重伤才为国捐躯。” 听到这里,姜云冉点了点头。 她忽然想起之前给慕容婕妤医治的也是岑医正,当时姜云冉便怀疑他协同旁人给慕容婕妤下毒,但慕容婕妤详查多日,所有药渣和脉案药方都查过,岑医正没有任何嫌疑,他甚至因禀报慕容婕妤病症的疑点,反而立功。 姜云冉没有直接说岑医正的疑点,她只道:“如此说来,便先认定刘将军为病逝。” “刘将军病逝之后,得利者是徐丰年徐将军,后来徐将军不得力,鞑靼进犯,才有忠义伯挂帅上阵。” 龙涎香就在鼻尖缠绕,姜云冉心绪平和,思维是少有的清明。 难怪,所有香料中,唯龙涎香最为名贵。 能定心凝神,清心明智。 “听陛下与尚书大人之言,妾大约明白,陛下一早就察觉忠义伯有误战之嫌,但临阵换将是为大忌,而忠义伯一直没有太过明显的疏漏,陛下才隐忍不发。” “前日之事,是拿下忠义伯最好的机会。” “只不知陛下究竟想要做到什么地步。” 忠义伯为国尽忠二十五载,他十五岁便初登战场,二十五年来用血肉之躯,无数次守护家国,论前尘,论祖辈,忠义伯府也都算是忠君爱民。 否则,在忠义伯一家独大,有独断专行之嫌的情况下,景华琰不会再度启用他登上战场。 也不会把德妃捧得这样高。 这是为国尽忠的荣光,是忠义伯的脸面。 时到今日,忠义伯自己没有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恩荣。 辉煌毕竟已经过去,他所付出的一切,景华琰都已经给出了赏赐,现在,他再也无法凭借过去以期未来。 错就要罚。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忽然轻叹一声。 “爱妃,你可知之前那么多凌烟阁阁臣,都无人敢问朕这个问题。” 郑定国也是凌烟阁阁臣之一,他同样没有询问。 此刻坐在这里,他只等陛下的口谕,自己是无法断绝忠义伯府的命运。 姜云冉回望他,眸色沉沉,只有气定神闲。 “陛下之所以留下妾来询问,为的不就是考教妾吗?”姜云冉声音轻柔,好似含着笑意,“既然是考教,那便做不得真,妾是在回答陛下给出的考题,自然畅所欲言,无论对否,总不能辜负陛下一片心。” 这话回答得太巧妙了,郑定国都不由在心里称赞一句。 景华琰闷声笑了起来。 什么雷霆震怒,什么天子之怒,怕只是做给那些朝臣看的,实际上的景华琰心定如山。 他的确不满忠义伯的怠惰懒战,也怜悯因此而丧命的百姓,却会失去理智。 愤怒的同时,他已经想到了如何行事。 “若朕告诉你,朕可以动忠义伯呢?”景华琰忽然道。 姜云冉迟疑片刻,才道:“那妾可回答了。” “你说,朕听,”景华琰道,“老大人也听一听。” 郑定国松了口气,道:“请采女小主说来一听。” 姜云冉的口齿异常清晰。 显然,所有的后路她都已经推演完毕,现在所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第一,要釜底抽薪,撤换边关所有除涉事官员,最重要的兵部给事中及督察御史,要率先更换。” “第二,要更换粮草官和副将,粮草官最为重要,只要粮草稳定,无论战事或动乱,都不会造成乌城饥荒,不会逼士兵落草为寇,劫掠百姓。” 忠义伯手下五万人,戍边军五万,这十万人若是暴动,即便是朝廷镇压也会死伤惨重。 而且根本没有这个必要,除非忠义伯胆大包天,以为自己可以改天换地,占山为王。 “这一次城门攻破,忠义伯理亏,暴露出诸如督察御史等的渎职懈怠,阵前换人都在情理之中。” “而粮草官,则可以借赵氏的案子,攻破忠义伯府的姻亲相护。” 景华琰安静吃茶,漆黑的眸子落在琥珀色的茶汤里,好似在湖泊上摇曳的银盘。 郑定国有些忍不住了:“若赵氏案起,怕京中忠义伯府,边关忠义军会有动乱。” 姜云冉却摇头。 “不会。” “尚书大人,赵氏毕竟只是忠义伯的夫人,且早就病故,忠义伯虽没有续弦,可整个忠义伯府同赵氏的姻亲关系也有所疏离,更何况忠义伯府嫡系旁□□么多人,姻亲关系不知凡几,赵氏只是其中一支。” “这个时候,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相互攻讦,不会铁板一块。” “赵氏贪墨案这个时机拿得刚刚好。” 说到这里,姜云冉顿住了,她抬眸看向景华琰,非常自然地感叹道:“陛下真是神机妙算。” 难怪在大军开拔之时,阮忠良就开始对赵氏着手侦查,看来景华琰一早就有所谋划。 忠义伯忠心也好,悖逆也罢,赵氏都可以用来针对忠义伯。 他若是奋力杀敌,获胜凯旋,那赵氏的罪责会因为他的胜利而减轻,这个时候,宽容也是奖赏。 忠义伯气焰嚣张,怕有一日容不下他的野心。 现在的情况,是另一种结果。 赵氏的罪责会连带到忠义伯身上,借由此,让忠义伯府内部分崩离析。 只要忠义军的其他将领不再坚定支持忠义伯,忠义伯府就可以轻松瓦解。 景华琰没有说话,姜云冉便继续道:“赵氏案发,加之城门失守两项罪责,忠义伯自己需要回京领罪,到时候只需要从忠义伯府选出一位将领顶替忠义伯,忠义军就不会乱。因为忠义军的首领,依旧还是徐家人,忠义伯便无关紧要了。” “加之得力大将改领戍边军,此番风波就能平息。” 姜云冉仰起头,看了一眼青纱帐外明媚的秋色,忽然笑了一下:“怕是年关之前,战事就会平息,百姓也能过个好年了。” 她把一切都讲述得清清楚楚。 郑定国悉知景华琰的谋略,却还是为姜云冉的聪慧而震撼。 他在朝为官三十载,从先帝时便是肱股之臣,先帝重病,他先后辅佐过仁慧太后及现在的景华琰,宫中的娘娘们见过无数。 他私心把这位姜采女同仁慧太后做比较,竟分不出伯仲。 甚至,姜采女的冷静和敏锐,更像是前头的那位娘娘。 这话郑定国不敢说,他只安静看向景华琰。 景华琰抿了口茶,眉目也跟着柔和了下来。 “答对了,想要什么奖赏?” “妾不要奖赏,妾只要陛下不为这些事烦忧,能好好用膳,心平气和,健康长寿。” 第70章 怎么这么爱咬人?【二+三更】 景华琰是个非常有耐心的先生。 他等姜云冉说完,才问:“你怎知,忠义伯府一定会分崩离析呢?”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是按照常理所想,也一早就探查过忠义伯府的内情。 毕竟忠义伯夫人早年便过世,忠义伯府同赵氏虽一直维系姻亲关系,可少了最重要的伯夫人,的确少了些许亲近。 就连徐德妃也很少同赵氏走动,看起来同母家姻亲并不熟稔。 景华琰捏了一下她的手。 “忠义伯这样的身份,夫人又年轻便病故,按理说,他能很顺利迎娶续弦,且续弦的身份也同样不会低。” 忠义伯府只是在忠义伯父亲那一代开始落寞,但忠义伯自己撑起来之后,便有所好转。 即便官职不高,未曾跻身凌烟阁,头顶上却有世袭罔替的勋爵。 只要嫁入忠义伯府,立即便是三等伯夫人,谁会不眼红呢? “忠义伯当年可没续弦,这么多年过去,府中也并无其他妾室,就连一双儿女都是由老夫人来教养的。” “而忠义伯重新掌领忠义军后,所有粮草输送皆由赵氏安排,换做是你,会让不信任的人掌管此事吗?” 姜云冉略有所感:“陛下的意思是,忠义伯同赵氏的关系比想象中的要亲密,两家同气连枝,关系也不好割舍。” “正是如此。” 所以,在预判到忠义伯府不会内讧的情况下,景华琰才有了今天的雷霆震怒。 忠义伯府不会为了姻亲利益而内讧,那么为了皇恩呢?忠义伯犯错,致使百姓死难,即便为了百姓,为了名声,陛下都不会不管。 定要责难忠义伯。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道:“妾受教了。” 景华琰拍了一下她的手,才慢慢松开,继续同郑定国议论国事。 又议论了一盏茶的功夫,景华琰才对姜云冉道:“你也累了,去天音阁歇息吧,另外让梁三泰把爱卿们都请回来,是该有个断决了。” 姜云冉便起身,对景华琰行礼,便就要退下。 这时郑定国居然也起身了。 他眯着眼睛笑,满脸都是慈祥:“恭送姜采女。” 姜云冉忙同他见礼:“尚书大人这可不敢当,折煞我也。” 老大人的年纪,都能做她祖父了,让祖父辈的给她行礼,她可担不起。 衣袂纷飞,殿中一时寂静。 片刻后,郑定国捋着胡须笑了一声:“恭喜陛下了。” 景华琰端起茶盏,遥遥同他碰杯:“同喜,同喜。”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抿了口茶,郑定国才道:“老臣斗胆,劝陛下一句。” 他曾做过景华琰的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大人虽不敢做皇帝的父亲,却也能规劝几句。 景华琰温言道:“大人请讲。” 郑定国思维有些迟滞,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陛下,人生在世,能得一知己不易,若陛下当真认定,便悉心守护,莫要旧情重演。” 他说的是当年的恭肃皇后。 恭肃皇后出身儒将之家,她十六岁被选为太子妃,十八岁入宫成婚,二十便诞育了皇长子。 她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在肚子尚未显怀时,她甚至能骑马出行,是个开朗活泼,健康矫健的女子。 天启三年春,她再度有孕,于国朝都是大喜事。 然而,这一场欢喜,却最终葬送了她的性命。 接连不断的意外、打击,让恭肃皇后心力交瘁,最终一病不起,小产血崩,彻底撒手人寰。 郑定国至今都记得,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先帝哭泣。 郑定国是科举出身,年轻时便惊才绝艳,二十五岁便夺得一甲探花,名满玉京。 那时先帝都不是太子。 郑定国在县衙州府历练数年,待他回京时,先帝已被封为太子,而郑定国因耿直纯善,被仁宗皇帝看中,改任太子府詹士。 可以说,他是仁宗皇帝选出来的太子近臣。 因此,郑定国同先帝关系甚笃,二十几载辅佐陪伴,从来都只做纯臣。 对于先帝的“家事”,他多少知晓一些。 对于发妻的薨逝,先帝悲痛欲绝,甚至罢朝数日,以表哀伤。 郑定国隐约觉察出当今这位陛下对姜采女有所不同,因着这一层关系,到底劝了一句。 景华琰心知他是关心自己,便也不觉他僭越,只是道:“老大人所言,朕皆知晓,朕自然知道如何做。” 不过…… 景华琰眸色渐冷:“不过当年老大人看到的,大抵也只是冰山一角。” 郑定国愣了一下。 他不明白景华琰是什么意思。 景华琰看到他的惊讶,垂下眼眸,看向桌案上摆着的玉玺。 足有一斤重的玉玺上有阳刻龙钮,五爪金龙身姿桀骜,威风凛凛。 “老大人,皇帝乃是九五之尊,若真心想要保下一个人,除非命运无常,不可能出现意外。” 郑定国心头巨震。 他一生为官,所思所想皆为臣下,君心难测,他只忠心做自己的差事,从来不去揣度皇帝真心。 可景华琰却已经坐在了龙椅上。 成为了皇帝,坐在了父亲曾经坐过的位置上,景华琰才慢慢明悟。 非因天命而亡,其他皆是人为。 若是真心所爱,若倾尽全力都要保护一个人,即便是最无能的皇帝,怕也能做到。 可偏偏,母后还是盛年早亡了。 那些眼泪,那些悼亡诗,每逢忌日就要罢朝的追忆,其实都是惺惺作态。 也正是此时,景华琰才开始彻底怀疑母亲的死,也因为慢慢掌握权柄,他才能调兵遣将,一点点查出当年的真相。 即便先帝已经龙驭宾天,可当年动手的肯定另有其人。 景华琰要真相大白,要把所有牵连进这桩案子的人全部绳之以法,然后去母后陵前告慰。 他要告诉她真相。 让母亲可以瞑目。 现在,正好借由郑定国自己提起,景华琰可以顺理成章议论先帝。 “陛下。” 郑定国比方才面色还难看。 他脸色煞白,下意识捂住胸口,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景华琰呼了口气,语气也柔和下来。 “老大人,您是父皇的肱股之臣,陪伴父皇二十载光阴,朕知晓您对父皇忠心不二,从未有过半分悖逆。” “可是老大人,现在坐在这龙椅上的是朕了。” “朕想要给母后一个真相,老大人以为呢?” 郑定国的嘴唇一个劲儿哆嗦。 他低下头颤抖着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陛下,臣自然听从陛下圣谕,”郑定国顿了顿,才低声道,“陛下,可这些,老臣全不知情。” 他自认是先帝身边最重要的心腹。 多年以来,他被先帝的“一往情深”蒙蔽,从不知在恭肃皇后这件事上,自己全然不知任何真相。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眼瞎耳聋,枉做三十载朝臣,却看不透这件事的真相。 景华琰看着郑定国,看到他的信念轰然崩塌。 “老大人,你是个耿直的人。” 太耿直,太敏锐,所以完全不能知晓任何脏污。 郑定国愣了一下,片刻后他苦笑一声:“老臣应该感谢先帝,这样看中老臣的人品。” 景华琰声音依旧温和:“这可能是朕的猜测,不一定就是真的,但总要查出真相的。” “今日朕告知老大人,就怕到时候您受不住,”景华琰笑了一下,神情很放松,没有一点苦大仇深,“毕竟,您虽然已经老迈,朕还是得依靠您。” 这般信赖,让郑定国心情放松许多,也慢慢平复下来。 “惭愧,老臣能得陛下这般信任。” 郑定国思索片刻,才道:“陛下有用得上老臣的地方,老臣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景华琰笑了一声,气氛一下便放松下来:“老大人,你怎么这么喜欢肝脑涂地?朕可不喜欢啊。” 另一边,姜云冉去了天音阁。 天音阁就是乾元殿的书库,里面藏书颇丰,姜云冉上回来挑了几本孤本,看得津津有味,今日继续挑出来读。 这一看就很专注,待她再回神时,外面已经暮色四合。 今日的火烧云并不刺目,反而是温柔的橘色,看得人一颗心都跟着软了下来。 她刚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腰身,雪燕便快步而入:“小主,陛下宣您至金馔堂用晚膳。” “陛下忙完了?”姜云冉用帕子擦干净手,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妆容,这才跟着一起往金馔堂行去。 “一早就忙完了,陛下问过小主,听闻小主一直在读书,便不叫打扰。” 姜云冉笑了一下,没有多言。 很快,一行人便踏入金馔堂。 青黛经过梁三泰的考核,已经可以胜任御前布菜的差事,因此今日姜云冉身边站着的就是青黛了。 “陛下,胃还痛吗?” 景华琰见她言笑晏晏的模样,忽然想起郑定国的话。 他应了一声,道:“不痛,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事,也就这夯货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 梁三泰咧嘴一笑,看起来跟弥勒佛似的。 “用膳吧。” 姜云冉谢恩,便跟着拿起了筷子。 今日菜色可真是丰富。 有莲花仙境、四季如意、红烧狮子头、八宝烧鸭、千丝煨火腿,松鼠桂鱼。 另外还有一道汤羹,三道点心,琳琅满目凑了十道菜。 姜云冉爱吃酸甜口的菜色,看来御茶膳坊一早就记住了,今日的松鼠桂鱼就是特地为她做的。 第71章 家族、父母,便一概不管了吗?【一+二更】 小憩之后,姜云冉终于睡足了觉。 待她中午简单用了午膳,下午又午憩片刻,年轻的姜采女又生龙活虎。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 岁至晚秋时节,秋风萧瑟,黄栌和梧桐皆染上火红,被风一吹便零落一地。 踩上去,吱嘎作响。 数日之前,开败丹桂飘零坠落,在枯叶上打滚。 姜云冉便让宫人全部收集,洗净晒干,至今日正得用。 恰逢秋高气爽,便把晒干的桂花收拢起来,拿百花蜜做桂花甜卤。 她跟青黛紫叶正忙着,钱小多就匆忙进来了:“小主,望月宫纽姑姑到了,说是慕容娘娘请小主过宫,一起去看望德妃娘娘。” 姜云冉一边让钱小多去请纽姑姑,一边问莺歌:“徐德妃的病症如何了?” 莺歌凑上前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听闻已经大好,只之前亏损太多,这几日一直在调养,王庶人给德妃娘娘解毒,已经幽禁至广寒宫了。” 之前景华琰下旨之后,姜云冉就让青黛赶紧跑一趟,给素雪留了条子,通知她之后交接的地点更换到了更偏僻的摘星殿。 如此一来,便不用担心暴露。 这几日姜云冉一直让莺歌盯着,原以为德妃怎么也要十天半月才能康复,没想到三五日便好转。 如此看来,王庶人医术了得,实乃人才也。 可惜了。 姜云冉点头,表示知道了,莺歌就很灵巧地退了下去。 正巧这时纽姑姑进来了。 她对姜云冉见礼,规规矩矩道:“姜小主,听雪宫只住了您一位主子,同旁的宫室也少了交情,娘娘担忧你落单,特地邀请您一起去看望德妃娘娘。” 倒是慕容婕妤深思熟虑了。 姜云冉显然不同其他宫妃多走动,她自己悠然自得地待在听雪宫,日子美滋滋的,虽然惬意,却也很耽误正事。 就比如给徐德妃探病这种事情,旁人不叫她,她也不知道。 若满宫都去了,只她一个没去,就显得太过不懂规矩了。 姜云冉忙站起身,一脸感激:“还是婕妤娘娘细心,还这样关怀我,实在感谢。” 说着,她忙让宫人准备,又请了纽姑姑吃茶,一刻之后,就披上斗篷跟着纽姑姑一起走了。 徐德妃住西六宫,距离东六宫不远不近,今日正好天气晴好,慕容婕妤便提议一起步行过去。 穿过漫长的宫巷,绕过一个又一个宫门,厚底靴踩在澄浆砖上,发出吱嘎的声响。 岁月都被踩在了脚下。 有了救治卫宝林的交情,又算是邻居,所以慕容婕妤、卫宝林和姜云冉现在关系也还算热络,彼此之间也多有走动。 不知不觉间,生疏和冷漠就被打破了。 尤其是卫宝林,若非姜云冉,她怕是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 因此她看到姜云冉,便先笑了一下。 “说起来,德妃娘娘能痊愈,妹妹是立了功的。” 姜云冉道:“不过是向陛下禀报疑点罢了,可领不得功劳,并未做什么大事。” 卫宝林淡笑着摇了摇头,她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一声,面色依旧苍白。 比之前在听雪宫的时候,卫宝林还要消瘦,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 宫中漫长的岁月,寂寥无言的人生,消磨了她的意志,让她对生少了几分期盼。 她那双眼,只剩下一潭死水。 卫宝林因为疾病缠身,已经撤牌子两载,至今却未有好转。 她自己似乎也一无所求。 慕容婕妤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担忧,却什么都没说,只挑了个悦耳的话题。 “听闻令兄令姐今岁要下场秋闱,他们是圣京有名的少年天才,明年你家或许能一门双进士。” “到时候家里庆祝,可要请我吃一杯酒。” 卫宝林出身圣京卫氏,百多年来一直都是官宦人家,没出过阁臣,也从未见过封疆大吏,却一路平顺,稳当至今。 其父为翰林院学士,正五品官职,曾多次入宫经筵讲官,是为学富五车的学者。 卫宝林上有兄姐,下有弟妹,皆文采出众,敏而好学,广被京中各家赞扬艳羡。 众多儿女中,唯独卫宝林年少体弱,经年养病,从未有过出色名声。 却也唯独她入宫为妃,让卫家也成了皇亲。 虽不受宠,但陛下很给卫翰林面子,也很爱重人才,因此卫宝林入宫没多久就被封为宝林。 卫宝林听到这话,麻木的眼眸也多了几分神采。 “阿兄阿姐的确很是刻苦,但京中人才济济,父亲母亲也不求他们能一飞冲天,只要平稳上榜便好。” 说到这里,卫宝林顿了顿,她咳嗽一声才道:“听闻,阮宝林的阿弟和表兄今岁也都下场了。” 此事姜云冉是知晓的。 不过更细节的,就不好打探了。 阮忠良此人惯会装腔作势,阮含栋的消息一点都未传出,只知他一直在家中读书,几乎不在京中的宴会上露面。 姜云冉记得,他比阮含珍小两岁,今年才刚十七。 十七岁,就已经过了童试,成为了秀才,的确是很优秀了。 但阮含栋的童试排名只在中游,并不算太过惊才绝艳,因此并未引起旁人的揣度。 倒是卫宝林的长姐卫新雅,考中玉京童试第一名,是为案首。 长兄卫新英考中第二名。 因此,卫氏狠狠出头露脸,被旁人一顿赞许。 今年的秋闱经过钦天监的推算,考试时间比往年晚了一个半月,要到十月初才能开考。 就在这几日了。 慕容婕妤便道:“同场竞技,不看身份,端看实力才学,你放心便是。” 卫宝林苍白着脸浅笑。 她仰头看了看天,虽只窄窄一条,可苍穹却亘古不变。 那么高,那么远,永远触不可及。 “不求阿兄阿姐位极人臣,只求这一路平顺。” 慕容婕妤也听明白了,她叹了口气。 姜云冉适时开口:“令兄令姐确实风头正胜,为安全起见,卫姐姐还是叮嘱一下家人,多多注意才好。” 若今岁卫新雅和卫新英也能拔得头筹,那明年春闱他们就是最被关注的焦点,怕是地下钱庄也忍不住会押宝,想要借机赚的盆满钵满。 利益、权柄、未来,牵动了所有人的心弦,即便科举考试全部封卷阅卷,可人生在世,柴米油盐,能下手的地方不知凡几。 尤其当今这位陛下最是爱重年轻人才,待两位卫秀才两榜登科,那卫氏便彻底翻身,再加上宫中这位卫宝林,谁还敢小瞧卫氏? 卫宝林见两人关心,心中越发温暖。 她道:“多谢,我省得,父亲母亲也知晓,近来几乎不参与宴请走动,兄姐也闭门读书。” 几人说着话,便到了灵心宫。 同上次来时不同,灵心宫显得热闹许多,整个宫殿仿佛重新活了过来,重新落下了人气。 为了冲淡徐德妃病重时的暗晦,即便在早冬时节,灵心宫前殿也更换了红罩宫灯,庭院中的花坛也栽种了好几棵硕果累累的金桔。 刚一进入,喜庆便扑面而来。 宫女们都戴上了粉色的绒花,满面笑容,多了几分俏丽。 今日显然不止来了一位娘娘,瞧着整个灵心宫都在忙碌,显得热闹极了。 梅影姑姑刚送进去一位娘娘,这边厢刚绕过影壁,仰头就瞧见了慕容婕妤一行人。 她忙上了前来,客气道:“多谢慕容娘娘、卫宝林娘娘、姜小主跑这一趟,德妃娘娘一早就在正殿等着了。” 慕容婕妤同她寒暄一句,关心了徐德妃一句,几人就要往正殿行去。 就在这时,一道唱诵声响起。 “宜妃娘娘驾到。” 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住了。 梅影姑姑面上闪过一抹惊讶,却还是抱歉地看了一眼慕容婕妤,快步来到宫门前。 姜云冉等人也没办法直接离开,只能在宫门处等待。 很快,众人就瞧见了宜妃的仪仗。 她穿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袄裙,外面配了一件兔毛滚毛领的并蒂莲金银绣褙子,神情淡漠,整个人看起来清风朗月,犹如君子兰那般清新。 称病了许久的宜妃娘娘,数日未曾出现在锦绣宫之外了。 今日她忽然出宫,至灵心宫看望徐德妃,所有人都很惊讶。 落轿之后,周宜妃扶着百灵姑姑的手下了轿子,等她站稳,便抬眸看向梅影姑姑。 “德妃姐姐可好些了?” 她淡淡问了一句,语气里没有丝毫的关怀。 梅影却不敢怠慢,忙上前道:“见过宜妃娘娘,德妃娘娘已经好转,谢娘娘亲至灵心宫,娘娘快请里面坐。” 梅影顿了顿,还是道:“若是娘娘知晓您过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呵呵。” 周宜妃冷笑一声:“她会高兴?” “谁信啊。” 梅影一点都不尴尬,她很自然接话:“肯定是高兴的。” 周宜妃就懒得理她了。 她瞧着的确比之前要瘦了一些,气色却不错,至少眉宇间的郁气一扫而空,人也瞧着精神许多。 就是那嘴依旧跟快刀子似的,让人无法招架。 周宜妃走了两步,才瞧见慕容婕妤等人站在回廊处等她。 见礼之后,周宜妃眼神一扫,先说慕容婕妤。 “你也是,”周宜妃道,“趁着她们家这大好机会,还不努力上位,整日里窝在望月宫有什么意思?” “还有你。” 周宜妃话音刚落,就看到卫宝林捂着嘴咳嗽起来,不由觉得有些晦气。 第72章 不是我的朋友,就只能是我的敌人。【三更】 这话简直直达心底。 在座诸妃,谁不是远离家人,孤身入宫,她们在宫里争强斗胜,为的还不是家族和权力。 只顾着自己,是根本不能成事的。 同气连枝,相互扶持,才能长久绵延。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家族败落,她们在宫里的日子就会一落千丈,除非能得陛下加倍的宠爱,否则等待她们的就是失宠和冷寂。 然而那个除非,也不过是梦境中的幻影罢了。 她们年少时都见过先帝,再看当今这位皇帝陛下,谁又敢说自己能独得恩宠呢? 徐德妃话音落下,殿中只余寂静。 就连方才摆平了一场事端的姚贵妃,此刻也不再言语。 冬日风冷,吹拂院中金桔,沙沙作响。 倒是梅昭仪忽然笑了一下,温柔开口:“说这些做什么?今日咱们是来庆贺德妃姐姐病愈的,如今瞧着姐姐精神比之以前要好了许多?” 这话题一转,气氛陡然一松,崔宁嫔也忙道:“是呢,德妃娘娘可好些了?” 徐德妃呼了口气,她抿了口茶,面容稍有些和缓。 “好了许多,王庶人……” 徐德妃摇了摇头,言辞之间,对王庶人倒是没有更多怨怼。 “王庶人的医术的确高明,她治好了我的病症,用过药之后,我一日比一日好转,今日都能下地行走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提王庶人。 毕竟,是她害了徐德妃。 而一向嚣张跋扈的徐德妃,此刻倒难得替王庶人说了句话:“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不知她这些年日子这样难熬,我若是知晓,也不会不管不顾。” “无论如何,她毕竟两次救了我。” 要不是为了救她,或许王庶人现在也成了宝林或美人,不会一直都是下三位小主。 阴差阳错,王庶人落到这步田地,一贯高傲冷漠的徐德妃,竞也因一场谋害,开始有了反省之心。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姚贵妃看向她,开口:“你能这样想,我也便觉得安慰。” “如今事情已了,你好好养病,我还等你尽快好转,好帮我打理宫事。” 姚贵妃揉了揉额角:“近来实在太忙碌了,我一人实在吃力。” 这一个月,仁慧太后和皇贵太妃一门心思吃斋念佛,都不爱管宫里事,姚贵妃可谓是孤木难支。 徐德妃咳嗽一声,有些踟蹰。 “我……如今虽有所好转,却也没什么精神,怕是帮不了姐姐了。” 她顿了顿,道:“今年年关之前,肯定是不成的,姐姐不若同太后娘娘请旨,让慕容婕妤和梅昭仪帮姐姐处理后宫事?” 姚贵妃不由自主看向梅昭仪和慕容婕妤。 梅昭仪安静坐在副位,本来在认真吃茶,听到徐德妃这话,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怎么成呢?德妃姐姐可莫要取笑我。” 梅昭仪直接了当拒绝了。 慕容婕妤不置可否道:“全凭贵妃娘娘做主。” 几人都没提周宜妃,因为周宜妃根本就不会沾染这些差事。 姚贵妃倒是说:“梅昭仪可有玉京才女的美名,慕容婕妤也声名在外,你们定能好好处理宫事,待我同太后娘娘请旨,再行定夺。” 几人说了几句,徐德妃眼看就要坐不住了。 姚贵妃就直接起身,带着众人离开。 姜云冉本来也想告退,就听到徐德妃开口:“姜采女,你留下。” 她有些诧异。 不过却还是对担忧的卫宝林点点头,自己转身对徐德妃见礼:“是,娘娘。” 等众人都离开,灵心宫便安静下来。 徐德妃扶着桂香的手起身,摇摇晃晃往寝殿里行去。 看这意思,是要进一步说话了。 姜云冉也很知趣,她上前两步,很伶俐地扶起了徐德妃的另一只手。 “娘娘,您慢着些。” 徐德妃瞥了她一眼,没有多言。 等她在雅室的罗汉床上靠坐好,整个人好似才放松下来。 桂香上前,给她取下金发簪,让她能舒适一些。 发丝垂落,遮掩在腮边,更显羸弱。 姜云冉此时才意识到,徐德妃因这一场中毒,彻底毁了根基。 此时梅影姑姑端来药盏,徐德妃也一饮而尽,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等她吃完了,桂香忙送上一颗梅子,让她润润口。 片刻后,徐德妃才道:“姜采女,坐下说话吧。” 姜云冉在圆桌一侧落座,轻声询问:“娘娘可是想说王庶人之事?” 徐德妃毫不意外她的聪慧。 她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笑了一下,态度比方才要缓和许多。 或许,就是因为姜云冉,她才能有这一次的机缘。 “姜采女,我还没有当面谢过你,”徐德妃道,“要不是你细心,一早便同陛下禀报,我怕早就已经见了阎王。” 姜云冉便说:“妾只是做了应做之事。” “好一个应做之事。” 徐德妃道:“宫里你这样的好人,可不多了。” “妾是好人啊?”姜云冉也跟着笑了一下,面容干净而清澈,“多谢娘娘夸奖。” 见她笑了,徐德妃也慢慢笑了一下。 “你做了好事,救我一命,对我来说就是好人。” “我这个人一贯知恩图报,你救了我,我便要偿还你的恩情。” “你说吧,想要什么?” 姜云冉认真想了一下,一时间竟有些犹豫。 徐德妃见她真的认真思索,不由又笑了一声。 自从生病以来,她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这样笑过了,此刻的她,看起来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轻松。 “你真想要吗?” 姜云冉有些奇怪:“德妃娘娘一贯一诺千金,您说要赏赐妾,妾自然是相信的。” “好,好。” 徐德妃笑得流出来眼泪,她用帕子抹了一把眼角,看着自己颤抖不停的手,慢慢又沉默下来。 “我能做到的,都会尽力而为,你说。” 姜云冉非常实际,她没有同徐德妃虚与委蛇,没有拐弯抹角,甚至不说什么金银珠宝。 她只说:“我想升位。” 徐德妃愣住了。 片刻后,她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明明只有二十三四的年纪,可经过这一场大病,徐德妃身上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寂寥。 让人总觉得她暮色沉沉。 “升位啊?要什么位置?” 徐德妃说:“先说好,我可无法让你当上皇后,我自己还没当上呢。” 梅影面色苍白:“娘娘!” 徐德妃不理她,只看着姜云冉。 姜云冉就说:“娘娘,妾如今是采女,只要往上升一位便好了。” 往上升一位,便是才人了。 但如今宫里人人都知,她虽然不是才人,可陛下却金口玉言,她的份例一切都按才人而定。 若非刚封为妃嫔之后就已经升为采女,若是如此快就升为才人,实在太过惹眼,否则陛下不会这样迂回。 如今宫中最得宠的便就是她了。 徐德妃却问她:“你怎么不去求陛下?陛下不会不应你的。” 两个人这一番话实在有些嚣张,听得梅影冷汗直流,但说话的两个人却都很平静,仿佛真是姐妹两个闲话家常。 “德妃娘娘,可这是您让妾提的啊。”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陛下给的是陛下的,娘娘给的是娘娘的,可不能混为一谈。” 徐德妃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最后都要喘不过气,梅影和桂香忙上前侍奉她,喂她吃过茶水之后,徐德妃才恢复了精神。 “病了这一场,不中用了。” 徐德妃看向窗外,只有刚迁过来的金桔耀眼明亮,橙红的金桔果子缀满枝头,一片繁盛。 总是硕果累累,生机盎然。 可这一切,都不是灵心宫的。 “我答应你,我会努力让你成为才人,”徐德妃忽然开口,她目光回转,落在了姜云冉身上,“但我也要知道陛下对忠义伯府的态度。” 徐德妃虽然病了,却并不蠢笨。 她脑子一直都很清醒。 最近能去乾元宫的一只手数得过来,待得时间最久的就是姜云冉。 她一定知晓景华琰的动向,知晓乾元宫的定夺。 姜云冉此时却起身,淡淡道:“那妾就还是做妾的采女吧。” “娘娘欠妾的恩情,便不用还了,就当妾送给娘娘的礼物。” 梅影脸色一沉,忠义伯府出事之前,徐德妃健康之时,还没人敢对她这样说话。 事到如今,就连一个小小的采女都敢落井下石。 “姜采女,你放肆。” 徐德妃却摆了摆手,她咳嗽一声,幽幽叹了口气。 “不成啊,”徐德妃说,“不成就算了。”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姜云冉,目光忽然带了几分玩味。 “姜采女,你以为你会是最后的那个胜利者吗?” 徐德妃道:“曾经本宫也是宠冠后宫的那个人,得了恩宠,有了份位,可如今,不*也到了这般田地?” “你依附陛下,期盼他的爱恋,仰望他的赏赐,这一切不过镜花水月,”徐德妃道,“你还不如依附于我,最起码,我不会为了其他女子舍弃了你。” 姜云冉面无表情,安静听她说话。 原来要报恩是假,煽动她是真。 姜云冉忽然觉得有意思极了。 前有皇贵太妃,现在有徐德妃,人人都觉得她是可用之人,也真是谢谢她们看得起自己了。 太可惜了,姜云冉只想为自己谋前程,不想替旁人当牛做马。 “可是德妃娘娘,”姜云冉忽然开口,打断了徐德妃的煽动,“娘娘能给我的,陛下也能给,而陛下能给我的,娘娘却不一定能给。” 第73章 此等病症,可能会伤及小主的子嗣。【一更】 之后几日,宫中看似平静如水,实则波涛暗涌。 其一便是边关战事。 因战事吃紧,景华琰并未直接下旨临阵换将,反而把一直驻守西京大营的徐如晦调往乌城,顶替徐丰年成为副将。 另外下旨命忠义伯自省,边关诸事暂由徐如晦主持。 徐如晦是徐德妃的长兄,是忠义伯徐闯的嫡长子,自幼能文能武,是朝廷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 这是险棋,却是景华琰的远见卓识。 徐如晦是徐氏嫡系,忠义军自然领命听从,不敢违逆,而戍边军也因之前城破一事心有忧虑,竟是皆听从了徐如晦的指挥。 无论如何,现在的乌城竟是上下一心。 徐如晦一到乌城,立即开始调兵遣将,不过三日便出城主动出击,把鞑靼虎头营打了个措手不及。 战事顺遂,后宫前朝的气氛陡然一松,压抑了两月的徐德妃也因康复而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依旧还是过去那般高高在上。 相对的,周宜妃的锦绣宫、阮宝林的长春宫皆寂寥无声,宫人们悄无声息,根本不敢惹怒娘娘们。 毕竟,徐氏有徐如晦力挽狂澜,周家却无得用之人。而阮宝林,则是她自己作孽,怪不得旁人。 抛开这些不谈,皇帝陛下的脸上也偶有笑容,乾元殿也多了几分欢笑声。 最近几日,姜云冉挂红,一直未往乾元宫去。 重新在御前露脸的是姚贵妃、梅昭仪、苏宝林和孟才人,东西六宫一时间又重新恢复了热闹。 然而整个长信宫的喜气洋洋,却波及不到听雪宫。 姜云冉年少时受了些罪,以至于后来年长初来月事,总是腹痛头晕,赵庭芳离开清州之前,给她调养过些许时候,后来分开,姜云冉便不愿吃药。 怠惰之后,慢慢的月事疼痛卷土重来,这一次也不知为何,姜云冉的疼痛剧烈,几乎难以起身。 青黛看她面色苍白,嘴唇哆嗦,心里有些焦急。 “小主,可要请赵医正过宫看诊?” 最近皇贵太妃的腰痛之症犯了,赵庭芳一直在敬安宫侍奉她,无暇旁顾。 姜云冉想了想,道:“不用,你拿了听雪宫的牌子,去太医院请一名太医回来便是。” 不多时,一名年轻的女医便快步而来。 她瞧着比赵庭芳大了几岁,未及而立,应该是太医院治疗妇科极为出色的钱医正。 钱医正先给她行礼,然后才开始请脉。 听了大约一刻,钱医正又仔细端详她的面容,最终踟蹰着松开了手,并未立即开口。 见她如此,姜云冉心中忽然有些忐忑。 “钱医正,我这是如何了?” 青黛请钱医正落座,钱医正才沉吟开口:“姜小主,您之前的平安脉都是赵医正请的,来之前臣已经瞧过,并无异常。” “但方才观小主脉相,发现并非如此。” 姜云冉心中微沉,她见钱医正有些犹豫,便道:“钱医正,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我能担得住。” 钱医正道:“并非赵医正学艺不精,因她一直都是在小主平日请脉,未曾看过小主月事时的脉相,故而有所疏漏。” 她倒是很中肯,并未趁机打压同僚。 “小主年少时可曾遇到过饥荒?” 饥荒并未遇到,但姜云冉却实实在在被阮家囚禁十数日,险些饿死在阮家的柴房里。 姜云冉道:“的确曾遇到。” 钱医正抬眸看了一下青黛,见姜云冉并未让青黛退下去,这才开口:“小主,您遇到饥荒时,不仅伤了脾胃,还可能误食过寒苦草,这种草寒凉,对女子身体尤害。” “因此小主年长之后,脉细无力,气血不足,月事腹痛难忍,血流不畅。” “此等病症,可能会伤及小主的子嗣。” 钱医正迟疑片刻,还是实话实说。 姜云冉倒是没什么波动,她仔细回忆当年在阮家柴房的煎熬,那时候阮家什么都不给,只给清水。 那清水是什么滋味呢? 后来姜云冉回忆,总觉得满嘴苦涩。 可当时她同母亲太过饥饿,嘴里一直发苦酸涩,并未察觉出异样。 或许在那个时候,阮忠良就动了心思,想要把她们母女卖去逸香阁,却又不想让阮氏有血脉流落在外。 便动了这么狠毒的法子。 真是榨干了骨头还要吸髓,恶毒至极。 赵庭芳离开清州时不过才刚习医术数载,看不出这些细节也在常理之中,按照常法医治月事腹痛,只能缓解,却不能除根。 青黛听到这话,面色一白,一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对于一个宫妃而言,子嗣是最要紧的。 姜云冉若不能有孕,哪怕现在恩宠有佳,未来呢? 难道陛下还能一辈子宠爱她不成? 待年老色衰,又如何在宫中生活。 钱医正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豁出去了,然这位姜小主却面色如常,似乎不以为意。 姜云冉心中的确有所忧虑,但她这一生过得坎坷,所有的苦难都遇到,也不差这一次了。 她并不怨天尤人,也不哭天抢地,只是平静看向钱医正,问:“可能医治?” 这才是最关键的。 钱医正松了口气。 “倒是能的,”钱医正顿了顿,道:“小主这是顽疾,总也有十几载光景了,寒苦草的药效本来就已经减淡,若非……” 钱医正迟疑片刻,没有把话说清,她道:“并非不可医治,不过需要时日罢了。” 说到这里,钱医正抬眸看向姜云冉。 见姜云冉虽面色苍白,但眼神清明,并非蠢笨偏激之人,她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小主之前可曾服用过避子汤?” 妃嫔服用避子汤可是大忌。 一般而言,哪个妃子都想多孕育皇嗣,以后便可高枕无忧。 倒是没想到,这位姜采女居然要服用避子汤。 此事太医院根本没有留底,钱医正翻看她的脉案也从无显现,要么是姜云冉自己偷偷服用,要么就是陛下所为。 这话能不能说,要不要说,钱医正盘桓许久。 最后还是医者仁心占了上风,她冒着风险,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姜云冉有些意外看向她。 当看到她小心的眼神,大约也明白了其想法。 她不由叹了口气:“钱医正,您是医者仁心,您不用怕,此事我是知情的,也是机缘巧合罢了。” 这一句话,是为了安抚钱医正。 看来,此事同陛下无关。 只要不违逆圣意,钱医正瞬间便放松下来,她呼了口气,才道:“姜小主,您的病症这一次会这样痛苦,脉相这样明显,就是因之前服用过避子汤,避子汤性寒,激发了最后那一点寒苦草的药性,两相叠加,才让臣诊出些许端倪。” “依臣所见,小主万不能再用避子汤了。” 姜云冉反而笑了一下:“我孕事艰难,自然不会再用,之前也是意外。” 钱医正把所有的障碍都说完,才平复下来。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 听到这话,青黛脸色也缓和下来,认真听讲。 钱医正仔细给姜云冉说了她的脉案,然后才道:“待赵医正回来,臣会同她一起给小主出个方子,今日就要把汤药吃上。” 钱医正非常认真:“小主,想要彻底根除寒苦草的药性,必要用热药,万幸如今已经入冬,时机最好。” “之后三个月,臣可能会给小主下重药,小主可能会觉得偶有体热,或者会上火,这都不用在意。” “三月之后,等到春暖花开,就要换新药。” 姜云冉听到这里,心里便把阮忠良骂了八百遍。 要不是这阴险小人行事歹毒,她何至于吃这么多药。 把她们母女害到那个地步尤不知足,最后又担心事发,不仅给母亲下了谋害性命的毒药,还不想让姜云冉好过。 阮忠良这般恶毒的人,姜云冉此生只见过这一人,不得不感叹,难怪他能把平平无奇的阮氏托举至今日。 人不狠,如何能成就大事? 不过,这一切苦难,她都要加倍偿还给阮忠良。 姜云冉唉声叹气:“多久可以治好?” 钱医正方才还看她沉稳淡定,现在听到要吃药,倒是难得露出些许小孩子脾气来。 她不由笑了一下:“药都是热性的,不会太苦,加了大枣和生姜,吃起来会有一股甜味,不难吃的。” 劝了一句,她才道:“春日药不能多用,每隔五日就要停十日,大约到了夏日,彻底就要停了。” “到时候看小主脉相,若已经康复,便不用再用药,若不成,秋日再加两副,至少能祛除九成残余,剩下的药量可忽略不计。” 青黛听到这里,眼睛都亮了。 “也就是说,待小主痊愈,就能有孕了?” 钱医正不敢下定论,只道:“倒时就有机会了。” 姜云冉和青黛对视一眼,姜云冉笑了,道:“钱医正,有劳你了。” 钱医正忙道:“小主客气了,这都是小的应当做的。” 姜云冉却知晓,这可不是钱医正的本分。 这宫里的太医,讲究一个四平八稳,平日里最爱开太平方,一般是不敢用重药的。 若用药过重,导致贵人们出了意外,全家都要掉脑袋。 虽然先帝曾经下过圣旨,非有必要,绝不为难太医,可千百年来太医们都是这样过来,四平八稳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铁律。 今日钱医正敢给她用重药,一个是医者仁心,还有一个,也确实是很有胆量。 第74章 陛下晋封小主为从六品才人。【二+三更】 景华琰倒也还是个讲究人。 可能知晓她挂了红,身体不适,因此小柳公公是带着软轿一起来接的。 姜云冉今日实在难受,面色惨白,嘴唇也无血色,甚至都有病入膏肓的模样了。 小柳公公这么淡定的人,瞧见她都吓了一跳。 “小主您这是什么病症?” 小柳公公亲自伺候姜云冉坐上软轿,还是关怀了一句。 姜云冉裹着妆花缎披风,把手炉贴在小腹上,勉强缓解疼痛。 她勉强笑了一下:“无碍,谢公公关心了。” 小柳公公也并非要刨根问底,听了这话就道:“小主坐稳了,起轿!” 路上,姜云冉也没有询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若是能说,一开始小柳公公就说了。 紫叶一直担心姜云冉的身体,小碎步跟在轿子边,时不时看她一眼,整个人显得很是紧绷。 软轿虽然舒适,却怎么也无法同听雪宫的架子床相比,等到了乾元宫,姜云冉的额头都冒了冷汗。 小柳公公也没想到她病得这样重,直接丢给小李子一个眼神,然后就跟紫叶一起搀扶姜云冉进了乾元宫。 虽然头晕腹痛,姜云冉还能分辨出他们要去的是浩然轩。 不过因冬日已至,浩然轩四周都加上了槅门,阻挡了冬日的寒风。 暖炉冒着热气,温暖了整个宫殿。 小柳公公通传之后,姜云冉便扶着紫叶的手,勉强撑着往浩然轩里行去。 刚绕过屏风,便瞧见景华琰坐在主位上,徐德妃坐在边上的副座,两人一起看向唯一留有空门的流光池。 这幅场景,好似很和谐,但两人表情却都十分严肃,少了几分柔情蜜意。 姜云冉垂下眼眸,上前福礼。 “见过陛下,见过德妃娘娘。” 她的声音很轻,虚弱又缥缈,竟让景华琰有些惊讶。 他回过头来,便瞧见姜云冉惨白面色,不由蹙了蹙眉头。 “怎么回事?你不是挂红?怎么这般模样?” 姜云冉福了福,来到座前,就被赐了座。 好不容易在椅子上坐下,姜云冉才觉得好了一些。 “回禀陛下,妾的确是挂红,不过妾的月事一贯折腾,这月尤甚,谢陛下关心。” 景华琰蹙眉看向她,眸色沉沉的,看不出心思。 边上的徐德妃面色都比姜云冉的好许多。 如今徐氏有徐如晦重振门庭,她自己又调养数日,逐渐康复,因此此刻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 徐德妃见景华琰的目光一直落在姜云冉身上,手指扣了一下手心,才勉强笑道:“妹妹年纪轻轻,就有这月事腹痛的毛病,可是要好好医治的,否则……怕是会影响子嗣。” 姜云冉声音柔和,听起来便楚楚可怜。 “是吗?多谢娘娘关心,妾会注意的,一定好好医治,还望早日诞育皇嗣。” 景华琰适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徐德妃。 一侧仙鹤香炉香烟袅袅,犹如仙境。 徐德妃重新染了丹蔻的手指在椅背轻巧,她看向姜云冉,慢慢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本宫这就放心了,希望妹妹得偿所愿。” 姜云冉想起上一次两人的不欢而散,心中不由警铃大作。 她不由问景华琰:“陛下,因何宣召妾前来?” 听到这个问题,景华琰淡淡扫她一眼,才对梁三泰扬了下手。 梁三泰上前一步,脸上日常能见的笑容皆消失无踪。 他显得有些紧绷。 “姜小主,今日德妃娘娘前来乾元宫,是特地请陛下给姜小主升位,感谢姜小主对她和徐氏的救命之恩。” 姜云冉心中一个咯噔,即便头晕脑胀,却还是大概明白了徐德妃的做法。 她紧紧握着手炉,嘴唇轻抿,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妾会同陛下禀报冰窖一事,并未多想,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论当时生病是谁,妾都不会坐视不理,并非特地为德妃娘娘一人。” 姜云冉的声音失去了平日里的清新悦耳,因着虚弱无力,却更温柔绵软。 更显得柔弱可怜。 “妾不敢居功,且陛下和娘娘已多有恩赏,妾不明,娘娘因何还要再来谢过。” 姜云冉的目光慢慢落在徐德妃的面上。 “娘娘的好意,妾实在不敢领受。” 徐德妃却倏然笑了:“你不敢领受,可这个恩,本宫也不能欠着。” 徐德妃呼了口气,才道:“陛下,臣妾之前就说过,姜妹妹是个识大体的人,若非妹妹提醒,臣妾也不知家中发生了种种事端,若边关真的暴乱,妾可真是罪不可赦,徐氏也枉顾了皇恩。” 姜云冉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这徐德妃,真是太过恶毒了。 景华琰最厌恶旁人的背叛,无论乾元宫发生什么事,尤其是政事,皆不允旁人同外人言说。 在姜云冉挂红之前,经常在乾元宫伴驾的就是她,徐德妃原本拉拢她也因此事。 徐氏已有罪过在身,不容任何疏漏,一旦再度出错,忠义伯府将会荡然无存。 为了家族,为了德妃的份位,德妃当日拉拢不成,便只能除掉她。 她不想留下祸端。 姜云冉没有去看景华琰,她只定定看向徐德妃:“德妃娘娘,话是不能乱说的,妾没有做过的事,是完全不认的。” 徐德妃却笑了:“我是感谢你,你怎么还生气了?” 她慢条斯理道:“那日是你同我说,要想让忠义伯府屹立不倒,必须要有新的领袖,重新掌领忠义军,在边关立功才好。” “你不说,我如何能得知呢?” 当日在乾元殿谈及忠义军事,只有景华琰、郑定国和她,而给出的对策,是当时姜云冉临阵想到的。 她不可能同徐德妃通风报信,郑定国也不可能,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通过景华琰的前朝动作,徐氏猜出了后续的动向,为了弥补过错,保住徐氏,他们顺应景华琰的安排,举族上下齐心协力,为的就是度过难关。 而此时,一切事成,徐如晦接连大捷,守住了忠义伯府的颜面,徐德妃才亲至乾元宫,对景华琰再度献上徐氏的忠诚。 她给出的把柄,就是背叛了皇帝的姜云冉。 真是好计谋。 不愧是熟读兵法长大的将门虎女,不愧是多年风波不断却屹立不倒的忠义伯府,如今他们果断舍弃了赵氏,把所有错误一力承担,一边自请革职除爵,一边力挽狂澜,英勇奋战,到底没有让忠义伯府落入危难境地。 而现在,徐德妃踩着姜云冉,想要重新站在景华琰的身边。 依旧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宠妃娘娘。 姜云冉不能让她如愿,也不会让她如愿。 “德妃娘娘,口说无凭,您这是故意栽赃陷害,”姜云冉撑着扶手站起身,虽然面色苍白,但神情是异常的坚定,“妾早就在陛下面前发过誓,若妾胆敢背叛陛下,必将遭受……” 姜云冉的话还未曾说完,景华琰便淡淡开口:“够了。” 声音戛然而止。 姜云冉此刻才慢慢转过头,苍白着面容看向景华琰。 景华琰并未动怒,他甚至依旧还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 只放下茶盏的时候,发出了嘭的声响。 “姜采女,多余话且不要再提,你只用证明自己便是了。” 听到景华琰还让姜云冉解释,徐德妃脸上的得意也慢慢掉了下去。 姜云冉心中并未放松,她看向景华琰,一字一顿道:“陛下,未做过的事情,永远也无法证明清白,你不能要求受害之人证明自己的无辜。” 这话言辞犀利,却让景华琰的目光柔和下来。 因为姜云冉说的对极。 “今日德妃娘娘无凭无据,光靠三寸不烂之舌就要污蔑宫妃,若陛下真的信了,日后长信宫怕不是要攻讦成风?再无宁日?” 她一连攻击了两句,然后画风一转,语气倏然柔和下来。 “妾能行至今日,名声、份位、荣耀、荣华全赖陛下赏赐,与妾而言,陛下就是妾的天,妾的未来也全靠陛下恩赏。” 姜云冉情真意切。 “妾哪怕背叛天下人,哪怕做尽恶事,都只会为了陛下一人,为了陛下在乎的家国。” “更何况,妾无论想要什么,只同陛下言语便是,陛下待妾一贯爱重,从不会让妾空手而归。” “何苦去求不相干的旁人,又有什么好处呢?”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简直是最完美的辩解之法。 只看景华琰的表情,便知他听进了心里去。 可恶。 太可恶了。 姜云冉一个乡野村女,怎么会这般精明。 徐德妃面容沉寂,手指重新刺入手心,发出尖锐的疼痛。 她没有证据,姜云冉自然也没有,但她的逻辑却是那么清晰。 清晰到无人可以指摘。 姜云冉看向徐德妃,眼底泛出一抹红,有些不解,又有些愤懑。 “德妃娘娘,妾之前不管因何,到底救了娘娘一命,”姜云冉道,“娘娘恩将仇报,是为不义,胡乱编排污蔑宫妃,是为不仁,枉顾忠义伯的谆谆教诲是为不孝,欺上瞒下是为不忠。” 姜云冉彻底同徐德妃撕破了脸。 “德妃娘娘,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尽做,如何还能让人信服您的‘检举’呢?” 徐德妃眼睛赤红。 “你!” 她几乎忘了这里是乾元殿,忘了皇帝陛下还在身侧。 “你这个贱人,你住嘴!” 第75章 在我心里,你们比陛下重要。【一+二更】 玉京忽落一场雨。 薄衣初试,绿蚁新尝。 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清晨醒来,小窗轻抬,微风和细雨,梦里话冬寒。 紫叶小心推开一条窗缝,缕缕微风拂面,她回过头来,见姜云冉神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 闭窗一晚,寝殿气闷,总要透透气的。 姜云冉大病初愈,却偏巧遇到最后一场秋雨,一夜冷至冬日,让人措手不及。 她本已痊愈,可因一夜秋雨,姜云冉又觉手脚冰冷。 万事不顺,大抵就是如此。 莺歌倒是机灵。 她一早就收拾好了暖炉送进来,这会儿已经烧好了红螺碳,一点点往暖炉里挪。 “小主,这红螺碳可好,”莺歌道,“没有烟,没有尘,夜里用也不用特地浇灭,一夜都是暖的。” 宫中只宝林以上的娘娘可用红螺碳,姜云冉这里的都是陛下额外开恩。 姜云冉靠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手里还抱着暖炉。 她安静笑了一下,道:“你辛苦了。” 这几日用过药之后,她身体明显好转,人却病恹恹的不想挪动。 听雪宫的人都心疼她,以为她是因为陛下的冷待而忧心,想尽办法逗她开心。 其实并非如此,只这几日是母亲的忌日,每逢想起母亲,姜云冉就总是忍不住怀念年少岁月。 她怕自己浑身的戾气压不住,就要冲去阮家提刀杀人,便只用过去的美好岁月掩盖生离死别的痛。 借着养病,也借着宫里新一场风波,姜云冉就悄悄在听雪宫躲懒,安静祭奠母亲。 莺歌同紫叶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无声叹气。 倒是青黛知晓她们家小主并非这般悲春伤秋的性子,也不会为了宫里的高低起伏而伤怀,因此每日日常当差,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她正巧端了汤药进来,见莺歌跟紫叶打眼神官司,不由笑了一下:“你们这是做什么?” 紫叶赶紧对她丢了个眼刀。 怎么这般没眼力见? 青黛无奈摇了摇头,先伺候姜云冉用了药,等她睡下了,紫叶才拉着她去了对面的北厢房。 莺歌也跟着。 “青黛姐姐,小主都那般伤怀了,您怎么不往心里去呢?” 紫叶眼睛都有些红了。 “前几日陛下还那般在乎小主,为了小主斥责徐昭仪,又是降了份位,又是抬举小主,宫里热闹了好几日。” 那几日的风光,现在回想起来还恍然如梦。 紫叶叹了口气:“不光后宫议论纷纷,前朝都知晓后宫多了一位得宠的姜才人,我以为……” 她以为,陛下真对小主偏宠有佳,另眼相待。 然而,男人又怎会从一而终,一往情深呢?即便是皇帝陛下,也不过是普通男人罢了,并不比旁人特殊。 紫叶咬牙切齿:“怎么才两日,就被那韩选侍勾了去,趁着咱们小主病了,不能侍寝,立即就被封为了才人,转眼间就跟咱们小主平起平坐。” 这几日宫里可是热闹。 当日乾元宫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能知,但徐昭仪得罪了陛下,而姜才人又得了陛下的青眼,这是一定的。 后来两个人都病了,闭门不出,宫里的热闹到底轻了些。 不过忠义伯再度上表请罪,听闻其言辞恳切,自陈领兵不力,耽误战事,以致乌城百姓罹难,实在惭愧。后又言说未曾做到表率,放纵姻亲贪墨粮草,且为父不慈,教导无方,以致徐昭仪顶撞犯上,桩桩件件都是他忠义伯一人之过错,如今边关战事大定,有徐如晦英勇作战,他肯请陛下褫夺忠义伯爵位,回京领罚。 忠义伯到底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 心机深沉,也识时务,当发现景华琰并非先帝那般心慈手软,毫不顾忌名声之后,立即便转变了策略。 也是徐如晦战功卓绝,快狠准控制住了乌城战事,否则忠义伯怕也不能在这里装模作样上书请罪。 还不是为了让与他同气连枝之人一起劝说陛下,请求陛下开恩。 请罪是假,陈情是真。 第一次请罪,景华琰留中不发,第二次忠义伯就没有这个运气了。 既然他自己请罪,景华琰便成全他。 一道圣旨,不仅褫夺忠义伯封号,又夺其乌城刺史一职,命乌城布政使暂代刺史一职,与徐如晦一起定夺边关战事。 冬日天寒地冻,车行不便,暂留徐闯于乌城戴罪立功,明年春日再归京问责。 这个责罚,把曾经的忠义伯架在了那里。 这三个月,徐闯须得加倍努力,戴罪立功,方能挽救徐府的未来。 现在,只是褫夺封号,若是领兵不力,就不只这么简单了。 这一下,围绕在忠义伯府的文臣武将们一哄而散,曾经的徐氏党羽一夕倾覆,只余残党。 真是树倒猢狲散,再无人敢替徐闯多说半个字。 因忠义伯府事,降了份位的徐昭仪日子就难熬许多,虽还有昭仪娘娘的份位,宫里人人都等着看她笑话。 她以前嚣张跋扈,得罪的人太多,现在无人怜悯她。 宫妃的命运变幻无常,无人能花开百年,经久不衰。 这些事,姜云冉多少知晓些许,却并不过分关心,她安心养病,好好调养身体,这才是最重要的。 直到三日前,皇帝陛下难得心情好,去御花园散心。 秋冬交替,只白日正午时分最为暖和,阳光炽热照在身上,仿佛春日和煦。 御花园的草木多有凋敝,却有宫人细心呵护,依旧生机勃勃。 在刚刚盛开的四季桂下,韩选侍衣着淡薄,正在踮脚摘花。 她身形淡薄,面容清秀,有着江南女子的小家碧玉,看起来便温柔多情。 她伸着手,纤细的手腕莹白一片,微微一动,便引得枝头一阵颤动。 就在这时,无数蝴蝶纷至沓来。 韩选侍有些迷茫,她眨了一下眼睛,随即开心地跟蝶儿一起翩翩起舞。 这一幕,便叫难得过来散心的皇帝陛下瞧见了。 美人美景,如梦如幻,端是相得益彰。 当夜,韩选侍便侍寝了。 她当年能成功被徐昭仪举荐成为宫妃,自有其优点,多年未见,她年岁渐长,多了几分忧愁和成熟。 风姿独特。 一连三日,都是韩选侍侍寝。 宫里人便议论纷纷,都说姜云冉这位姜才人要失宠了,瞧着韩选侍才是陛下真正喜欢的可人儿。 尤其昨日,景华琰更是封了韩选侍为才人,不过三日功夫,就与姜才人份位一样了。 这般恩宠,若当初那位阮婕妤尚在,怕也要搅烂帕子。 韩才人居于锦绣宫,主位娘娘是周宜妃,景华琰不仅给了韩才人丰厚赏赐,还命梁三泰叮嘱周宜妃,要好好善待韩才人,莫要与她为难。 消息传出,宫中哗然。 陛下何时这般温柔细心过? 当莺歌知晓这些事情之后,心里就暗道糟糕,她立即赶回听雪宫,当即就告知了几位哥哥姐姐。 钱小多只管外宫事,对此不予置评,青黛也似乎并不在意,只有紫叶同莺歌两人很是揪心,生怕小主大病初愈,再度被气得病倒。 果然,今日姜云冉的气色就不太好看,两人就立即紧张起来。 青黛见两人满脸焦虑,不由轻声笑了一下。 “小主今日不适,大概是因忽然降温所致,她本就怕冷,况且月事刚刚结束,还需要再调养几日才能康复,不是因为韩才人。” 紫叶到底年长一些,见青黛这般笃定,才转过弯来。 “小主不在意吗?” 青黛点了一下莺歌的额头,又去看紫叶。 “你们何时瞧见小主在乎陛下恩宠与谁?” “平日若非需要知晓后宫动向,否则小主就连哪位娘娘侍寝都不在乎,更何况陛下的恩宠了。” 紫叶松了口气。 莺歌也满脸放松:“这就好。” 青黛觉得有些好笑。 “你们不担心小主失宠,只担心小主难过?” 紫叶道:“小主如今已是才人,日子好过许多了,且宫里的娘娘们都是熬资历,哪怕没有恩宠,过上几年,小主也能成为宝林或美人。” “日子总会好过的。” 紫叶是个随遇而安,心定淡然的人。 莺歌也说:“咱们独住在听雪宫,自在得很,日子已经很好了。” 青黛笑了。 等姜云冉醒来,就看到青黛的笑容。 她顿了顿,就问:“把她们都哄好了?” 青黛愣了一下,随即便道:“什么都瞒不了小主。”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她们那般紧张,我又不是瞎子,如何会看不出来?宫里头起起伏伏是很正常的,紫叶入宫多年,不会不知,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她睡了一觉,身体好了许多,心情自然也很明朗。 青黛伺候她起身,给她梳发。 “小主,奴婢好佩服你,怎么这么有定力。” 姜云冉想了想,从琉璃镜中回望她。 她的凤眸漂亮深邃,眼尾上挑,明媚犹如三月春光,永远那样温暖而明亮。 “无所求,就不怕失去。” 姜云冉道:“从一开始,我想要的就是权利和地位,并不要陛下的真心。” “所以也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姜云冉的声音很轻,只说给青黛听,“你看,咱们这位陛下,可是有过真心的人呢?” 青黛认真听讲,颇为受教。 “小主所言甚是。” 姜云冉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凤凰单枞温暖宜人,回甘醇厚,一口下去,只觉通体舒畅。 第76章 美人在侧心情好,胃口自然就好了。【三更】 姜云冉口齿十分伶俐,一贯能说会道,中秋那一日就把阮宝林说得下不来台,后来数次意外,哪怕是御前争执,也从不肯吃亏做小。 她是乡野里长大,看似不通文墨,却说话耿直率真,没有那么多词汇修饰,却每每让人不知如何反击。 阮宝林在她手上折了两次,如今尚且知道藏锋,这韩才人刚承宠几日就火急火燎跑出来,也不知究竟是为何。 被姜云冉这样攥着手,韩才人瞬间便红了眼眶。 只看她美眸含水,委屈怜弱,实在让人心中疼惜。 但姜云冉却不吃这一套,这装柔弱扮可怜的把戏,她可比韩才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云冉的目光一直定定落在她脸上,不等她回答一句,就干脆驳斥,丝毫不让。 这般强势,让苏宝林不由有些慌张。 “都是自家姐妹,应相互扶持,莫要剑拔弩张。” 姜云冉勾起唇瓣,浅浅一笑。 “苏姐姐知晓这个道理,韩姐姐应当也知晓。” 被逼到这个份上,韩才人也不得不低头了。 “我自然是知晓的,不过……” 韩才人动了动手腕,发现挣脱不开,便也放弃再做挣扎。 她抬起眼眸,委屈巴巴看向她,可怜得很。 “姜妹妹,原我也没这个福气,若非你因病撤了牌子,也没我的今日,听闻你身体总不见好,我心里越发悔恨……” 这可真是要把姜云冉往死里踩。 之前宫宴相见,她怎么没看出韩才人竟这般伶牙俐齿。 “可不敢当,姐姐这一句话,是真要置我于死地。” 韩才人愣了一下:“我不是……” 姜云冉冷冷哼了一声:“宫中上下,所有妃嫔皆是陛下之妻妾,哪怕是皇后娘娘,大抵也不能阻拦陛下宠幸旁人,更何况,我同姐姐一样,都只是才人。” “没有我,还有贵妃娘娘、宜妃娘娘、有梅昭仪、徐昭仪和慕容婕妤,甚至还有苏姐姐、李妹妹和赵妹妹,韩姐姐,你若是真觉得要请罪,可是要每一宫都请罪一次?” 果然,她这样一说,一直不声不响的赵选侍便忙道:“姜姐姐说得对,韩姐姐,你忧思过重了。” 姜云冉那双漂亮的凤眸一直落在韩才人脸上,把她看得几乎都要抬不起头来。 她的眼神深邃而明亮,眼眸深处仿佛点着一盏灯,能照亮每个人心底深处的黑暗。 那黑暗里藏着什么,都能被她一一看清。 韩才人有些慌了,她不知道为何姜云冉揪着这两个字不放,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为自己辩解。 直到苏宝林叹了口气,道:“好了,韩才人,你同姜才人道个歉,事情便过去了。” 有了苏宝林打圆场,雅室中的尴尬便瞬间褪去。 韩才人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她抿了一下嘴唇,委屈地道:“是我错了。” 这四个字说出口,她仿佛重新找到了勇气。 清丽的面容微微抬起,郑重看向姜云冉。 “我不应该同你请罪,是我想岔了,走火入魔,失了分寸,以后再也不会说了。” 姜云冉倏然一笑。 她不笑的时候严肃端方,让人不敢造次,可这一笑却好似冰河初开,绿柳新芽,让人觉得满心都是春意。 韩才人愣了一下,小声问:“你不生气了呀?” “是呀,”姜云冉依旧握着她的手腕,晃了晃,姿态亲昵又放松,“把话说开,自然就不用生气了,我这个人秉性耿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姐姐也莫要生我的气。” “怎么会呢?”韩才人迟疑了片刻,还是对着她浅浅一笑。 “咱们还是好姐妹。” “是呢,好姐妹。” 她们这边瞬间便从剑拔弩张变成了相亲相爱,把苏宝林都看愣了,片刻后才道:“你们和好,那这一趟就没白走。” 姜云冉忙道:“今日机会难得,我请姐妹们吃六安茶,咱们说说话,谈谈天,彼此也熟悉熟悉。” 她同苏宝林和韩才人还好些,毕竟之前也都说过话,只赵选侍和李选侍入宫之后就一直没侍寝,一直无声无息在宫中生活,同姜云冉毫无交集。 两人都是小家碧玉的长相,一个更清秀,一个更甜美,都是美人。 只是运气不好,与大阮娘娘一起选秀入宫,大阮娘娘鹤立鸡群,他们便泯然众人矣。后来小阮娘娘入宫,又忽然冒出来个姜才人,同这些天姿国色相比,她们就稍逊一筹,自然没有侍奉陛下的机缘了。 姜云冉瞧着,她们年纪都不大,却不急不躁,偶尔回上一两句话,也还算年轻可爱。 说不定,以后也能有韩才人这样的机缘。 这宫里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她这边有些出神,那边苏宝林叹了口气:“徐昭仪原本已经解了毒,养好了身体,这一闹,又不太成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还是太过忧心家里,这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 看,这就是会说话的人。 徐昭仪生病,可与姜云冉半分关系都无,还是因徐闯不争气,闹了那么大的差错,陛下留他一命都是看在过往的情分上了。 听到她提起徐昭仪,韩才人也攥了攥手心,她低声道:“昭仪娘娘怕是要难过许久,她最是在乎徐将军,如今不知边关如何,心中只怕难安。” 姜云冉抬眸看向她,没有提那些过往,只说:“姐姐也是心善,还关心着昭仪娘娘。” 之前徐昭仪那样磋磨她,打压她,她竟还为徐昭仪说话。 韩才人叹了口气。 她看了看在场的众人,声音很轻,也很软。 那是过往岁月里,被人一点点撕碎了的尊严。 “我原本就只是个普通宫女,不像苏姐姐你们,出身官宦人家,选秀入宫成为宫妃,若非昭仪娘娘抬举我,我也没有如今的日子。” 她抬眸,回望向姜云冉。 “姜妹妹应该懂我的心情,无论如何,她到底给了我这个机会。” 是的,所有的折磨,都能因为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而压下,每逢痛苦的时候就想一想,若不是她,自己依旧还是伺候人的宫女。 “日子都是自己过的,若是只纠结坏处,不惦念好处,那日子就完全没办法过下去。” 姜云冉回望她,眸子却很平静。 沉水香静静燃着,在她身后如梦如幻,下午时分的阳光透过窗棱,正巧落在她清秀的眉眼上。 她这话倒是说的豁达。 姜云冉拍了拍她的手。 等那眉眼回望过来,姜云冉才抿唇一笑:“姐姐,你比我豁达,我不如你。” 韩才人愣了一下,旋即才摇了摇头。 “我们不用说这些。” 苏宝林适才开口:“我也听闻阮宝林病了,特地请了太后娘娘的恩赐,允其母入宫陪伴。” “我这几日闭门不出,不知外面如何,”姜云冉收回了手,重新看向苏宝林,“阮娘娘究竟是什么病症?” 苏宝林有点犹豫,最后还是说:“我听长春宫的小宫*人们说,阮宝林经常做噩梦。” 姜云冉心中一动。 这个细节,莺歌可没打听到。 苏宝林毕竟跟阮宝林同住一宫,自然知晓她的动向。 “做噩梦啊,”姜云冉叹了口气,“这也没办法医治。” 苏宝林抿了口茶:“可不是,太医院来来去去,也没治好,如今听闻太后娘娘准允,阮宝林倒是好了起来,这几日都没闹腾了。” “也不知廖夫人何时入宫?”问话的是一直没吭声的李选侍。 苏宝林想了想,说:“就这几日吧。” “真羡慕啊,”苏宝林道,“咱们一月才能见一次家人,她倒是能在宫里日日相见。” 说到这里,众人都沉默了。 姜云冉却笑了一下,用开朗的语气说:“那还是我好,我没有家人了,也从不盼着这些事。” 众人:“……” 苏宝林轻咳一声:“姜妹妹可莫要这样说,以后咱们也可以是亲人啊。”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姐姐说得对呢。” 今日苏宝林几人在听雪宫坐了小半个时辰,几人有说有笑,关系亲近许多。 等她们离开,已经近黄昏。 晚霞漫天,火烧云趴在琉璃瓦上,仿佛调皮的狸奴。 落日熔金,余霞成绮,长信宫在这漫天的火烧云里,迎来了一日之终。 宫巷上忙忙碌碌,宫人们拎着食盒,往来御膳房和东西六宫。 这边厢,紫叶和钱小多才拎着食盒一起回到听雪宫。 姜云冉忽然想吃酥黄独和盏蒸羊,酥黄独御膳房没备菜,但现做只需要一刻。 姜才人的要求,御膳房自然却之不恭,御膳房的宋御厨立即就给两人端来一碟子盐烤松子,让他们略等一等。 所以紫叶两人回来时,比平日要晚了一刻。 两人刚踏入宫门,身后就传来梁三泰的尖细的嗓音。 “陛下驾到。” 紫叶跟钱小多忙往后退了几步,躬身行礼:“恭迎陛下。” 景华琰从御辇上下来,一眼就扫到钱小多手里拎着的两个食盒。 梁三泰简直是景华琰肚子里的蛔虫。 他立即质问:“怎么才送晚膳。” 钱小多也不慌张,一五一十禀报。 听到姜云冉还要加菜,景华琰微微挑眉:“姜才人倒是好胃口。”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不对? 此时姜云冉已经赶到宫门口,一边行礼,一边笑道:“自然是好胃口。” 她被景华琰扶起,温热的软手就被景华琰握在了手心里。 姜云冉的声音在景华琰耳边响起。 第77章 爱妃,数日不见,朕很想念你【一+二更】 景华琰目光落在姜云冉脸上。 数日不见,姜云冉面上的病气全都消失不见,在寝殿里躺了几日,她的面容越发白皙,犹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在落日的余晖中熠熠生辉。 尤其她那双清澈的眼,仍一如往昔。 景华琰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笑,他不答反问:“你不是说身体还未好转?怎么就能同旁人谈天了?”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 “怎么,”她踮脚去看他,“陛下生气了?” 景华琰意味深长地垂眸看她,半响才道:“怎么会?” “爱妃身体康复,朕心甚慰。” 帝妃二人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陛下待妾最好了,妾心中自然明了。” 两人踏入寝殿,姜云冉请了景华琰落座,才道:“陛下可用过晚膳了?” 景华琰生活非常规律,他基本不会提前或延迟用膳。 “自然不曾,”景华琰道,“今日是特地来陪爱妃用膳的。” 他对梁三泰点点头,梁三泰就领人忙碌起来。 正巧北厢房一直无人居住,今日倒是可以摆好膳桌,一点都不显得局促。 待两人落座,姜云冉看着炸得酥脆的酥黄独,眼睛一亮。 “今日特别想吃这一口,陛下可爱吃这一道?” 景华琰率先拿起筷子,道:“喜欢就多吃一些,你比之前要瘦了许多。” 折腾这些许时日,姜云冉的确瘦了一些,人瞧着也没以前精神。 多了几分温柔怜弱。 不过方才握着她的手,倒是比之前温暖许多,不再冰冷刺骨,可见用药之后的确好转。 姜云冉谢恩,咬了一口酥黄独。 酥黄独是用芋头切片蒸熟,后裹了香榧子、杏仁粉混合在一起的面衣,油炸得金黄酥脆,有的要加咸口的大酱,有的则是甜面酱,味道鲜甜皆有。 吃的时候,外皮酥脆,内里绵软,有着芋头特有的清香粉糯,加上果仁丰富的香气,非常好吃。 姜云冉年少时吃过一次,一直回味无穷,今日忽然想起,这才让钱小多特地要了这道菜。 “唔,”姜云冉感叹,“真好吃,御厨的手艺一绝。” 她吃东西的时候看起来尤其幸福,眯着眼睛,鼓着脸儿,跟吃独食的兔儿一样,可爱极了。 景华琰安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自顾自夹了一块酥黄独,也尝了一口。 不知道怎的,平日里觉得甜腻的菜肴,今日也觉得香甜可口。 “好吃吧?” 姜云冉见他吃了,笑眯眯地问。 两个人相处随意,一如之前。 “不错。”景华琰见她吃完,又给她夹菜。 安安静静吃完了一顿饭,姜云冉便问:“陛下可要散步?” “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吃了几口茶,便顺着游廊,一点点丈量听雪宫的大小。 冬日晚风凌冽,吹红了姜云冉的脸颊。 “冷吗?”景华琰回眸看她,“冷就回去吧。” 姜云冉摇了摇头,道:“这几日未曾出屋,觉得身上都僵了,不怕冷的。” “嗯。” 两个人并肩前行,宫灯仿照在身影上,在澄浆砖上交叠成了歪斜的人字。 “陛下,妾有事想问,不知是否可行?” 景华琰的唇角浅浅勾起,他心情莫名舒畅起来。 “你说。” 姜云冉顿了顿,才道:“陛下,徐昭仪中毒一事,真如王庶人所说,皆是她一人所为吗?” 听到这个问题,景华琰的唇角慢慢压了下去。 他脚步微顿,回眸凝望姜云冉。 宫灯摇曳,在风中摇摆,火光犹如星芒,漂浮在景华琰漆黑眸子里。 那么深,那么亮。 “你只想问此事?” 姜云冉仰着头,也停下了脚步。 “不然呢?” 她神情平静,语气淡然,甚至带了一丝疑惑。 “妾还有什么要问陛下的?” 她不问韩才人,似乎完全不关心他知否真的要另宠旁人。 景华琰面无表情,片刻后道:“你说得对。” 他负着手,转身继续前行。 “王庶人自己都认了,还有什么疑点?” 姜云冉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反而勾起了唇角。 她眯了眯眼睛,压下了笑意,才道:“疑点有三。” “第一,若王庶人真的医术高超,她因何不知吴端嫔的孕事?” 姜云冉微微一顿,补充道:“妾听闻吴端嫔是在宫宴上晕倒之后,查出的身孕。” 景华琰负手前行,并未开口。 姜云冉又道:“第二,则是那名王黄门,他说自己出身贫寒,无依无靠,却能说出否极泰来这样的词语,完全不像是目不识丁之人。” 当时那个王黄门虽然在转述王庶人的话,但一个人若从不识字,也不通文墨,是绝对记不住否极泰来这种成语的,对于王黄门来说,他甚至都不可能听懂。 这种拗口的词语,若是听不懂,一瞬就会遗忘,更不可能数月之后还记得。 景华琰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 仿佛方才的不愉都是镜花水月,风过无痕。 “第三呢?” 姜云冉道:“第三,陛下没有降罪王庶人的家人。” 若王庶人当真谋害宫妃,那真是罪无可恕,即便王庶人家族并无罪过,一般而言也不能这般轻拿轻放。 但这件事就这样轻飘飘过去了。 除了被贬入冷宫的王庶人,还有涉事的王黄门和大王绣娘,其余人等皆未被定责。 这事有古怪。 然而当时姜云冉并未着急询问,等到了今日,她才挑了这样的时刻问出口。 景华琰等她全部说完,才道:“爱妃,你觉得因何会有这些疑点?” 他直接抛回来一个反问。 “因何?”姜云冉愣了一下,才沉吟着道,“妾不知。” 景华琰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笑声带着一股子放松和肆意,仿佛之前在浩然轩厢房产生的隔阂一瞬消弭,再也寻遍不着。 好似那些猜忌和疏离都不曾存在。 “你知晓的。”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看着景华琰淡然的笑意,倏然开口:“因为陛下怀疑,幕后还有另一个身影,所以你暂时按下,不做动作。” 景华琰忽然伸出手,重新牵起了她的手。 “你知晓就好。” 姜云冉心里安稳许多。 既然景华琰有疑心,此事就不会草草放过,肯定有无数人在看不见的背后努力侦查。 景华琰牵着她,跨过月亮门,来到了有些荒芜的听雪宫后殿。 数月无人居住,虽不说杂草丛生,却到底少了人气。 房子和宫殿都一样,需要人气蕴养,没了人气,就会慢慢凋零破败。 虽然宫人隔三差五都会打扫,可庭院中依旧不显别致。 景华琰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此时他才开口:“你自己已经有了答案,对吗?”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便笑了:“陛下英明。” “是,妾是怀疑,幕后之人最初要杀的其实根本就不是徐昭仪,而是我。”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 因为与秋风缠相冲,使其成为毒药血玲珑的夏枯草,在姜云冉的暑热方子里也有。 景华琰的手心温热,牢牢把她的手握在手中。 他说:“然后呢?” 姜云冉思索片刻,才道:“冰块本来是要送到我手中的,只是阴差阳错,被送到了徐昭仪的灵心宫。” “第一块冰是偶然,但第二块,第三块还持续送往,也就说明幕后之人即便杀不了我,杀了徐昭仪也无不可。” “毕竟,若发现送错,之后不会让王黄门继续送冰。” 既然徐昭仪最终中毒吐血,就说明药量下得很足,足已让徐昭仪重病不起。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问:“陛下,妾说的可对?” 景华琰脸上笑容不变。 他看向前方,游廊拐弯处的宫灯点亮了边上的廊柱,幽弱恍然,仿佛有人执灯等候。 眨一下眼,熟悉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景华琰舒了口气。 “王黄门身上疑点重重,即便入了慎刑司,也一口咬定就是王庶人指使,供词从未改过一个字,爱妃,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姜云冉道:“意味着他被人拿住把柄,即便是死也不敢说出真相。” 景华琰颔首,才道:“还有。” “还有,他也可能是从小被特地驯养长大的死士。” 姜云冉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她不由哆嗦了一下,往景华琰身边靠了靠。 男人身形高大,犹如牢固的墙,能挡住所有的寒冰风雪。 景华琰注意到了她的靠近,脚步微顿,耐心等待她来到自己身边。 “如果是死士,围绕王黄门的所有疑点就都解释的通了。” 这里有了定论,但姜云冉却更迷茫了。 此事绝非阮忠良或阮含珍所为,阮家若真有这么大的阵仗,根本不必做偷龙转凤的戏码。 南安伯府也不能。 到底会是谁呢? 姜云冉不自觉问出口:“妾不过只是个小主,出身民家,根本不足为奇。” “谁会这般怨恨我,又是毒药,又是死士,就为了让我死?我不明白。” “我不是妄自菲薄,只是以我的出身,根本不值得对方大动干戈,冒风险非要毒杀。” 姜云冉继续道:“更何况,后来即便发现毒错了人,对方也没有收回命令,又是什么人不仅恨我,还恨徐昭仪呢?” 究竟是什么人,姜云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无论从出生还是份位,无论从感情纠葛还是家族仇恨,她跟徐昭仪都天差地别,不会有人同时怨恨她们两人。 第78章 我要生气了。【三更】 全身上下都只有一个支撑的时候,姜云冉只觉得颤栗从未停止过。 冲击一波又一波,让人头晕目眩。 她高高昂着头,露出光洁的脖颈,汗水顺着脖颈滑落,隐没在领口上绣着的朝颜花上。 朝露欲滴,盈盈皎皎。 她脸上一片薄红,贝齿轻咬,压抑了所有的声音。 在她身前,那男人却是那么悠闲肆意,完全不知他为何忽然热气上头,光天化日之下,竟在天音阁行此荒唐事。 而且还如此放肆。 姜云冉脚尖轻点,完全触碰不到地面,也正因此,她不得不全身心依靠作恶的男人,不让自己跌落在地。 感觉便更清晰了。 “陛下……” 姜云冉的声音都变调了:“圣贤书前,怎可如此肆意妄为?简直有辱斯文。” 她话音刚落,力道陡然加重,她的声音来不及收回来,忽然就顺着唇齿流淌而出。 “别……” 男人比她高大半个头,这个姿势,她完全没法动作,只能被动跟着男人沉沦。 一刻之后,火烧云照耀到了书架上。 留下斑驳的卷云纹纹路。 姜云冉实在没力气了。 她的手下意识撑住男人的肩膀,整个人都倒在他怀中。 越来越沉,越来越深入。 这样的姿势,让交流更纯粹了。 “陛下……” 姜云冉忽然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她的声音婉转,仿佛靡靡之音,惹得人越发精神。 不重,不疼,却是湿润的,有一点麻痒。 仿佛有把小刷子,在心尖上顽皮逗弄。 “陛下,”姜云冉喘着气说,“您这是怎么了?” 这样放肆,这样强力,这样热力迫人。 这都不太像是景华琰了。 回答她的,只有低沉的呼吸声。 一下又一下,迎合着节奏,交织成让人面红耳赤的乐曲。 姜云冉想要再劝一劝,可忽如其来的力量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能跟着他在漩涡里徜徉。 过了许久,久到姜云冉都恍惚了,一切才终于结束。 她已经软在他怀中,双腿都失去了力量,根本维持不住。 老要往下掉。 可每一次……都会加剧彼此之间的了解。 姜云冉觉得难受极了。 明明冬日已至,她却觉得浑身燥热,黏腻无比。 她这一次终于忍不了了,狠狠打了一下景华琰的肩膀。 景华琰喘匀了气,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怎么了,云冉?” 听到他唤自己名字,姜云冉耳朵一红,抱着他的脖颈,一语不发。 景华琰放纵一回,通体舒畅。 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漂亮,鼓起的位置恰到好处,牢牢把她抱在怀中。 另一只手慢慢上移,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好了,没事了。” 姜云冉闭着眼睛,感受着自己心跳,最终捏了一下他的耳朵:“放我下来。” 景华琰垂眸扫了一眼,手臂一用力,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姜云冉的脸红得不成样子,她感受到狼藉,不高兴了。 “怎么办,让人瞧见可如何是好?怪脏的。” 她很少有这般小女儿情态的模样,却让景华琰有些新鲜,方才好不容易缓解的念想再度浮现上来。 两人贴得很近,他这一动,姜云冉立即便发现了。 “陛下!”姜才人面色绯红:“我要生气了。” 景华琰低笑了一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好,现在放过你,夜里再说。” 姜云冉沉默了。 她感受到景华琰抱着她往前走去,几步之后,把她放到了椅子上。 姜云冉动了动,忙低下头去看,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陛下,再也不能这般了。” “若传出去,旁人怎么看妾。” 景华琰从袖中取出帕子,淡定自若掀开衣摆,这就要帮她擦拭起来。 姜云冉脸上跟火烧了似的。 “别动!” 她难得这样命令皇帝陛下:“你转过去,转过去!” 景华琰低笑一声,见她真要生气了,这才转过身。 “不会有人知晓。”他告诉姜云冉。 说罢,景华琰一边整理自己的常服,一边听后面的动静。 衣袂翻动,不时有女子的碎碎念。 “真是的!” “我就是心软。” “我要生气了。” 景华琰心情格外得好。 他会这样放肆,是因满宫之中,只有姜云冉能配合他。 两人之间相处,仿佛寻常夫妻,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 他畅快,她亦喜悦,无论他如何“过分”,她都不会害怕。 景华琰克制了许多年,时至今日,才有一种终于能被人接纳的满足。 他听着姜云冉的念叨,心情愉悦,这才解释:“秋闱已经结束了,卫宝林的兄姐拔得头筹,成为玉京今岁的魁首。” 姜云冉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理解了他。 大楚得到新的人才,所以皇帝陛下十分高兴,特地喊她一起同喜。 这个福气可真是要不起。 不过姜云冉还是恭喜一句:“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景华琰听到她声音逐渐没有那么低哑了,才回过神,就看到她已经穿戴整齐,正摸着发髻想要摆正鎏金珍珠步摇。 “朕帮你。” 景华琰弯下腰,他伸出手,同姜云冉纤细的手指交叠在一起。 姜云冉的长发乌黑明亮,摸起来又软又滑,景华琰很认真帮她整理好了发髻,才在她耳边道:“你猜,阮含栋位列第几?” 男人的气息依旧萦绕在周身,姜云冉觉得自己的衣衫上也染上了龙涎香的味道。 温暖又清冽,让人不知觉便沉醉其中。 他一贯敏锐,准确猜到姜云冉在意阮家的事,倒也毫不隐瞒。 姜云冉也落落大方。 她问:“第几?” 景华琰笑了一下,他摸了一下姜云冉依旧汗湿的后颈,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第三,”景华琰修长的手指碰到桌上青瓷茶壶,发现茶水冷了,才微微扬起声音,“梁三泰。” 很快,长信宫中最与皇帝陛下心有灵犀的梁大伴就端着热茶快步而入。 他圆面含笑,眉眼弯弯,眼睛只盯着脚下一亩三分地,根本不敢乱看。 等茶水点心摆好,梁三泰给帝妃二人都倒好茶,便麻利退了下去。 姜云冉若有所思:“如此看来,阮含栋之前是藏拙。” 她的确有些渴了,抿了口茶,才觉得力气缓和了许多。 “解元是谁?” 景华琰道:“解元氏卫新雅,亚元是卫新英,两人文采斐然,见解独到,更重要的是风骨卓绝,一看就是卫翰林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年轻优秀,不惧磨难。” 对于现在的景华琰来说,前朝官场,最需要的就是心正目清的年轻朝臣。 不蝇营狗苟,不结党营私,不因一己私欲而中饱私囊,一心只为满国百姓。 由上自下,逐一而改,方能气象一新。 姜云冉想起之前卫宝林称赞自家兄弟姐妹,面上满是骄傲,不由笑了一下。 “如此,卫宝林应是很高兴的。” 景华琰应了一声,才道:“阮含栋高中第三名,你不意外?” 姜云冉抬眸看向他,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方才经历过一场疾风骤雨,此刻姜云冉媚眼含春,眼尾一抹言红蔓延到耳后,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娇怜的慵懒气质。 今日景华琰的确很过分,姜云冉这会儿*腰上还没力气,只能用手撑着圈椅的扶手,斜靠在椅背上。 那姿态颇有一种绮丽春情。 “不意外。” 姜云冉道:“听闻阮婕妤年少时便是清州书院的才女,三岁启蒙,五岁成诗,在清州,人人都知道阮才女的大名。” 她犹如闲话家常一般,提起了旁人不敢提起的阮婕妤。 景华琰脸上笑容不变,就那样满含笑意望着她,眼眸里好似氤氲着无限爱意。 “长姐如此,幺弟总不会差,”姜云冉道,“毕竟,当年阮大人惊才绝艳,年纪轻轻便高中二甲传胪,甚至因此被南安伯看中,留下一段榜下捉婿的佳话。” “家族如此,小阮大人怕是差不了的。” 既然阮含栋已经考中举人,那以后便也算是官身,寻常学子若是不再科举,也能凭借举人的身份谋求一官半职。 虽然晋升有限,大约只能在县镇做县丞,却也是许多耕读之家出身的读书人最好的选择。 姜云冉用小阮大人称呼阮含栋,用词并无不妥。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见她神情平静,似乎对此事并不过分关心,不由又笑了一下。 他今日心情看来是真的很好。 笑了许多次。 姜云冉抬眸看向他:“陛下这么高兴?” 景华琰抿了口茶,却告诉她:“自然高兴。” “之前爱妃生病,数日不曾得见,今日好不容易请爱妃来乾元宫伴驾,朕真是欢喜非常。” 他这明明是故意逗弄,若是平日,姜云冉定反唇相讥,不过想起方才的胡闹,许多话就说不出口了。 倒也还是挺畅快的。 虽然累,这几日因生病而带来的郁气一扫而空,她整个人都觉得轻松许多。 “休息好了吗?” 景华琰问。 姜云冉动了动腰身,道:“好些了。” 景华琰才道:“如此甚好,朕有些饿了,咱们先去用晚膳吧。” 晚膳还是在金馔堂。 大抵知晓姜云冉大病初愈,御茶膳坊的御厨特地准备了山参鸽子汤,给姜云冉补气血。 另外又准备了一品肉、酥骨鱼、还有这时节并不常见的蜜煎樱桃。 第79章 陛下,你帮帮我?【一+二更】 事实证明,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夜里在拔步床上,姜云冉很诚心同皇帝陛下许愿。 她的愿望那么简单,只要早些入睡,结束折磨人的事情便好。 男人却没答应。 “陛下,陛下,”姜云冉喘着气问,“陛下下午的时候,不是都……” 不是都来了一回了?怎么还来? 景华琰直接封住了她的唇齿,让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下午是下午,晚上是晚上,”景华琰在她唇上说,“爱妃如何能混为一谈?” 姜云冉:“……”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如今就连白日里都不装得冠冕堂皇了,白日宣淫这种事,皇帝陛下都做得出来。 也不怕史书上狠狠记他一笔。 思及此,姜云冉哼了一声:“陛下,下午的事……” 她问得委婉,景华琰却心有灵犀。 他俯下身,在她眼皮上轻柔一吻。 “你放心,史书上记录的这个下午,朕只在天音阁读书而已。” “这就好。” 姜云冉呼了口气。 然而她这边一放松,那边厢男人便越发努力,沉稳厚重的拔步床都差点跟着晃了。 姜云冉真是又累又热,寝殿里还摆了暖炉,惹得姜云冉不停出汗。 她好不容易推开景华琰宽厚的胸膛,这才喘着气说:“陛下,适可而止。” 景华琰动作停了。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眨了一下眼睛,感觉到汗水顺着眼角滑落,仿佛流出的泪水。 景华琰忽然勾起唇瓣,对姜云冉露出一个俊朗至极的微笑。 “既然爱妃不喜欢朕这般,那不如由爱妃来?” 姜云冉脑子一团浆糊,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等她被景华琰扶着坐起身,才居高临下地茫然看向他。 男人好整以暇躺在床榻上,姿态很悠闲。 他宽厚的大手牢牢把控在她腰间,让她无处闪躲。 “爱妃,”景华琰对她保证,“你好好表现,今日就能早些入睡。” 姜云冉不怎么信。 可两人这个姿势,她即便一动不动,也是难熬。 姜云冉面红耳赤:“陛下,您现在怎么这样了?” 景华琰坏心动了动腰。 “怎么样?” 姜云冉咬了一下嘴唇,她眸色微闪,忽然俯下身,整个人偎依在景华琰的胸膛上。 肌肤相亲,带来战栗热度。 “我没力气。” 她仰着头,在景华琰脸上亲了一下。 声音又软又甜,比晚上吃的蜜煎樱桃还宜人。 “陛下,你帮帮我?” 她伸出手,环着景华琰的脖颈,难得娇嗔起来。 景华琰眸色幽深,他呼吸有一瞬的迟滞,片刻后,他又笑了一声。 可说话的时候,声音却无比低沉。 “爱妃,真要朕帮你吗?” 景华琰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要是朕帮了,今夜就早睡不了了。” 他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朕帮忙是要工钱的。” 姜云冉:“……”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但她脸皮实在没有厚到那个程度,只能在景华琰的胸膛上点头。 头发毛茸茸的,蹭得景华琰一阵麻痒。 “别乱动。” 景华琰眸色比方才还要幽深。 “除非你想一夜不睡了。” 不至于吧……? 姜云冉心里这么想,等到最后她满脸是泪的时候,才意识到,真的很至于。 这男人居然一次比一次精力旺盛,一次比一次不依不饶,也一次比一次放纵过分。 她现在就连求饶都懒得求饶了,手臂也抬不起来,只能躺在那胡思乱想。 岂料,她的分神被景华琰抓了个正着。 “爱妃,你不专心啊。” 姜云冉叹了口气。 “陛下,”她的声音比往日任何时候都低哑,“我困得都要升……” 忽然,景华琰捂住了她的嘴。 姜云冉终于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前方,之间景华琰眸中一片压抑的沉沉暮色。 “不许胡说。” 景华琰的动作忽然温柔了起来。 战栗还未散去,姜云冉只能跟着他起起伏伏,最后这一次,倒是温柔至极。 等沐浴更衣回来,姜云冉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 景华琰给两人摆好了姿势,盖好锦被,然后就抱着她平稳了呼吸。 “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景华琰在姜云冉的耳后这样说。 夜明珠被收进了暗格里,此刻,姜云冉眼前一片漆黑。 她不知道景华琰是否知晓了真相,也不去在乎这些,她只是听着景华琰的心跳声,忽然有些茫然。 “我能成为好母亲吗?” 姜云冉不确定。 她性格乖戾,睚眦必报,对于阮忠良的仇恨,十几年都未曾散去,她不知自己是否能教养好一个纯真的孩童。 若做不好,还不如不做。 景华琰似乎听出了她话语里的茫然,他笑了一下,说:“怕什么,不是还有朕?” 他的大手温热有力,就安安稳稳贴在姜云冉的小腹上,让她周身都洋溢着温暖。 “也是,还有陛下呢。” 姜云冉声音平缓。 “孩子生下来便是天潢贵胄,自然无比幸福。” 说到这里,姜云冉就沉入梦乡之中。 在她身后,景华琰却慢慢睁开眼睛。 无比幸福吗? 不,宫里的孩子,似乎没有一个幸福的。 但景华琰却很想拥有跟姜云冉的孩子,那孩子一定很聪慧,很漂亮,或许也会古灵精怪,弄得姜云冉头疼。 无论如何,那是属于他们的孩子。 心血来潮的忽然一问,并不让景华琰惊讶,或许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有了这个想法。 如同姜云冉所言那般,他生来便是天潢贵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甚至就连皇位,也似乎很顺利就握在手中。 后宫佳丽三千,皆是他的解语花,可唯独姜云冉不同。 他分辨不清这不同在何处,可在内心深处,即便知晓姜云冉有事情隐瞒他,他也似乎没那么在意。 此刻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他的心情无比放松,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沉沦。 他知晓自己在她身上太过放纵,可他即便多年压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引起他这么大的念想。 放纵一回,不是坏事。 毕竟,无论他或是她,似乎都乐在其中。 景华琰动了动手臂,把她搂得更紧,很快就沉入梦乡之中。 此刻,长春宫中,东配殿的寝殿里只有母女两人。 阮含珍终于等到了母亲入宫,非常高兴,这会儿正依偎在母亲身边,说着闺阁时的悄悄话。 廖夫人满脸慈爱,她平躺在床榻上,看着头顶的葡萄缠枝帐子。 寝殿里只点了一盏留灯,灯光微弱,阮含珍看不真切母亲的面容。 “母亲,我最近都睡不好。” 阮含珍絮絮叨叨:“我总梦见许多人,许多事,半夜总是惊醒。” 廖夫人面带微笑,可却已神游天外,阮含珍说了好些话,廖夫人都没回应。 阮含珍有些不满。 自幼在家中,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父亲母亲更爱重她,生病了悉心守护,去了清州养病,母亲也一直跟随身边照料。 家里有什么,都先送到她手中,就连阿弟都没有。 对于阿弟,家中人只会要求他好好读书,不允许他有半分玩乐时候。 在阮家,阮含珍是最肆意的人。 她心里明白,母亲爱重她,父亲看中她,她也必要争口气,让阮氏靠她攀上巅峰。 往日里,只要她说话,母亲一定认真聆听,绝不会分心。 阮含珍摇晃了一下母亲的臂膀,道:“母亲?” 廖夫人这才回过神来。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温言道:“囡囡,怎么了?” 阮含珍噘了噘嘴,道:“我同你说了好些话,母亲一句都没听见?” 廖夫人这才迟迟开口:“你是说做噩梦?” “是啊,我梦到……好些人。” 阮含珍眸子闪烁,眼底深处有些恐惧。 “都有谁?” 阮含珍沉默片刻:“有……有那个人,还有佩兰姑姑。” 顿了顿,阮含珍继续道:“还有之前长春宫的小宫女。” 更多的,还有之前被她差遣,去谋害姜云冉的宫女和黄门,林林总总,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都是因为她,或者她亲自动手而死去的人。 阮含珍靠在母亲身边,觉得有了依靠,心里也多了几分底气。 “还有……还有之前家里的小草和春桃。” 廖夫人叹了口气。 她这女儿,从小被宠得有些骄纵,心性不太沉稳,这点事就经不住了。 “好孩子,怕什么?”廖夫人说,“他们是能复活重生,还是能让你偿命?都不能。” “若他们真有本事,就会是邢姑姑,而非命丧黄泉,早早离世。” 这话极冷酷,透露着高高在上的漠然,也有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狠辣。 那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对于廖夫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她甚至不能理解女儿的害怕。 怕什么? 那些蠢货早就死了。 “你就说佩兰,本来家里都给她准备好了出路,结果她自己愚蠢,根本没能逃脱,与咱们有何干系?” 似乎是这个道理。 阮含珍听着母亲的宽慰,一颗心慢慢落回腹中,这几日的担惊受怕也似乎已经远去。 “母亲说得对,是我太胆小了。” 廖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神情却并不放松。 “你怎么不问问栋儿?” 第80章 还有大皇子在。【三更】 开口的是梅昭仪。 她生得文雅别致,今日恰好穿了一身素紫大袖衫,更衬得她儒雅端方。 梅昭仪同样出身书香门第,梅氏一族虽不及姚氏显赫,却依旧官及朝野,是文官中的中流砥柱。 无论何时见梅昭仪,她都是这一派温文模样,似乎从来都不会生气。 如今的梅氏,是被景华琰慢慢一手托举而出,同样是为了拆分党争团伙。 既然各自为营,相互攻讦,那就让前朝越乱越好。 徐氏、慕容氏、司徒氏、阮氏、梅氏乃至吴氏,都在这几载中被委以重任。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景华琰通过几次三番的提拔恩赏,已经逐渐打破了文武党争,也慢慢挖空了姚氏的权柄。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很多时候,他甚至不用表态,几有人为了权利打得头破血流。 如今宫中事务繁杂,姚贵妃分身乏术,便请仁慧太后下懿旨,命梅昭仪和慕容婕妤一起协理后宫事。 宫中三局两监,姚贵妃管尚宫局,梅昭仪管典物局,慕容婕妤管织造局,一月下来,宫事井井有条,仁慧太后颇为满意,已经夸奖过三人数次。 一般而言,宫务事宜,三位娘娘皆是单独同太后禀报,今日梅昭仪会在此刻提起宫事,大抵涉及到了其他宫妃。 她此时一开口,仁慧太后的表情就凝重几分。 “你说。” 梅昭仪重新落座,她的目光低垂,不随意张望,身姿依旧端庄秀丽。 “太后娘娘开恩,命臣妾掌管典物局事宜,臣妾愧不敢受,唯恐有负皇恩,让太后娘娘失望。” 梅昭仪先铺垫一句,然后才开口:“自掌管典物局之后,臣妾发现典物局的账簿因数年未曾清理,已经脏污不堪,十分陈旧,字迹也斑驳缺损,许多都分辨不清。因此便特地命典物局宫人重新盘查典物局的库房,一一针对账簿核对。” 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梅昭仪言辞清晰,有条有理,让人听了非常舒适。 “经由十日盘查,重新把各库房盘查清晰,其中木物库中丢失了古董家具三十八件。” 这话一出口,满堂哗然。 宫中的东西都有造册,哪怕是宫妃们平日里用的银汤勺,每一把都有定数。 过手的宫人都会登记在册,谁赏赐给了谁,谁又送给了谁,一般都有记录。 更何况是典物局。 典物局专管宫中应用之物,跟尚宫局一起设立数间库房,为的就是分管监督。 每年,三局两监都要一起盘账,也就是所谓的年底清查,若是那一司局有差错,肯定不会被放过。 仁慧太后的面色当即就沉了下来,因年纪而有些下垂的眼皮一挑,锋芒毕露。 “你仔细说来。” 梅昭仪呼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道:“经过臣妾仔细核查,缺少的家具都为黄花梨和紫檀木,一共有三十八件,根据账簿,这一批家具应该在元徽五年元月十六入宫,是专为替换宫中旧物,特地命司务局采买。” 说到了司务局,周宜妃倏然抬起头,眼神锐利起来。 但她近来稳重许多,此时并未立即开口,只是用那双桃花眼盯着梅昭仪,看她究竟要说出什么话来。 梅昭仪显然也知晓此事事关重大,因此并未私下处置,而是选了今日上报给仁慧太后。 当着满宫妃嫔的面,既然已经事发,就不可能掩盖隐瞒。 梅昭仪不去看周宜妃,她垂眸看着手指上的白玉戒子,慢慢呼了口气。 “太后娘娘,臣妾自幼读书,三书五经皆熟读于心,心中只家国天下,只陛下一人,当查到此事的异常时,臣妾便知此事不能善了。” “家具不比金银珠宝,更不比茶酒盐糖,想要让那么大件的家具不翼而飞,非细心筹谋绝不可能,宫中的宫人们,尤其是典物局的尚宫姑姑,更不可能做到。” “除非他们不要命了。” 言及此,梅昭仪慢慢抬起头,她平静回望周宜妃,声音干净清澈。 “臣妾依照太后娘娘旨意处理宫事,秉公执法,并非故意针对,若此番禀明有不妥之处,还请各位姐妹勿要太往心里去。” 这话真漂亮。 她就是按照懿旨办事,查出蹊跷,直接上报,同私情无关。 周宜妃紧紧攥着帕子,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姜云冉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意识到周宜妃其实也是可怜人。 她入宫至今,虽然数次同周宜妃有言辞龃龉,可周宜妃从未真正为难过她,甚至她也不曾听说周宜妃为难过旁的宫妃。 她的确脾气不好,飞扬跋扈,总是尖酸刻薄,仿佛天下人都对不起她。 但后来姜云冉推测出她因大皇子生来孱弱以致产后心症,便不再与她计较。 为母不易,姜云冉更愿意同情一名可怜的母亲。 时至今日,她才慢慢看清,周宜妃遭受的苦难,皆因周家,但她能有今天的风光,也因周家。 福祸相依,命运无常。 看梅昭仪的态度,今日的落点肯定又是司务局。 有点意思,那边厢徐昭仪称病不出,暂时退出了这一场风波,梅昭仪却又忽然出手。 不知是景华琰的意思,还是梅昭仪洞悉上意,自作主张下场参与。 但无论如何,今日定不能善了。 仁慧太后自然听懂了梅昭仪的话,她看向周宜妃,见她面色阴沉,双手紧握,便叹了口气。 “贵妃、宜妃、梅昭仪、慕容婕妤,你们留下,其余人等退下吧。” 这是要私下审理了,也是维护了周宜妃的脸面。 梅昭仪愣了一下。 但仁慧太后不给她任何机会,直接道:“都回去歇着吧。” 嫔妃们谁都不敢久留。 所有人立即起身,异口同声告退。 等众人从寿康宫出来,外面才隐约有了亮色。 乌云遮日,冷风森寒,就连高大的朱红宫墙也被暗色渲染,成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色。 宫妃们寂静无声前行,很快就在西一长街各自散去,吴端嫔坐上软轿先走一步,姜云冉、韩才人和卫宝林一起,往东六宫行去。 韩才人如今住在宜妃的锦绣宫,这会儿也顾不上同姜云冉的尴尬,有些焦虑。 “不知出了什么事,方才昭仪娘娘的话有些复杂,我根本就没有听懂。” 她小心看向卫宝林,问:“卫姐姐,此事可是同宜妃娘娘有关?” 卫宝林叹了口气:“应该是同周家有关。”* 她顿了顿,看向姜云冉,问:“姜妹妹,你一贯聪慧,应该明白梅昭仪所言是何意,可否讲解一番?” 看韩才人的模样,的确很是关心周宜妃,姜云冉便道:“昭仪娘娘说得太过含糊,但我猜测,因该是挂空。” 卫宝林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 “对了,应该就是挂空。” 韩才人一脸茫然,她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有些焦急地询问:“姜妹妹,什么是挂空?” 姜云冉看了她一眼,倒是很有耐心。 “昭仪娘娘先说,这一批家具是司务局采买入宫的,那么也就说明,第一经手人是司务局。” “但账簿上显示有这一批家具,库房中却没有,昭仪娘娘还强调,家具都是大件,对于宫中来说,不可能凭空消失。”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姜云冉抬眸看向韩才人:“从一开始,这批家具就未曾送入宫中,账簿上只有条目,没有实际入库,也就是挂空账。” 韩才人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是了!”她呼了口气,有些羞涩看向姜云冉,“姜妹妹,之前多有得罪,多谢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还细心为我讲解。” 卫宝林略微有些惊讶,却没有追问,只听到姜云冉淡淡道:“韩姐姐,当日话既然已经说开,便不用再纠缠,好不好?” 韩才人抿了一下嘴唇,道:“还是多谢。” 说到这里,她又迟疑着问:“可司务局为何要挂空账?” 语毕,韩才人倏然瞪大眼神。 为了什么,这不是里显而易见的? 这一批采买的银钱宫里可是实打实的批出了,可货未到库,也就是说,司务局暗中贪墨了皇帝的私库。 所以仁慧太后才那样谨慎,让她们立即退下,单独留下几位娘娘询问。 韩才人想明白这一切,面色越发难看。 姜云冉有些意外。 以周宜妃的性子,她以为锦绣宫的宫妃们应该不会喜欢她,怎料韩才人还这样为周宜妃担忧。 韩才人不等她询问,便直接说:“其实宜妃娘娘人挺好的。” 她顿了顿,才小声说:“我原来在灵心宫的日子不好过,两相对比,自然能分出好坏。” 这样说来,周宜妃其实比徐昭仪更宽仁。 “宜妃娘娘没有那么多事,也不需要我同冯采女在跟前侍奉,我们有什么困难,只要求她,她也愿意搭把手。” “之前我冬日不耐灰碳,夜里总是咳嗽,被宜妃娘娘知晓,还自己使了银子给我换了红螺碳,”说到这里,韩才人眼眶有些发红,“我很感激的,我也希望宜妃娘娘一直好好的。” 宫中规矩便就如此。 低位宫妃其实是跟着高位宫妃生活的,若能得宠,自然可以自己主位一宫,舒心生活,若是不能,就只能仰人鼻息。 韩才人还不比其他宫妃,皆有家人帮衬,她本就只是孤女,又是宫女出身,之前的日子想来不好过。 所以才这样惦念周宜妃的好。 姜云冉顿了顿,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只说:“你莫要太过忧心,回去后提前告知冯采女,两人要有个准备。” 第81章 下一刻,他就咬了上去。【一+二更】 贪墨皇帝私库的罪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皇帝自己如何评判。 他愿意放过,便就能轻易放过,他若不愿,那就是伤筋动骨的大罪了。 如今周延已经被停职,周家上下皆闭门不出,虽然命其自省上表,可周延究竟上表了什么,满朝文武皆不知情。 唯陛下一人方知。 一月倏然而过,周延的停职没有撤销,司务局依旧由监副主持公务,周氏全族噤若寒蝉,甚至连出门采买都低调行事,再也不见曾经的门庭若市。 见此,群臣之中不由议论纷纷。 陛下待此事态度不冷不热,因着大皇子和周宜妃,前朝众人心里算盘叮当响,竟都没有一起发难。 未来之事谁也说不好。 当今登基五载,膝下只得这一个皇子,虽说大皇子病歪歪的,朝臣们从未见过,可他还在不是? 若以后大皇子能健康长大,继承大统,会不会清算如今攻讦过母族周氏的朝臣? 人人都自私,虽想把周氏彻底拉下马,却也不敢明目张胆。 于是,就这样悄无声息过了数十日。 此事仿佛不存在一般,除了周氏,似乎根本无人在乎。 面上平静无痕,实际却波涛汹涌。 否则也不会有检举之事。 这不啻于落井下石,在已经陷入泥沼中的周氏头上再踩一脚。 而今日诸妃给仁慧太后请安,由梅昭仪上表,司务局和周延又添一项贪墨皇帝私库的罪名,即便仁慧太后遣散宫妃,只留高位妃嫔在前,可此事还是迅速传扬开来。 本来,就没有隐瞒之意。 两刻之后,景华琰下朝,直往寿康宫。 半个时辰之后,寿康宫重开宫门,周宜妃坐着软轿,回锦绣宫闭门不出。 当日下午,景华琰宣召周延入宫,翁婿两人详谈将近一个时辰,最终于落日之前,周延平静出宫。 次日清晨,皇帝下旨,因司务局司正周延结党营私,贪墨巨甚,着夺去官身,贬为庶人,抄家收公,念及周宜妃及大皇子,不发配边疆,举族迁回原籍,两代不许科举。 与此同时,升监副黄炳为司正,主持司务局一应事宜。 一夕之间,盘踞京中数十载的周氏轰然倒塌。 其多年来贪墨巨甚,膏粱锦绣,皆化为泡影,如今因周宜妃,全族能留一线生机,已是格外开恩。 而与周氏同样出身开国亲卫军的其他官员,督管司务局的旁支宗亲们,似乎也都被这一抄没惊吓,纷纷夹起尾巴做人。 一场风波骤然而起,又倏然而灭,眨眼便无声无息。 夜里,姜云冉被迎喜轿接去了乾元宫。 她沐浴更衣之后就坐在寝殿读书,刚翻过两页,就听到外面传来梁三泰的声音:“小主,陛下请您叙话。”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道知晓了,便让雪燕给她挽起长发,披上一件织金大袖衫,便出了寝殿。 外面一片暖意融融。 穿过厅堂,一路往对面的暖阁行去,刚及门前,便被眼前的灯火辉煌晃了眼。 景华琰晚上处理政事,总是把书房点得明亮,从不让自己头脑混乱。 “给陛下请安,”姜云冉福了福,迈入书房中,转身关上房门,“陛下唤妾前来可有事?” 景华琰放下御笔,起身拿起桌上放着的帕子,慢条斯理擦手指。 姜云冉同他已经颇为相熟,她注意到,每当景华琰结束处理政事时,都会这样不厌其烦反复擦拭手指。 这仿佛是一种讯号,也可能是特殊的习惯,很让人在意。 景华琰来到罗汉床边,同她一起对坐在方桌两侧。 姜云冉的手指莹白修长,在宫灯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她端起天青色方茶壶,给景华琰倒茶。 茉莉香片的味道芬芳别致,让人一瞬便松开眉头,慢慢放松下来。 “陛下吃口茶,润润嗓子。” 景华琰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热茶。 暖流滑至腹中,让人身心舒畅。 “没有什么想问朕的?”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问什么?”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浅浅勾了勾薄唇。 “问问今日事。” 姜云冉轻笑一声,手指灵动,给他续了茶水。 “圣旨已下,事情已成定局,妾没有什么好疑惑的。” 景华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淡淡道:“说实话。” “哎呀,什么都瞒不过陛下,”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有些羞涩,“陛下因何没有处置司务局?” “你来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这一切姜云冉都已经琢磨过,此刻也不用犹豫,直接便道:“陛下想要裁撤司务局的权柄,分摊到宫中各司局上,顺便让之前贪墨的宗亲官员吐出脏银,收归国库,却不想掀起亲兵卫和宗亲的不满,只能徐徐图之。” “先拿下周氏,让周延供出司务局中的其他蠹虫,然后再逐一击破,毕竟春茶一案还未揭发,”姜云冉顿了顿,挑眉看向景华琰,“妾猜想,即便这个月余周氏闭门思过,玉京城中的御茶依旧在销售,并未停歇。” 也就是说,周氏只是其中一环,周延恰好是此刻的司正。 想要挖去趴在私库和国库吸血的水蛭,又不能伤筋动骨,引起宗亲喧沸,自不能心急。 听到她的猜想,景华琰不由笑出声来。 不知为何,他此刻心情倏然好了起来,眉宇之间的郁色散去,看起来年轻许多。 本来就只二十几许的青年人,这般放松肆意,才让人记起他的年纪。 “我说错了?”姜云冉问。 景华琰摇了摇头,他伸出手,忽然捏了一下姜云冉柔软的耳垂。 “你说的很对,一字不差。” 景华琰的手在她耳垂上反复揉捏,动作轻佻,犹如京中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 “陛下,这是做什么?” 景华琰的手不松开,他眸色沉沉的,凝望着姜云冉。 暖阁里宫灯明亮,姜云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 “爱妃是个有福气的。” 景华琰又揉了一下她的耳朵:“母后曾说过,耳垂厚的人有福气,爱妃便是如此。” 姜云冉刚沐浴,耳铛都取下,倒是方便了景华琰把玩。 “是吗?” 姜云冉羞涩一笑:“既然是恭肃皇后所言,那妾就信以为真了。” “自然是真的。” 景华琰玩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松开手,重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依爱妃所见,朕应该如何行事?” 姜云冉思忖道:“妾原以为陛下是要借由贡茶之事,掀起波浪,如今突发家具挂空,陛下直接行事,妾有些迟疑,尚且看不清前路。” “不过,梅昭仪应当把所有证据都收集齐全,做了万全准备,才在昨日揭发。否则此案不会快速结案,周家也不会这般束手就擒。” 说到这里,姜云冉那抬眸反问:“妾可否询问,此事是陛下安排,还是意外突发?” “哦?可有区别?” “自然是有的。” 姜云冉纤细的手指往前一伸,在景华琰胸膛上慢慢下滑。 “若是陛下事先安排,妾就要好好考量,毕竟陛下如此信任梅昭仪,想必也很爱重她,为了以后着想,妾可不敢得罪她呢。” 这一句的娇嗔,几乎能让人骨头酥麻。 景华琰一把握住了她肆意妄为的手,在手里细细抚摸。 “爱妃怎么如此说?”他俯下身,含住了她有福气的耳珠,“在朕心中,最爱重的可是你。” 姜云冉脸颊绯红,轻轻推了他一下,简直欲拒还迎。 “陛下还没回答我。” 景华琰一把拉起了她,带着她直接坐在了自己怀中。 美人在怀,馨香扑鼻。 姜云冉的身材极好,骨肉匀停,贴在身上柔软至极。 景华琰的大手整个笼在姜云冉细腰上,一手就能掌握。 “自然是意外了。” 景华琰用牙齿摩挲她的耳珠,态度轻慢。 “毕竟,梅氏同姚氏,也无不同。” 这一句话干脆利落,却让姜云冉心中震颤。 这男人真是无情冷漠得可怕,所有人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只要有利用价值,才能安然处在棋盘上。 若是没有…… 姜云冉垂下眼眸,素手抚在景华琰的手背上。 她找到男人的指缝,慢慢穿插,最终十指相扣。 “陛下,那妾同梅昭仪呢?” 她在乎的,似乎只有他的心思。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景华琰龙心甚悦。 “你自然是不同的。” 景华琰的手带着她的,从腰带里钻入,犹如灵巧的蛇,盘旋在石柱上。 不停挪移,上升,在最喜欢的位置流连忘返。 姜云冉扬起脖颈,脑后恰好枕在男人宽厚的肩膀上,整个人都被他收拢在怀中。 她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想要抓开男人作恶的手。 “不行啊?” 景华琰在她耳边说:“那朕就换个地方。” 灵蛇攀至顶端,随后,慢慢往下游移。 姜云冉的声音都要溢出唇齿。 恰好在此时,景华琰的手抚摸在了她的脸颊上,堵住了她所有的声响。 一时间,暖阁里寂寥无声,只有灯花的噼啪作响。 过了许久,姜云冉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景华琰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片潮湿的热气,钻入姜云冉的耳中。 “乖孩子,你做的很好。” 他明明只比她大四岁,却总是用这种词汇,让人从心底深处,想要对他臣服。 但这不可能。 第82章 早晨刚折腾过,现在还来问她?【三更】 十一月末,边关大捷。 徐如晦不愧是青年帅才,他无畏惧边关风雪,率军直出汉阳关,一路直达鞑靼王庭。 这一手突袭迅如闪电,打得鞑靼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防御便兵败如山倒。 围困三日后,鞑靼鹰汗被亲信所杀,斩首示众,次日,鞑靼投降,宣称效忠大楚。 军报传来,满朝皆沸。 元徽五年这个年关,整个玉京都洋溢着喜悦,战事大捷,天朝神威,中兴盛世尤可望也。 是日大朝,就有朝臣上书,不如一鼓作气,命徐如晦直奔九黎,趁机除去大楚的心腹大患——西狄。 帝留中不发。 下朝之后,景华琰大步流星,一路直奔金馔堂。 梁三泰苦着脸,小碎步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喘。 福禄寿槅门推开,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轻轻嗅着,能嗅到其中的饭食香味。 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陛下近来有些上火,记得让御茶膳坊备了小吊梨汤,下午让陛下解渴败火。” 不知为何,景华琰原本怒火中烧的心情被平复下来。 就连脸上显而易见的怒意,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平和。 梁三泰狠狠松了口气,心中又想给姜菩萨烧香。 景华琰不知梁三泰心里那点小九九,他大踏步进入金馔堂,珠帘摇曳,一道清丽身影端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 她身上还是昨日那身妆花大袖衫,衣袖层层叠叠,在她膝上犹如盛开的牡丹,绮丽别致。 头上的一支喜鹊登枝步摇轻轻摇曳,珠光流转,同她墨色的眼眸相得益彰。 妆容与往日有所不同,更显得庄重浓艳,应是雪燕所画,倒是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让人的目光流连忘返。 今晨景华琰有大朝,临行前吩咐雪燕,待姜云冉醒来,让她留待金馔堂用早膳。 果然,早朝回来看到她,一肚子的火气都消弭了。 景华琰想夸一句自己英明神武。 “今日醒得倒是早。” 景华琰声音低沉,却有清晰笑意。 姜云冉忙转过头来,站起身上前来到景华琰身前:“陛下万安。” 她还没俯下身,一双大手就扶起了她。 “饿了吧,梁三泰,启膳。” 两人在膳桌边落座,景华琰见姜云冉坐下时蹙了蹙眉,不由关心:“怎么?” 早晨刚折腾过,现在还来问她?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浅浅瞥了他一眼。 眼波流转,万种风情。 那一眼真是千言万语。 景华琰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 他伸出手,当着宫人们的面,在她腰上轻轻按了一下。 “是朕不好。” 姜云冉的脸颊迅速被火烧云覆盖,她动了一下,拍掉了景华琰的手。 “陛下,用早膳吧。” 早膳丰盛。 景华琰原本以为自己会没胃口,孰料有她陪伴在身边,竟也觉得面前早膳色香味俱全,一时间胃口大开。 等两人用膳过半,姜云冉才看向景华琰:“近来边关大捷,陛下不应高兴才是?” 景华琰慢条斯理吃蟹粉小笼包,他细嚼慢咽,等一个小笼包都吃下肚去,才道:“有朝臣上书,建议徐如晦乘胜直奔西狄。” 姜云冉一愣,旋即却蹙起眉头。 “这是不成的。” 不过一句话,姜云冉已经迅速分析利弊。 景华琰抬眸看向她,深邃的星眸眼尾上挑,好似桃花盛开。 但他眼中却无半分春日盎然。 “你只听一句,便知这不成,却有朝臣胆敢在大朝上奏。” 说句其心可诛也不为过。 姜云冉最知道景华琰的性格,他必谋而后动,尤其打仗实乃穷兵黩武,劳民伤财,若非鞑靼这一年数次进犯,乌城百姓民不聊生,景华琰绝对不会调集军队,大战不怠。 如今,鞑靼刚攻下,正是边关休养生息,重建城池之时,如何能再起战事? 景华琰眸色沉沉:“这是把朕当成好大喜功之辈,想要奸佞上位,以权谋私。”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她拍了一下景华琰的手背,轻声细语:“陛下,事无完美,满朝文武几有千人众,姻亲、旁支、皇商、军户牵连甚广,不可能上下一心,皆是为官清廉,忠善仁义的忠臣。” “有那么一两个蠢货,不足为奇。” 听到姜云冉公然说那朝臣是蠢货,景华琰心中的戾气不由消散些许,紧蹙的眉头也渐渐松开。 “爱妃所言甚是。” 帝妃二人说着话,外面就传来通传声:“陛下,阮宝林求见。” 景华琰正要拒绝,姜云冉却握住她的手:“这一大早,阮宝林就赶来乾元宫,定是有要事,不如见上一见?” 她轻声细语劝慰,景华琰睨她一眼,顿觉有些好笑。 姜云冉的小心思从不隐藏,她同阮氏针锋相对,阮氏与她多有龃龉,满宫都知晓。 如今会让阮宝林入宫,又能有什么好心? 景华琰却并不觉得她这样恶毒,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逗趣。 “好,就依爱妃所言,宣。” 姜云冉心情大好,她给景华琰盛了一碗荸荠肉饼汤,放在景华琰手边。 “陛下多吃一些。” 景华琰也礼尚往来。 待阮宝林满脸高兴被请进金馔堂时,见到的就是皇帝陛下给姜云冉夹菜的场景。 金馔堂阳光明媚,帝妃二人并肩而坐,犹如寻常夫妻那般琴瑟和鸣。 这画面简直刺眼。 阮宝林手指陷入手心里,疼痛非常,逼得她压下心中的暴怒,脸上维持住了温柔的笑容。 “见过陛下。” 此时姜云冉忙起身:“见过宝林娘娘。” 景华琰赐座,继续用早膳。 阮宝林坐在边上的太师椅上,对面两人还在安安稳稳用早膳,这场面实在尴尬,仿佛她是多余的那个。 她倒也知道分寸,在景华琰面前,从不做那骄纵顽劣的模样。 “陛下,”阮宝林轻声细语,“臣妾感念陛下和太后娘娘的仁慈,允母亲入宫陪伴,这几日臣妾心情好转,夜里也能安寝。” 阮宝林声音温柔得很,几乎要化成蜜。 “你病愈,这是好事,无需谢恩。” 景华琰也很温和,并不冷漠。 阮宝林面上笑意更浓,在这份笑意中,又多了些许羞涩。 不得不说,她生得极好,继承了阮忠良和廖淑妍的优点,的确是个娇俏可人的美人。 “臣妾心中颇*为感激,不知要如何报答太后娘娘和陛下,同母亲商议之后,便想着在长春宫开宴席,请陛下莅临。” 她倒还没那么蠢,连要请太后娘娘宴席的话都说出口。 虽然陛下是九五之尊,却也是个各宫嫔妃的夫君,因此宴请陛下,尚且不算僭越。 景华琰似乎有些惊讶,他适才也已经用了六分饱,便放下筷子,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手。 “你有心了,”景华琰道,“除了朕,你还要请谁?” 阮宝林愣了一下。 她顿了顿,才道:“臣妾还想请各宫姐妹一起宴席,也好说说话,亲近一二。” “不错。” 景华琰又夸赞。 “阮宝林有这份心,实属难得,朕心甚慰。” 他正待说话,姜云冉端起一碟切好的苹果,放到了景华琰的手边。 “陛下吃些水果,压压口。” 景华琰偏过头去看他,眼眸中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 “还是云冉体贴。” 他用银签子吃苹果,才看向阮宝林:“朕国事繁忙,并无闲暇,你们姐妹好好玩。”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既然姜才人在场,就让姜才人替朕去吧,如何?” 他绝对是故意的。 姜云冉不用看,都能知道此刻阮含珍肯定已经气了个半死。 虽然人是她非要叫进来的,可这火是他自己拱的。 真是恶毒。 不过,这恶毒得姜云冉喜欢。 阮含珍不高兴,她就高兴了。 她眨了眨眼睛,忙羞涩抬起头,看向阮宝林:“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宝林娘娘宴请。” 阮含珍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她脸上笑容一成不变,没有任何勉强意味。 她站起身,对景华琰福了福,才道:“既如此,臣妾便告退了。” 待她从乾元宫出来,刚一拐出长丰巷,脸色就立即沉了下去。 邢姑姑很担心,连忙劝她:“娘娘,原本咱们就要请她,无非是多了一番口舌罢了,不碍事的。” 阮含珍脚步一顿,她猛地回过头,目光凌厉看向邢姑姑。 “我何时说要请她?” 邢姑姑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却还是笑了一下,哄她:“夫人之前说,既然要请,就都请来。” “之前娘娘同那姜才人有龃龉,几次三番出差错,到时候把她请来,也好让外人知晓你们两人冰释前嫌。” 邢姑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面上过得去便成,并非让娘娘真心原谅她,以后无论她出了何事,都与咱们无关。” 这话十分在理,也是廖夫人深思熟虑,做法是一点错误都无的。 然而听在阮含珍耳中,却是她做错了事情,母亲为她找补。 阮含珍的面色难看至极。 她本就性格乖张,从不能容忍旁人的忤逆,之前会那样凌虐素雨,就是因为那小贱人看到她就发抖。 她什么都没做,对方怕什么呢? 所以她就如了她的愿,让她生不如死。 后来,素雨死后,那几日素雪总是沉着脸,又让阮含珍心里不痛快了。 第83章 而她,值得他努力吗?【一+二更】 姜云冉自然不知素雪不用她指点,已经开始挑拨离间,并且已经重新上位。 她这边用完了早膳,得了一堆赏赐,便晃晃悠悠回了听雪宫。 人的适应能力是非常可怕的。 起初几次,姜云冉回来都要躺上大半天,后来只要歇一上午,便能恢复如初。 现在,若非清晨景华琰非要闹一场,她今日都不用歇了。 她甚至都觉得,自己的体力都比以前好了。 果然赵庭芳说的都是真的,多运动,身体总不会差。 难怪景华琰成日里精力那么旺盛,这一日都不停歇的,如何会不行? “怎么竟然夸起他来了?”姜云冉自言自语,哼了一声。 阮含珍到底不敢忤逆皇帝,姜云冉回宫歇了半个时辰,等她起来时,阮含珍的请帖就送到了各宫。 借着父亲立功、兄弟高中、母亲入宫陪伴的由头,阮含珍宴请各宫姐妹,于三日后至长春宫宴席。 姜云冉自然也接到了请帖。 她看着那封字迹娟秀的帖子,淡淡笑了一声:“她敢请,咱们到时候就好好去吃席。” 青黛问:“可要准备什么贺礼?之前陛下赏赐的绸缎贡茶刚清点完,小主挑挑哪个不喜欢?奴婢包好了做贺礼。” 听到这里,姜云冉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小主!”青黛有些扭捏,却还是说,“才不要给她自家得用的,可不是肉包子打狗。” 姜云冉笑着点头:“你说得对,就是这个理,我们青黛真聪明!” 她想了想,道:“那两匹妆花缎颜色太老成了,不适合我,包好了后日一早送过去,就当是给廖夫人的礼物。” 姜云冉勾起唇角,意味深长:“毕竟,廖夫人才是阮家做主的那个。” 次日,景华琰下旨,徐如晦英勇无畏,年少英才,此战大捷是为首功,着封为正二品振国将军,命其率领忠义军回京封赏。 另此次边关战事,徐闯虽有渎职误判,已褫夺爵位,贬为庶人,然其后英勇杀敌,战场立功,依情复为中郎将,暂留乌城,协助乌城布政使安置鞑靼流民事宜。 忠义伯府的爵位没有了,但人都还在,因着徐如晦的英勇无畏,挽救了徐氏一族的威名,到底稳住了风雨飘摇的徐氏。 景华琰并非全然不顾念旧情,若非徐闯太过桀骜,枉顾百姓性命,他也不会直接削官除爵。 如今这个结果,算是皆大欢喜。 大军凯旋,玉京百姓也翘首以盼。 借着这大喜的日子,景华琰下旨大赦天下,对此有功之臣皆封赏。 后宫之中,徐昭仪复德妃之位。 梅昭仪检举司务局有功,着封为正二品贤妃,赐住绯烟宫。 慕容婕妤管宫有功,着册封为从二品昭仪,赐住望月宫。 阮宝林因父亲有功,着封为正五品惠嫔,赐住长春宫后殿。 除此之外,卫宝林和姜才人一起晋封为从五品美人,不挪宫。 这几封圣旨一下,宫中立时便热闹起来。 徐德妃重复妃位,早在徐如晦大胜之时宫中人皆有猜测,因此并不意外。 梅贤妃和慕容昭仪在原份位上盘桓多年,恩宠家世一样不少,如今屡立功劳,自然要论功行赏。 之下便是阮惠嫔。 她虽初入宫闱,封为妃嫔尚不及半年,却已升至嫔位,位列一宫主位。 她的晋位有天时地利人和,运气超然,旁人自然比不得。 最后就是卫美人和姜美人了。 卫美人无宠,身体沉疴数年,一直未见好转,如今获封,应是陛下要重用卫氏,提前开恩。 而姜云冉,成为宫妃三月便直升为中三位美人娘娘,她靠的唯有陛下恩宠。 宫中人议论纷纷,心中却都有定论,皆认为此番姜云冉能晋封,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一个爱重。 宫人们聪明的很,自然知道要如何侍奉这位盛宠不衰的姜美人。 晋封宫妃没有任何风声,如今忽然下旨,宫中自然要好好准备一番。 尤其晋封为嫔位以上的主位娘娘们,晋封大典隆重繁复,需得好生准备,万不能懈怠。 因此,原定于两日后的长春宫宴请也推迟,暂定在了十二月初。 阮惠嫔那边春风得意,准备封嫔大典,这边姜云冉又叫来了赵庭芳,两人在寝殿中闲谈。 冬日里水果不多,冰窟存了几筐苹果,刚随着其他赏赐一起送来。 紫叶把苹果切成小块,放在水晶盘里,让姜云冉和赵庭芳清口。 赵庭芳吃了两口,便放下银叉,道:“你如今要用药,水果能吃,却不能贪凉,放暖再用。” 姜云冉笑了一下,道:“知道了。” “方才给你请脉,药方的确有效,这样用到二月,大抵就能大好,最起码可让你月事不痛,会舒适许多。” 姜云冉呼了口气,心中很是高兴。 “这便好,否则每月都要疼上几日,真是难熬得很,其他事便再说吧。” 姜云冉本不着急子嗣事。 阮氏如今好好活着,阮忠良步步高升,她虽然不会鲁莽急切,却也无法安下心来。 阮忠良太过谨慎,想要彻底把阮氏拉下马,需得万全筹谋。 姜云冉自然希望孩子晚一些来才好。 如今这般,也算是天助她也。 “波若可用了?” 姜云冉颔首,低声道:“她很聪明,知道如何用药,恰逢廖淑妍入宫,她侍奉这几日,瞧了不少新鲜事。” 因着阮含珍的嫌恶,素雪之前并不被重用,可素雪自己目的明确,就要让阮含珍为妹妹偿命,因此即便被人羞辱,即便抛弃所有的尊严,她也要成为阮含珍身边最得用的那个人。 近来已有成效。 “我让她离间阮含珍和廖淑妍,极尽所能挑拨,最好让她们自相残杀,省去我们脏手。” “她办得很好,不过她也察觉,廖淑妍并非传闻那般最心疼女儿。” 赵庭芳冷笑一声:“阮家人惯会装腔作势,这样说也不意外。” 姜云冉颔首,道:“之前我们只关注阮忠良、廖淑妍,却忽略了一个人。” 四目相对,赵庭芳若有所思:“你是说,阮含栋?” “正是,阮氏一直吹捧的都是阮含璋,说她是清州才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把她塑造成了完美无缺的官家小姐。” “于此同时,阮含栋默默无闻,一心只读圣贤书,甚至连书院和学堂都未去过,只在阮氏族学读书。” 所有人,包括姜云冉自己都当局者迷。 现在,当自己深处于金碧辉煌的九重宫阙里,姜云冉才意识到,阮氏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阮含栋。 亦或者说,为了阮氏的未来。 女儿总要外嫁,再优秀,都是别人家的儿媳妇,除非阮氏立阮含璋为继承者,让其读书科举,招赘为官,那才是真正疼惜女儿。 这些,阮家都没有。 他们不停烘托阮含璋的价值,塑造她的美名,就是为了让她能入宫为妃,成为阮家的助力。 而隐藏在之后,默默无闻的阮含栋,只需要靠一次秋闱,就能声名鹊起。 虽然姜云冉做了谋划,顶替了阮含璋的身份入宫,但若当时阮忠良和廖淑妍真心心疼女儿,便不会宁愿冒大不韪,也要狸猫换太子,非要做这一手手段。 之后宫中假的阮含璋“薨逝”,改名为阮含珍的真阮含璋,依旧被父母送入宫中。 看似为她着想,多方谋划,实际上,他们无法舍弃的,是作为皇室姻亲而来的利益。 阮含珍入宫,阮忠良顺理成章调入都察院,着手调查赵氏,给年轻的皇帝投投名状。 与此同时,阮含栋努力读书,在这一年秋闱一跃而起,成为不可多得的年少俊才。 每一步,都那么缜密。 把这些重新条分缕析,赵庭芳都不得不感叹:“阮忠良能从小门小户搏至今日,的确很有本事。” 姜云冉颔首,道:“廖淑妍待字闺中时并不出色,即便她是南安伯嫡女,出身高门,但南安伯当时一直在桂南道剿匪,根本不在京中。” “她母亲早亡,南安伯府由继室夫人主持,她想要博得好前程,自然要费一番功夫。” 赵庭芳呼了口气,道:“所以说,当时阮忠良是她最好的选择。” “是的,”姜云冉敲了一下方桌,“榜下捉婿这一美谈,不仅让这门亲事蒙上一层浪漫,还让阮忠良的名声被传扬出去。” “若非他足够优秀,又足够俊逸,像南安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仓促选婿。” 赵庭芳闭了闭眼睛,仔细回忆:“如今的南安伯,是老伯爷的幼子,是廖淑妍继母的儿子,廖淑妍的亲弟弟,曾经的南安伯世子,在十二岁时骑马摔断脊背,不治身亡。” “所以说来,她现在的目的跟阮忠良是一致的。” 姜云冉淡淡笑了一下,道:“是的。” “她要让阮氏辉煌超过南安伯,要让自己的儿子位极人臣,风光无限。” 所以,对于廖淑妍来说,最重要的只有阮含栋。 姜云冉抬眸,看向赵庭芳。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阮忠良自私薄情,狠辣残忍,难道廖淑妍就不是这样的人吗?” “这么多年来,她助纣为虐,可全然看不出半分勉强,甚至,我都怀疑她乐在其中。” “对于她来说,儿子比女儿有价值,所以她更在意儿子的前程,而女儿则是提高儿子价值的手段。” 这也是姜云冉觉得阮含珍性格奇怪的地方。 若真的在乎女儿,重用女儿,不会把阮含珍养成这样极端的性格。 第84章 他们同样被那双眼睛注视着。【三更】 姜云冉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只带着青黛和钱小多出了听雪宫。 冬日里天寒地冻,若非穿着厚底皮靴,澄浆砖上的寒意都能透过鞋底,从脚心钻入四肢百骸。 姜云冉身上披着厚实的斗篷,头上戴着风帽,遮挡了席卷在宫道中的寒风。 钱小多手里拎着一个包袱,里面装得鼓鼓囊囊,不知都放了什么。 三人快步前行,很快就拐入偏僻的梧桐巷。 再往前,便是广寒宫。 很快,姜云冉便来到广寒宫之前。 此时刚过巳时,无人进出广寒宫,宫门外铜锁紧闭,显然不允许常人进出。 姜云冉没有吩咐两人,直接上前,从袖中取出钥匙。 这是早晨回宫时,小柳公公亲自交到她手中的。 嘎达一声,门锁掉落在地,青黛接过钱小多手中的包袱,跟着姜云冉一起进入广寒宫。 里面一片肃杀。 荒草从地砖中钻出来,肆无忌惮生长。 即便这里住了新的罪人,也无人打理庭院花草,与上次来时并无不同。 青黛攥紧手中的包袱:“娘娘,王庶人住在西配殿。” 姜云冉颔首,她目光扫过去,顺着影壁和梧桐的缝隙,看到了西配殿破旧的窗户。 窗纱已经数年未曾换过,一个个窟窿黝黑纵深,里面仿佛隐藏了深海巨兽。 推开门,似乎就要把人吞没。 青黛有点害怕,声音都发抖了:“娘娘,要不让奴婢先进去?” “不用,”姜云冉道,“我们两个人,难道打不过王栩诺?” 这倒是,王庶人那样娇小的江南女子,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两人上前,姜云冉站在门外扣了扣门扉。 咚、咚、咚。 声音在广寒宫中回荡,惊起几只梧桐枝头的喜鹊。 殿阁中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居住。 姜云冉没有继续敲门,她垂眸看了一眼门栓,直接了当推门而入。 吱嘎一声,阳光倏然倾泻而入。 出乎姜云冉的意料,西配殿里很干净,桌椅板凳虽然都已陈旧破败,却擦得干干净净。 地砖上看不到任何脏污,显然被人精心打理过。 姜云冉迈步而入,在屋中寻找,很快,就在寝殿中找到了王庶人。 她侧躺在床榻上,睡得正香。 屋里只有一张破旧的罗汉床,窗棱上的破损还四处漏风,她却怡然自得,回笼觉睡得很踏实。 姜云冉呼了口气,才开口:“王栩诺?” 床榻上的人毫无动静,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 姜云冉也不着急,她美目一扫,就领着青黛在一侧的圈椅上落座,又让青黛放下包袱,省得累手。 “王栩诺,我给你送东西过来,你不看一看都有什么?” 王栩诺没有任何动静。 就连睫毛都没有颤动。 与印象中的完全不同,她的定力倒是出人意表。 姜云冉睨了她一眼,手指一敲,边上的青黛便道:“娘娘,咱们走吧,瞧着王庶人也不缺这些东西。” 床榻上的人倏然睁开眼睛。 她翻身而起,眼神清明,哪里有困顿之意。 “才醒,才醒,”她对姜云冉笑了一下,面容看不出任何颓丧,“多谢……多谢姜娘娘关照。” 显然,王栩诺不知她现在是什么份位。 姜云冉看着她轻声笑了一下。 “看来,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 她方才一扫而过,明间的桌上摆放有蜡烛、水壶、火折子,这屋里虽然冷,但王栩诺身上盖着的被褥还算厚实,到底能抵御寒冬。 寝殿里除了宫灯,还有针线笸箩、食盒茶壶,角落里甚至还有个小茶炉,可以用来取暖热水。 虽身在冷宫之中,但王栩诺的日子并未饥寒交迫,苦难无依,想必有人暗中伸出援手。 听了这话,王栩诺不由低笑一声。 “娘娘这话,可是何不食肉糜了。” “我这里若是还算不错,那娘娘过得可就是神仙日子了。” 姜云冉神情平静,并不为她的挑衅而生气,她反而看着她淡淡一笑。 “王栩诺,之前我们未曾说过话,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如今看来,若早结识,大抵也能成为朋友。” 朋友? 王栩诺脸上的嘲讽越发明显:“这宫里可没有朋友。” 说到这里,她显得有些不耐烦:“我一会儿还要做针线,衣裳也得洗了,没那么多闲工夫,娘娘过来作甚,明说便是。” 姜云冉颔首,也很痛快。 “我只想问你,此事真是你所为?” 她的问题显然在王栩诺意料之中,所以她毫不惊讶,直接道:“陛下已经裁夺,如今再来问我,又有什么意义?” 姜云冉方才只是试探,她接下来的话却让王栩诺一惊。 “端午时,吴端嫔已有一月身孕,她自己不知,然你出身医药世家,与她情同姐妹,如何会不知?” 王栩诺目光一闪,她闭了闭眼,没有开口。 “我同你无冤无仇,你更没有必要把我拖下水,栽赃嫁祸的手段看似细心,实际上却漏洞百出,只要用心一定能查出真相。” 姜云冉继续*道:“你不过只是个采女,出身普通,只是寻常医户,入宫多年无宠,眼看未来无望。” “那王黄门如此势利眼,又因何为你所用?为你甘愿冒着杀头的风险,非要帮你毒害徐德妃?” 姜云冉一口气说完,才看向王栩诺。 王栩诺听到后面,面色微沉,她低垂着眼皮,不与姜云冉对视。 姜云冉心思缜密,眼神更是犀利,她怕姜云冉看出端倪。 “有人威胁你,对吗?” 王栩诺眼皮一跳。 姜云冉舒了口气,她浅浅笑了一声,道:“你莫要害怕,今日我能进入广寒宫,是从陛下手中拿到的钥匙,在这里,你是安全的,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王栩诺慢慢抬起头,此刻却已恢复平静。 “你现在已经升位,还是如今宫里最盛宠的妃嫔,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王栩诺慢慢道,“你真要知晓真相吗?” “这个真相,可能让你再度陷入危险之中。” 姜云冉却笑了:“我之前什么都没做,不还是有人要杀我,后来杀害不成,改成了栽赃陷害。” “我知晓与不知晓,都是一个死,”姜云冉语气笃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把所有的敌人全部歼灭。” “到时候,才能高枕无忧。” 姜云冉语气淡然:“否则,我也要如同姐姐一样,在这广寒宫里虚度光阴。” 王栩诺倏然笑了一声。 她一边笑,眼泪一边流淌出来。 “我知道的也不多,你也说了,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宫妃,又有什么用处呢?要不是同端嫔娘娘同住一宫,又是医药世家出身,怕也无人在乎我。” 她说着,咳嗽了一声。 显然,广寒宫冬夜的冷寂还侵入骨髓。 姜云冉让青黛去煮茶,才道:“你可否回答我的问题?” 王栩诺叹了口气。 “我之前过堂时说过,我的医术不精,当时吴端嫔只是美人,并不得宠,我与她在长春宫相依为命,其实日子还算过得去。” “直到有一日,我发现她经常嗜睡,白日也难醒,但岑太医请脉之后,又说只是春困,让我们不必担心。” “我说过,我医术并不算精通,只是更喜读药典,当时我给她诊脉,也没有看出端倪。” “过了几日,她症状好转,安慰我并无大碍,我就再未关注此事。” 这不对。 姜云冉清晰记得,当时在宫宴上,她刚一碰触吴端嫔的手腕,就察觉出脉相有异。 从小习医的王栩诺,怎么可能比她的三脚猫的医术差? 绝无可能。 姜云冉没有开口打断,只听她继续说:“后来端午宫宴,那时你尚未入宫,大抵都是道听途说,那时吴端嫔恰好到了月余,滑脉清晰,这才显现出来。“ 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你不觉得奇怪吗?” 王栩诺叹了口气:“娘娘,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因为这个孩子,她升为了端嫔,我也跟着晋升为采女,我们一起搬去了永福宫,一起等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那时候,每一天都是带着期待醒来的。” 姜云冉没有继续追问。 王栩诺显然也不想把吴端嫔牵扯其中,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永福宫久无人住,我们搬进去之后,经常有虫鼠作祟,尚宫局的药完全没有用处,吴端嫔害怕,夜里总难安寝,我就只好求了娘家人,想要拿一些秋风煞入宫,以防虫鼠伤害孩子。” 说到这里,王栩诺抬眸看向姜云冉:“此事,我不可能告知旁人,秋风煞到底是毒物,若旁人知晓,肯定要费一番口舌,还会惹来祸端,可那王黄门偏就是知道了。” 王栩诺的眸子沉沉的:“他说秋风煞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躲不开了,他们一早就盯上了我的家人,这个消息,肯定是从我家中知晓的。” 这话一说,姜云冉顿时觉得脊背发寒。 她终于明白,为何王栩诺全程都不怎么反驳王黄门,因为她心里清楚明白,王黄门所依附的势力,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不是她一个小小的采女能抗衡的。 这个结论,跟慎刑司的不谋而合。 王黄门是某一方豢养的死士,蛰伏在宫中,伺机而动。 难怪,当时王栩诺一认,景华琰直接定案,没有反复纠缠。 越挖越深,容易打草惊蛇。 第85章 还有我,一颗心都为了你。【一+二更】 回来的路上,姜云冉一言不发。 青黛到底经历过风浪,没显得太过惊骇,一路陪着她回了听雪宫,才关上房门开口。 “娘娘,当日在灵心宫,除了陛下还有五人。” 姜云冉解开披风,在罗汉床上落座,她沉吟片刻,道:“不,有六人。” 青黛那日是跟她一起过堂的,因此很是清楚。 她道:“当日有太后娘娘、皇贵太妃、贵妃娘娘、德妃娘娘、还有……惠嫔娘娘。” 姜云冉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后来,吴端嫔也跟着王栩诺一起去了灵心宫。” 青黛瞪大眼睛:“吴端嫔一直为王庶人说话,怎么会?” 姜云冉舒了口气。 这宫中的事,谁也说不准。 青黛感觉自己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她低声道:“总不会是德妃娘娘自己,把自己险些毒死。”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了。” 姜云冉眸色沉沉,道:“此事,陛下应该已经知情,他会下旨幽禁王栩诺,显然也看出了端倪,然王黄门和王绣娘口风太紧,至今无人招供,只能暗中继续查访。” 青黛有些忧虑。 但她却并未显得过分慌张,与她而言,他们娘娘死里逃生,重新入宫,已是常人所不能及。 她自身胆识过人,沉稳聪慧,更重要的是运气超然,遇事总能逢凶化吉。 这一次的案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阴差阳错,最后中毒的居然是徐德妃。 青黛仔细回忆,也想不出当时的情景,她低声问:“娘娘可有怀疑的人选?” 姜云冉摇了摇头。 对于她忽如其来的杀意,是姜云冉想不到,也想不透的。 因为不知杀意从何而来,以至于姜云冉无法正确分析。 但她知晓,方才列出的几人,肯定有一名或者数名嫌疑人。 姜云冉舒了口气,她道:“谁都有可能,我们只要记住这几个名字,谨慎行事,静观其变便好。” 青黛也知此事急不得,便颔首:“是。” 岁月如梭,一晃神,就到了册封大典。 这一日的长信宫热闹非常。 数位娘娘身着大礼服,头戴团花冠,一起前往奉先殿,跪拜在列祖列宗灵位之前。 姜云冉同卫美人一起跪在众人之后,随着唱和声行跪拜之礼。 今日有六位娘娘晋封,因此不光宗令孝亲王亲自主持,孝亲王妃也作为五福礼宾,率领众内命妇一起观礼。 礼部尚书作为正宾,陪同册封。 仪式隆重,场面恢弘,因人数众多,册封礼一直延续一个时辰,至日上中天时方才结束。 徐德妃本就重病,此刻勉强陪伴在侧,待册封礼毕,她已经完全支撑不住了。 多亏梅贤妃和慕容昭仪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徐德妃都要跪坐在地。 “娘娘。” “德妃娘娘。” 众人乱成一团,一拥而上,都要去搀扶徐德妃。 倒是孝亲王妃果断,直接道:“来人,软轿抬来,请徐德妃上轿。” 等徐德妃被搀扶上软轿,人都已经陷入昏迷了。 梅影姑姑急得眼睛都红了,此时也没办法同众人寒暄,匆匆告退了。 待众人离去,姜云冉同卫美人才慢悠悠走在了最后。 宫巷安静,热闹散尽,只剩一片肃杀。 姜云冉同卫美人对视一眼,卫美人才舒了口气:“未曾想德妃娘娘病得这样重。” 她刚感叹一句,倏然停住了话语。 徐德妃因何生病,宫人都猜测是同姜云冉生了龃龉,而陛下偏袒姜美人,驳了徐德妃的面子,以致徐德妃大病初愈之后又急火攻心,身体彻底垮了。 她养病将近一月,如今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已经形容枯槁。 再无当时的意气风发,高傲跋扈。 即便重见姜云冉,她也无波无澜,平静从姜云冉面前走过。 姜云冉与她行礼,她甚至还说了一句:“免礼。” 奉先殿里里外外都是人,场面异常热闹,谁都不敢触徐德妃的霉头,所有人都维持着得体笑容,不表现出分毫诧异。 不过心里还是想,这徐德妃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倒是没有以前嚣张跋扈了。 徐氏在今夕沉沉浮浮,如今好不容易稳住,徐德妃也再度升为德妃,好似一切都没变。 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徐府再也成不了忠义伯府了。 徐德妃一直能稳居德妃之位,亦或者徐如晦能一往无前,奋勇杀敌,那么荣华富贵,权利地位,陛下绝不会吝啬。 可百年传承下来的,世袭罔替的爵位,再无可能了。 毕竟,此时大楚已一百载过去,再也不可能有开国之初的荣耀加身。 姜云冉叹了口气,道:“她太在乎徐氏了。” 卫美人顿了顿,她抬眸看向姜云冉,见她面色沉寂,并无其他情绪,才道:“谁不在乎呢?” “若不在乎,当年我也不会入宫,”卫美人淡淡笑了,“我身体一贯不好,学业不精,于家族并无用处,唯有入宫这一条路,才能让我这破败的身子有点价值。” 她这样自嘲的时候,平日里银坠总会阻拦,但今日银坠一直在出神,似乎都没听见卫美人的话。 姜云冉看了她一眼,才重新看向卫美人。 “卫姐姐,我多听闻你家中之事,令尊令堂必很关心你,绝无轻慢之意。” 之前在听雪宫时,卫新竹还是宝林,那时候她重病闭宫,根本就没有任何宠爱,但卫家人隔三差五就要往宫里送体己,送药材,一旦有机会,就要入宫探望。 与阮家相比,这才是亲人之间该有的表现。 卫美人淡淡笑了一下,她面容有些怀念。 “是,当时父亲母亲都不同意的,是我……是我自己非要入宫。” “我知妹妹为人中正,绝不会故意陷害,所以才把此事说与你听。” 卫美人道:“我生来便有咳疾,身子骨实在孱弱,年少时父亲母亲耗费大量心力银钱,就为了给我续命。” “说句不好听的,我这条命,是用银子堆出来的。” “卫家书香门第,多为研究学问的读书人,根本没有那么丰厚的家底,兄姐弟妹都要读书,一家人都要吃饭,总不能为了我一人日子就不过了。” “所以当时宫中选秀,我执意入宫,”卫美人说,“你应该知道,重病之人是不能选秀的,但陛下看中父亲和兄姐的才华,也看中卫氏几代人的忠心,特地开恩,宣召我入宫。” “其实是宫里出钱养着我,给我治病,也算是对家族的恩赏。” 姜云冉终于明白,因何卫美人重病之下还能入宫。 原来是特别开恩。 姜云冉握住她的手,道:“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 她跟着笑:“你的病有所好转,卫氏也一日比一日兴旺,待明年春闱,令兄令姐金榜题名,卫氏就彻底在玉京站稳脚跟。” 卫美人浅浅笑了。 她沉疴二十载,早就形容枯槁,也就这些时日病体稍安,才养回了些精神。 这样一笑,犹如寒冰绽开,春水流淌。 依旧美丽动人。 “是,”卫美人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妹妹也是如此,你多在乎自己,便就是最好的。” 姜云冉没有亲人,父母俱亡,她孤身在宫中,犹如没有根的浮萍。 “你若得空,就来望月宫,我们一起说话,”卫美人笑着说,“可好?” 姜云冉点点头,笑容灿烂:“好。” 晋封大典第二日,长春宫宴请。 一早,姜云冉就让紫叶过去送贺礼了,待中午时分,她才领着紫叶出了听雪宫。 长春宫位于东六宫,姜云冉需要穿过长鸣巷,约两刻之后,方能到达。 她早早便出门,等到长春宫时,只有韩才人到了。 苏宝林陪坐在长春宫后殿厅堂内,穿了一身水红的新衣,瞧着青葱可爱。 她明明早入宫,现在却被阮惠嫔压了一头,面上却瞧不出任何嫉妒,只有即将宴席的欢喜。 “恭喜姜美人,你晋封之后,妹妹还未曾给你道喜。” 姜云冉同两人寒暄几句,不多时,众人就陆续前来。 姚贵妃和梅贤妃今日都有事,不便前来,徐德妃和周宜妃都称病,自然也无法前来。 最后来的只有慕容昭仪、司徒美人、崔宁嫔、卫美人、苏宝林、韩才人,以及姜云冉。 才人之下的小主,阮含珍都未宴请。 加上阮惠嫔,正好八人,坐一桌刚刚好。 阮惠嫔今日很是高兴,她也是一身崭新的蜀绣大袖衫,头上戴着八宝石榴步摇,面带笑意,活泼又喜庆。 就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廖夫人此刻都是满面春风,陪着诸位娘娘说话。 待膳食摆好,众人上桌,廖夫人站在一侧,举杯道:“惠嫔娘娘年轻气盛,之前若有得罪,臣妇在此给诸位娘娘赔礼道歉,还请娘娘们勿要往心里去。” 她说着,一杯青梅酿一饮而尽。 众人皆说无事。 廖夫人又端一杯酒,看向姜云冉:“姜美人,之前惠嫔娘娘同你多有龃龉,她自己回来也自省,总觉自己性子太过直率,总怕你误会。” 这话真是好听极了。 姜云冉也端起酒盏,含笑道:“夫人客气了,娘娘也太过小心,都是过去事,如今便不用再介怀。” 无论阮惠嫔此刻是什么心思,脸上都是真诚的笑容。 一杯酒下肚,姜云冉刚放下茶盏,她身边站着的银坠手上一抖,甜白釉茶盏倏然落在了地上。 第86章 欢迎来到玉京。【三更】 外人自不知长春宫闹的这一出,私下谈的,都是诸位娘娘宾主尽欢。 这长信宫中,永远都是桃红柳绿,鸟语花香。 转天过来,姜云冉一早便醒来。 天气越发寒冷,她洗漱更衣之后,站在院中赏景。 天光熹微,金乌还未醒来,整片天都是灰蒙蒙的,仿佛被乌云遮蔽,看不见任何天明。 殿阁顶上的琉璃瓦也不再耀眼,犹如濒死游鱼的鱼鳞,彻底失去色泽。 各宫还未起,只听雪宫点了宫灯,一早便开始忙碌。 宫人们穿梭忙碌,姜云冉看紫叶有条不紊吩咐两名新来的扫洗宫人,让她们一早查看宫殿瓦片,看是否有破损。 年纪轻轻,但处事老练沉稳,让人不敢小觑。 随着姜云冉高升,听雪宫的宫人都水涨船高。 青黛升为正七品司职宫女,钱小多升为司职内侍,掌管听雪宫内外事宜。 紫叶升为大宫女,贴身伺候。 莺歌与蓝韵直接从扫洗宫人升为二等宫女,进了寝殿伺候,不用再做扫洗活计。 黄门处,除了钱小多高升,彭逾的两个徒弟,刘晓瑞和万晓吉都升为听雪宫内行走,并不挂于姜云冉名下,不占内监名额。 另外一名扫洗黄门小六子升为二等黄门,跟着钱小多忙里忙外。 尚宫局另外选了两名三等宫女并四名扫洗宫人送来听雪宫,方便姜美人差遣。 至此,整个听雪宫井然有序。 当了大宫女,紫叶依旧温和,她同青黛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下面的小宫女管的服服帖帖。 见姜云冉在看自己,紫叶忙快步过来,取了斗篷给她披上。 “娘娘怎么不多穿一件,”紫叶道,“外面这样冷,再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姜云冉摇摇头,她仰头看向天,说:“昨夜里烟云胧月,瞧着今日就不似晴日。” “是呢,”紫叶仔细给她系好衣领带子,道,“今日应有风起,听尚宫局的姑姑们说,钦天监卜算,这几日恐有大雪。” 姜云冉伸出手,呼了口气,白烟在眼前弥漫,朦胧了眼眸。 “瑞雪兆丰年。” “百姓们也都盼着这一场雪呢。” 一早起,听雪宫就忙碌不停。 等姜云冉准备好出门时,金乌已经醒来,细碎的霞光穿越云层,照耀苍茫大地。 上了马车,紫叶和青黛便开始收拾包袱,钱小多在外面,跟赶车黄门并肩而坐。 马车一路前行,很快便出了鱼跃门,在外五所停驻。 钱小多的嗓音响起:“娘娘,上书房到了。” 姜云冉愣了一下,未曾想到景华琰直接把她接到了上书房。 她被青黛扶着下了马车,抬头就瞧见外五所宽敞整洁的宫殿。 当今陛下膝下皇子不满周岁,依旧住在后宫之中,如今住在外五所的,只有十五岁的靖亲王一人,三公主和四公主住内五所,每日都会来上书房跟靖亲王一起上课。 姜云冉下了马车,就听到上书房内老先生的教导声。 她站在对门外的小柳公公摆了一下手,自己过去站在窗外,往书房内探看。 出乎姜云冉的意料,景华琰今日也陪在上书房内,正安静听卫翰林讲课。 靖亲王今年十五,一脸青葱,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似乎感受到了窗外视线,小心翼翼看过来。 四目相对,靖亲王脸上难掩惊讶。 边上的四公主永昌瞥了他一眼,在卫翰林看过来之前,狠狠踩了他一脚。 所幸,姜云冉来的时间正正好。 又过一盏茶的功夫,这一节课就结束了。 卫翰林同景华琰见礼,景华琰才起身笑道:“许久不曾听卫翰林的礼课,如今再听,收获颇丰。” 这位卫翰林显然便是卫美人的父亲,他面容清俊,身形消瘦,一看便是风骨文人,身上未曾有一丝市侩官气。 他道:“陛下一心为民,灵台纯粹,因此还能听进臣的课业,这是国朝之幸。” 别看是个老学究,倒也很会说话。 小柳公公时机寻得刚好,等君臣二人寒暄完,小柳公公才唱诵:“姜美人求见。” 上书房中众人皆是一静。 姜云冉上前一步,站在门口对着景华琰行礼:“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今日要出宫,姜云冉便未着宫装,她选了一身最素雅的蝴蝶袖袄裙,外面只配了一件素面拼花褙子。 她头上梳着寻常的妇人盘发,在发髻上戴了一支小巧的白玉簪,通身上下只有耳上戴了一对珍珠耳铛,显得别致又优雅。 景华琰笑了。 “你来了。” 卫翰林和靖亲王等人上前见礼,相互寒暄之后,卫翰林就退下了。 靖亲王和四公主自然见过姜云冉,只是有些意外她今日的衣着打扮,永昌公主便问:“皇兄,您和姜娘娘这是要去何处?” 景华琰站起身,简单抚平衣摆的褶皱。 “姜美人最近读书认真,伴驾有功,朕带她出宫去玩。” 姜云冉:“……” 靖亲王噗地笑了起来,对永昌公主说:“皇兄唬你呢。” 永昌公主如何不知?她蹙了蹙小鼻子,娇嗔地道:“皇兄,你可真够坏*的。” “我同四哥哥已经够努力了,三更半夜都在读书。” 靖亲王乃德太妃所出,不过德太妃懒得管他,如今都在永寿公主府游居,对儿子的课业毫不关心。 永昌公主的母妃是贤太妃,在先帝龙驭宾天那一年也薨逝了,景华琰便让贵太妃一并抚养永昌公主。 贵太妃膝下无子,对永昌公主宠爱有加,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因此这位十三岁的小公主养得十分骄纵可爱,单纯率直。 近来永宁公主都在荣亲王府游居,不在宫中,自然也就免了上书房的课业。 永宁公主虽然也很活泼,到底还算懂事,她在时还能管一管弟妹,可此时上书房只剩这两个活宝,越发无法无天。 翰林院和太傅们都很头疼,仁慧太后想管,又总是舍不得责罚,永昌公主一撒娇,太后就要跟着笑,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只有铁面无私的皇兄在场,两人才会老实。 这会儿听说要出去玩,永昌公主一颗心都活络了。 她眼睛一转,忙依偎在姜云冉身边,嘴里可甜:“小嫂嫂,你帮我跟皇兄说一句,我好久都没出宫玩了。” 姜云冉忙说:“公主,可莫要胡乱称呼,我可是不敢当的。” 能被公主称为小嫂嫂的,最少得是四妃,这还是宫中无后的情况下。 否则,宫里就只有一位皇嫂。 永昌公主圆眼睛转阿转,她看皇兄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心里越发明悟。 这装腔作势的冷面鬼王,原来就喜欢这样的明艳大美人。 她目光回转,仰头看着姜云冉的仙姿迭貌,不由又有些失神。 谁会不喜欢? 她都很喜欢的! 小嫂嫂又香又软的,可比兄长们可爱多了。 永昌公主顿时贴得姜云冉更紧,都不肯松手了。 景华琰的目光慢慢落在她脸上。 一言不发,表情都没变。 永昌公主却慢慢松开手,站在边上撇嘴。 好小气。 搂一下都不行。 景华琰说了几句靖亲王分心的毛病,又去说永昌公主。 “你若是不好好听课,再戏弄哪位先生,明日朕就让李母妃断了你的月俸。” 永昌公主叹了口气,委屈巴巴:“是是是。” 景华琰见姜云冉一直含笑看着永昌公主,思索片刻,道:“若你这个月好好读书,下月元月,朕带你出宫去玩。” 永昌公主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 靖亲王赶紧上前,非常机灵:“皇兄,听者有份。” 景华琰伸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才道:“好好读书。” 说着,他就带着姜云冉一起离开了上书房。 两个小的站在门口,依依不舍恭送帝妃。 等人都走远了,靖亲王才叹了口气:“这个月,又出不去了。” 永昌公主嫌弃看他一眼,这蠢货,竟然在乎这事? 皇兄登基五年,可从未带过任何一名宫妃出宫,这位姜美人是第一位。 这可是大事啊! 以后若是犯了错,除了母妃和母后,还能多求一人。 这才是要紧的。 这样想着,永昌公主就自顾自笑了起来。 另一边,姜云冉同景华琰重新上了马车,宫人们都跟在后面的马车上,各自分开。 今日景华琰特地换了一身儒衫,月白长衫衬得他身姿颀长,儒雅英俊,头上的发带飘在脑后,飘逸非常。 打眼一看,都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跑出来,端是清秀俊美。 景华琰感受到她的视线,心里莫名有些喜悦,他也不去看姜云冉,只轻咳一声,道:“怎么?” 姜云冉眉眼弯弯,浅笑道:“陛下今日真是英俊。” 景华琰淡淡嗯了一声,似乎不为所动。 姜云冉注意到,他慢慢抚摸衣袖的边缘,把最后的褶皱抚平。 她正要开口再夸奖一句,马车忽然晃动,她一个没坐稳,整个人往前栽倒。 “哎呀。” 她的惊呼声还没彻底传出来,就被一双结实有力的大手抱住了手臂,整个人埋入男人宽厚的胸膛里。 景华琰扶着她重新坐稳,声音里都有笑意。 “坐稳了,”他道,“出宫这一条路有些颠簸。” 姜云冉颔首,面上微红,却满是好奇。 “陛下以前经常出宫吗?”她顿了顿,又问,“陛下对京中可是熟悉?” 景华琰手里的折扇一挑,马车上挂着的车帘就被掀开。 第87章 他是认认真真的,逗她高兴。【一+二更】 玉京已经盘桓在京畿要地四百余年。 从前朝至今,玉京都是王都。 前朝开国后定都玉京,当年便开始修建宫殿皇城,历经三百年历史,最终成为如今的繁荣。 后大楚开国高祖皇帝登基为帝,建立新朝,不愿劳民伤财,皇宫依旧沿用前朝旧宫殿,只多做修整,又重修了京北的玉泉行宫。 先世宗皇帝新修水路,引长河与荣江,从桂南道伊始,一路流经豫荣道、岭安道、榕江道最后直达京畿道。 为了连接运河水路,玉京以南扩修运河原,百年来休养生息,最终形成了新玉京。 因此现在的玉京城比之前朝大约有两倍不止,因水路通达,贸易恒通,因此繁荣昌盛无有可比。 从长信宫出来,一旦穿过达官显贵居住的状元巷和梧桐巷,热闹便扑面而来。 主要巷道都用青石板路铺就,马车行使虽然颠簸,但雨雪天气地面却能干干净净,畅通无阻。 景华琰并不介意姜云冉探看,他甚至帮姜云冉扶着腰肢,怕她坐不稳摔倒。 男人的手掌结实有力,让人安全倍增。 “玉京的主要巷道是这一百多年来陆续修建的,如今已四通八达,因为道路修建整齐,因此百姓出入也方便,城中的商铺林立,虽不及麒麟巷繁荣,却能让百姓方便生活。” 临街多是小商铺。 姜云冉打眼望去,发现都没有高大的旌旗欢门,家家户户都是八扇门的宽窄,就能开一间小小的杂货铺。 若是餐食铺子,一边是灶台,另一边摆两三张桌,便就可以开门营生。 九城兵马司也掌管城中布局,每逢巡逻都会督促清扫,所以家家户户都不在外摆摊子,街道依旧显得整洁。 姜云冉一路看过来,发现这个时辰早餐摊子都歇了,有的人家闭门闭户,回去歇着,有的则继续忙碌,为中午的生意准备食材。 小杂货铺、酒铺、布料铺,裁缝店,甚至还有专卖牙粉的铺子,端是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说起来,姜云冉真没好好逛过玉京。 这个繁华的都城,她总是行色匆匆,未曾驻足欣赏。 “真繁荣啊。” 景华琰扶着她的腰,听到她这样感叹,也不由笑了一下。 “这是主要街巷,其他小巷几乎没有店铺,所以街巷迎脸的店铺生意最好。” 姜云冉点点头,她微微直起身,忽然问:“焦圈好吃吗?” 她还没吃过玉京当地的小吃。 刚才一闪而过,看到一家铺子有人排队,不由有些好奇。 景华琰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就知道吃。” 虽然这样说,他却还是吩咐了一声,马车不停,不多时,梁三泰就送了一个油纸包进来。 姜云冉打开纸包,里面的焦圈还很烫手,炸得金黄酥脆,上面有一层赤红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 景华琰瞥了一眼,说:“是红糖的,咸甜口,你尝尝。” 姜云冉点点头,也不客气,直接咬了一口。 红糖经过油炸,甜味减淡,油香却越发醇厚,有点甜,又有点咸,酥酥脆脆的,内里还很韧,很有嚼劲。 说好吃也好吃,可又没有那么好吃。 让人忍不住赞叹的程度。 “唔,不错,”姜云冉脸颊有些鼓,犹如豆蔻少女那般可爱,“没有名气来的让人惊艳。” 景华琰眸子一直落在她脸上,挪不动分毫。 出了宫的姜云冉,多了几分鲜活气。 让人流连忘返。 姜云冉从不浪费食物,一口气吃了半个,到底吃不下去了。 “放着等回家再吃吧。” 姜云冉说着,就要把红糖焦圈收起来。 这时一双大手伸过来,接过了那半个焦圈。 “回去就不好吃了。” 景华琰很自然咬了一口,倒是一点都不嫌弃她。 姜云冉很有些惊讶:“陛下!” 她伸手要抢,却被男人按在了身侧,一动都不能动。 “无妨,我不嫌弃你。” 姜云冉的脸倏然有些红。 景华琰慢条斯理吃着,另一只手慢慢上移,在她唇上点了一下。 “夫人,出门在外,可不能乱叫。”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一下被转移了思绪,片刻后,她脸颊绯红,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我唤您……老爷?” 景华琰微微叹了口气。 他把焦圈吃完,取了帕子仔细擦手。 “怎么不叫夫君?”景华琰无奈道,“我还挺期待的。” 姜云冉脸上更红。 她把袋子收拾好,一边取了茶壶给两人倒茶。 马车里晃荡不停,姜云冉不敢倒满,只倒了小半杯。 “哪家夫人也不能在外面张口闭口叫夫君,”姜云冉嗔怪道,“怪羞人的。” 景华琰垂下眉眼,端起茶盏润了润口。 他说:“那回家就能叫了?” 姜云冉终于明白,他在逗她玩。 于是她果断问:“还有多久到麒麟巷?” 景华琰瞥了她一眼,淡淡笑道:“快了,大约还有一刻。” “如此看来,老爷对京中很是熟悉。” 景华琰点点头,他把车帘挂起,跟姜云冉一起看外面风景。 “十五岁时,家里事情稳定,我才得以出宫,从那以后,隔三差五都会出来一趟。” 景华琰十五岁被封为太子,当时朝中大臣对他很是支持,他的太子之位还算稳固。 他是皇后嫡长子,生来便是常人所不能及,从小到大优秀聪慧,沉稳持重,无论立嫡立长还是立贤,都唯有他一人。 无论当时先帝是什么心思,其他的宗亲朝臣又是什么心思,只要景华琰还活着,就没有其他人机会。 而景华琰,也的确活到了登基日。 可他这样的天潢贵胄,在成为太子的前十五载岁月里,也只能困在长信宫一方囹圄。 姜云冉有些好奇:“老爷,当时就连年节祭祀,您都未曾出宫吗?” 这问题有些僭越。 但不知为何,姜云冉就是想知道这一段过去。 景华琰收拾好茶壶茶盏,才笑着说:“未曾。” “父亲虽久病,不过在天启十四年之前,都还未卧病在床,依旧能出入家宅,”景华琰道,“父亲在,儿子们便无用武之地,况且,当时我也不想外出。” 外出,就意味着风险。 虽同样年少失恃,但母亲过世时,姜云冉已经十一岁了,她已经算是少年,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可景华琰那时才四岁。 她无法想象,一个四岁的孩童,是如何在危机四伏的长信宫中生存下来的。 她想起之前梁三泰说过,陛下年少时饿伤过胃,以至于现在只要错过饭时,就会胃疼。 或许,那时候他就连入口食物,都是小心谨慎的。 姜云冉对于景华琰只有敬佩。 他的确能常人所不能,才能屹立在万万人之上,成为九五至尊。 姜云冉忽然感叹:“老爷真的很厉害,让人十分敬仰。” 她这个感叹没头没尾,景华琰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只说:“不是我厉害,也不是我多聪明,只是因为我意志坚定,就要好好活下去。” 母亲让他好好活下去,他就努力做到了。 没有其他原因。 姜云冉却笑了一下。 她眉眼浅淡,今日的妆容温柔婉约,这样一笑,犹如芙蓉花开,让人觉得馨香扑鼻。 “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多少人想要好好活下去,最后都不能做到,所以老爷才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就像她母亲,像庭芳的家人,像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宫女素雨。 谁会不想活着呢? 可没有办法了。 想到这里,姜云冉忽然呼了口气:“说这些做什么?出来玩,就要高兴才是。” 她旋即就凑到景华琰身边,跟他一起看外面的风景。 临近午时,街上人头攒动。 上工的百姓们下工归家,小食铺里炊烟袅袅,还有人在街上行色匆匆,显然奔波在生计之路上。 “还是玉京热闹,”姜云冉说,“溧阳就没那么多人。” 景华琰说:“因为这里有广阔天地,有数不清的机会,所以人们趋之若鹜,不约而同汇聚于此。” 玉京就是整个大楚的心脏,只要它强有力跳动着,大楚的新鲜血液就会汩汩流淌。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感觉时光如水流失。 一晃神,马车便在麒麟巷前停下了。 梁三泰的嗓音响起:“老爷,到了。” 景华琰整了整衣衫,帮姜云冉系好斗篷,道:“外面冷,你把手炉带上。” 姜云冉颔首,等他下了马车,自己才跟着下来。 景华琰扶着她的手,把她带到自己的身边。 方才在马车上,虽然身处闹世,却偏安一隅。 现在走出马车,才发现热闹是这样近,来去匆匆的行人、商贾和游客交织在这一方市坊中,川流不息,繁荣不止。 姜云冉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宫中一成不变的生活,让人对人间有错觉。 她甚至都要记不清,上一次在市坊中行走,是什么感受了。 但她可以肯定,那时候,她从不觉得外面热闹嘈杂。 景华琰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踏入整个大楚的繁荣地。 这里的商铺都是两层,转角处的几家大店甚至还有三层,从大开的门口看进去,各色物品摆放整齐,客人们闲逛挑选,络绎不绝。 两人走了几步,姜云冉的心神就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 第88章 就算朕想要白日宣淫,又有何人能知?【三更】 一晃神,便至正午时分。 乌云散尽,天光复现,金乌高悬于苍穹之上,平等照耀大地。 终于,阴冷的天气转暖,高悬的旌旗都更漂亮耀眼,在碧蓝的苍穹下随风摇荡。 一眼看去,旌旗五花八门,所售之物琳琅满目。 没有什么,是麒麟巷买不到的。 主巷中,路上行人比之方才少了三成,各大酒楼食肆却炊烟袅袅,人满为患。 出宫时虽然吃了小半个焦圈,但走了这么久的路,姜云冉又觉有些饿了。 她抬眸看向景华琰:“老爷,该用饭了。” 便是他们不急用饭,跟着他们伺候了一路的宫人们,也得歇一歇了。 景华琰颔首,又习惯性地牵起她的手。 手心柔软相贴,两人俱是一愣。 不知何时,亲密陡然而生。 这样温存的小动作,也渐渐成为了习惯。 仔细想来,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 姜云冉见景华琰无言,便勾唇浅笑:“老爷可有喜欢的食肆?可否带我去尝一尝?” “自然是有的,”景华琰回眸看向她,目光流转,唇角含笑,“还请夫人赏光。” 顺着麒麟巷主街一路前行,不过一刻,就来到一家足有三层楼高的食肆。 食肆外面高高挂着旌旗,上书正店二字,前面的彩楼欢门高大繁复,绸缎扎成的绢花花红柳绿,五彩缤纷。 食肆足有三栋,之间以云桥相连,远远看去仿佛仙宫。 姜云冉都被眼前之景所震惊,更何况这食肆中人声鼎沸,盘碟碰撞,烟火十足。 “这是樊楼?” 整个玉京最大的食肆,就是麒麟巷樊楼。 从有玉京伊始,世间便有樊楼。 百多年来虽然几经易主,但樊楼却延续不灭,时至今日,已买下四周三栋商铺,成为麒麟巷一景。 景华琰淡笑道:“这就是樊楼。”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问:“夫人不是来过麒麟巷?竟未曾见过樊楼吗?” 姜云冉呼吸一窒。 景华琰此人,真是敏锐。 樊楼已经成为玉京一景,但凡来麒麟巷游玩的游人,几乎人人都要看一眼樊楼。 不过,这也不是多大的事。 转瞬间,姜云冉便勾了勾唇角,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缺。 “自然是来过的,不过我上回来的时候,只专注自己手头事,未曾往这边行来,”说到这里,姜云冉的笑容又淡了几分,“毕竟当时,我只求生计,从无心关注这些吃喝享乐之事。” 景华琰说:“那正好。” 他牵着她的手,抬步往前走:“今日凑巧,为夫陪夫人好好逛一逛这樊楼。” 一行人刚一踏入樊楼,就有一男一女两名跑堂上前,一个送热气腾腾的棉帕子,一个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两盏热茶。 在这里混迹的跑堂眼力极好,一眼就能看出两人非富即贵,自然毕恭毕敬。 景华琰瞥了一眼帕子茶盏,并不去接,姜云冉便含笑道:“不用麻烦。” 那两名跑堂也机灵,立即就把东西往后一收,年长一些的跑堂娘子就上前,笑道:“两位可是要用午膳?不凑巧,今日前面的凡阁和玉阁都已满座,只天阁还有雅间。” 此时梁三泰就上前,道:“已经订过了,在天字一号。” 跑堂两人俱是一愣,随即,两人脸上的笑容便更灿烂了。 “原来是贵客,这边请。” 景华琰牵着姜云冉的手,领着她在人流中穿梭。 正待饭时,前面的凡阁早就人满为患,小二们奔跑上菜,手上十数个盘碗交叠高耸,却屹立不倒。 姜云冉抬眸望去,见整个三层楼的凡阁都是客人。 景华琰告诉她:“凡阁的餐食同外面的食肆价格一般无二,但菜品物美价廉,更得游客喜爱。” 凡阁接待普通百姓,玉阁自然就是商贾富户,等到了天阁,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达官显贵的富贵窝。 众人在两栋楼阁之间的云桥穿梭,姜云冉往外面看去,能看到鲜红欲滴的火鹤。 不远处,丝竹声悦耳动听,伴随着盘碗叮当,交汇出一派国泰民安。 即便冬日时节,樊楼也努力造出繁盛景象。 “真厉害,”姜云冉感叹,“这里的老板,一定是商贾奇才。” 景华琰勾唇浅笑。 他手中拿来装相的折扇啪地打开,喜鹊登枝图在织锦扇面上若隐若现。 折扇遮挡,景华琰微微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低语。 “夫人,谬赞了。” 姜云冉这一次是真的呆住了。 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看向景华琰。 景华琰捏了一下她的手,没有立即解释。 他不说,姜云冉便也不追问。 从云桥一路行来,一步跨入天阁,里面的气氛陡然一变。 四周装饰比之凡阁还要朴素清雅,并无奢华装点,却让人觉得精心凝神。 与另两阁不同,天阁全部都为雅间,从一楼到三楼,除了行走侍奉的跑堂小二,不见任何客人。 一扇扇紫竹门扉阻挡了视线,只隐约能听到交谈议论声,根本看不清雅间内的情景。 在寸土寸金的玉京,这样的雅间怕是价值不菲。 饭香味混着酒香,让人有一种饥肠辘辘之感。 上了三楼,踏入最宽敞的天字一号房*,姜云冉才感叹:“光这一间,就占了半层楼。” 的确,天字一号房有内外两室,外面是一张能坐二十人的巨大圆桌,里室则单独摆了一张八仙桌,只能供四人使用。 珠帘摇曳,青纱垂落,窗边一支红梅,在正午的暖阳之下亭亭玉立。 这里的布景,比之京中权贵客房也不遑多让。 景华琰带着姜云冉在里室落座,梁三泰这就开始忙活起来。 擦手,净面,漱口。 待一切忙完,青黛、紫叶和小柳公公就开始陆续上菜,待菜品上完,所有宫人就都退了下去,雅间中只余帝妃两人。 看来,这一切都是早有准备,根本不需要另行吩咐,就连菜品,也是一早就安排好的。 景华琰见姜云冉难得露出好奇神色,一改往日的明艳笃定,反而有一派懵懂少女的天真。 难以得见的景色。 景华琰好整以暇端坐在她身边,就那样闲适地望着她,眼眸中清晰写着秀色可餐四字。 等菜上齐,宫人们退下,姜云冉收回好奇目光,这才注意到景华琰正玩味瞧着她。 “怎么了?” 姜云冉把景华琰平日爱吃的清蒸鲈鱼放在他面前,道:“陛下,用膳吧。” 景华琰便拿起筷子,给她夹了鲈鱼上最嫩的一块肉。 “用膳吧。” 话音落下,两个人就开始用膳。 今日的菜品都是樊楼的特色菜,除了清蒸鲈鱼,还有果木烤鸭和福禄寿喜,更有甚者,还有玉京并不常见的菜色。 比如腐乳烧肉和八宝豆腐,就是淮阴的名菜。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山家三脆,味素清淡,更有冬日里难寻的春笋。 一共六道菜,各个都是樊楼的招牌。 姜云冉尝了一块鲈鱼,肉质极为鲜嫩,没有任何鱼腥味,加之酿造恰好的酱油调味,鲜香四溢。 她感叹:“这手艺,比宫中的御厨也不差。” “自然是不差的,”景华琰道,“宫中的御厨都是千挑万选,有的是世家传承,有的则是半路收徒,收的徒弟多,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当上御厨。” 这一说,姜云冉便懂了。 她一边品着菜色,一边抬眸看向景华琰。 不说话,眼眸中的询问却清晰可见。 “怎么?” 景华琰挑眉笑了一下,瞧着很是放松。 姜云冉知晓,他开心的时候,总是摆出这一副纨绔子弟模样,好似万事不过心。 “陛下方才的话,是何意?” 他不开口,就只能她来问。 景华琰便道:“朕以为你不在意的。” 怎么可能? 这人真是坏心眼,丢下一句话就不再开口,非要她来求他。 “陛下,您就告诉臣妾吧。” 姜云冉自也知晓如何对付他。 她这样委屈巴巴看着他,满眼都是哀求,那模样真是可怜极了。 再铁石心肠的人,怕是都要心软。 但景华琰是皇帝,不是个人。 他挑了挑眉,眼眸中流淌出笑意,慢条斯理放下筷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旋即,他对她勾了勾手指。 姜云冉:“……” 总觉得景华琰没安好心。 但她还是被迫上钩,往前倾身。 景华琰凑过来,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热气吹拂在脖颈上,染红了修长洁白的脖颈。 “陛下!” 姜云冉恼羞成怒:“这成何体统?” 景华琰按住她的手,在手心里细细摩挲,手指交叠,在指缝处迂回,犹如蛇蟒纠缠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分不开。 这个抚摸暧昧至极。 把姜云冉弄得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陛下。” 姜云冉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声音有多软,多动听。 “不行。” 她坚定地回绝。 景华琰低笑一声,他手上动作加重,慢慢寻到姜云冉的手腕,在她手腕处盘旋打转。 “不行吗?” 景华琰的声音也透着一股委屈:“唉,朕好失望啊。” 姜云冉想骂他臭不要脸。 她的脸儿比桌上用来摆盘的火鹤还要红,无论景华琰怎么劝说,都不肯松口。 “不行就是不行。” 姜云冉说到后面,都要咬牙切齿了。 第89章 夫人,做戏要做全套。【一+二更】 姜美人脸皮太薄。 万不可能配合皇帝陛下的白日宣淫。 等到她的手扭在男人精壮的腰上,男人终于低笑着放开了她。 “生气了?”景华琰偏过头,要去看她的眼。 方才扭那一下,力气可不小。 可真是带着气的。 “陛下!”姜云冉抿着嘴,垂着眼眸,声音都带着哽咽,“臣妾就是这样卑贱,陛下可以随意戏弄?” 景华琰愣了一下。 他刚要去哄她,低下头时,就看到她忍不住勾起的唇角,不由啧了一声。 “爱妃,”景华琰道,“你演技没有以前好了。” “以前还能骗一骗朕。” 现在,都不怎么用心装样了。 姜云冉唇角轻轻一抽,她哼了一声,不再去理他,自顾自用起了午膳。 这男人敏锐得很,即便用心演绎,他怕是也能看出来。 敷衍一下就得了。 逛了一上午,她饥肠辘辘,没心思同他玩闹。 景华琰见她不理自己,便怡然自得,跟她一起享受这一顿美食佳肴。 她怎么会觉得他轻慢呢? 她可从来不自轻自贱,无论她现在是什么出身,无论她面对的人是谁,她总是理直气壮的,不因外物而动摇。 心智何其坚定。 对于床笫之欢,她向来随心而行,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也不去在意什么规矩体统,高兴畅快就足够。 这也是为何景华琰与她越发亲近的原因。 在床榻上,他们就是最契合的两个人。 有时候她的快乐,她的眼泪,她的害羞,她的大胆,都让他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景华琰后宫佳丽三千,什么样的女子未曾见过,唯独姜云冉,是他真正爱不释手的那一个。 以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这样放纵。 现在,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还是太心软。 她一哭,他就要偃旗息鼓。 这可不像他。 可听到她猫儿似的哭泣声,看到她绯红的眼尾和晶莹剔透的眼泪,他就总是会产生怜悯之心。 他根本不在意什么情情爱爱,但他很清楚,两人之间有着最纯粹的身体吸引。 并非单纯他一人,而是两人相互吸引,乐此不疲。 这样也挺好,人活一世,快乐就足够。 景华琰想到这里,自顾自笑了起来。 姜云冉警惕瞥他一眼,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不过樊楼的厨师真的用心侍弄美食,这一顿饭用得姜云冉很开心,不知不觉就吃下了一碗米。 比在宫中时用得还要多一些。 这会儿宫人们都在休息用膳,天字一号房里只他们两人。 两人都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这样独处时候,自己就能打理好自己。 姜云冉倒了两杯茶,景华琰则取了帕子给两人擦手,配合得亲密无间。 有些时候,景华琰会非常固执。 就比如他那双手,必须干干净净,不沾染半点脏污。 想到这里,姜云冉的目光不由落在景华琰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蓦地,脸上一红。 景华琰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红云,他只道:“十五岁那年,朕才第一次出宫。” 姜云冉看向他,收起所有旖旎思绪,认真聆听。 男人的目光穿透青纱帐,一路来到阳光明媚的窗棱之前。 只要竹纹窗一开,就能看到外面的锦绣山河。 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古王都,经历了数次劫难,始终繁荣不改。 这是年少的景华琰,即将要大权在握的家国。 “那时我刚被封为太子,前十五年中,一心只读圣贤书,也只能读圣贤书,朝政国事全未沾染过半分。” “其实那时候,朕是有些迷茫的。” 姜云冉安静听着,倒是能感同身受。 母亲刚病逝的时候,她很痛苦,却又无法让自己沉浸在痛苦之中。 因为她跟庭芳等人逐渐长大,若不尽快摆脱伎籍,以后的未来只能是一片泥沼。 所幸母亲重病之时,许多生意都是她来打理,母亲也一直悉心教导她们,不至于手忙脚乱。可即便如此,那一年里,她还是觉得局促不安。 她有时候甚至夜不能寐。 年少的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不知道未来会如何,每日茫然无措,因为能为她遮风挡雨的靠山彻底不在了。 只能靠自己。 那种彷徨,姜云冉可以感同身受。 这样想着,她也不由伸出手,握住了他炙热有力的手。 景华琰呼了口气,这些心里话,即便是梁三泰,他也未曾经过。 现在两人身处宫外,离开繁华,却能心平气和,说一说曾经的故事。 有个人能聆听自己的过去,这种感觉也是很好。 景华琰偏过头看她,语气平和,并没有任何抱怨和怨恨。 “不怕你笑话,第一次上朝,面对满朝文武,我甚至不知道要听什么,说什么,又如何做决定。” “当时父皇虽然偶有病痛,却能照常处理政事,我却不能把这些彷徨付诸于口。” “我需要表现出足够的强大,足够的稳定,足够让人信服,以司之后继承大统。”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到要出宫看一看。” 景华琰顿了顿:“其实也并非突然,大抵是太后看出了我的彷徨,提点了梁三泰几句,梁三泰就劝说我出宫游玩。” 姜云冉有些惊讶:“太后娘娘?” 景华琰颔首:“是,母后早亡,我是太后教养长大的,她同我不甚亲近,但衣食住行也多有关照,有时候,她还是很敏锐的,也还算用心。” 他们毕竟不是亲生母子,仁慧太后膝下又有亲生的儿女,两方天然就有权力之争,母子两个的确无法亲近。 景华琰不可能在此事欺瞒姜云冉。 也就是说,当年仁慧太后的确发现景华琰因忽然临朝听政而茫然无措,所以特地点拨梁三泰,让他安排了一次宫外之行。 “那是朕第一次离开长信宫,也是第一次看到烟火人间,”景华琰看向姜云冉,眉宇间满是怀念,“朕当时就明白,无论如何,朕也要维持住这满眼繁华。” 大楚不能在他手中凋敝。 即便如今内忧外患,党争不断,战事也从不停歇,但景华琰却意志坚定。 他想做的事情,似乎总能做到。 这一点,两人十分相似。 景华琰继续道:“当时我没有来麒麟巷,就在城中闲逛,一条条街看过去,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小巷人家,一个都不错过。” “我从白日一直走到了黑夜。” 姜云冉好奇:“陛下觉得宫外有趣,还是宫内舒适?” 这个问题,景华琰竟没能立即回答。 他思忖片刻,才道:“都有。” “这是两个一起随着刻香燃烧的世界。” 景华琰说着,自顾自笑了一下:“那一次,让朕的心绪平复下来,开始放下所有的彷徨,认真开始跟着父皇处理朝政。” “时隔一月,朕再度出宫。” “那一次,朕来到了麒麟巷。” 姜云冉问:“当时的麒麟巷也是这般热闹吗?” 景华琰笑了:“热闹的。” “不过当时樊楼还没有如今规模,只有前面的主楼,而且因为当家厨师忽然重病,徒弟们学艺不精,以致生意逐渐衰落。” 樊楼屹立玉京四百年,历经了几十位东家,改换了无数次门庭和菜系,可无论谁成为新东家,都不改樊楼之名。 时间风雨,岁月如梭,樊楼的名声传扬至整个大楚,总有人愿意不远万里,来观一观这人间仙境。 名声显赫,所以更无人愿意更名。 樊楼这两个字,就是招牌。 “我当时就被樊楼的奢华和繁忙所震惊,即便当时樊楼生意已经大不如前,依旧让人趋之若鹜。” “回宫之后,我日思夜想,总觉得若樊楼就此淹没,实在可惜。” 姜云冉道:“所以陛下就成为樊楼的新东家?” 景华琰摇了摇头。 “不,我当时去问了太后。” 还是仁慧太后,虽然景华琰嘴里说母子感情寡淡,但姜云冉听来,他对仁慧太后还是多了几分信任的。 或许,在他艰难孤寂的童年时光中,仁慧太后也曾给他关怀和照料。 甚至还有庇护。 “我同太后说自己在宫外的见闻,感谢太后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景华琰道,“当时太后认真听完,就问我,是否真的舍不得樊楼,也是否还有额外的精力。” 姜云冉听得很认真。 景华琰如今回忆起来,也觉得当年的事情虽然困难重重,却也有温馨时刻。 “我自然是肯定答案,然后太后就建议我,去盘下樊楼,当成自己的产业来经营。” 景华琰之所以会成为樊楼的新东家,居然是因为仁慧太后的建议。 这一点,姜云冉实在没想到。 她若有所思:“治大国如烹小鲜,即便是一家普通食肆,也不是人人都能经营得当,太后娘娘的这个建议,确实妙极。” 当年的景华琰恰好年青彷徨,于政事有些束手束脚,他上有皇帝,不能真的主持政事,即便细心学习,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倒是樊楼恰好可以让他拿来练手。 靠着经营樊楼,慢慢平复心情,也学习如何平稳过渡,起死回生。 如今看来,景华琰真是天纵奇才。 不仅皇帝当得好,老板也同样做得妙。 看樊楼如今的规模,比之以前哪一代都要鼎盛,不得不感叹景华琰的确精力旺盛。 第90章 随着她的惊呼,好戏才刚刚开始。【三更】 景华琰今日要出宫,且要在外留宿,仪鸾卫自然一早就开始布置。 虽然此刻一人都瞧不见,但姜云冉可以肯定,至少在琼林居四周,已经驻守超过两队禁卫。 不光仪鸾卫,怕是金吾卫也有护卫随行。 不过她倒不是担心安全,只有些呆愣地被景华琰带进琼林居,等在大堂站定,她都有些回不过神。 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也实在有些特立独行。 即便明日没有早朝,也还有起居官盯着,他就敢这样明目张胆居于宫外,甚至一脸的理所应当。 姜云冉想,若起居官真一丝不苟,一字不错,后世人看到元徽帝这随心所欲的一生,怕是都要骂他昏君。 这都是后话,若是言官知晓,怕是要在太极门前哭天抢地,跪到晕厥。 不过,反正挨骂的是他,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么一想,姜云冉顿时心情舒畅,她眯了眯眼睛,甚至主动挽起了景华琰的手。 “走吧,老爷可订好了厢房?” 景华琰好笑地看她迅速变脸,没有责怪,只给她讲解:“琼林居后院宽阔,有不少独立的阁楼,咱们今日就住阁楼。” 等穿过干净整洁的后院,一路来到最靠边的阁楼前,姜云冉才感叹道:“这里的老板真会做生意。” “这是自然,”景华琰踏入阁楼,也仔细打量,“琼林居是整个麒麟巷最大的客栈,除了旅居客房,还能提供饮马存货,甚至可以帮忙传递信件,许多来麒麟巷进货的商贾,但凡身价颇丰,都会选择住在这里。” “十几载之间,琼林居从未发生失窃和偷盗等事,其安全和口碑自不必说。” 姜云冉跟在他身后,仰头看这精致干净的小阁楼。 一楼有一间厢房,一间雅室,外面的雅室摆放有圆桌圆凳,供客人用膳或者洽谈生意。 从狭窄的楼梯上去,二楼有两间厢房和一间窄小的水房。 里面并不宽敞,却分外干净整洁,姜云冉仔细看过,瞧见被褥水盆等都被换过,应该是宫中带出,方便陛下娘娘使用。 就景华琰这样的洁癖,倒在情理之中。 两间厢房,有一间略微大一些,边上摆了妆台和铜镜,还有一扇宽大透亮的隔窗。 若是夏日打开,一定景色宜人,微风和煦。 另一间只能摆放一张床榻,不过从边上的小门出去,有一个小巧的露台。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姜云冉好奇:“这一栋阁楼,一晚价值几何?” 景华琰告诉她:“十两银子。” 听到这个价格,姜云冉不由咋舌。 “许多百姓一年营生也不过如此。” 景华琰在太师椅上落座,他淡淡道:“能在琼林居暂住的非富即贵,这样的阁楼能保证安全,也能让随行的侍从一起住下,甚至一楼的雅室还能存放货物,对于许多商贾来说,十两银子虽贵,却也还算物美价廉。” 姜云冉颔首,她两边瞧看,最后道:“陛下,我想住这一间。” 她喜欢有大窗户的房间。 景华琰通情达理:“好,咱们就住这一间。” 咱们?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姜云冉没多想。 等洗漱更衣,回到厢房时,姜云冉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因为皇帝陛下只披着一件素白中衣,腰带松散,正坐在床榻边,好整以暇看着她。 姜云冉脸上一红,她有些迟疑:“陛下?” 景华琰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他伸出手,修长结实的手臂一拽,就把她拉进了怀中。 这一下猝不及防,姜云冉结结实实跌坐在他腿上。 “唔。” 景华琰挑眉捏了一下。 “还好你纤瘦,”景华琰给她调整一下姿势,低下头,慢慢寻到她隐藏在衣襟下的锁骨,“否则朕就要受伤了。” 姜云冉:“……” 姜云冉刚要拒绝,就被男人咬了一口。 她的声音顿时被噎了回去。 男人都是属狗的,只要一撒开项圈,立即就横冲直闯。 等到姜云冉实在受不了,才压抑着喉咙,小声说:“陛下,别,别,这是外面。” 衣衫一层一层褪去。 莹白的肌肤在朦胧的月色下展露光华。 没有拔步床厚重的帐幔遮挡,此刻姜云冉整个人都呈现在月色里。 美人如玉,肌肤赛雪。 她乌黑长发披散在洁白的肩头,犹如瀑布一般流淌进景华琰的心尖。 美得犹如一幅画卷。 景华琰的呼吸慢慢厚重起来,不老实的手上下游移,带起阵阵颤栗。 在一片意乱情迷中,他甚至还想:“洛神赋诚不欺我。” 仙人下凡,无人能敌。 等姜云冉被放到床榻上,周身上下殷红一片。 身上一块又一块的红痕昭示着男人的欺凌。 姜云冉紧紧攥着腰间单薄的腰带,不让男人得逞。 “陛下,不行。” 若是在宫中,其实还好些。 拔步床私密狭窄,让人心中安稳,即便男人有时候过分了些,也无伤大雅。 然而此刻,床榻就空荡荡摆放在厢房中,四周没有任何遮挡,一览无余。 月色透过窗棱,皎洁洒在两人身上,即便屋中没有点亮烛火*,可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明了。 可即便姜云冉比寻常女子都要有力,依旧抵挡不住男人的强取豪夺。 红梅在前绽放,就连颜色都是那么鲜亮。 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景华琰眸色幽深,他脖颈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忽然,男人俯下身,张了口。 姜云冉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声音。 这人。 白日里询问她,被他拒绝了,可现在不还是一意孤行? 既如此,因何要问。 一肚子坏水。 似乎发现她的走神,男人的力道加重,很快,姜云冉就只能专注在这一场炙热中。 一路向下。 腰带松开,衣襟凌乱。 倏然,姜云冉喉咙里发出声音。 “呀,不行,不行。” 声音逸散,拦都拦不住了。 汗水从额间滴落,身上泛起粉红,手上不只要捂嘴,还是推开作恶的人,一时间都有些手忙脚乱。 “怎么不行?” 景华琰百忙之中抬起头,舌尖微勾,添了一下湿润的嘴唇。 “为夫看娘子也是乐在其中。” 这人,今天的称呼换了千百回,哪一种都不想放过。 “中午,不是说,”姜云冉喘了口气,“不行。” 景华琰的手指骨节分明,强劲有力。 他很认真。 片刻后,他问:“真不行?” 姜云冉的脸比樱桃还要红。 她实在忍不了了。 还没开始,怎么就能这么恶劣? 她都不敢往下看。 “不,不行。” 景华琰叹了口气。 他收回手,低下了头。 “为夫可没答应。” “都是娘子一厢情愿呢。” 姜云冉这一次只能捂住嘴了。 因为她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应是其他租住阁楼的租客用了晚膳回来,在院子里谈天。 声音断断续续,却让姜云冉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她一紧张,男人就低笑一声。 “这不是很喜欢?” 姜云冉紧紧咬着下唇,把头偏在一边,只能任由男人动作。 皎月高悬,海面看似一片平静,细碎的波光之下,却又滚滚惊涛。 潮水一波又一波冲刷,带走了沙滩上的砂砾,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水痕。 偶然驻足,能瞧见海湾处的一叶扁舟,随着风浪摇曳漂泊,永不停歇。 忽然一阵疾风吹来,扁舟在惊涛中起伏,水滴滑落乌篷,晶莹剔透。 惊涛之后,风停雨歇。 然扁舟还在摇曳,战栗不止。 片刻后,乌云散尽。 一切归于平静。 姜云冉喘着气,唇瓣上是紧咬出的红痕,她慢慢睁开眼,水珠儿顺着眼尾滑落。 男人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扫去那一抹潮湿。 “好不好?” 他低下头,欲在她脸颊上亲吻。 然姜云冉忽然躲开,脸上红得仿佛牡丹滴露:“脏……” 说完这话,姜云冉一下子翻过身去,捂着滚烫的脸蛋不敢开口。 景华琰低低笑了起来。 “脏?” “可那是云冉你自己的。” “朕可是喜欢……” 姜云冉忍不住,狠狠在他腰上拧了一下。 “陛下,您怎么这般不矜持。” 见她用过就丢,翻脸无情,景华琰也不气恼,他盯着女子纤细的背影,叹了口气。 “好吧,朕先去矜持一下。” 脚步声由近及远,身边的热度慢慢消散,外间的水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明明是这么日常的动作,却让姜云冉脸上的热度持续不散。 不多时,男人回到她身边。 一股清爽的薄荷香袭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如何,娘娘可满意?”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微转脖颈,想要偷偷打量。 然而她刚要动作,一双大手就牢牢把控住她的细腰。 男人的手掌宽厚有力,修长笔直,甚至不用如何用力,就能全然环握那窈窕的小蛮腰。 “娘娘是高兴了,可小的还没开始呢,”景华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娘娘可否施恩,陪一陪小的?” 这又是什么戏本子? 姜云冉感受到一片火热,她刚想回答,一股巨大的力道就制止了她的拒绝。 第91章 姜云冉的唇色都红了三分。【一+二更】 月落参横,天光熹微。 早起的喜鹊在屋舍间飞舞,相互鸣叫着问早。 姜云冉微微动了动眼睫,意识慢慢回笼,鸟儿的鸣叫清脆悦耳,带起一日好心情。 新一日来临。 万象更新,生灵复苏。 入宫之后,姜云冉已习惯宫中的安静,许久未被这嘈杂和热闹吵醒了。 但并不糟。 反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惊喜。 姜云冉又眨了一下眼睛,终于清醒过来,适才感受到身后的炙热。 坊间的客栈不可能有火墙,但屋里摆放了两个火盆,温暖如春,却并不炙热。 加上昨夜……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动了一下,想要逃离男人的怀抱。 一声轻笑在耳后响起。 “云冉,早。” 姜云冉的脸儿兀自一热。 她清了清喉咙,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疲乏:“陛下,早。” “窗外已天明,应已过了卯时,该起了。” 景华琰叹了口气。 他的手臂牢牢环在她腰肢上,让她无法动弹。 “为了爱妃着想,朕今日便放过你。” 男人说话声震动胸膛,姜云冉能清新感受到那强有力的震颤。 “爱妃可要谢朕?” 姜云冉:“……” 姜云冉心里骂他恬不知耻,嘴上却只能屈服:“谢陛下。” “唉,”景华琰捏了一下她腰上的软肉,“不诚心,重来。” 姜云冉清了清喉咙,这一次声情并茂,就差没声泪俱下了。 “多谢陛下,陛下真乃大善人也。” 景华琰的闷笑声传来,脖颈处一片温热气息。 听到他笑,姜云冉好悬没翻白眼,不知道为何,却也跟着笑了一声。 男人手上用力,带着她翻了个身。 四目相对,莫名的情愫蔓延。 景华琰低下头,在她唇上细致的亲吻。 “这才是真心道歉。” 唇齿交缠,安心静谧,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 景华琰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只细细品味她柔软的嘴唇。 很难得的温柔亲吻,绵长而温柔。 一吻毕,姜云冉的唇色都红了三分。 景华琰低头碰了一下她的额头,眸子里有着清晰的放松和喜悦。 “你再歇一歇,不急起床。” 说罢,景华琰直接放开了她,翻身坐起身来。 此刻姜云冉才注意到,他竟然没穿中衣。 宽厚结实的后背就在眼前,肌肉线条极为流畅,逆着光,看不清所有的肌理,可那漂亮的肌肤还是让人流连忘返。 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可真有一副让人垂涎的好皮囊。 景华琰似乎毫无所觉。 他套上中衣,随意踩上鞋履,就这样披头散发出了厢房。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姜云冉这才呼了口气。 折腾这一夜,虽然身心舒畅,却也觉得有些疲累,尤其景华琰昨夜不知是怎么了,竟想些歪门邪道的点子,一边强势而行,一边有好言好语劝说。 真是软磨硬泡,不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男人,难怪能在长信宫活到登基,心智之坚定,就床笫之事都能初见端倪。 姜云冉又躺了会儿,起身看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恼怒来。 若她身体无恙,怕是孩子都要两个月了。 青黛和紫叶进来伺候她洗漱,等更衣梳发,走下阁楼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整个琼林居最热闹的其实是在清晨时分,那时候刚过卯时,天色昏沉,但距离城门大开已经不足半个时辰。 商队要想提前出城,早早就要到城门口排队,商贾们腰缠万贯,却都很能吃苦,卯时就都退了客房,离开了琼林居。 姜云冉等人醒来的时辰已经很晚,琼林居早已安静如初。 等她来到一楼雅间,便看到景华琰正在同一名高大粗狂的男子说话。 男子只身穿一身劲装素服,但眉目锋锐,身姿挺拔,一看便是练家子。 见到姜云冉,男子并不惊讶,只拱手行礼:“见过姜娘娘。” 景华琰道:“金吾卫指挥使陈立山。” 姜云冉颔首,笑道:“见过陈指挥使。” 见景华琰同陈立山还有正事吩咐,便也不在此处逗留,同景华琰说了一句,就领着青黛等人出了阁楼。 一阵鸟鸣声在耳边炸开,姜云冉一步踏入天光里,仰头就看到庭院中那棵高大的银杏上立了好几只灰尾喜鹊。 今日是个大晴天。 苍穹高悬,碧蓝如洗。 鸟儿似乎也为这晴天而喜悦,在树枝上欢快歌唱。 紫叶许久未曾出宫,见到这样情景,一贯少年老成的面容上都难免多了几分笑意。 此时院中空无一人,四栋阁楼都静悄悄的,只他们住的阁楼四周还有侍从行走,其余皆锁了门。 庭院并不算特别宽敞,胜在干净整洁,空地宽敞,还有特别准备的草棚,是用来给商贾存放货物使用的。 碎石子小路往前是三层的客栈,往右手边前去,则通往客栈边上的琼林阁。 昨日姜云冉就听小二吹捧过,说琼林阁中的阳春面和小笼包是麒麟巷一绝,不光琼林居的客人们,许多路过的游人都会在此驻足,点上一笼汁水丰沛的小笼包。 而且,凡能租住阁楼的客人,都可以供给六份琼林阁的早食。 可以说,琼林居的老板实在会做生意。 这个做生意的模式,姜云冉觉得学到许多,准备回去写下来给茉莉,好让姐妹们有个参考。 她正出神盘算着赚钱大计,身后就传来低沉的询问:“饿了吧?走,咱们去用早食。” 姜云冉回过头,就见景华琰和陈立山从屋中行出,两人面容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 “免费的六份早食,不吃可就亏了。” 姜云冉眯着眼笑了起来。 景华琰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前行,等掀开厚重的棉帐,热气混合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清晨的食肆是不允许兜售酒水的,因此整个琼林阁中只有纯粹的饭香。 姜云冉忙了一晚上,此刻饥肠辘辘。 梁三泰早就打点好一切,这会儿上前带路:“爷,大娘子,二楼已经准备好了早膳,这边走。” 这个大娘子的称呼,让姜云冉愣了一下。 坊间的寻常人家,都管掌家娘子为大娘子,一般是家主的妻子,权贵人家,但凡身有诰命,皆是称老爷夫人。 两人在外面可称老爷夫人,到了这疑点重重的琼林居,就换成了爷和娘子。 仿佛真是寻常富户。 众人上了楼,陈立山也跟着上来,一起往订好的雅间行去。 刚走两步,景华琰的目光一闪,脚步微微停住了。 姜云冉也跟着驻足。 顺着景华琰的目光望去,就见一间雅间里刚好走出两名年轻人。 两人均是书生打扮,一个面容普通,只能称得上干净,另一个则有些富态,脸蛋圆滚滚的,看起来有些喜庆。 两人正一脸严肃议论着什么,忽然被前面一行人挡住了去路,这才驻足回头。 这一眼,就把那普通书生吓得瞪大眼睛。 “陛、陛……” 瘦书生虽然惊愕,却到底还算稳重,只惊讶地动了动嘴,就不敢再开口了。 他身后的胖书生有些疑惑,他打量眼前的一行人,目光只有单纯的好奇。 不过他也很机敏,没有让前方人让开楼道,也没有追问面色大变的瘦书生。 他只是安静站在瘦书生身边,表情平静。 景华琰漆黑的眸子扫过两人,面容也很平静,他淡淡道:“进来说话吧。” 等进了雅间,座次也很有意思。 姜云冉和陈立山一左一右坐在景华琰身侧,而那两名年轻书生则站在膳桌对面,即便景华琰赐座,也是不敢坐下的。 此刻,那名胖书生应也猜到了什么,显得比方才拘谨。 景华琰道:“堂弟不是在柳山书院读书?此刻怎么在玉京?” 这声表弟,可把年轻书生吓坏了。 他腿上一哆嗦,差点没跪倒在地。 “陛下……学生知错。” 这话一出口,不光他跪下了,他身侧的胖书生也吓了一跳,跟着跪下了。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顿了顿,那胖书生继续道:“见过娘娘,娘娘金安。” 不知道姜云冉身份,只称呼娘娘就万无一失。 倒真是聪明。 姜云冉并未看他,只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给景华琰布菜。 忙碌了一整晚,这会儿她都饿了,景华琰不可能不觉得饿。 果然,景华琰自顾自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起来。 琼林阁的小笼包的确是招牌。 薄皮大馅,汁水丰沛,只咬一个小口,鲜嫩的肉汤便涌入口中。 里面的馅料是三分肥七分瘦,咀嚼时弹而不柴,调味中放了些姜末,丰富了味道和层次。 姜云冉一口气吃了两个,才觉得没那么饥肠辘辘。 景华琰更是雷厉风行。 等姜云冉端来阳春面时,他跟陈立山已经一人吃了一笼小笼包了。 胃里有了事物,人也显得随和几分。 “起来吧。” 景华琰适才让两人起身。 “陈立山,你介绍一下。” 陈立山就放下筷子,用帕子擦干净嘴,道:“娘娘,这位是姚家三郎,姚听风,是贵妃娘娘的同母弟,如今刚及弱冠,在柳山书院读书,听闻诗词歌赋皆是上成,只政论和农耕水利学艺不精,今年已过乡试,考中秀才。” 这介绍真是细致。 第92章 你撑住,我们不能输。【三更】 姜云冉心中一紧。 她立即放下筷子,起身来到门前。 帐幔掀开,外面一片莹白。 下午稍有停歇的雪花重新飘荡,扑簌簌落在静谧的长信宫。 静雪如同盐粒,给大地撒上新一层的味道。 只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外面的阴寒,那种深入骨髓的冷让人遍体生寒。 寒风呼啸,风雪遮眼,从今日伊始,玉京陷入了元徽五年最寒冷的冬日。 “不行。” 姜云冉眉心紧蹙,她坚定道:“不行,不能让卫姐姐在宫外这样随意行走。” 卫新竹的身体好不容易有所好转,正需要这个冬日仔细调养,若是今日寒气入体,怕是…… 姜云冉心知在宫中不能多管闲事,可曾经卫新竹的关照,这些时日的相处,都让她无法掩盖心底的担忧。 说到底,她心中尚且存了一丝善意。 她做不到全然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姜云冉当即就下定了决心。 她立即道:“紫叶,把大氅给我拿来,青黛,你去换一身厚棉袄,叫上钱小多和刘晓瑞一起,咱们出宫去寻人。” 几个宫人都愣住了,莺歌本来满脸焦急,但如今看向姜云冉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欣喜。 小姑娘自己都不知道,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哽咽地说不出话。 此时刚过酉时正时,宫门还未落锁,只因冬日大雪,太阳藏云,天地间只余一片昏暗。 还有一个时辰,无论结果如何,总要试一试的。 付出过努力,姜云冉就不会后悔。 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听雪宫的人动作迅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众人皆穿戴整齐,一起踏出宫门。 一瞬间,风雪席卷而来,寒冷顺着衣襟的缝隙使劲往里钻。 姜云冉呼了口白气,果断道:“先去望月宫。” 一行人顶风冒雪,原想尽快赶到望月宫,奈何脚下湿滑,最后还是相互搀扶,多耗费了些许时候才看到望月宫门口的宫灯。 此刻,望月宫宫门大开,只余一名守门黄门满脸焦急,见到姜云冉,那黄门忙道:“见过姜娘娘,今日不凑巧,昭仪娘娘和美人娘娘都不在,姜娘娘改日再来吧。” 姜云冉蹙了蹙眉,钱小多立即就问:“卫娘娘还没寻回?昭仪娘娘可是带人寻她?” 那黄门听罢一愣,倒也很是机灵,一下就明白了姜云冉的意思。 “正是如此,有劳姜娘娘关怀。” 姜云冉直接道:“昭仪娘娘往何处去?” 黄门没有任何迟疑:“往西六宫去。” 姜云冉又问:“银坠因何失踪?” 这黄门刚巧今日轮值,今日的事他一清二楚。 听闻便叹了口气:“今日卫娘娘家中似是有急事,消息传入宫中,卫娘娘很是担忧,便让银坠姑娘出宫看望。” “事情是上午发生,可下午过了申时,银坠姑娘都未归,卫娘娘便有些着急了,派琥珀姑娘去东平门处询问,结果得知银坠根本就没有出宫。” 姜云冉心中一沉。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在长信宫,就只有一个可能。 难怪卫新竹这样疯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要有个说法。 小黄门苦着脸:“这些年,卫娘娘同银坠最是要好,这一下如何能行?当即便出门寻找了,她走得匆忙,昭仪娘娘并不知晓,直到东配殿的宫人久等人不归,这才禀报昭仪娘娘。” 慕容昭仪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她同卫新竹相伴多年,最是知道她同银坠的感情,因此她也不顾昭仪的体统和天寒,直接带着望月宫的人出门寻找。 宫人肯定劝不住卫美人,只有她可以。 无论如何,也要把卫美人先寻回来,身体是最要紧的。 姜云冉此番出宫寻人,同慕容昭仪的想法如出一辙。 慕容昭仪去西六宫,应该是猜测卫美人有所想法,或许她知晓银坠因何失踪,所以才会出宫寻人,因此她的目标是很明确的。 既然有人在西六宫,那姜云冉就不必去了,她思索片刻,忽然道:“咱们往百禧楼那边寻。” 卫新竹虽然焦急,倒也不会彻底失去理智,她出门寻人,应是有想法的。 一个宫女忽然失踪,肯定不能在东西长街,也绝不会是宫人往来频繁的各主要宫巷之中,要么是被哪一宫娘娘带走,要么失踪在人迹罕至的偏僻宫巷。 平日里,只有宫宴时百禧楼才有人烟,它与宝成斋、懋勤殿等中间只有一条宫巷,再往北行去,便是摘星楼和广寒宫。 想要害人,那些都是最适合的场所。 姜云冉刚一转身,脚步微顿,转头对跟在身后的莺歌道:“你去一趟东平门,问一问今日守门的中监,银坠究竟是到了东平门折返,还是根本就没去东平门,此事一定要问清楚,问过后,你就回去,跟你紫叶姐姐一起准备好姜汤热水,今夜回去都要暖一暖身子。” 本来姜*云冉出宫没有带莺歌,但莺歌担心银坠,执意要跟,姜云冉也没拦着。 不过小姑娘只十三,这天寒地冻,姜云冉担忧她冻坏了身子,还是给她安排了个差事。 莺歌的眼睛红彤彤的,她抬眸看向姜云冉,一切尽在不言中。 事情紧急,她没有歪缠,直接行礼便退下了。 姜云冉松了口气,带着自己的宫人一路往百禧楼行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 银盘被乌云笼罩,不见半分华彩。 乌云遮月,雪满玉京。 长信宫中除了宫巷里刚刚点燃的宫灯,其余各处皆是一片漆黑。 白日里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皇宫内院,此刻也犹如即将吞噬性命的妖兽,让人不寒而栗。 姜云冉注意到,地上的积雪被扫过,此时再度落下的大雪只在澄浆砖上薄薄扑了一层,根本看不到傍晚时分的脚印。 一行人脚步很快,一刻之后就来到百禧楼之前。 出来匆忙,姜云冉也无暇旁顾,根本没带手炉。 此刻她只觉得手指冰冷,寒意从指尖攀爬。 所幸大氅遮挡了风雪,笼络住了最后一丝暖意,姜云冉看钱小多等人脸上都冻红了,就道:“就找这一个时辰,尽人事,知天命,能寻到最好,寻不到,我们也要在落锁前回宫。” “小多,你在这边寻,晓瑞,你去百禧楼前的巷子,看到灯笼火光就喊我。” 两人年轻力壮,手脚麻利,姜云冉一声令下,便立即散开。 青黛手中撑着伞,姜云冉手里拿着灯笼,借着这一点火光四下探看。 空荡荡的宫巷里,只有她们两人。 宫灯在风雪里摇曳,却因为灯罩阻挡,没有被封吹灭。 顽强又坚韧。 就犹如这宫里的许多人。 “银坠也是慈养堂出身,入宫之后先在织造局当差,后来陛下登基,宫中选秀,她就被分到了听雪宫,侍奉当时只是选侍的卫娘娘。” “一晃神,就是五年。” 姜云冉毕竟同两人一起同住一宫,两人之间的情分她一直看在眼中,卫新竹看似病恹恹的,对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但姜云冉却能看出,她是个内心纯善的性情中人。 这样的人,是会为了要好的伙伴拼命的。 姜云冉呼了口气,道:“难怪莺歌这样惦念。” 那丫头没心没肺,好似整日里只有闲话,可心思却很细腻,银坠大抵以前关照过她,她就记在了心里。 两人只说了几句话,一路疾驰的两个内侍就都回来了。 钱小多没说话,一脸丧气,刘晓瑞只道:“娘娘,没寻到人。” 姜云冉毫不迟疑,道:“咱们去广寒宫。” 风雪越来越大,鹅毛般的雪花被冷冽的寒风裹挟,直往脸上打。 几人顶风冒雪,都不说话了。 好不容易来到广寒宫前的宫巷里,姜云冉没有吩咐两人,一行人直接拐入梧桐巷。 再往前,就距离东六宫太远,落锁前她们赶不回去。 梧桐巷里并不点宫灯。 刚一走入,只觉得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三盏灯笼只能照亮脚下的路,再往前,所的光阴都被黑暗吞没,看不到任何东西。 高大巍峨的宫墙仿佛都消失了,经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旷。 几人屏息凝神,一路前行,很快,就来到广寒宫前。 广寒宫破败的门扉依旧紧闭,铜锁还是牢牢挂在锁链上,任何人都无法进出。 此刻还不及戌时正,但整个广寒宫却没有点灯,宫中一片死寂,似乎一人都无。 姜云冉只凝望片刻,就道:“继续前行。” 她一张口,声音就被寒风打散,破碎在黑夜里。 几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倏然,姜云冉听到细碎的声响。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 是如同狸奴一样,微弱的咳嗽声。 姜云冉眼睛倏然一亮。 她拍了一下钱小多的手臂,钱小多立即心领神会:“卫娘娘,是你吗?姜娘娘来寻你了。” 在这种情况下,自报家门才能让卫新竹放下戒备。 钱小多机灵得很,他的声音虽然也被冷风吹散,却坚持一连喊了三次。 等第三次话音落下,前方忽然燃起一抹火光。 有人由远及近,在黑夜中向她们前行。 “咳咳咳。” 伴随而来的,依旧还是咳嗽声。 肯定是卫新竹,也只能是卫新竹。 姜云冉心中稍安,她快步向前,就连脚下的湿滑都顾不上了。 此处偏僻,无人经过,因此层叠的积雪压在宫道上,上面只余细碎的脚印。 “卫新竹!” 姜云冉的声音再度穿越黑雾。 灯笼在寒风中相聚,犹如飞火扑蛾,火光不灭。 第93章 我们合作。【一+二更】 在送卫新竹回望月宫的路上,姜云冉已经让刘晓瑞回去禀报了。 等几人顶风冒雪回到望月宫,慕容昭仪已经回来,正在宫门口踱步。 看到灯笼火光,她一步跨出宫门,快步迎了上来。 “快送到东配殿,”慕容昭仪吩咐宫人,“琥珀你先去更衣,簌簌,你给卫美人更衣。” 慕容昭仪雷厉风行,很快就安顿好了卫美人,一边看向姜云冉:“多谢姜妹妹,宫人已经去请太医了,这会儿就能到。” 事出紧急,两人也不寒暄,一路来到东配殿,进了温暖的明间。 纽姑姑端上一壶姜茶,让众人暖暖身子。 在明间缓了一会儿,今夜当值的钱医正就赶到了。 等给卫美人看诊的空挡,姜云冉身上的寒意被屋里的暖气驱散,整个人慢慢复苏。 慕容昭仪不愧是武家女子,即便在外奔波一个时辰,此刻也不显病容,依旧精神抖擞。 只她一直忧心忡忡看向寝殿的帐幔,心中还是在担心卫美人。 “昭仪娘娘可知卫姐姐娘家发生了何事?” 慕容昭仪蹙了蹙眉头,道:“听闻卫妹妹家中的兄长今日出行,不小心被打滑的马车撞到,似乎摔断了腿。” 姜云冉心中一紧,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味深长。 怎么就偏巧,是明年要下场春闱的亚元受伤? 这是卫新英命大,若是运气不好,说不定就不止是断了一腿。 而更凑巧的是,宫中的卫娘娘立即就知道家里出了事,让贴身司职宫女出宫看望家人,而这名宫女却消失在了长信宫。 卫美人的身体众人皆知,她入宫伊始就开始生病,五年来就没健康过,现在遭受这样的打击,因何能安枕无忧? 若这一切不是巧合,那动手之人真是心思缜密,把每一环都安排的恰到好处。 而今日的大雪,就是对方最好的机会。 此刻,望月宫东配殿沉默蔓延,姜云冉和慕容昭仪静默无声,只安静等待钱医正的医治结果。 想到卫美人惨白脸色,众人心中都是沉甸甸的,生不起半分寻到人的喜悦。 慕容昭仪的目光下落,就看到姜云冉染了雪的鹿皮短靴。 若非真的关心卫美人,她也不会在冷风天气出门,沾染进这事端里来。 姜云冉本就生得比旁人白皙,此刻更如同冰凌一般晶莹剔透,她紧紧抿着嘴,眉眼间尽是担忧。 这姜美人虽不算太过熟悉,也并非认识数年的旧友,但她身上的沉稳和清澈的眼眸,都让慕容昭仪莫名放心。 思及此,慕容昭仪毫不迟疑,她直接起身,道:“姜妹妹,今日有劳你,帮忙照看一下卫妹妹。” “银坠是我望月宫的宫人,她失踪,我必要上禀,务必把人寻到。” 慕容昭仪满脸坚定:“我会同贵妃娘娘禀报,允你晚回听雪宫,你安心便是。” 这是要亲自去一趟临芳宫。 姜云冉站起身,一瞬不瞬盯着慕容昭仪坚定的眉眼。 她也同样没有迟疑:“娘娘放心便是。” 直到此刻,慕容昭仪才略微放松下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碧纱橱,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不带半分迟疑。 等她离开,纽姑姑又让宫人送来热水,让姜云冉洗手净面。 “有劳姑姑了。” 纽姑姑叹了口气,她第一次露出难过的神色。 “银坠那姑娘可是个好的,可惜了。” 她的声音很低,生怕卫美人听到,再病倒不起。 姜云冉也跟着叹了口气。 一刻,两刻,姜云冉只觉得等了很久,久到整个长信宫都陷入静谧之中,钱医正才沉着脸从寝殿踏出。 纽姑姑忙给她搬了椅子,又送了热茶。 “大人,如何?” 钱医正有些意外此刻只有姜云冉等在明间,倒也不迟疑,她在宫中侍奉多年,最是知道如何禀报。 “卫美人娘娘本来身体有所好转,但身骨单薄,底子太弱,臣看过岑医正开的药方,用药略微有些重。” 姜云冉颔首:“所以卫美人其实并未彻底康复,只是因为药效所致?”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痛快。 钱医正道:“正是如此,卫娘娘的身子骨到底不比寻常人,今日卫美人吹风受冻,是为大忌,使寒邪入体,肺腑重伤……” 这词听起来就让人心里发紧。 姜云冉同钱医正打过交道,知道她很能定得住心神,就连她身体不适,无法有孕,钱医正都没表现出沉痛和无措。 但此刻,姜云冉明显看到她眉眼下垂。 显然,卫美人的情况不容乐观。 姜云冉紧紧攥着手里的手炉,目光一瞬不瞬落在钱医正身上,就连呼吸几乎都要停滞。 “姜娘娘、纽姑姑,臣就实话实说了。” “卫娘娘生来便体弱,心力不足,肺腑皆弱,若是普通人家,大抵不能及双十年华,但卫家养得仔细,又肯耗费财力用药,以至于卫娘娘得以入宫,入宫这些年,有太医和名贵药材蕴养,卫娘娘的身体病症稍有缓解,不过……”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活过而立之年。” 姜云冉愣住了。 她没想到,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卫新竹的性命就已经有了刻度。 即便有全天下最好的大夫,有数不清的名贵药材,可她那四处漏风的身体,也无法支撑她走到最后。 姜云冉声音很轻:“她自己知晓吗?” 钱医正顿了顿,她道:“臣不是娘娘的主治大夫,并不清楚她是否知晓,但臣经手病人不知凡几,大凡久病,皆能成医。” 所以,即便太医不同卫新竹说,她自己也能猜到。 姜云冉终于明白,她今日为何不管不顾,执意出宫寻人。 或许对于她来说,活到明天跟活到明年,没有任何区别。 这个破败的身体,让她一生都困于闺阁之中,哪怕有再大的抱负和愿景,都无法实现。 钱医正继续道:“原本岑医正的重药,虽然会缩短卫美人的寿命,却可以让娘娘在之后的岁月舒适一些,对于此,娘娘大抵也是有数的。” “可今日风邪入体,把娘娘的身体摧垮了,”钱医正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碧纱橱,最终还是咬牙道,“对于现在的卫娘娘来说,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姜云冉心中一紧,她后退两步,终于还是承受不住,坐在了椅子上。 就连纽姑姑都难以置信:“怎么会?” 钱医正铺垫那么多,说了那么多废话,就是为了引出这一句。 总要让人有个准备的。 她不知姜美人同卫美人关系如何,但如此看来,两人应当也算是朋友。 这宫里来来去去,生生死死,钱医正已经习惯,对于生死早就麻木。 可如今看两人这样忧伤,心里还是觉得难过。 她叹了口气:“娘娘昏迷,吐血不止,若是不救,只怕娘娘之后就只能缠绵病榻,后拖延数月……便已是人力所能及。” 钱医正道:“我方才给娘娘用了续命的金针,让娘娘能吊住最后一口气,不至于昏迷瘫痪,却也只能再活三月。” 听到这话,姜云冉抬起头,目光炯炯看向她。 “你不敢自己做决定,是……她的要求吗?” 方才寝殿中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响,况且姜云冉是亲眼所见卫新竹晕倒的,按理说,她应该不知道事情真相。 但她就是这样敏锐,一下就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作为宫中的太医,又是为官十年的老医正,钱医正不可能不知在宫里如何四平八稳行事。 最要紧的,就是不要按照医典行事,要看贵人们如何想。 换句话说,听命行事就好。 命是卫美人自己的,她这样要求,钱医正就只能听命行事。 虽然姜云冉猜出真相,但钱医正也没有准确回答,她只是道:“臣要去给美人娘娘开药方了。” 姜云冉道:“我可否去看一看她?” “自然是可以的,”钱医正说,“大约再过一刻,娘娘就能醒来了。” 姜云冉颔首,让纽姑姑陪着钱医正去开药,顺便安排今夜的汤药。 安排完,她自己孤身进入了寝殿。 慕容昭仪身边的司职宫女簌簌正守在床榻边,用温热的帕子给卫美人擦拭手脚。 见姜云冉进来,簌簌红着眼睛福了福:“姜娘娘。” 姜云冉让她给卫新竹穿好袜子,盖好锦被,就让她退下了。 “卫姐姐身边的宫人都受了冻,你去关照一下,这里有我。” 等人都离开,姜云冉便搬来椅子,坐在了床榻前。 寝殿中点了三盏宫灯,此刻几乎明亮如昼。 卫新竹平躺在床榻上,身上盖了两层厚重的锦被,一张苍白的小脸只有巴掌大,整个人看上去沧桑又憔悴。 上次相见,她还高兴于自己的“康复”。 世事无常,命运多舛,不过几日工夫,一个好好的人便成了这般模样。 而那个从始至终陪伴在她身边的女子,此刻已经生死不知。 姜云冉有惋惜,有同情,却无暇垂头丧气,哭天抢地。 她心中思绪万千,把所有的消息都汇聚在一起。 卫美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肯定不是意外,只能是刻意而为。 是谁呢? 会对不算太过起眼的卫家,也从来都没有恩宠的卫美人这样妒恨。 恨到在宫外杀人不成,在宫中又用连环计,迫使卫美人最终重病缠身,一病不起。 第94章 结果不还是巴巴去了?【三更】 对于姜云冉的答复,卫新竹毫不意外。 从她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筹谋好了一切,今日两人面对而坐,只是顺应心声的结果。 她们两人的心声。 卫新竹靠坐在床榻上,身上裹着厚实的袄子,一张脸苍白如纸,神情却出于意料的平静。 没有悲愤,没有怨怼,甚至没有焦急。 她仿佛已经接受了银坠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银坠失踪了,现在在她身边伺候的大宫女是琥珀。 另外还有几个小宫女在外面忙碌,都眼角含泪,神情恍惚,想必心中都很难过。 整个东配殿气氛异常沉闷,只有琥珀是个稳重的性子,她脸上虽未有笑容,但做事干净利落,并不因感情而影响正事。 等给姜云冉上了热茶,琥珀又端来汤药给卫新竹,这就退了下去。 可能是卫新竹的习惯,吃药不用人伺候,她自己端起白瓷碗,把那浓厚的药汁一口饮下。 眉头都没皱。 吃了药,她又吃了一口蜂蜜水润口,这才重新看向姜云冉。 “吃了这么多年药,舌头都麻木了,苦涩酸甜都尝不出来,”卫新竹苦笑道,“其实就连蜂蜜水都不必准备的。” 姜云冉安静坐在一边,听她絮絮叨叨。 雪停了。 外面天光大亮。 朝阳散着光彩,落在一地素白上,把蔚蓝的苍穹也衬得可爱几分。 瑞雪兆丰年,这本来应该是吉兆的。 殿阁中点着宫灯,一片明亮,姜云冉能清楚看到卫新竹细瘦的手腕,上面青筋鼓起,金针行过的针眼刺目。 “云冉,我可以这样唤你吗?” 姜云冉抬起眼眸,平静看向:“姐姐有话请讲。” 卫新竹点点头,她看着妆镜前摆放的珍珠粉,忽然道:“银坠一贯很细心。” “她知晓我久病,脸色总是蜡黄灰败,就特地调配了珍珠粉,让我遮盖病容。” “后来我咳疾又犯了,她便没日没夜陪着我,只要我咳嗽起来,就会把我叫醒,用川贝枇杷膏给我润喉。” “那时候,我们相依为命,她熬得比我还瘦。” 卫新竹说着,又忍不住咳嗽一声。 她呼了口气,对着姜云冉甚至笑了一下。 “以前我总想着病快些好,快些好,等我好了,就去踏青赏景,就有精神把没看完的书都读完,现在不怎么咳嗽了,病也好了,我却不觉得特别欢喜。” 卫新竹的病根本没好,她已经病入膏肓。 她的“好”,只是金针续命,用寿数换取相对健康的短暂余生。 “人啊,真是矛盾。” 卫新竹说着又笑了一下。 她的面容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就连重病时的蜡黄和灰败都没有了,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随着寿命将近而被抽干。 “你一定好奇我是如何发现的。” 姜云冉安静听她讲述,这些话,卫新竹无人倾诉,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聆听的人。 她今日到来,一是答应她的合作邀约,另一方面,就是来陪她说话。 “怎么发现的?” 姜云冉也很好奇。 卫新竹笑着说:“原来我份位不高的时候,都是自家宫里熬药,虽然味道重一些,也需要耗费心力,但当时是差遣不了太医院的。” “后来我成为宝林,所有的药就都有太医院来熬,每日都有小药童亲自送来,热一热就能吃,方便也省事。” “在长春宫宫宴前几日,有一日银坠回来,忽然说以后都自家熬药了。” 姜云冉心中了然。 怕是银坠发现的事情,应该就发生在太医院。 姜云冉陪着她一起分析:“银坠聪慧,也很谨慎,她不敢打草惊蛇,只能这样保护姐姐。” 卫新竹轻笑了一声。 “是啊,她真是个好姑娘。” 说到这里,卫新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当时问她因何这样做,她说,瞧见太医院的小药童总是打瞌睡,药熬干了就加水,药效肯定不好。” “如今娘娘也是美人了,宫里的宫人多,自然有人能专门负责熬药,便也就不让太医院经手了。” 姜云冉颔首,说:“或许,她是瞧见有人往熬制的汤药里加东西,才谨慎行事。” “是的。” 卫新竹苦笑出声:“望月宫的事情,我一贯都交给她操持,五年来她都做得很好,因着一贯的信任,我并没有追问,只按她心意而为。” “后来,银坠经常走神,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最近睡不踏实,精神不济,*过些时日就好了。” 这一过,人就没了。 卫新竹说:“那日从长春宫回来,我问银坠因何那么慌张,银坠只说是手滑。” “我那几日咳疾又犯了,自己昏昏沉沉,就没有追究,”卫新竹说着,眼眶蓦然一红,“都怪我,病歪歪这些年,以前拖累家里,现在又拖累了银坠。” 她怪自己为何总是生病。 若是没有这一副破败不堪的身子骨,她或许就不会入宫,甚至不会害得银坠年轻死去。 宫中都说银坠失踪,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消失的那一刻起,长信宫就再也没有银坠这个人了。 她已经离开人世。 姜云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热,暖呼呼的,融化了卫新竹手指上的冰冷。 “往事不可追,姐姐,我们要往前看。” 卫新竹呼了口气。 她慢慢平复下来,才说:“当时家里出事,我很焦急,脑子里乱成一团,立即就让银坠出宫去看望。” “我记得很清楚,银坠巳时正就离开了望月宫,可一直到酉时都未归。” “这么长时间,我已经冷静下来,从这其中品味出种种的异常。” “你也知晓,我从未得宠过,即便现在是美人娘娘,不过是陛下抚恤卫氏,看中兄姐弟妹的才能,看中父亲的忠心,与我自己是不相干的。” “我而家里出事,万不会入宫通报与我,让我心烦意乱,病情加重,”卫新竹看向姜云冉,“当时我就明白,肯定是有人故意出手,要害卫家。” 后来的事情,姜云冉已经甚是清楚。 她颔首,看着卫新竹的病容,问:“当时是谁来通传的?” 卫新竹一早就回忆过昨日的种种事端,毫不迟疑:“是一名小黄门,很面生,我从未见过。” 姜云冉呼了口气,心知这条线索不能用了。 她听明白前因后果,就又问:“你因何怀疑阮家?” 卫新竹笑了一声:“仔细回忆,银坠要求自己熬药,就是在廖夫人入宫后第三日,妹妹聪慧,应该也已经想明白,所以才会与我合作。” 是的,卫新竹一切都分析得很清楚。 身在局中,却未一叶障目。 姜云冉的分析同卫新竹不谋而合,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姜云冉看向她,道:“你若直接禀报陛下,陛下决计不会偏私,袒护阮家,你因何要同我合作?” 卫新竹看着她,慢慢回握住她的手。 “你不还是一样?” “马车撞人案阮家肯定做的天衣无缝,不会留有痕迹,也不会追查到阮家头上,而银坠失踪一事,如今尚且没有证据。” “陛下是一国之君,可他也不能信口开河,光凭我的猜测就定阮家的罪过。” “即便能定,也会让朝臣怨声喧沸,这满朝文武,谁家没有做过脏事?” “最后,怕是只推了府中下人替死了事。” 卫新竹抬眸看向她,眼眸依旧黑沉沉的,不见光明。 可姜云冉能清晰看到她的决心。 “没有证据,我就给他们一个证据,”卫新竹说,“我要让杀人者偿命,要让廖淑妍为银坠的死失去所有,要让阮含栋从此再无未来。” 所以,卫新竹找上了姜云冉。 因为姜云冉是除了慕容昭仪以外,唯一一个愿意在风雪日出宫寻她的人。 她要偿还这份恩情。 她付出的是自己这条命。 姜云冉叹了口气。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她看向卫新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回到听雪宫,姜云冉的头更晕了。 她昨日受了冻,一夜未曾睡好,此刻也终于支撑不住,坐了一会儿就躺下了。 一沾枕头,她就陷入沉眠之中。 青黛有些忧心,还是让钱小多去请太医。 中午时分,乾元宫终于安静下来。 凌烟阁的重臣们都在文华殿用膳,没有人等待面圣。 景华琰坐在膳桌前,正用帕子擦拭手指。 “陛下,望月宫卫美人身边的司职宫女失踪了,昨日夜里,慕容昭仪和姜娘娘一起出宫寻找,后卫美人重病回宫,该名宫女依旧没有下落。” 景华琰擦手的动作微顿,他抬眸看向梁三泰,没有说话。 梁三泰忙道:“慕容昭仪上禀姚贵妃,贵妃娘娘今日便命宫人在各处偏僻宫室搜寻,至今未有结果。” 难得的,梁三泰没能聆听到皇帝陛下的心声。 “昨夜大雪。” 景华琰提醒他。 梁三泰愣了一下,才道:“姜娘娘并无大碍,只有些风寒,今日已经告病。” 说到这里,梁三泰看着景华琰阴沉的脸色,忙讪笑道:“敬事房刚呈上来的消息,下臣这就要禀报给陛下。” 景华琰冷冷嗯了一声,道:“卫新英和卫新雅,让仪鸾卫盯着,务必不能有性命之忧。” “是。” 等吩咐完差事,景华琰好似恢复如常,慢条斯理用膳。 梁三泰以为此事已经过去了。 结果下午的时候,景华琰一连写错了三封奏折,最后索性一摔御笔,直接起身。 第95章 我真是个好人。【一+二更】 许是累极了,这一觉姜云冉并未做梦。 她只觉得自己窝在温暖的棉花中,随着微风荡漾,舒适又安心。 等她醒来时,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姜云冉呼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眸,适应眼前的景色。 白日午歇,拔步床并未挂厚重的帐幔,只用青纱遮挡。 青纱之外,有一道玄色的身影安静而坐。 姜云冉以为自己还未醒来。 她自言自语:“难道此刻竟是做梦?” “是,你在做梦,”男人此刻也听到她的呢喃,放下书本起身,一步步来到床榻边,“梦里的朕是什么样子?” 青纱帐慢掀开,一张英俊的面容冲击入目。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忽然伸手摸了摸景华琰的眉眼。 许是刚刚睡醒,她的眉眼温柔缱绻,满怀爱意。 是清醒时的姜云冉,不可能有的眼神。 噗通。 心跳漏了一拍。 景华琰微微俯下身,方便她的动作。 此刻他也伸出手,用手背碰触她的额头。 不烫了,已经恢复如初。 “好些了吗?” 姜云冉勾唇笑了一下,眉宇间皆是放松。 “陛下怎么来了?” 她的嗓子有些干涩,听起来并不悦耳,可听在景华琰耳中,却是温馨而柔情的。 景华琰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心中安然,道:“爱妃生病,朕怎么可能置若罔闻?” “多谢陛下。” 姜云冉又笑了。 她的笑容干净甜美,有着最纯粹的喜悦。 似乎不掺杂半分功利。 景华琰倏然收回视线。 他道:“起来吃药吧。” 说罢,景华琰起身,大步流星离开寝殿。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姜云冉脸上的笑容便一瞬散去。 她又安静躺了一会儿,才唤青黛进来伺候。 “陛下过来多久了?” 青黛给她梳好发髻,低声回答:“来了两刻。” 姜云冉应了一声,说:“给陛下换了新的帕子吗?” “娘娘放心,之前娘娘叮嘱过的,奴婢和紫叶都记得。” 姜云冉满意颔首。 两人在装盒里挑拣,最后选了一枝桃花样式的绒花簪,粉红颜色别在发髻上,增添了几分好气色。 姜云冉今日没有上妆,套上水红的桃花缠枝褙子,就踏出寝殿。 美人婀娜,不需要妆面妆点,依旧美丽不可方物。 自从升为美人,对面的北厢房也归她使用,姜云冉把书房挪到了北厢房稍间,把之前的架子床搬到了里间,整个南厢就更宽敞明亮一些。 此刻景华琰正端坐在床边的罗汉床,漫不经心读书。 姜云冉上前见礼,景华琰直接道:“不用,坐下说话吧。” 她坐下后,才发现景华琰在读她之前没看完的《红钗记》。 这本书,描写的是望门寡女子的几段情事。 姜云冉面上一红:“陛下,怎么能乱动臣妾的东西。” 景华琰面无表情,倒是翻了一页。 “不能看?” 姜云冉摇头:“倒是不曾,不过……这书也不适合陛下来读。” 景华琰不置可否,见紫叶端来药,就对姜云冉颔首:“先吃药。” 对于吃药,姜云冉从来都不马虎。 为了让月事不再腹痛,她可是再也不嫌弃汤药苦涩,每次都一口闷下去。 那表情,跟慷慨就义也没什么差别了。 她刚放下药碗,一颗蜜煎梅子就递到了唇边。 姜云冉垂下眼眸,看到景华琰光洁圆润的指腹。 她红着脸张开嘴,唇瓣一动,就碰到了他温热的手指。 “谢陛下。” 口中是甜蜜的微酸梅子,她的目光游移,对青黛摆手,让青黛领宫人退下。 很快,寝殿中便只帝妃二人,就连梁三泰也未在殿中伺候。 姜云冉给景华琰倒了一碗普洱,道:“臣妾的病症并不严重,只是昨日吹了风,有些头晕,怕过了病气给陛下,这才上禀撤了牌子。” 她轻声细语,给景华琰解释一句,然后才挑了一下眼尾,把那盏茶推到景华琰手边。 “陛下能来看望臣妾,臣妾心中实在欢喜。” 女子的声音温柔,眉目含情,爱意绵绵。 眼波流转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景华琰面上的漫不经心慢慢消失,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茶水温热,醇厚苦涩,可咽下喉咙去,能清晰感受到甘甜上涌。 就仿佛此刻。 那甜味好似从心里冒出来,让人浑身舒畅。 景华琰自己都不知,他已经勾起了唇角,眉眼也多了几分温柔。 “知道自己大病初愈,怎么还这般任性?”景华琰虽然在训斥,但话语是柔和的,“你若担心卫美人,可以派人寻她,因何自己出门寻找?” 其实姜云冉只是月事腹痛,根本就不算病症,皇帝陛下倒是还很兴师动众的。 姜云冉收敛眉眼,叹了口气:“卫姐姐同银坠感情甚笃,寻常的宫人,怕是劝不住她。” “陛下,我入宫这些时日,多得慕容昭仪和卫姐姐关照,我自然不愿卫姐姐重病,肯定要出门寻人。” 她用的说辞就是心中真实所想,十分诚恳。 “不付出努力,我怕以后会后悔。” 景华琰看着她眼眸中的沉寂,最终叹了口气。 “人虽然寻回来,但……”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苦笑抬头,佯装坚强:“无论如何,能寻回就好,现在有钱医正妙手回春,卫姐姐依旧能康复如初。” 两人都沉默了。 这个康复如初,不过是糊弄人的假话罢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 片刻后,景华琰道:“朕会让钱医正好好医治,你放心便是。” 姜云冉笑了一下,眉宇间的郁色稍减:“陛下,银坠真的寻不着了吗?” 皇帝陛下国事繁忙,光处理前朝的朝政,每日都需要殚精竭虑,后宫中事,多为太后、贵妃及梁三泰等人禀报。 一般而言,此时已是事发,如何处置需要皇帝定夺。 事情过去一整日,此刻景华琰应该已经知晓全部经过,不过失踪一个宫女,根本不用陛下操心,姚贵妃就能处置。 他道:“贵妃已下口谕,命尚宫局督办此事,今日尚宫局和司礼监的宫人已经在宫中搜寻两遍,没有结果。”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你应该清楚,人肯定是不在了。” 姜云冉颔首,她叹了口气,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我知道的,并未心存侥幸,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能寻到银坠的尸骨,也能知晓她死前经历了什么,去了何处,见了谁,又是……” 姜云冉挑眉看向景华琰:“又是被谁杀害?” 景华琰捏起桌上放着的话梅瓜子,慢条斯理剥了起来。 咔嚓,咔嚓,声音很清脆。 “爱妃以为呢?” 姜云冉摇头:“臣妾因何得知?” 景华琰忽然笑了一声。 他把脆香的瓜子仁放入口中,香甜的味道散开,有一股清爽的酸甜。 “爱妃昨日都见过卫美人,你不知,那朕因何得知?” 姜云冉哎呀一声,叹气道:“陛下都不知,那臣妾更无从得知了。”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对对方浅笑。 “看来,还是得详查。” 姜云冉颔首:“陛下所言甚是。” “不过,陛下在宫中长大,对长信宫最是熟悉,若要藏匿尸体,何处最方便,也不易被人察觉?” 景华琰倒是坦诚:“井、湖、御花园、废宫,除此之外,若是做得天衣无缝,也能被送出宫去。” 这倒是让姜云冉有些意外。 “如何能送出宫去,出入宫都有盘查。” 景华琰看向她:“方法很多,只看是否胆大心细,是否能做出杀人分尸的手段。” 听到分尸两个字,姜云冉不寒而栗。 她想到邢姑姑最近都未曾出宫,便把第五种可能排除,那么只会是前四种。 究竟在哪里呢? 姜云冉出神沉思,景华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怎么?这么在意?” “自然,毕竟是一条人命。” 景华琰颔首,他道:“你入宫时间短,这宫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人失踪。” “有的过几日就能发现,有的则要几年十数年,最后只剩一架白骨,根本就对不上名字,有的则生死不知,只留下失踪两个字。” “陛下,您这么一说,臣妾心里还怪害怕的。” 姜云冉对景华琰眨了一下眼睛:“要是臣妾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景华琰握住她的手,把剥好的瓜子放到她手心上。 “你多吃核桃,补脑,就不会被人害了。” 姜云冉:“……” 合着景华琰跟她说笑话呢。 姜云冉忽然又问:“陛下,若是最后发现是哪一宫的娘娘亲自动手杀人,陛下要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太出格,让景华琰一时间都不能回答。 姜云冉好奇看向他,心跳如鼓。 最终,景华琰回眸看向她:“朕只能就事论事,无法给你准确回答。” 姜云冉明白了。 她抬起漂亮的凤眸,一瞬不瞬盯着景华琰,似乎要通过眼神来分析出他的真正心思。 “陛下,若臣妾杀了人呢?” 一时间,雅室一片寂静。 就连呼吸都停了,只有窗外的水声。 因为化雪,屋檐上的雪层被太阳晒化,嘀嗒作响。 一滴,两滴。 声音和雪水好似在心田交汇,让人紧张直线攀升。 第96章 爱妃,你真可爱。【三更】 听雪宫中一时只有呼吸声。 姜云冉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安静,一点都不急促。 她想:我的定力比以前好了。 听到这如同鬼魅话本一般的故事,姜云冉还能保持平静面容,已经实属不易。 若是莺歌在此,怕是满脸都写着惊讶。 那小姑娘肯定都要跟着惊呼:“我的天啊。” 姜云冉分神想着,天马行空的思绪冲淡了殿阁中的诡谲气氛。 “怎么了,爱妃怎么不说话?可是心疼朕?” 姜云冉:“……” 是啊,她“心疼”坏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表情依旧是平静的,她问:“陛下当年动手,是不是也经历了一场煎熬?” 景华琰虽然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出了极度的恶,他的认知和想法或许也就如同他所说的那般,并不在乎人命和亲情。 但他最终没有对二皇子动手。 而宫中的所有皇子公主,除了其他原因夭折的,几乎都好好长大了。 景华琰克制住了自己心里的恶,或者说,他认为这些弟妹们,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他想要的东西,需要靠他自己争取。 与旁人无关。 唯一能左右他命运的人,是先帝。 姜云冉心中一紧,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对于那位奶嬷嬷,景华琰也没有一开始就杀了她,而是慢慢谋划,等到终于忍不了的那一日,才动手。 景华琰没有说,姜云冉也只是猜测。 他或许也曾给对方改过自新的机会,然而对方一意孤行,辜负了他的期望。 所以,就只能死了。 姜云冉忽然叹了口气,她知道要如何说了。 “陛下,”姜云冉握住他的手,“陛下,都过去了,会好的。” “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不会有人斗胆谋害您。” 她在安慰他。 两个人的手都很温热,姜云冉是因为药效,景华琰则因为年轻力壮。 温热的手心贴在一起,让人更觉温暖。 “哦?” 景华琰的目光慢慢落回她脸上,认真端详许久,才浅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爱妃,你真可爱。” 这是第二次他夸她可爱了。 姜云冉不予置评。 景华琰道:“其实杀人这件事,并不多要紧,死了就死了,与我何干?” “不过那名奶嬷嬷的背叛,让我如鲠在喉。” 景华琰回避了杀害相依为命“亲人”的痛苦,也不去提被她背叛之后的愤怒。 他只是淡淡告诉她:“云冉,朕最讨厌被背叛了。” 姜云冉说:“陛下,臣妾也最讨厌被背叛。” 她说着,抬眸看向他,眼眸中只浸染着笑意:“你看,我们是一样的人。”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 姜云冉的回答,出乎他意料,可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某些时候,他的确觉得同姜云冉会“心有灵犀”。 不是因为感情,也并非天长日久相伴的默契,只是因为他们一样而已。 都用最完美的表象掩盖内心的恶意。 景华琰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好,”景华琰说,“朕很高兴。” 姜云冉陪着他一起笑。 殿外的梁三泰眨了一下眼睛,听着殿中时不时的笑声,心里又给姜云冉加了一笔。 看来,这位姜美人娘娘的确很厉害。 今日陛下一直阴沉着脸,也就姜美人能给他哄好。 太有本事了。 此刻,很有本事的姜美人正在剥橘子。 橘子放在暖炉上烤了一会儿,清甜的香味散开,让人食指大动。 “陛下,您没查一查她吗?” “她如此行为,必定有人背后指使。” “朕那年才六岁,”景华琰无奈道,“身边唯一得用的人,是十来岁的梁三泰,你让朕怎么查?” 姜云冉有些好奇,她迟疑片刻,问:“陛下没有求助沈家,也没有求助皇贵太妃吗?” “你不知晓吗?” 姜云冉从未查过沈家的事情,毕竟,现在皇贵太妃安稳宫中,皇贵太妃的亲弟沈穆继任定国公的爵位,驻守*在九黎,与西狄多年征战,保家卫国。 而当年恭肃皇后一系的沈家宗系已经没落,已无人提及。 年代久远,时过境迁,二十载如流水倾泻,再无痕迹。 姜云冉的心思都放在阮家,放在如何复仇这件事上,对于景华琰的曾经和恭肃皇后的死,她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可现在,听到景华琰的话语,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疏漏。 这宫里的一切,都不能放过。 所有人事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满脸茫然,并不是伪装。 “陛下,臣妾不知。” 景华琰道:“母后薨逝时,沈家宗系就已经败落,在前一年,母后的父姐一起死在战场上,唯一能继承定国公爵位的幺弟,也因为一桩大案,引咎自尽。” 这个过去,姜云冉全然不知。 由景华琰讲述的,一定就是事实真相。 所以,六岁的景华琰依靠不了母族,而皇贵太妃…… “皇贵太妃当时刚小产,几乎丧命,无暇旁顾。” 姜云冉听得又一阵毛骨悚然。 她愣愣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很恐怖,”景华琰道,“当时朕也这样想,身边的所有亲人,都出了意外,就连皇贵太妃的弟弟,现如今的定国公沈穆,也骑马摔断了腿,同样差点送命。” 当时景华琰面对的,全是险境。 可现在重新提起往事,景华琰语气平静,眉宇间没有半分的怨怼。 他似乎已经放下了。 姜云冉呼吸凝滞,片刻后,她才听到自己问:“是谁要害陛下,亦或者要害沈家?” 景华琰的手指在方几上轻轻敲击。 配合着竹纹窗外的水滴声,让人心烦意乱,无法聚精会神。 “沈家的几段公案,当年就有定论,犯罪之家也尽数下狱,满门抄斩,”景华琰淡淡道,“谋害皇贵太妃小产的宫妃,早年就被关进了广寒宫,怕是早就已经死了。” 景华琰一句话,就给那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去下了定论。 “朕被封为太子之后,也着人调查,没有新的线索。” 姜云冉呼了口气。 “无论如何,都已经过去了。” 姜云冉只能这样说一句。 景华琰看向她:“是啊,都过去了。” “听完朕的故事,爱妃觉的如何?”景华琰温柔询问,“还想杀人吗?” 景华琰也是很厉害。 话题还能被他兜回来。 姜云冉险些忘记之前自己的试探,现在被他提醒,一瞬间心神重凝。 “陛下,臣妾说了,臣妾在同陛下玩笑。” 姜云冉笑颜如花:“臣妾胆子这么小,就连蚂蚁都舍不得踩,如何敢杀人?” 景华琰笑了起来。 他今日都不知笑了多少次,虽然旧事似乎很是沉重,可他心情却是极好的。 姜云冉不懂他为何这样高兴,景华琰也不欲解释,或许只有陪伴他二十载的梁三泰在这里,才能知道景华琰为何高兴。 因为当年那段过往,景华琰终于能同外人说一说了。 总结来讲,就是如释重负四个字。 景华琰笑着去捏她的脸:“好,爱妃都是玩笑,爱妃最柔弱了。” 这么敷衍,一看就不信。 景华琰今日本来只想看看她,见她安好便能放心,却未曾想说了这么多话,一直说到了晚霞重燃。 耽搁已经太久。 他站起身,按下她的肩膀,不让她起身送行。 “你还病着,不要出去吹风了。” 说着,景华琰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 这个吻很轻,很浅,却是那么温柔缱绻。 “好好养病,朕等你病愈。” 说罢,景华琰负手而去,背影高大潇洒,意气风发。 姜云冉摸了一下嘴唇,轻笑一声:“恭送陛下。” 晚膳之前,赵庭芳又来了一趟。 她这边一告病,赵庭芳就很紧张,不看过总是不放心的。 等请过脉,赵庭芳才松了口气。 “瞧着你都没什么事,因何要撤了牌子?” 姜云冉把剥好的烤橘子喂给她,笑着去捏她的脸颊。 “最近事情太多,不想去应付他,”姜云冉说,“咱们这位陛下,疑心太重。” “待我安排好了再说。” 赵庭芳无不可,她被烤橘子酸得皱了一下脸,看起来格外年轻可爱。 姜云冉又笑了一声。 她凑到她耳边,说:“当年恭肃皇后的事情,咱们未曾查过,今日我听陛下之言,总觉得此事也有些蹊跷。” 赵庭芳蹙起眉头,思索起来。 “可这都二十年了,如何查?” 姜云冉点了一下她的额心:“你啊,真是呆子。” “当年恭肃皇后据说是小产血崩而亡,对于此事最清楚的,自然是太医了。” 赵庭芳眼睛一亮。 “我知晓了。” 她道:“如今太医院的两位院正,白院正已经在宫中侍奉二十载,当年他只是不起眼的太医院行走,又为人古板,怕是不好询问。” “倒是麦院正,听闻她姑母以前便是太医院的院判,人也十分亲和,倒是可以问一问。” 姜云冉提醒她:“万事小心。” 赵庭芳拍了拍她的手,说:“你放心,我知晓如何做,你好好养病,好好用药,观你脉相,已经好了许多。” 第97章 夜里一起研学《红钗记》可好? 廖夫人出宫之后,阮含珍终于又重新成为了长春宫的主人。 即便长春宫还有苏宝林,但苏宝林性格软弱,一切以她马首是瞻。 这几日她过得春风得意,又有懂事的素雪在身边吹捧,更是让她心情愉悦。 今日她唤了苏宝林和韩才人,三人一起来御花园赏雪。 松柏和香樟树上的雪覆盖了一层,远远看去洁白与松绿相交,美不胜收。 吃了一会儿茶点,韩才人就说起了银坠的事。 她只是感叹:“那日我瞧着她是个好性子的,怪可惜的。” 阮含珍根本不记得卫美人的宫女叫什么名字,听到这里,就想到素雪说的话,不由嘲讽几句。 可谁承想,就这么凑巧被卫美人听见了。 此刻阮含珍愣愣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卫美人,一时间都不知要如何反应。 卫美人的消瘦孱弱,一张脸素白无血色,此刻她站在冰天雪地里,仿佛时刻阴森盯着仇人的鬼物。 阮含珍身后侍奉的邢姑姑抿了一下嘴唇,下意识躲开了卫美人阴鸷的视线。 “你再说一遍。” 卫美人的声音冰冷,带着浓浓的质问。 阮含珍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 她自己从无察觉,现在的她思想有多偏激,行事有多么乖张。 升为九嫔之一,父亲又被褒奖,阮含珍的日子畅快肆意,觉得无论她做了什么事,都不会被责难。 就像素雪说的那样,如今陛下正重用阮氏,自然会珍重她。 阮含珍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一个美人,就敢在她面前撒野。 阮含珍猛地站起身,满含怒气看向卫美人:“本宫说了又如何?” 她声音尖锐,气焰嚣张。 “你一个美人也敢质问我?谁给你的胆量?邢姑姑,掌嘴。” 邢姑姑还真不敢。 她敢仗势欺人,欺辱选侍采女们,却不敢动才人以上的宫妃。 更何况,卫新竹已是美人娘娘。 她心里有鬼,被卫新竹那双眼睛盯着,头都不敢抬。 谁能想到,这个一贯病弱和气的卫美人,会为了一个宫女大费周章,发疯似得到处寻找。 若她知晓,绝对不敢动手。 可一切都晚了,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 邢姑姑心慌得动弹不得。 阮含珍吩咐完,本来想得意洋洋看卫美人挨打,谁知邢姑姑一动不动,只站在她身后发呆。 阮含珍难以置信回头:“本宫使唤不了你了?” 邢姑姑慌忙劝她:“娘娘,要不还是算了吧,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伤了和气?” 她不劝还好,她这一劝,阮含珍简直气急攻心。 波若的药效在她脑海中发作,让她理智全无。 “不是大事?” “我不过就说她的宫女活该,她就敢这样以下犯上,若是人人都如此,那宫中可还有规矩?” 阮含珍怒气上脸,脸颊涨得通红,她那双眼睛犹如染了鲜血,看起来吓人极了。 苏宝林和韩才人都有些惊惧,两人一起起身,不由后退几步。 看到这场面,阮含珍更是生气。 她高高扬起手,这就要向卫美人扇过去。 “娘娘!” “姐姐,莫动怒!” 几声叠在一起,却没能阻拦清脆的巴掌声。 “啪”的一声,阮含珍的头歪在一边,牙齿磕在舌头上,鲜血顺着唇角滑落。 竟是卫美人一把抓住了阮含珍的手腕,反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声音几乎在御花园回荡。 阮含珍脑子嗡嗡作响,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摸了一下唇边的血。 鲜红刺目。 “你敢打我?” 阮含珍气红了眼睛:“你居然敢打我?” 卫美人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几乎要把阮含珍纤细的手腕捏碎。 “我为何不敢打你。” “作为嫔娘娘,你没有任何怜爱慈悲之心,对于失踪的宫女毫无关怀,恶意嘲讽和栽赃,你这样的人,我为何不能打?” 阮含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脸颊胀痛,嘴里满是血味,怒气上涌,思维迟滞,反而不如以前练达精明。 邢姑姑此刻也不敢再做缩头乌龟了。 若此事真闹大,完全无法收场。 她一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打开卫美人的手。 卫美人却先她一步瞪向她。 阴鸷的浅灰色眸子冰凉刺骨,似乎能穿透邢姑姑心中的黑暗。 “我最近日日都做梦。” 卫美人说:“梦里,银坠满脸是血,她哭着跟我说好疼,好冷。” 卫美人此刻一瞬不瞬盯着邢姑姑,声音幽冷:“她说,有人害死了她,害死了她。” “她要爬出来偿命。” 邢姑姑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她心里慌得不行,不知道卫美人是如何知晓的。 她怎么知道,银坠在哪里……? 难道,真是怨鬼托梦? 这样一想,邢姑姑脊背发凉,冷汗直流。 阮含珍此刻终于缓了过来,她看着如同鬼魅的卫美人,心中更是怒气攀升。 “你别装神弄鬼!” “你那宫女究竟为何失踪,你心里怕是比谁都清楚,”阮含珍恶狠狠地喊,“怕不是她受不了寂寞,同宫里的阉货跑了……” “啪”的声音再度响起,阮含珍的头瞬间被打到了另一边。 卫美人倒是公平,没有厚此薄彼,一边一个巴掌,把阮含珍的脸都打对称了。 “阮惠嫔,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你若是不懂,就回去问一问你母亲。”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邢姑姑身上。 她看着她发抖,看着她额角冷汗落下,看着她低垂着眉眼,不敢回望。 她一定心里有鬼。 卫美人冷笑出声,她声音尖锐,能穿透最黑暗的人心。 “银坠给我托梦了,我知道她在何处,我也知道她因何而死。” 卫美人忽然大笑起来。 那模样跟疯了无异。 阮含珍捂着脸,气得发抖:“你,你放肆。”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去捂住卫美人的嘴。 现在的卫美人,看上去太可怕了,任何人都不敢上前惊扰。 说到底,阮含珍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蠢货。 卫美人根本不理她,她自顾自大笑着,等把眼泪笑干了,才回过头看向两人。 她的眼眸颜色很浅,恨意和怨毒几乎要冲破眼睑。 化成刺入心脏的冰凌。 “谁害的银坠,谁害的我,我都有证据,”卫美人声嘶力竭,“你们等着,我都会报复回去。” “让你们为银坠偿命!” 说罢,卫美人头也不回离开了。 邢姑姑依旧还震惊在卫美人的话语里,她心里止不住翻腾。 她有证据吗? 她真的知道真相吗? 她想要做什么? 是否要检举自己,检举廖夫人?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盘旋,卫美人那双满是怨恨的眼睛,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脸颊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邢姑姑下意识捂住脸,茫然抬起头。 眼前,是另一双癫狂的眼。 “娘娘……” 邢姑姑一句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巴掌就落了下来。 角落里,苏宝林和韩才人对视一眼,两个人一句话都不敢说。 阮含珍只盯着邢姑姑看。 “你为何不拦着她?” “你就看着本宫挨打?” 邢姑姑适才回过神来,她忙上前,顾不了自己脸上的红肿,搀扶住阮含珍。 “娘娘,回去说话吧。” 阮含珍还要发作,邢姑姑到底伺候她多年,现在虽然经常被素雪抢去差事,却也知道如何规劝她。 “娘娘,今日卫美人发疯,见人就打,与咱们无关,”邢姑姑握住她的手,“咱们先回去治一治脸,御花园人多口杂……” 这话说得很清楚了。 若是因这点口角就闹到御前,景华琰还不一定偏袒谁。 毕竟,此刻不光只有阮含珍和卫美人,还有另外两名宫妃,阮含珍方才说的话实在有些不中听。 阮含珍此刻似乎终于清醒过来。 她心中悲愤交加,又觉得太过丢人现眼,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邢姑姑见她这般,哪里还不懂得,连哄带骗伺候她回了长春宫。 御花园并非只几位娘娘在,还有那么多伺候的宫人,不过一个下午的时候,满宫就知道阮惠嫔编排银坠,被发怒的卫美人扇了两个巴掌。 这事,实在颜面有损。 无论是背后议论旁人的阮惠嫔,还是以下犯上动手打人的卫美人,都犯了宫规。 姚贵妃得知此事之后,立即便让宫人禁言,不许再议论此事,又去请见仁慧太后,最后一人判了十日闭门思过,此事便就此做罢。 姜云冉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莺歌满面愁容,显见很是担忧卫美人的处境。 姜云冉正待安慰她,外面就传来钱小多的谈笑声。 “见过小柳公公,公公您今日瞧着可精神,是有什么喜事?”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便揉了揉莺歌的头,把她的双环髻都揉乱了。 “傻姑娘,卫姐姐没事的,你不用太过担心。” 莺歌眨了一下眼睛,她倒也机灵,没在此时盘桓,只起身催她:“娘娘,小柳公公这时候来,怕是陛下宣娘娘侍寝。” “赶紧梳妆才是。” 姜云冉不由笑了起来。 真是个好孩子。 等来到乾元宫,姜云冉被梁三泰陪着,一路往殿中行去。 第98章 姜云冉觉得架子床要散架了,简直不堪重负。 余霞成绮,落日熔金。 扫洗宫人们穿梭在长信宫的街巷里,一盏盏点燃宫灯。 华灯初上,与朱红宫墙一起映红了澄浆砖。 地上的砖石是中宗时更换过的,此时节并不斑驳,几十载过去,依旧平坦光滑,只依稀有岁月痕迹。 宫人们每日清晨和傍晚都会扫洗一遍,这座偌大的长信宫虽然有数千宫室,却总是干净如新。 姜云冉身上披着大氅,脚下踩着加了一层绒面的鹿皮靴,她同景华琰并肩前行,一起行走在幽静的宫巷之中。 前方是一扇扇宫门,身后是数不清的宫人。 “火烧云烧起来了,”姜云冉仰着头看天,“想来明日是个晴天。” 景华琰应了一声,说:“钦天监上奏,经过天象推演,三日后应又有一场暴雪,玉京府已经开始筹备雪灾善后事宜了。” “今年北地的百姓,应该不会为寒冬而煎熬,也不会家破人亡,阴阳两隔。” 今岁分拨给各地布政使司的平安银,比去岁翻了一倍,那是用来保障百姓平安越冬的保命符。 “这多亏了陛下英明。” 景华琰却冷笑一声:“朕英明?朕都快成暴君了。” 上一次两人一起去麒麟巷,让景华琰当面抓到了司务局私下偷盗贩售贡茶一事,回来后立即下旨,命彻查司务局所有往来账簿和入宫账簿。 当时周家被贬,抄没家产离京归乡,盘桓司务局数十年的家族和旧臣狠狠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就此揭过。 亦或者说,他们心中尚存侥幸,仗着早年开国的功勋,仗着自己也姓景,就继续为所欲为。 毕竟,之前哪一任皇帝不想动司务局?最终还不是看在情分和兹事体大一事上,全部收手。 若景华琰久居帝位,大权在握,倒是可能破釜沉舟,可他也不过刚登基五载,就连仪鸾卫也才刚刚收拢在手中。 前朝的重臣,依旧沿用先帝时的顾命大臣,没有更换一人。 这给了那些人一种假象。 景华琰不会大动干戈,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那些年长的宗亲们,看待景华琰时甚至有一种傲慢,傲慢自己的辈分高过皇帝。 无非倚老卖老。 可那一道道圣旨,扔在面前的证据,被从库房抄没出的金银财宝,都让这些人没办法辩驳。 铁证如山。 年关将近,边关告捷,举国欢庆。 这种情况下,景华琰自然不会让菜市口血流成河。 因此,在清算完所有的牵扯宗亲和旧臣之后,景华琰直接下旨,所有涉事家族皆抄没家产,只家主和涉事人等一律下狱,等候开春发落。 罪轻者其余家人夺去官身,允留京中,一代不可科举。 罪重者其余家人夺去官身,发还原籍,两代不可科举。 涉事宗亲全部夺去宗室身份,贬为庶民。 原来预想的徐徐图之,最终没有实现,景华琰确实没想到这些人胆大包天,在周氏已经获罪的情况下,还敢公然兜售贡茶。 这是全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景华琰也不再留有情面。 这一场围绕司务局的清缴,在朝堂上轰轰烈烈,整个朝堂乱成一团,赞同和反对的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最初景华琰按兵不动,就因为这个结果。 司务局在开国之初便已设立,百多年来,历代延续,贪墨巨甚,其关系牵扯整个玉京,宗亲、王府、官宦、巨富。 关系太过紧密,利益太过巨大,让人舍不得失去。 可舍不得,如今也都得舍了。 在司务局贪墨一案上,与景华琰关系最近的是堂叔祖,老王爷今岁已经六十有六,是景华琰祖父的同母弟。 他自幼便得兄长母后爱护,出宫开府之后,只督管司务局差事往来,随着年长越发行事乖张,却都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无惩罚。 四十载至今,几乎贪墨了半个皇帝私库。 景华琰是最后让人捉拿老王爷下狱的。* 当时老王爷的长子,继任的德亲王,也就是景华琰的堂叔站在王府雕梁画栋的广亮大门下,咒骂景华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个暴虐的昏君。 消息传入宫中,景华琰面无表情,直接下令把德亲王也捉拿下狱。 毕竟,老王爷致仕之后,可是德亲王继续参与司务局“正事”的。 这一下可炸了马蜂窝。 不光朝臣们相互攻讦,就连宗人府也坐不住,几次三番要递折子给仁慧太后。 宗亲这一层金身,是与生俱来的福分,众生平等只是穷苦百姓信赖的佛偈,对于这一群天潢贵胄来说,不过是笑话而已。 景华琰不顾孝悌亲情,把自己的堂叔祖都捉拿下狱,这是犯了大忌。 这几日景华琰天天早朝被吵得脑袋疼,他依法罚办罪臣,言官倒是都不说三道四了,可那些沾亲带故的朝臣宗亲们,却犹如苍蝇一般,在耳边嗡嗡作响。 也因此,皇帝陛下心里憋着一股火,牙龈都有些钝痛。 姜云冉这几日都在忙卫美人之事,未曾关注过前朝,此刻听到景华琰压抑的声音,不由叹了口气。 “陛下因何要把事情做绝?” 若是景华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动罪臣,不给宗人府趁机煽动的把柄,或许在年关之前,这一场贪墨大案就能结束了。 可景华琰偏不。 他可从来都不会让人称心如意。 景华琰偏过头看她,晚霞赤红,落在她莹白的面容上,衬得面若桃李。 “若是爱妃,爱妃如何做?” 姜云冉明白了景华琰的意思。 她眸色微沉,却是掷地有声:“若是臣妾,也会如同陛下一般。” “釜底抽薪,破釜沉舟。” 这话景华琰爱听。 他道:“你看,爱妃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有些人非要胡搅蛮缠,就怕自己那些腌臜事被发现,以后也落得个问罪抄斩的地步。” 现在那些宗亲们纠集起来,阻挠景华琰问罪老王爷和德亲王,为的并非两人之性命,他们为的还是自己。 姜云冉从大氅中伸出手,拍了一下景华琰的手臂。 “陛下,此乃人之常情。” “是人之常情,”景华琰的声音依旧冰冷,“可与朕而言,这不是人情,这是国事。” 既然要办,就直接把司务局彻底查办,此后采买等事,就要分给各司局协同处置,以免再发生一家独大,贪墨巨甚之事。 虽然可能几十年后,新的采买方式依旧会出现弄权之事,但那时景华琰已经尘归尘,土归土,那就不是他能管得了了。 他现在活着,坐在龙椅上,就要把这件事办成。 姜云冉陪着他在天寒地冻的长信宫里走了两刻,走到脚都有些麻木了,才劝道:“陛下,前面就是听雪宫,陛下今日何不在听雪宫安置?” 景华琰回眸看她,笑了一下:“好。” 等两人回到听雪宫,姜云冉立即用温水洗手,又换了软底的绣花鞋,这才觉得暖和起来。 两人坐在南厢房的雅室里,景华琰一边嗑瓜子,一边同姜云冉说话。 姜云冉却时不时往青纱帐另一侧的北厢房看去。 从两人回到听雪宫,北厢房就忙碌不停,梁三泰领着十几名小黄门,在北边布置。 周夏晴也在,跟雪燕一起忙碌。 姜云冉有些不解:“陛下,梁大伴在忙什么?” 景华琰把剥好的话梅瓜子放到白瓷碗里,拿起下一个剥。 这应该是他喜欢的放松方式。 “把北厢房布置一下,以后朕若过来,直接歇在北厢,省得你来回奔波。” 姜云冉升为从五品美人,整个西配殿都是她的,皇帝招幸,她可以去丹若殿,皇帝也可以来听雪宫。 之前事多繁忙,此事忘记,今日倒是让景华琰想了起来。 姜云冉颔首,她隐约瞧见对面在搬进搬出家具,无奈道:“陛下,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她自己的家具都是黄花梨的,难道还能辱没陛下身份不成? 景华琰把剥好的一小碗瓜子推到她面前,点了一下:“朕要睡,自然要按朕的喜好来布置,你放心,不叫动你的书房。” 好吧,皇帝陛下还挺规矩的。 姜云冉看着剥好的瓜子仁,脸上笑出甜甜的酒窝。 “多谢陛下。” 她用小银勺吃着瓜子,见景华琰依旧眉头紧锁,才慢慢开口:“陛下,臣妾记得,朝阳大长公主刚游历回京。” 景华琰剥瓜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眸看向姜云冉,挑了一下眉。 “哦?” 姜云冉勾唇浅笑,她的手指在瓜子碟里点了一下。 “臣妾有个想法,陛下姑且一听。” “爱妃请讲。” 姜云冉一字一顿道:“宗亲自诩天潢贵胄,自诩是陛下的亲人,即便获罪,也能凭借身份免除一死。” “此番事端,陛下必不会问斩两位王爷,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是大楚律给他们的豁免,也是景华琰顾念亲情,网开一面。 但这些天潢贵胄们享福一辈子,如何能受得了穷困潦倒,如何能愿意同普通百姓那般低人一等? 由奢入俭难。 这也是为何他们拼命闹事的原因。 偏偏都是景华琰的亲人长辈,捏着祖宗家法,让他一时间竟施展不开。 虽然可用拖字诀处置,最迟明年春日都能一起定夺,但景华琰心烦。 姜云冉顿了顿,才继续说:“这位大长公主可是吾辈的典范,无论宗亲还是女子,都以她为榜样,若陛下有请,她必能出面,肃清歪风邪气。” 第99章 他们早就暗通款曲,亲密往来超过一年。 冬日的玉京寒冷刺骨。 从北陌吹来的风裹挟着冰凌,刺得人脸颊生疼。 若穿着单薄,冷风一吹就遍体生寒。 刚一入冬,玉京的柴火和木炭就涨了价。 百姓们一早就烧起了火炉,好熬过漫漫长夜,每逢清晨,巷口都能看到成堆的煤渣。 而在贫困上挣扎的人们,会把这些捡回家去,筛出未燃尽的煤渣以供燃烧。 位于香樟巷的阮府自不用考虑这些,即便是下人房中,冬日也是温暖宜人的。 一大早,阮家就忙碌起来。 下人们收拾马车,婆子们整理夫人要带入宫的体己,贴身女仆们伺候廖夫人洗漱更衣,一个个垂眸敛眉,恭敬又乖顺。 今日休朝,此刻阮忠良尚且还在家中。 他一贯早起,此刻已经在院中打完一套五禽戏,回房洗脸。 见廖夫人上妆,就温和笑道:“夫人此去定要好生劝诫娘娘。” 廖淑妍透过铜镜瞧他,目光在妆镜中模糊不清。 “是,老爷,”廖淑妍说,“您放心便好。”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刻邢姑姑从外间进来,对两人行礼。 阮忠良才温言道:“邢姑姑辛苦了,你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 邢姑姑连忙说不敢当。 阮忠良笑了一下,依旧很平和。 “你家中上下都尽心尽力,你在宫中又勤勤恳恳,我心中是很感谢的,”阮忠良端起茶盏,润了润口,“娘娘被我们宠坏了,性格有些活泼,还得姑姑多加劝导,毕竟夫人也不能常伴宫中。” 邢姑姑面色一凛,忙道:“奴婢一定努力。” 努力什么,她没有多说。 阮忠良满意颔首,道:“你儿子聪明机灵,已经调去庄子上做管事,女儿秀外慧中,前日夫人见管家的长子是个好的,你觉得呢?” 阮家的管家并非奴籍,有阮忠良关照,管家长子自幼在书院读书,听闻很有些天分。 这门婚事,可比什么庄子上的管事要好得多。 邢姑姑眼睛一亮,心中越发笃定,她道:“多谢老爷,多谢夫人。” 廖淑妍扶着丫鬟的手起身,笑容和煦:“咱们相伴三十载,情分非比寻常,红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能有好姻缘,我心里自然欢喜。” 这样说来,跟着伺候的丫鬟们都露出艳羡。 这是多么大的福分。 邢姑姑也露出开心的笑容。 自是说不完的感恩戴德。 冬日寒风中的阮府,却是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不多时,夫妻两人才至膳堂用朝食。 阮忠良给廖淑妍盛了一碗胡辣汤,道:“夫人最爱吃这一口,入宫之后规矩颇多,数日不得吃,今日吃个痛快。” “多谢老爷。” 夫妻二人情意绵绵,羡煞众人。 边上新伺候廖夫人的邹妈妈便笑道:“满京城,也寻不到这样爱重妻子的家主了。” 邢姑姑站在一边,冷冷睨了她一眼,到底未多言。 正用早膳,耿管家就低头进来,低声道:“老爷,夫人,小少爷昨夜里书没读完,早晨就起来用功,时辰紧迫,便说不过来送别夫人了。” 廖淑妍满脸慈悲:“栋哥儿还是懂事,不过也得偶尔放松,省得累坏了身体。” 阮忠良拍了一下她的手:“还不是想要春闱拔得头筹,也好让你面上有光?再说,他是男儿,辛苦些又如何?” 确实是这个道理。 还有三月就要春闱,确实时间紧迫,成败在此一举。 廖淑妍看向阮忠良,最后道:“老爷也要保重身体。” 用过早膳,阮忠良亲自送廖淑妍上马车。 邢姑姑跟在一边,低眉顺眼,无论阮忠良叮嘱什么都诚恳应下。 廖淑妍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对外面的阮忠良温言道:“老爷回去忙吧。” 阮忠良颔首,他的视线穿过窄小的车窗,落在邢姑姑的脸上。 “夫人,一路顺风。” “邢姑姑,夫人和娘娘就交给你了。” 马车咕噜噜飞驰在青石板路上,四周的小商贩都已出摊,炊烟袅袅,热闹不绝。 从阮府入宫,必要路过这一条繁忙的巷子,每逢此时,马车的速度都会减慢,车外的嘈杂无孔不入。 廖淑妍微微蹙起眉头。 邢姑姑低声安慰:“夫人暂且再忍上几年,待小少爷高升,家中就能搬入梧桐巷,再不受这嘈杂之苦。” 廖淑妍叹了口气。 “五年,十年,如今二十年都过去了,”她道,“不还是在那香樟巷住着?” 这话邢姑姑没办法接。 廖淑妍是伯府嫡长女,生来便是金枝玉叶,她从小在梧桐巷长大,后来择选婚事,实在无法才选了阮忠良。 当年阮氏小门小户,只阮忠良一个出类拔萃,也算是少年可期。 从安静的梧桐巷,搬去吵闹的萱草巷,最初的几年总是睡不着觉。 后来阮忠良也还算争气,步步高升,终于搬进了香樟巷。 宅院深扩,锦衣玉食,似乎同梧桐巷一般无二。 可这条嘈杂的入宫巷子,依旧让廖淑妍不喜。 这种低贱和凌乱,永远是她摆脱不掉的累赘,二十年过去,依旧徘徊在头顶,不肯离去。 很快,马车就离开杂乱的巷子,进入东平门前的林荫路。 一瞬,整个天地都安静下来。 马车中两人未再开口。 直到马车在东平门前停下,廖淑妍的神情才平和下来。 她又重新变成了温和友善的廖夫人。 今日入宫的官眷不多,前面不过四五辆马车,略等上两刻就能入宫。 廖淑妍原也准备安静等着,熟料东平门处忽然出现一名熟面孔,那人姑姑同看守东平门的中监说了几句,中监就麻溜来到他们前面一辆马车前,要领着插队。 廖淑妍有些不愉,眼皮立即耷拉下来。 邢姑姑讪笑道:“许是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才让提前进入的。” “还是人家贴心,哪里像囡囡,就知道撒娇卖乖,一点乘算都没有。” 母亲责怪女儿,奴婢可不好接话。 邢姑姑此刻心里惦记廖淑妍之前的安排,随着等待时间越长,她越紧张起来。 廖淑妍心烦意乱,并未察觉,只道:“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 姚贵妃都知晓派人让娘家人提前入宫,阮含珍一早就得了消息,还不知道提前打点,就让她们等在这里。 邢姑姑在走神,没有听见。 过了好久,才轮到阮家的马车。 那管事中监满脸讪笑,态度恭敬异常,客客气气让宫人检查过马车,就道:“劳烦夫人了,给惠嫔娘娘问安。” 廖夫人此刻笑容温和:“公公辛苦。” 她给了打赏,那中监面上笑容不变,只手里掂量一下。 “放行。” 马车从东平门驶入。 一路前行,直到在一处偏僻宫巷停下。 邢姑姑面色煞白。 “夫人,我……” 廖夫人满脸阴沉,她冷冷道:“别忘了你的家人。” 邢姑姑紧紧咬着嘴唇,手臂都在颤抖。 廖淑妍见她实在害怕,想了想,又摆出一副和煦模样。 “你只去看一眼便好,多余事情不用做。” “看过了,就立即回长信宫,”廖淑妍安慰她,“也为了你自己好。” 邢姑姑深吸口气,还是抖着手下了马车。 廖淑妍亲自把食盒放到她手上:“娘娘最爱吃御膳房的槐花糕,你去取来,好让娘娘高兴。” “是。” 马车前行,留下满地寂寥。 从温暖的马车离开,邢姑姑只觉得寒冷刺骨。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宫巷之前,左右四顾,满心茫然。 她不敢去,可若不去,她心中又实在害怕。 邢姑姑站在那不停吸气,原是想给自己勇气,结果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瞬间呛咳起来。 “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道嗷呜响起,黑影在她脚边一窜不见。 “啊!” 邢姑姑吓得大喊一声。 等她回过神时,还能听到宫巷中自己叫喊声的回音。 “啊,啊。” 邢姑姑心跳加剧,也不知为何,在惊吓之后,她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不过是该死的小畜生,吓唬人罢了。 速战速决。 邢姑姑深吸口气,她躲跺了跺有些麻木的脚,转身向另一条巷子行去。 此处比广寒宫还要偏僻,宫巷深处的满地落叶都无人清扫,踩在上面咯吱作响。 邢姑姑脚步飞快,几乎是小跑着掠过那些枯叶,溅起一地尘土。 很快,她就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前。 这里原来是宫人用来饮马的马厩,后来御马轩挪到前朝,此处就荒废了。 邢姑姑推开门,破败的门扉吱呀一声,吓得她心脏抽疼。 一阵冷风刮过,卷起地上数不清的枯叶。 邢姑姑又呼了口气,这才跨入门扉之中。 她往前走了几步,一门心思都放在四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样。 在她身后,门扉并未自动合上。 咔嚓,咔嚓。 脚步声在荒废的院落里回响,邢姑姑有些恍惚,总觉得那声音好似有两重,声音在这里交叠,时光回旋,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 她一步步向前,最终,来到了一口狭窄的石井前。 石井上压着石板,好似已经封死。 邢姑姑鼓起勇气,伸手就要去推开石板。 她总要看看,那贱人到底死没死。 第100章 爱妃想求什么?朕现在就可以答应你。 屋中漆黑,几乎无光。 邢姑姑依旧匍匐在地,她不方便抬头,因此看不清屋中情景。 只有些许的亮光透过窗棱之间的缝隙,钻进破败的屋舍。 姜云冉那张绝美的芙蓉面隐藏在黑暗中,根本无从揣度。 她是什么想法,又为何对阮家旧事这般好奇,此时此刻,都不是邢姑姑要考虑的。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满足姜云冉的要求,博得一线生机。 姜云冉却若有所思。 往来超过一年? 且不提之前乡试可以临时来回,后来春闱和秋闱,阮忠良必须一直在京中。 之前姜云冉猜侧,阮家寻了替身,替代阮忠良科举,先考取官身再议,可恩科乃是天底下最难的考试。 每岁朝廷都耗费无数心力来组织,礼部、吏部、国子监多司监都不敢放松,甚至凌烟阁阁臣都要跟着一起阅卷。 说实话,抄袭作弊,甚至都比替身简单许多。 据母亲亲口而言,阮忠良年少文采出众,母亲的伯父,她的外曾伯父曾经夸奖他年少多才,文采斐然,若下场科举,必定拔得头筹。 姜云冉之前认为,阮忠良隐姓埋名在溧阳书院读书,是为了科举学业,后来姜家因事落败,他本可以直接离开,但当时他同母亲成婚,不好做得太过绝对。 等母亲发现有孕,他便找了个借口,舍弃累赘,回京恢复身份。 这个故事看似合理,却也非常迥异。 因为阮忠良根本没必要同母亲成婚。 以姜云冉对阮忠良的了解,他这个人手段冷酷,绝对不会儿女情长。 这个婚事,肯定另有他谋。 年少时她只一心怨恨,年长之后,随着对阮忠良和阮家越发了解,她开始对这一段故事产生疑惑。 毕竟,故事都是母亲讲述,而母亲只能看到她所看到的部分。 当年的真相,随着母亲的故去,只剩下阮忠良和廖淑妍两个见证者。 姜云冉想要知道全部。 现在邢姑姑讲述的,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廖淑妍和阮忠良是一对佳偶。 姜云冉道:“你可还记得他们相识之初的细节?” 邢姑姑浑身冰冷,她侧卧在冰冷的地上,身上处处都疼。 无论心里如何咒骂姜云冉,但该说的话,还是一句都不能少。 “廖淑妍年少时过得并不愉快,继室夫人对她的管教很严,为了脸面,要求她好好读书上进,”邢姑姑声音有些低哑,她觉得自己病了,“每当廖淑妍岁考名次下降,她都会挨罚,可若是考得优异,却也换不来任何夸奖。” “直到十八岁那一年,继室夫人开始给廖淑妍选夫婿,当时老伯爷在桂南道剿匪,并不在京中,所有家中事宜全权交给继室夫人。” “廖淑妍有些慌了,”邢姑姑嘲讽笑了一声,“她当时意识到,若她不给自己找个机会,以后的日子还会被继室夫人拿捏,因为继室夫人最中意的人选,是她娘家的侄儿。” “那时候的廖淑妍还年轻,少不更事,我记得……” 邢姑姑顿了顿,才道:“我记得佩兰当时同她说,小姐不如自己选个夫婿,然后求了老伯爷下令,逼迫继室夫人点头。” 佩兰? 姜云冉微微挑了一下眉。 她跟佩兰相处时间最长,之前那段岁月里,几乎日夜相伴,她并不认为佩兰有这样的远见。 有点意思。 邢姑姑没有注意到她的惊讶,只继续道:“当时即将秋闱,京中有几名学生风头正盛,小姐便想从中选择夫婿,一来都是人中龙凤,老伯爷不会反对,二来未来也有个仪仗,正经科举出身的进士,想来也不会被一个伯府继室拿捏。” 姜云冉忽然打断了邢姑姑的回忆。 “这是廖夫人自己想的,还是佩兰建议的?” 年代久远,二十几载如水流逝,邢姑姑沉吟了许久,才终于回忆起当年的细节。 “不是佩兰,也不是小姐,好像是小姐身边的一个大丫头,名叫春倦。” 这个叫春倦的丫鬟,姜云冉从未在阮家见过。 “她在何处?” 邢姑姑又愣了一下。 “我记得她病死了,”邢姑姑有些不太确定,“廖淑妍成婚之后,我们都作为进入阮家,没过多久?约莫是栋少爷出生前,她忽然重病不起,廖淑妍怕她过病气,就把她挪到了庄子上,没多久就离世了。” 姜云冉应了一声:“你继续说。” “其实同阮忠良第一次相见,场面还挺温馨,若是写成话本,想必也能引起旁人的艳羡,”邢姑姑竟然笑了一下,“当时我是在场的。” “那一日廖淑妍出府,去的是甘霖书社,当时是为了观察乡试拔得头筹的一名姓孙的秀才,”邢姑姑道,“只是那日不凑巧,我们刚到,孙秀才就走了,廖淑妍倒也不着急归家,便在书社中读书。” “后来忽然开始下雨,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就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彼时已是傍晚时分,许多客人就都在窗前议论,担心自己能否顺利归家,只有一名清俊的年轻人坐在桌边,依旧安静读书,心无旁骛。” “就是那时,廖淑妍注意到了阮忠良。” 不为外物所动,心志坚定又俊秀年轻,难怪最后选定的是阮忠良。 “后来雨略小一些,廖淑妍就想命春倦去买伞,可是左近商铺的伞都卖光了,一把不剩。” 虽然此时被俘受困,但当年的记忆似乎的确很美好,让邢姑姑短暂忘却了窘迫。 她脸上浮现出憧憬的神色。 “廖淑妍不想淋雨,她站在书社门口,有些焦急,就在这时……” 就在这时,一把油纸伞送到了廖淑妍面前。 那个俊俏的年轻书生站在身后,眉宇柔和,眼带笑意,他温和道:“小姐,这把伞借给小姐暂用。” 廖淑妍的白皙脸庞蓦地一红。 她忙收起留恋的眼神,垂下眼眸道:“若是借了我,你用什么?” 年轻书生浅浅勾起唇角,他说:“细雨淋淋,秉烛夜读,岂不妙哉?” “小生还得多谢小姐,给了小生一个享受夜读的机会。” 姜云冉都忍不住要啧啧称奇。 这阮忠良,真是个能人。 难怪把少不更事的廖淑妍糊弄的晕头转向,的确有几分本事。 邢姑姑结束了回忆,她道:“当年那些过往,如今即便回忆,也确实很是温馨,难怪当时廖淑妍芳心暗许,非卿不嫁。” 姜云冉听到这里,不由询问:“第一次相见是春日,一直到次年春闱结束,两人一直暗通款曲?” 邢姑姑嗯了一声,说:“是的,每一次我都伺候在小姐身边,两人相知相许,情意绵绵。”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 若当时的阮忠良是替身,那么真正的阮忠良,是否知晓当年的事情?是阮家安排,还是他亲自操控。 若是他亲自操控…… 想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自己未来的妻子,也都能舍得出去。 “他们成婚之后,同成婚之前有何不同?” 邢姑姑愣了一下,她道:“没有不同。” “阮忠良还是那般温柔,待廖淑妍极好,廖淑妍怀大小姐的时候,还在萱草巷的旧宅,当时阮忠良为了让她开心,特地在旧宅中挖了一个小池塘,让她赏景纳凉。” 姜云冉若有所思:“我知晓,后来阮忠良步步高升,一家人搬去了香樟巷的三进大宅中。” 邢姑姑说:“正是如此,当时廖淑妍正怀着栋少爷,阮忠良还是为了让她高兴,又在新宅子中挖了池塘,这一次的池塘可宽阔许多,挖出来的土还在花园中堆了一个小山丘。” 此时,姜云冉耳朵一动,她似听到了什么。 “好了,就说到这吧,”姜云冉慢慢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一滩烂泥似的邢姑姑,笑容灿烂,“姑姑,今日多谢你了。” 邢姑姑没办法抬头,只能看到姜云冉干净整洁的鹿皮短靴。 她想起第一次见姜云冉,当时她还只是个刚入宫的绣娘,因为“得罪”了阮含珍,不得不跪在庭院中。 那时候,她脚上只有一双有些破旧的绣花鞋。 不过数月,就已经一步登天。 邢姑姑脸上是谄媚的笑,心里却骂她狐媚子转世。 不就靠那魅惑人的功夫,把皇帝骗得团团转? 这一个多月来,除了她,陛下再无招幸旁人,这样的恩宠,简直无人能及。 邢姑姑这把年纪,都忍不住心里羡慕。 等她以后人老珠黄,看她还怎么嚣张。 一个下贱的农女,也在这里耀武扬威。 “娘娘,只要您给奴婢一条活路,以后奴婢一定忠心耿耿,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都说出来了。 姜云冉垂眸看着她,脸上是温柔至极的笑容,她微微躬身,平静地看向邢姑姑。 “姑姑,你的诚意我心领了,”姜云冉笑道,“不过我身边的人足够了,没有好位置留给姑姑,真是可惜呢。” 邢姑姑心中一惊。 她瞬间就意识到,姜云冉要出尔反尔。 这一刻,恐惧和怨恨如同毒蛇一般,一涌而出。 “姜云冉,你这个贱人!” “你就是个贱胚子,出身低贱,言而无信!” 邢姑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却已经晚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求求您,放过我,放过我,我什么都愿意替您做,”邢姑姑狼狈不堪,“你不是说,不会杀了我吗?” 姜云冉勾起唇角,笑容恬静。 “是啊,我的确不会杀了你。” 第101章 朕伺候完爱妃,也该爱妃伺候朕了。 冬日的傍晚寒冷刺骨,宫人们拎着食盒,缩头缩脑走在宫道上。 宫人们来去匆匆,皆是为今日最后的差事忙碌。 待贵人们用过晚膳,就可以歇了。 小柳公公领着一队人马,快步走到宫道上,宫人们瞧见食盒上的龙纹盖帘,皆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等一行人都走过了,才有年轻的小宫人好奇张望。 “又是听雪宫?” “许是呢。” “最近这么些时日,来来去去都是她一人,宫中百花不香了。” 边上有人路过,眉宇间皆是妒恨:“也不知那位给圣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自十一月来,就都是她一个人的大戏,怎么就瞧不出有什么好来?” “真是同人不同命。”这说话的是一名绣娘,好似只是在感叹。 年长一些的宫人蹙了蹙眉头:“噤声!” 先说话的小宫女犹自不满:“姐姐!她做得出来,如何不能说?” 另一名宫女扯了扯她的衣袖,不让她得罪贵人。 年长宫人冷哼一声,见在场的宫女们多是艳羡神色,并不敢表现出明显嫉妒,才淡淡开口:“这是陛下的家事,陛下想要招幸哪位妃嫔,全看陛下的喜好,需知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你们宫里的娘娘若是有本事,就不会在这里拈酸吃醋了,你们若是自己有本事,那我也要尊称一声小主了。” 小宫女面上一僵,旋即低下头,就要悄悄离去。 年长宫女却冷声道:“今日念你们是初犯,我暂且宽容,若以后还听你们胆大包天,妄议陛下,一律罚去浣衣局,听明白了吗?” 宫女们面色一白,皆口中称诺,然后便臊眉耷眼地各自去忙了。 年长宫女依旧站在宫道上,她看了几眼听雪宫的方向,正待离开,转身就看到阮惠嫔领着一队宫人,怒气冲冲往前行去。 “惠嫔娘娘安。” 宫人们一起行礼。 阮惠嫔谁都不理,她高高坐在软轿上,一张小脸冷若冰霜。 素雪和凡霜跟在软轿边,凡霜面色沉寂,素雪倒是八面玲珑。 “起吧。” 她替阮惠嫔说了一句,一行人就一掠而过。 年长宫女依旧还站在宫道上,她看着前方阮惠嫔高高的背影,忽然笑了一下。 “真热闹。” 景华琰是在听雪宫用的晚膳,帝妃二人说了几句话,景华琰就去书房忙了。 姜云冉则在雅室里做针线。 她在给景华琰做袖套,省得他下次再弄脏衣袖,当街脱衣。 想到那个场景,姜云冉兀自笑起来。 一针一线慢慢做着,就看见莺歌悄无声息钻了进来。 小姑娘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姜云冉就给她塞了一块鲜肉酥,念她:“这么冷的天,少出去玩。” 莺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退了下去。 姜云冉一边做针线,一边吃茶,间或往对面的书房瞥一眼。 青黛站在她身边,看着窗棱边的刻香,幽幽烧着岁月。 约莫酉时正,小柳公公领着侍膳黄门回来了。 几人开始在次间摆膳桌。 宫里的侍膳黄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手脚麻利又迅速,不消片刻间,所有的盘碗碟筷都摆放整齐。 一桌珍馐佳肴就布置妥当。 梁*三泰去请景华琰,这边姜云冉也来到次间。 景华琰道:“用膳吧。” 于是两人便坐在膳桌边,开始用晚膳。 今日的晚膳有姜云冉特地吩咐的菜肴,百合芹菜小炒,肉末凉瓜,还有酸萝卜老鸭汤,都是清热败火的菜。 姜云冉特地让梁三泰把这几道摆在景华琰面前,劝他:“陛下,多用一些,您瞧着都瘦了。” 景华琰:“……” 他上火这么明显吗? 姜云冉笑了一下,正要同他再说两句,外面就忽然传来嘈杂声。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好奇往外看去。 “怎么回事?” 青黛忙福了福,退了下去。 热闹声越来越大,中间夹杂着女子的冷冷质问声。 不过转瞬工夫,厚重的帐幔掀开,阮惠嫔怒气冲冲进了西配殿:“姜云冉!” 她这一声真是怒气逼人,脸上的表情都藏不住,显得十分狰狞。 明间同次间之间还有珠帘,此刻宫灯摇曳,阮惠嫔竟没注意到站在碧纱橱边的梁三泰,直接怒气斥责。 “你把邢姑姑藏到哪里去了?你个下……” “呦,惠嫔娘娘,”梁三泰上前一步,展露自己的存在,“您怎么这么大气性,可是出了什么事?” 阮惠嫔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就如同被卡住脖子的鸭子,瞪着珠帘后面无表情看她的景华琰,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 还是素雪机灵,忙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后背,拉着她往地上跪去。 “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此时阮惠嫔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给景华琰见礼。 “无需多礼,”景华琰的声音很冷淡,“起来说话吧。” 阮惠嫔这才起身,瞧见次间中姜云冉同景华琰并肩而坐,两人显然正在用晚膳。 这贱人。 她不由捏紧手心。 其实今日景华琰在听雪宫,从宫门口一直到寝殿中都有乾元宫的宫人,但阮惠嫔怒急攻心,谁都不理,这才在景华琰面前丢了这么大的面子。 刚才她那嚣张跋扈的模样,景华琰肯定已经瞧见,无可挽回。 阮惠嫔死死咬着嘴唇,看着姜云冉起身对她行礼,然后才勉强笑了一下:“妹妹无需多礼。” 景华琰没有让她进次间,只道:“什么事,闹成这般,成何体统?” 一听到这话,阮惠嫔眼睛一眨,一滴清泪就落了下来。 “陛下,”她哀怨至极,“陛下,承蒙陛下宽仁,命臣妾的母亲入宫陪伴,臣妾的邢姑姑也随侍左右。” “熟料入宫时,母亲关怀臣妾,让邢姑姑去一趟御膳房取糕点,”阮惠嫔的眼泪越来越凶,“从那之后,邢姑姑就彻底失踪了。” 景华琰微微蹙起眉头。 他不太耐烦这些宫中琐事,只丢给梁三泰一个眼神。 梁三泰便上前一步,含笑地问:“惠嫔娘娘,可曾派人寻找了?咱家记得,邢姑姑年纪也不小了,这天寒地冻的,万一摔了伤了,也不无可能。” “找了。” 阮惠嫔哭得可怜,整个人犹如柔弱的蒲草,只能祈求景华琰的庇佑。 “邢姑姑一个时辰未归,臣妾就命人在宫里寻找了,御膳房也寻了,根本没有找见她的人。” 阮惠嫔叹了口气:“臣妾是邢姑姑伺候长大的,同她感情深厚,她这一失踪,臣妾当时就乱了分寸,方才口不择言,还请陛下见谅。” 倒是还能找补一句。 景华琰颔首,道:“此事上报给贵妃,让贵妃着人寻找。” 听到这话,阮惠嫔又要落泪。 “下午时候已经去禀报给贵妃娘娘了,贵妃娘娘命尚宫局的宫人协同搜寻,一整个下午,都未寻到人。” 阮惠嫔说着就要跪下,被梁三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陛下,求您开恩,可否让宫人在各宫搜寻,寻找邢姑姑的下落。” 她嘴里说着各宫,眼睛却落在了姜云冉的面上。 意图很明显,她今日带了这么多宫人大闹听雪宫,为的就是搜宫。 她是嫔位,姜云冉是美人,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在等级森严的长信宫中。 哪怕姜云冉反抗,她都能用强硬手段。 理想很好,然而一个最不可能出现的意外出现了。 景华琰今日居然就在听雪宫,这让阮惠嫔的计划落空。 不过,她倒也很会随机应变。 “陛下,臣妾只是想寻到邢姑姑,姑姑这般年纪,若是遭受到毒打刑讯,必是熬不过的,”阮惠嫔道,“臣妾也不求满宫搜寻,只求陛下派人在各宫寻找,仅此而已。” 她这话就很意有所指了。 姜云冉此时却冷笑一声。 “惠嫔娘娘,您方才不知陛下在此,硬要闯入我宫里,为的不就是搜听雪宫?” 她直接把话挑明:“你可有证据,证明邢姑姑就在听雪宫?若是没有,你凭什么怀疑到我头上?又凭什么去搜其他娘娘们的宫室?” 说着,姜云冉眼睛一眨,眼底一片水红。 “陛下,惠嫔娘娘这是恶意栽赃,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 他好整以暇看向姜云冉,欣赏她难得的矫揉造作。 别说,还真有股楚楚可怜的意味。 “姜美人,你休要胡言,”阮惠嫔道,“陛下,之前姜美人同邢姑姑在御膳房有过争执,宫中人人皆知,你一定对邢姑姑怀恨在心,必是你害的邢姑姑。” 姜云冉冷笑,道:“惠嫔娘娘,您最近可有看太医?臣妾怎么觉得,您现在都有癔症了。” “之前同邢姑姑的口角,已经过去数月,臣妾如今高升美人,又有陛下恩宠,日子幸福美满,”她挑眉轻笑,“至于什么邢姑姑李姑姑的,臣妾根本不在意。” “你没有证据就硬闯听雪宫,臣妾才要问,”姜云冉说,“你是否对我怀恨在心,嫉妒我独得圣上恩宠,故意拿捏此事栽赃陷害。” “你!” 阮惠嫔眼底一片赤红。 “够了!” 景华琰适才开口。 “阮惠嫔。” 阮惠嫔的气焰瞬间被压了下来,她恶狠狠瞪了一眼姜云冉,才看向景华琰。 一瞬间,就成了柔弱无依的小白花儿。 “陛下,您要为我做主啊。” 第102章 折腾大半夜,又累又困。 元徽五年最后一次请安在十二月中。 一大早,各宫就忙碌起来。 今日不光各宫娘娘们,就连采女选侍也要去给太后请安,场面很是隆重。 天光熹微,水房就开始炊烟袅袅,热水氤氲出雾气,熏红了小宫女们的眼睛。 她们各自笑着,被大宫女们一瞪,立即缩手缩脚,低头干活。 姜云冉早起差点没睁开眼。 昨夜里那厮不知又高兴什么,非要带她感受一下贵妃榻的软硬。 贵妃榻究竟好不好姜云冉不知,反正她也没实打实坐在贵妃榻上。 一想起来,姜云冉就咬牙切齿。 折腾大半夜,又累又困。 还是青黛连哄带劝,她才勉强起身洗漱。 “陛下一大早就去上朝,吩咐奴婢们不要打搅娘娘。” 姜云冉冷冷哼了一声:“他倒是生龙活虎。” 青黛笑了一下,指着一边一早准备好的袄裙:“娘娘,穿这一身可好?” 姜云冉回过头,就看到一套紫罗兰色的流光缎袄裙架在衣架上。 成串的紫藤萝在月华裙上蔓延,婀娜多姿。 姜云冉笑了一下:“有劳红袖了。” 这是昨日红袖送来的。 随着姜云冉高升,尚宫局也很会审时度势,知晓姜云冉在织造局时颇得甄姑姑关照,如今正巧韩司衣另调尚典局,便借此把甄姑姑提拔为司衣。 而红袖也跟着甄司衣高升,成为司职宫女。 如今红袖姑娘在各宫行走,颇有些脸面。 姜云冉想起昨日红袖那仔细打量,斟酌审视的目光,就不由想笑。 “她就是爱操心,”姜云冉道,“新来的几个小宫人都很乖巧省事,偏不放心。” 现在想来,红袖其实一早就看出了她的身份。 但她同青黛不同,她思虑长远,以为出宫是最好的选择,何苦还要回来陷入这一滩富贵泥沼中。 所以每每看见姜云冉,总是板着脸,做出一幅不近人情的模样。 心里却比谁都关心她。 姜云冉又不是阮含珍,看不出真心假意,她自然知晓红袖的真心,因此才惦念她过得好不好。 甄司衣能高升,可不光是尚宫局懂事。 这些话不必多说,聪明人自己心里就有数。 青黛笑道:“红袖姐姐倒是擅长织造局的差事,这眼光是极好的。” 说了几句话,紫叶就端了一碟点心过来。 “娘娘吃几只蒸饺吧,光吃糕点噎得慌。” 姜云冉尝了一口,这蒸饺是素馅的,味道很轻,吃了不会有口气。 “你有心了。” 一通梳妆打扮,等姜云冉出门坐上软轿,时辰刚刚好。 今日是青黛陪着她出门,队伍刚行几步,前面就出现另一队身影。 似也瞧见了她,那队伍顿了顿,竟是停下来等待。 青黛便让抬轿黄门加快脚步,很快就赶了上去。 “见过端嫔娘娘。” 姜云冉笑着同吴端嫔见礼。 时间紧促,两人也不多寒暄,吴端嫔直接吩咐软轿继续前行,两人并肩而坐,也好说说话。 久未见吴端嫔,姜云冉此刻才发现她比上次王栩诺事发时,还要丰腴一些。 其实说丰腴有些不够严谨,吴端嫔身上的软肉,瞧着有些肿胀,并非普通有孕妇人的模样。 她想来也知道自己这模样不好看,因此只穿了一身暗青色的袄裙,也好显得腰身苗条一些。 姜云冉顿了顿,想起王栩诺的哭泣之言,最终只道:“姐姐快要生了吧?” 吴端嫔大约四月有孕,到如今已经八个月有余。 大约过了年,出了元月,小皇嗣就要落地了。 吴端嫔笑了一下,神情很温柔,她摸了摸自己高耸的肚子,笑道:“是啊,也就两个月了。” 她说着,又忍不住叹气:“现在永福宫可真冷清,只剩我一个人,都无人能说说话了。” 这话姜云冉不好接。 总不能说王栩诺心思歹毒,非要谋害旁人吧? 她看了一眼轿子边跟着的汤姑姑,就道:“这不是还有汤姑姑吗?汤姑姑这样细心温柔,姐姐可与汤姑姑说呢。” 吴端嫔温柔一笑:“说的也是。” 姜云冉见她坐了一会儿就不停挪动,以至于软轿都有些摇晃,不由关心道:“姐姐小心一些。” “无事。” 吴端嫔叹了口气:“月份大了,肚子里这小家伙沉甸甸的,坐着也不舒服,站着又觉得累,要是躺着,腰上更是沉重,一日到到头都没有一刻舒适的。” “快过去了,”姜云冉安抚,“等生下来,姐姐就该高兴了,好事多磨。” 吴端嫔又笑了起来。 她的脸仿佛被充了气,整个人都很肿胀,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的肉堆在一起,好似年节时特意做的福气娃娃馒头。 姜云冉见过不少有孕妇人,没有一个如同她这般,不过坊间百姓穷苦贫寒,即便有孕也不会暴饮暴食,没有那么多蕴养身体的食物,想要胖也很难。 宫里日子自然不同。 姜云冉入宫之时,姚贵妃和周宜妃都已经生产了,她没见过富贵人家的妇人有孕是什么模样。 但吴端嫔如此,显然并不正常。 交浅言深是大忌,姜云冉也没多言,只陪着她说了会儿闲话,就到了寿康宫。 彭尚宫还是老样子,总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挑不出任何错处。 等姜云冉陪着吴端嫔进入温暖的花厅,便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近来国事繁忙,从十一月至今,景华琰几乎不怎么踏足后宫,唯一能侍奉皇帝的,只有姜云冉。 就连昨日,也是她侍寝。 姜云冉神情自若,先同周宜妃和梅贤妃请安。 周宜妃虽称病,大多是因周氏之事,周氏一案虽然已经发落,可到底没有牵扯到周宜妃母子。 不过总归不是件好事。 同以前乖张尖刻的面貌不同,现在的周宜妃多了几分内敛,平日轻易不在锦绣宫之外走动,最多就是过来给太后请安。 对于宫中的所有事情,无论是侍寝也好,争斗也罢,她都不感兴趣,从无过问。 她的世界只困于锦绣宫,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和孩子一起平安度日。 此刻见了姜云冉,她也不如以前那般剑拔弩张,只是淡淡扫她一眼,点头算作回礼。 梅贤妃今日穿了一件颇为厚重的鹿皮长褙子,把平日里的窈窕身段都掩盖了下去,她轻轻拍着胸膛,显得不是很舒适。 “坐吧,”梅贤妃开口,“都是自家姐妹,坐下说话便好。” 两人坐下,姜云冉关心了两句,梅贤妃就叹了口气:“前些日子贪凉,吃坏了肚子,这几日都不对付,并无大碍。” 她话音落下,慕容昭仪、崔宁嫔、司徒美人等就到了。 一起来的还有苏宝林、韩才人和冯采女。 花厅里一下子呼啦啦来了一群人,顿时就热闹起来。 冬日寒冷,宫妃们都在各自宫里避寒,嫌少出外走动,御花园不去了,叶子牌也不怎么打了,就格外寂寞一些。 这会儿时间尚早,倒是能聊上几句。 姜云冉安静吃茶,听着她们闲谈,脸上是温柔笑容。 就在这时,她发现冯采女正眯着眼睛,盯着手边的茶盏瞧。 她离得有些远,却也把这场景看得很清楚,便对冯采女比了个手势,吸引她的主意。 “冯妹妹可是眼睛模糊,瞧不清远景?” 冯采女眼睛一亮。 她瞧着呆愣愣的,满身书卷气,并不像宫妃,反而像是国子监的博士。 冯采女也从不做那表面功夫,起身来到姜云冉身边,道:“娘娘好眼力。” 姜云冉笑道:“以前曾见过视物模糊的人,不过你这般年轻,怎么就把眼睛用伤了?” “我比较喜欢熬夜读书,”冯采女有些不好意思,“久而久之,眼睛就不太好了。” 姜云冉想了想,说:“尚宫局的库房中应该有琉璃镜,可让造办处的工匠打造一对眼镜,你戴来视物,应该会便宜许多。” 冯采女道:“谢姐姐关心,已经让宫人去寻了,不过会做眼镜的工匠不多,还得等上些许时候。” 说起这些事,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拉进,冯采女本来不善言辞,倒是能同姜云冉聊一聊最近读过的书。 引得一侧的司徒美人一直看她们两人。 不多时仁慧太后就到了。 她今日依旧妆容精致,一丝不苟,通身上下大都是太后娘娘的气派,让人不容小觑。 行礼过后,庄懿太后就看向姚贵妃。 “德妃的身体还没好吗?” 徐德妃这一次并非装病,的确是病来如山倒。 姜云冉听闻,太医院日日都有太医在灵心宫值守是,生怕她一个不留神就过去了。 今日只有徐德妃没有到场,就连一贯病歪歪的卫美人都来了。 “回禀太后娘娘,徐德妃之前中毒,已经坏了根底,后来又遭逢重创,便一下病倒不起,”姚贵妃叹了口气,“如今缠绵病榻,只能用续命汤吊着。” 之前重封德妃,本来景华琰已经开恩,允她不出席封妃大典。 但她还是强撑着去了奉先殿。 大抵她自己心里也清楚,那是她最后的荣光。 典礼结束,人就昏了过去,之后再无人见过她。 只有姚贵妃和梅贤妃去过几次,也都是探病关怀,再多也无能为力。 仁慧太后也跟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道:“再过三日,大军归来,到时宫中要开盛大宴会,欢迎将士们凯旋,徐将军英勇无畏,少年多才,也不知兄妹俩能否再见一面。” 第103章 我更喜欢看你痛苦死去的样子。 太极殿面阔十三间,共有七十八根朱红大柱支撑高耸入云的屋脊,只站在门口,都能感受到宫殿的恢弘壮丽。 仰头看去,万方法相藻井重重叠叠,犹如九重宫阙,万物以此生,以此灭。 每一根横梁上,都垂挂有十二枝琉璃盏,此时所有琉璃盏都被点燃,自是灯火辉煌,交相辉映,照亮了整个太极殿。 今日的太极殿四面所有隔间全部打开,一览无余,殿中及殿外月台处摆有上百张圆桌,看盘和冷盘都已摆好,菜肴精致,而宫人们还在陆续端上热菜。 整个太极殿坐满了文武群臣,此番大捷,举国欢庆,景华琰特允镇抚以上的武将至宫中享宴,已彰显与民同乐,皇恩浩荡。 今日的太极殿,显得格外隆重。 冬日寒冷,太极殿中烧有数十个暖炉,在圆桌边炽热燃烧着。 气氛喧沸。 许多镇抚之前从未进宫朝见,今日被施恩赏膳,皆心潮澎湃,满面红光。 天潢贵胄们还未到场,并无贵人在场,这些将官们便小声议论起来。 每个人都故意压低声音,奈何太极殿人数众多,显得格外嘈杂。 其中一桌将官看着前面同朝臣们叙话的徐如晦,啧了一声:“你们方才瞧见没,那城墙上偏没有德妃娘娘。” 另一个人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不是都说德妃娘娘重病,自不可能在冬日里出宫。” “你真信啊。” “老伯爷……” 这三个字刚出口,就被另一人打断,狠狠斥责一声:“休要胡言,如今可没有什么伯爷了。” 一开始的将官很不服气,却只能啐了一声,说:“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坐在边上的另一名高瘦将官蹙了蹙眉。 “噤声。” 他一开口,另两名将官便不敢言语了。 军队等级森严,官大一级便能随意差遣,开口之人可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他的话对于两位镇抚来说就是命令。 “朝廷中事一切皆有定案,证据,折子,脏物一样不缺,”他冷冷睨了两人一眼,“你们以为,若真是被诬陷,少将军还能这样拼命?” “上面的将军、指挥使大人们,还会这样效忠?” 忠义军一切以军功说话,军功卓绝者就能获得晋升机会,因此别看在坐都是正五品的镇抚,却不一定都是正经武举出身的武生,许多人都是从兵卒晋升上来,就是纯粹的莽夫,大字都不识一个。 指挥佥事冷冷道:“一群没脑子的蠢货。” 他这一骂,另两人就缩了缩脖子,最开始说话那个嘀咕了一句。 “都这样传,咱们哪里知道那些细节,自然就信了呗。” 又被上峰瞪了一眼,这才闭嘴。 那指挥佥事听到他的话,抬头往前方面容刚毅的少将军看去。 此时的徐如晦正在同荣亲王闲谈,他脸上虽无笑容,但神情却很平和。 既不嚣张跋扈,也不自怨自艾,通身上下都没有其他情绪。 对于忠义伯府的事情,对于徐德妃的病痛,他似乎都不怎么关心。 心中只有家国天下,只有保家卫国。 指挥佥事垂下眼眸,不再看去。 又等了一刻,待丰盛的晚膳都摆好,梁三泰高昂的嗓子才响起:“陛下驾到。” 顿了顿,又唱:“太后娘娘驾到。” 霎时间,整个太极殿失去所有的声音。 喧闹的世界犹如被深海吞没,只有一片极致的宁静。 天潢贵胄们今日并未身穿华贵奢靡大礼服,清一色的雅致素服,就连景华琰也只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头戴白玉冠,显得异常清俊磊落。 等在各自位置上落座,景华琰便起身,端起一杯酒。 他道:“今日虽要庆贺边关大捷,感谢诸位将士们的英勇,朕却也想提前祭奠为国捐躯的将士们。”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这一杯酒,先敬为保家卫国,英勇无畏,牺牲赴死的英烈们。” 景华琰声音高昂,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太极殿上回荡。 方才还在满面轻松的将士们,此刻都红了眼睛。 他们一起举起手中的酒杯,异口同声:“敬英烈!” 酒水泼洒,醇香弥漫。 景华琰只用几句话,就收拢了所有人的心。 “第二杯酒,敬你们。” 他说一句,敬一杯,语气诚恳,有着满怀的感叹。 待三杯酒敬完,年轻的皇帝陛下已经双颊绯红,似不胜酒力。 “今日君臣同宴,举杯欢庆,将士们开怀畅饮,不拘小节!” 景华琰一声令下,宴席开始。 南音馆的乐者奏起了清平调,中间的御阶之上,天潢贵胄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 徐如晦率先起身,登上了御阶。 “敬陛下,谢陛下信赖,允臣率兵,挽救战局。” 景华琰道:“将军不必多礼。” “将军乃旷世奇才,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朕能得将军之才,是朕之幸运,也是国之幸运,自十分爱惜。” 徐如晦满面感激:“臣定肝脑涂地,为国尽忠。” 景华琰浅浅笑了一下,显得异常随和。 “今日德妃身体欠佳,不便宴席,明日你再进宫来,若老夫人精神尚可,也一并入宫,一家团聚。” 这已经十分宽仁。 自从徐德妃重病以来,徐家老夫人已经入宫数次,原本太后都亲自看望,同意她留在宫中关照孙女。 奈何老夫人年事已高,自己本就体弱多病,最后在徐德妃的坚持之下,老夫人还是归家去了。 徐如晦听到他提唯一的妹妹,三尺男儿也不由红了眼眶。 “谢陛下。” 景华琰请他起身,特地让梁三泰摆桌席,让他坐在御阶之上。 “将军是国之功臣,理应上座。” 徐如晦落座之后,荣亲王和礼亲王便上前敬酒。 景华琰不爱吃酒,也从不勉强自己,最后一杯是陪着徐如晦吃的,现在两位皇弟敬酒,他就换成了茶。 他叮嘱礼亲王:“如今王妃有喜,要多加关照。” 礼亲王一脸腼腆,他生得比荣亲王秀气一些,一看就是个彬彬有礼的读书人。 他笑道:“多谢皇兄。” 景华琰又看向荣亲王:“三弟都先有孩儿,你也不能太过落于人后。” 荣亲王显得更英武耿直,皮肤微黑,他点头称是,声音还挺洪亮:“臣弟会努力的。” 这一番心直口快的发言,把荣王妃闹了个大红脸,四周的妃嫔们都笑了起来,一时间竟是其乐融融。 就在这时,梅贤妃忽然捂住胸口,表情痛苦,要吐不吐。 周宜妃就坐在她身边,虽不问世事,却也还是关心一句:“贤妃妹妹,你这是怎么?” 有她关怀,众人的目光都向梅贤妃投射而来。 姜云冉此刻坐在人群之中,若有所思瞥了她一眼。 看来,之前请安时梅贤妃的难看脸色,定然不是因为贪凉,瞧她那幅模样,很像是…… 果然,梅贤妃呼了口气,又喝了一口温水压下恶心之感,这才抬头看向景华琰。 她娉婷起身,对着景华琰和仁慧太后福了一礼。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臣妾并无大碍,只是……” 她面上一红,却掩盖不住喜色。 “只是有喜了。” 这话一出,御阶之上陡然一静。 姜云冉微微挑了一下眉,她目光所及,饶有兴致看其余人的反应。 姚贵妃还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眉头都不带皱的,甚至跟着笑了一下,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喜悦。 周宜妃则是面无表情,就连惊讶都没有,仿佛此事与她毫无关系。 倒是慕容昭仪惊讶地回过头,看向梅贤妃。 姜云冉心里想,还是慕容昭仪实诚,到底有点正常人的反应。 剩下的人,崔宁嫔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吴端嫔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脸上的肿胀让她失去了喜怒哀乐,即便有什么想法,也已经看不出来。 倒是阮惠嫔蹙了一下眉头,是在场唯一显露出不喜的人。 真有意思啊。 就在这时,她发现卫美人身边的琥珀快步上前,面色有些苍白,正同卫美人说些什么。 察觉到姜云冉的视线,卫美人抬起头来,却仿佛害怕一般,眼眸微闪,躲避了姜云冉的试探。 仁慧太后的笑声打断了姜云冉的沉思。 “是好事啊!” 仁慧太后笑着看向景华琰:“这是三喜临门。” “国之大幸,国之大幸!” 景华琰的面容也柔和下来,他虽并未表现出格外喜悦,却也温言软语。 “贤妃既然有孕,便坐下说话,无需多礼。” 说到这里,景华琰才道:“贤妃想来有孕已过两月。” 毕竟,从十一月后,景华琰便没有招幸过其他妃嫔了。 梅贤妃的孕事,必然超过两月。 “贤妃怎么不早提此事?” 景华琰语气异常温柔,仿佛真的关心梅贤妃一般,但不光姜云冉,就连仁慧太后都感受到了他的不悦。 景华琰对姜云冉说过许多次,他不喜旁人背叛,与之相同的,他也不喜旁人的隐瞒。 无论是为了在今日喜上加喜,还是有其他原因,但梅贤妃已经怀孕超过两个月,不光景华琰不知,难道太医院也不知情? 若太医院知情,还帮梅贤妃隐瞒,那景华琰以后可还能信任太医院? 宫妃每月都有平安脉。 孕事第一月脉相不显,察觉不出也在情理之中,可梅贤妃都过了两月,若太医院再诊治不出,那就真是废物了。 第104章 朕倒要看看,谁敢在宫中装神弄鬼。 慕容昭仪的出现是个意外。 之前因卫美人之事,慕容昭仪同姜云冉也开始交好,她为人耿直洒脱,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 看中一个人,就真心把她当成朋友,从不藏私。 因此,这些时日来,三人经常一起相伴,也算成为了这皇宫之中难得的朋友。 君子之交淡如水,有些话自不必多说。 后来银坠失踪,卫美人的身体急转直下,姜云冉数次出入望月宫,慕容昭仪都未多加询问。 姜云冉知晓她聪慧敏锐,一定猜到了些许真相,只不想让卫美人留有遗憾,才保持缄默。 而今日她的出现,也证明了这一切。 慕容昭仪蹙眉看着姜云冉,见她似乎并不那么惊慌,便瞬间福至心灵。 “你早有准备。” 她呼了口气,却又摇着头苦笑一声。 “难怪你敢跟她出来,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姜云冉却握住了慕容昭仪的手。 为了保护姜云冉,她一直在竹林外蹲守,一双手都有些冰冷。 姜云冉则是因为服药的缘故,手心温热,默默温暖慕容昭仪身上的冷意。 慕容昭仪的好意,姜云冉自然知晓,也不会拒绝。 真情难寻,热血不易,若还不知珍惜,她与阮忠良这等薄情寡义之辈又有何异? “姐姐为保护我特地跟来,已经超出寻常情分,我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但今日事,我与她都不想让姐姐卷入其中,这才没有坦诚相告,还望姐姐宽宥。” 听到她提及卫美人,慕容昭仪的神情多了几分惆怅。 她是草原上的苍鹰,总是高昂着头颅,呼啸着振翅而飞。 而此刻,苍鹰折翼,也会哀鸣流泪。 “我舍不得她。” 姜云冉握了一下她的手,道:“姐姐,事情紧急,不便多言,我先处置了她,之后再同姐姐解释。” 慕容昭仪问她:“你们可会有事?” 她问的是你们,姜云冉心中一痛,无法回答,只能道:“姐姐放心。” 慕容昭仪盯着她的眸子,最终叹了口气*:“我去外面等你。” 不过一刻左右,慕容昭仪就同姜美人有说有笑回到了竹林轩。 坐在前面的皇帝陛下好似在看戏,但他的心神早就分了一分,放在了姜云冉身上。 此刻见她回来,竟是有一种松了口气的错觉。 倏然,景华琰自嘲似的冷笑一声。 皇贵太妃坐在他另一侧,听到这声音,不由看向他:“皇帝?” 景华琰顿了顿,指着前面的戏说:“太妃你看,这戏多精彩。” 皇贵太妃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道:“贵妃有心了,今日的戏很好看。” 景华琰冷冷勾了勾唇角。 “是啊,真好看。” 一阵冷风吹来,前方的白纱帐迎风飞舞,金乌忽然钻出云层,丝丝缕缕的阳光洒入大地,落在洁白的冰镜之上。 细碎的光芒在冰面上流光溢彩,冰上飞舞的伶人脚踩祥云,犹如在天宫漫步。 如梦如幻。 便是见多识广的天潢贵胄们,此刻也不由发出惊叹:“真是妙哉。” 忽然,一道高昂的尖叫声划破长空。 “啊!” “啊啊啊!” 那声音又高又细,尖锐刺入耳膜,让人心神俱震。 景华琰蹙起眉头,他不用吩咐,梁三泰就躬身行礼,这就要退下查看。 就在这时,尖叫声越发刺耳。 “杀人了,杀人了!!!” 冷风呼啸而过,那声音伴着冬日的森寒,刺得人浑身战栗。 有些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南音阁的乐者们吓了一跳,有那胆小的手指不停哆嗦,一连弹错了好几个音。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梁三泰一贯的弥勒佛笑脸也骤然消失,他阴沉着脸,睨了一眼小柳公公。 今日这样的场面,宫里忽然出事,这可是落了皇室的面子,若是牵连到他身上,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正要吩咐小柳公公快去查看,一道人影已经仓惶地向竹林轩奔来。 来人身上穿着精致的大氅,头上的团花冠本来精致华贵,然而此刻发冠斜落,狼狈不堪。 有人惊呼:“惠嫔娘娘?” 阮含珍脸上有血,有泪,还有满眼的惊恐。 “陛下,救命啊,救命啊。” 景华琰眉目冷冽,漆黑的眼眸犹如深潭,没有一丝光芒。 顷刻间,有数名宫人奔跑上前,立即围住了阮惠嫔,制止住了她的惊呼。 之后小柳公公迅速出现,同宫人一起把她请入一边的嶙峋阁。 不过转瞬,一切都已恢复如常。 就连乐声都未停歇,依旧歌舞升平。 满朝文武即便知晓不能多看,都忍不住张望。 尤其阮忠良,此刻早就面沉如水,他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冲景华琰见礼:“陛下,惠嫔娘娘无状,定是受了惊吓,还请陛下宽宥。” 景华琰冷着脸站起身,他同皇贵太妃说了两句话,才搀扶着太后起身。 “诸位爱卿,继续看戏吧,”景华琰道,“这一场大戏,错过了可惜。” 皇帝一句口谕,满朝文武都不敢再关注分毫。 景华琰扶着太后起身,往嶙峋阁的方向行去。 “阮爱卿,你也来。” 此刻姚贵妃等主位娘娘皆起身,余下妃嫔眼睛一转,也跟着起身。 这热闹,谁都想看。 倒是皇贵太妃淡淡开口:“苏宝林,你们照料一下吴端嫔,外面天寒地冻,不好伤了身骨。” 这一开口,宝林之下的宫妃就又重新坐下,吴端嫔自始至终都没有起身,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平静看着眼前的折子戏。 另一边,众人从竹林轩出去,直奔嶙峋阁。 今日御花园只在竹林轩有大戏,因此其他宫室都未准备暖炉,此刻嶙峋阁中一片湿冷,刚一进去,就冻得人直打哆嗦。 事出紧急,无人在意冷热,也无人寻位置落座。 所有人都站在阁中,看着阮惠嫔坐在椅子上,满脸涕泪,瑟瑟发抖。 这是从未出现在众人之前的狼狈模样。 看来的确吓得不轻。 方才赶过去的是尚宫局的穆尚宫,她已经帮阮惠嫔梳好发髻,正在用帕子给她擦去脸上的血泪。 阮惠嫔双眼无神,整个人哆哆嗦嗦,因为还在不自觉流泪,经常发出哽咽的抽搐声。 显得狼狈又可怜。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她道:“贵妃,你来问。” 姚贵妃便上前一步,轻柔地问:“惠嫔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阮惠嫔听到这一声,才仿佛终于活了过来,她眼睛慢慢聚拢神采,此刻才注意到面前有多少人。 当看到景华琰冷淡的眼神,和其他人直勾勾的目光,她尖叫了一声,下意识捂住了脸。 “别看我,别看我。” 景华琰眉头紧锁,对这个场景有些不耐。 若是平日尚且好些,但今日是欢庆宫宴,竟闹了这一出,实在不妥。 阮惠嫔不仅不知低调行事,还大张旗鼓肆意吵嚷,好似非要破坏这一出欢庆才罢休。 看到景华琰的眼神,阮忠良忙上前一步,轻轻怕了一下阮惠嫔的肩膀。 “惠嫔娘娘,”阮忠良的声音沉稳,语气难得温柔,“你慢些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阮惠嫔听到阮忠良的声音,倏然看向他,一把握住了他的袖子,眼泪又扑簌而落。 “父亲,父亲……我怕。” 阮忠良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语气依旧温柔:“娘娘别怕,陛下和太后娘娘都在,你有什么话直接便可以说,他们会为娘娘做主的。” 真会说话。 姜云冉挑了挑眉。 阮惠嫔什么都没说,怎么就要做主了? 被阮忠良这样一“安抚”,阮惠嫔似乎真的回过神来,她呼了口气,接过穆尚宫手中的帕子,自己擦干净脸上的涕泪。 她努力摆脱方才的狼狈。 “陛下,”阮惠嫔站起身,非常果断跪了下去,“陛下,臣妾惊扰陛下,打扰宴席,是臣妾之过,还请陛下恕罪。” 先请罪,再求施恩,看来阮惠嫔还没被吓傻。 景华琰道:“起来说话吧,究竟怎么回事?” 阮惠嫔此时才小心翼翼在人群中搜寻,最后目光落在了姜云冉身上。 她脸上浮现出恐惧神情。 “方才宴会时,臣妾想同姜美人道歉,之前我同她多有龃龉,彼此很不愉快,我便想着即将年关,左不过十几日就是新年,想要与姜美人重修旧好。” 姜云冉心中冷笑。 她们俩可从没有旧好。 见姜云冉面无表情,阮惠嫔便垂下眼眸,柔柔弱弱地道:“谁知我们两人进了桃花坞,姜妹妹就……” “就如何?” 开口询问的是梅贤妃。 阮惠嫔深吸口气,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父亲,又去看景华琰。 她眼角泛红,眼底含泪,柔弱无辜,很是惹人怜爱。 “姜妹妹,就打晕了我。” 此话一出,满是哗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眸中皆是努力掩藏的兴奋,有好奇看向阮惠嫔的,也有打量姜云冉的。 短短八个字,就掀起轩然大波。 阮惠嫔的确是厉害人物,尤其这一套玩弄人心的手法,完全是廖淑妍亲传,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梅贤妃看向姚贵妃,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景华琰却面色不变,只问:“你这样不顾体统跑出来,可是因为此事?” 不顾体统这四个字用得很妙。 第105章 是廖夫人,害的我。 嶙峋阁有前后两道门,众人从后门鱼贯而出,阮忠良沉默跟在最后。 他是被景华琰特别点名的。 在场众人唯有阮忠良对邢姑姑最为熟悉,让他一起前往,其实是为了让他辨认是否真是邢姑姑。 刚走出嶙峋阁,仁慧太后忽然道:“阮爱卿,廖夫人呢?” 阮忠良愣了一下,忙上前一步,低声禀报:“回禀太后娘娘,今日内子身体抱恙,未曾赴宴。” 仁慧太后颔首,她又看了一眼阮忠良,道:“有母亲在,会好的。” 倒是难得安慰了一句。 御花园的建筑之间交错环绕,因长信宫本就不算宽阔,因此御花园中也略有些逼仄。 就比如嶙峋阁和牡丹楼之间,只隔着两个花坛,站在牡丹楼的二楼露台,能清晰看到嶙峋阁的屋脊。 从嶙峋阁后门出,往北行去不过数步,便是桃花坞之前的翠竹林。 梁三泰办事稳妥,他已经命人看守住了桃花坞的入口,并且从慎刑司调来两名仵作,对邢姑姑的尸体进行查验。 桃花坞之外的竹林依旧郁郁葱葱,安静矗立,从此处看去,似乎任何事情都未发生。 姜云冉跟在众人之后,身边是满脸好奇的司徒美人。 她小声问:“姜妹妹,你说邢姑姑这些日子都去了何处?又为何会死在桃花坞?” 姜云冉摇头:“不知道。” 司徒美人挑了一下英气的长眉,她道:“真是吓人呢。” “是啊,”姜云冉拍了一下胸口,“还好方才没一起去桃花坞,否则……” 否则不光邢姑姑吓人,还不知阮含珍要做出什么事情。 到时候只两个人在场,万一阮含珍发疯,姜云冉可不就倒霉了? 司徒美人拍了一下她的手,说:“是你运气好。” 两人正说这话,竹林便已至眼前。 景华琰刚要抬步进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救命。” 那声音十分微弱,被寒风和竹语遮蔽,让人听不真切。 姜云冉动了动耳朵,就看到景华琰敏锐地挺住脚步,不再继续前进。 簌簌,簌簌。 竹林被冷风吹拂,发出独属于翠竹的冬日细语。 夹杂在寒风中的求救是那么孱弱,若不是耳力极佳,那声音就会被掩盖在寒冷冬日里,最后全然消弭。 但景华琰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姜云冉一早就知晓他耳聪目明,对于声音和味道极为敏锐。 她垂下眼眼眸,注意到身边的司徒美人也动了一下耳朵。 “有声音。” 司徒美人呢喃自语,下一刻目光倏然一冷,直直向桃花坞左后方的潇湘馆看去。 “陛下,潇湘馆有人呼救。” 景华琰没有下令,他一甩衣袍,大步流星往潇湘馆行去。 那张俊逸的面容犹如挂着冰霜,让人不敢靠近。 仁慧太后也扶着彭尚宫的手快步跟上,念了一声佛偈。 今日这一连串的闹事,打扰了皇帝陛下的好心情,让他再也做不出翩翩君子的模样。 妃嫔们也都有些惊疑不定,却一起快步跟上,眨眼功夫就来到了潇湘馆之外。 潇湘馆被引胜溪的支流环绕,呈八角形,走过拱桥,才能来到唯一一扇房门之前。 因位置独特,造型别致,多用来夏日避暑。 冬日时节,几乎都闭门锁窗,无人会至此挨冷受冻。 声音就是从潇湘馆发出来的。 越是靠近,呼救声越发清晰,引人胆寒。 胆小的崔宁嫔已经捂住了脸,根本不敢看向前方。 “救命。” “你别杀我,别杀我。” 那声音越发清晰,满含哀求,痛苦异常。 此时此刻,慕容昭仪和阮忠良表情骤然一变。 慕容昭仪急忙上前,道:“陛下,是卫美人。” 景华琰毫不迟疑,他拦了一下慕容昭仪,另一边,梁三泰已经领人上前,狠狠撞开了潇湘馆的大门。 只听吱嘎一声,门扉直接洞开,竟然完全没有锁住。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景华琰蹙起眉头,不顾梁三泰的阻拦,直接一步踏入潇湘馆。 姜云冉此刻上前一步,一把握住慕容昭仪的手,与她一起紧随景华琰的脚步,直接进入潇湘馆。 里面的场景让人震惊。 卫美人浑身是血,她胸口插着一支金簪,靠坐在潇湘馆的贵妃榻下,口中鲜血直流。 而另一边,一道让人意想不到的身影惊慌失措,她满手鲜血,正呆愣愣看着忽然涌入的人潮。 似乎压根就不知,为何会有人忽然出现在潇湘馆。 竟然是本该在长春宫休养的廖夫人。 “啊!” 胆小的崔宁嫔和梅贤妃站在最后,也看到一眼里面的景象,下意识就叫喊出声。 景华琰面色铁青,他道:“来人。” 一声令下,数名黄门上前,直接抢过廖夫人手中的另一支金簪,把她按倒在地。 此刻廖淑妍倏然回过神来,她声嘶力竭:“不是我,不是我!” “堵住她的嘴。”景华琰冷冷道。 慕容昭仪和姜云冉则一起上前,扶住了卫美人。 “新竹,”慕容昭仪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你撑住,太医马上就到了。” 卫新竹面如金纸,满身鲜血,她犹如即将凋零的玫瑰,再无任何生机。 枯败,颓丧,满眼不甘。 “救命,救命。” 她半阖着眼睛,顽强求生。 姜云冉眼底一片湿润,热泪奔涌而出,滴落在卫新竹满是鲜血的手背上。 又热又烫。 却短暂地给了卫新竹一线生机。 慕容昭仪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要去捂住她的伤口,还是拔取金簪。 这场面看了真让人难过。 仁慧太后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倒是景华琰来到卫新竹面前,半蹲下身体,平视她的眼睛。 “卫美人,你坚持住,太医即刻就到。” 卫新竹的目光慢慢聚拢,落在了景华琰面上。 她苦笑一声,鲜血喷涌,止都止不住。 “陛下,”卫新竹的眼泪混合着血一起滑落,“陛下,是……是廖夫人,害的我。” 卫新竹强撑着最后一个口气,指认了谋害她的凶手。 景华琰颔首:“朕知道了。” 卫新竹又笑了一下。 “陛下,廖夫人说,若我死了,会影响兄姐春闱,是吗?” 景华琰面容上的冷淡褪去,他平静看向卫新竹,给了她保证:“你不会有事,朕也会格外开恩。” “多谢,”卫新竹艰难说,“多谢,陛下。” 她的目光落在了慕容昭仪脸上,挣扎着对她笑了一下。 “再见,姐姐。” 慕容昭仪泣不成声。 卫新竹最后看向姜云冉。 四目相对,承诺无言。 元徽五年第一个风雪夜,两人也曾四目相对,彼此诉说内心的坚持和怨怼。 那一日,银坠被人害死。 卫新竹自幼病痛,她不能出门读书,不能春日踏青,很少能见广阔天地,感受肆意的风。 直到她入了宫。 才第一次拥有属于她的朋友。 银坠会在她窗前堆雪人,会把御花园的鲜花采来给她,到处打听大楚的风土人情,一一讲给她听。 五年来,她照料她的饮食起居,治愈她的病痛,给了她独一无二的陪伴。 她舍不得失去银坠。 反正她时日无多,即便苟延残喘,也不知何时还会影响到家人,拖累旁人。 还不如,用她这条残命,把幕后真凶绳之以法。 筹谋多日,费尽心机,如今,她也算大仇得报。 卫新竹没有同姜云冉说最后一句话,她只对她费力点头,握了一下她的手。 望你也能得偿所愿。 目光上移,卫新竹露出此生最后一个笑容,她张了张口,并无声音。 口型却再说:“你来了。” 是她来接她了,真好,黄泉路上,还有人能相伴。 姜云冉手上一轻,卫新竹冰冷的手瞬间滑落,玫瑰凋零,生机不再,在这个风雪日猝然离世。 “新竹!” 慕容昭仪痛哭出声。 随着她的哭喊,又有几名宫妃跟着哭了起来,而太医也在此刻姗姗来迟。 今日在竹林轩值守的是麦院正,此刻她满脸是汗,显然一路奔跑而来。 见到卫新竹的第一眼,麦院正心道不好。 景华琰面容沉寂,慢慢站起身,给麦院正让出位置。 “尽力救治。” 话虽如此,但卫新竹显然已经没了气息,已救无可救。 景华琰长叹一声,他对梁三泰说:“着宗人府和礼部准备丧仪,一切按照婕妤的规制拟办。” 梁三泰躬身行礼:“是。” 潇湘馆中气氛沉寂,所有人都不敢言语,静立在潇湘馆内外,皆有些不知所措。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人完全续不到头绪。 无人说话,也无人敢上前劝慰皇帝,就连仁慧太后都支撑不住,在边上的椅子上缓缓落座。 “这是怎么了……” 角落里,被宫人死死压着的廖夫人还在拼命挣扎。 她口中被塞着帕子,无法说出只言片语,只能以这种方式引起旁人注意。 景华琰终于失去了所有耐心。 他看都不看廖淑妍一眼。 “安静。” 两个字一说出口,廖淑妍就吓得不敢动了。 景华琰的慢慢抬起目光,在人群之后,看到了跪倒在地的阮忠良。 “阮忠良,你可知罪。” 第106章 我最终还是赢了。 清晨的阮府一片死寂。 下人们缩在后厨,不敢随意在府中走动。 府中前后两门皆紧闭,气氛之严肃更是前所未有。 邹妈妈并未跟随廖夫人入宫,这几日都在忙碌阮府的内务,今日老爷从宫中归来之后面色就很难看,她心中便暗叫不好。 尤其阮氏大门都被仪鸾卫看守,无人再能进出,越发让人心惊胆战。 其他下人们不敢议论,但邹妈妈自持府中的老人,斗胆问了问老爷身边的长随王典。 王典面色惨白,魂不守舍,他被邹妈妈一问,吓得直哆嗦。 左瞧右看,见无人在意,他才低声道:“夫人……夫人出事了。” 邹妈妈心中一紧,问:“什么?” 这事定是瞒不住的,等圣旨下达,全京城都要知晓,不差这一时半刻。 “夫人……夫人在宫宴时杀害了卫美人,被陛下亲眼所见,人赃并获,现已关押至诏狱。” “我的天爷啊。” 邹妈妈腿上一软,整个人栽倒在地,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怎么会……” 夫人处事一贯谨慎,绝不会留有破绽,又有邢姑姑在旁协助,如何会出这种事端? 邹妈妈深吸口气,一抹脸上的泪痕:“姓邢的呢?她是怎么办事的?” 王典看了她一眼:“邢姑姑早就死了。” 这七个字犹如惊雷,炸在了邹妈妈的头顶上。 她的神情一下子就恍惚起来。 这一瞬间,担忧转成了惊恐,她现在关心的就不是廖夫人的前程,而是自己。 会不会牵连自己? 毕竟她也为廖夫人做了那么多事,若是…… 不能再想了,她不会有事的,为了小姐和小少爷,夫人一定会保全府上,不会放弃一切。 自然,不会牵连到她身上。 这个想法至在脑海中浮现一瞬,当着王典的面,她把那些心思全部压下,只一脸期待地问:“老爷呢?老爷会救夫人吧?” 王典是昨日跟随阮忠良入宫的,自然知晓细节。 他摇了摇头。 “不可能了……”王典看向邹妈妈,“人赃并获,杀害内命妇,如今老爷要做的,是保下阮氏。” 邹妈妈讷讷不语。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阮忠良面色苍白,蹙眉快步而出。 不过一日,他便仿佛老了十岁,身上多了几分沧桑。 刚绕过回廊,就瞧见两人一站一坐,阮忠良立即便明白过来。 他冷冷睨了邹妈妈一眼:“邹妈妈,家中的内务还要靠你操持,你得跟管家一起稳住家中上下,可明白?” 邹妈妈还瘫坐在地上,此刻挣扎起身,诚惶诚恐:“是。” 阮忠良淡淡扫了一眼王典,只道:“跟我来。” 王典就缩手缩脚跟了上去。 阮忠良一路穿过前院和后院之间的月亮门,大步流星往小花园另一侧的清静居行去。 一路上,两人都未言语。 清静居外此刻守着一名年长的仆人,见到阮忠良便躬身行礼:“老爷。” 阮忠良淡淡问:“少爷可有好好读书?” 李三回答:“少爷卯时就起来,先在院中做早课,后来才至书房背书。” 听到这话,阮忠良表情稍霁。 倒是还算有个省事的,当年他坚持这样教养含栋,看来再正确不过。 李三打开院门,阮忠良便一步踏入。 清静居中只有一栋雅致清幽的小屋,外面的院落种有梅兰竹菊,清新别致。 院落打扫得很干净,这都是李三每日的差事。 阮忠良在书房中寻到了自己的长子。 整个院落里,只阮含栋一个人,平日的琐事都是他自己而为,没有小厮时刻伺候在身边。 曾经,阮忠良也是这样过来的。 他认为,只有清心寡欲,才能得道正统。 阮含栋此刻正在窗前读书,他面容稚嫩,干净,好似普通的少年郎,一心只读圣贤书。 他认真读书,并未注意到院落中忽然多了人。 阮忠良安静看了会儿,才开口:“含栋。” 阮含栋手中一抖,显然被吓了一跳,他抬起头,见是父亲来了,忙起身拱手:“父亲安好。” “坐下吧,”阮忠良负手而入,在他身边坐下,简单看了看他的课业,“你哪里都好,只策论不足,到底太过年轻,见识浅薄。” 阮含栋颇为羞愧。 他垂下头,道:“父亲,儿子会努力的。” 阮忠良顿了顿,才道:“年纪轻,不是你的错,无需道歉。” 面对儿子,他也总是面无表情,即便现在说着安慰人的话语,脸上也没多笑容。 冷淡,克制,关心有余,亲密不足。 大凡玉京中的父子亲情,似乎都是如此。 “父亲,耿先生今日为何没有过来?” 耿先生是他的老师,是京中颇有名的大家,若非阮含栋的确天资过人,他也不会亲自入府教导。 不过他还有自己的书庐,一般三日才会来一次,今日恰好就是耿先生的学课。 阮忠良面色微沉,他淡淡道:“近来府中事情繁杂,耿先生不便过府,若我得空,我来指导你的课业。” 阮含栋并未表现出过分惊讶,也没有特别好奇,他很乖顺就说:“知道了。” 父子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课业,阮忠良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科举一途虽然辛苦,需要付出所有心力,但若能一举夺魁,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忍耐一时,才能平步青云。” 阮含栋看着他那双淡漠的眼睛,抿了一下嘴唇:“是,儿子明白。” 阮忠良难得满意。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你只安心读你的书就好。” 他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阮含栋忽然开口:“父亲,母亲和阿姐可还安好?” 阮忠良脚步不停:“都好,等过些时日,你母亲再来看你。” “好。” 阮含栋似乎笑了一下,显得很是高兴。 门扉吱呀一声关上,这个逼仄的小院落里,瞬间只剩下阮含栋一个人。 他脸上的稚嫩和天真一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嘲讽的冰冷。 他把手中的笔一扔,站起身来,站在窗前遥望苍穹。 自从他学业精益之后,就独自搬来了清静居,父亲政事繁忙,十天半月才能见到一回,平日里大多是母亲陪他吃饭说话。 后来他课业吃紧,父亲认为母亲的看望会打扰他,就不允许母亲日日都来。 一般三日也能见到一次。 原本昨日母亲应该过来看望他,可李叔说母亲入宫陪伴姐姐,这些时日不在家中,他就没有追问。 但昨日小厮鲤鱼来给他送饭,悄悄跟他说府中出事了。 阮含栋被困在清静居,平日里不能玩耍,不能离开,甚至不能在府中走动,他对于阮忠良最大的意义,就是能步他后尘,最低也要高中二甲传胪。 年少时还能守住,可随着年长,他读书越多,越觉得这样是不正确的。 尤其之前乡试,他走出家门,进入考场,结识了各种各样的同窗书生,也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他才意识到他这一方天地,是独属于他的囚笼。 没有人如他这般活着。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慢慢收买鲤鱼。 他需要知道外面的一切。 鲤鱼只是个小厮,专门给他送一日三餐并打扫卧房,阮忠良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厮,其实根本也打听不到什么事。 但阮含栋却很聪明,他一点点教导鲤鱼,让他学会如何打探消息。 果然,今晨鲤鱼就告诉他:“少爷,其实府上已经被围起来了。” 鲤鱼有点害怕,他不住看向院门,生怕李三进来。 阮含栋却很淡定。 “是什么人围困府上,你知道吗?” 鲤鱼想了想:“小的偷偷瞧了一眼,他们衣服上有游鱼。” 阮含栋的面色一怔。 那是飞鱼服,守着阮府的是仪鸾卫。 也就是说,昨日宫宴宫中一定出了事,此事应该牵扯了他们家。 阮含栋低声问:“母亲可回来了?” 鲤鱼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方才瞧见邹妈妈在厨房吩咐差事,瞧着面色不好。” 阮含栋到底聪慧,他能以十七岁的年纪考中秀才,本就不是寻常人。 当即,阮含栋就意识到了事有不对。 他让鲤鱼继续打探,毫不意外地在今天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父子两个并不亲近,他对于阮忠良也不是很了解,但他可以肯定,家里一定出事了。 阮含栋站在窗前,平静呼了口气。 只希望,母亲和阿姐安好。 一阵冷风呼啸,竹林婆娑,今冬已至极寒日。 上午时分,各宫都热闹起来。 今日不用请安,也没有宫宴,但各宫娘娘们都要至安奉殿,一起祭奠卫美人。 自美人之下,各位妃嫔需要在安奉殿给卫美人守灵,因宫妃人数较少,所以每日只安排两人。 卫美人娘家的弟妹也一并入宫,暂时就住在安奉殿,日夜给三姐守灵。 姜云冉到安奉殿时,已经来了数人,慕容昭仪一早就在,此刻正同姚贵妃一起站在最前面,焚香烧纸。 周宜妃和梅贤妃都没有到场,徐德妃和吴端嫔更不可能亲至。 四人皆让身边的管事姑姑代为祭奠。 在之后便是吴端嫔和司徒美人,两人皆在安静烧纸,姜云冉算是到场晚的。 她在司徒美人身边站定,拿了三支香,认真插在香炉上。 第107章 朕不会让你落入危险之中。 正午的阳光灿烂,此刻却忽然尽数被拦在在高大宫殿之外。 御书房内忽然幽暗一瞬。 两人面对面,却似乎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只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姜云冉忽然冷笑一声。 她伸出手,抵在景华琰的胸膛上,并没有太过用力,却还是一点点把他推离身边。 景华琰慢慢松开手,满面冰霜,垂眸睨着她。 姜云冉后退一步,摆脱了他的禁锢。 “陛下,您说执迷不悟?”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声音不似往日温柔,是前所未有的冷肃。 “我们因何执迷不悟?难道卫新竹不想好好活着,难道银坠就该死,难道我不想一生平顺,阖家幸福?” 愤怒浇灭了姜云冉的理智,她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满心满眼都是控诉。 “陛下,我们平凡普通,生于小民之家,长于凡俗市井,不曾见过繁华,也从未掌握权力,”姜云冉盯着景华琰的眼眸,一字一顿,“我们本想安然度日,可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可又曾放过我们?” “当我只是个寻常绣娘时,不过只见我一眼,屠刀就已经落了下来。” “被害只能忍气吞声,即便是病了死了,*也不能反抗吗?” 姜云冉的诘问一声更重一声,说到最后,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眼泪就噙在眼眶里,坚强着不肯落下。 她的怨恨,第一次清晰呈现在他面前。 景华琰忽然没了言语,他安静凝望她,听着她一句句的质问。 “陛下,你告诉我,若是你又该如何?” 景华琰的怒火在碰触到姜云冉眼泪的刹那间,便烟消云散。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情绪激荡在胸口中,让他完全无法平复。 怒气消散,他冷静解释。 “朕从未说过不能反击,也从未制止你任何行为,朕只是不愿你落入危险境地中,”景华琰呼了口气,想要伸手握住姜云冉颤抖的手臂,“你可知世事无常,若你没能把控全局,受伤流血,又当如何?” 姜云冉却一把推开了他的手。 她眼底一片赤红,此刻只有激烈的怨恨。 她对于阮氏的愤懑从一开始就展露无遗,景华琰也曾查过,却不知这些恨意究竟来自于何处。 淮水溧阳县的姜云冉,同阮氏没有任何瓜葛。 她同他好似说过许多真心话,可唯独这件事,她一字都未吐露。 这是姜云冉的禁忌,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束缚。 经过昨日之事,景华琰已经能确定,她同阮氏的仇怨不死不休。 这让他心中难得升起不安。 这股不安,也渐渐化为了愤怒。 愤怒她的隐瞒,愤怒她的偏激,愤怒她的不信任,也愤怒她不顾自己,也……不顾念他。 “我不怕。” 姜云冉语气异常坚定,她盯着景华琰的眼眸,眼眸中没有任何悔过。 从始至终,她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我相信我自己,即便真的受了伤,我也一定要让对方付出千百倍代价,为此不惜一切。” “陛下当初选中我,不就是因我坚定聪慧,不会为任何人折腰,”姜云冉看着景华琰,此刻却反过来质问他,“怎么,陛下可是不信任我了?” 姜云冉后退一步,几乎要逃离他的所有掌控。 “若陛下不信任,我们不如一拍两散,”姜云冉毫不迟疑,“省得陛下日思夜想,不能安寝。” “姜云冉,你放肆!” 景华琰本来已经软下了心肠,此刻听到姜云冉说要一拍两散,怒火再度冲到头顶。 自从被立为太子,至今七载时光,景华琰从未这般生气过。 怒火几乎要烧光理智,他的眼睛也赤红起来。 若是旁人在场,定要吓得跪倒在地,但此刻面对景华琰的是姜云冉,她从不会惧怕他。 她就那么直勾勾看着他,脸上甚至有讥笑。 景华琰一把揽住她的腰,不顾她的挣扎,炙热的吻便汹涌落下。 他不想听她说话了。 “唔。”姜云冉推他,无济于事。 景华琰的手臂犹如铁钳,牢牢固定在她的后腰上,把她整个人扣在自己身上,完全无法逃离。 这个吻有别于平常。 他似乎要夺取她的全部呼吸,让她只为自己一人,让她只与自己知无不言,不曾隐瞒分毫。 让她身心都属于自己。 姜云冉的挣扎都是徒劳。 她终于生气了,一口咬在他的舌尖,只听闷哼一声,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然而即便如此,男人都没有放过她。 这个吻越来越激烈,最终,她被按在御案之上。 呼吸随着鲜血,都被吞下腹中。 姜云冉双目泛红,她使劲推搡着他,口中不停发出呜咽。 “唔,不。” 景华琰根本不顾她的挣扎,他一步步前行,把她整个人控制在臂弯里。 衣带微松,炙热的手贴着细腰,一路攀升。 姜云冉终于急了。 她脚下一用力,狠狠在他的云履上踩了一脚。 景华琰吃痛,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也就这半步,让姜云冉找到了机会,逃离出了他的桎梏。 “呼。” “呼。” 两人在御案两边对峙,姜云冉衣着凌乱,呼吸急促,脸颊是不自然的潮红,比方才的强势和凌厉,多了几分柔美。 而景华琰则沉默站在黑暗里,只那双深邃的星眸漆黑明亮。 他慢慢伸出手,在唇边擦了一下,抹去了溢出的鲜血。 此刻的景华琰,完全不像是皇帝,反而犹如一头受了伤的狼犬,眼眸中只有嗜血的冷光。 御书房中一时很安静。 “目的达成,便不愿意朕再碰你了?” 景华琰声音低沉,满含冷意。 姜云冉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她抬起眼眸,平静回望景华琰。 “原来陛下也是这等俗不可耐之人。” 她声音低沉,因为一番纠缠,而显得有些嘶哑。 “我原以为,陛下光风霁月,从不为俗务烦忧,儿女情长,风花雪月,都不曾入陛下之心。” 姜云冉的神情异常冷清。 这种冷清,却莫名刺痛了景华琰的心。 所有的怒火都被那一个炽烈的吻挥散,此刻景华琰冷静得可怕。 “姜云冉,朕是在质问你,质问你不顾安危,肆意妄为,你不要左顾而言他。” 姜云冉回答:“陛下,可是您先左顾而言他的。” 对峙这两句,两人瞬间就又不说话了。 方才争执得那么激烈,差点上演全武行,如今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总觉得幼稚又可笑。 一个皇帝,一个宫妃,两个人在严肃的御书房里,犹如小儿那般争执。 真是不成体统。 景华琰拉不下脸,又不肯轻易绕过姜云冉,非要她给自己一个回答。 “朕问你话,你如实回答,”景华琰道,“念在往日情分上,昨日之事,朕可以宽宥与你,但你要保证以后再不能冲动行事,无论如何,都要以自身安全为先。” 这已经是景华琰第三次强调她自身安危。 姜云冉心中微动,她忽然意识到,景华琰昨日的气愤,并不来自于她的隐瞒,也不是她同卫新竹合谋算计阮氏,而是她自己主动跟阮含珍离开。 这个行为,触怒了景华琰。 为何会让皇帝陛下这般生气,又如此忧心?甚至今日还做出这样失态之举。 答案只有一个。 或许,景华琰比她以为的更要在乎她。 因为在乎,因为关心,所以他才会失去理智。 姜云冉浅浅呼了口气。 她抿了一下嘴唇,以致噙着的泪水终于缓缓流淌而下。 “陛下,您从不知下位者是如何挣扎求生的。” 景华琰的呼吸一滞。 姜云冉慢慢从御案之后走出,她一步步来到景华琰面前,她仰着头,眼泪婆娑。 “陛下,您可知,我们太过卑微,一无所有,只有自己这一身骨肉,是唯一能拿出的诱饵。” “你以为,我流血不会疼,受伤不会哭?” 姜云冉握住景华琰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的心跳剧烈跳动着,带动了景华琰的手掌,那炙热的情绪随着血管流入四肢百骸。 姜云冉又一步上前,她道:“陛下那样训斥臣妾,臣妾觉得很委屈。”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如何能躲过那些是是非非?” “先动手的明明不是我,要害人的也不是我,我不过只是自保反击罢了。” 景华琰的呼吸慢慢平缓下来,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也跟随姜云冉的,一起跳动,一起呼吸。 噗通、噗通。 “我本来很委屈,很伤心,陛下不安慰我就算了,因何还要训斥我?” 姜云冉的眼泪汩汩流淌,沾湿了她素白的芙蓉面。 景华琰的一颗心都要揪起来。 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会为另一个人的一颦一笑而心绪浮动,魂牵梦萦。 这不应该,这不可以。 可心脏自己要跳动,他阻止不了。 姜云冉幽幽看着他,方才的坚强不见了,此刻是那么羸弱可怜。 “陛下,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挨了打,吃了苦,就只能忍着吗?” 姜云冉向前一步,她伸出手,牢牢抱住了景华琰劲瘦有力的腰肢。 景华琰愣了一瞬,下一刻,他回抱住她,在她的后背轻轻拍抚。 第108章 廖夫人,许久不见,如今可安好? 关于宣若宁的过去,姜云冉自己都不甚清楚。 但她心里很明白,宣若宁肯定有其故事,不过为了女儿的安全,她只能闭口缄默,直到离世之前,宣若宁才看着姜云冉,满眼都是不甘。 “阿冉,阿冉。” “你记住,你姓姜,娘也姓姜。” 眼泪顺着母亲的眼角滑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蜿蜒而下。 那是多年积攒下来的委屈和怨恨。 她总跟女儿说,不要让怨恨影响自己的人生,可路途终结,她也想要放肆一回了。 “你祖父在天有灵,希望……” “希望能平冤昭雪。” 这件事,全天下只赵庭芳知晓。 赵庭芳聪慧多思,当年也是赵庭芳,跟姜云冉一起扶持着走出困境。 若要说出宣若宁和阮家的过去,必定要提当年溧阳书院的往事,而那一段过去,是完全无法为外人道也的。 姜云冉年少时便已有猜测,当年外祖一家一定卷入冤案,以致母亲被逼改姓,一生隐姓埋名,那么就连她,其实也是罪臣之后。 当年的案子姜云冉完全不知情,她入宫一是为阮家,二也想查清旧案,为姜家平冤。 现在终于能握有丹凤卫,也不枉她多年筹谋。 姜云冉心中百转千回,但回过头来,还是对景华琰淡然一笑:“陛下,并非臣妾对廖淑妍有仇怨,而是阮氏对臣妾有偏见。” “臣妾初入宫闱,阮美人就对臣妾多有谋害,臣妾如今只是迫不得已,反击自保。” 听到这话,景华琰手中的茶盏慢慢放下,平静勾起唇角。 还是不肯说。 不过他也并不深究。 通过姜云冉的隐瞒,他能确定她跟阮氏之间一定是不死不休的仇怨。 如此,倒也无不可。 先有阮含璋冒名顶替之事,又有当街伤害考生之举,廖淑妍胆大包天,还敢在宫中杀害宫妃,如今看来,阮氏数年的谨小慎微,已经开始压抑不住。 既然如此,阮忠良的价值就大打折扣。 不受控的狗,景华琰可不喜欢。 把丹凤卫给姜云冉之举,此时看来再正确不过,无论阮家结局如何,姜云冉总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若姜云冉真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那她便足以证明,她的聪明才智能堪大任。 到时…… 姜云冉余光瞥见景华琰甚至还笑了一下,心中莫名放松下来。 她就知道,皇帝陛下绝对不是小心眼的人。 只要能给出合理答案,他就不会追着不放。 姜云冉呼了口气,非常殷勤给景华琰倒茶,然后才道:“陛下,既然事情已经明了,这一桩公案要如何定夺?” 景华琰看了一眼手中的茶盏,淡淡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廖淑妍死定了。 筹谋多年,终于把第一个仇人送上断头台,姜云冉只觉得浑身轻松。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因为卫新竹离世而压抑在心里的悲痛,也因为这八个字而减轻许多。 姜云冉呼了口气:“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景华琰端起茶盏,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允了,待你同丹凤卫接洽之后,会有人陪你进入诏狱。”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才轻声笑了起来:“多谢陛下。” 同聪明人说话真是轻松,少了许多口舌是非。 景华琰不喜蠢货,姜云冉亦然。 又说了几句闲话,帝妃二人之间又恢复如初,仿佛方才吵架的不是两人,仿佛皇帝唇边的伤口不复存在。 此时恰逢卫氏姐弟回到乾元宫,景华琰就带着姜云冉去见两人。 卫新雅同卫新竹生得有八分像,但她自幼身体康健,又饱读诗书,通身上下都是风雅和磊落,眉宇之间全无病弱,简直英气逼人。 不过因为妹妹的新丧,她眼中通红,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卫新英跟在她身后,脸上甚至带有明显的悔恨。 姐弟二人对景华琰见礼,根本就没注意到坐在一边的姜云冉。 姜云冉自己主动表明身份,然后才取出那两封信。 她对卫新雅郑重道:“小卫大人,卫姐姐临走之前,曾与我聊过家中事,她未尽之言皆在信中。” 卫新雅看到信封上熟悉的笔迹,眼泪顷刻而出。 姜云冉的心情反而慢慢平复下来。 “小卫大人,卫姐姐让我告诉你,天高海阔,山河锦绣,希望你能替她多看看壮丽山河,成为青史留名的文正公。” 卫新雅是卫氏下一代的佼佼者,她代表着卫氏的未来。 若卫氏真能出文正公,怕就在她身上。 姜云冉说到这里,目光后移,看到了早就泣不成声的卫新英。 卫新英一条腿还瘸着,他整个人支撑在拐杖上,哭得颤抖不已。 “小卫大人,”姜云冉也只好这样唤他,“卫姐姐让我告诉你,所有一切都是害人者之过,与你无关。” “她望你不要身背枷锁,从此以后一片坦途。” 姜云冉说完,就看向景华琰。 台下两人要跪拜行礼,景华琰道:“免礼。” “卫婕妤遗愿,也是朕对你们的盼望,明天春闱,朕希望国朝能出新人才。” 卫新雅和卫新英告退,景华琰这才起身:“用晚膳吧。” 晚膳很清淡,景华琰是因为上火,姜云冉则没什么胃口。 两个人简单用过饭食,就一起在乾元宫散步。 今夜的长信宫格外安静,就连夜里当差的宫人们,都少了言语,安静地在宫中行走,犹如幽灵一般。 帝妃二人安静走了几步,姜云冉忽然问:“陛下,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感觉?” 景华琰愣了一下,他想了想才道:“对于宫中的孩子们,兄弟姐妹都是竞争者。” “论说感情,大家都只住在自己母妃宫中,除了在上书房,平日很少碰面,论说竞争,其实也从不摆到明面上来。” “朕是长兄,最为年长,在朕三岁之前,宫中只有我一个孩子,”景华琰想了想,说,“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就只觉得有些无趣。” 说起寻常家事,姜云冉的心情就平静下来。 她挽着景华琰的手臂,两个人慢慢前行。 宫灯在前方照耀,澄浆砖光洁如新,两人即便孤身行走在宫殿中,也不觉得害怕。 因为彼此身边始终有另一人的身影。 “后来二弟三弟出生,朕那个时候还觉得很新鲜,后来母后刚过世没多久,太后便同陛下上表,让朕提前开蒙。” 虽然如今帝后母子看起来感情寡淡,并不如何亲密,但从景华琰数次回忆之中,姜云冉能感受到在他年少时,太后还是尽到了作为母亲的责任。 姜云冉想了想,道:“想让你把心思转到课业上来?” 景华琰浅浅笑了一下。 “是。” “我那时虽然年少,不过记忆倒是挺深的,我记得有一日太后忙完回到坤和宫,先来看望我。” “当时我坐在屋子里发呆。”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脸上笑容不变。 “其实我并非那么怀念母后,也不是自怨自艾,只是真的很无趣。” 因为恭肃皇后薨逝,宫人们都小心翼翼,不敢多同景华琰说一句话。 原来恭肃皇后还在时,景华琰也相当顽皮,经常领着宫人们在长信宫疯跑。 如今母亲没有了,太后成为了继后,态度非常坚定,一定要宫人们保护好景华琰,务必不能让他出意外。 所以宫人们再也不敢放景华琰出坤和宫了。 狭小的宫殿,困住了幼小的失去了母亲的孩童。 景华琰顿了顿,他语气里都在回忆:“我记得当时太后看着我的眼神。” “那是第一次,太后表现出慈爱之外的神色。” “她有些心疼,也有些错愕。” 无论长辈们之间如何,无论曾经多么针锋相对,但稚子何辜。 这大抵也是景华琰为何一直尊重太后,后宫诸事,皆以她为先。 因为她的确尽到了作为母亲的责任。 也因为她曾经有底线,把他好好养育长大,直到夺嫡之时,她也在后面推了一把。 母子之间始终没有产生过龃龉。 有姚氏在,景华琰的太子之位才算稳固。 姜云冉有些明白母子两个之间的感情,她问:“陛下,臣妾有个僭越的问题。” 景华琰笑了一下,说:“二弟不适合。” 她不问,他也知晓。 他们总是这般心有灵犀。 “二弟自幼就喜武不喜文,活泼好动,性格耿直,太后也没有对他多加管束,其实对他管束最多的反而是朕。” 先帝作为皇帝,日常最关心的是国事,太后宫务繁忙,加之先帝身体逐渐病弱,她也要匡扶国祚。 荣亲王没人管教,差点成了野孩子,后来课业都是景华琰在操心。 “太后当时告诉朕,只要不长歪,就随他去,”景华琰道,“她知道自己儿子不是那块料。” 仁慧太后是个目的坚定,非常果断的人。 发现儿子不是那块料,就果断放弃,继续扶持景华琰。 无论如何,景华琰都是她膝下长大的。 情分总不会变。 就如同她现在推举姚贵妃,也是为了让姚氏继续荣耀。 只可惜,在这件事情上,母子两个有分歧。 可即便意见不合,两人也没有因为这件事相互攻讦,或者让姚相从中作梗。 不知道是否因下午的争执,两人竟难得敞开心扉,这一夜的夜游,两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第109章 你的亲生父亲,根本就不是阮忠良。 诏狱位于西平门外大街。 毗邻刑部衙门和大理寺,都察院也在其左近,方便官员进出审问。 有大案牵扯时,一贯门庭冷落的诏狱也是人潮汹涌,如今老王爷等都羁押在诏狱,诏狱便比平日都要热闹。 姜云冉从听雪宫出来,到西平门处又换马车,折腾将近半个时辰才到。 此刻刚过申时,西平门外大街处车水马龙,而在诏狱之中,却安静幽冷,听不到任何热闹繁杂。 诏狱建设在半地下处,每一个高深的牢房狭窄逼仄,外有栅栏围挡,只能容一人躺平。 诏狱没有大隔窗,只有有高高悬挂在房顶下的方窗透出一丝光亮。 明明是阳光最炙热的下午,诏狱里却阴森森的,地面湿滑,潮湿阴冷,让人浑身难受。 那一扇巴掌大的小方窗,根本照耀不进光亮,也好似根本吹不进新风。 此番出行,是夏岚亲自陪她来的。 此刻她搬来椅子,请姜云冉落座,便安静退出牢房,守在牢房之外。 姜云冉知晓她能听见两人言辞,却并不过分在意,丹凤卫有其规矩,所有女将都是奉命行事,不能说的绝不会多说一字。 姜云冉对她们的职业素养还是相当信任的。 此刻姜云冉跟廖淑妍隔着栅栏相望。 廖淑妍似乎没听到姜云冉的问题,她呆愣愣坐在那里,似乎已经心灰意冷。 直到看到昔日的仇人落难,姜云冉才慢慢品味出一丝快意。 这快意很浅,很淡,只让她轻松些许,并不能让她因快乐而失去理智。 “廖淑妍。” 姜云冉再度开口。 “你看着我,可还记得我是谁?” 廖淑妍迟钝地抬起头,木然看向姜云冉的面容。 这张花儿一样的芙蓉面,廖淑妍在宫中见过无数回。 从平平无奇的平民选侍,直到今日的美人娘娘,姜云冉似乎只凭借这张脸,就俘获了冷漠帝王的心。 有时廖淑妍也觉得奇怪,景华琰这样的冷心冷清,也会因为容貌动心吗? 他根本就不可能为美色所迷惑。 那么只有一个原因。 姜云冉的容貌同曾经的阮含璋有几分相似之处。 也仅此而已。 阮含璋入宫之初,是阮家人一起商议的结果,她的盛宠和死亡,都是既定好的命运。 死就是死了,不能复生。 真的……不能复生吗? 廖淑妍瞪大眼睛,她难以置信看向姜云冉,张了张嘴,最终却把所有的话都咽下。 她不敢问。 若真的问了,那阮氏做的一切,就会大白于天下。 他们为了权利地位,狸猫换太子,寻了一个面容相似的女子就顶替女儿入宫,后来又动手除去了她。 即便姜云冉没有死,可火烧皇宫,依旧是杀头重罪。 “啊!” 廖淑妍最终只能嘶吼了一声。 此刻她终于明白,是姜云冉和卫新竹联起手,一起把她害到了这个地步。 为时已晚。 她进了诏狱,就再也不能出去了。 这一瞬间,廖淑妍的眼里重新迸发出光彩来,她死死盯着姜云冉,眼眸中的恨意清晰可见。 “是你,是你!” “你怎么能,怎么会?” 此时此刻,廖淑妍不敢多说一个字。 姜云冉端坐在椅子上,依旧优雅端庄,同诏狱的脏污格格不入。 大氅牢牢包裹住她的身躯,抵御了寒冷和风雪,让她感受不到丝毫的冰冷。 方窗透进来的那一缕阳光刚好打在她脸上,泛起莹白的圣光。 两人隔着栅栏对面而坐,一个光明坦途,一个黑暗无望。 一如两人之后的命运。 “廖淑妍,你被关押今诏狱,经过两日审问,依旧一言不发。” “陛下念及南安伯及阮宝林,没有对你用刑,已经是对你的宽仁。” 姜云冉道:“我知晓,你缄口不言,为的是阮宝林,也为阮含栋。”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所为的亲人,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 廖淑妍虽然作恶多端,却到底是个好母亲。 她偏心儿子,一心都是阮含栋的荣华富贵,可她对阮含珍也的确很好。 为了阮含珍,她也曾费心谋划。 当日在潇湘馆,她哀求阮忠良,却被阮忠良毫不留情拒绝,她就死心了。 她如今一言不发,不肯吐露实情,不肯出卖阮忠良,为的还是两个孩子。 阮家不倒,孩子们就不会有事。 哪怕她死了,此事也只牵扯她一人。 到此为止。 但姜云冉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希望。 她忽然意识到,哪怕她今日死了,姜云冉也不会放过阮家。 最可怕的是,她再也不是曾经阮家欺凌过的那些普通人,她是皇帝的宠妃。 谁又能知晓,在龙床之上,她都会说些什么。 廖淑妍心乱如麻,根本没听清姜云冉的话语,她甚至下意识咬起了指甲。 一下又一下,直到满手斑驳。 曾经高高在上的廖夫人,如今如同乞丐一般,对于脏乱视而不见。 姜云冉看着她这样仓皇无助,心中并不觉得畅快,她很快福至心灵,眯了一下眼睛。 能说动廖淑妍的,只有她的孩子。 “廖淑妍,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阮氏,”她说,“我只想知道,当年阮忠良在京中,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又是否知晓,我跟我母亲的身份。” “只要你如实相告,我可以网开一面,放过阮含栋。” 这个说辞,对于现在困兽一样的廖淑妍,不啻于诱惑。 姜云冉同阮含珍已经数次交锋,她绝对不会放过阮含珍,这一点,两个人都很清楚。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看谁最后手腕更高明。 姜云冉如今只说阮含栋,反而显得真诚。 诏狱里冷极了。 有时候那扇方窗还会往里面滴水,滴滴答答的,沾湿了一股子霉味的茅草。 这三日,廖淑妍经历了人生中极致的痛苦。 她已经没了求生的意志。 现在姜云冉不过三言两语,就给了廖淑妍绝望之中唯一的希望。 有点可笑,临死之前,竟只有昔日的仇人来看望她。 她在乎的家人儿女,没有一人对她过问,甚至关心一句都没有。 她体会到了极致的孤独。 她知晓,若真在乎她,无论是阮忠良还是阮含珍都有办法,唯有阮含栋,被关在清静居,自己都无法踏出一步。 便只为了他吧。 哪怕只有阮含栋还活着,也是好的。 她的儿子那么懂事,那么听话,又那么孝顺。 他一定会惦着她,念着她,为她日夜上香祷告。 “你真的会放过栋儿吗?” 廖淑妍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姜云冉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对着廖淑妍浅浅一笑,道:“廖淑妍,你应该知晓我的为人。” “阮含栋根本没有害过我,我也不会伤害无辜之人,只要他自己不作恶,我绝对不会动他一根手指。” 廖淑妍幽幽看着她,又说:“你用你母亲发誓。” “呵。” 姜云冉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她冷笑一声:“你若不想说,我自会去查,到时候查到什么结果,就……” “我说……” 廖淑妍急切打断她的话。 她喃喃自语:“我说。” 说到这里,她缓缓抬起头,眼眸中有着清晰可见的恶毒。 她忽然笑了一下。 “从始至终,你们母女都不应该入京。” 廖淑妍虽然按照姜云冉的要求,开始诉说过去的故事,但她语气里的嘲讽和得意,却清晰可闻。 果然,黑心人即便死到临头,都不会悔改。 他们只会被逼无奈,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姜云冉没有说话,她安静听廖淑妍的诉说。 “你们母女的入京根本不是意外,否则,为何恰好有一名游商路过溧阳,又恰好识得阮忠良,并把这个消息不经意透露给你们?” “其实是阮忠良不放心你们,怕你们在溧阳再生事端,所以便引诱你们主动入京。” “毕竟他在溧阳没有任何人手,若是亲自去溧阳动手,只怕会有更多意外。” 姜云冉了然颔首。 这才是阮忠良的性格,一切就说得通了。 其实母亲当年也觉得此事颇有蹊跷,但“父亲”音信全无多年,母亲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决定来京中看一看。 她已经足够谨慎,却万万没想到,阮忠良狠心至此。 廖淑妍看姜云冉神情平静,对此事并不意外,难得夸她一句:“你能行至今日,的确有过人之处,只可惜命不好。” “本来我的意思是,直接把你们杀了,以绝后患,可不知为何,阮忠良非要把你们卖去清州,卖去那腌臜地。” 廖淑妍对于此事也很费解:“既然他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便不再阻拦,与我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廖淑妍说起姜云冉母女,语气里没有妒恨,没有怨怼,也无任何怜悯。 她只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忽然问:“寒苦草是谁下的?” 廖淑妍愣了一下,她慢慢笑了起来。 “当然是阮忠良,你以为,他会让阮家出现低贱的野种吗?” “他所作所为一切都为了阮氏,都为了自己,自然不会给自己留下祸端。” 可姜云冉和宣若宁本身就是祸端。 阮忠良留下她们的性命,又卖入青楼,本身并不符合他的性格,反而更像是…… 第110章 他从来没有做过抛弃妻女之事。 阮忠良行事太过缜密。 他心思极深,从不留下任何破绽,那么如今唯一出现的证据,就是姜云冉父亲的尸体。 若能结合廖淑妍的证词,便可以证据确凿,最少能定杀人之罪。 但此时此刻,廖淑妍的证词却完全不能使用。 廖淑妍没想到她在意这件事,转念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她顿了顿,道:“我不知。” 廖淑妍叹了口气:“后来我就被阮忠良哄劝回家了,等我再嫁入阮氏,就再未见过那个人,从此以后,我就假装那件事不存在,从未过问。” “直到你母亲带着*你来到阮家,我才忽然记起这一段往事,”她苦笑一声,“当年的我,把自己的记忆封印,不让自己想起阮忠良曾经的心狠手辣。” 见到宣若宁和姜云冉,记忆深处埋藏的沟壑,才被一点点挖掘出来。 她当时就明白,为何阮家大郎会忽然回京,为的是自己的妻女。 与此同时,她又产生了些微的恐惧。 如果宣若宁把事情闹出,那阮家的一切就都完了,廖淑妍好不容易拥有的幸福和未来,直接毁于一旦。 廖淑妍能同阮忠良同流合污二十载,证明她骨子里跟阮忠良是一模一样的人。 说到底,都自私凉薄,心狠手辣,只为自己利益而活。 所以不用阮忠良多言,她当即就想要除去这一对母女。 后面的事情,姜云冉自己亲身经历,也都知晓。 她缓缓站起身,垂眸看向廖淑妍,最终才问:“我母亲身上的毒,是谁下的?” 廖淑妍愣了一下。 她慢慢仰起头,看着姜云冉冰冷的面容,终于还是说:“我不知。” “但我可以发誓,下毒的不是我,我完全不知此事。” 姜云冉直勾勾看着廖淑妍,最终没有继续追问。 寒苦草她都认下,没有理由隐瞒此事,她的确不知情。 姜云冉果断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廖淑妍忽然扑上前来,她整个人趴在栏杆上,伸手想要去抓住姜云冉的衣角。 可以一切都是徒劳。 栏杆挡住了她的去路,禁锢了她的自由。 她再也不能走出这间阴冷的牢房了。 “姜云冉,你答应我,答应我,一定要让栋儿好好活着!” “否则我就是死了,也会纠缠你不放。” 姜云冉的脚步在门口停驻,她回过头来,平静看向廖淑妍。 “作恶多端的人,也会相信世间有鬼吗?” 廖淑妍的眼睛瞪得很大。 此刻她才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恶鬼。 “若世间真有鬼,早几十年,你们就都被怨鬼缠身,早登极乐,你怕不是忘了,自己究竟害死过多少人了吧?” 姜云冉对她淡淡一笑:“廖淑妍,我会不会对阮含栋动手……” “你自己猜吧。” 说完,姜云冉轻笑而去。 只留廖淑妍面目狰狞,在牢房里嘶吼:“姜云冉,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人,我早该杀了你!” 将死之人,姜云冉根本不予理会。 她领着夏岚沉默回到马车上,才道:“方才她说的话,你可都原原本本记录下来了?” 丹凤卫的行事自有其规则,她们的确奉命行事,可无论做什么都会记录。 至于是否上表,全看上峰的意思。 丹凤卫行册从不会偏颇记录,因此可以当成呈堂证供。 夏岚未曾想她知晓这些,犹豫片刻,才道:“未经允许,不予上报。” 姜云冉轻笑一声。 知晓阮忠良不是自己的父亲之后,姜云冉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此刻她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压在心头数年的纠葛全然散去,再无怨怼。 微风从窄小的窗户吹进来,扬起姜云冉鬓边的一缕发丝。 这位平民出身的姜娘娘仙姿迭貌,气韵天成,一颦一笑都优雅端方,好似天生就适合这九重宫阙,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凤凰展翅,浴火重生。 夏岚凝望着她,忽然明白为何陛下命她们从此听从姜云冉的诏令。 整个后宫,怕也是只有她能稳于泰山,和陛下配合得天衣无缝。 之前女将们私下也会议论,讨论姜云冉是否因为美貌而被陛下看中。 如今看来,全然不是。 她先是成为了陛下最需要的人,以此迅速上位。 美貌只是她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优点。 聪明和稳重才是最重要的。 尤其方才她审问廖淑妍,不过三言两语,就打中了廖淑妍的七寸,以此问出自己想要的线索。 夏岚能在三十岁的年纪成为都指挥史,其能力自不必多说,此刻她不由也好奇:“娘娘为何不多问其他细节。” 姜云冉抚平发髻,她回过头,笑着看向夏岚。 能问出这一句,就意味着夏岚摆明了身份和态度。 从此可以为姜云冉所用。 她道:“其他事,会让阮家抄家灭族,一定会牵连阮含栋。” 唯有事关阮父之事,是阮忠良一人所为,他自己杀人灭口,只能牵连他一人。 即便阮家会因此而影响,总不会让家族跟着一起覆灭。 所以姜云冉只单问这一点。 至于阮忠良做的其他事,那些筹谋数年的勾当,阮青天的来头,姜云冉都不会询问。 廖淑妍即便知晓所有细节,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听到姜云冉的回答,夏岚难得笑了一下。 她其实生得很婉约,不过常年面无表情,让她显得十分威严肃穆。 这样一笑,就如同家中长辈那般,多了几分随和。 “若娘娘不是妃嫔,臣都想请娘娘进丹凤卫,娘娘未曾学过,但刑讯审问的手段却是一流。” 姜云冉愣了一下,四目相对,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原来是在考验她。 “刑讯,不过是问心。” 回到听雪宫,姜云冉洗漱更衣,把身上的所有衣裳都换下。 等忙完了,姜云冉才坐下来吃了口茶。 青黛道:“赵大人正在敬安宫中忙碌,稍后才到。” 姜云冉颔首,她闭了闭眼眸,把今日的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这才放松下来。 取出针线,姜云冉慢条斯理做着。 一枝翠竹还未绣完,钱小多快步而入。 他在姜云冉耳边低声道:“娘娘,朝阳大长公主击鼓入宫了。” 大长公主击打的是登闻鼓。 从国朝初定,登闻鼓就摆放在朱雀门外,若谁有冤屈,又求助无门,可敲击登闻鼓鸣冤。 不过鸣冤可以,却因惊扰圣驾,所有击鼓鸣冤之人必要被罚二十廷杖,以免人人都以此相互攻讦。 姜云冉虽然给了建议,却未曾想到大长公主这般英勇,完全不惧怕那二十廷杖,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听到这话,姜云冉呼了口气:“开始了。” 她思忖片刻,吩咐钱小多:“看守好宫门,这几日宫中一定事多,我们明哲保身。” 钱小多神情一凛,回答:“是。” 约莫到了晚膳之前,赵庭芳才姗姗来迟。 她满面疲惫,眼底泛红,一看这几日便没有好好休息。 “怎么?” 姜云冉忙握住她的手落座,给她倒了一碗蜂蜜水。 “怎么这样繁忙,也未曾听到皇贵太妃重病的消息。” 赵庭芳叹了口气。 “老毛病了。” 她压低声音道:“皇贵太妃年轻的时候曾经小产,那一次伤了身体,以后再也不能有孕,当时如何小产的,我并不知情,观其脉相,应该是被下了十分强力的堕胎之毒。” 姜云冉回忆起景华琰之前的话,心中多少有了猜测。 沈氏当年全族被害,就连作为皇帝嫡长子的景华琰都自身难保,年幼的他无依无靠,只能靠自己挣扎着活下来。 “后来皇贵太妃就落下病根,一到冬日时节就腰疼难忍,多年来一直没有缓解,”赵庭芳道,“我师父那一手金针是绝学,如今我已经学了八成,去岁给皇贵太妃行针就颇有成效。” 若非如此,赵庭芳也不能入宫两年就成为医正。 要知晓钱医正都在宫中侍奉十年,还只是医正,赵庭芳的晋升已经相当之快。 不光其医术高明,这其中也有她金针厉害的缘故。 姜云冉道:“这几日皇贵太妃又不好了?” 赵庭芳叹了口气:“年纪大了,金针的效果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就颇费些力气,否则娘娘夜里都不能安寝。” 说到这里,赵庭芳又道:“本来她生病,礼王妃应该入宫侍奉的,不过皇贵太妃念在她初有身孕,便免了侍疾,倒是不拿婆母架子。” 姜云冉回忆起来,皇贵太妃总是和和气气的,平日里有仁慧太后在场,她从来都不吭声,只有那一次想要让她听命行事,才展露出些许强硬。 这宫中千人千面,只看面容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心肠。 姜云冉提点了赵庭芳一句,赵庭芳也只能说:“我知晓的,奈何医者仁心,娘娘病重,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医治。” “你放心,我会小心。” 说了几句皇贵太妃的事情,两人才聊起廖淑妍。 姜云冉同赵庭芳讲述完所有的旧事,才道:“京中乃至宫中,从来都是以双生儿为大喜。” “不可能因为是一胎双生,逼迫其中一个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这本身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大楚讲究多子多福,双生儿更是喜上加喜,当年阮氏会这么做一定有其理由。 赵庭芳若有所思。 第111章 若是再胡闹,澡就白洗了。 朝阳大长公主早就已经致仕。 如今的护国军有长乐大长公主统帅,多年来一直驻守在礼泉,同九黎的定国军一起守护边疆,防卫西狄。 长乐大长公主是景华琰的姑母,也是朝阳大长公主的侄女,同样是能文能武的猛将。 朝阳大长公主致仕之后,一直在大楚各地游历,前些年,甚至年节都不回京,今年也是意外,她年终时身体抱恙,公主府长史心中担忧,这才督促她回京。 一回来,就沾染了是非。 这样一想,也的确是因姜云冉,难怪景华琰会玩笑一句。 姜云冉心中也有些抱歉,她起身道:“此番事由,皆因臣妾而起,还望公主宽宥。” 朝阳大长公主挑了一下眉,她那双纹路清晰的眼眸认真凝望在姜云冉身上,很快就笑了起来。 “如何说是宽宥?你为国忧思,是国朝之幸,天家政事从无对错,也不分个人,只有家国。” “我还要感谢你,愿意冒风险建议,”朝阳大长公主道,“你的忠义之心,无论是我还是陛下,都能看得到。” 这已经是对于姜云冉的赞誉了。 姜云冉抬起眼眸,回望朝阳大长公主。 公主依旧是那副干练模样,然眼眸中却多了慈爱,她笑道:“坐下说话吧,你也不用那般生份,唤我姑婆便好。” 姜云冉坐下后看向景华琰。 景华琰给三人又添了一杯茶:“姑婆既然开口,作为晚辈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姜云冉这才乖顺道:“姑婆。” “哎呦呦,”大长公主夸张地道,“还是姑娘好,这软软的小嗓音,听的人心都化了。” 姜云冉:“……” 景华琰无奈:“姑婆。” 朝阳大长公主轻咳一声,才收起了玩味:“如今司务局裁撤,兹事体大,宫中定很忙乱,仁慧可头疼?” 景华琰道:“太后这几日都未歇息,皇贵太妃及贵太妃也被唤去寿康宫,帮忙理顺宫务。” “她是一贯谨慎。” 朝阳大长公主顿了顿,才道:“没有唤贵妃去吗?” “未曾,所有后宫妃嫔,皆未被召唤。” 朝阳大长公主看了一眼安静吃茶的姜云冉,忽然道:“你宫中能管事的人太少了。” 如今徐德妃病重,自己都自顾不暇,无法处事,甚至还要贵妃和贤妃等关照,才能安稳度日。 周宜妃因周氏大案一直闭门不出,隐居在后,不说这等大事,就连普通宫事都完全不沾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另外慕容昭仪虽也能搭把手,但她出身异族,又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不耐烦宫中这些俗事,也不好勉强。 余下崔宁嫔一看就不能担事,吴端嫔又即将临盆,打眼看去,一个得用的都没有。 看来看去,只剩姚贵妃和梅贤妃得用。 眼前这姜美人倒是很得陛下信任,奈何她份位低,资历浅,想要让她插手也时机不足。 景华琰抿了一口茶,同朝阳大长公主四目相对,两人皆看懂了对方的深意。 朝阳挑眉,不由笑了一下。 “琰儿自己有成算,姑婆就不多言了,”她道,“今日事了,我就回府养病,冬至节庆便不入宫了。” 景华琰带着姜云冉一起起身,亲自送她踏出乾元宫。 风雪犹如泼洒的鹅毛,飘落在地。 元徽五年的冬日,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朝阳站在月台之上,凝望浸润在漫天风雪中的玉京。 自她出生伊始,玉京便矗立在此,一甲子呼啸而过,岁月无痕,不知不觉间,她已垂垂老矣。 不能再驰骋沙场,甚至无法游历山河。 岁月无情,腐朽身躯,却未曾斑驳矗立数百年的玉京。 “人可死去,玉京不能倒。” 朝阳在风雪里感叹。 喷薄而出的白烟徐徐而起,随着雪花消弭在风中。 “玉京不会倒。” 景华琰站在她身边,扶着她的手臂。 一如年少之时,他失去母亲,恰逢姑婆回京,也给了他坚实的依靠。 他能顺利登基,也仰赖朝阳大长公主的坚持。 朝阳回头看向身后的两名年轻人。 两人都生了一顶一的好面相,加之心思敏捷,沉稳内敛,让两人的气度竟惊人一致。 站在一起,犹如一对成婚多年的伉俪,彼此之间皆是和谐。 朝阳笑了一下。 她唯一担心的事情,看来不会发生了。 老太太挥了挥手,自顾自上了软轿:“不用送了,要是想我,就去公主府找我玩。” 她的目光落在姜云冉身上:“记得了,云冉。”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便福了福:“是。” 送走老太太,两人就回到乾元宫。 姜云冉搓了搓手,觉得有些冷。 “冷吗?”景华琰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暖着,“你的病症还未好吗?” 姜云冉摇摇头,她笑着回握景华琰,道:“好了许多,钱医正妙手回春,这一次的月事就没有那么疼了。” 景华琰颔首,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景华琰才说:“当年是姑婆坚持要立我为太子的。” 此事不用宣之于口,姜云冉也能猜测些许。 朝阳大长公主可是握有重兵的宗室,她声名在外,威风赫赫,她的意见能影响皇帝。 姜云冉道:“公主倒是对陛下极好。” 景华琰却淡淡笑了一声。 他眉宇浅淡,并未因自己即将说的话而浮现郁色。 “不,你知她为何选择我?” 景华琰的手心炙热,语气却凉薄:“因为这满宫的皇嗣,只有我是孤家寡人。” 这一次,姜云冉的确有些惊愕。 她没想到理由竟然这么简单,又这么无情。 景华琰见她目瞪口呆,竟还笑了一下,听起来有些愉快。 “母后早亡,我与太后也不算亲厚,父皇常年不管后宫事,父子之间也只有表面情分。” “母后代表的沈氏一族早就不复存在,如今的定国公是皇贵太妃一系,与我虽然也有母族情分,却到底只占了个名头。” “一番看下来,只有我能全心全意为百姓,为天下,为苍生。” 不会有个人私欲,也不会为了亲情牵扯而有所偏颇。 当年的朝阳大长公主冷静得可怕。 “陛下……因何得知?” 姜云冉呼了口气,这才问出口。 景华琰又笑了一声。 他显得很放松:“这是姑婆亲口与我说的,她仔细分析了利弊之后,同我说可以同太后一起推举我成为太子。” 实际上,景华琰生来就是嫡长子,年少优秀,风姿卓绝,他的身份代表至高无上的正统。 先帝若想改立,要么景华琰夭折,要么就有重大错处。 可这些都没有。 无论先帝曾经如何打算,最后都在诸多因素之下,选择了景华琰这个最不容易被诟病的正统。 立储之后,朝廷一阵平和,没有人为此多费口舌。 身份超然,就是这样简单。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你之前说过,我运气好,的确也是如此。” 嫡长子的身份带给他最大的危机,却也给了他更多的便利,最起码,朝臣无论心里如何想,都不会反对嫡长子继承大统。 姜云冉有些好奇。 “陛下也以为自己是孤家寡人吗?” 他用这样轻松的口味说着过去的事,就意味着他并不介意。 或许对于景华琰这样的皇帝来说,孤家寡人反而落得一身轻松。 景华琰那双深邃的星眸慢慢落在姜云冉面上。 四目相对,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你猜?” 姜云冉:“……” 姜云冉抽回了手,抿了一下嘴唇:“不猜。” “哈哈哈。” 景华琰倏然大笑一声,那声音之响,让殿外的梁三泰险些一个趔趄。 “爱妃这两个字,深得朕心。” “朕奖励给你什么好呢?”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这么高兴吗? 不过他既然提了,姜云冉就借坡下驴,直截了当道:“臣妾要什么都行吗?” 景华琰语气带着蛊惑:“自然,爱妃尽管说。” 姜云冉深思片刻,道:“我想要田庄和商铺,也想要几个能入仪鸾卫的名额。” 这个要求,倒是景华琰未曾想过的。 他脸上的表情凝滞一瞬,随即便道:“好。” “不过,你要名额做什么?” 姜云冉端起茶盏,对他巧笑倩兮:“多谢陛下。” “名额,自然给我自幼一起长大的伙伴,”姜云冉道,“我们自幼贫寒,未能有科举的机会,也无法被家族推举进入仪鸾卫,便只能求陛下恩典。” “这个名额,只是让他们能有机会进入仪鸾卫训练,最后即便被筛选下来,我们都不会有怨言。” 这个名额,是为茉莉和石头等要的。 不是人人都擅长读书,每人天分不同,赵庭芳天分在医术,茉莉和石头的天分便在伪装和探查。 他们天生适合仪鸾卫。 行至今日,姜云冉手里握有丹凤卫,便不用自己的朋友再去冒险。 她想要给所有人谋求一个光明未来。 嘴上说只要一个机会,但她相信以茉莉和石头的能力,一定可以留在仪鸾卫。 以后就有了正经的官身。 而不适合走官途的同伴们,则可种田经商,每个人都能有属于他们的去处。 景华琰看着一本正经的姜云冉,脸上笑容不变。 他今日心情莫名好,人也宽容,大抵是因为司务局这一桩心病祛除,让他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第112章 今已册封为从三品贵嫔,奉太后辅六宫事。 一晃神就到了十二月中旬。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一场又一场大雪过去,玉京府及京畿各地衙门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今岁因钦天监提前上奏,京中各司早有准备,加之赈济银准备充足,今年的百姓终于能过一个安稳年了。 手里有银,心中不慌。 即便遇到雪灾,各州府也能迅速应对,把灾害降到最低。 乌城大捷,将士回京,百姓们欢天喜地,在团圆的喜庆中迎接新年。衙门里,官员们则终于从繁忙的政务中脱身,年节的悠长休沐即将到来。 而长信宫中,岁月一如往昔。 每一年三节两寿,祭祖过节,都已经成了宫中的惯例,第一次参加时是新鲜,再往后就是习惯。 百多年来,长信宫和玉京相互依靠,默默守护风雪中的百姓。 一成不变,才是安心。 再过几日就要冬至了。 年关底下,节庆颇多,冬至、小年和正旦接二连三,给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几分热闹。 这日一大早,织造局就来人了。 莺歌打开殿门,一看到来人便眯着眼睛笑了。 “红袖姐姐,早。” 红袖身上穿着司职宫女的青色宫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在发髻上戴了一支青竹绒花,显得格外端丽。 与之前相比,她气质更为沉稳,已经有管宫姑姑的架势了。 “你也早。” 红袖难得露出笑颜,她的目光挪到莺歌身后,便同青黛四目相对。 两人没有说话,只颔首见礼,彼此之间似乎并不熟悉。 莺歌没有多问,亲亲热热陪着红袖进了寝殿,目光在她身后游移。 “今日姐姐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 红袖温言道:“陛下口谕,赏赐姜娘娘新进宫的贡缎,请娘娘过目挑选。” 莺歌便更高兴了。 “姐姐略等一下,娘娘刚起呢,正在梳妆。” 姜云冉一贯不喜早起,她奉行及时享乐,每日都是自然醒,反正太后不喜宫妃经常请安,各自相安无事。 红袖自然知道她的习惯,便也不多问,只安静站在一边等。 殿阁中紫叶唤了莺歌一句,小姑娘就颠颠跑了进去。 此时青黛端着水盆出来,同红袖擦身而过。 红袖的声音很低沉:“吴端嫔有些不妥。” 青黛脚步不停,她把水盆放好,才走回红袖身边。 两人的声音都很低沉,再相隔一步都听不清楚。 “如何不妥?” 红袖道:“她的寝衣换得太快,现在只八个月,就已经开始穿足月身形的衣衫,织造局的姑姑亲自量体,回来面色都不好看。” 宫中就是如此。 一旦牵扯妃嫔有孕,各宫之间皆精神紧绷,不敢随意行事。 织造局伺候多年,尤其是年长的织绣姑姑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王公贵族,王妃公主们,平日里也多要关照,见的孕妇是最多的。 怀孕妇人是什么身形,织造局的姑姑们最是熟悉,即便有身形偏差,也不会前后相差数月。 对于此事,宫人们心里都紧绷一根弦,生怕那一天弦断了,牵连到自身。 青黛颔首,声音很轻:“娘娘之前也觉得她看起来颇为怪异,不光那肚子,四肢都胖了一圈。” “但是……” 两人对视一眼,青黛叹了口气:“但是太医院一直上报无碍。” 这就很诡异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吴端嫔这一胎并不安稳,但太医院却从未上报,若是以后真出了事,谁来担责? 两人正说着话,流光纱掀开,一道明丽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姜云冉今日选了一身紫藤萝色的大袖衫,外面配了一件满绣加绒褙子,紫藤萝在衣摆层叠铺开,犹如行走在花海之间。 领口处一对赤金盘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扣眼处是一颗花生大小的东珠,那是景华琰额外赏赐。 只在自家宫中,姜云冉没有佩戴环佩,随意在发间别了一支红宝石海棠鎏金簪,更衬得她眉目明艳,光彩照人。 见到红袖,她浅浅一笑:“红袖来了?用过早膳了吗?” 红袖上前一步,躬身见礼:“回禀娘娘,已经用过了。” 她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便道:“娘娘是现在宣,还是用过早膳再议?” 姜云冉说:“天寒地冻,便不叫姑娘们在外面冻着了,现在就去北厢选料子吧。” 她话音刚落下,外面就忽然传来一阵热闹声。 即便坐在寝殿中,姜云冉也能听见钱小多的笑声。 她挑了一下眉。 钱小多可是猴精着呢,轻易不会没规没矩,那便一定有大事发生。 姜云冉没有着急,她看了一眼红袖,红袖便往后退了两步,隐没在碧纱橱之后。 另一边,青黛上前,掀开了厚重的门帐。 掀开一瞬间,寒风呼啸而入,吹散了屋中的甜香。 天光随着倾斜而入,把姜云冉衣襟处的东珠点亮,光华夺目。 钱小多陪着的人,赫然就是梁三泰。 梁三泰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手中捧着四季平安吉盒,里面应当是圣旨。 人未至,声先行。 梁三泰看到寝殿有了光亮,便朗声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姜云冉心中一动。 她同隐没在黑暗中的红袖对视一眼,然后才道:“梁大伴,快请殿中说话。” 帐幔全部掀开,明间光明一片。 姜云冉端坐在主位上,看着梁三泰。 梁三泰可不是孤身前来,他身后还带着十数名黄门,手里皆捧着锦盒。 一看便知是陛下赏赐。 姜云冉站起身,青黛已经在她面前放好了蒲团,直接跪下便可。 宫人们在姜云冉身后跪了一地,安静聆听梁三泰的宣旨。 姜云冉忽然有些紧张。 再升份位,她就是九嫔娘娘了。 会是什么封号呢? 梁三泰取出圣旨,声音清朗,高亢却不刺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听雪宫美人姜氏,柔嘉温恭,孝仪天成,忠仁克礼……仰太后慈谕,今已册封为从三品贵嫔,主位听雪宫,奉太后辅六宫事,钦此。” 听到这忽如其来的晋封,便是姜云冉也呆立在场,并未能立即回神。 听雪宫一片寂静,只有梁三泰的声音回荡。 宫中上下宫人,似乎都被这巨大的喜悦震颤,一时间都瞪大了眼睛。 梁三泰能看出听雪宫的欢喜,也不恼怒,他依旧笑眯眯站在原地,温言提醒:“恭喜贵嫔娘娘。” 贵嫔娘娘。 这可真是大手笔。 完全在姜云冉意料之外。 姜云冉再也不心里腹诽景华琰抠门了。 喜悦涌上心头,她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完美笑容,只更真诚,也更明媚。 姜云冉躬身,对着乾元宫方向行大礼:“谢陛下隆恩。” 青黛率领听雪宫一众宫人,随之跪拜:“谢陛下隆恩。” 三叩九拜之后,方是礼成。 梁三泰亲自上前,搀扶起姜云冉:“贵嫔娘娘,陛下前日便命钦天监选出吉日,五日后便要给娘娘举行封嫔大典,娘娘辛苦一些,这几日有的忙。” 姜云冉亲自给梁三泰送了厚厚的红封,笑道:“怎么这样赶?” 红封都有些坠手。 梁三泰意味深长:“娘娘,大典之后就是冬至。” 冬至之后,就是一连串的节庆,赶在冬至之前完成册封,介时所有宫宴典礼,姜云冉都是贵嫔娘娘。 不靠家世,不以子贵,姜云冉只靠皇帝恩宠,就爬到了主位娘娘。 此时,距离高位妃嫔只一步之遥。 无人再敢小觑,也无人再敢轻慢。 景华琰的态度清晰可见,份位就是最好的昭示。 姜云冉一瞬便福至心灵。 她看向梁三泰,笑容真诚:“有劳大伴。” 梁三泰见她明白,也觉得心里舒坦,难怪陛下这样爱重贵嫔娘娘,就看这聪明劲儿,谁能不喜欢呢? “娘娘有礼了。” 说着,梁三泰就道:“这是赏赐单子,还请娘娘过目,另外几件家具都在西寺库库房,娘娘须安排宫人亲自去选。” 姜云冉颔首,问:“今日可还有人升位?” 宫中但凡有单独升位,皆是格外恩宠,一般都是随着年节和吉庆一起晋升。 长信宫熬的是资历。 梁三泰低声道:“孟才人升为熙嫔。” 姜云冉眯了一下眼睛。 她慢慢醒悟过来。 虽然圣旨没有明言,也没有给出升位的理由,但此时姜云冉同孟才人一起升位,份位还比家中立功的孟才人高,很能说明问题。 明眼人都能看出,在司务局一案中,新晋的贵嫔娘娘肯定出力不小。 这是功绩,自然让人无话可说。 宫中赏罚分明,立功自然就有赏赐,从始至终一直如此。 姜云冉呼了口气,心中对景华琰的做法越发满意。 还得是皇帝陛下,做事总是滴水不漏。 朝阳大长公主虽然嘴里说他是孤家寡人,才选择他成为皇帝,实际上,还不是因为他老奸巨猾。 就光这手腕,那几位皇嗣就完全比不上。 姜云冉问:“孟妹妹如今住在灵心宫吧?” 景华琰知晓她喜欢听雪宫,也不耐烦搬来搬去,因此没有让她挪宫,依旧主位听雪宫。 但孟静语升为熙嫔,就不可能再同德妃同住一宫。 “孟熙嫔娘娘着令搬入永福宫。” 永福宫前殿本来也应该是熙嫔的主位宫殿,这样一来,孟熙嫔就同吴端嫔同住一宫了。 第113章 轻在哪里? 今日这一宿,纯粹是姜云冉折腾景华琰。 仿佛要把过去的仇都报回来,根本不计后果。 她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点心,一会儿又要去外面赏月,怎么劝说都拦不住。 若是不答应,她就瞪着那双漂亮的凤眸,眼泪汪汪看着景华琰,说他薄情寡义。 薄情寡义景华琰:“……” 他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答应她了。 怕她又要上房揭瓦,也怕她真哭了自己伤心,若非能力不够,估摸着天上的月亮都能让景华琰摘下给她。 闹了多久,就哄了多久。 这样忙忙碌碌一晚上,别说,还挺有意趣的。 景华琰并不烦闷,甚至还怡然自得,无奈他有心无力,委实摘不下月亮,只能用秋月梨哄她了。 秋月梨很甜,姜云冉也爱吃。 后来景华琰担心她出汗吹风,再得头风,只得答应了她许多无理条件,才把贵嫔娘娘安顿下来。 等姜云冉老老实实靠在床榻上小憩,景华琰倒是出了一身汗。 他叮嘱青黛伺候姜云冉洗漱,自己则去沐浴。 暖房里水汽氤氲,沉水香芬芳宜人,景华琰靠在浴桶里,闭目养神。 片刻后他无声笑了一下。 姜云冉自己说过,她酒量很大,根本不会随意吃醉,现在这一番折腾,也不知是真醉还是故意,总归就非要他哄罢了。 景华琰并不嫌她吵闹,反而觉得有趣。 难得看到姜云冉孩子气的一面,他自然乐于配合,甚至也跟着玩心大起。 有时候装疯卖傻,日子反而轻松。 有多少年,没这么放肆闹一回了? 景华琰自己也不知。 他只是缓缓合上眼眸,只觉得自己此刻分外放松。 数月的疲累都消散,肩膀上的压力也轻了许多。 真好。 待景华琰沐浴结束,回到寝殿,就看到姜云冉身上裹着锦被,躺在床榻上浅眠。 她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极为香甜。 殿阁中茉莉芬芳浓郁,显然她方才用了茉莉香露。 景华琰来到床榻边,他坐下之后,就那样凝望着姜云冉的睡颜。 不得不承认,姜云冉的意志力之顽强,心态之稳定,景华琰偶尔都自愧不如。 无论遇到任何事,哪怕是天塌下来,她都能安然处置,并迅速分析形势,做出最有效的决断。 他知晓姜云冉进宫目的并不单纯,也一直暗中谋划,他却并不在意。 姜云冉有自己的目的,却也会尽全力为他筹谋,她审时度势,聪慧果断,整个后宫,乃至前朝众人,她都是最适合景华琰的伙伴。 对于景华琰来说,姜云冉是他二十几年人生之中,唯一能寻到的同路人。 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景华琰并不贪婪,如今能得姜云冉,他已觉万幸。 所以只要她不妨碍政事,不把矛头指向他,景华琰都甘之如饴,无论她做什么都不干涉,不过问,甚至还主动把丹凤卫拱手奉上。 他竟然担心她太过锋芒毕露,招致杀身之祸。 景华琰伸出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 “你啊。” 景华琰想起她在床笫之间的咒骂,不由笑出声来。 有一次他太过分,弄得姜云冉身上到处都是,姜云冉逼不得已骂他,结果他更兴奋了。 “男人就是贱。” 怎么还越骂越高兴了? 景华琰心想,他的确有些贱。 明知道姜云冉心里装着许多事,存着许多人,而这些人中并未有他的身影,他还是一头栽了下来。 此刻他也终于明白,因何那些话本里,戏台上,恩爱情仇总是经久不衰。 直到自己动心,才终于意识到感情的难能可贵。 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还是爱慕,也不懂自己究竟对姜云冉的感情有多深厚,他只知道,自从她彻底进入他心中之后,他的心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作为皇帝,景华琰坐拥四海,后宫佳丽三千,但他却偏偏体会到只取一瓢饮的幸福和快乐。 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并非身体的欢愉能比拟的。 尝到了甜头之后,就再难退回到过去的岁月。 景华琰知晓因他这两月独宠,宗人府和太后都有些不满,已经明里暗里进谏过他。 可那又如何? 作为皇帝,他若不能肆意妄为,那还是去山里种地吧。 这皇帝当得也太窝囊了。 他的态度坚决,旁人渐渐不敢多言,尤其他赶在此时升姜云冉为贵嫔,朝中上下更无人敢多言。 把司务局裁撤下去之后,前朝那些结党营私,抱团行事,倚老卖老的朝臣们,气焰一下就被浇灭。 就连宗亲都能被查办,更何况是他们? 景华琰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不怕史书上骂他薄情寡义,不顾亲情,他要办的事,就一定要办到。 因此这个时机是最好的。 等那些人缓过劲儿来,贪欲和权欲重新压过理智,又会在早朝时说三道四。 景华琰今日明明没吃酒,却仿佛也跟着醉了。 他莫名其妙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奇怪极了。 等他回过神来,自嘲笑了一声:“真是疯了。” 他呼了口气,低下头要起身,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姜云冉不知何时醒了。 她正乖巧窝在锦被里,瞪着那双漂亮的凤眸,正一瞬不瞬看着他。 景华琰抿了一下嘴唇,他浅浅勾起一抹笑:“醒了?”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眸,片刻后,她从被窝里爬出来,跪坐在他面前。 似乎因为还有醉意,姜云冉身形有些摇晃,景华琰扶住她的细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温热的茉莉芬芳扑来,惹得人心驰神往。 景华琰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呼吸沉重了几分。 喉结上下滚动,只觉得寝殿中越发炎热了。 姜云冉软软靠在他怀中,仰着头,看着他那张英俊的面容。 “陛下,”姜云冉的嗓子分外娇嗔,“臣妾还没谢过陛下。” 景华琰轻笑一声。 他的手向下移动,一个用力,就把她带入怀中。 姜云冉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此刻领口松散,露出莹白的皮肤和清晰的锁骨。 再往下,就是一团柔软。 “朕就在这里,”景华琰的嗓音低哑,“你要怎么谢?” 姜云冉微微仰着头,向前靠了靠。 她嫣红的唇瓣往前一碰,就在他的唇上印了一个香甜的吻。 “这么谢。” 姜云冉伸出手,搂住景华琰的脖颈,再度落下第二个吻。 细密轻柔的吻连绵不绝,景华琰身上的热度逐渐攀升。 他的大掌不自觉用力,渐渐把她扣押在自己身上,彼此之间亲密无间。 柔软犹如棉花,包裹着景华琰的心房。 姜云冉满面嫣红,似乎借着酒劲儿,才能随意放肆一回。 她的手指慢慢落到景华琰的脸颊上,仔细抚摸。 从眉眼到鼻梁,最后在他唇上点了一下。 “陛下。”姜云冉唤他。 景华琰嗯了一声:“我在。” 姜云冉又唤:“陛下。” 景华琰低笑一声,他叹息着问:“怎么了?” 姜云冉的手一点点下移,顺着他的脖颈滑落,指甲在喉结上刮擦一下,带来一阵麻痒。 “唔。” 景华琰不自觉出声。 姜云冉低笑一声,她仰着头,在他喉结上咬了一下。 “陛下,臣妾有没有说过,”姜云冉的牙齿整齐洁白,咬在喉结上并不疼,只是特别痒,“有没有说过,臣妾觉得你很俊。” 景华琰的手下意识用力,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知。” 景华琰的声音几乎喑哑。 他的眸子比往日都要幽深,仿佛一汪深潭,要把人都陷进去,再也不能脱身。 “爱妃,你可从未说过。” 景华琰说着,反客为主,他灵活夺取了她的呼吸,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心跳如鼓。 姜云冉手臂收紧,整个人都依偎在他怀中,与他一起在风暴中起舞。 素白的中衣微微散开,肌肤相亲,战栗窜入四肢百骸。 乌发柔顺,在烛光中蜿蜒交错,随着一声轻笑,乌发轻颤,散落在星夜之中。 “啊。” 寝殿中灯火明亮,两人之间的一切都照耀得清清楚楚。 过程是那么清晰,存在感极强,让姜云冉忍不住叹息。 景华琰托着她的腰,两人亲密无间。 “既然爱妃这样说,”景华琰呼吸沉重,“那朕也要感谢爱妃的欣赏。” 即便乌发摇曳,景华琰的话语依旧没有凌乱,气息竟很平稳。 他的眸子那样幽深,似乎要把姜云冉拆吃入腹。 姜云冉今日格外敏锐。 感官清晰,让她从一开始就止不住战栗。 可越是如此,越惹得男人兴奋,最后几乎是一发不可收拾。 坐着一回,躺在床榻上又是一回。 姜云冉迷迷糊糊被他抱着侧过身,腿都不知道要放在何处,只能别扭地曲着。 景华琰力气惊人,即便单手揽腰,也稳如泰山,并不会让人害怕。 借着酒劲儿,胡作非为,自是畅快至极。 寝殿炎热,皆出了一身汗,最后自是一片狼藉。 湿漉漉的有些凉,姜云冉不用看,都知道床榻早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就在姜云冉以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景华琰又扶着她站起身来。 她早就没了力气,只能哼着声音撒娇:“累了。” 拔步床边有一方几,姜云冉手肘撑住,努力维持站立。倒是方几摇摇晃晃,险些倾倒。 第114章 若娘娘能得偿所愿,可要给朕额外谢礼。 封嫔大典之前,姜云冉就在忙碌中度过。 时间紧凑,事务繁杂,姜云冉每日分身乏术,就连景华琰都没时间见。 这惹得皇帝陛下有些不满。 尤其有一日景华琰看到御茶膳房做了果木烤鸭,便想请贵嫔娘娘至乾元宫叙话。 结果小柳公公面无表情地去,哭丧着脸回来。 被梁三泰踹了一脚,才哆哆嗦嗦说:“贵嫔娘娘说今日繁忙,还请陛下体谅。” 景华琰不想体谅。 他怎么觉得如今姜云冉终于升为贵嫔,立即把他弃之脑后,仿佛他一点用处都没了。 这不能啊,不是还要当贵妃吗? 景华琰心里小算盘打得叮当响,面上按兵不动,实际上早就想好了对策。 封嫔大典前一日,景华琰特地来了一趟听雪宫。 他来的时候姜云冉正在同礼部的仪宾一起看典礼流程,反复询问和背诵,以便明日万无一失。 见到景华琰,姜云冉有些惊讶,仪宾忙起身行礼。 她也姓景,是旁支宗亲,自己争气考取功名,多年来一直在礼部任仪宾。 所有爵位晋升典仪,都由她经手。 宫中来来去去,她见得最多,之前姜云冉封为美人,她也曾见过她,并未觉得有何奇特之处。 如今见景华琰一进来的目光,她心中一动,倒是有些了然。 人人都猜测姜云冉在司务局一案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不去看陛下的眼神呢? 一个眼神,答案昭然若揭。 “陛下万安。” 众人行礼,景华琰扶了一下姜云冉的手,同她一起坐在椅子上。 “可商议好了?” 仪宾躬身行礼,恭敬道:“回禀陛下,明日典礼流程娘娘已经熟悉,不用臣再行安排,臣这就告退。” 她倒是很有眼色。 景华琰颔首:“有劳堂姐了。” 仪宾忙说不敢当,这就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宫人们便立即上茶,不过片刻间寝殿中就只剩帝妃二人。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陛下可有事?” 景华琰:“……” 景华琰要气笑了。 他伸出手,狠狠在姜云冉额头点了一下:“怎么,朕无事还不能见你了?贵嫔娘娘真是忘恩负义。” 他这一手看起来十分用力,却并未弄痛姜云冉,她蹙了蹙鼻子,嗔怪道:“怎么就忘恩负义了?” 姜云冉理直气壮:“臣妾能升为贵嫔,是因为臣妾立功,自古以来,无论前朝后宫不都是论功行赏?” “这个贵嫔,是臣妾自己赚来的。” 如今身份有了,地位也有了,加之两人已经相互磨合四个月,姜云冉也对景华琰多了几分了解。 行事时就放松许多,少了刻意,多了坦然。 听到这话,景华琰不怒反笑。 “朕生气了,这就把你降为嫔位。” 姜云冉根本不当一回事。 她手里依旧捏着那份流程折子,反复看:“陛下不闹,臣妾紧张着呢。” 景华琰有些惊讶。 他是真不觉得姜云冉会对此事手忙脚乱。 “你紧张什么?”他问,“流程同之前没什么不同,只多了几项而已。” 姜云冉呼了口气:“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 她抬眸看向门外。 雪停了,这几日都是晴天,金乌从乌云中钻出来,活泼散发热力。 因着阳光晴好,玉京都没那么寒冷了,姜云冉甚至把寝殿中的暖炉撤了,否则白日都要出汗。 阳光明媚,预示着好年景。 景华琰听着她的感叹,慢慢温柔了眉眼。 他低声道:“做好你自己就行。” 景华琰也同她一起看向晴空万里,他道:“当年先帝龙驭宾天,发生得非常仓促。” 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悲伤。 仿佛只是在同姜云冉说一件寻常小事。 沉水香幽幽静静,在两人周身萦绕,混合着景华琰身上的龙涎香,有一种奇异的甜。 很好闻,也很让人放松。 景华琰不需要人回答,姜云冉也只安静听着他说话。 “皇帝驾崩,于家国都是大事,朕记得很清楚,前一日朕还同父皇禀报政事,父皇还是老样子,靠坐在床榻上目光沉静。” “太医院每日都记录父皇的脉案,也是一如往常,没什么不同。” 景华琰的声音低沉:“可是次日清晨,朕刚起床洗漱时,就传来了父皇驾崩的消息。” 姜云冉难以想象景华琰当时的心情。 相比于父亲过世,仓促登基,忽然成为皇帝这件事,反而更让人仓惶。 当年的景华琰也不过才十八岁。 景华琰道:“虽然有礼部、宗人府等从旁协助,但所有的仪程都需要朕到场,丧仪二十七日,朕几乎没有换过衣裳,每日最多睡两个时辰。” “而且,这二十七日,朕的一言一行都不能出半点差错。” 大行皇帝的丧仪,新帝一般是在龙袍之外套丧服,不仅要行丧礼守灵,还要处置国事,每日忙得团团转。 尤其此时还未真正登基,新帝的一举一动都被宗亲朝臣看在眼中,是容不得半分错处的。 “等棺椁送出长信宫,丧仪结束,朕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成了皇帝。” 姜云冉听到这里,不由问:“陛下当时是开心还是难过?” 景华琰沉默片刻,才说:“都没有。” 他回眸看向姜云冉:“朕只是觉得,一切终于结束了。” 他很坦诚。 没有伪装自己的忠孝,也不去过多描述失去父亲的惨痛。 他只是平静告诉她:“所以,不过是封嫔大典,没什么好怕的。” “难道比大行皇帝丧仪都要难熬?” 说了半天,最后还是在安慰她。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终于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陛下,”她歪着头,好奇问,“有没有人说过你更喜欢做先生?” 她那样子分外可爱,景华琰的表情不自觉柔和下来。 “怎么?” “你真的很喜欢讲道理。” 景华琰无奈摇头,道:“朕安慰你,你还反过来编排朕。”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端起茶盏,自顾自碰了一下景华琰手边的。 “那就谢过陛下。” 姜云冉顿了顿,才又道:“既然陛下今日的空闲,那臣妾就再请教一下?”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 “说。” 这个问题,姜云冉早就想问了,不过之前太过繁忙,她无暇旁顾。 今日机会难得,倒是可以请教一番。 “陛下,若是臣妾想寻找一个人,又没有方向,如何是好?” 她说的是邓恩。 这个人是针对阮忠良的关键。 若能从何处抓到阮忠良的把柄,那一定是邓恩。 但自从卸任清州知府后,邓恩就不知所踪,这很不寻常。 要么他已经离世,要么就是隐姓埋名,否则当年的阮忠良都平步青云,没理由十几年过去,他官位越来越低。 但查一名官员,对于茉莉和石头太过困难,现在手里有丹凤卫,姜云冉倒是可以施展一番。 她和景华琰心知肚明。 景华琰肯定知道她要针对阮氏,却还是把丹凤卫送到她手上,就意味着他的默许。 既然如此,姜云冉便也不用再畏手畏脚。 她会以此询问,一是真心想要讨教,二则是隐晦地告知景华琰。 她要开始动手了。 姜贵嫔讲究得很,最是知道什么是礼尚往来。 景华琰挑眉看她,意味深长笑了一下。 “哦。” 姜云冉心道不好。 果然,景华琰对她勾了一下手指。 “怎么?”姜云冉坐着不动。 景华琰叹了口气:“娘娘心不诚。” 姜云冉:“……” 姜云冉只能倾身上前,侧耳聆听。 景华琰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耳垂,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姜云冉以为自己见多识广,跟着景华琰胡乱折腾几个月,什么场面都见识过了。 可听到景华琰的话,还是让姜云冉瞠目结舌。 她甚至怀疑景华琰每日都不是在御书房处置政事,而是专看那些市面上流传的话本子,带图画的那种。 “贵嫔娘娘,”景华琰脸不红心不跳,脸皮厚得犹如城墙,“这个课业想不想学,就看你的诚心了。” 姜云冉红着脸瞪他。 景华琰笑眯眯,显得很是悠闲自得。 最终,姜云冉还是败下阵来。 “学。”她咬牙切齿。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能听出他是真的很开心。 “陛下,”姜云冉破罐子破摔,“你都是哪里学来的?” 景华琰一本正经:“朕天赋异禀。” 这天赋有什么好吹捧的? 又不*是什么正经事。 说都说不出去的那种。 姜云冉轻咳一声,瞪了他一眼:“陛下,说正事。” 景华琰悠闲自得,反问:“你要找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这有区别吗?”姜云冉真心求教。 景华琰的手指在桌上轻点。 “区别很大。” “只要人还活着,总能留下痕迹,即便你寻不到他的踪影,却能找到他的家人,通过家人的动向,能推测出人在何处,在做何事。” “若是死人,难办,也好办。” 景华琰讲解很是耐心。 “若人最后出现的地点能查到,那就围绕此处来查,总能查到线索,”景华琰看向她,“若没有任何线索,就不好查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 她顿了顿,问:“陛下,若臣妾想查的是一位官员呢?” 第115章 吴端嫔娘娘早产了。 听雪宫中的沉水香总是很雅致。 窗边一枝红梅,点亮了冷寂的冬日。 贵妃榻的方几上不光摆放有茶水点心,还有一个小笸箩。 里面放着姜云冉日常拿来打发时间的针线,仔细看去并非什么稀罕物,不过是花样简单的荷包。 一本话本被压在笸箩之下,只依稀能看到两三个字。 大约是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子,没想到贵嫔娘娘也喜欢读。 这间雅室,充满了姜云冉生活的痕迹。 仔细看去,却并不让人感觉局促,反而能慢慢放松下来。 夏岚每一次来听雪宫,总能感受到贵嫔娘娘的怡然自得。 这宫里来来去去,左不过那些事,即便之前丹凤卫只行陛下口谕,却也多行走于后宫之中。 对于娘娘小主们,夏岚不敢说了解,却也多有见识。 像姜贵嫔这样的性子,还真是后宫中的独一份。 或许就因为她的特别,才引得陛下这样牵挂,把她们都安排在贵嫔娘娘身边。 说是为她所用,其实还是担忧她的安危。 丹凤卫重新设立不过一载有余,虽然时间尚短,却也足够夏岚摸清宫中事宜。 她可以肯定,姜云冉是唯一一个,让景华琰这样上心的宫妃。 若非她入宫时日尚浅,恐怕早就…… 此刻夏岚站在姜云冉面前,心中百转千回,但面上神情却严肃无波,她听见姜云冉的笃定,便没有迟疑:“是,娘娘放心,臣知道如何行事。” 姜云冉浅笑一声。 她眉眼舒展,笑容干净明亮,柔声道:“夏指挥使,你无需这般紧张,案子也不用太过着急,若能一点点摸索清楚,是最好的结果。” 夏岚又拱手:“诺。” 对于她的干脆,姜云冉很满意。 她道:“至于第二件事,我需要你查一查阮家的家底。” 对于查案,夏岚是老行家,立即便道:“娘娘的意思是,阮家还有其他财富,都隐没在后。” 姜云冉赞许道:“夏指挥使不愧是仪鸾卫中的翘楚,难怪年纪轻轻能成为一卫之长。” 论说夏岚已经不年轻了。 她年过而立,但姜云冉的称赞却也很受用。 她入仪鸾卫已过十载,可这十载中她一路高升,最终成为丹凤卫之首。 的确有过人之处。 夏岚拱手:“娘娘谬赞了。” 姜云冉浅浅笑了。 此时她心情越发放松,时隔多年之后,她终于能看到一丝曙光。 尤其身边有夏岚这样的能臣,更让人心安。 姜云冉思忖片刻,才郑重道:“夏指挥使,此番皆是本宫的私事,能得你们相助,是我的福运。” “个中辛苦自不必说,你们的忠心我都记在心里,无需真相大白那一日,只要有机会,我定会同陛下上禀,给你们记上功劳。” 姜云冉从来不说空话。 做朝臣,谁不想出人头地,位极人臣? 数千年历史烟云之中,真正为家国天下的忠臣又能有几人。 人人皆有私心,这并不是错误。 这才是人之常情。 出力当差,为的就是奖赏和官位,若此事都不能应允,那姜云冉当真无法昧着良心,让人替自己当差。 “多谢娘娘。” 夏岚也很利落,当即便道谢。 说到这里,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姜云冉又同夏岚说了几句阮家的疑点,夏岚便告退了。 等人走了,姜云冉长舒口气。 青黛端着一盏银耳莲子羹进来,道:“娘娘润润口,这一次熬得火候短,很轻润。” 姜云冉这几日忙得嗓子冒火,只能靠着银耳莲子羹压火气。 “有劳你了。” 姜云冉接过汤盅,正要捏起勺子,就听外面传来交谈声。 不多时,紫叶便陪着彭尚宫快步而入。 “见过贵嫔娘娘,娘娘大喜。” 姜云冉笑道:“尚宫谬赞,赏。” 今日自然是姜云冉的大喜日,只要来说一句恭喜的,都会给赏赐,这是宫中的惯例。 彭尚宫也不扭捏,干脆就接过红封,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笑容:“贵嫔娘娘,太后娘娘传召。” 姜云冉愣了一下:“太后娘娘?” 她入宫以来,除了日常请安,平日里从来不往太后跟前凑合。 仁慧太后不喜宫人多打扰,日常除了几位管宫的娘娘回禀宫事,其余人等一概不见。 回忆起来,姜云冉同她甚至没说过几次话。 见她惊讶,彭尚宫便含笑道:“是关于宫事的,娘娘如今也是一宫主位,陛下有十分看重,自然能当大任。” 姜云冉了然。 宫里人手不足,太后估计是忙狠了,如今眼看姜云冉升位,立即便要拉去做壮丁。 之前景华琰的诏书写的明明白白,姜云冉心里早就有了猜测,因此并不显得过分惊慌。 她放下汤盅,起身捋了捋发髻,笑道:“尚宫略等,我收拾片刻便来。” 紫叶立即倒了碗茶,请彭尚宫润口。 姜云冉回到寝殿简单上了妆,这就裹上大氅跟随彭尚宫出了宫门。 天气晴好,软轿行在宫道上,头顶是耀眼的日光。 两旁的宫人们见了她,依次行礼,态度越发恭敬。 有年轻的小宫人好奇张望,也被管事姑姑压住肩膀,狠狠瞪了一眼。 姜云冉并不在意这些,她只同彭尚宫道:“数日未曾得见太后娘娘,娘娘身体可好?” 彭尚宫客气说:“娘娘安好,多谢贵嫔娘娘关怀。” 礼尚往来一句,姜云冉就缄口不言。 很快,姜云冉就踏入寿康宫。 冬日里的玉京格外寒冷,许多耐寒的花朵也容易被冻坏,很不好种植。 但仁慧太后却格外喜欢花,御花园的宫人费尽心思,才在她的宫中繁育出了颜色缤纷艳丽的山茶。 刚一踏入,姜云冉就感受到了寿康宫中蓬勃的生命。 竟是花团锦簇,春意盎然。 有几名眼生的宫人站在游廊之下,姜云冉便看向彭尚宫。 彭尚宫低声道:“贵嫔娘娘,今日皇贵太妃娘娘和贵太妃娘娘都在,另外贵妃娘娘也在。” 姜云冉了然。 贵太妃平日里几乎不出宫门,她日常吃斋念佛,要么就是教养四公主,宫宴都不怎么参加。 姜云冉只记得她是个温柔的妇人,多余的记忆全无。 她颔首示意,彭尚宫便上前一步,掀开厚重的帐幔。 “姜贵嫔到。” 姜云冉端庄踏入寿康宫的寝殿,刚一进去就被暖香扑了一脸,热浪袭来,顿时就觉得热得慌。 青黛上前帮她解下大氅,姜云冉直接来到堂前恭敬行礼:“见过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贵太妃娘娘。” 顿了顿,她看向右侧:“见过贵妃娘娘。” 等都见完礼,仁慧太后才道:“好孩子,坐下说话。” 待姜云冉在姚贵妃左手边落座,仁慧太后的目光还落在她身上。 她目光慈爱,看起来尤其和善,一边颔首,一边对皇贵太妃道:“之前就瞧着这孩子面善,果然能得皇帝喜欢。” 皇贵太妃抬眸看向姜云冉,那张总是平静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喜悦。 “是啊,”她道,“今日姜贵嫔封嫔大典,可是她大喜的日子,姐姐可要重赏。” 仁慧太后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一声。 “赏,都要赏。” 一身素服,面无波澜的贵太妃也迎合一声:“那我也要赏。” 姜云冉忙起身,同长辈们一一道谢,这才重新落座。 宫人们端上玉兰香片,芬芳宜人,让人心情舒畅。 殿阁中一时间笑声不断,气氛也越发融洽。 在一片其乐融融中,仁慧太后道:“近来宫中事务繁忙,贵嫔应该也知晓。” “臣妾知晓,太后娘娘尽管吩咐。” 对于她的上道,仁慧太后很满意。 她笑道:“如今宫中采买之事实在繁杂,账簿颇多,哀家和几位姐妹都分身乏术,也才能勉强理清头绪,今日终于等到你晋升,哀家十分欢喜。” 除了仁慧太后,所有人都含笑听讲,无人多言。 仁慧太后继续道:“如今采买之事须尽快完成,哀家命贵妃从旁协助,以便从元徽六年伊始便按新政执行,因此……” 她的目光锁住姜云冉。 “因此,尚宫局的差事,就要由贵嫔来协助了。” 姜云冉并不意外。 今日她看到姚贵妃在场,已经猜到了八分,最后的结果果然也在姜云冉的意料之中。 她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道:“诺,臣妾一定尽心,暂时替贵妃娘娘分担好差事。” 这话说得很漂亮。 她是暂替,等采买事宜彻底安排妥当,贵妃自然还要回到尚宫局,继续主理六宫事。 这是太后决计不肯放开的权柄。 仁慧太后眼眸中的笑意更深。 她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是个聪明的,一定能当好差事,贵妃,若贵嫔有什么不懂的,你也要好好教导。” 姚贵妃起身,道:“是。” 差事吩咐完,姜云冉就准备告退了。 倒是姚贵妃轻声道:“贵嫔妹妹,尚宫局如今要紧的差事,我都会吩咐秋意姑姑送往听雪宫,有劳你了。” 姜云冉福了福,顶着众人的目光退了出去。 皇贵太妃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等她的窈窕身影消失不见,仁慧太后就好奇地问:“沈妹妹怎么这样看她?” 皇贵太妃慢慢捻着手心里的蜜蜡,道:“她生得真好。” 这话似乎引起了众人的回忆,就连贵太妃的神情都有些恍惚。 第116章 让我死了吧。 这个消息犹如惊雷,在听雪宫炸开。 传信的是名黄门。 他头上的发髻都险些被吹散,好不容易支撑着走进听雪宫,已经累得精疲力尽。 姜云冉让钱小多给他倒了杯热茶,才道:“怎么回事?” 那黄门很感激,忙道:“贵嫔娘娘,今日落日时分,吴端嫔娘娘忽然腹中绞痛,忙传召太医院,但太医还没赶到,端嫔娘娘就早产了。” 他一边说一边哆嗦,牙齿都打颤,显然吓得不轻。 吴端嫔四月初有孕,至今不过八个月。 若按照正常的时间推算,她最早也是元月生产。 现在还未至冬至,她就已经早产,事出反常必有妖。 传信的黄门就是永福宫的宫人,说到这里简直如丧考妣,面如死灰。 钱小多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沉稳:“莫慌,你仔细说来。” 那黄门深吸口气,才道:“吴端嫔娘娘发动之后,太医院白院正、岑医正和迎喜嬷嬷也到了,迎喜嬷嬷经验老道,一看便知端嫔娘娘难产,因此立即命小的通传各宫。” 也是巧了。 姜云冉今日刚开始管宫,吴端嫔就出事了。 她蹙眉问:“可上禀太后娘娘和陛下?” 那黄门连忙说:“已经禀报,小的是来请贵嫔娘娘和昭仪娘娘的。” “昭仪娘娘如何说?” 听雪宫同望月宫毗邻,派一名黄门请人,倒也还算合理。 黄门道:“昭仪娘娘已经动身了。” 姜云冉没有犹豫,道:“青黛,你随我去,小多和紫叶,你们看好家。” 说到这里,紫叶和莺歌已经取来大氅,给她穿戴整齐。 姜云冉深吸口气,顶着风踏出宫门。 一瞬间,冷风裹挟着冰粒迎面扑来,刮得脸蛋生疼。 呼吸都被狂风撞了回去,根本没办法在外说话。 今日的天气太邪乎,加上吴端嫔出事,越发让人心中难安。 青黛也穿了斗篷,她牢牢扶着姜云冉,陪着她艰难前行。 两人呼出的白烟还没留下痕迹,一股脑就被吹散,四周还未取下的宫灯被刮得东倒西歪,就连屋脊上的瓦片都啪嗒作响,很是吓人。 不多时,刘晓瑞赶了上来,他稳稳扶住姜云冉,立即让三人顶住了风雪。 “娘娘,”刘晓瑞大声喊,“软轿不安全,永福宫就在前方,步行前往吧?” 姜云冉颔首,她没有刘晓瑞那样好的定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人顶着狂风艰难前行,平日里三两步就能到的永福宫,今日足足挪了一刻。 好不容易来到永福宫前,三人才松了口气。 刘晓瑞把姜云冉送入宫中,压低声音道:“娘娘,小的在门房等您。” 姜云冉颔首,才扶着青黛往里面行去。 因为住得近,所以慕容昭仪是第一个赶到的,姜云冉是第二个。 此刻整个永福宫乱成一团,孟熙嫔站在门口,面色苍白地来回踱步。 慕容昭仪只比姜云冉早到一步,她此刻正脱下大氅,用温帕子擦手。 吴端嫔身边的汤姑姑正在同慕容昭仪禀报,见姜云冉也到了,她明显放松些许。 显然,即便有孟熙嫔在,汤姑姑还是对她不抱希望。 汤姑姑很是感激:“有劳昭仪娘娘,贵嫔娘娘。” 慕容昭仪和姜云冉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慕容昭仪同姜云冉一起落座,又招呼孟熙嫔坐下,别在外面绕圈子。 “等陛下和太后娘娘到了,再做定夺吧。” 她话音落下,东暖阁中忽然发出凄厉的惨叫。 “啊。” 那声音好似满含血泪,让人心惊胆战。 汤姑姑面色比孟熙嫔的还难看,却还没有彻底崩溃,她双手哆嗦,站在那几乎摇摇欲坠。 姜云冉让青黛给她搬来绣凳,汤姑姑也不肯落座。 她哆嗦着嘴唇,呢喃说:“怎么就早产了?娘娘一直很好的。” 是啊,怎么会呢? 姜云冉看向慕容昭仪,慕容昭仪回望她,不经意地点了下头。 卫新竹故去之后,两人便少了走动,但曾经的默契却并未消失,一个眼神,彼此便心知肚明。 看来,她们两人都觉得今日事有蹊跷。 唯一要做的就是明哲保身。 孟熙嫔忽然哭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 她的哭声惹得人心烦,汤姑姑面色更难看了。 “这可怎么办,我要如何做?” 孟熙嫔根本不知要如何行事,整个人六神无主。 姜云冉没说话,慕容昭仪也没有理会,两人安静坐着,仿佛是一尊摆设。 就在这时,东暖阁的房门倏然打开,白院正面色严肃跨步而出。 不过也是巧合,他没看清脚下的路,刚一踏步就趔趄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还是守着房门的小宫女机灵,上前扶了他一把。 “大人,您没事吧。” 白院正呼了口气,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有劳了。” 他来到堂前,见已经有三位娘娘在场,顿时把面上的沉重表情扫去。 “昭仪娘娘、贵嫔娘娘、熙嫔娘娘,”他拱手见礼,“端嫔娘娘早产,生产十分困难,臣等不敢随意行事,需请娘娘们早做定夺。” 慕容昭仪打断了他的话。 “白院正,”慕容昭仪道,“稍等片刻,太后娘娘和陛下应该就能到场,这么大的事情,本宫等做不了主。” 白院正并未因这一句而慌张,他叹了口气,站在了一边:“是,娘娘训斥得是。” 他是太医院之首,在宫中侍奉已经超过二十载,今年也已四十有五,其医术声名在外,整个玉京人人都知道他白神医的名号。 或许这样的场面见得太多,因此白院正并不显得特别慌张。 他板着张脸,素手静立,一言不发。 这是太医院的老传统,若他们自己先慌了,回头出了什么事,即便自己一点错处都无,也要被问罪。 可他这副样子却让孟熙嫔误会,反而因此而放松下来。 她或许以为吴端嫔会逢凶化吉。 姜云冉睨了白院正一眼,才道:“老大人坐下说话吧。” 白院正还没落座,东暖阁中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本来孟熙嫔已经面有缓和,这一声再度把她吓得噤若寒蝉。 现在坐立难安的换成了汤姑姑。 她在殿中来回踱步,眼中通红,早就蓄满了泪水。 这宫中上下,最关心吴端嫔的怕只有她。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都未训斥她,两个人只是不停看向刻香。 姚贵妃居于西六宫,一来一回,来得晚一些也在情理之中,但梅贤妃可也在东六宫,按理说,她只比两人慢片刻就能抵达。 可姜云冉两人已经坐了一刻,她却还未赶到,实在叫人忧心。 唰的一声,东暖阁的房门再度打开,宫人们行色匆匆,端出来两盆血水。 血腥气在殿阁中蔓延开来,透着一股心惊肉跳的死气。 汤姑姑脸上的泪水倏然而落。 慕容昭仪叹了口气:“汤姑姑,你进去陪吴妹妹吧。” 汤姑姑知道自己失礼了。 但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任由眼泪汹涌而流。 她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又叫来两名宫女,这才匆忙进了东暖阁。 房门重新合上,似乎把那浓重的血腥气也一并隔绝。 就在这时,宫人唱诵道:“周宜妃到。” 姜云冉有一瞬惊讶,众人一起起身,便看到周宜妃满身寒意,大步流星走入寝殿之中。 她脱下大氅,露出清秀苍白一张脸。 她如今少出宫门,深居简出,此刻身上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袄裙,显得很是端方优雅。 头上的那支白玉簪瞧着有些年头,并不算名贵。 周宜妃面若寒冰,她道:“来的路上,风雪太大,梅贤妃不小心摔倒,本宫让她回去医治,自己孤身前来。” 姜云冉没想到,汤姑姑还命人去请了周宜妃。 此刻汤姑姑不在,姜云冉便看向孟熙嫔。 可孟熙嫔只知道哭,一双眼睛红肿得跟兔子似的,完全没看懂姜云冉眼神中的深意。 四目相对,孟熙嫔的眼泪再度坠落。 显得分外柔弱可怜。 姜云冉叹了口气,不再去看。 同周宜妃见过礼,周宜妃也落座,一言不发。 大家都是宫中的老人,最是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此刻都不多言。 一时间,整个永福宫除了东暖阁的哭喊和忙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或许还有凌冽的风,带来彻骨的寒。 忽然,一阵高亢声音响起。 “啊。” 那声音好似染着血泪,浸润着不堪,又带着不肯轻易妥协的悲哀。 那是对于命运的悲鸣。 姜云冉都不由心中一紧,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声响。 殿门打开,寒风呼啸而入,黑压压的人影站在殿门外,遮挡了忽然而至的风雪。 不知何时,玉京又落一场大雪。 在冰天雪地里,吴端嫔的哭喊声在狂风中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一群人中,走在最前面的男人鹤立鸡群,他的身躯高大挺拔,犹如一棵参天大树,牢牢矗立在众人之前。 “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 众人见礼。 景华琰的目光在殿阁中一一扫过,最后在姜云冉面上顿了顿。 四目相对,其声无言。 景华琰脚步一转,回神看向仁慧太后,声音难得温和:“太后赶紧喝一杯暖茶。” 第117章 猜得这样准,不会是你下的毒吧? 孩子是逆位,就是说,脚朝下头朝上,这样生产时胳膊会卡住,根本无法顺利生产。 不光无法生产,产妇还会异常痛苦,孩子想生生不下来,那种疼痛可想而知。 即便姜云冉未曾生产过,也觉得脊背发寒,不由自主攥紧了扶手。 只要作为女人,此刻都能感同身受。 仁慧太后平日里素来端方沉稳,遇到大事,几乎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此刻也表现出焦急模样。 到底做过母亲,最是知道生产不易。 周宜妃也紧跟着问:“白院正,你可有法子?” 白院正看景华琰面色冷寂,那双眸子仿佛染了寒冰一般,冻得人直达哆嗦。 他心里自然是打鼓的。 虽说吴端嫔意外早产,但折腾到这个地步,的确是他们当差不力。 白院正果断跪下,对景华琰行礼。 “陛下,为今之计,只有正位胎儿,才能顺利生产,不过此法只有迎喜嬷嬷能做到。” 说到这里,他眼睛一闭,心一横:“即便最后能顺利生产,也可能会引起产妇血崩,还请陛下明鉴。” 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实话实说。 催产药都下了,现在孩子生不下来,吴端嫔要么活活疼死,要么只能面临血崩风险。 景华琰立即道:“让迎喜嬷嬷出来。” 很快,就出来两名迎喜嬷嬷。 这两人瞧着都已年过四旬,想来都是宫中伺候多年的老人,不光宫妃,还有王妃公主们,宗室有新子诞生,都是她们来接生。 论说经验,肯定是不差的。 宫中的迎喜嬷嬷都跟女医学过医术,妇人小儿之症,生产之事多有涉猎。 面对两人,景华琰倒是面色缓和:“你姓苏吧?” 苏嬷嬷上前一步,行礼道:“是,臣姓苏,之前大皇子也是臣来接生的。” 迎喜嬷嬷是宫中的特定官职,官位等同与尚宫,必要手段高超,技术精湛的接生婆来担任。 她们自然是要称臣的。 这也是宗室对她们的礼赞。 生育不是小事,关乎母子两条生命,自然要用心对待,不能马虎。 “苏嬷嬷,按照白院正所言,你可能行推位之法?” 苏嬷嬷面上一僵,却道:“回禀陛下,臣可以,不过此举可能会引起产妇血崩,而且于胎儿不利。” 孩子娇嫩,这样行事,很可能性命不保。 听着东暖阁里的哀嚎,景华琰没有犹豫:“行事便好。” 顿了顿,景华琰保证:“无论结果如何,朕都不会多加怪罪。” 今日的确不是太医和迎喜嬷嬷的问题。 即便景华琰不是大夫,他也知晓胎儿有可能逆位。 这种运气问题,景华琰从来不会怪罪于个人。 听到这话,迎喜嬷嬷和白院正都松了口气。 苏嬷嬷也干脆:“是,臣等一定尽力。” 几人又重新回到东暖阁。 方才开门那一瞬间,浓重的血腥味重新压过来,吴端嫔哀嚎的声音越发清晰。 却也越发孱弱。 她没有力气了。 又是两盆血水送出来,仁慧太后的脸色也越来越沉。 “怎么会如此呢?” 景华琰板着脸,只对彭逾摆了摆手。 彭逾躬身,很快就退了下去。 一时间,殿阁中重新恢复安静。 所有人都僵硬坐在椅子上,耳中是吴端嫔的呻吟,门外是漫天风雪。 刻香一节节掉落,夜空浓稠,犹如染了墨色。 姜云冉记得,他们是晚膳之前至永福宫,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此刻已过戌时,宫门都已落锁。 唯永福宫宫门大开,宫人来来回回,水车不停。 姜云冉看向首位落座的仁慧太后,见她面色疲惫,神情焦虑,心中也难免焦急。 无论事情因何而出,那毕竟是两条人命。 姜云冉只希望吴端嫔能顺利生产,在这生死厮杀里存活下来。 “陛下,”姜云冉轻声开口,“今日事发突然,恰在晚膳之前,臣妾忧心太后娘娘身体,多少还要用一些餐食才好。” 姜云冉声音轻柔,不徐不疾,在这样紧绷的气氛里,倒是难得让人生不出烦躁情绪。 在场众人,若是以前的周宜妃,定要呛声几句。 但现在的周宜妃早就今非昔比。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见她面容沉静,便道:“也好。” 仁慧太后摇了摇头:“算了,哀家没什么胃口。” 她虽然拒绝,态度却并不冷硬,只是因太过忧心,而腹中痉挛,感觉不出饥饿。 但这样反而会加剧腹痛。 待明日缓解过来,才知晓厉害。 景华琰还是对梁三泰颔首。 不多时,梁三泰捧着几份蒸点进来。 样式简单,分量也不多,景华琰劝着仁慧太后吃了两个素三丝的蒸饺,这才微微放心。 姜云冉也跟着吃了几个水晶虾饺,便放下了筷子。 众人都沉默用着餐点,无人多言。 不过一刻,梁三泰就带人撤掉了膳盘,重新上了润口的普洱茶。 东暖阁中依旧忙乱纷杂。 时间随着一盆盆血水流逝,终于,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响起,东暖阁瞬间安静下来。 孟熙嫔已经熬得面无血色,她匆忙站起身,直奔房门之前。 她刚伸出手,却又呆愣在原地,不敢靠近。 孟熙嫔眼泪滑落,她靠在门边,仔细听着。 柔羽的神情也紧张万分,她死死盯着房门,一眼都不肯错过。 殿阁中越发寂静了,几乎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最后的结果。 姜云冉侧着头,也紧张地看向雕花门扉,手指紧紧攥着,却察觉不到疼。 等待的时间是最难熬的。 悬着的那把剑剑锋锐利,不知何时会落下。 啪嗒一声,刻香又掉了一节。 倏然间,东暖阁中又传来纷杂的交谈声。 一声盖过一声,杂乱无章,让人听不清只字片语。 仁慧太后都有些坐不住了。 在场几人,最冷静的是周宜妃,慕容昭仪和姜云冉。 周宜妃此刻还关注着仁慧太后,安慰她一句:“太后娘娘,看时辰应该快了。”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她身边的彭尚宫取出帕子,给她擦拭额头的汗。 不知是紧张还是焦急,在场几人依旧不停出汗。 足以见得永福宫的炎热。 就在这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东暖阁的房门猛地打开,吱呀一声,吓了孟熙嫔一跳。 门内的人是岑医正和苏嬷嬷。 岑医正瞧着比钱院使年长一些,消瘦清秀,有一种与九重宫阙格格不入的仙风道骨之感。 他此刻满头是汗,衣袖还沾染了些许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岑医正一出来,就跟苏嬷嬷一起跪在景华琰面前。 “回禀陛下,”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端嫔娘娘已经生产。” 没有恭喜,亦没有道贺。 足以见得,这一次生产没有任何喜事。 吴端嫔最后一声痛呼之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息。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吴端嫔如何?” 景华琰直接问。 苏嬷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回禀陛下,臣给娘娘正位之后,娘娘艰难生产,最终生下……生下小皇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嬷嬷眼看有些慌张。 她努力平复情绪,才继续开口。 “但是娘娘受伤严重,血崩不止,经岑医正和白院正行针,又先行服过定神汤,到底保住了性命。” 听到这里,众人皆松了口气。 保住性命就是大喜事。 此事也就是在宫中,医药皆全,太医和迎喜嬷嬷手段高超,若是在坊间,怕是要一尸两命。 就连景华琰都面色稍霁。 他沉声问:“于以后可有大碍?” 苏嬷嬷看向岑医正,岑医正才回禀道:“吴端嫔娘娘难产,耗费了许多精气,加之逆位血崩,即便用药行针,也只能暂时保住娘娘的性命。” “但是……” 岑医正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便滚过。 “若能熬过十日,虽然之后会体弱多病,却*也可以养回精神,”岑医正顿了顿,才低声道,“若是熬不过……” 若是熬不过,就要撒手人寰了。 推位之法只能勉强给吴端嫔续命数日,就看她自己的运气。 也看她是否想要坚强活下去了。 景华琰面沉如水,他定定看向岑医正,道:“小皇子呢?” 这四个字似乎点醒了仁慧太后。 她猛地抬起头,眼眸中是显而易见的担忧:“孩子怎么不哭?” 一般生产,最先听到的是孩子的啼哭声。 那声音是在欢庆自己的新生,也在感恩母亲的付出。 孩童的第一声啼哭,总是那样清脆悦耳,牵动所有人的心弦。 但在这炙热的永福宫中,却听不到任何人的哭泣声。 就连孩子微弱的哽咽声都没有。 岑医正的腰背弯下,整个人都佝偻在地,显得那样恐慌。 “回禀陛下……吴端嫔娘娘生下的,是个……” 他结结巴巴,最终把心一横,才说出口。 “是个死胎。” 这四个字犹如惊雷,在永福宫炸响。 “什么?” 孟熙嫔还站在房门之前,她被这几句话砸得晕头转向,一时间竟有些失去了分寸,直接问出了口。 “不可能,前日端嫔妹妹还说孩子胎动,太过顽皮。” 这话一出口,岑医正就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看向她。 第118章 这一次,真是激怒他了。 周宜妃已经不问世事数月。 一是当时周家的事闹得太大,虽然景华琰金口玉言,保下了周宜妃和大皇子,但世人的口舌却也不能被禁锢。 周宜妃还算聪明,选择明哲保身,否则任何人看到她,都只能想到罪臣之后。 她的缄默和消失,才是最好的做法。 后来周家风波过去,边关战事和司务局贪墨大案积累在一起,所有人的视线从周宜妃身上挪开,她才慢慢重新出宫走动。 不过或许是冷清惯了,她再也不如以前那般乖张,反而沉默寡言,除非必要场合一概不出现。 就连后宫宫事她也置之不理,片叶不沾身。 这一句质问这样犀利,让在场众人皆是有些惊愕。 不是因为她质疑姜云冉,而是她质疑本身,都十分突兀。 姜云冉抬眸看向她,四目相对,姜云冉看到了她眼中的探究。 她的确心存疑虑。 姜云冉的目光下移,看到她手腕上挂着的那串蜜蜡。 上面有一个小巧的小金猪,瞧着有些格格不入。 那是大皇子的生肖。 为母则刚。 周宜妃或许不是个好人,但她一定是好母亲。 今日事针对到了新生皇嗣身上,这让周宜妃心中忐忑,之前压抑住的情绪展露出来,下意识质问。 她所担忧的,是有人对大皇子下手。 景华琰眉头紧蹙,明显表现出不悦神色,就连仁慧太后也叹了口气,对于今日的乱事,她显然心中不愉。 姜云冉没有去看旁人,她一瞬不瞬盯着周宜妃,语气坚定:“不是我。” 姜云冉重复了一遍:“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她的语气和眼神一模一样的坚定。 周宜妃认真看向她,片刻后,她垂下眼眸。 “是我心急,”周宜妃道,“我同妹妹道歉。” 姜云冉摇了摇头:“都是关心端嫔和小殿下,我知晓的,不会往心里去。” 仁慧太后有些意外看向她,目光里依旧有着审视和怀念。 对于这种目光,姜云冉在她和皇贵太妃身上都曾经见过。 以前不知晓。 现在想来,怕是同姜家有关。 亦或者说,同她母亲有很大关系。 母亲并未说过早年的旧事,但姜云冉可以肯定,她十五岁之前都在玉京,十五岁生辰之后,不知为何回到了溧阳。 时过境迁,前尘已逝。 曾经那些故人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随着岁月和风沙淡去身影。 姜云冉不知姜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当年又是什么身份,是否与这些天潢贵胄扯上关系,但姜云冉可以肯定,在事情全部查清之前,她一个字都不能吐露。 无论对谁,包括景华琰。 万一家族曾犯谋逆大罪,她这个罪臣之后必然没有任何好下场。 谋逆事小,揭发事大。 姜云冉自幼经历了太多磨难,她读书学习,可不是科举当官,将来卖于帝王家。 努力提高自己,为的是被压迫时自己有反击能力。 更为了把所有的仇家都拉下马,让他们生不如死。 而现在,她终于把权柄握在手中,距离阮家覆灭也已经近在咫尺,她不想再生事端。 被仁慧太后这样瞧着,姜云冉面不改色,她满脸忧心,仿佛只为端嫔的未来担忧。 仁慧太后的目光停顿片刻,才收了回去。 她念了一声佛偈,才道:“秀姑,你可知晓吴端嫔中的是什么毒?” 苏秀姑摇了摇头:“是臣见识短浅,猜不到端嫔娘娘所中之毒,但这种毒一定非常稀少,以至于太医院都没能查出端倪。” 说到这里,殿阁中再度陷入寂静。 景华琰蹙眉深思,面色异常冷峻。 其余众人皆沉默,因不知要从何议论,便只能缄口不语。 就在这时,冬暖阁的房门再度打开。 孙医正擦着额头的汗,快步而出。 唰的一下,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他身上。 孙医正吓了一跳,到底入宫多年,还是维持住了该有的体面。 “陛下,白院正已经给端嫔娘娘行针,端嫔娘娘暂时沉睡,没有大碍。” “臣也一起看过,端嫔娘娘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这几日需要小心调养,不能有心绪波动,熬过前十日才能平稳,务必不能告知她皇嗣的真相。” 景华琰颔首,他目光落在柔羽身上:“你可明白?” 柔羽此刻也算是松了口气。 她福了福:“是,奴婢明白,另外会告知汤姑姑,不叫宫中人随意侍奉娘娘。” 倒是还算机灵。 景华琰没有治罪,他看向孙医正,道:“对于吴端嫔的病症,此番有了新的猜测,你看是否能想到线索。” 苏嬷嬷说话干脆利落,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解清楚。 孙医正越听面色越难看。 到了最后,几乎是面沉如水,嘴唇紧紧抿着,显得分外紧张。 看了他的模样,众人都明白他一定猜出了什么。 景华琰淡淡道:“说。” 孙医正转身,在堂前跪下。 “陛下,”他行过大礼,才道,“臣等之前未有察觉,是臣等失职,还请陛下发落。” 看来姜云冉的猜测是正确的,顺着这个方向一斟酌,经验老道的太医立即就有了想法。 孙医正也是机敏,立即认错。 景华琰道:“此事匪夷所思,若非贵嫔聪慧,旁人怕是无法察觉。” “饶你无罪,且继续说来。” 孙医正顿了顿,道:“陛下,若这个猜测为真,那么想要对小殿下下毒,只能有一个方法。” 孙医正把心一横:“那就是在端嫔娘娘有孕之前,就必须要服下或者接触毒药,否则无法在小殿下孕育之初就染上毒药。” 这句话,让一直稳于泰山的慕容昭仪都倒吸一口冷气。 姜云冉心中一沉,她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她睫毛轻颤,轻轻攥住手心,眼眸不经意抬起时,看到了景华琰冷峻的面容。 从踏入永福宫的那一步起,景华琰就未再展露出片刻笑容。 宫中针对皇嗣的事屡有发生,景华琰自然心中烦闷,对此深恶痛绝。 然而借着数次宫事,景华琰已经裁撤大批宫人,如今宫中侍奉的宫人除了身家清白,忠心不二的老宫人,几乎都是生面孔。 这种情况下,手段依旧层出不穷。 暗中的那道影子,始终筹谋,没有一刻放弃。 四目相对,姜云冉看到了景华琰眼眸中的冷酷。 这一次,真是激怒他了。 若有人在吴端嫔怀孕之前就对其下毒,如何能肯定吴端嫔有孕? 唯一的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在所有人身上都下了毒,以此来损害皇嗣。 这种手段让人不寒而栗。 尤其吴端嫔脉案那样正常,其余宫妃也都是平平安安,没有人有中毒的征兆。 这更令人担忧。 显然,仁慧太后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在宫中多年,最是知道这些阴私手段,因此显得格外焦急:“这可如何是好?” 仁慧太后猛地看向景华琰:“皇帝,可要再从民间征招医术高超的大夫,入宫诊治?” 见惯了仁慧太后慈爱的模样,众人几乎都忘了在先帝时雷厉风行的皇后娘娘。 事出就解决,无论如何,都要把宫中的隐患排除。 倒是景华琰蹙着眉头,安抚仁慧太后:“母后,让孙医正继续说。” 孙医正顿了顿,才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且不论这种毒药是否真的存在,此事又是否确凿,想要在所有娘娘宫中动手脚,怕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看向仁慧太后,竟还知晓要安慰她。 “况且,若真有这种毒药,怕也是珍惜少见之物,如何能得到那么多,用在宫中所有娘娘身上?” 话是孙医正说的,他自己自然明白其中深意。 前因后果也思忖清楚,才开口禀报。 听了这话,仁慧太后的面容缓和,她呼了口气:“是哀家着相了。” 说到底,还是关心则乱。 倒是在坐几位娘娘,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下毒,除了孟熙嫔有些紧张慌乱,其他三人都面不改色。 她们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异常。 尤其姜云冉入宫时间短暂,更不可能同此事沾染上半分关系。 而且,内心深处,姜云冉总觉得此事并不是表面上这样简单。 孙医正见众人面色和缓,斟酌着开口:“臣记得在冬日之前,端嫔娘娘并未发胖。” 姜云冉仔细回忆,在王庶人事发时,吴端嫔也曾经到场。 那时是深秋,玉京也并不寒冷,当时姜云冉只觉得她有孕之后气色好,人也比以前丰腴一些,并未觉的奇怪。 可是随着冬日来临,吴端嫔犹如被吹了气,一下子就胖了起来。 姜云冉的目光垂落,慢慢挪到西侧殿中已经被熄灭的暖炉上。 也就是那个时候,吴端嫔开始怕冷。 姜云冉若有所思,她觉得自己摸索到了关键,可因为不知那毒药究竟是什么,而失去了该有的判断。 还是要多看医书。 姜云冉这样想着,就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刻,厚重的帐幔被掀开,冷风呼啸而入,裹挟着鹅毛一般的大雪,在地面上落下一层水迹。 彭逾身上的斗篷都已经湿了,他快步踏入殿阁中,在门口抖了抖雪。 梁三泰倒是很友善,忙帮他脱下斗篷,递了个手炉给他。 彭逾身上满是寒气,他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被冻得通红,眼眸中难得显露出急切神色。 第119章 【三合一】因为她疯了。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 暴雪刮在窗棱上,发出扑簌声响。 殿阁中烧着火墙,温暖如春。 明明是宜人的温度,却让孙医正汗流浃背。 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是被景华琰征招入宫,授予官职,因此在太医院,他是最能得陛下信任的太医。 别的太医嘴上不说,明里暗里经常会挤兑他。 他早就已经习惯,并且也并不往心里去。 孙医正一早就看清楚,他们这位陛下赏罚分明,只要好好做事,用心效忠,那以后就不会有任何差错。 所以在想到得喜之后,他第一时间选择上表,绝不会为了同僚的脸面而私藏。 这宫里什么最重要?让陛下满意最重要。 孙医正混迹江湖多年,脸皮比城墙还厚,他听到姜贵嫔这样分析,心中一边感叹,一边想好了说辞。 “娘娘真是聪明绝顶啊。” 姜云冉:“……” 孙医正脸不红心不跳,他肯定了姜云冉的说辞,道:“陛下,娘娘,此事应当就是如此,臣以为,若是想查,可以从得喜和寒苦草方向调查。” 他倒是诚恳。 事情有了眉目,景华琰沉郁的表情也缓和几分,听到这里竟然还反问一句。 “你不怕太医院把你赶出来?” 此事若真往深里查,太医院难辞其咎,且不提白院正和岑医正都要吃挂落,其他太医也都会被一起盘查。 药物一事,兹事体大,尤其还牵扯到皇嗣,更是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孙医正直接起身跪下磕头。 景华琰来不及阻拦,他的头就磕得嘭嘭响,听起来虔诚极了。 “陛下,臣不过一介游医,行走村落山林,若非陛下恩赏,臣如何能有官服加身的荣光?” “陛下的赏识,是臣今生最大的幸运,功名利禄,官职地位,都不及陛下安危重要。” 这马屁拍的,姜云冉都震惊了。 朝堂上的朝臣都是书香门第出身,就连太医院也多是世袭之家,人人都自持身份,不会这样低三下四。 还得是孙医正。 姜云冉听着都觉得很是感动了。 景华琰却淡淡勾了一下唇,冷冷道:“别忘了,你也给吴端嫔请过脉。” 还不是没看出差错? 虽然这样说,但景华琰却不预备罚他。 孙医正也听出来,站起身来道:“多谢陛下宽宥。” 姜云冉见气氛缓和,才漫不经心地问:“得喜暂且不提,这寒苦草因何会是调查方向?” 她随口一问,孙医正便也没有往心里去。 “回禀贵嫔娘娘,这寒苦草也并非常见之物,需得在极寒之地才能生长。” 他仔细回忆,方才禀报:“按照《本草药典》记在,极寒之地其一就是千雪山,而寒苦草多生长在千雪山山崖之上。” 景华琰面色不变,但那双眼眸却阴沉下来。 “千雪山?” 孙医正颔首:“正是,陛下,娘娘,众人皆知因西狄占领丰庆草原,导致中原与千雪山断路,这二十载来,所有关于千雪山的名贵药物逐渐销声匿迹,除非重金求得,费尽心思,否则很难在寻常药局买到。” 说到这里,孙医正又收起了那副谄媚模样。 他感叹一声,正色道:“许多重病都只能寻替代之药,药效且不提,许多贫困百姓都因吃不起药而放弃。” 虽然从大楚至千雪山路途遥远,但行商们会带其他大楚的茶酒盐糖同当地的游牧民族交换草药,因大楚的货物难得,所以草药的价格没有因为路途而暴增,价格同寻常的草药几乎相同。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并没有贵到完全用不起的地步。 但现在不仅要用替代药材,效果还不好,往常所用药材都要数倍增加,百姓看病的成本升高,导致许多病患怨声载道。 这个角度是景华琰从未想过的,他不由睨了孙医正一眼,才看向姜云冉。 这个孙医正,的确是个不可人多得的好大夫。 到底有着一颗仁心。 姜云冉颔首,才问孙医正:“即便没有西狄,寒苦草应该也很名贵。” 孙医正道:“正是。” “因生长条件限制,寒苦草采摘极为困难,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从山巅取下,又因其本就生长不易,所以数量极其稀少,是非常名贵的药材。” 说到这里,孙医正又忍不住讲解:“别看寒苦草对于女子不宜,容易引起寒症,但若是有人常年得热症,肺火旺盛,肝脾不协,寒苦草反而是良药。” 姜云冉若有所思。 “这药,大约价值几何?” 孙医正想了想,道:“如今世面几乎难寻,但臣早年随着恩师游历,他曾说过寒苦草一颗值一金。” “这么贵。” 姜云冉感叹:“一般药局,也不会常备此药。” 它并非能救命的药材,不过是因稀少而昂贵,一般药局自然不会备货。 姜云冉眸色幽深,那么当年,阮忠良又是在何处寻来的寒苦草? 且不提其贵重,光用寒苦草给她和母亲下毒,就并非常人能想到的方式。 莫名的,姜云冉觉得这样的手段,同吴端嫔的早产极为相似。 她正沉思,景华琰却已经开口:“稍后你同彭逾仔细说来,他会知晓如何处置。” 景华琰顿了顿,见姜云冉没有多余的事情要补充,才道:“你今日做的很好,赏。” 孙医正没有表现出欢喜,他跪地磕头,安静退了下去。 皇帝陛下刚失去一个小皇子,心情想来不太好。 还是不要触他霉头。 等孙医正退下,姜云冉还在沉思之中。 景华琰垂眸凝神片刻,才道:“想什么?” 姜云冉回过神来,她眼睫轻颤,好似有千言万语。 御书房中的宫灯只匆忙点了几盏,并不如平时明亮,姜云冉的芙蓉面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 她垂着的眼眸幽深而明亮,却没有看向景华琰,只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碧玺珠链。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她一直好好藏在身上,直到廖淑妍自缢,才取出佩戴在手上。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有些冷。 所有的事情犹如阴影,笼罩在她身上,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当年,过去,昨日,今朝,种种事情,似乎都有一个身影矗立在后,让姜云冉脊背发寒。 会是谁呢? 是他还是他们? 姜云冉想不明白,她的面色如雪一样白,难得透露出几分脆弱。 景华琰心中一紧,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用自己温热的手心握住姜云冉的。 “怎么了,云冉。”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眸落在景华琰的眼眸中,重新凝聚出神采。 无论是谁,无论他们要做什么,姜云冉现在已经踏出那一步,她就不能退缩。 早晚有一天,她能把所有害过她们的人揪出来,让他们生不如死。 “陛下,”姜云冉红唇轻启,“您不觉得怪异吗?” 景华琰的眸色比她的要幽深得多。 他平日都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冰冷模样,今日却难得多了几分凝重神色。 那毕竟是两条鲜活的生命。 “怪异,但……” 景华琰淡淡道:“但云冉,宫里向来如此。”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却勾唇轻笑,那笑声中有着无奈:“也是。” 景华琰牵着她的手起身,一起往寝殿行去。 这是姜云冉第一次踏入皇帝的寝宫,却没有心思左顾右盼,她所有的心神都落在一桩桩案子上。 “朕同你讲过,早年母后过世后,皇贵太妃也曾小产。” 姜云冉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从那么久远的故事讲起。 景华琰牵着她在罗汉床上落座,梁三泰安静无声送了热茶进来,旋即便退了出去。 寝殿里空旷干净,没有多余的装点,反而显得雅致宜人。 一如景华琰俊逸清隽的外表。 姜云冉的目光没有被皇帝寝宫分薄半分,她直勾勾看着景华琰,认真听他讲述。 景华琰呼了口气,才道:“母后过世时,朕年纪太小,才只得四岁。” “那时候还有些懵懂,跟寻常的孩子一般,愚蠢得很。” 时至今日,恐怕景华琰还在因年少时的懵懂而愧疚。 这是他少有会愧疚的时刻。 因为他没能保护母亲,也没能保护住那个刚一降生就夭折的妹妹。 无论他还是姜云冉心里都清楚,即便现在的景华琰,也无法把所有事情都看透。 更遑论当年的他。 那时候他才是个四岁的孩子。 但姜云冉却没有劝诫他。 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刻起,她心里也种下了一根刺,她知晓旁人的开解是无用的,只有把那根刺拔出来,一切才能时过境迁。 姜云冉问:“皇贵太妃是何时小产的?” 她直接询问曾经的往事。 景华琰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精致的宫灯灯罩上。 上面画着的四季山水笔触温柔,彰显出大楚的秀丽江山。 “是在天启四年,与母后崩逝只相隔一年,但那时朕已经明白了许多事,因此对其格外上心。” 遭逢劫难,即便是四岁的孩童,也迅速长大了。 恭肃皇后出事时他惶恐不安,只能哭泣痛苦,等到皇贵太妃出事时,他已经能清晰敏锐分析形势,把当年的线索和细节都牢记在心中。 “朕记得,当年对皇贵太妃下毒的,是她宫中的一名才人,姓王。” 第120章 【三合一】做你自己,就不会贪婪。 自从吴端嫔早产之后,永福宫就封宫了。 永福宫的宫人,除非吴端嫔身边的得用心腹,其余皆不允许进出寝殿。 孟熙嫔每日都守在永福宫后殿,就连夜里都要替换成她身边的管事姑姑,轻易不敢离开。 永福宫中浓重的血腥气,一开始让孟熙嫔喘不过气。 从小到大,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血腥和人命放在眼前,让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这种恐惧挥之不去。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笼罩在恐惧之下,然而过不了两日,她竟也习惯这股血腥气。 恐惧似乎也随之散去,剩下的,之后焦急等待。 她盼望吴端嫔早日醒来,恢复健康。 冬至节庆,孟熙嫔没有参加。 并非皇帝太后不允,是她自己不敢离开。 孟熙嫔虽然胆小柔弱,不善言辞,但她并不蠢笨,无论如何,吴端嫔的性命是最要紧的。 若此刻永福宫真的出事,她也要受牵连,落不到一点好处。 她想到那日抱出来的小婴儿,无声叹了口气。 这一熬就是四日。 直到冬至日过去,次日清晨,吴端嫔终于醒来。 孟熙嫔简直欣喜若狂,她忙让宫人通传,然后便进了寝殿,呼吸片刻后走到了床榻前。 与数日前相比,吴端嫔简直好似大变活人。 她身上所有因为有孕而充盈起来的重量,都随着一盆又一盆的鲜血与孩子的崩逝而流尽。 现在的吴端嫔虽然还有些丰腴,却因病弱和失血而显得十分羸弱。 她平静躺在床榻上,一动不能动,表情看起来痛苦又迷茫。 寝殿中的气味并不好闻。 病人呼出的气体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臭味,混合着血腥气和药味,让人几乎要窒息。 但吴端嫔呼吸很轻,她已经觉察不出有何不对了。 听到脚步声,吴端嫔想要偏过头来看一眼,却无法动弹。 她难免有些急切。 孟熙嫔快走两步,立即来到床榻边,让吴端嫔能清晰看到她。 “谁……” 然而她只感受到了吴端嫔茫然的视线。 孟熙嫔心中一惊,她忙坐下身来,握住了吴端嫔的手。 她的手依旧柔软,却冰冷无比,让人也跟着脊背发凉。 明明屋子里这样炎热,可那热乎气却无法让孟熙嫔暖和起来。 “是我,”孟熙嫔努力让自己摆出笑脸,“我是静语,岁晚你现在觉得如何?” 吴端嫔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孟静语是谁。 孟熙嫔用闺名称呼两人,无形之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对于病重的吴端嫔来说,这样亲昵的称呼也是一种安慰。 “我好痛。” 吴端嫔此刻终于看清眼前人,她微微放下心来。 “浑身都疼。” 她说话气息微弱,需要靠近才能听清。 孟熙嫔颔首道:“你生产时大出血,几位太医轮番医治才把你救了回来,现在虽然疼,等这几天用过药,就能好转了。” 她的语气笃定,沉稳,一点都不慌乱。 这种态度,让吴端嫔安心。 汤姑姑不由看了一眼孟熙嫔,她那日似乎当真因为害怕,所以显得格外慌张,这几日冷静下来,倒是有九嫔娘娘的模样了。 吴端嫔想要笑一下,但她就连说话都费力,更不提扯动脸颊,露出微笑模样。 最后,她只能气若游丝地说:“多谢。” 孟熙嫔倒是笑了一下,她用很轻快的语气道:“只要岁晚你能好起来,我就安心了,过几日就是正旦,到时候我们一起过节,可好?” 她的这种态度,让吴端嫔更放心。 她答应下来,随即就动了动眼睛,在寝殿中四处张望。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没有孩子,也没有奶嬷嬷,只有她们三人,待在这昏暗的寝殿内,安静无声。 吴端嫔一瞬间有些慌乱。 “孩子呢?” 孟熙嫔紧紧攥着手心,她同汤姑姑对视一眼,才看向吴端嫔叹了口气:“你早产了,知道吗?” 这个吴端嫔肯定是知晓的。 此事,孟熙嫔同汤姑姑还有她自己身边的章姑姑都议论过。 生产之初,吴端嫔就知晓自己是小产,也知晓自己曾难产,若直接说孩子健康无忧,反而会让她怀疑。 不如就半真半假,给她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 吴端嫔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她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尤其是生产之处剧烈疼痛,即便一动不动,都能感受到鲜血奔涌。 “早产加上难产,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孩子才生下来,岁晚,恭喜你,是个小皇子。” 吴端嫔听到这里,脸上慢慢褪去痛苦神色,留下的只有欣慰。 只要孩子好好活着,她做的一切就都值得了。 孟熙嫔见她神情平静下来,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她道:“不过孩子因为早产,还是有些孱弱,又担忧影响你养病,这才挪去了太后娘娘宫中,有太后娘娘亲自照料。” 听到孩子在太后处,吴端嫔终于放下心来。 她喃喃自语:“这就好,这就好。” 说到这里,她精神就撑不住了,再度陷入沉睡之中。 孟熙嫔狠狠松了口气,她站起身,对汤姑姑使了个眼色。 汤姑姑跟着她安静离开寝殿,才听孟熙嫔道:“立即让女医给吴妹妹诊治,她好像还在流血……” 孟熙嫔对气味很敏感。 方才那一瞬,血腥冲天,她自然是闻到了。 在殿阁中她不敢说,怕吴端嫔自己害怕,出来才吩咐汤姑姑。 有两名女医一直在永福宫值守,立即就进入寝殿给吴端嫔治伤。 就在这个空挡,熬药回来的岑医正也到了。 听到孟熙嫔的担忧,岑医正反而松了口气,他道:“女子生产之后都要排出恶露,如今瞧着,吴端嫔娘娘已经开始康复了。” “人能醒来,都已经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又过了一刻,景华琰和仁慧太后一起到来。 孟熙嫔简单把事情说清,仁慧太后倒是有些意外,不由夸奖她几句。 “你做得很好。” 她感叹道:“你能这般用心,是吴端嫔的福气,也是宗室的幸运,此番你办事得力,哀家和陛下都会赏赐与你。” 孟熙嫔没有表现出喜悦来,她的目光落在殿阁中,最后道:“若吴妹妹能活下来,才是对我最好的奖励。” 吴端嫔已经昏睡了,等太医们医治出来,景华琰和仁慧太后才进入寝殿看望。 也是凑巧,吴端嫔短暂又醒了片刻,同太后和皇帝都说了几句话。 她对皇帝并不关心,只一直看着仁慧太后。 太后也明白她的意思,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小皇孙有太医照料,如今已经能吃奶了,慢慢养,总会好起来的。” 吴端嫔动了动嘴唇,此刻她没有任何力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落。 仁慧太后见她这般病弱,心里也怪难受的,却没有表现出来。 “你也好好的,等你好起来,就能母子团聚了。” 景华琰适才道:“端嫔,如今宫中还有婕妤的份位,你若能康复,朕就晋升你为婕妤,到时你封妃大典,定会办的热闹。” 有太后的肯定,加之皇帝的允诺,吴端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终于艰难勾勒出一抹笑容。 然而眼角的泪水还是一滴滴滑落。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样高兴的时刻,自己会流泪。 等所有人都离开,孟熙嫔依旧留在前殿。 章姑姑见她熬得眼睛通红,不由道:“娘娘,你回去歇一歇吧,既然端嫔娘娘已经醒来,此事便无碍了。” 孟熙嫔有些迟疑。 得了奖赏就离开,怕是有些凉薄。 倒是汤姑姑也劝说:“这几日娘娘的用心宫中上下都看在眼中,无人会多嘴质疑。” 她说着,也看向章姑姑:“章姐姐,这几日你也受累了,同娘娘一起回前殿歇一歇吧。” 她都这样劝说,两人便不再坚持,一起离开了后殿。 片刻后,整个后殿再度恢复了宁静。 汤姑姑叫来大宫女,吩咐她就坐在寝殿门前,守好房门。之后她自己进入寝殿,在雅室落座。 可能因为放松,也可能这几日太过劳累,她最初还很清醒,不知过了多久,眼睛就慢慢合上了。 新换的刻香幽幽燃着,散发出与平常略有不同的香味。 守着门口的大宫女,此刻也陷入沉眠之中。 一道身影在悄无声息进入寝殿。 她轻轻推开房门,一步步进入寝殿之中,路过雅室时,在瘫倒的汤姑姑身上扫了一眼。 见她也被迷香迷倒,这才松了口气,快步来到了床榻之前。 屋子里还是那股苦涩的药味。 来者面上露出不忍的神色,可最终,不忍被果决取代,她两三步上前,直接坐在了床榻上。 寝殿里很热,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出了一头汗。 吴端嫔跟前几日一般无二,她双眸紧闭,面色苍白,眼底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青灰。 虽然人人都说吴端嫔已经好转,但贵人们心知肚明。 熬不过这十日,吴端嫔还是一个死字。 他们说了一箩筐好话,给了无数承诺,却都是空中楼台,一挥就散了。 吴端嫔这样痛苦,即便能在病痛中熬下来,也是终生病弱,活不了多少年景。 何苦这样执着? 早死早超生,这才是好事。 来人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吴端嫔的胳膊上行针。 第121章 【一更】这一辈子,可真快。 那个诱惑吴端嫔,给她得喜的人,居然是吴端嫔身边的司职宫女柔羽。 吴端嫔难产期间,姜云冉数次来永福宫,每一次柔羽都是恪尽职守,尽职尽责,所以当吴端嫔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姜云冉难得有些惊讶。 惊讶之余,姜云冉却已经全部明白过来。 幕后之人知晓自己所做之事罪大恶极,一旦暴露,定会牵连全族,因此他必要隐藏在幕后。 此人筹谋多年,宫中不乏党羽,柔羽可能是其一早就培养的暗桩,也可能是中途策反,总归她已经背叛吴端嫔,祸害她至死。 吴端嫔其父吴广人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是正二品的堂官,有监管百官,探查民情之权。 吴广人为人耿直,从不与旁人结党营私,吴家也并非氏族出身,吴广人是寒门贵子,考科举一路爬升,才有今日的体面。 他能升任左都御史,还是景华琰登基第二年提拔上来,如此看来,吴广人是景华琰的心腹之一,很得景华琰看中。 幕后之人会从吴岁晚下手,便也有了答案。 她最先撬动的,就是吴岁晚身边的心腹宫女柔羽。 吴岁晚入宫五载,柔羽陪伴左右,除了汤姑姑,她就是吴岁晚最信任的人。 也因为这份信任,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柔羽隐藏很深,吴岁晚只供出她一个人的名字,就知道柔羽多余的事情都没有透露。 她很忠心,也很沉稳。 吴岁晚薨逝,柔羽就成了最重要的关键人证。 姜云冉目光锐利,仿佛有万千星芒,从空中直直压倒过来。 她的气势迫人,几名小宫女吓得两股战战,瞬间就低下头去。 就连岑医正也面色发白:“贵嫔娘娘,端嫔娘娘她……” 姜云冉冷冷睨了他一眼。 平日里的姜贵嫔和蔼可亲,因是寻常民女出身,待身边人大方亲切,少有故意刁难时候,因此宫人们都很喜欢她。 并非喜欢她这个人,只是因她的友善,听雪宫的差事又好做,让人不自觉亲近。 但是此刻,她的模样冷傲孤高,是那么难以亲近。 此刻的她,仿佛才是真正的姜贵嫔。 与冷面帝王如出一辙。 岑医正不敢开口了。 姜云冉冷冷道:“跪下。” 瞬间,所有人跪倒在地,只孟熙嫔满脸茫然,站在堂中不知所措。 “熙嫔,那名叫柔羽的宫女去了何处?” 孟熙嫔脸上一下子就落了汗。 她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慌张至极。 章姑姑也很紧张,她跟孟熙嫔一门心思都是吴端嫔,根本没有注意一名宫女的去处。 倒是青黛禀报:“娘娘,柔羽说要去看望汤姑姑,刚走一盏茶的工夫。” 姜云冉满意点头。 她没有立即宣布吴端嫔的死讯,只看向孟熙嫔:“熙嫔,你看好东暖阁,任何人不得进出,包括你自己。” 孟熙嫔跟姜云冉一点都不熟悉,虽然姜云冉比她份位高,但她自己也是九嫔之一,两人之间应当和睦客气。 但现在姜云冉这种命令的语气,不仅没让孟熙嫔难看,反而松了口气似的,连连点头:“是。” 姜云冉在殿中扫视一圈,抬眸就撞上匆匆而来的慕容昭仪。 四目相对,慕容昭仪面色一变。 姜云冉直接向她走来,另外叫了一名永福宫宫女:“汤姑姑和柔羽住在何处?带路。” 踏出殿阁,外面一片寒冷。 阳光金灿灿落在身上,给这寒冷的冬日带来唯一一丝暖意。 姜云冉大步流星,两三步来到慕容昭仪面前,低声开口:“柔羽要抓活的。” 都是聪明人,又曾有并肩作战的机缘,慕容昭仪不用她多说,立即就明白过来:“走。” 那小宫女吓得面色苍白,却还是小跑着带路。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就穿过游廊,来到后面的耳房前。 “汤姑姑住这一间,柔羽姐姐住这一间,娘娘宽仁,待她们尤其体贴。” 小宫女虽然害怕,却还是平顺把话说清楚了。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慕容昭仪便吩咐身边的纽姑姑:“姑姑,你去开门。” 纽姑姑曾经可是慕容族的力图,武艺了得。 纽姑姑颔首,快步上前,先在柔羽房门前侧耳倾听,面色微沉:“无人。” 姜云冉面色微变。 不知为何,纽姑姑看懂了她的意思。 随即,她也再不迟疑,推门不开之后,后退半步,狠狠一脚踹在了房门上。 啪嚓一声,小儿手臂粗的门栓应声而断。 房门啪得一声弹开,露出里面逼仄的房间。 一个单薄消瘦的人影挂在房梁之下,随着灌入的冷风左右摇摆。 柔羽自缢了。 这个认知,让姜云冉心中忽然生起无边的愤怒。 她上前一步,就要把柔羽从绳索中解救出来。 前后超不过一刻,若是努力,说不定还能把人救活。 慕容昭仪见她吃力,上前帮忙,几人很快就把柔羽放了下来。 纽姑姑探查柔羽的鼻息,先是摇了摇头,后又掐住柔羽的人中,用力按压。 柔羽唇角慢慢溢出鲜血,鼻息之间却依旧没有任何气息。 青黛不用姜云冉吩咐,立即道:“奴婢去唤岑医正。” 柔羽的死非常果决,就连岑医正的尽力抢救也于事无补。 待到景华琰和仁慧太后到来,看到的是两条人命。 景华琰面容冷峻,他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 整个永福宫安静如夜,唯有仁慧太后的叹息声清晰刺耳。 姚贵妃等人都没有到场,此刻除了天家母子,在场的还是姜云冉三人。 岑医正和刚赶来的白院正一起跪在地上,两名女医也跪在后面,皆是一脸沉痛。 汤姑姑此刻已经醒来,她支撑不住,仁慧太后特地让她坐下缓一缓。 她面色惨白,眼睛通红,不能接受吴端嫔忽然崩逝的消息。 今日事姜云冉最是清楚。 她扫视众人,直接起身道:“陛下,今日也是凑巧,臣妾当时恰逢路过永福宫,念及同端嫔的往日情分,便前来主持救治事宜,是臣妾自作主张,还请陛下责罚。” 景华琰看向她,见她衣袖处也染了血迹,心中一沉。 他正要开口宽慰姜云冉,仁慧太后却说话了。 “你何错之有?” 仁慧太后面容苍白,满脸疲倦,冬至宫宴时的平静和乐全部褪去,只剩下满心的疲惫。 “你能担起责任,尽力救治吴端嫔,不仅说明你心地善良,也说明你能力出众,行事果断。” “很好,真的很好。” 宫中的事情繁多杂乱,许多人为了明哲保身,遇事皆是退避三舍,说好听是礼让,说难听就是避责。 难得有姜云冉这样,路过发现永福宫有大事,立即入宫主持宫事,她的胆识和果断让人刮目相看。 同那个人,好像。 仁慧太后看向姜云冉:“你今日立了大功,不仅不能罚,还要重赏。” 说着,仁慧太后看向景华琰:“皇帝,你说呢?” 景华琰看向仁慧太后,道:“母后所言甚是。” 仁慧太后颔首,才道:“贵嫔,你继续说。” 姜云冉福了福,垂下眼眸,认真把事情都说清,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决定,只是隐去了问幕后之人的这一段,把柔羽的问题也轻拿轻放。 “当时端嫔已经濒死,臣妾便想着让她走得轻松一些,也体面一些,便让女医给端嫔行了金针,同她说了几句话,问了问她的遗愿。”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不由红了眼眶。 孟熙嫔早就已经泪流满面。 “端嫔说想同二皇子合葬在一起,她没能照顾好孩子,心里很是愧疚。” 即便吴岁晚是因为自己的贪欲走到这个地步,害人害己,一尸两命,但谁能保证自己一生都没犯过错呢? 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就连姜云冉自己,有时候都会悔恨年少时的天真。 可恶的人并非吴岁晚,而是幕后之人,是鼓动她的柔羽。 所以姜云冉也想给吴岁晚一个体面的结局。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也不由老泪纵横。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眼眸中有明显的悲伤情绪。 景华琰看向她,声音都柔和几分:“母后,此处有儿子在,您不如回去歇歇吧。” 仁慧太后摇了摇头,她哽咽地道:“无事,无事,只是想起你六弟了。” 景华琰抿了一下嘴唇,重新看向姜云冉。 “慕容昭仪,贵嫔、熙嫔你今日做的很好,当重赏。” 说到这里,景华琰没有继续追问今日的细节,他直接了当下旨。 “吴端嫔难产血崩,重病崩逝,诞育皇嗣有功,暂按妃礼安排丧仪,与二皇子一同祭奠。” “宫中诸妃不便操办丧仪,吴端嫔的丧仪暂由慕容昭仪和姜贵嫔一起操办,另外宗人府左宗正恭郡王和永顺公主,礼部左侍郎莫鸿维作为主臣,协同处理丧仪。” 景华琰话音落下,众人皆跪地行礼:“陛下节哀。” 景华琰叹了口气,他依旧面色沉寂,语气冷淡,但若仔细看去,尚留有一丝温情。 “吴端嫔入宫五载,忠孝两全,恭顺谨谦,今因诞育皇嗣难产崩逝,朕心甚痛,前朝后宫,必办好吴端嫔丧仪,不容任何怠慢。” 吩咐完差事,景华琰先送仁慧太后离开,然后道:“你们今日也都辛苦,暂且先由尚宫局和宗人府处置,明日再行操办。” 第122章 【二+三更】云冉,你能一直陪着我,走到最后吗? 元徽五年,长信宫震荡频繁。 且不提五月便薨逝的阮婕妤,自腊月以来,已经接连殁了两位宫妃并一位小皇子。 本来因大捷和年关而热闹的长信宫,重新陷入寂静之中,宫人们行走其中皆不敢声张,生怕惹了贵人不快。 除安奉殿外,宫中各处已经开始为新年准备,所有宫灯都换上了水红灯罩,游廊处也都挂上了吉祥如意结,在这一片肃杀中多了一抹亮色。 安奉殿中佛道僧人一起做法事,念经声与同哭声交相呼应,白幡翻飞,香灰随着冷风飞跃而起,打着旋逃出长信宫的高墙。 吴端嫔新丧第二日,景华琰特别恩泽,准吴家亲眷入宫为吴端嫔守灵。 新丧第三日,经礼部和宗人府上请,拟定吴端嫔谥号为裕,追封为正二品裕妃,于头七祭奠之后,至北郊帝陵安化殿停灵。 与之前一样,待帝陵选定地址之后,便会着手修建妃园寝。 介时,这些老熟人们才能安葬。 时光如水,岁月如歌。 长信宫的岁月漫长,却又仿佛眨眼而逝。 在忙碌之间,一晃神便到了小年节庆前两日。 这一日,姜云冉刚从安奉殿回来,小柳公公便登了门。 “娘娘,陛下宣召。” 姜云冉一身素色袄裙,外面配了一件藕荷色的褙子,瞧着比之前还要沉稳练达。 她应了一声,回寝殿重新换了一件褙子,简单上了妆之后就至乾元宫。 吴端嫔薨逝,似乎也带走了玉京最后的寒冷。 从那日起,玉京数日太阳高照,甚至把后面金钟山的积雪照化。 姜云冉从宫门口便下轿,她漫步在乾元宫的游廊处,看宫人们给树木花草裹上红绸。 过了小年,新岁在望。 一边是白幡,一边是红绸,长信宫永远喜怒哀乐并存。 见了姜云冉,小宫人们纷纷行礼:“贵嫔娘娘安好。” 姜云冉颔首,叮嘱她们小心一些。 刚跨入月亮门,抬头就瞧见一名朝服裹丧服的朝臣。 他身上的朝服朱红颜色,面容憔悴,两鬓都染上风雪。 见到姜云冉,那朝臣愣了一下,躬身见礼:“贵嫔娘娘。” 两人见过一面,当时姜云冉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主,而吴广人那时候还精神奕奕。 再次相见,吴岁晚薨逝,同吴广人天人永隔。 女儿的死,看来对他打击不小。 姜云冉叹了口气,道:“吴宪台,节哀顺变。” 吴广人再度躬身行礼,沉默不语。 姜云冉没有多言,她从吴广人身边擦身而过,直奔乾元宫行去。 就在两人即将分别之际,吴广人低声道:“娘娘,多谢您。” “吴宪台,”姜云冉脚步微顿,“岁晚最后很平静。” 她这句安慰,却把吴广人的眼泪逼了出来。 他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这就好,这就好。” 两人告别,姜云冉扶着青黛的手,一路踏入浩然轩。 从小年伊始,朝廷各司局衙门便要封印,不再行衙门诸事。 宫中的皇帝陛下,也要封上御笔,待正旦当日金光开笔,寓意新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也就是说,从后日起景华琰就能休息了。 姜云冉以为今日会十分忙碌。 然她踏入浩然轩,只看到景华琰一人。 他今日穿了身竹青织锦长衫,头戴白玉冠,显得文质彬彬,气度超然。 姜云冉到来之时,他正在批改奏折,瞧着有些漫不经心。 “贵嫔娘娘到。” 梁三泰耳聪目明,立即便唱诵。 这一次景华琰倒是没有迟疑,他简单勾勒两笔,随手把御笔扔到一边。 “坐下说话。” 景华琰笑着抬起头,对她伸出了手。 姜云冉一步步来到他身边,被他轻轻握住手,同他并肩而坐。 宫人一起退了下去,浩然轩中只剩两人和那一池快乐的锦鲤。 天晴日暖,就连怕冷的锦鲤也纷纷浮出水面,悠然自得享受阳光。 流光池此刻水波粼粼,浮光跃金。 这皇宫之中,这玉京之内,大凡天下黎民,怕也不如这一尾游鱼自在。 姜云冉同景华琰都未开口,倒是并肩赏了一会儿冬日景色,才不约而同笑了一下。 “陛下今日可忙完了?” 景华琰颔首,给她倒了一碗热茶,小心放到她手心里。 “忙完了。” 他顿了顿,道:“若是所有政事都赶在今日做,那凌烟阁可以关门大吉了。” 姜云冉笑了一声,心情随之放松下来。 “丧仪十分妥当,陛下当可放心。” 景华琰颔首,看向她:“没什么想问的?” 姜云冉挑眉,道:“不用问,臣妾也能猜出一二。” 她想了想,说:“红螺炭牵扯的可是姚贵妃?” 景华琰呼了口气,眉宇间皆是放松。 他道:“爱妃真是聪慧过人,在下佩服。” 姜云冉看着锦鲤,道:“年关底下,皆是庆典,加之吴裕妃当时重病,正是要紧时刻,所有线索都没有声张。” 宫中好似一团和气,没有任何事由,可周宜妃和梅贤妃两人当日都去过永福宫,不能插手宫宴事宜也就罢了,因何姚贵妃也从此闭宫不出? 从冬至之后至今,这几位都未再出宫半步。 而吴裕妃的丧仪则忽然交给了慕容昭仪和她来办,这就更说明问题。 看那日仁慧太后的面色,她应该也知情。 那么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牵扯姚贵妃的,就是红螺炭。 毕竟年年炭火都是她来督办,要想在红螺炭中做手脚轻而易举。 姜云冉把自己猜测的线索说出,景华琰便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拉着姜云冉来到门前,一起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之下。 “若只因姚贵妃督办红螺炭就定罪,实在仓促随意,彭逾命慎刑司审问姚贵妃临芳宫宫人,最终有一名侍奉姚贵妃多年的中监吐露实情。” “他自陈是姚贵妃给她寒苦草,命他伺机放入红螺炭中,他甚至不知寒苦草是什么,但他的命是姚贵妃所救,只能唯命是从。” “而那寒苦草,也是姚家一名小厮千辛万苦买来,那小厮额角有一颗黑痣,很显眼,游商对其印象深刻。” 景华琰声音低沉:“最致命的是,临芳宫还有一钱寒苦草。” 人证物证俱在,姚贵妃自知无法为自己辩驳,便缄口不言,闭宫不出。 事情发生在冬至之后,然姜云冉回忆,姚贵妃在冬至那日就没有多少笑脸,显得很是忧郁。 姜云冉若有所思:“周宜妃和梅贤妃呢?” 景华琰道:“周宜妃当日也到场,她所言基本吻合,宫中也没有其余线索,不过那日之后周宜妃担忧明宣,故而闭宫不出。” 论说爱子,周宜妃是宫中头一份。 便是最溺爱永昌公主的贵太妃也比不上。 “梅贤妃是担忧自己抱恙,所以主动避让。” 景华琰勾了勾唇角,他道:“正是如此。” “因此……” 景华琰对姜云冉道:“之后正旦和上元佳节,便要爱妃你来操心了。” 小年宫宴名义上说是同慕容昭仪一起操办,但慕容昭仪一点耐心都没有,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姜云冉代劳。 景华琰自然也知晓,论功行赏都由姜云冉拔得头筹。 既然如此,后续正旦和上元佳节,景华琰便只安排姜云冉单独处置,桩桩件件都是她的功绩,以后册封诏书上,能书写的内容就多了。 若有不懂的地方,直接禀报仁慧太后或皇贵太妃。 重担压在身上,姜云冉并不觉得疲累,反而兴致勃勃。 最主要的是,通过处理宫事,她迅速把宫中的人员往来摸清,每个人的姓名和面容都能对上,加之莺歌这个耳报神,她可是在短短数日之间就掌握了无数新闻。 思及此,姜云冉还笑了一声。 景华琰挑眉看她:“怎么?当差操劳这么高兴?”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道:“不过听到许多新鲜事,倒是有趣。” 说到这里,姜云冉话锋一转:“当日事可查清了?” 她问的是吴裕妃忽然血崩一事。 景华琰淡淡道:“岑医正没有查出什么异常,因是男子,许多医治手段不便施展,他多是从旁指导,或者请脉开药方,皆有太医院几轮盘查,药方都没有异常。” “那两名女医都是麦院正的高徒,经过太医院审查,也没有问题。” “至于永福宫的宫人,倒是有两名小宫女说当日孟熙嫔离开之后,她们远远瞧见柔羽进了寝殿,不多时柔羽就慌张出来,说吴裕妃血崩了。” 姜云冉眸色一沉,她道:“看来,当时就是柔羽告知吴裕妃真相,吴裕妃承受不住打击,心绪强烈波动,引起肺腑出血,导致性命垂危。” 她本来就徘徊在生死线上,距离生只有半步之遥,但她最信任的身边人,却把她往后拽了一把。 这一退,她就再也跨不过那条线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问:“那个柔羽,是自杀还是他杀。” 景华琰眸色幽深,犹如冬日寒潭,淬着棱角锋利的碎冰。 “是自杀。” “当日虽然永福宫中乱作一团,但守门的黄门皆是彭逾教导出来,可以确定无一人进出永福宫。” “而永福宫中所有侍奉吴端嫔的宫人及扫洗宫人,甚至包括孟熙嫔身边的宫人,相互之间皆有佐证。” 当时,没有人去宫人居住的耳房。 第123章 【三合一】朕来问你一个答案。 薄胎玉书煨咕嘟嘟冒着水汽。 不多时,玉泉山采回的泉水便煮沸,倒入青瓷茶壶中,茶叶便在滚水中飞舞。 悠然的茉莉香片香气馥郁芬芳,让人心情随之平静。 两人很快便在茶香中平复情绪,说起了正事。 “眼看小年在即,陛下预备如何处置姚贵妃?” 景华琰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表情,他道:“此事,须得谈过再议。” 他这样说,那么对于姚贵妃的处置,要看姚贵妃如何辩驳了。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入宫以来,一直觉得姚贵妃是这宫里最聪明的人。 她不争不抢,只努力做好自己的差事,恭谨自持,沉默寡言。 这些年来,姚贵妃先诞育大公主,后又协理六宫事,名声极佳,颇得宗室和朝臣赞誉。 加之其姚氏出身,其实前朝宗室之中,时不时就会有人议论,是否要立她为后。 对于此,仁慧太后自是乐见其成,姚家也在后面推波助澜。 唯有姚贵妃不声不响,从不主动争取。 之前永宁公主的生辰宴,就是最好的例子。 姚贵妃宁愿忤逆太后,也不愿意做那出头鸟。 所以姜云冉才觉得,姚贵妃是个聪明人。 “或许,结果会如陛下所愿。” 姜云冉这样说了一句。 景华琰看向她,眸子里有询问之意,姜云冉却浅浅笑了,没有解释。 她顿了顿,又才说:“陛下,如今宫中采买,各宫和司局皆有抱怨,各宫所要之物会耽搁几日甚至十数日,而各司局因要做账簿拟定采买事宜,忙得团团转,一时之间,确实彼此有些迟滞。” 原来有司务局,司务局是先买后送,虽然都是按照往年旧例准备宫中一应之物,但也正是这一权柄,让司务局越来越嚣张,贪墨巨甚。 空账挂的越来越多,国库耗费越来越重,然而打开事务局库房,却空空如也,并无琳琅满目。 现在宫中改革宫规,先要后买,这拟买期间就有时间出入,各宫一时之间都不适应。 景华琰道:“朕知晓,就连梁三泰都说如今司礼监忙得很,他的几个徒弟忙不过来。” 司礼监最重要的就是负责皇帝起居,宫中行走事务,乾元宫要用的东西,那必是一等一的重要。 就连司礼监都有些疲于奔命,显然这个新规有着天然的缺陷。 姜云冉若有所思:“如此看来,还需要更改。” 政令是人定,也是人为,不可能因困难就倒行逆施,退步不前,必要找出改革之法,方才能把不合理之处全部改进。 景华琰看向她,眼眸中慢慢有了笑意。 “此事,交由你来做,如何?” 姜云冉有些吃惊:“我?” 景华琰颔首,道:“我已经同太后商议妥当,姚贵妃不便继续参与宫规拟定,由你接替姚贵妃。” 这个时间卡的非常好。 姚贵妃的“问题”,宫中暂时不知,但仁慧太后和姚相必然已经知情,这种情况下,姚家一定会松口答应。 另一个,景华琰同仁慧太后的确不算亲厚,但两人多年相处,到底知晓彼此的性格作风,景华琰但凡开口,仁慧太后无有不从。 大凡事情,她都不会故意驳了景华琰的面子,甚至会非常通情达理,让皇帝放心无忧。 因此,这件大事,就这样简单轻松决定了。 甚至姜云冉这个当事人都不知情,就又被安排了新差事。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 眼波流转之间,手指轻轻点在了景华琰的胸膛上。 “陛下,臣妾这个年关可真忙。” “哎呀,”姜云冉道,“本来陛下允诺臣妾,臣妾如今好不容易成了贵嫔,本来应该吃香喝辣,作威作福,怎么堆积了这么多差事?” “臣妾的命好苦啊。” 景华琰忍俊不禁。 他握住姜云冉的手,在手心里轻轻握着。 “爱妃的命可一点都不苦,”他低下头,在姜云冉耳边问,“待过了年,你想要什么份位?” 这还差不多。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这才道:“我就知道,陛下大方得很,总不会叫我吃亏。” “什么份位都可,只要陛下给,那臣妾便接着。” 姜贵嫔可精得很。 景华琰顿了一下,这才笑了起来。 “好,那朕就当真随意给了。” 一年光阴如水流失,伸手去抓,什么都痕迹都不能留下。 一切皆如镜花水月,风过无痕。 然而越是临近年关,岁月却又仿佛被拉长了身影,每一日都过得无比漫长。 在姜云冉意料之中,她去寿康宫拜见太后,太后也很慈爱地让她一起议论,务必把此番差事都布置顺畅。 一起处置采买宫事的,除了几位贵人,还有三位尚宫及小柳公公,另外还有宗人府和户部两名官员。 这两名官员姜云冉都曾见过。 一位是白鹤书院的得意门生江清鸣,另一位则是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丰鸿轻。 不过数月未见,两人皆已高升。 丰鸿轻任户部郎中,升为正五品,而江清鸣则任户部员外郎,是为从五品。 两人都是景华琰新提拔上来的青年才俊,之前主要负责岁银改税之事,恰逢宫中改制采买,两人临时调任,协助仁慧太后等一起拟定新法。 因都见过,姜云冉倒是并不显得局促生疏,一到寿康宫便开始忙碌,接连提出好几点需要改进之处。 仁慧太后同皇贵太妃对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仁慧太后颇为满意:“你这孩子别看非世家大族出身,却通透得很,有时候能别出心裁,跳出囹圄。” “倒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姜云冉腼腆一笑:“多谢太后娘娘夸奖。” 皇贵太妃也跟着笑了,她显得有些疲惫,说话自然边有些随意。 “你这样子,可真像我们以前认识的一个故人……” 说到这里,贵太妃碰了一下她的手,皇贵太妃才回过神来,笑道:“聪明的人,总是一般无二。” 还有一日就是小年,仁慧太后倒是体恤,只让姜云冉忙了一个上午,就放她回去了。 “如今你倒是成了大忙人。” 另一边,临芳宫中,大公主正在园子里跑。 她生于元徽四年六月,至今已有一岁半,生得粉雕玉琢,尤其像景华琰。 她生得好,养得也好,从小健健康康,少有病痛。 只一岁多的年纪,却已经很是强健,这会儿在院子里疯跑,小宫女们都追不上她。 姚贵妃坐在庭院中,身边放着暖炉,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做着针线。 她从小就没怎么学过女红。 姚家人一门心思让她入宫,所教皆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以后务必要成为她姑母那般能匡扶国祚的贤后。 姚贵妃就一直学,一直努力,终于入宫为妃。 入宫之后,日子真是无趣。 她便寻了两个织绣宫女,让她们教自己做针线,如今虽然依旧不会刺绣,却能给女儿做个简单的小肚兜,闲来无事,多是这样打发时间。 读书习字,她早就厌倦了。 忽然间,红着脸颊笑呵呵的小公主脚下一绊,啪叽一下摔倒在地。 临芳宫安静一瞬,秋意姑姑满脸惊慌,奶嬷嬷也手足无措,立即就要跑过去搀扶起小公主。 但姚贵妃却开口:“让她自己起来。” 奶嬷嬷和小宫女急得脸都红了,却还是不敢上前。 倒是小公主自己在地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才撑着小手爬起来。 她身上穿着厚厚的红棉袄,手上戴着姚贵妃给她做的棉手套,虽然忽然摔倒,却跟跌在棉花上也没什么区别。 小家伙儿撑着手坐起身来,坐在那发了会儿,摇头晃脑,好不可爱。 她自顾自坐了一会儿,抬头就看到母亲正在盯着她看。 下一刻,她就咧着嘴笑起来。 “嘿嘿,母妃,好玩!” 这孩子,心真大。 满宫宫人都松了口气。 姚贵妃面容柔和下来,她对奶嬷嬷招手,让她查看一下小公主的身体,然后才对孩子开口。 “明舒,你要记得,以后跌倒了,要学会自己爬起来。” 小公主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只让奶嬷嬷检查身体。 她傻笑着点点头,根本没听明白,却还是很听话:“是是是。” “母妃说得,都对!” 真是个小棉袄。 秋意姑姑松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 “咱们这小公主,性子真好。” 景明舒并不是过分聪明早慧的孩子,她同寻常的孩子们一般无二,十一个月的时候,才开口喊娘,一岁左右才学会走路。 但她性子特别好,摔跤生病,从来不哭喊,总是笑嘻嘻的,那笑脸比苹果还要惹人喜欢。 每次她对自己笑,姚贵妃的心都会快活起来。 她是姚贵妃的珍宝。 “性子好就好,”姚贵妃温柔地说,“她能自己跌倒爬起来,就是个坚强的好孩子。” 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声,姚贵妃一愣,立即蹙眉问:“谁来了?” 她其实已经被“禁足”,非有宣召不得随意进出,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不想触景华琰霉头,仁慧太后都没有来临芳宫过问此事。 此刻会来临芳宫的,又是谁呢? 姚贵妃放下针线,起身就要让奶嬷嬷带走景明舒。 就在此刻,一道玄色的身影大步流星踏入月亮门。 景华琰那张严肃的面容,在同景明舒视线交汇的一刹那,立即春暖花开。 第124章 【三合一】陛下,正经一些。 徐德妃要见姜云冉,在场所有人都不算意外。 本身徐德妃就不是个按理出牌的人,即便病重,她也不会失去本性。 仁慧太后不置可否,倒是问麦院正:“德妃可有痊愈的可能?” 麦院正顿了顿,道:“德妃娘娘身体本就虚弱,除非有奇迹,否则没有可能。” “不过德妃娘娘求生欲望强烈,这几次病危,其实臣等能做并不多,无非就是金针和保心丸,但德妃娘娘每一次都熬了下来。” 她这样说,在场三人都松了眉头。 徐德妃这一点,的确人很令人敬佩。 麦院正的语气也没有那么沉重,她道:“之前以为娘娘熬不下来,是因为天气寒冷,不利于娘娘养病,若能熬过冬日,说不定春暖花开时,娘娘也能缓和一二,从沉疴之中挣脱出来。” 这是今日的第二个好消息。 仁慧太后难得笑了一下。 “好,太好了!” 仁慧太后手里佛珠不停,念了一声佛偈,她道:“麦院正,告知太医院所有太医,谁能彻底治好德妃,哀家重重有赏。” “今日你们做的很好,当赏。” 说罢,仁慧太后就扶着彭尚宫的手起身,看向姜云冉:“后续之事你来处置。” 等送走仁慧太后,慕容昭仪也拍了一下姜云冉的肩膀,直接了当离去。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姜云冉在灵心宫。 她同麦院正又问了问德妃的情形,这才进入寝殿。 徐德妃同吴裕妃病危时不同,寝殿中没有刺鼻的血腥味,只是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或许因为经常开窗内通风,屋中的气息并不混杂,药香清淡,反而有一种清新之感。 姜云冉来到稍间,听到里面孙医正同薛女医议论。 “是否要给娘娘加炙心草?” 孙医正迟疑片刻,道:“还需同麦院正商议,不过炙心草多服容易引起眩晕,可能于恢复不利。” 麦院即出言提醒:“贵嫔娘娘到。” 待姜云冉绕过屏风,便看到德妃正半阖着眼,单薄消瘦地缩在锦被中。 梅影姑姑守在她身边,正在给她擦拭手背上的药痕。 姜云冉看向孙医正两人:“你们辛苦了,太后娘娘有赏,先去给德妃娘娘开药方吧。” 说着,三人就退了下去。 梅影姑姑忙搬来椅子,请姜云冉在床边落座。 “娘娘可醒着?” 梅影摇了摇头,她声音低沉,道:“娘娘方才醒了一会儿,眼下又睡了,不过……” “不过娘娘昏睡时间很短,左不过一两刻,贵嫔娘娘可否能等一等?” 姜云冉自己也好奇德妃要同她说什么,便道:“好。” 梅影姑姑显而易见松了口气。 她忙前忙后,给姜云冉端茶倒水,然后便站在边上,简单给德妃梳头。 躺了几十天,德妃一直披头散发,显得有些狼狈。 姜云冉抿了口茶,也没有多言。 寝殿之中一时间很安静,姜云冉注意到,窗边还插了一枝腊梅。 腊梅香味浅淡,鹅黄的花瓣在阳光下犹如鱼鳞,闪耀着朦胧的光晕。 她忽然觉得,德妃能活下来。 人生真奇怪,天道总无常。 病重垂危的德妃挣扎求生,而吴岁晚和卫新竹,却都已经撒手人寰。 徐德妃的眼睫轻颤,幽幽转醒。 她似乎还有些茫然,自己缓了一会儿,才听到梅影的声音。 “娘娘,您醒了。” 徐德妃动了动脖颈,她微微偏过头,把平静的目光落在梅影身上。 “我又,睡着了?” 她的声音很虚弱,犹如蚊喃,但梅影却奇迹听清了。 “是呢娘娘,不过这一次只睡了一刻。” “哦。” 徐德妃安静了一会儿,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忽然笑了一下。 “我活下来了啊。” 姜云冉坐在一边,一直没有开口。 这一刻,她甚至很佩服徐德妃。 其实宫里的许多人,她都很佩服。 为了友谊和正义,甘愿赴死的卫新竹。为了女儿和生存,果断放弃荣华的姚听月。 还有为了活下去,不怕苦,不怕痛,努力挣扎支撑过每一次难关的徐如烟。 都很叫人尊敬。 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坚定的心。 不回头,不后悔,一往无前,就值得人敬佩。 梅影握住徐德妃的手,她眼底含泪,唇角却挂着温柔的笑。 “是的娘娘,您又一次战胜了病魔。” 徐德妃的目光慢慢往她身后蔓延,最终同姜云冉四目相对。 姜云冉面容平和,她端坐在椅子上,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心思。 许久不见,她甚至觉得姜云冉比以前还要美丽。 她是这宫里的牡丹,也是花园中的昙花,无论白日还是夜晚,都是光彩夺目,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而她从不遮掩自己的美丽,大方展示,活得明媚坚定。 难怪,景华琰会这样爱重她。 梅影见她目光偏移,重复道:“娘娘方才让麦院正请贵嫔娘娘叙话。” “嗯。” 徐德妃想了想,才说:“是有这么件事。” 沉眠的时间太长,她记性没有以前好,梅影会不厌其烦提醒她。 徐德妃握住梅影的手,道:“姑姑,你出去歇一会儿,我同贵嫔说几句话。” 梅影倒是一点都不迟疑,她帮徐德妃盖好锦被,又喂她喝了两口温水,这才退下。 等关门声音响起,徐德妃才幽幽叹了口气。 “没想到,我也有求你的一天。” 姜云冉道:“娘娘尽管吩咐,若能办,臣妾自当尽心尽力。” 听到这话,徐德妃倏然笑了一下。 她比吴端嫔的情况要好得多,身上并无伤口,也没有多余的疼痛,但她太过虚弱,气血耗尽,只能这样慢慢养病。 “我知道,”徐德妃说,“我知道,你不屑于阳奉阴违。” 徐德妃没有看向她,她的目光平静直视前方,看向不知名的未来。 “我虽然一直拖着不肯死,但天命难违,总有自己也抵抗不了的那一日。” 徐德妃说话很缓慢,她没说完一句,都要停顿片刻,喘息过后才能继续说。 姜云冉没有催促,没有焦急,她听得很是认真。 “有几件事,我想托付给你。” 姜云冉这才有些惊讶:“德妃娘娘,怎么想到要托付给我?” 徐德妃依旧不看她。 她说:“我虽然重病,但宫里宫外的事情,梅影都会讲解给我听,我知晓,陛下是很看重你,也很信任你,如今宫中大事小情,皆在你手。” “之前……”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求过一次陛下,请他务必不要再让徐氏女儿入宫,陛下当时是答应我的。” 徐德妃忽然笑了一下:“但我还是觉得不放心。” 姜云冉心想,景华琰这口碑,就连自己的妃嫔都不放心。 似乎猜到了姜云冉的想法,徐德妃说:“我不是不放心陛下,我是不放心徐氏。” “徐氏已经大厦将倾,若阿兄能常胜如虹,倒是可以挽留他那一系,曾经忠义伯府的一众旁支门客,皆无法再延续曾经的荣耀。” “徐氏成也权柄,败也权柄,只能说人心贪欲,走错了路。” 徐德妃身在宫中,对徐氏却了如指掌。 姜云冉忽然道:“若娘娘之前入军中,怕也同徐将军一般无二,能成为匡扶国祚的大将军。” “你真会说话。” 徐德妃又笑了一下,终于看了她一眼。 她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无澜,没有行将就木的悲哀,也没有对过往的惋惜。 “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你,我都要喜欢你了。” 今日的谈话很轻松,姜云冉也不由跟着笑了一下。 她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尤其好看,仿佛三月天,春风拂面。 曾经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刻一坐一卧,竟是相谈甚欢。 徐德妃的眉目也柔和下来,她说:“我与徐家长辈已经决裂,但堂弟堂妹,我认为还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抛去曾经的一手遮天,抛去为权柄蝇营狗苟,抛去贪心和不甘,重新成为纯臣,保家卫国,夙兴夜寐,徐氏才能有一线生机。” 姜云冉听懂了徐德妃的意思。 “不破不立,方能延绵。” “是,不破不立。” 现在徐氏看似穷途末路,可若未来一代努力科举,重新跻身朝堂,未尝不能让徐氏重新迈入荣华。 这需要一代或者几代人的努力。 但凡有这个决心,才能成就大事。 “我知道你能侍奉在陛下左右,若徐氏真有妄念,还请你多加提点,让陛下记得金口玉言。” 这件事,并不难。 对于姜云冉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她想了想,终于道:“好。” 徐德妃狠狠松了口气。 “我能帮的,都尽力做到了,只看他们自己如何选择,如何努力。” 姜云冉看着她病弱的面容,还是道:“娘娘,您知晓贵妃娘娘的事情吗?” 徐德妃顿了顿,才道:“大抵是知晓的。” 她是病了,却不是聋了瞎了,宫里这些事,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 姜云冉眸色幽深,她看向徐德妃:“娘娘,我觉得您生命顽强,这么多次病危,都挺了过来,很让人敬佩。” “所以我想说,还请您好好活下去,您活着,不就能亲自看着徐家吗?” 徐德妃偏过眼眸,看向姜云冉。 因为久病,她的眼眸早就没有曾经的锐利和光华,变得迟钝而无神。 第125章 【三合一】着晋封为从二品昭仪,统领六宫事。 新规定下,宫中皆喜。 姜云冉终于忙完了大事,心中的大石也跟着落地,这一日她刚从寿康宫出来,抬头就瞧见姚贵妃身边的秋意姑姑。 秋意姑姑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她对姜云冉福了福,道:“贵嫔娘娘,贵妃娘娘有请。” 姜云冉大抵知晓是什么事,没有犹豫,只回头看了一眼亲自送她出来的彭尚宫,含笑道:“好。” 彭尚宫跟秋意姑姑两人没有寒暄,多一句话都没说。 临芳宫同之前相比,冷清了许多。 本来应该重新修剪的花草树木都还是冬日凋敝模样,姚贵妃并未让宫人打理。 过几日就要关宫,没必要耗费人力。 临芳宫中的宫人行色匆匆,都在忙碌贵妃的离宫事宜,年长一些的瞧着还算平静,年纪小的就显得有慌张无助。 姚贵妃离宫,大公主又要挪去慈和宫,从此以后,临芳宫就要关宫,不用宫人侍奉。 除了大宫女阿媛,其余众人姚贵妃一个都不带走,秋意姑姑跟随侍奉大公主,所有临芳宫的宫人皆回尚宫局。 还不知以后是什么前程。 见了姜云冉,宫女们一起行礼,匆匆离去。 秋意姑姑倒是平静:“小姑娘们心里担忧,面色不好,还请娘娘见谅。” 姜云冉说:“都是小事。” 秋意姑姑又叹了口气。 “其实娘娘都叮嘱过的,也特地请了三位尚宫来宫中叙话,请她们关照临芳宫的宫女,然而人走茶凉,以后的确要靠她们自己了。” 姚贵妃是个好主子,她待下宽和,也奖赏分明,在临芳宫当差可是美差。 姜云冉道:“三位尚宫都是好上峰,姑姑勿要担忧。” 很快,几人就来到寝殿门前。 姚贵妃正在领着宫人收拾大公主的衣物。 她很仔细,每一件都看过,按照年纪分门别类,叮嘱大公主的奶嬷嬷。 “这是之前我准备的,以后明舒长大了,有什么喜欢的衣裳,让她自己添置吧。” 姜云冉同她见礼,她就笑着说:“贵嫔等我一下。” 很快,她就回到明间,同姜云冉一起坐下。 “娘娘请我来,可是有事要叮嘱?” 姚贵妃又笑了一下。 她以前虽然也经常笑,看起来温婉仁和,可那笑容从来不达眼底,一看便知那是挂在表面的温和。 如今要离开这富贵窝,她反而轻松了。 这个笑容,让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年轻许多。 “叮嘱可不敢当,过几日,我就不是贵妃了。” 此事姜云冉也知晓,她没有多客套,只说:“姐姐毕竟年长我几岁,当要敬之。” 姚贵妃听言就道:“好,那我就唤你妹妹了。” “姜妹妹,今日请你来,你应当也知晓,”姚贵妃说,“大公主年少,如今有贵太妃关照,我是很放心的,不过她毕竟会长大。” 姚贵妃顿了顿,看向姜云冉:“他日大公主长大成人,还望你能答应我,让她自己选择未来的路。” 这个请求,倒是出乎姜云冉意料。 姚贵妃做事干脆利落,她把大公主托付给贵太妃,就不需要旁人再去关照,那反而是贵太妃的不信任。 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托付,那就不要朝秦暮楚。 所以她只想请姜云冉帮忙,为大公主的未来保驾护航。 “无论是大公主要做什么,是上阵杀敌,还是偏安一隅,无论是遴选夫婿还是终生不婚,都请姜妹妹替她做主。” 她不求女儿飞黄腾达,不求她青史留名,亦不盼望她生儿育女,幸福美满。 她希望她自由,等她长大了,自己选择未来。 希望她能做快乐的小鸟,自由翱翔在天地间。 只做自己,随心所欲,活出公主的潇洒。 这是姚贵妃放弃母女相伴,放弃荣华富贵,甚至放弃同姚家的骨肉亲情,才换来的自由。 姜云冉平静看向姚贵妃,片刻后却笑了:“可是姚姐姐,那是十几年甚至二十年之后的事情,到时候,我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你会比现在更好。” 姚贵妃定定看向她,眼眸中只有坚定。 “我可以笃定,到时候的你,能左右宫中所有皇嗣的未来。”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都要吓得面色惨白,但姜云冉依旧坐而不动,丝毫都不慌乱。 “姐姐真是对陛下有信心。”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不说二十载,便是三年五年,姜云冉都不知那时自己同景华琰是什么模样。 “可我没有信心,不过……” 与其期待旁人垂怜,与其等待铡刀落下,不如在自己还能博得权利的时候,努力攀爬。 “不过我一样可以答应你,到了那时,我会照拂大公主。” 姚贵妃不由笑出声来。 她的眼角一片红,好似哭过,又似喜悦落泪。 她说:“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你,因为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旁的人,都是跟陛下祈要,以求富贵加身,”姚贵妃睁开眼,看向姜云冉,“而你不同。” “你是换。” 姜云冉用自己的能力,本领,用自己的聪慧,交换权柄和身份地位。 她从来不奢求莫名其妙的赐予。 她也不需要景华琰对她偏爱特殊,因为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努力之后的酬劳。 然而她换给景华琰的,对于景华琰来说,是最珍贵的给予。 或许,从未有人这样给予过他。 对于姚贵妃的说辞,姜云冉不置可否,却又觉得有些新奇。 她思量片刻,问:“姐姐还有什么想要叮嘱的?” 姚贵妃摇了摇头,果断道:“没有了,这就足够了。” “姐姐不关心姚家和太后?” 姚贵妃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光洁的手指。 她已经褪去钗环,素面朝天,此刻只觉轻松。 “他们不用我关心,”姚贵妃道,“人各有命,姚氏的曾经,我做出了奉献,生恩养恩都已还清,姚氏的未来,便与我无关。” 最温柔的姚贵妃,却是最心硬的人。 最嚣张的徐德妃,却又是那么心软。 姜云冉笑了一下。 她端起茶杯,对姚贵妃举了举:“后日姐姐就要出宫,此去山高路远,还望姐姐珍重,提前恭送姐姐。” 姚贵妃眯着眼睛笑了,她说:“望你得偿所愿。” 次日,景华琰下旨,贵妃姚氏冲撞太后,违背宫规,着降为美人,至皇觉寺为宗室祈福,大公主由贵太妃代为抚养。 第二日早朝,姚氏朝臣激烈反对,最后被姚相压了下来。 老大人发须皆白,他挺拔立于百官之首,从不展露半分衰老。 此刻,他慢慢弯下了腰。 “谢陛下宽宥。” 一锤定音,姚听月出宫一事,再无转圜。 早春晴暖,微风拂过柳稍,发出沙沙声响。 宫中花坛里,二月兰已经婀娜着曼妙身姿,等候绽放美丽。 姚听月抱着女儿,亲自把她送到贵太妃宫中。 贵太妃今年刚过四十整寿,她圆脸笑唇,看起来开朗又活泼。 之前相见,景明舒就很喜欢她,今日一见,立即喊:“抱抱。” 小家伙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怕生。 贵太妃弯下腰,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在怀里掂了掂。 孩子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但姚听月还是看着满脸笑容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明舒,娘要出宫了。” 景明舒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似懂非懂,茫然盯着母亲那张笑脸。 姚听月一直在笑。 从她脸上,似乎看不出离别愁绪。 “娘有事情要做,必须离宫,以后你就跟着林祖母好不好?” 其实景明舒还是听不懂。 但她敏锐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她忽然开始挣扎,拼命想从贵太妃怀里跳下来。 “母妃,母妃!” 她喊着喊着,又换了称呼:“娘,娘!”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她太小了,挣脱不开如高山一样的大人。 贵太妃怕她摔伤,紧紧抱着她,被踢痛了也没有放开。 “乖孩子,听你娘说话,好不好?” 她声音特别温柔。 仿佛一汪春水,让人卸下满身防备。 奇迹般的,景明舒竟然安静了下来。 她那双圆圆的杏眼眨了一下,豆大的泪水滚落。 “娘。” 可怜极了。 贵太妃都要跟着一起抹眼泪。 但姚听月还是那一副平静模样,她伸手帮女儿拂去脸颊上的泪水,凑过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明舒,你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等你以后长大了,就去看我。” 姚听月的声音也很平静。 “我会好好活着,等你来见。” 景明舒不知道听懂没有,她就那样瞪着眼睛,不舍地看着母亲。 眼泪跟珍珠一样滚落,可怜又无助。 姚听月最后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脸,然后慢慢后退,直到脚跟碰到门槛。 身后是光明大道。 前方是至亲骨肉。 姚听月却不能再向前。 她笑容温柔,语气一如既往地慈爱:“明舒,跟娘说再见。” 景明舒哇地一声哭嚎起来。 “我不!” 她倒是不挣扎,只是缩在贵太妃怀里,忽然扭过头去,不肯看姚听月。 小孩子闹脾气,生母亲的气了。 姚听月无奈一笑,见贵太妃心疼地哄女儿,一颗心倒也安然。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很无情。 第126章 再过几日,阮宝林就能出宫了吧。 春天的长信宫,是一年四季之中最宜居的。 偶尔有温柔的风越过琉璃瓦,飞入九重宫阙中。 屋脊上的脊兽昂首挺胸,遥望着蔚蓝的苍穹,屋脊之下,风铎迎风而响,发出清脆声音。 欣欣向荣,万物更迭。 然而对于被幽闭思过的阮含珍来说,无论冬日还是春日,都没有任何区别。 被关禁闭的每一日,都让她痛苦万分。 这一日,她好不容易被素雪哄得入睡,不过片刻工夫,殿外就又传来热闹声音。 小宫女们嬉笑路过,好似在对比彼此的赏赐。 那声音无比刺耳。 “怎么回事?” 不知道为何,阮含珍的睡眠一日少过一日。 自从被关禁闭之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若不服用安神汤,根本无法安眠。 即便能入睡,也很快就会醒来,一夜里反反复复,日日无休无止。 这让她精神濒临崩溃,时刻都在发火。 更让人痛苦的是,此时不比往日,母亲犯了大罪,全家都被牵连,她再也不是以前人人都要艳羡的小阮娘娘,而是扫洗宫人都要摆脸子的罪妃。 不能随便折磨小宫女,不能打骂宫人,这让阮含珍更难熬了。 她必须要忍着熬着,熬到能出去的那一日。 伺候阮宝林的小宫人们不敢多言,她们每天低眉顺眼,根本不敢往跟前凑合。 唯一能伺候阮含珍的,只有素雪。 接连失去邢姑姑和母亲之后,阮含珍把素雪当成最亲近的人,夜里素雪不在,她都无法安心入睡。 此刻也是如此。 她一惊醒,就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人。 素雪立即上前,轻声哄她:“娘娘,怎么了?” 阮含珍见她在,面色稍霁,她皱着眉说:“外面则怎么这样吵闹?” 她如今还住在长春宫后殿东配殿,对面是苏宝林的西配殿。 之前两人一直相安无事,如今她落了难,苏宝林也客客气气,她不能过来说话,就在外面让她安心。 对于苏宝林,阮含珍倒是没那么厌恶。 毕竟苏宝林自己也没有恩宠,这长春宫就跟冷宫似得,来来回回就那几个宫女。 她犯不着。 苏宝林是个省事的,也会做人,万不会故意这般激她生气。 素雪顿了顿,垂下眉眼,不敢吭声。 阮含珍的火气直奔头顶。 “你倒是说啊!” 素雪犹豫片刻,还是先倒了一杯茶,转身就要先伺候她润润口。 “磨蹭什么!” 然而阮含珍并不领情。 她一巴掌挥过去,把那一碗茶直接打落在地。 茶汤泼洒了一地,地毯上一片狼藉。 素雪低眉顺眼,站在那一动不动,好似在害怕。 看着她,阮含珍忽然觉得心慌,她的呼吸明显沉重起来。 寝殿里安静片刻,阮含珍才慢慢握住素雪的手,看她手背上一片水渍,不由立即红了眼眶。 “素雪,我不是故意的,”阮含珍委屈起来,“日子太难过了,我也不想同你发脾气。” 阮含珍这样委屈巴巴说话的时候,倒是很惹人怜惜。 素雪沉默片刻,才回过头,回握住了阮含珍的手。 “娘娘,奴婢不是生气,”素雪叹了口气,“奴婢是担忧娘娘的身体,总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没病。” 阮含珍几乎下意识开口:“我好着呢。” 她勉强笑了一下,硬要素雪坐在自己边上,才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说吧,我保证不生气。” 被关在长春宫的日日夜夜里。 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素雪。 自从那件事之后,不仅母亲过世,就连阮氏都被要求闭门思过。 整个阮氏上下一点消息都没有,即便是过年,阮忠良也无法见她一面。 幽闭在宫中,将近两月不能出,加之担忧家中情形,让阮含珍脾气暴躁多疑,但她同时也更清晰认识到,她如今只能依赖素雪。 素雪是宫里的老人,在身边所有得用之人都亡故之后,素雪是最能为她办事的人。 她想要东山再起,重获荣华,要靠的只有素雪。 而素雪也真如她想的那样,能为她办不少事。 阮氏是什么情景,她又是什么情景,宫里上下都知晓,就连长春宫的扫洗宫人都随意欺辱她,宫门前那块地总是堆满落叶,根本无人打扫。 就连送来的膳食都越来越差,一开始还有些热乎气,现在只剩下残羹冷炙。 枯黄的菜叶,泡发的粉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炒菜,让人食欲全无。 是素雪拿着银子,一点点弄回来吃食,又买了些粟米回来给她熬粥。 她知晓,即便有银子,这些也不好弄到手,宫里人惯会踩低捧高,素雪肯定是费劲力气才弄来这些。 这几日她身体不适,素雪一直忙于照料她,没有多去御膳房打点,这膳食便一落千丈。 今日中午送来的,居然还有昨日的剩菜,看着满是虫眼的素炒白菜,阮含珍差点气哭了。 这让阮含珍更明白,也更不敢放开素雪。 “好素雪,你告诉我吧。” 被阮含珍这样可怜巴巴看着,素雪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忍,却又不敢隐瞒。 她低声道:“姜……升为昭仪了。” “什么,我没听清。” 阮含珍说:“你再说一遍。” 素雪慢慢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眸。 “娘娘,姜贵嫔被陛下封为昭仪,统领六宫事。” “什么!” 阮含珍只感觉气血翻涌,冲天的怒气聚集心头,让她胸口一阵阵抽痛。 素雪却还没说完。 “春日来临,万物复苏,昭仪娘娘说近来宫中减省开支卓有成效,全赖宫人的努力,因此禀明太后娘娘,陆续给各宫宫人分发奖赏。” “宫女都是一副银耳环并一只银戒子,黄门都是五钱银子的赏金。” “所以……” 素雪依旧看着阮含珍满含恨意的眼睛,她声音放的很轻,一句话说得很慢。 “所以小宫女们都很开心,也都很感激昭仪娘娘,都在挑选自己喜欢的样式,这几日宫里气氛极好,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怎么可能不好? 姜云冉发奖赏,不给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直接给现银。 宫女们爱漂亮,便给银首饰,以后带出宫去都是体己,黄门就更不用说。 这是实打实的恩惠。 谁会不高兴?谁会不感恩戴德? 宫中上下,人人都要夸姜云冉一句好,这姜昭仪的名声,简直盖过了周宜妃和梅贤妃。 “凭什么?” 阮含珍死死拽着锦被,她一口银牙几乎要咬出血,眼睛外凸,红血丝遍布。 看起来吓人极了。 “啊,凭什么!” “这贱人,这贱人,我要杀了这贱人!” 阮含珍嘶吼着,就要往前扑上来。 但素雪却仿佛吓着了,没能立即拦住她。 于是,阮含珍就这样嘶吼着滚落在地。 她“啊”了一声,素雪才赶忙上前,伸手就要扶她。 “娘娘,无事吧。” “别碰我!” 阮含珍爬跪在地,披头散发,狼狈极了。 她跪在那犹如一头寻找猎物的猎狗,满眼都是血腥。 “我要杀了她。” 阮含珍重复了那句话,然后才说:“我要让她把欠了我的都还回来,我要让她生不如死,血债血偿。” 素雪蹲在她身边,垂眸看着她纤细的脖颈。 “是啊娘娘,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阮含珍慢慢直起身,她握住素雪的手,眼睛里慢慢流出眼泪。 “素雪,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素雪回望着她:“娘娘,奴婢是娘娘的奴婢,但凭娘娘差遣。” 阮含珍狠狠擦干眼泪。 她站起身,衣衫不整站在殿阁中,看着昏暗的卧房。 窗边的花瓶里空空如也,扫洗宫人就连地都不扫,更不用说每日鲜花。 屋子里有一个很闷的气味,果缸也都空了,无法散发水果的香气。 因她时常不小心打翻茶杯,地毯上都是斑驳痕迹,但典物局不肯送来新地毯,就只能将就着用。 这破败、脏污、让人忍无可忍的寝殿,她已经住够了。 她要搬出去! 阮含珍的眉眼前所未有的凌厉。 被关禁闭之初,她还算平静,母亲过世之时,她也不过是哀痛而已。 但两个月熬下来,听闻仇敌风光高升,被满宫称赞,她再也忍受不住。 这一刻,阮含珍彻底疯了。 她想要除掉姜云冉,让她死无全尸。 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你去一趟……说我要见她。” 素雪有些迟疑,她压低声音道:“可是娘娘,咱们东配殿除宫人,其余不允许进出。” 阮含珍冷笑一声,道:“无碍,她会想办法来见我的。” “你告诉她,我都知道了,她就会来的。” “娘娘,究竟是什么事?” 阮含珍拍了拍她的手,道:“此事你不知,还安全一些,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的。” 素雪眸子一闪,她乖巧低下头,道:“是,奴婢尽力而为。” 此时的听雪宫,正欢声笑语。 姜云冉升为昭仪,自然要宴请各宫姐妹。 不过周宜妃和梅贤妃都是礼到人不未至,其余诸妃都有到场。 春日宜人,阳光温暖,前院中的那颗四季桂新绿抽芽,盈盈点缀枝头。 姜云冉让宫人在院中搭了棚子,直接摆了一张圆桌,便同各宫姐妹一起,坐在院子里用膳赏景。 第127章 还请太后娘娘替臣妾做主,扫清宫中欺上瞒下的小人。 如今宫中,其实隐隐有了三足鼎立之势。 虽周氏已经败落,家族获罪,两代之内无法重回官场,但后宫之中,周宜妃依旧稳坐妃位。 加上她膝下的大皇子,依旧让人不敢小觑。 另一边,梅有义荣登阁臣,这让梅氏在前朝迅速壮大,数次同姚家叫板。 后宫之中,因姚听月出宫,徐德妃重病,梅贤妃有孕,形势逆转,梅贤妃取代曾经的姚贵妃,成为势力之一。 不过因为有孕,她无法处置宫事,可未来的小皇嗣就是她的依靠。 最后就是独得盛宠的姜昭仪娘娘。 她没有家族,膝下没有子嗣,唯独凭借恩宠和能力,一步步走到今日。 如今她手握权柄,掌管后宫诸事,不仅能博得太后夸赞,也让满宫宫人赞不绝口,尊敬有加。 更重要的是,她未来日子还长。 现在没有皇嗣,不代表以后不能有,现在不是妃位,不可能以后也不是。 宫人们心里都门清,即便以后她宠爱衰落,以陛下念旧的性子,无论如何,高位娘娘之中,总有她一席之地。 皇嗣、家族、恩宠,如今三人三足鼎立,谁都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谁都有优点,也都有缺点。 时值二月早春,后宫看似一片风平浪静,实则却波涛汹涌。 宫人们好奇又紧张,不知何时一场大战就被点燃。 出乎众人意料。 这一场争斗,来得猝不及防。 随着梅贤妃平淡的一句话,失踪在众人眼中许久的阮宝林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显然一早就赶到寿康宫,不知是太后不许还是自己不敢,终究没同其他宫妃一起给太后请安。 一直到两刻过去,经梅贤妃提醒,众人才“如梦初醒”,想起忘记阮宝林了。 慕容昭仪微微蹙起眉头,但她的话语都被梅贤妃拦住。 “太后娘娘,陛下当时金口玉言,罚阮宝林两月闭宫思过,昨日时间已逝,今日阮宝林自然要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以求娘娘宽宥。” 说到这里,梅贤妃眼皮一抬,慢慢扫了姜云冉一眼。 以前的梅贤妃犹如仙女下凡,她优雅温婉,不染尘埃,从不同任何人结怨,也不参与那些争斗。 她甚至还拦过周宜妃许多次,安抚她焦躁的情绪。 谁都以为,她超脱世外,不问俗事。 然而现在,众人看向她的目光齐齐变了。 当家族壮大,皇嗣在身,她身份荣耀皆有,便一改往日和事佬模样。 眼睛中的犀利和锋芒,是藏也藏不住的。 对于她的改变,许多人心知肚明,姜云冉自然也并不意外。 若她真的没有权欲之心,也不会身在梅氏还入宫闱。若她真是平和无求,也不会特地在大捷宫宴上袒露喜事。 现在回忆起来,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布的每一次局,都是那么天衣无缝,经过精心设计。 如今看来,姚贵妃、徐德妃和周宜妃都不是她的对手,她隐藏多年,隐忍多年,今日终于扬眉吐气,翻身为王。 现如今,她是宫中除姜云冉之外,风头最盛的那一个。 甚至有人悄悄议论,若她也诞育皇子,说不定可以问鼎后位。 这些话姜云冉早有耳闻,也知晓她绝非表面那般平和,如今终于显露出锋芒,才终于有“果然如此”的淡然。 只是不知一心向上的是她自己,还是梅氏,亦或者两者皆有。 仁慧太后看起来也不意外。 她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能把一切都看透,一切的阴谋诡计,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此刻她手里慢慢捻着佛珠,谁都不看,只慢慢欣赏窗外的春景。 没有立即理会梅贤妃。 最早盛开的牡丹已经悄然绽放,在寿康宫里争奇斗艳。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世人皆爱牡丹,争相养育培植,每到春日时节,玉京的各大园子争奇斗艳,力求博得今岁的花王美誉。 宫中亦是如此。 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达官显贵,便是这院中一朵野花,也要争出个高低贵贱。 或许野花不懂,但种花人却一定明白。 仁慧太后慢悠悠抿了口茶,道:“竟然过去这样久了,既然过了日子,真心得到惩罚,那就还是好孩子。” 太后娘娘慢慢睁开眼,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阮宝林的模样,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凹陷,眼底一片青黑,一眼看去实在可怜。 她头发都比之前显得稀疏许多,一丝不苟梳了个简单发髻,只戴了一支白玉簪。 通身上下简朴素净,与以往的姹紫嫣红全然不同。 她一步步上前,不看任何人,只低眉顺眼来到堂下,干脆利落跪倒在地。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阮含珍的声音低沉,多了几分岁月淬炼过后的沧桑,“臣妾因思过,不能祝贺太后新岁吉祥,不能侍奉膝下,心中甚是惶恐难安,还请太后娘娘宽恕。” 这一番话说下来,可真是感人肺腑。 本来太后还在赏景,听到这话,也是淡淡开口:“不怪你。” 姜云冉此刻清晰意识到,仁慧太后其实非常会做人,但凡皇帝喜欢的,她就喜欢,皇帝厌恶的,她一眼都不多看。 阮含珍这样恳切,仁慧太后都不动心肠,就是因为阮氏这一次太过胆大包天,惹了皇帝不快。 其实,也惹了仁慧太后不快。 也不知是明白这一点,还是真心想要悔过,阮含珍忽然转过身,对着她就要磕头。 姜云冉一言不发,青黛却眼疾手快,上前一步虚虚扶了一把阮含珍。 姜云冉这才淡淡开口:“阮宝林,本宫可当不得你这一跪。” 先跪太后又跪她,这刚出宫第一日,就要闹妖。 阮含珍还是那个黑了心肝的人,从来不会改变。 见姜云冉这样强硬,阮含珍垂下眼眸,眼眶迅速泛红,瞬间就表现出一副委屈模样。 “臣妾是想给姜昭仪道歉,之前宫宴时,臣妾不懂事,惹了姜昭仪不快,今日好不容易能得见姜昭仪,定要同你道歉的。” 姜云冉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仁慧太后这里的都是好茶。 梅片茶清香芬芳,有一种空谷深林的幽静,只品一口,都觉得回味无穷。 姜云冉安静吃茶,并不开口。 她的态度很明显,即便当着太后的面,她也不原谅阮含珍。 不会为了*脸面说场面话。 一步都不后退。 这情景实在尴尬,其他妃嫔都垂眸不语,有的学姜云冉一起吃茶,有的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仁慧太后都只捻佛珠,一言不发。 倒是梅贤妃叹了口气,开口劝说:“大家都是一宫姐妹,何必这样生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如握手言和可好?” 她这话里话外,都是挑剔姜云冉小气。 姜云冉眼皮一抬,冷冷睨了她一眼:“梅贤妃倒是大度,不知卫妹妹泉下有知,是否知晓你替她原谅罪人?” 梅贤妃面色一变,她喘了两口气,正要再开口时,就听仁慧太后轻轻念了一声佛偈。 “旧事不要重提。” 她说着,也不去看姜云冉,只垂下眼皮,睨了阮宝林一眼。 见她这般形容枯槁的模样,也并未表现出任何怜悯,她淡淡道:“阮宝林,起来说话吧。” 阮含珍这会儿已经哭了。 她脸颊一行清泪,更显的单薄可怜。 可众人想起卫婕妤之前那满身鲜血的模样,终究都没有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仁慧太后自然要让后宫平和,不叫皇帝为此忧心,耽搁政事。 因此她只叮嘱阮含珍:“你若能知错就改,也算是好事,以后万不能乱生是非,恪守本分才能平安始终。” 这其实也是对阮含珍的警告。 阮含珍颔首:“谢太后娘娘教诲。” 仁慧太后又念了一声佛偈,她抬起眼眸,目光在院子里搜寻,看到两个孙儿玩得正好,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喜悦来。 “好了,你们都忙,就都回去吧。” “周宜妃,叫明宣和明舒多玩一会儿,你瞧孩子多开心。” 周宜妃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反驳。 “是,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却说:“都是哀家的孙儿,哀家关照是理所应当,以后莫要再说谢字。” 周宜妃正要回答,就听边上阮含珍再度柔柔开口。 “太后娘娘,臣妾有事要禀。” 仁慧太后的脸上明显显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这一次她冷冷睨了阮含珍一眼,淡淡道:“阮宝林,你好不容易从长春宫出来,可要谨言慎行。” 阮含珍顿了顿,还是起身重新跪下。 太后的语气,旁人的表情,她看得清清楚楚。 有卫新竹那贱人横在前面,无论她做得多好,都无法摆脱阮家谋害宫妃之罪名。 皇帝本就不喜欢她,她以后必再也无法高升。 既然两条路都走不通,那就只能走第三条路。 反正她已经如此,还不如破釜沉舟,为自己,为阮家重新博出一个出路来。 阮含珍这一跪,让整个花厅气氛重新沉寂。 仁慧太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她看都不看阮含珍,说:“哀家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阮含珍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她躬下身,重重磕了三个头。 “太后娘娘,臣妾所言,并非为自己,而是这宫中有人欺上瞒下,胡作非为。” 第128章 我很在乎你,你应该知晓。 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虽然都有些惊讶,却并未立即表现出来。 因素雪是阮含珍的心腹,也是一直侍奉在她身边之人,因此她的话其实不太能作为证明。 不过素雪显然很是聪慧,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账本,高举头顶:“慕容娘娘,这是这两月来奴婢取银子单独叫膳的账簿,可以作证,还请娘娘过目。” 阮含珍此刻才惊喜看向素雪,未曾想到素雪准备得这样周全。 素雪却低眉顺眼,没有回视她的目光。 此刻慕容昭仪正在一页页翻看账簿,素雪的账簿做得很仔细,每一日用了多少银子,要了多少菜品,都列在其中。 因不是日日都取菜,所以这一本并不特别厚,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就看完了。 慕容昭仪看到最后,微微蹙起眉头,把那账簿呈给太后,然后目光凌厉看向穆尚宫和颜总管。 颜总管瞧着也白白胖胖的,一团和气,不过他身形灵活,胳膊尤其长,一看就很有力气。 他躬身行礼,道:“太后娘娘,御膳房日常采买出品都有账簿,大到珍馐佳肴,小到一碗绿豆汤羹,都不能随意支取。” “各宫娘娘的份例之内都有等级,份例之外则需要娘娘们补齐耗费,也都有登记在册。” “后姜娘娘打理六宫事后,额外加尚宫局三人至御膳房,每日膳房出餐时,各宫选取何种菜品,皆有御膳房和尚宫局两相监督,会在账簿上签名以作确认。” 也就是说,御膳房自己做不得假。 此事仁慧太后自然知晓。 姜云冉掌管六宫事后,做了不少改革,也多了不少恩赐,三局两监风气为之一新,虽然赏赐不断,但最后翻看账簿,竟比以往每月少耗费两成。 这也不难理解。 以前是一个人吃两只鸡,现在是所有人分一只鸡。 后一种人人都有的吃,还是正大光明的吃,可以说是宾主尽欢。 只有那一人利益受损,但他以前是偷偷行事,一旦事发就要大难临头,到底不敢声张。 那银子赚得也是心惊胆战。 因为姜云冉并未让人追究前事,算是既往不咎,从此以后,他毕竟也能堂堂正正分到鸡腿。 算是皆大欢喜。 但宫妃们不参与宫事,不知这些关节,除非取膳的宫女有心,否则基本不会注意。 此刻听到,皆是惊奇看向姜云冉,都惊讶于她的胆大心细。 颜总管也从怀中取出一本账簿,道:“太后娘娘、慕容娘娘,这是御膳房关于长春宫阮宝林的账簿,请过目。” 慕容昭仪接过账簿,不由赞叹一句。 “甚好。” 账簿不仅记录了每日阮宝林份例之内的耗费,也记录了月末剩余,还记录了素雪单独“点菜”的耗费和日期,所有事项都写得清清楚楚。 两相对比,竟是分毫不差。 账簿做得漂亮极了。 “不过,”慕容昭仪指着账簿问,“为何最后这几道菜,都没有收银两。” 颜总管躬身道:“回禀慕容娘娘,因阮宝林这月份例没有用尽,宫中没有额外采买食材,因此折算成了现银,抵消了这几道菜品。” 他这一说,冯采女就若有所思道:“难怪一月月末时,尚宫局派人送来了绸缎和瓜果,并未说是赏赐,原来是余存。” 她一看就很会算账,是个极为聪明的人。 颜总管立即道:“正是,冯小主好记性。” 这一下,各位娘娘就议论了起来。 司徒美人不由感叹:“还是姜姐姐管宫得力,咱们每月居然还能有盈余,总觉得自己赚了。” 姜云冉不由笑了一下:“原我自己在宫中时,就算过每日耗费,发现份例都是用不完的,因此便没有让御膳房按足额备菜,多余的不用都是浪费,只备九成几乎都足够,剩余一成未用,却也都是姐妹们的份例,自然还是要发还给姐妹们。” 这样一来,其实宫人的差事增多了。 但需要的职位也增多了。 人人都有升职的可能,差事做得好的依旧有赏赐。 努力能有回报,付出就有收获,这宫里竟是一派欣欣向荣。 阮含珍未曾想到,她本是要把姜云冉拉到泥里,现在却成了她的炫耀场,人人都夸她,表扬她,人人都喜欢她。 她就想不明白,这女人一看就自私冷漠,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因何这么多人眼瞎? 这个贱人,她只要看她一眼,就恨不得她不得好死。 更遑论看她被众星捧月,得意洋洋了。 思及此,阮含珍终于忍不住,再度哭着开口:“太后娘娘,您也瞧见了,若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臣妾也不会使银子单独点膳食,臣妾不过是艰难挣扎,并非贪嘴。” 她这一开口,方才热闹的气氛骤然停止。 仁慧太后也仔细看过账簿,的确如同阮含珍所说,她单独要的膳食,多半是果腹之物,几乎没有昂贵珍馐,点的最多的是萝卜牛肉蒸饺,想来是她最爱吃的。 除此之外,她甚至还买过粟米和红枣,的确不像是故意耗费。 思及此,仁慧太后看向慕容昭仪:“继续问吧。” 慕容昭仪颔首,她知晓姜云冉早有准备,因此也毫不手软。 她垂眸看向另外三名宫女。 “你们说,阮宝林所言是否为真?” 其中两名小宫女面色越发苍白。 她们结结巴巴,最后还是道:“奴婢不知。” 跪在前面的凡霜冷汗岑岑,她抿着嘴唇,似乎已经六神无主。 不过她还是强撑着道:“奴婢亦不知,但奴婢从御膳房取来膳食,皆是寻常菜品,并未有异。” 这话一出口,阮含珍就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你胡说,你!” 慕容昭仪微微蹙了蹙眉头,她道:“休要胡闹。” 说罢,她看向另外几人:“你们说。” 倒是穆尚宫和花姑姑对视一眼,花姑姑直接跪下行礼:“太后娘娘,奴婢这两月一直负责侍膳,各宫娘娘额外点菜和每日拿取都有记录。” “御膳房那么多人看着,尚宫局和各宫娘娘身边的姑姑们也都经常来往,所有膳食都摆在膳厅,供人挑选。” “不可能有一两盘残羹冷炙放在那,惹人眼神。” 这才是关键。 宫中有宫中的流程,一步叠一步,如何会出错? 穆尚宫也跪下行礼:“太后娘娘,下臣来时已询问过这几日的监督职差,都说并无错漏,来取膳食的人也没有闹场,都是平静把膳食领走,皆是御膳房一起出的餐食,冷碟热碟一样不少。” 花姑姑又说:“回禀太后娘娘,每日来领膳的就是这位凡霜姑娘。” 所以,凡霜所言为真。 阮宝林和素雪说得都是假话。 事情到这里,基本已经真相大白。 这摆明像是阮宝林同素雪为了诬陷姜云冉,故意颠倒黑白,做局两月拿出这样一本账册,就为了再度把姜云冉拉下高位。 众人的眼神犹如针扎落到阮宝林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怎么会,怎么可能! 那些恶心的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 她这两个月的隐忍又算得了什么? 难道她真的疯了吗?这两个月都是幻觉? 阮宝林忽然抬起头,恶狠狠看向姜云冉! “你是故意的,你就是要害我,对不对,对不对?” 看来,阮宝林又“疯了”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她慢慢抬眸,淡淡扫向梅贤妃,目光之中只有平静。 “贤妃姐姐,既然如此,您意下如何?” 听到贤妃姐姐四个字,阮宝林似乎也回过神来,她猛地抬起头,渴求地看向梅贤妃。 “贤妃娘娘,您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故意诬陷姜娘娘,真的不是我啊。” 她委屈死了,眼泪直掉。 “我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没有人相信。” 这句话说得如泣如诉,满含委屈。 梅贤妃根本就不看她,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捏着,心里对这个蠢货当真是厌烦无比。 还好……她就知道阮宝林根本没有脑子,早做了准备。 梅贤妃也跟着叹了口气。 她先是对姜云冉含笑道:“姜妹妹,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不过今日事众人也能明白,姜妹妹管宫能力卓绝,仪程分明,以后无论有什么事端,应该都能查到证据,落到实处。” 说到这里,梅贤妃话锋一转,忽然犀利起来。 “阮妹妹,你也先别着急,既然你和你的贴身宫女都说事情有异,而尚宫局和御膳房无异,那么你以为问题出现在哪里?” 阮含珍愣了一下。 一边坐着的韩才人忽然瞪大眼睛,她看向另外三名宫女:“是,是她们?” 这个关键,在场众人都想到了。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三人身上,年纪最小的矮个宫女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宫女们入宫都是要教导宫规的,第一条,就是无论犯错还是委屈,都不能在主子面前哭出声音,大叫求饶。 可这小宫女太过害怕,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她哭得哽咽,“最近两月,奴婢们的膳食都换了,菜色特别丰盛,奴婢们很疑惑,问了凡霜姐姐,凡霜姐姐只说是娘娘赏赐的。” 那小宫女哭得打嗝。 “娘娘……娘娘心情不好,从不叫咱们入殿伺候,奴婢根本不知道这竟是……” 那其实都是阮含珍的膳食。 那时候长春宫气氛死寂,阮含珍从来没有好脸色,能近身伺候的只有素雪,也正因此,外面的差事都交给了凡霜处置。 第129章 而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让对方过得顺心如意。 日夜相伴,朝夕相对,景华琰清晰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 虽从未沾染过情爱一事,但他却天生聪慧,当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之后,立即便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时刻念着,想着,盼着,必然是喜欢。 而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让对方过得顺心如意。 他不愿姜云冉屈居人下,便直接升位,知晓姜云冉需要权柄,便把宫事和丹凤卫拱手托付,无论她要做什么,想做什么,他从来不会有半句怀疑和反对。 只除了宫宴那一次,她把自己陷入危机之中,这才让景华琰大发雷霆。 除此之外,他甚至从不过问姜云冉究竟在做什么。 她隐瞒不言之后,他从此再不追问。 她恨阮氏,景华琰便放任她报复,过程结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得偿所愿。 若他是昏君,她必定是妖妃。 但景华琰对自己的名声并不在乎,却不能容忍旁人编排姜云冉。 这几个月来,坊间的传闻,那一段段佳话,都是他有意为之。 以至于如今百姓说起这位盛宠的姜娘娘,都是赞不绝口。 事实证明,姜云冉比传闻里的还要好。 并非因为真心喜爱,才认为她处处优秀,而是她的确聪慧过人,心细如发,才让人越发喜爱。 如今后宫之中一派井井有条,就连仁慧太后都夸奖过姜云冉许多次,说她比自己当年还要得心应手。 无论多复杂的差事,到了姜云冉手中,不过转瞬就能理清头绪。 仁慧太后当时说过,相比姚家悉心教导长大的姚听月,姜云冉都更胜一筹,她这般聪明能干,完全不似农户出身的绣娘。 景华琰自然知晓。 他与旁人不同,日日同姜云冉同床共枕,他如何会不知她的优秀和奇特? 他知晓,她的身份肯定很特殊,也知道她为何要入宫,更知道她一心都想要报复阮氏,可那又如何? 她人就在身边,会同他一起吃饭,一起谈天说地,偶尔一起散步喂鱼,抛除一切,不也是神仙眷侣一般? 景华琰无数次劝说自己,可心底深处,却总有一道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徘徊。 他还是想要更多。 想要她喜欢他,爱慕他,与他心意相通,白头偕老。 今日,他听着她嬉笑的话语,终于忍不住把心底的念想说出口。 他想住进她心里,哪怕只有一亩三分地,也足够了。 此刻,他紧紧盯着她,不想错过她任何反应。 然而,事实总是残酷的。 姜云冉任由他那样凝视,却还是垂下眼眸,不让他看到自己心底。 风吹树摇,锦鲤游弋,这偌大的长信宫金碧辉煌,璇霄丹阙,却无法填补人心。 权利地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可唯独那颗真心难求。 姜云冉沉默片刻,却忽然轻笑一声。 她的笑声那么轻,那么媚,犹如灵动的游鱼,一下落入他心湖之中。 姜云冉缓缓抬起头,她那双凤眸光彩明亮,比最珍贵的宝石还要璀璨。 她看着他,唇边堆满笑意,声音清澈而干净。 “陛下,臣妾自然在乎你。” 姜云冉仰着头,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她的双手慢慢爬上他的脸颊,珍惜地捧在手心里。 手心那么软,那么暖,让人一瞬便沦落进温柔乡中,难以自拔。 “陛下,臣妾在乎你。” 姜云冉没有撒谎。 作为妃嫔,她自然在乎自己的夫君,在乎皇帝。 相伴数月,耳鬓厮磨,姜云冉能看出景华琰对她的喜欢,从去岁十一月起,他的身边就再无旁人。 唯她一人耳。 他给姜云冉升位,让她掌管六宫事,给她丹凤卫,放任她肆意妄为,嘴上不提爱,可该做的,该给的,却已经超过了寻常夫妻。 自然,景华琰是帝王,坐拥天下,他想要极致宠爱一个人,必然能让那人满身荣华,幸福美满。 若姜云冉放下仇恨,一心情爱,投入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中,大抵也能体会到幸福两字。 然而姜云冉心中十分清醒。 对于她来说,复仇是最重要的。 母亲生养她,是她最重要的人,父亲庇佑她,是她的至亲,无论为了父母还是她自己,她必要阮氏血债血偿。 这是她入宫的目的。 博得帝王宠爱,博得权柄,都是为了复仇而铺路。 乱花渐欲迷人眼,繁花似锦确实能迷惑人心,温柔蜜意也能蛊惑意志,可心底始终有个声音,让姜云冉清醒。 那就是母亲临死前说的那一句话。 “阿冉,不要相信任何人,只依靠你自己!” 是的,只有依靠自己,相信自己,才能博出一片天来。 这也是为何她能一步步从泥泞中挣扎出来,终能活着走到今日。 景华琰对她心生爱慕,说到底,是因为她足够坚定,足够优秀,也足够聪明。 若她失去坚定的内心,或许她就不是她了。 景华琰回望姜云冉染着笑的眼眸,心中涌上一阵失望和不甘。 在这失望之中,甚至有戾气在挣扎。 何不把她困在身边,只看着他,想着他,或许天长日久,她就一定会爱上他。 这个想法只浮现一瞬,就被姜云冉的轻柔亲吻压了下去。 “陛下待我这样珍重,我心里都是知晓的。” 姜云冉伸出手,揽住景华琰的脖颈,温柔把他抱入怀中。 她的手轻轻在他后背拍着,犹如哄劝孩童那般,所有的话语在他耳边清晰响起。 “阿琰,你的好,你的心,我都知晓,我很珍重。” 景华琰倏然闭上眼眸。 他怕自己在她面前失态。 她太厉害了。 哪怕她是利用,也让他甘之如饴。 这一句阿琰,都够他回味许多年。 无论她是否对他动心,可只要她珍重他,似乎就足够了。 景华琰把她抱入怀中,手臂用力,舍不得松开分毫。 姜云冉慢慢闭上眼睛。 她把自己投入他怀中,姿态那么依赖也那么信任。 景华琰浅浅呼了口气,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云冉,若你有朝一日心想事成,可会重新安排人生?” 这句话问得含蓄。 他其实真正想说的是,等姜云冉大仇得报,是否能回过头来,看看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自己。 姜云冉的手一起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听到此时也未停。 她声音很轻柔,同方才一模一样。 “肯定会重新安排的。” 姜云冉给了他一颗定心丸,她阖着眼眸,表情十分平静。 “岁月漫长,我不会浪费大好人生。” 景华琰收了收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好。” 两人就这样安静相拥,谁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景华琰才慢慢说:“我等你。” 方才那么多话,都没有让姜云冉的心生起涟漪,可这三个字却仿佛掀起一阵春风,到底吹落了心田上的嫩叶。 她或许还未体会过爱一个人的心情,但她就如自己说过的那样,已经提前感受到了幸福。 她历经坎坷,身背血海深仇,年少一直挣扎求生,可姜云冉从不觉得自己凄惨。 她甚至觉得自己运气超然。 即便这样惨淡,可年少时有母亲悉心教导和陪伴,有赵庭芳、茉莉等这些一起长大的朋友,后来入宫,又得青黛、红袖和钱小多等人的忠心。 若她说自己凄惨,都觉得对不起苍天眷顾。 无论多么困难的前路,姜云冉总能看到光明。 她也就是这样身负荆棘,却坚定向前走下去的。 现在,又有景华琰坚定的等待和信任,姜云冉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姜云冉轻笑了一声,她轻快地反问:“陛下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自然是有的。” 景华琰慢慢松开她,把自己那张俊逸非凡的面容凑到姜云冉面前。 “朕风姿卓绝,年少有为,”景华琰蹭了蹭她的鼻尖,“谁会不喜欢朕?” 姜云冉:“……” 景华琰见她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心情一瞬就明朗起来。 她从不在他面前拿腔作势,所言皆是内心真实,所以她给的承诺,也都是发自内心。 真好。 景华琰挑眉笑着道:“怎么,爱妃有何高见?” 姜云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对景华琰勾了勾手。 他凑过脸去,以为姜云冉要亲自己一下,结果她忽然伸出手,左右开弓捏住了他的脸颊。 没有用力,跟挠痒痒差不多。 景华琰那张“俊逸非凡”的脸,被她捏得歪七扭八,眉眼都凌乱飞舞。 看着他这副怪样子,姜云冉忽然轻笑起来。 她蹙了一下鼻尖,对景华琰说:“我看,是陛下脸皮太厚。” “脸皮厚多好?”景华琰又往前凑了凑,很迅速地在她嘴唇上偷了个香,“这样爱妃捏起来手不疼。” 姜云冉的手一顿,随即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方才还很凝重的气氛,就被这笑声打破。 等笑够了,景华琰才握住姜云冉的手,牵着她站起身来。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今日御茶膳坊准备了果木烤鸭,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另外还预备了酸梅汤,争取多吃一碗饭。” 姜云冉被他牵着,两人从浩然轩出来,一路往边上的偏厅行去。 竹帘下坠着的如意结在风中摇曳,微风拂过,吹乱了一对璧人的鬓发。 笑声也随着那暖风打了个旋,一股脑回到天上去。 第130章 通敌叛国是比谋逆还要重的大罪,只要证据确凿,一律满门抄斩。 天启二年春日,比往年都要寒冷一些。 倒春寒的冷风从丰庆草原刮过来,险些吹倒刚插好的秧苗。 守城的士兵裹紧棉袄,一丝不苟站在城门前,不敢松懈半分。 一队巡逻的先锋营路过,守城军的什长过来,问:“如何?” 先锋营的什长说:“瞧着还算平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说这几日要来大暴雨,弄得人仰马翻。” 守城军什长叹了口气,道:“百姓吃饭看天,可不要紧张,国公爷这几日都没有睡好,同少将军一起巡城。” 国公爷自然就是皇后的父亲,沈虔。 当今圣上能继承大统,全赖沈皇后阖家支持,因此刚一登基便封太子妃沈稚为皇后,封丈人沈虔为定国公,一等定国将军,封皇后长姐沈秋为定国公世子,少将军。 沈氏满门忠烈,其兄长早年便战死沙场,后由其长姐沈秋接过重任,率领沈家军保家卫国。 在定国军中,无论是国公爷还是少将军,都很得将士们的崇敬,相当有威严。 两人说着话,都在感慨国公和少将军的忠义。 就在此时,城墙上的士兵惊慌地喊:“敌袭,敌袭!” 九黎城一下陷入风声鹤唳。 就是这一场战争,让年迈的国公爷和少将军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其实以定国军的战力,不可能输给刚刚收拢丰庆草原的西狄,可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西狄不仅知晓定国军大军前行路线,甚至知晓辎重和粮草,数次偷袭成功,打得定国军措手不及。 即便先锋营都是勇猛无畏的战士,可长达两月的围困还是太过残酷,最终,定国军的先锋营全数战死,无一人投降。 这一场战争太过惨烈,后调拨忠义伯徐闯临危受命,鏖战三月才终于把西狄打回丰庆草原。 然而事情远未结束。 因为定国公和少将军为国捐躯,定国公主力先锋尽数战死,先帝雷霆震怒,要求彻查战争始末。 这一查,当真是不得了。 时任参军姜若诚和刘州两人皆有与西狄来往书信,而两人又与定国公幼子,时任定国军千户沈程感情甚笃,是总角交情,因此就连沈程也被牵连其中,一并审查。 后经查,沈穆的兄长沈秩也有通敌叛国之嫌,所有涉事人等家族多达二十余,震惊朝野。 说到这里,夏岚明显不敢继续说了。 姜云冉慢慢转着手腕上的碧玺珠串,她垂着眼眸,只看向膝盖上的牡丹花织绣。 早春暖阳,京中的牡丹竞相开放,整个玉京一派繁花似锦,满城缤纷。 然而二十一年前的那个春日,整个玉京却是一片血海。 通敌叛国是比谋逆还要重的大罪,只要证据确凿,一律满门抄斩。 时隔多年,历史已经淹没在岁月里,那么多人命和血泪堆积出来的,只有经历者的缄默。 夏岚所知,已经是极限。 丹凤卫不仅要执行上峰差事,还要维护皇家清誉,若夏岚对此一无所知,到底不好当差。 她能知道当年这些过往,是因她是丹凤卫都指挥史,而非她能力卓绝。 各种细节均无人知晓,或许只有等大楚亡灭,新朝修史的时候,才能窥探曾经的动荡。 夏岚话音落下,寝殿中一片安静。 她不敢多言,只安静坐在绣凳上,就连呼吸都没有声音。 姜云冉脑海中一片混乱。 她能猜到当年姜家一定卷入大案之中,却没想到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难怪母亲当年隐姓埋名,数年不敢入京,难怪她一身才学,却只能以织绣养家糊口。 姜这个姓氏,或许都是玉京曾经的禁忌。 尔后经历十余年光景,直到母亲故去之前,才告诉姜云冉她应该姓姜。 当年父母成婚,父亲坚持入赘,以后孩子都归母姓,从小到大,姜云冉一直以为自己姓宣,从来不知真相。 直到那时,她才洞悉一二。 若当年这位姜若诚就是母亲的兄长,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姜氏卷入通敌叛国大罪,满门抄斩,在那之前,或许祖父已经觉得京中风云际会,动荡不安,提前把母亲送回了溧阳老家,改名换姓。 或许在京中,母亲早就是个死去多年的人。 那么…… 无论是仁慧太后还是皇贵太妃,是否都认识当年年轻的母亲? 她们看她的目光,多少带有怀念。 姜云冉缓缓呼了口气。 她会重回宫廷,不仅是为了父母报仇雪恨,也为姜氏沉冤得雪。的确,这一次危机四伏,前路凶险,可她也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得到了丹凤卫,也终于在几十年后的今日,拨开云雾,窥探当年的真相。 姜云冉闭了闭眼睛,慢慢缕清思绪,不让感情干扰理智的清澈。 她慢慢开口:“你可知天启三年,恭肃皇后因小产薨逝?” 此事自然宫中皆知。 不过天启三年与天启二年相隔一年,似乎与天启二年的叛国大案并不相干,因此宫中并未缄口不言。 很奇怪,皇后因为小产崩逝,宫中并未封口,反而天启二年之事,无人敢提及半句。 夏岚谨慎*地回答:“娘娘,下臣也就只知道此事,细节一概不知。” “不过……” 夏岚犹豫再三,还是道:“娘娘,下臣的姑母以前也在丹凤卫,她知晓一个消息,曾暗中告知下臣。” 姜云冉慢慢坐正身体。 “夏指挥使,你放心说来。” “只要你忠心不二,本宫保你平安。” 上座的昭仪娘娘满面肃穆,通身气势惊人,并非她看起来多么吓人,反而因生得美极,少了些许威仪。 即便如此,她不怒自威时,还是叫人心惊胆战。 最重要的是她那双眼。 深邃,坚定,平静看向前方的时候,仿佛有滔天巨浪。 只要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那滔天巨浪就要席卷而来,吞没性命。 在她面前,只有唯命是从四字。 夏岚深吸口气,终是破釜沉舟,准备赌上一回。 这是豪赌,也是博弈。 端看姜云冉以后能带她杀出怎样一条血路。 “姑母说,当年恭肃皇后是个温柔可亲的人,她虽出身将门,自幼习武,但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宫中之事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对身边的宫人仁慈宽和,处处袒护,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可她的仁慈,也养大了许多人的胃口。” “有一名姓薛的宫人,趁着恭肃皇后风寒,故意引得先帝注意,因此成为了宫妃。” 姜云冉听到这熟悉的故事,一个晃神,不由想到了韩才人。 她说:“恭肃皇后并未生气?” 夏岚摇了摇头:“恭肃皇后是否生气,这个无从得知,下臣的姑母也并非丹凤卫重臣,但她却知晓那名姓薛的宫女被封为了采女,之后也颇为得宠数月。” 姜云冉点头:“你继续说。” “那名薛采女或许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受宠数月之后就默默无闻,恭肃皇后可怜她,留她在坤和宫侍奉左右。” “直到天启二年,恭肃皇后又得一场风寒,为了怕皇后为家中事忧心,先帝口谕,宫中上下务必尽力隐瞒,不叫皇后知晓。” “后来,”夏岚压低声音,“后来恭肃皇后有孕,宫中上下皆很欢喜,也因时隔数月,气氛也松快很多,不再紧绷。” “还是那名薛采女,告知了恭肃皇后真相。” 家族一夕之间覆灭,所有亲人俱亡,恭肃皇后悲伤过度动了胎气,早产加难产,最终一尸两命。 自此,沈氏大宗再无一人存活。 姜云冉长叹一声。 景华琰平日里闲谈,偶尔也会提起母亲,在景华琰的口中,恭肃皇后是个坚强的女子。 即便遇到这样的情形,姜云冉以为,她大概也不会崩逝早亡。 此事,应该还有蹊跷。 姜云冉转着手腕上的碧玺珠串,慢慢开口:“你可知那名薛采女是因何得到先帝的宠爱?” 这个问题很突兀。 夏岚愣了一下,才仔细回忆。 “不知,”夏岚道,“年代久远,这似乎也并不重要,姑母并未同下臣讲述过。” “若娘娘想知晓,可以寻宫中的老嬷嬷询问,或许能知晓一二。” 姜云冉却道:“宫中并无多少当年的旧臣了。” 现如今这些尚宫管事,多只有三十几许的年纪,剩下年长之人,多半在太后和太妃们身边侍奉。 姜云冉不可能询问她们。 她也不可能兴师动众旧事重提。 她的手指在桌几上轻轻点了两下,忽然睁开了眼眸。 或许还有一人,知晓当年的真相。 思及此,姜云冉道:“夏指挥使,多谢你告知我当年之事,否则我还被蒙在鼓里。” 姜云冉也姓姜。 此事夏岚自然一早就知晓,但她的履历清清白白,不过是溧阳寻常农户,夏岚便并未在意。 虽说姜氏的老家就在溧阳,但姜氏在溧阳是大姓,一条街上,十户人家能有三户姓姜,这个姓氏并不重要。 重要的事,现在姜云冉旧事重提,不停巡查当年事情的真相。 虽然她侦查的是阮氏,是阮忠良本人,但夏岚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她毕竟为官多年,做多了探查军卫,这点敏锐还是有的。 今日的故事,是她特地讲给姜云冉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丹凤卫已经全数被分拨至姜云冉手中,皇帝有诏令,姜云冉有号令,无论如何,丹凤卫已经上了姜云冉这条大船。 第131章 蝴蝶不好,害死人,害死人。 说来也巧,这两位还住在广寒宫的庶人,都姓王。 姜云冉之前就知晓王庶人相当聪慧,愚笨的人大抵也无法行医,倒也并不意外。 “栩诺,既然你知晓,便直接说吧。” 王栩诺垂下眼眸,她看着自己已经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笑了一声。 “昭仪娘娘,我很感谢你。” 广寒宫的日子,就是从去岁冬至后好转的。 在那之前,王栩诺虽不说忍饥挨饿,所有事都得靠自己。 冬至之后,不仅饭食比以前要精细,宫人们也更用心。 过来给她膳食的小宫女会简单帮她打扫寝殿,甚至送来了新的冬衣,她想要的东西,小宫女也能寻了姑姑要来给她。 一来二去,王栩诺就知晓是如今宫里是姜昭仪娘娘打理六宫事。 小宫女说,昭仪娘娘特别叮嘱过尚宫局,不叫为难广寒宫的两位庶人,娘娘身边的青黛姑姑多有关心,他们自然也不敢阳奉阴违。 一晃神,两月过去,让王栩诺在广寒宫中,竟然生出些许生机和斗志来。 这几日,她甚至已经开始收拾院子里的花草了。 她发现这院中也有部分草药,若是晒干了,可给那宫女,让她拿去换些银钱。 虽有上峰叮嘱,但那小宫女确实用心,王栩诺身无长物,只能这样感谢她的努力。 她的感谢不似作伪,姜云冉浅浅笑了一下,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当你感谢。” 王庶人摇了摇头。 “对于我来说,你的举手之劳,却给了我新生。” 她的声音很轻,与窗外簌簌作响交汇在一起,让人的心也跟着安宁下来。 “我会进广寒宫,想必娘娘已经猜到。” 姜云冉与她对望。 王庶人眼中无波无澜,平静宜然,没有怨恨,亦没有委屈。 她所说的事情,仿佛与自己无关紧要。 姜云冉叹了口气:“毒害徐德妃之事,根本不是你所为,对吗?” 王庶人抿了抿嘴唇,并未给出回答,她说:“广寒宫里很安静,前殿只有我一个人,到了夜里的时候,外面一有动静我就要吓醒。” “后来天长日久,我习惯了那些声音,也能安眠到清晨。” “但是习惯了声音之后,我又觉得有些孤独,”王庶人说,“昭仪娘娘,我那时候总觉得委屈。” 她没有犯任何错误,只是个牺牲品而已,就这样被送入广寒宫,未来都要在这苦海里挣扎。 广寒宫清冷残破,看不到任何未来。 “也正是那时,陛下亲自来了一趟广寒宫。” 听到这里,姜云冉慢慢松了口气。 上次姜云冉来看望她,王栩诺对此只字不提,现在却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姜云冉。 因为她发现姜云冉已经是宫中独一无二的盛宠,而这几月姜云冉的关照,也被她看在眼中。 送饭的小宫女日日都要夸一句姜昭仪,说她仁慈大度,说她聪明果决,天底下所有夸人的词,都被小宫女说了个遍。 不过短短两月,姜云冉不过随手为之,就让这些宫人们死心塌地。 多厉害的手段? 王栩诺想要日子过得好一点,就没必要对姜云冉隐瞒。 只看姜云冉的眼神,她就知晓她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过剩下细枝末节,她还是主动告知为好。 姜云冉并不意外,她道:“我猜测,陛下让你盯着后面的那位王庶人,看她是否真的已经疯癫,若她疯癫,你就尽力医治?” 王栩诺笑了一下:“难怪娘娘能一步步走到今日,这般机敏,当真让人佩服。” “陛下说事发时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人证物证俱在,我其实是没有办法翻供的,他可以开恩,免我一死,但栽赃陷害我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姜云冉颔首:“还不如将计就计,正巧你习医多年,或许可以医治王庶人。” 所以在审问当日,景华琰那样干脆利落下了旨意,没有因谋害徐德妃一事多加侦查询问。 后续,对这件事似乎也漫不经心。 事发突然,许多人遇到这种局面,肯定已经慌乱,但景华琰却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想出来这一套瞒天过海的计谋。 皇帝一锤定音,此事不牵连王家,王家本也不是官宦人家,远离玉京,而王栩诺已经定罪,贬入冷宫,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所以此事到此为止,无论是谁,都没有再继续追究。 不仅保住了王栩诺,也保住了王家,又可以医治王庶人,看看能否有新的线索。 景华琰反应之迅速,决定之果断,让姜云冉十分佩服。 而王栩诺被推出来,不过因为她懂医术。 那些人,包括吴岁晚自己,都担忧她看出自己这一胎怀相有异。 最终,这一身本领,让她陷入危难之中,也是这一身本领,让她置之死地而后生。 现在,她成为了庶人,不再是宫妃,反而可以成为医者,为皇帝效力。 只要她能完成皇帝的任务,早晚能从这广寒宫逃离出去。 到时候天高海阔,哪里不是新生? “娘娘所言极是,”王栩诺说,“自从那之后,我重新有了盼头,开始慢慢接近后院的王庶人。” “陛下并未告知我她的身份,但我看她的年龄,应该是先帝时的废妃,她今年已经四十有余,因为常年疯癫,身体十分虚弱,一日中大半时间都在昏睡。” 这样一名废妃,若是无人关心,早就已经化为尘土。 王庶人还活着,也就意味着有人在乎她。 “是陛下?” 王栩诺颔首,道:“陛下暗中让宫人给她送食喂药,她才活到了今日,只是疯病太过严重,太医们怕也无法医治。” 之前说起这名王庶人,景华琰只说不知其是否还活着,但广寒宫到底一切都是他暗中安排,他不可能不知晓她是否还安好。 不同她说出实情,想来不想让她卷入早年的这一场恩怨里。 王庶人疯癫十几年,从未有过清醒的日子,她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与其期盼虚无缥缈的清醒和线索,不如顺着清晰的方向查询,否则只能不停失望。 王栩诺倒是个例外。 她学的都是偏门,说不定她能有办法让王庶人清醒过来。 把王栩诺放在广寒宫,不过只是试一试。 若是不成,也就算了。 姜云冉想明白这一切,便深吸口气,看向她:“你的医治可有效果?” 王栩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道:“一会儿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她,这个时辰,她还在午歇,再过一刻就能醒了。” “好,”姜云冉笑道,“既然还有一刻,咱们就说说闲话吧。” “你可有什么短缺的东西,可以同我说,我让青黛送来。” 王栩诺摇了摇头:“无碍,那小宫女已经很周到。” 她顿了顿,才说:“若是可能,娘娘回头给那小宫女记上一功。” 王栩诺倒是好心。 就如同她真心对待吴岁晚一般,即便身在长信宫,也一直真诚待人。 想起吴岁晚,姜云冉有些欲言又止。 她怕此时说来,王栩诺会伤心。 王栩诺倒是看出姜云冉的犹豫,她叹了口气,垂下眼眸。 “我知道,岁晚已经薨逝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她。 王栩诺的表情并未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但姜云冉可以清晰感受到她的悲伤。 吴端嫔的背叛,的确叫王栩诺怨恨,可时过境迁,现在斯人已逝,王栩诺知晓自己要往前看。 早晚有一日,她能清清白白走出长信宫,凭借自己的医术,或许也能成为名留青史的神医。 兜兜转转,她此生的落点,终还是年少时的夙愿。 所以,什么怨恨,什么遗憾,都被她慢慢遗忘,现在的她满心所想,就是钻研医术,医治好王庶人。 “岁晚故去的时候,我在床前,她托我同你道歉,说对不起你。” 王栩诺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她勾唇浅笑的时候,却发现脸颊已经布满泪水。 眼底一片温热,曾经相互扶持的时光重新在脑中浮现,当年的两人鲜活灵动,还都是年轻模样。 “可惜了,我没法告诉她,我原谅她了。”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扑簌而落,惹得姜云冉心中也有些怅然。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她被人坑害,自己也十分后悔,你可知她因何有孕?” 此事,满宫上下知之甚少。 除了姜云冉,便是皇帝和仁慧太后,还有几位太医。 王栩诺自然不知。 她问:“岁晚不是自己有孕?”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是服用了得喜之后,才怀有的身孕,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活不了。” 王栩诺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 眼泪干涸在脸颊上,只留下斑驳的痕迹。 她顾不上脸颊的湿漉,仔细回忆得喜这种药物。 “这是一种禁药,前朝时已经绝迹。” 她果然涉猎甚广,与孙医正所言相差无几。 姜云冉颔首,道:“给她得喜的人,就是她身边的宫女柔羽,后来又有人下药,导致岁晚早产加难产,最终一尸两命。” “柔羽自己也自缢身亡,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王栩诺的手慢慢攥起来。 手心的刺痛扯动手臂,连带的,她心口也犹如针扎,疼痛难忍。 “柔羽?” 王栩诺垂下眼眸,她似乎在回忆这个人的容貌。 第132章 云冉,这满宫上下,没有人比你说话再管用的了。 虽然王曼娘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但姜云冉却隐约有了答案。 回到听雪宫,她便让宫人去请赵庭芳。 等待赵庭芳的一时片刻中,她慢慢捋顺思绪。 姜云冉缓缓呼了口气,取了茉莉香片,开始煮茶。 咕嘟嘟的声音响起,赵庭芳也恰好踏入雅室。 一阵药香扑鼻而来,姜云冉抬起眼眸,看向赵庭芳浅浅一笑。 “你来了。” 赵庭芳也跟着笑。 “我来了。” 两人相对而坐,姜云冉倒好茉莉茶,说:“今日有了新的线索。” 她先把丹凤卫调查的线索简单说清,赵庭芳的表情越发明亮起来。 “对于我们来说,失踪是最好的结果。” 是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比彻底绝望要好得多。 说到这里,赵庭芳略一思索,道:“根据这些线索,我们可以确定,早在阮忠良五岁时,一切就已经开始布局。” 这一路都是赵庭芳陪着姜云冉走来,两人之间全无秘密。 就连姜家之事,姜云冉也和盘托出,没有一丝隐瞒。 所以,在得到线索之后,赵庭芳也迅速推断出了早年的情形。 姜云冉颔首,道:“阮忠良当年只有五岁,未来根本无从得知,幕后之人会帮助他,无非是提前布局。而阮忠良,也不过是他们畜养的狼狗之一,从五岁时就有把柄被捏在外人手中,此生都不能挣脱。” “他们只能效忠,只能听命行事,只能成为那幕后之人手中的刀。” “包括邓恩在内,这些人都逃离不开,”姜云冉说,“所以邓恩诈死失踪,就连官身都不要了,只求一线生机。” 赵庭芳点头,神情很严肃:“后来到了天启年间,先帝登基,事情又有了变化。” 她停顿片刻,喘息声清晰:“阿冉,我总觉得,天启年间的事情,同先帝分不开关系。” 的确如此。 姜云冉说:“无论是哪件事,最后得利者都是先帝,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登基为帝,种种事端,都没能颠覆他的帝位,却把桎梏一一拔除。 沈氏,姜氏,还有那时候的重臣们,几乎都被他换了个遍。 从此,再无人能左右朝政,左右他皇帝的权柄。 姜云冉叹了口气:“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沈氏不会不懂。 奈何那时战事频繁,边关百姓民不聊生,为了保家卫国,为了百姓平安,沈氏并未放弃手中的权柄。 不是他们贪恋权势,是掌权者自私凉薄,翻脸无情。 姜云冉同景华琰谈论先帝时候不多,但无论哪一次,景华琰的情绪里,都没有仰慕和崇敬。 他每次都平平淡淡把父皇两个字说出口,那不过是两人最寻常的亲缘身份。 年少时,便是仁慧太后也曾关心过他,但先帝却全然没有。 他在乎的只有自己的权柄,只有作为储君的太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景华琰这个人。 景华琰这样敏锐的人,一旦懂事,他立即就能看透先帝的虚伪无情。 姜云冉深知,作为皇帝,景华琰要时刻表现出忠孝仁义,他不能狂妄悖逆,不能目无尊上。 表面上说得感人肺腑,私底下却只冷冰冰说一声“父皇”。 足矣证明,景华琰并不喜欢先帝这个人。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道:“沈氏被立为皇后之后,明面上,陛下爱重有加,实际上后宫佳丽三千,就连皇后身边的宫女都被看中,选为嫔妃。” 赵庭芳说:“当年沈氏势大,后宫之中不光有皇后,还有沈贤妃,即便后宫妃嫔众多,但姐妹齐心,也不会有人能越过她们。” 的确如此。 “所以先帝无法忍耐,最终对沈氏开刀。” 若当年真是姜氏和沈程通敌叛国,母亲不会那样笃定姜氏是被人栽赃陷害,景华琰也不会一力追查当年旧事。 这一切,虽然都有先皇手笔,但却还有一道身影,始终挥之不去。 是谁呢? 是姚氏、徐氏还是梅氏? 亦或者,还有什么人一直隐藏幕后,浮出水面。 两人思绪万千,相顾无言,过了许久,赵庭芳才道:“你的祖父,一定是敏锐果敢的长者,先帝登基之初,他就看透了皇帝本性,立即把宁姨送回了溧阳,隐姓埋名,与姜氏断了关系。” 否则,姜氏覆灭,满门抄斩,因何只有宣若宁活了下来?定是姜云冉的祖父费尽心思,才保住了女儿一条命。 奈何当年因缘际会,最终宣若宁还是盛年早亡。 姜云冉颔首,最终长叹一声。 再聪明又如何,还是抵不过帝王心术。 两人说了许久旧事,说到最后,对于当年事都有了清晰的思路。 天色将暗,晚霞初升。 姜云冉算着时辰,景华琰大抵就要回来。 她同赵庭芳说了几句王曼娘的病症,赵庭芳道自己会留意,便离开了。 等她走了,姜云冉才扶着青黛的手,站在院子里赏景。 忙碌了一日,姜云冉并不觉得疲累。 反而因为真相陆续浮出水面,而兴奋异常。 她感觉到自己满心都是期盼,期盼最终水落石出,沉冤得雪的那一日。 景华琰踏入听雪宫时,就看到她满面含笑的侧颜。 这几个月来,姜云冉因调养身体,比刚入宫时的细瘦要丰腴许多。 她的身形依旧窈窕娉婷,却多了几分朝气,也多了几分明媚。 犹如初升朝阳一般,朝气蓬勃,健康明丽。 景华琰最喜欢看她这副面容,仿佛任何事情都难不倒她,前方只有一路坦途。 她没听到脚步声,此刻正仰着头,沐浴今日最后的一丝暖阳。 一双大手慢慢揽住她的腰身,把她整个人纳入怀中。 “很高兴?” 不用说话,只看一面,景华琰就能准确知晓她的情绪。 姜云冉唇角上扬,她往后一靠,舒舒服服窝在景华琰怀中。 男人胸膛宽阔,身姿挺拔,从来都坚定在原地,不会躲闪。 “高兴。” 姜云冉说着,在他怀里转了个圈,伸手环住了他劲瘦的腰。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也收回手,把她搂在怀中。 “什么事?” 姜云冉闭着眼睛,侧脸靠着他的胸膛,姿态很是依赖。 “陛下不知?”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不知。”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 丹凤卫给了她,那就是她的,景华琰从此没有过问一句。 所以,这些事景华琰自然一概不知。 但今日姜云冉去过广寒宫,景华琰肯定知晓。 她踮起脚尖,在景华琰耳边说:“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需要陛下给我肯定答案。” 景华琰又笑了一下。 他垂下眼眸,看向她那双灵动的凤眸,挑了一下眉:“爱妃知晓的。” “朕的付出需要报酬。”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 她轻轻攥了一下景华琰腰侧的衣衫,微微踮起脚尖。 晚风温柔,动人心弦。 片刻后,姜云冉的嗓音慵懒响起:“如何?” 景华琰的笑声低沉,他低下头,碰了碰姜云冉的额头。 “爱妃总是这一套,没有什么新花样了。” 他带着她转了一圈,重新牵起她的手,一起回到寝殿。 晚膳已经摆好,琳琅满目一桌,惹人食指大动。 姜云冉哼了一声,与他在桌边落座,睨了他一眼。 “陛下想要什么花样?” 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景华琰面不改色:“若是爱妃得空,还请给朕再做一个荷包,什么花样都可。” 桌下,景华琰捏了一下姜云冉的手,惹得姜云冉不由轻笑出声。 “好。” 她很给面子:“陛下喜欢的,臣妾都能做。” 待开始用晚膳,景华琰才道:“今日赵医正又来听雪宫,你可觉得不适?” 姜云冉每日都做什么,景华琰从不干涉,唯独听雪宫宣召太医,梁三泰可不敢含糊。 一般都会禀报景华琰。 若无大事,景华琰晚膳时才会过问。 姜云冉看了一眼满宫宫人,笑着说:“不是什么大事,之前钱院使和赵医正不是诊断我月事不协,如今调养了一冬,已经有所好转。” “赵医正今日过来,是看看是否要调药,若是已经大好便可以停药了。” 景华琰呼了口气,神情明显放松下来。 “知道了。” 两个人安静用膳,姜云冉又说:“三月末就是陛下的万寿节,按照太后娘娘的意思,今年想要大办一场。” 去岁发生了太多事,整个长信宫的气氛都有些沉闷,前朝朝臣们也都是议论纷纷。 一整年光景里没了三位宫妃一名皇嗣,若皇帝年迈,承平日久也就罢了。 奈何皇帝刚登基不过五载,宫中妃嫔都还青春年少,一场场的事端闹下来,到底惹人疑虑。 此事太后和景华琰都未明说,但姜云冉也有所耳闻。 有几名辈分高的老宗室,都敢说后宫不协,祸端将生这种话,惹得太后十分不悦。 她想要大办景华琰的万寿节,大抵也是想压一压那些人的口舌。 不过景华琰不喜铺张,也懒得同朝臣们虚与委蛇,寻常的节庆也就罢了,他自己的万寿节一贯简单。 还不如跟姜云冉外出游玩,总好过听那些没有鸟用的吉祥话。 太后就是已知晓这一点,才把差事安排给了姜云冉。 果然,姜云冉这般一说,景华琰就嗤笑一声。 第133章 【一+二更】韩才人究竟做了什么? 之后两日,宫中一片安然。 因四月二十六是景华琰的万寿节,因此从确定了万寿节的仪程之后,姜云冉就忙碌起来。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跟以往一样,一到了春日,姜云冉就有些嗜睡。 这一日下午刚睡醒,姜云冉撑着床榻坐起身来,还靠在床头发了会儿愣。 青黛端着热茶进来,笑道:“娘娘醒了?” 姜云冉接过热茶品了一口,幽静的茶香平复了她的情绪,她眨了一下眼睛,这才有些醒过神来。 “醒了。” “都忙什么去了?” 青黛就说:“小多去了御膳房,同御膳房的颜总管核对膳单去了。” “紫叶去了织造局,说是今岁夏季的份例已经备好,需要仔细核查。” “莺歌领着宫女们在库房清点,娘娘现在东西越来越多,库房放不下了,得重新收拾。” 说到这里,青黛笑了一声:“这满宫里,只有奴婢一个闲人,就巴巴来伺候娘娘了。” 姜云冉不由笑了起来。 “你可是最忙的了。” 她见青黛虽然眼神明亮,但到底比之前要消瘦些许,想了想,道:“宫里人手还是不足,你们都受累了。” 伺候她一个人简单,但要打理六宫事就难了。 姜云冉道:“一会儿让小宫人跑一趟,把尚宫局的穆尚宫请来,听雪宫得加人手。” 听到这里,青黛眼睛一亮。 见她满脸期待看着自己,姜云冉不由笑了一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放心,肯定有你的红袖姐姐。” 青黛脸上一红,她看了一眼明亮的明间,见没有其他宫人在,这才低声道:“还是原来的人,真好。” 一个都没有少,大家都整整齐齐的,的确是大喜事。 姜云冉也觉得很好。 主仆两个高兴了一会儿,姜云冉就揉着眼睛起身了。 “娘娘最近春困得厉害,可要叫赵大人瞧瞧?” 姜云冉是最配合的病人,衣食住行都很上心,加上青黛和紫叶用心,到了元月时候,月事虚寒疼痛的毛病就已经大大减轻,几乎已经痊愈。 赵庭芳跟钱院使都来看过,商议过后,还是认为她已经好了将近九成,以后慢慢养变好,不用再服药。 这可把姜云冉高兴坏了。 天知道她多不爱吃药,可为了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她还是非常听话的。 现在终于康复,这几个月的坚持没有白费。 刚好了半个月,她可不想再叫太医。 姜云冉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以往春日我都爱困,等到了夏日就好了。” 娘娘近来气色的确很好,眼神明亮,脸颊红晕,精神十足。思及此,青黛便放下心来,没有坚持。 等姜云冉梳妆打扮完,尚宫局的穆尚宫便匆匆赶到。 如今这长信宫里,听雪宫瞧着位置偏僻,却最是热闹,论说繁花似锦,没有任何宫殿能比得上。 即便是尚宫,也不敢怠慢姜昭仪,一听到宣召立即放下手中事,一刻都不敢多耽搁。 若是其他小宫女瞧见了,定会觉得稀奇,一贯严肃认真的穆尚宫,竟也有这般言笑晏晏的模样。 见到姜云冉,穆尚宫立即见礼:“昭仪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姜云冉便笑道:“穆尚宫多礼了,赐座。” 待穆尚宫落座,姜云冉才道:“如今听雪宫差事繁忙,人手不足,还需另外调遣人手。” 听到是这点小事,穆尚宫心中一松,忙道:“之前梁大伴叮嘱过,道如今娘娘打理六宫事,责任重大,因此娘娘身边的宫人全凭娘娘遴选,另外职级上不做局限。” 一般高位妃嫔,身边可有承旨姑姑一名,上监一名,其余各职位若干,宫女总在十二人,黄门四人,这已经是极限了。 但梁三泰敢说不做局限,肯定是陛下的口谕,因此可以灵活处置。 姜云冉就知道景华琰大方。 她淡然一笑,并不显得特别动容,反而有一种游刃有余的笃定。 “既然如此,那本宫就直接点名了。” 她道:“之前本宫在织造局当差,同甄姑姑和红袖都很熟悉,两人都是宫中的老人,稳重老练,便一起转入听雪宫。” 甄姑姑其实同姜云冉并不算熟悉,但她能这样关照红袖,可见是个心正的人,听雪宫别的不缺,所需宫人必须要忠心不二,不能为外人所用。 听到这两人的名字,穆尚宫更是彻底放下心来,她道:“自全凭娘娘做主,职位上如何处置?” 姜云冉想了想,道:“甄姑姑是宫中的老人,既然来我宫中,自然要尊重,便封为正六品承旨姑姑,打理听雪宫内外诸事,红袖晋为管事姑姑,同青黛一起处置宫务,青黛负责尚宫局主事,红袖负责织造局主事,紫叶和钱小多负责御膳房主事。” 听雪宫众人都很年轻,最年长的钱小多也才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出去行走,并不太能服众。 宫中还是需要有年长的姑姑坐镇,方能内外统御。 姜云冉看过尚宫局几位姑姑,最后还是决定用甄姑姑。 甄姑姑已经成婚,不过早年丈夫去世,她又很得穆尚宫赏识,便还回宫中侍奉。 她是个温婉慈和的妇人,面容清秀,从容淡定,按理说不太能当一宫主事。 但之前在织造局时,姜云冉观察发现她是个非常坚定*聪慧的人,做事非常有条理,从不会意气用事,织造局的小宫女们也都很喜欢她,很听她话,便知道她御下有方。 青黛红袖等自然不用她紧盯,但那些年轻的小宫女们,还是需要有人教导的。 她要来甄姑姑,就是为了教导听雪宫中年轻的小宫女们。 穆尚宫先答应下来,道:“全凭娘娘做主。” 然后又问:“可再要几名小宫女?娘娘身边总要有人贴身侍奉。” “不用,”姜云冉笑道,“青黛她们轮流侍奉我便是了,听雪宫这些琐事倒是不忙。” 能进听雪宫的人,不光姜云冉,就连景华琰都很慎重。 穆尚宫是得了口谕的,心里很有数,她道:“是,下臣明白了,娘娘放心,若尚宫局有得用人,下臣会尽心的。” 她很省事。 这两月相处下来,姜云冉对她的办事能力非常满意。 给了赏赐之后,穆尚宫就利落退下。 过了不过小半个时辰,甄姑姑和红袖就到了听雪宫。 一看到姜云冉,一向沉稳的红袖却倏然落了泪。 姜云冉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几乎泣不成声。 “娘娘,红袖来了。” 从去岁分别,至今已有十个月。 红袖自己都没想过,她们几人还能再团聚。 这种圆满,在长信宫中尤其难得,难得的仿佛做梦一般,一切都那么梦幻。 姜云冉本来不想哭的,可她这一掉眼泪,姜云冉眼底都有些红了。 “快起来。” 她亲自扶着红袖起身,一把把她抱在怀中。 “回来就好。” 青黛站在一边,也跟着掉眼泪。 一时间,气氛竟有些伤感。 红袖又哭又笑,哽咽地道:“多谢娘娘,提拔奴婢。” 去年被贬斥离开听雪宫的时候,她只是个三等宫女,要不是有甄姑姑照料,几乎前途无望。 不过十个月,一切都柳暗花明。 姜云冉呼了口气,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青黛抹了一把脸,上前劝说:“姐姐莫要哭了。” 就连同红袖并不熟悉的紫叶都红了眼眶,站在一边要落泪。 紫叶虽然是司职宫女,只是因姜云冉身边的职位已经超额,她日常的俸禄同青黛一般,尊重一点不少,在听雪宫中,人人都要喊她一声姐姐。 姜云冉不用多言,她也知晓以后自己也有一席之地,因此形色如常,并不为此多有怨言。 倒是安静站在一边的甄承旨看了紫叶一眼,笑着上前同姜云冉见礼。 “见过娘娘,娘娘能信任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以后一定尽心尽力,不让娘娘操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巧拍了一下红袖的后背,把她同姜云冉分开。 这一打岔,伤感的情绪就慢慢散去,喜悦浮现心头。 包括钱小多、莺歌和蓝韵一起,众人一起侍奉在姜云冉身边,听她安排差事。 等姜云冉安排完,又认真同甄承旨道:“姑姑,听雪宫的宫人们,除了莺歌和蓝韵是老人,剩下都是新来的,之前青黛和紫叶差事太过繁忙,无暇教导,如今有了姑姑在,还要好好教导他们一番,好早日得用。” 甄承旨福了福,道:“娘娘放心,奴婢心里有数。” 她顿了顿,道:“青黛、红袖和紫叶不仅有差事,还要侍奉娘娘,差事很是辛苦,以后听雪宫的库房,奴婢会领着莺歌和蓝韵打理,等蓝韵上手之后,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莺歌眨了眨眼睛,问:“承旨,那我呢!” 甄承旨自然知晓她很得姜昭仪看中,因此便笑着说:“你啊,就老老实实做你的小八哥,逗娘娘开心便好。”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甄承旨随便一看,就知道姜云冉身边四司职的位置都已经安排好了,别看莺歌才十四,年纪是不大,可她那机灵劲儿,许多二十几许的宫女都比不上。 既然以后有更重要的差事,那库房就交给条理清晰,记性好的蓝韵打理,再适合不过。 差事落定,人头凑齐,姜云冉心情极好,她大手一挥:“小多,一会儿去御膳房,晚上再叫一桌席面,听雪宫要庆祝一番。” 第134章 【三+四更】谁告诉你,她是你母亲? 从寿康宫出来,姜云冉陪着景华琰漫步宫闱。 长信宫的春日最是宜人,不冷不热的季节里,百花纷飞,景色缤纷。 一只喜鹊从宫道上方飞过,慢慢停驻在琉璃瓦上,好奇打量着陌生的人们。 两人安静走了几步,姜云冉才问:“陛下可知为何?” 今日这事实在潦草,姜云冉原以为宜妃会大闹寿康宫,实际上却平平无奇,就这样简单安排完了差事。 景华琰在阳光中漫步,暖阳落在脸上,让他心绪平和。 他毫不避讳牵着姜云冉的手,让她与自己并肩前行。 “宜妃自不会与朕明言,”景华琰顿了顿,道,“明日你去一趟锦绣宫,当面问一问她。” 对此,姜云冉并不忧虑,她轻声道:“大抵因为韩才人。” 说起她,两人对视一眼,皆心照不宣。 看来韩才人私下同梅贤妃有牵连之事,景华琰也已经查出,所以故意把韩才人安排到绯烟宫,端看两人是否还有动作。 金乌西斜,慢慢藏入云彩里,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黄昏降临。 最后的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犹如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彼此无法分开。 “若幕后之人是她呢?” 景华琰没有任何迟疑。 他冷酷无情地道:“若证据确凿,便按律处置。” 若真是梅贤妃,那她手里可不仅仅只有一条人命,哪怕她怀有皇嗣,也不能得到宽宥。 景华琰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即便在姜云冉面前,他也不会收敛自己的本性。 因为姜云冉并非气弱胆怯之人,景华琰很清楚,她的意志比自己还要坚定。 景华琰停住脚步,他回过头来,垂眸看向姜云冉。 光阴都被他高大的身躯遮挡在身后,一寸都照耀不过来。 他英俊的面容瞬间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唯独那双眼睛,璀璨而明亮,犹如天上的繁星,亘古不变照耀大地。 “云冉,若真遇到事情,不用考虑太多。” 景华琰的声音沉稳笃定。 “你的安危最重要。”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却笑了一下。 “陛下思虑过重,身在后宫之中,如何会遇到危难?” 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牵着姜云冉继续前行。 光阴几乎已经西去,只剩下昏黄的夕阳。 景华琰道:“这长信宫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此时的香樟巷,正是一日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各朝廷命官都刚下衙,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凌乱的声响。 偶尔两名相熟的大人偶遇,还会停下马车说上两句,相互寒暄恭维。 此时,一辆青棚马车路过,其余的车架都故意躲开,并不与之寒暄。 那马车缓缓前行,最终停在了香樟巷深处。 一名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下了马车,面容肃穆踏入宅院大门。 门扉吱呀一声合上,挡住了其他人的窃窃私语。 曾经门庭若市的阮家,如今门可罗雀,再无人登门拜访。 便是偶遇阮忠良,也无人上前攀谈,皆避之不及。 只有门楣之上硕大的阮字,历经风雨,依旧如常。 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是阮忠良,身后门扉一关,他冷酷的面容便松懈下来,眉宇之中却多了几分戾气。 这样压抑的日子,不知道要熬到几时。 自从平步青云,位极人臣,阮忠良的日子可谓顺心如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被人用那样鄙薄的眼神看过,让他满心怒气无处发泄。 只有回到家里,才能放肆些许。 也正因他最近的阴晴不定,阮氏上下都噤若寒蝉,家中的仆役都低眉顺眼,甚至不敢大声喧哗。 伺候阮忠良多年的耿管家最是知道他的脾气,见他沉下脸来,立即就上前道:“老爷回来了?晚膳已经备好,可要沐浴更衣之后用膳?” 光禄寺不过普普通通的无用衙门,最大的官是光禄寺卿,才从三品。 阮忠良现在被降为正五品的光禄寺少卿,就连早朝都不能去,每日都困在光禄寺那窄小憋闷的衙门里,一整日下来,满身都是汗。 他不能容忍自己这样邋遢。 因此现在一下衙门,他就立即沐浴,把身边的下人折腾得不轻。 阮忠良对耿管家态度还算客气,不会故意对他冷脸,闻言就说:“你辛苦了。” 虽然声音还是冷冰冰的,但耿管家却松了口气。 知晓今日应该没有大事。 等阮忠良沐浴更衣完,已经过了日入,整个玉京都漆黑一片,家家户户点起了蜡烛。 喧闹了一整日的都城,也安静下来,迎接平静的黑夜。 因之前廖淑妍的所作所为,整个阮氏伺候的仆役也被仪鸾卫审问过,虽然并无异常,但许多只签了短契的仆役们都不敢再留在阮家,纷纷辞工。 而阮家因为这种种事端,名声一落千丈,长工们也不愿过府伺候,如今阮家倒是比以前还要冷清,伺候的仆役们少了三成。 对于阮忠良来说,反而清静。 就是剩下的仆役们辛苦一些,胆战心惊的,却都不敢多有怨言。 这会儿阮忠良换了一身新衣,坐在膳堂,神情终于和缓下来。 他坐了片刻,不由蹙起眉头。 “少爷呢?” 自从府中出事,家中没了女主人,里外庶务一下子就压到了阮忠良一人身上。 他做惯了甩手掌柜,现在让他打理家中琐事,他根本就没这个耐心,只能让耿管家的妻子崔氏临时上手,但崔氏以前只管厨房,一开始弄得一团糟。 阮忠良当时焦头烂额,便忘了单独住在清静居的儿子,直到一日李三送饭过去,发现阮含栋晕倒了,才知晓儿子竟是风寒数日都不敢言语。 阮忠良难得慈父心发作,他当即就请了大夫,待医治好阮含栋之后,很愧疚地道:“栋儿,是为父疏忽了。” 阮含栋少年稚嫩的脸庞上,只剩下一片苍白。 自从廖淑妍自缢之后,他情绪就非常低落,每日茶饭不思,书也读不进去,整日发呆,魂不守舍。 李三虽说是奉命“看护”阮含栋的下人,但多年来他比阮忠良都更亲近阮含栋,见他这般也不忍催促,偷偷隐瞒了下来。 直到阮含栋生病晕倒,才真相大白。 阮家牵扯这样的事端,虽然景华琰网开一面,没有禁止阮含栋科举仕途,但也因母丧,阮含栋到底无法参加今岁的春闱。 想要科举,要等三年之后。 或许有三年宽裕,或许本身自顾不暇,闭门那两月,阮忠良便没有紧盯阮含栋读书,见他这样病弱,语气也缓和不少。 “栋儿,父亲知晓你心疼母亲,但你要知晓,如今一切都是课业为重。” “虽然还有三年光阴,近来也可以休息,却不能丧失斗志,总要尽快恢复,好好读书。” “这三年,或许是你的机会。” 当时阮含栋平静看向自己的父亲,竟然笑了一下。 “是我的机会啊。” 他的声音还很稚嫩,有着少年人的天真。 阮忠良看向他,摆出慈爱的模样:“自然是你的机会。” “以你的天赋,再多学三载,一定可以荣登榜首,光耀门楣。” “栋儿,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阮家唯一的指望是你,你阿姐的指望也是你,你得振作起来,支撑门楣。” 当时阮含栋没有看向他。 因为病痛难受,他一直阖着眼眸,只剩下满脸脆弱。 他没有回答,阮忠良也并不在意。 这个儿子被他捏在手里十几年,从小就乖顺听话,现在也会如此。 不过当时阮含栋的病弱到底让阮忠良上心,对阮含栋也格外仁慈,许他每隔五日出来散步,父子两人一起用膳,说一说心里话。 今日,就是父子两人一起用晚膳的日子。 往常时候,阮含栋一早就会来正院等待,今日到了晚膳时分,却不见阮含栋踪影。 阮忠良又沉了脸,耿管家有些局促:“老爷,今日少爷身体不适,在清静居休息。” “怎么回事?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家中如今只剩下父子两人,阮忠良对阮含栋的关注达到顶峰。 昨日阮含栋还好好的,同他讨论了一下课业,今日怎么竟又病了? 想到这里,阮忠良便起身,不满地说:“你怎么不早说?” 耿管家左右为难。 其实是少爷不让说,他又不敢违背阮忠良,这才拖延到了现在。 如今这家里的主人们,实在难伺候。 想到这里,耿管家不由有些怀念廖夫人。 还是夫人在的时候好,什么都能处理的妥当。 阮忠良不知他心中所想,大步流星踏出正院,一路往清静居行去。 一路上,阮家都静悄悄的,仿佛根本就没有人居住。 咔嚓一声,阮忠良一脚踩碎了地上的枯枝。 这花园小径竟无人打扫,一地落叶。 耿管家面色一白,忙说:“一会儿小的就来打扫。” 阮忠良哼了一声,还是给了他体面:“让仆役打扫吧。” 一路来到清静居外,才终于感受到些许人气。 李三正守在门外,左右踱步。 见了阮忠良到来,李三立即上前:“老爷,少爷又风寒,用了药也不见好。” 阮忠良蹙了蹙眉头,等李三打开院门,便立即快步而入。 一踏入清静居,沉闷的气氛扑面而来。 清静居中风景依旧,甚至因为春日来临,而多了几分生机。 可清静居此刻只点了一盏灯,照耀不进漆黑的院落。 第135章 【三合一】等到了行宫,朕教你骑马可好? 对于景华琰的安排,梅贤妃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她甚至主动让宫人收拾好后殿的偏殿,做好了接纳韩才人的准备。 慕容昭仪也很随意,对此并没有任何意见。 周宜妃闹得这一场事端,就这样风平浪静过去了。 待尚宫局来禀报已经准备好宫室和家具之后,姜云冉亲自去了一趟锦绣宫。 这是姜云冉入宫之后,第一次踏入锦绣宫的大门。 满宫嫔妃,除了太后偶尔来看望大皇子,基本无人会主动踏入锦绣宫。 谁也不愿意主动招惹周宜妃。 其实姜云冉并不讨厌她,周宜妃总是嘴上不饶人,却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一身尖刺或许都是为了自保,她最关心的无非就是大皇子。 不过周宜妃总是喜怒无常,因为大皇子的身体状况,她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高兴,也对旁人戒备深重,根本无法与之相交。 姜云冉不会自讨没趣,平日里同周宜妃不过点头之交,若无必要,也不会来锦绣宫走这一趟。 今日她刚踏入锦绣宫,就看到周宜妃身边的百灵姑姑等在宫门口。 百灵比周宜妃要沉稳得多,也更懂得审时度势,她一见面就福了福,道:“有劳姜昭仪走这一趟。” 姜云冉笑道:“无碍,宜妃娘娘和明宣可好?” 百灵也说:“都很好,就等昭仪娘娘来了。” 两人一路绕着回廊往正殿行去,路上,姜云冉发现整个锦绣宫的宫人都一丝不苟,恭敬有加。 侍奉周宜妃,看来需要万分用心。 待踏入寝殿,姜云冉立即感受到一股闷热来。 此时她注意到锦绣宫正殿门窗紧闭,明明已经到了温暖的早春时节,似还怕冷一般,并未开窗通风。 她记得景明宣因为身体孱弱,一直居住在正殿,并未单独搬离。 这样看来,景明宣的身体,怕是尚未痊愈。 周宜妃正坐在主位上,见姜云冉到了,也淡淡颔首:“你来了,坐下说话吧。” 姜云冉福了福,在一侧落座,道:“今日臣妾前来,是为处置韩才人和冯采女挪宫一事,娘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周宜妃摇了摇头。 百灵上了茶水,就乖顺退了下去。 这时周宜妃却站起身来,往东配殿行去。 不多时,她抱着景明宣踏出碧纱橱,面容也比方才柔和许多。 景明宣身上裹着小斗篷,看不清面容。 周宜妃难得给景明宣取下斗篷,对他道:“明宣,见过姜母妃。” 姜云冉觉得稀奇。 周宜妃轻易不让外人见景明宣,今日却把孩子带出来给她见礼,不知所为何事。 不过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着起身,来到两人面前。 相比之前那次请安,景明宣看起来并无变化,还是那副病弱消瘦的模样。 姜云冉注意到,景明宣头发越发稀疏,几乎都要掉没了,更显得他一双眼睛滚圆,看起来让人心惊。 她没有对此表现惊骇,只伸出手,对景明宣笑了一下:“明宣,姜母妃抱抱你可好?” 景明宣见过姜云冉许多次,却还是害怕,往母亲的怀里缩了缩。 周宜妃立即阴沉下脸来。 姜云冉都有些无奈了。 周宜妃一会儿满脸慈爱,一会儿恨铁不成钢,这情绪变化太快,便是个健康的孩子,怕也养不好。 稚子无辜,姜云冉还是很心疼孩子,便伸手直接把景明宣抱了过来。 万幸的是,景明宣没有哭闹,也没有反抗。 在他成长的过程里,每天都有无数人伺候他,他并不会太过抗拒。 孩子瘦小的身体乖顺依偎在姜云冉怀中,很轻,犹如怀抱一团云朵。 景明宣身上没有其他孩童浓厚的奶香味,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那是娘胎里带来的,挥之不去的药味。 姜云冉第一次这样抱孩子,心里莫名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慈爱来。 这让她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笑容,眉眼都柔和下来。 尤其景明宣还这样乖巧,很自然把小脑袋靠在她肩膀上,又软又可爱。 周宜妃看着她的面容,慢慢卸下心防。 她轻声开口:“他很乖的。” 说到这里,她又苦笑一声:“有时候,我还嫌他太乖,这样以后长大了,可要被人欺辱。” 景明宣安静缩在姜云冉的怀抱中,他一动不动,是最乖巧的玩偶。 姜云冉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力道温柔,让景明宣的眼眸慢慢合上。 他听不懂母亲说的那些话,却能感受到温暖怀抱的安慰。 周宜妃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着熟睡的孩子,最终没有再多言。 很快,奶嬷嬷就上前来抱走了熟睡的景明宣。 姜云冉和周宜妃回到椅子上落座,百灵姑姑沉默合上了殿门。 一瞬间,原本还算明亮的正殿陷入黑暗之中。 姜云冉端起茶盏,她抿了口茶,才说:“不会有人敢欺负他,娘娘多虑了。” 周宜妃却冷笑一声。 那声音里的冷漠和嘲讽清晰可见,却不是针对姜云冉。 “我知道,你今日来不仅要盯着她们挪宫,还要问我究竟为何。” 姜云冉轻笑一声:“娘娘既然知晓,臣妾便不多言语,娘娘直接告知便是。” 周宜妃垂眸看向她,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凌厉模样,但若仔细看她眼眸,却已经少了曾经的戾气。 或许,大皇子的好转,卸去了她的脾气,让她的心也跟着安然起来。 姜云冉平静回望她,等待她的“真相”。 两人对视许久,最终,是周宜妃先开了口。 “前几日,韩才人来寻我,说有件事一直藏在她心里,她想告知我真相。” 姜云冉不由自主坐直身体。 周宜妃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她努力压抑着情绪,不让自己失控。 “她说,她知道明宣为何生来体弱多病,也知晓我之前为何情绪失常,暴戾乖张。” 说到这里,周宜妃深吸口气,缓了缓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微微哽咽地开口。 “她说,害了我们母子的,就是我父亲当时送入宫中的莲花琉璃茶盏。” 这个物件姜云冉是听说过的,但从何处听说,姜云冉已经不太记得。 她略一思考,才隐约想起曾经有一次闲谈,就是韩才人同她说的。 当时韩才人此言,是为了告诉她周宜妃大方宽和,对她极好。 时过境迁,现在回忆起来,姜云冉已经无法想起当时韩才人的表情。 她只知道,这一套茶盏极为名贵,若非周家贪墨巨甚,否则根本无法得到这一套珍贵宝物。 现在周宜妃和大皇子的弱症,居然与这套茶盏有关吗? 姜云冉有些不解。 周宜妃说:“我也觉得她信口开河。” 周宜妃笑了一下,说:“想来你也看出来,她如今又有了新的靠山,我这里庙小,容不下她这尊大佛,我以为她只是胡说八道,想要借此离开锦绣宫。” 周宜妃这样一说,倒也的确如此。 之前她虽然从德妃的灵心宫来到宜妃的锦绣宫,但却是因为得罪了德妃,德妃见她不喜,这才打发出来。 周宜妃那时刚有孕,并未发病,人也还算和善,因此就收留了她。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韩才人就是人往高处走。 德妃是得势,可周宜妃却有孕,当时的锦绣宫是比灵心宫是更好的去处。 如今周家败落,周宜妃身上无利可图,韩才人想要离开也无可厚非。 更凑巧的是,景华琰偏巧把她安排进了如今红红火火的绯烟宫,可不是越走越高,越过越好? 周宜妃会那样“误会”韩才人,也情有可原。 “事关明宣,姐姐还是不敢耽搁,立即就调查起来?” 姜云冉虽然是疑问,语气却很笃定。 周宜妃叹了口气,说:“正是如此。” “当时韩才人同我说,她如今很是喜欢明宣,见明宣一直病殃殃的心里过意不去,她原本想等一切尘埃落定才同我说实话,但时间拖得太久了,她不敢再继续等下去。” 这话里就很有深意了。 周宜妃继续道:“她说,那莲花琉璃茶盏是用特殊工艺烧造的,越是清透明亮,越是声音清脆,越蕴藏剧毒。” 剧毒? 姜云冉若有所思。 周宜妃见她也有些意外,说:“我也很不解,但韩才人说,一般用这种器皿饮水吃茶久了,很容易脱发虚弱,夜里无法安眠,脾气暴躁多疑。” “大人还好一些,久之不用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但孩子……” “孩子天生体弱,根本抵抗不住,即便停止继续使用,也不会痊愈好转。” 说到这里,周宜妃有些哽咽:“我的孩子,会重病缠身,年少夭折。” 姜云冉听了心里一阵难过。 对于景明宣的身体,景华琰一直非常在意,隔三差五都会同太医询问,看是否有治愈之法。 奈何景明宣底子太差,太医翻遍了典籍,也无可奈何。 这种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即便是太医,也难于登天。 而现在,周宜妃却又说是娘胎里带的毒。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她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那一套茶盏是有人故意给的令尊,他知晓你喜欢,特地送入宫中,当时娘娘已经怀有身孕,日日用其饮水,不光自己中毒,连带孩子也胎里带毒。” 周宜妃的眼底一片通红。 她父亲不可能故意害她,周氏的荣辱都在她与明宣身上,因此那茶盏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第136章 【三合一】陛下,你应该相信你自己。 这人怎么忽然说起了骑马? 姜云冉狐疑地与他在镜中对视,景华琰怡然自得,满脸写着诚恳:“真是骑马。” 姜云冉:“……” 这一强调,更觉得他没安好心。 景华琰这人生了一张俊逸非凡的容貌,一身鹤骨松姿,任何人瞧了,都以为他是谦谦君子。 实际则不然。 姜云冉与他朝夕相对,最是知晓,他这人乖张肆意,根本不把礼法教条看在眼中。 唯喜快活。 尤其是夜里的那些事,姜云冉都不敢回忆,一想都要脸儿飞霞。 景华琰不知爱妃在心里念叨他,竟是自顾自怀念起东阳行宫的草原。 他说:“东阳行宫的建筑皆有北地风情,没有长信宫这般精致,殿阁宽广敞亮,自是冬暖夏凉,十分宜居。” “尤其是连带的御马厩和一望无垠的草原围场,更是风景宜人,春夏时节绿草如茵,碧空如洗。” 姜云冉虽然是民间长大,但她所经之地少之又少,闻言不由放下篦子,回过头来看向景华琰。 “东阳围场好玩吗?” 景华琰站起身,走到妆镜前牵起她的手。 “自然是好玩的,”景华琰说,“应该说,离开了长信宫,哪里都是好地方。” 姜云冉却道:“可是人人都想住进长信宫。” 景华琰又笑了一声,没有多言。 最近国泰民安,富饶喜乐,景华琰松快许多,整个人都看着轻松了。 就连眉心的川字,似也浅了许多,仿佛随时都能消失。 两人踏入膳厅,姜云冉立即嗅到了一股饭菜的香气。 不由的,肚子又发出咕咕叫声。 姜云冉面上一红,景华琰却觉得喜悦:“能吃能睡,说明身体已经康复,这是好事。” 姜云冉睨了他一眼,嗔怪地道:“到时候臣妾胖了丑了,陛下反而要厌弃,那可如何是好?” 听到这话,景华琰瞬间顿住脚步。 他回过头,垂眸看向姜云冉。 他那双星眸瞳孔颜色幽深,凝望着人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仿佛在星河中漫步。 姜云冉有些不解,她坦荡地回望景华琰,轻声问:“陛下,怎么了?” 景华琰抿了一下嘴唇,看着她眼眸中的茫然,到底没有发火。 他心里很清楚,即便此刻他说出真实想法,姜云冉定也不觉得自己失言。 在这长信宫里,景华琰所求不过一人真心,而他渴求的这个人,却似乎根本就没有真心。 景华琰不知她是如何长大,但他可以肯定,对于姜云冉来说,她想要完成的事情,自己设定的目标,才是最重要的。 其他都无关紧要。 哪怕是帝王真心,也不在姜云冉的渴求之中。 她会泰然处之,会坦然接受,甚至会小意哄劝,让他甘之如饴。 她唯独不能的,就是同样交付真心。 真心这两个字,对于姜云冉来说,似乎从来不存在。 景华琰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姜云冉都有些疑惑。 “陛下?究竟怎么了?”她顿了顿,才轻声问,“可是臣妾说错了话?” 其实,姜云冉说得没错。 天下众人,谁不是以貌取人?尤其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尤其是位高权重的人们,最是三心二意。 许多事,许多人,他们可以轻松拥有,所以真心便也一文不值。 可景华琰却是异类。 若非他是这个异类,姜云冉利用起他来,或许完全不会心慈手软。 景华琰只觉得心里发堵。 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最后只是长叹一声,道:“这些话,以后莫要说了,朕绝非这般薄情寡恩之人。”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她伸手挽住景华琰的臂弯,拉着他在桌边落座。 一双银筷塞入手中,耳边是女子带着笑意的轻柔嗓音:“知道了。” 姜云冉先给景华琰加了一筷子腐乳烧肉,才道:“我就是心里笃定陛下非三心二意之辈,才会同陛下玩笑。” 这一次,倒是换成景华琰愣神了。 原是如此吗? 原是因为信任自己,所以才会玩笑,说明她根本就不怕自己三心二意,笃定自己是心意坚定之人。 姜云冉不过三两句话,就把阴云密布的皇帝陛下哄得由阴转晴。 当真是厉害极了。 梁三泰在边上伺候着,都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若是姜娘娘出去做坑蒙拐骗的活计,或许用不了几日就能富可敌国。 这般能言善辩,怕就是凌烟阁那些阁臣们,都自愧弗如。 还有他们这位陛下。 平时不是挺精明的?怎么现在跟个傻子似的? 若是其他朝臣,哪怕是他,胆敢说错半个字,这位皇帝陛下都要心生疑虑,现在换成姜昭仪,却就这样轻拿轻放,甚至因为一句哄劝而心花怒放。 真是…… 梁三泰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只能说,感情真是让人头脑发昏。 两人自然不知梁三泰在边上腹诽什么,亲亲热热一起用晚膳,你给我夹一筷子,我给你盛一碗汤,犹如寻常人家那般,并无半分隔阂。 景华琰多在听雪宫用晚膳,因此听雪宫的晚膳也换成了御茶膳坊出品,不仅菜色更为丰富,还有许多不同的菜系。 今日就有一道桂南道刚进贡的山菌四时鲜,用的各种野菌,味道极为鲜美。 姜云冉尝了一口,简直惊为天人。 “蘑菇还能这样香?” 景华琰道:“这是桂南道特有的几种野菌,旁人是不能轻易食用的,非要当地老手采摘,才能采摘到能供人品尝的品种。” “本来桂南道的布政使不敢进贡,后来有一次偶然送入宫中,颇得好评,这才纳入了御贡之中。” 姜云冉颔首道:“的确。” 她笑着说:“之前臣妾在坊间时,还听人说若是菌子没吃好,轻则头晕目眩,眼见奇观,重则或中毒殒命,外地人不能随意食用。” 景华琰给她夹了一筷子,说:“喜欢就多吃一些,过了这个季节,就没有了。” 两人用完了晚膳,照例在宫中散步。 姜云冉主动提起锦绣宫事。 “韩才人和冯采女都已经安排妥当,今日已经搬去绯烟宫和望月宫,宜妃娘娘也已安心,今日事未曾惊扰明宣。” 景华琰颔首,他顿了顿,没有等到姜云冉接下来的话,这才询问:“宜妃可告知你真相?” 两人相处,最重要的便是坦诚。 除了涉及身家性命之事需要隐瞒,姜云冉从不欺骗景华琰,今日因周宜妃所托,事情真相不便告知。 即便景华琰是皇帝,姜云冉也不会背信弃义,她答应了周宜妃,便不能出尔反尔。 另一个,姜云冉也不想让景华琰知晓,自己的孩子无法长大,只能年少夭折。 一时间,姜云冉竟是沉默了。 她无法编造谎言,不想欺骗景华琰,只能以沉默相对。 景华琰的眉心慢慢皱了起来。 “宜妃不愿与你明言?” 姜云冉顿了顿,摇了摇头。 “并非。” 月色皎洁,点亮了两人年轻俊美的眉眼,也让两人的表情无所遁形。 景华琰停住脚步,他垂下眼眸,一瞬不瞬看向姜云冉。 他知晓,方才姜云冉是在哄他,可那又如何? 他甘之如饴。 然而再度被姜云冉沉默相对,心底深处埋藏最深的惶恐终究无法掩盖,直接破土而出。 的确,姜云冉给出过承诺,承诺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会放下心防,拥抱幸福。 可承诺是一回事,结局又是另一回事。 她最终能否爱上他,尚未可知。 在遇见姜云冉之前,景华琰以为自己是个冷酷到无情的人,他杀伐果断,当年即便父皇龙驭宾天,他心中也没有半分哀伤。 多年的挣扎与血腥,铸就了他冰冷的心,让他以为自己坚不可摧。 可遇到姜云冉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终于意识到,不是他自己无情,而是能牵动他感情的唯一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当她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天地都明亮起来。 哪怕她藏了无数秘密,哪怕她诈死重生,哪怕她筹谋了那么多事情,景华琰也甘之如饴。 原来,他是会这样感情用事。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感情用事并非不好,姜云冉也值得他付出真心,景华琰唯一害怕的,是永远也无法得到姜云冉的真心。 此刻,姜云冉的沉默犹如一根尖刺,狠狠刺在景华琰的心尖上。 疼痛入骨。 皎洁的月色之中,沉默震耳欲聋。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借着月色,她看到了景华琰眼眸中的不安。 多么神奇。 堂堂皇帝,也会不安,也会痛苦。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握住景华琰的手,问:“陛下,我答应过周宜妃,必须为她保守秘密。” 景华琰的眸子微闪,直勾勾看进姜云冉眼底深处。 她那双漂亮的凤眸总是明亮,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漫天星光都明亮起来。 眼尾一抹弧度,犹如凤尾,闪亮着动人的光华。 好似随时都能在月光中起舞。 “陛下不信任我吗?” 姜云冉握着他的手,轻轻在手心里捏了一下。 景华琰骨节分明,因常年握笔,手指上有着清晰的笔茧。 握在手心里,总觉得是那么安心。 这双手,守护着大楚万里山河。 三餐四季,衣食住行,百姓们的喜怒哀乐,似乎都在这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掌之中。 “不,”景华琰叹了口气,他回握姜云冉的手,淡淡道,“朕只是怕你不信任朕。” 第137章 【一+二更】我从来,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坏事。 杏雨梨云位置偏僻,安静清幽。 也正因此,才选做了小憩地点。 姜云冉身边只带了紫叶一人,事出紧急,为了大皇子的安危,两人直接跟了上去。 另一边,诸位娘娘兴致盎然,顺着梅园往前行去,一路看光赏景,好不快活。 因为诸多事端而沉默许多的阮含珍,此刻倒是活跃起来。 她笑着走在前面,一边同苏宝林等夸奖着御花园的风景,一边奉承周宜妃。 那模样,与方才在路上时的尖酸刻薄迥然不同。 让苏宝林一时间都接不上话,显得有些木讷。 周宜妃似笑非笑看着她,忽然问:“今日怎么说起本宫的好话来了?” 听到这话,阮含珍攥了攥手心,有些窘迫。 “臣妾之前多有得罪,是臣妾的过错,”阮含珍叹了口气,“如今家里这般光景,臣妾要再不知悔改,那就真是太不懂事了。” “臣妾知晓,以后在这长信宫里,肯定要唯宜妃娘娘马首是瞻,还望娘娘宽宏大量,饶恕臣妾之前的不懂事。” 今日的话倒是动听。 她说着话,脚腕一转,往前方的花园小径行去。 春日时节,御花园的百花都已盛开,五颜六色,娇艳欲滴。 各种花卉围在花坛中,眼前已一派仙境之景。 缤纷夺目的夹竹桃,馥郁芬芳的夜来香,热烈绽放的七彩绣球,还有从大月不远万里挪到玉京的沙漠玉坠,组成了眼前花海。 阮含珍此刻正巧跟在周宜妃身边,因此行走的路径慢慢变成了她来主导。 周宜妃吃醉了酒,她今日又很懂事,便让她搀扶着自己前行。 “都是姐妹,过去不过口角纠纷,不是多大事。” 周宜妃慢条斯理地说,她忽然握住阮宝林的手,回过头来看向梅贤妃。 “你也记得同贤妃妹妹道歉,不过她性子最是柔和,不会与你生气的。” 阮宝林吓了一跳,她倏然回过头,看向了梅贤妃。 四目相对,梅贤妃温柔一笑:“我同阮宝林又没起过争执,因何要道歉呢?” “怎么没有?” 周宜妃淡淡道:“那日阮宝林检举姜昭仪,可是先寻的你,最后闹了那样一场事端,贤妃妹妹脸上也不好看。” “说来说去的……” “还是阮宝林太过急切,没有调查好自己宫中事情,才连累了贤妃妹妹。” 本来这事都过去,碍于梅贤妃的脸面,无人提及。 姜昭仪也十分宽宏大量,从来不旧事重提,今日倒是忽然被周宜妃说破,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梅贤妃脸上笑容消减几分,却并未动怒,她叹了口气,说:“那日之事,还是我的过错,我一听阮宝林那样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若是提前调查一番,也不会出这样差错。” “是啊。” 周宜妃挑了一下眉:“所以我说,阮宝林还是应该同妹妹道歉的。” 阮含珍的手指都快捏断了。 但她脸上不敢表现出任何愤怒,只能强压着满心怒气,唇角甚至扬起一抹有些僵硬的笑。 “贤妃娘娘,之前的事情是臣妾过错,还请娘娘原谅。” 阮含珍顺势说了一句。 梅贤妃摇了摇头:“你也是苦主,如何要道歉?既然已经时过境迁,便不要旧事重提了。” 她抬眸看向周宜妃,依旧是那副温柔的笑颜。 “宜妃姐姐,你说是吗?” 周宜妃大手一挥,笑着说:“就听贤妃妹妹的。” 她感叹一句:“你啊,就是性子太柔和,应该改一改。” 两位娘娘你来我往,后面的宫妃都不敢多言。 慕容昭仪根本不在乎她们说什么,拉着冯采女,让她给自己讲解花卉。 崔宁嫔和孟熙嫔也在边上听着,很是得趣。 众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气氛越发融洽。 然而前行不过两刻左右,走在中间位置的孟熙嫔就忽然哎呦一声,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在地。 还好她的宫女机敏,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原本众人还要关心孟熙嫔,可随着脚步挪动,所有人都头晕目眩,身形在花丛中晃动,瞬间便都站立不稳。 身体最弱的孟熙嫔晃动尤其厉害,她身边的宫女也头晕,根本无法搀扶住她。 最后两个人歪七扭八,还是跌倒在地。 “宜妃娘娘,我头晕……” 孟熙嫔最后说了一句,慢慢闭上眼睛,竟是昏了过去。 从她开始,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我站不稳了……” “怎么花在飘?” “娘娘小心,娘娘……” 这一方桃红柳绿中,本来应该赏心悦目,可入目却是一片狼狈。 周宜妃也头晕目眩,她死死握着百灵姑姑的手,面色难看至极。 “头晕就赶紧坐下……”周宜妃口齿都不清,“千万别摔倒。” “贤妃,贤妃……” 周宜妃说着,自己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就跌坐在地。 她视线模糊,最后入目的是梅贤妃安静的睡颜。 本来就消瘦的她,比周宜妃晕倒还早,根本没有听见周宜妃的关心。 “百灵……” 周宜妃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缥缈:“叫人!” 御花园另一侧,引胜溪蜿蜒流淌,流水潺潺。 绿荫蔽日,遮挡了炙热的暖阳,给温暖的暮春带来几分凉爽。 阳光洒落在溪水上,波光粼粼,水光潋滟。 然而,无论是前面匆匆行走的身影,还是后面跟随的姜云冉两人,谁都无暇欣赏这美景,只行色匆匆前行。 姜云冉和紫叶都没有言语,两人一路前行,在林间穿行。 她们尽量压低声音,不让前面人影发现。 然而,前面的身影越走越快,最后甚至小跑起来。 姜云冉蹙起眉头,她跟紫叶也只能加快脚步,轻巧跟了上去。 还好绿荫遮阳,穿行在冬青丛中,并不太过炎热。 一晃神的工夫,前面那人便从树丛中穿行而出,忽然出现在引胜溪边的石亭前。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她跟紫叶借着树木遮挡,暗中探看前方的人。 紫叶紧紧抿着嘴唇,她侧着身体,以保护的姿势站在姜云冉身前,目光炯炯。 林间昏暗,溪畔光明,姜云冉眯了会儿眼,还是看不清那人是谁。 紫叶低声道:“娘娘,是韩才人。”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不好。” 说着,她握住紫叶的手,道:“我们不能等了。” 紫叶一句话都未说出口,姜云冉已经快步冲了出去。 光明瞬间刺入眼中,姜云冉却不顾眼睛酸涩,她冷声道:“韩才人,你要做什么?” 说着话的工夫,姜云冉已经慢慢适应了光明,她看着背对着她的韩才人,蹙了蹙眉。 韩才人浑身一颤。 她似乎不知身后有人跟踪,此刻颤颤巍巍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紧张至极的侧脸。 数日不见,韩才人瘦了一大圈,颧骨突兀,眼窝凹陷,看起来十分憔悴。 她衣着凌乱,发髻也只简单梳着,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容貌。 此刻她怀中紧紧抱着个襁褓,那是周宜妃亲自给大皇子做的,针线粗糙,却满含母爱。 因着大皇子身体孱弱,所以外出行走,奶嬷嬷都会用襁褓裹着他,怕他吹风风寒。 姜云冉看不到大皇子的脸,只能看到他头上露出一角的虎头帽,猫眼石做成的老虎眼睛炯炯有神。 韩才人看到是姜云冉,倏然笑了一下。 “是昭仪娘娘啊。” 姜云冉没有说话,她放松姿态,站在不远处看着韩才人。 两人之间隔着小巧的石亭,不怕韩才人出手伤人。 韩才人抱着大皇子一动不动,她满面愁苦,眼瞳颤动,看起来都有些癫狂。 “我不想伤害大皇子。” 韩才人说着,甚至往前走了半步。 “你看,大皇子无事。” 随着她的动作,襁褓中的孩子露出一角侧脸。 姜云冉眼神一闪,她重新看向韩才人,声音放缓:“韩才人,你把大皇子交给我,今日事我可以替你守口如瓶。” 听到这话,韩才人忽然流出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笑,看起来狰狞极了。 “你救不了我,救不了我,”韩才人神情癫狂,“我已经办错了好几件差事,他们不会让我继续活下去的。” 姜云冉心头一紧。 韩才人居然是“他”的人。 不是被幕后之人煽动,动了心思想要上位,也不是被逼无奈,只能投靠。 从一开始,韩才人就是“他”的人。 这一点,无论徐德妃还是周宜妃,两人都不知情。 这宫中无人能知。 而此刻,韩才人居然把事情就这样告诉了姜云冉。 为什么? 姜云冉看向韩才人:“你是故意吸引我过来的,对吗?” 韩才人面容扭曲,眼泪不停滑落,她的哭声苦闷又无助。 无声胜有声。 她的沉默给了姜云冉回答。 姜云冉叹了口气:“既然你故意引我前来,定是有事相求。” “你别伤害大皇子,我可以保证,你无论求什么我都能做到。” 韩才人站在光明里,可她却依旧觉得冷。 明明已经是春日,阳光却如同被蒙上一层琉璃,永远照不暖她的身体。 “你救不了我。” 韩才人满脸悲苦,她说:“从一开始,我的命就是被人设计好的,我一点选择都没有。” “我是个孤儿,没有亲人,从小吃了那么多苦,才终于站在了长信宫里。” 第138章 【三+四更】着册封为从一品贵妃。 周宜妃这样一闹,殿阁中越发安静。 甚至就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几乎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姜云冉不知谁在场,但她可以肯定,景华琰的面色一定不好看。 但这也没有办法。 无论是后宫还是官场,无论是坊间还是田户,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 有争斗,就一定要有个输赢。 尤其官场和后宫,所求甚大,赢家甚至可以一步登天,为了这荣华富贵,便是把良心和道德踩在脚底下,也在所不惜。 越是如此,争斗就越残忍。 殿阁中安静了片刻,一道苍老的声音才开口:“你先起来吧。” 是仁慧太后。 姜云冉动了动眉心,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久到竟然仁慧太后都来了。 看来,周宜妃的善后非常妥当。 她这边一动,边上时刻关注她的钱院使便惊喜道:“昭仪娘娘可醒了?” 她都开口,姜云冉也不好再装睡,她缓缓睁开眼睛,并未立即说话。 她眼眸迷茫,整个人显得十分茫然无措。 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心。 “云冉,如何?”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是熟悉的那个人。 姜云冉的眼眸慢慢凝神,满含担忧的英俊面庞就映入她眼中。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声音依旧嘶哑:“陛下。” 景华琰颔首,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见她并未风寒发热,面色才略有缓和。 不顾众人在场,他亲自把姜云冉搀扶起来,让她靠坐在床榻上。 “我无事,陛下莫要担忧。” 此刻姜云冉才注意到她已经换了一身常服,身上一点都不湿冷,甚至觉得温暖。 “这里是……” 此处布置陌生,姜云冉从未见过。 景华琰捏了捏她的手,道:“这里是清雅轩,你晕倒之后朕把你送来这里,让钱院使诊治。” 姜云冉这才知晓,她为何手腕刺痛,原是钱院使用金针医治。 思及此,她这才把目光挪开,看向殿阁之中。 她正躺在清雅轩的厢房中,厢房并不算宽敞,不过一张架子床,一组黄花梨桌椅。 厢房另一侧竹纹窗大开,窗外竹影婆娑,凉风习习。 窗前摆放有一对桌椅,此刻仁慧太后坐在左手边的那把椅子上,正捻着手中的佛珠。 堂下站着的只有周宜妃,她此刻满面泪痕,看起来苍白可怜,无助哀婉。 除此之外,就是抱着大皇子坐在另一侧的百灵姑姑和一直留神大皇子的麦院正,再无旁人。 姜云冉还有些头晕脑胀,不知道为何众人都围在这窄小的厢房里,她也不去看周宜妃,只看向景华琰。 “陛下,大皇子可是无碍?韩才人呢?” 听她提起韩才人,景华琰的眸色一沉。 倒是仁慧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夸奖道:“姜昭仪,你今日做的很好,不仅救了大皇子,还不顾安危下水救了韩才人,哀家很是欣慰。”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欣慰道:“臣妾年少时学过凫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韩才人殒命,当时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就下水了。” 说到这里,姜云冉羞涩一笑:“太后娘娘谬赞了。” 太后颔首,满面慈爱。 倒是一贯对姜云冉盛宠有加的景华琰此刻依旧冷着脸,面色并没有半分好转。 姜云冉知晓他担忧自己,再度握了握他的手,无言安慰。 她顿了顿,又问:“陛下,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陛下因何会来御花园?” 景华琰还未开口,周宜妃就抢着说道:“姜妹妹,你可不知,今日可是出了大事。” 周宜妃的声音高亢,尖锐,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 “也不知道谁那样恨我们母子,非要让我们娘俩一起死了才好,我不是一早就往各宫发了请帖,说今日要宴请姐妹一起欢庆生辰,这下可好,有人提前在御花园布置迷阵,你离席休息之后,我们不过在百花园转了一圈,就都头晕脑胀,全部都昏迷了。” “什么?” 姜云冉瞪大眼睛,显得很是吃惊。 她下意识开口:“怎么会呢?” 说到这里,她表情一变,显然有所了然。 因为她这边也发生了事情,两相对比,立即就知晓是有人提前动了手脚。 景华琰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没有分薄分毫,此刻见她这般,不由沉声问:“杏雨梨云又发生了什么?” 杏雨梨云中的宫人都迷倒了,万事不知,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姜云冉、紫叶和韩才人。 方才一阵兵荒马乱,此刻姜云冉醒来,便直接询问她。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她清了清喉咙,一边紫叶就端来一碗热茶。 姜云冉把热茶吃下去,才开口:“臣妾最近经常春困,中午在宴席上尤其困顿,实在支撑不住,宜妃姐姐便让臣妾去杏雨梨云小憩。” 她所言皆是实话,一句谎言都无。 “臣妾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紫叶就同臣妾说孩子们也都来了杏雨梨云午歇。” 说到这里,姜云冉也沉了脸色。 “原本臣妾并不觉得如何,可换好衣衫之后,觉得杏雨梨云太过安静,心中有些不安,就领着紫叶过去查看,这一看,就看到宫人们晕倒一地。” “梨云阁中有一股奇怪的苦涩药味,应该是迷药,紫叶进去查看,发现三名奶嬷嬷和明舒好好躺在床上,睡得很香。” “唯独,明宣不见了。” 听到这里,周宜妃抽泣一声,瞬间泪流满面。 “这就是冲着我们母子来的,非要让我们都死了才满意。” 周宜妃本就不是个好性子,之前为了景明宣的身体隐忍,现在又出了这种事,自然隐忍不住*,哭闹不止。 她是苦主,今日孩子也可怜,景华琰和仁慧太后都可怜这一对母子,并未制止她。 因此,便是周宜妃随意插话,还打断了景华琰的言语,景华琰都没有动怒。 他放任她闹。 听到这话,姜云冉垂下眼眸,说:“臣妾不知百花园那边发生了什么,但臣妾发现异常之后,本来想让紫叶去寻人,偏巧这时,听到杏雨梨云后门处有脚步声……” 姜云冉叹了口气。 “我知晓明宣身体一直很孱弱,生怕他有个好歹,因此顾不上等人寻找,领着紫叶就跟了上去,万一明宣就在那人手上,我也好能救他回来。” 景华琰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目光并不蜇人,却沉甸甸的,蕴藏着万千思量。 姜云冉继续道:“我跟踪那人来到石亭处才发现是韩才人,她抱着大皇子瑟瑟发抖,显得很是恐惧。” “然后……” “然后我就安抚她,让她不要激动,万万不能伤了大皇子,”姜云冉叹了口气,“可她也不知怎了,竟如同疯癫那般,说话都颠三倒四,甚至直接把大皇子往我们这边扔了过来。” 听到这里,周宜妃哽咽一声。 仁慧太后也忙念了声佛偈,面色也沉寂下来。 彭尚宫见她手指都颤抖了,忙帮她拍抚后背。 “紫叶手脚麻利,接到了大皇子后,我们才发现韩才人跳水自尽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目光清澈,眼底是一片真诚。 “我不知道韩才人为何要做这些事,”姜云冉顿了顿,垂下眼眸,逃避了景华琰的凝望,“但我知晓,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引胜溪里。” 景华琰轻轻抿着唇,此刻眸色深沉,显得格外严肃。 “年幼时,村人教过我凫水,我知晓如何救落水之人,为了怕韩才人挣扎,我打晕了她,带着她一起上岸。” 说到这里,姜云冉抬起眼眸,却是看向周宜妃。 “上岸之后,宜妃娘娘刚好寻过来,我怕大皇子有什么意外,就让宜妃娘娘赶紧抱着大皇子去寻太医。” 姜云冉视角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姜云冉停了停,才说:“不幸中的万幸,所有人都无大碍。” 景华琰却偏偏在此刻冷哼一声。 他道:“你忽然晕倒,还说没有大碍?” 姜云冉低下头,显得非常乖巧。 “是,臣妾知错了。” 仁慧太后看了一眼景华琰,才看向姜云冉:“好孩子,你做的很好。“ 说罢,她又看向周宜妃,语气慈爱:“宜妃,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作为年幼的皇子和妃嫔,因何能随意出宫。你并没有犯错,自然也不能以贬谪出宫论处,哀家知晓你慈母心肠,也担忧明宣体弱,可宫中那么多太医,总能医治好明宣的。” 她这一番劝导,已经非常诚恳,奈何周宜妃都听不进去。 她的眼泪扑簌而落,面容哀戚至极。 她一边哭着,一边慢慢跪下,给仁慧太后磕了个头。 “太后娘娘,臣妾真是没有办法,明宣生来体弱,这一年来,臣妾日夜守着,才把他养到这么大点,若是太医能治,明宣也不会是这般孱弱模样,”周宜妃哽咽地道,“这也就罢了,哪怕明宣体弱多病,只要他能好好长大,我也别无所求。” “可是,就连这点微末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周宜妃几乎是泣不成声。 “陛下,太后娘娘,明宣是长子,以后无论如何,他都占了一个长字,”周宜妃顿了顿,说,“多余的话不用赘述,人人心里都明白。” 自古以来,宗族皇室,都以嫡长为贵。 如今宫中无后,景明宣不仅是长子,也是唯一的皇子,即便他体弱多病,即便他只有一岁,可有心人却数不胜数。 第139章 【三合一】需要从多久之前,就开始布局? 姜昭仪直接越级升为贵妃之事,在前朝后宫都掀起巨大波澜。 当日周宜妃生辰宴出事,本就让宫中人人噤若寒蝉,万幸有姜贵妃舍命相救,救回了大皇子一条命,才让宫中不至于血流成河。 否则宫人们都不敢想,究竟会多么风声鹤唳。 姜云冉不仅救了大皇子,救了韩才人,也救了他们这些无辜的宫人们。 对于她的越级高升,宫人们自然都是欣喜的。 姜贵妃处理宫事公平沉稳,从来不会意气用事,她赏罚分明,头脑非常灵活,多复杂的宫事最后都能简单处置。 且不提刚入宫的宫人们,便是年长的女官们,心里都暗中夸奖,认为姜贵妃其实比太后和姚贵妃要好得多。 太后和姚贵妃出身世家大族,规矩繁多,做事情倒是一丝不苟,缺少了几分人情味。 如今宫中,只要好好当差,便能得到高升和奖赏,没有比这更能让人安心的了。 换句话说,现在在长信宫当差有盼头。 手里多赚点钱,多升点官位,以后出了宫,日子会好过许多。 谁入宫也不是光为了伺候人的,不过是一份差事,谋求生路而已。 贵人们虽然是主子,仿佛伺候是应当应分,只姜云冉不这样认为。 跟着她当差,心里就是舒坦。 如今姜云冉直接高升贵妃,那些拥趸们肯定举手欢庆。 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 姜云冉又不是金元宝,人人都要喜欢,那些厌恶她,嫉妒她的人,心中自然不满,私下里便要念她妖媚惑主,扰乱宫闱。 而前朝之中,朝臣们不可能立即便知晓后宫动向,御花园发生的事情一早就被掩盖下来,没有闹得人尽皆知。 朝臣们只知晓景华琰突然升姜云冉为贵妃,不仅跳过了德淑宜贤四个妃位,甚至成为了宫中份位最高的宫妃。 她手中握有权柄,不仅处理六宫事,升为贵妃之后,宫中朝廷的内外命妇事宜也归由她处置。 如此一来,在这后宫之中,除了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姜云冉说句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尤其她并非世家大族出身,不过只是一介绣娘,被皇帝看中点为妃嫔,短短半载就一飞冲天。 眼看如今皇帝对她一往情深,置其他妃嫔于不顾,只与姜贵妃双宿双栖,越发让费尽心机却两手空空的朝臣们心中打起了边鼓。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关系,后宫之中的娘娘们,并非只是内命妇,她们还是各世家大族的颜面。 如今,颜面被一介绣娘踩在脚下,自然引起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族不满。 第二日早朝时,就有官员出来上奏。 话里话外,都是景华琰偏宠贵妃,后宫失衡,以致子嗣艰难。 敢说这话,也的确是胆大包天。 景华琰并未与他废话,他端坐在龙椅上,姿态闲适,并不紧绷。 比之刚登基时的青涩,他已经是个稳坐皇位的帝王了。 “还有吗?” 景华琰淡淡开口。 “有什么话,不如一起说出来听听。” 他这一问,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言语了。 皇帝陛下语气平淡,可这平淡里却满含威严,让人不敢轻视。 倒是一贯最喜欢提规矩体统的姚相此刻上前一步,道:“贵妃宽和仁慈,公允持重,自贵妃主六宫事后,宫中平顺,宫人面貌一新,皆积极向上。” “尤其这一季的宫中支出大幅缩减,足以证明陛下的革新和贵妃的执行行之有效,可见贵妃娘娘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能臣。” 妃嫔自也是臣子。 姚相这番夸奖甚至都还算中肯,用词颇为考究。 姚相可不管旁人如何看他,腰背弯得更深:“臣以为,贵妃娘娘堪得贵妃之尊。” 瞧瞧,这马屁都要拍到众人脸上来了。 朝堂之上,官员们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以前姚相可不是这般,自从姚听月离宫之后,姚家的气势就一下子灭了,再无以前的盛气凌人。 今日他的奉承几乎要写到脸上。 立即就有敌对党羽跳出来驳斥:“姚大人,自开国高祖皇帝伊始,凌烟阁阁臣便有匡扶国祚,扶持国统,排除奸佞之责,你如今趋炎媚上,毫无原则曲意逢迎,究竟是何居心?” 这话一出口,那朝臣立即脸色煞白。 他方才太过激动,自觉终于抓到了姚相的错处,然而他驳斥的这一番话,把景华琰都骂了进去。 怎么,难道皇帝是什么昏君不成? 还需要当朝凌烟阁重臣曲意逢迎? 偌大的太极殿中,瞬间落针可闻。 景华琰慢慢挺直腰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一众朝臣面上扫过。 “怎么,不敢继续说了?” “说啊,朕还想听听,你们还能编排出什么花样来?” 这句话一出口,朝臣们面色大变,纷纷掀起朝服衣角,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景华琰看着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表情甚至称得上是平和。 “朕并未生气,只觉得有些意趣。” “你们怎么就这么笃定,姚相是曲意逢迎,而不是忠心不二呢?” 姚相这两个字一出口,就说明景华琰赞同姚文周的“马屁”,甚至非常受用。 先前驳斥姚相的官员冷汗涔涔,几乎要把身体贴在冰冷的金砖上。 “臣知错。” 他一开口,所有朝臣都异口同声:“臣知错。” 景华琰倏然笑了一声。 他这般怡然自得的模样,反而让人心情紧绷,越发紧张起来。 “都起来吧。” 景华琰语气放松,似乎方才那一场“恐吓”全不存在。 皇帝说要起身,朝臣们就不能继续跪。 于是呼啦啦一片嘈杂声,朝臣们陆续先起身,垂眸静立。 景华琰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看了看梅有义和姚文周。 景华琰淡淡笑了一声:“贵妃。” 他顿了顿,道:“昨日宫中有事端,贵妃临危不乱,舍命救下大皇子和韩才人。” 景华琰把因由说得含糊,但后面姜云冉的义举却一字不差。 听到这话,朝臣们瞬间便心领神会。 这下,姜贵妃不仅救了一名宫妃,还救了大皇子,就这功绩,直接越过四妃成为贵妃,甚至都算是景华琰慎重了。 功绩在身,谁还敢多说一个不字? 朝臣们并不会质疑景华琰的话,毕竟皇帝陛下一言九鼎,不可能信口胡言。 因此,朝臣们再也不敢多言。 纷纷躬身行礼:“陛下英明。” 景华琰淡淡睨了他们一眼,才又给了第二个惊天消息。 “另贵妃已有身孕,于国朝都是喜事,朕心中甚欢,与尔同乐。” 朝臣们:“……” 得,这下真是什么都不能说了。 这位贵妃娘娘,已经是皇帝陛下的逆鳞,任何人都不能多编排一句。 于是在朝臣的恭贺声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消弭殆尽。 等到朝堂平复下来,景华琰才又道:“大皇子久病不愈,身体孱弱,须遍访名医以求康健,即日起,册封大皇子为瑞亲王,命宜妃陪同,出宫寻医问药。” 这话一出口,朝堂之上再度安静下来。 朝臣们心跳如鼓,自觉听到了天大的事情。 有年迈的老言官颤颤巍巍出来,张口就驳斥。 “陛下,万万使不得,大皇子居长,乃是国本,因何周岁便封亲王,遣出宫去。” 这道圣旨,不啻于直接剥夺了大皇子继承大统的可能。 今日封为瑞亲王出宫,他日若再想回到长信宫,也永远只能是瑞亲王。 这些老学究最注重体统,注重国本,至于大皇子的健康与否,他又能否健康长大,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要的是在一件件的“正统”里,逼迫皇帝低头。 就如同景华琰同姜云冉说那般,政治就是博弈。 作为博弈核心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根本不被人关心。 但景华琰是孩子的父亲。 他的确不是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但此时此刻,他总要为自己的孩子,博出一条生机。 御花园之事究竟为何,景华琰已经调查清楚,的确有人趁势动手,想要除掉景明宣,但这背后未尝没有周宜妃的放纵。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她若不放手一搏,如何能拿此事来动摇太后和皇帝? 周宜妃付出良多,舍弃一切,景华琰也不能眼看孩子夭折。 因此,景华琰今日并非同朝臣商议,他直接下的圣旨。 老学究说完话,朝堂安静一片,无人敢多言。 景华琰依旧没有动怒。 他垂眸看着老大人,淡淡开口:“我记得刘老大人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有孙辈多达二十七人。” 这个数据,真是清清楚楚。 刘老大人都已经要致仕了,他平日里很少谏言,在朝堂上不声不响。 就是这样一位言官,景华琰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连刘老大人刚生的小外孙女都算在其中,一人不少。 刘老大人面色一白,却固执己见:“陛下!臣……” 景华琰摆了摆手,他忽然问:“朕只问你若你家中的孩儿,固守体统年少夭折,你还会坚持吗?” 这话问得很重,重得老大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景华琰叹了口气。 “朕知晓,此事不合规矩,也不合体统,但朕也是个父亲。” “做父亲的,看着孩子整日里病歪歪的,心里别提多难过了,太医院日日都要去看诊,却无法根治明宣的病情,朕真是急在眼中,痛在心里。” 第140章 【三合一】或许,小产与梦魇有关。 自从周宜妃生辰宴出事之后,各宫宫人都少了走动。 不过因姜贵妃晋升和有孕,让宫中重复热闹。 尤其这几日,西六宫正中央的飞鸾宫日日忙碌,敲敲打打不停。 这声音不远不近,却刚好能让后面的长春宫听得清楚。 自从幽闭宫中之后,阮含珍的睡眠就每况愈下。 重新出宫,她本来应该有所好转,但她“检举”姜云冉失败,很是落了面子。 后来又每每看她耀武扬威的模样,阮含珍心里的刺就越扎越深,几乎要恨得牙痒痒。 最怕仇人过得好。 现在不吃药,她完全睡不着了。 正因此,她如今瞧着消瘦憔悴,眼底一片青黑,必要用厚重的珍珠粉,才能遮挡她的坏心情。 那日御花园事发,阮含珍也是先晕倒的人之一,等她醒来之后,只觉得头晕脑胀,天旋地转。 那时候太医才说,因为吸入了过多的迷香,与她平日吃的安神汤有对冲,她这几日会烦躁易怒,也必须要停了安神汤,等过了七八日再恢复服用。 当时阮含珍恍恍惚惚,没有听清,直到她半夜醒来,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之后,才彻底陷入癫狂之中。 那一夜,把宫人们折腾得不轻。 还是素雪细心陪在她身边,不停安慰她,那般温柔体贴,也用了将近大半夜才成功安抚阮含珍。 待阮含珍慢慢平复下来,她看着素雪,眼睛中满是血丝。 “素雪,我只剩下你了。” 这一刻,阮含珍难得有几分真心。 就连自己的亲生母亲,最在乎的都不是自己,天底下,唯一待她真诚的居然是个低贱的宫婢。 阮含珍有时候觉得可笑,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可怜,爱恨交织,心绪难平。 越是如此,她越无法安眠。 就这样熬了一夜,等天光大亮时,阮含珍才整个人放松下来,困倦袭来,她半梦半醒地小憩了一会儿。 这一个白天,长春宫的气氛都很低迷。 阮含珍这边闹了一夜,苏宝林如何不知?她不想与阮含珍闹事,只低调行事,又叮嘱宫人们谨言慎行,不要嬉笑打闹,惊扰阮宝林的清净。 宫女桐舟有些不满:“娘娘,都是宝林,您又年长,因何处处忍让她?” 苏宝林叹了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到这里,苏宝林又叮嘱:”千万别到处说姜贵妃晋升之事,我怕她又发疯,连累了咱们也不值当的。” 桐舟都替主子委屈。 阮宝林早就不是惠嫔娘娘了,却还是耀武扬威,不肯低头。如今长春宫的主事是他们娘娘,因何还要看她脸色行事? 倒霉同阮宝林同住一宫,一点好处没落下,还要处处忍让,这日子别提多憋屈了。 对此,苏宝林倒是很平静。 她抬眸看向桐舟,那张可爱的俏脸难得严肃起来。 “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桐舟顿了顿,才不甘不愿道:“奴婢遵命。” 苏宝林见她乖顺了,这才握了握她的手,声音低沉下来。 “她不会长久的,”苏宝林说,“早晚有一天,她会自作自受。” “咱们总要明哲保身不是?” 桐舟眨着眼睛看她,见苏宝林面容严肃,才慢慢落下心来。 “是。” 另一边,阮含珍尚且不知宫中事。 她中午用过午膳之后,依旧昏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无法入睡,顿时又觉得烦躁。 先是折腾了一圈宫人,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前面的宫殿又喧闹起来。 敲敲打打的声音犹如魔咒一般,在耳边炸响。 阮含珍抱着头,咬牙切齿:“怎么回事?” 素雪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帮她按揉太阳穴。 “娘娘,外面宫殿在修,过几日就好了。” 阮含珍慢慢放松下来,头脑逐渐清明:“不年不节,因何要修宫殿?” 她顿了顿,面色一变:“修何处?” 素雪没说话,沉默却是最好的答案。 阮含珍的面容重新狰狞起来。 “难道是映玉宫?还是临芳宫?” 如今灵心宫还有德妃住着,已经病病歪歪好几个月了,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无。 不可能是灵心宫。 也不可能是长春宫和荷风宫。 前面的宫殿,唯一空置的便是映玉宫、飞鸾宫和临芳宫了。 宫中份位,只淑妃份位空置,而淑妃恰好主位映玉宫。 想到这里,阮含珍面目越发狰狞。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那贱人升为淑妃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不可能,不可能,凭什么啊!” 素雪忙安抚她,立即回答:“不是的,不是的。” 听到她否认,阮含珍倏然安静下来。 她那双充血的眼睛凸起,看起来狰狞可怖。 “不是吗?” 她盯着她,犹如恶鬼盯紧猎物,似乎随时都要把她拆吃入腹,啃得骨血不留。 素雪沉默片刻,才说:“不是的,姜娘娘并未被晋封为淑妃。” 她可没有撒谎,因此语气分外坚定。 那双猩红的眼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眨了一下。 莫名的,阮含珍整个人又开心起来,她癫狂地笑着:“我就说不可能。” “她出身那么低贱,怎么可能呢?” 她的语气是那么坚定,那么理所应当,仿佛普通出身的人们无论多努力,却永远无法改命,一辈子只能卑躬屈膝,成为被践踏的蝼蚁。 素雪沉默着,没有开口。 阮含珍笑了一会儿,笑声戛然而止,却又问:“那为何那样吵?” 素雪想了想,才说:“是各宫都要修,过几日便结束了。” “嗯。” 阮含珍看向她,眸色幽深。 她忽然伸出手,握住了素雪的手。 “好素雪,你最好了。” 阮含珍紧紧握着她的手,把素雪的手腕捏得通红。 “你放心,以后我若是飞黄腾达,定会给你升职,咱们共享富贵。” 素雪忽然红了眼眶。 她抬眸看向阮含珍,眼泪甚至都要落下来。 “娘娘,娘娘您真好。” 阮含珍伸出手,轻轻环抱住素雪。 她的目光依旧闪烁着让人胆寒的戾气,可拍素雪后背的那双手,却温柔无比。 “因为只有你真心待我啊。” 自从长春宫宫人减少之后,素雪就越发忙碌了,又因之前凡霜之事,如今素雪都是亲自领着小宫人去取膳食,不敢怠慢。 这一日午膳时分,素雪刚出宫门,两道身影就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东配殿之外。 此刻东配殿只一名小宫人侍奉,她看到来人,直接愣在原地。 稍后一些的身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小宫女吓得紧抿双唇,低头不敢多看。 两道身影直接踏入东配殿,瞬间便隐没了踪迹。 阮含珍正坐在贵妃榻上发呆,她夜里睡不好,白日就总是困顿,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即便寝殿里忽然多了两个人,她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坐在那发呆。 “含珍。” 来人声音温柔,轻声细语唤她名字。 阮含珍慢慢抬起头,目光上移,落在了来人脸上。 片刻后,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 来人没有让她开口,她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顾自在对面的官帽椅上落座。 “我就知晓,你不知道外面的事情。” 阮含珍垂下眼眸。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我猜到了。” “那贱人怕是升为了淑妃吧?否则也不会修映玉宫。” 虽然素雪下意识否认了她的话,但阮含珍又不是真傻,光听那宫殿的声音,就不可能是简单修。 她当时以为素雪怕她难过,才故意欺瞒她,因此没有多问。 现在,来人的态度让她确定,她的猜测没有错。 然而下一刻,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就被打破。 “不是淑妃,”来人淡淡道,“是贵妃呢。” 来人垂眸,唇角却噙着一抹笑:“也不是映玉宫,而是……” “而是飞鸾宫。” 阮含珍瞪大眼睛。 “什么?” 她声音嘶哑,几乎要怒吼出声:“贵妃?飞鸾宫?” 她的语气都变了调,声音凌厉,蕴含着浓重的怨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好不容易维持的平和被破坏了。 “这贱人她也配?” 阮含珍心中的戾气再也压不住,尽数喷薄而出。 来人依旧面容平静,她淡淡看着阮含珍,看着她发疯,看着她怒火中烧,看着她逐渐失去理智。 “姜贵妃可是一路踩着你上位的,”她说,“若是没有你,也不会有今日的她。” “你甘心吗?” “如今你母亲被逼自缢,你父亲贬官降职,你自己从惠嫔降为了宝林,被罚闭宫思过数月。” 来人一字一句,狠狠刺入阮含珍的心口中。 疼痛难忍。 阮含珍瞪大着眼睛,在听到母亲被逼自缢这几个字的时候,已经流出了血泪。 这眼泪不是痛苦,不是伤怀,只有无尽的怨恨。 不悲伤自己失去至亲,只是痛恨自己在博弈中惨败收场。 “我恨她。” 阮含珍哭着重复:“我恨透她了,我恨不得她死了才好。” 来人面容慈悲,仿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那般,普度众生。 “含珍,我今日来,就是想要帮你。” 阮含珍满心戾气,却还未彻底失去理智,她看向来人,问:“你为何要帮我?” 第141章 【三合一】所有事端,都是阮宝林一人所为,同贵妃娘娘无关。 听到梦魇两个字,太后面色难看至极。 因近来不用处置宫事,她面容比之以前要慈和许多,不再经常质询宫人。 尤其请宫妃安时,她也都言笑晏晏,如同寻常长辈一般和蔼可亲。 然而今日这事一出,她还是那个威严的太后娘娘。 梦魇两个字,很容易让人多想。 宫中最忌讳巫蛊之术,但凡牵扯其中,不光自己不会有好下场,还会牵连其家,古往今来,最严重的巫蛊之祸,能弄得满门抄斩,人头满地。 太医不停强调,梅贤妃这一胎没有异常,也没有中毒迹象,御膳房也保证膳食安全可靠,并无差错。 那什么事情能导致梅贤妃无缘无故小产? 唯有巫蛊之术。 怕是梅贤妃被人诅咒,日积月累,终腹痛小产,失去了还未成型的皇嗣。 澄江说她一直梦魇,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仁慧太后管理六宫事二十几载,等到儿子继承大统,她也代为理事多年,如何会听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她冷着脸,眼眸寒冰,冷冷看向澄江。 “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鬼,巫蛊、诅咒,都是拿来攻讦旁人的借口,”仁慧太后一字一顿,“哀家在宫中将近三十载,什么事情都见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为了权利毒害谋杀的确有之,但用巫蛊诅咒就能祸害旁人的,还真没听说过。” 仁慧太后身上的凌厉气势扑面而来。 澄江面色煞白,她跪在地上,几乎泣不成声。 “若巫蛊就能杀人,那哀家……早就已经死了八百回了。”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 姜云冉叹了口气,柔声道:“太后娘娘莫要动怒,娘娘母仪天下,仁慈和善,定能长命百岁,长久陪伴陛下身侧。” 有她劝说,仁慧太后脸色稍霁。 在她身边,皇贵太妃也出言安慰:“贵妃所言甚是,姐姐可不能说这丧气话,不光我听了难过,便是陛下听了都要着急。” 仁慧太后看了看两人,才揉了一下眉心。 “宫里最忌讳此事,若此时闹出,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的确如此。 如今边关战事起,景华琰和肱股之臣们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本就分身乏术,后宫之中却又出了梅贤妃小产之事。 本来听到梅贤妃并无大碍,仁慧太后还略放下心来,只要人健康无忧,便就是大喜事。 至于她因何小产,慎刑司和尚宫局一起出手,总会查清真相。若是意外就好好安抚,若是人为……那必然要惩戒真凶,不能轻饶一人。 然而还没等开始盘查,澄江就忽然出来说了这番话,她没有明说,可人人都听出她话里有话。 明摆着,就是说梅贤妃被人用巫蛊之术诅咒,谋害了腹中的小皇嗣。 若是此事牵扯到巫蛊,那事情就难善了了,必要闹得宫中腥风血雨,到时候不可能不分薄景华琰的心思。 在国朝一门心思战事时,若是再闹巫蛊大案,可不是明智之举。 即便是多事之秋,也必要压下矛头,以大局为重。 根本不用犹豫,仁慧太后就做出了选择。 仁慧太后不愧是宫中的定心石,她一番话,就把众人心思拉了回来,不敢再继续深想。 然而作为苦主的澄江,却冒着被仁慧太后杖责的风险,强撑着躬身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娘娘,奴婢知晓娘娘仁慈,胸怀天下,可贤妃娘娘怀的是皇嗣,是陛下的骨肉,”澄江嘭嘭嘭磕头,声音震天响,“还请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贵太妃娘娘为贤妃娘娘做主,为小殿下做主。” 莫名其妙失去了未来的小皇子,梅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说起小孙儿,仁慧太后也满心伤痛。 她语气缓和,温言劝说:“贤妃出了这样的事情,哀家等都很心痛,不可能弃之不顾。” 仁慧太后垂眸看向澄江,言语平静,但眼眸中却有着不容反驳的威仪。 “此事定会仔细详查,但肯定与巫蛊之术无关,你可明白?” 这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 澄江愣了一瞬,她喃喃自语:“是,奴婢明白,可是……” “可是娘娘方才说……她感觉腹痛难忍,好似有无数针扎在肚子上,让她难受得紧。” 这话说得在场众人脊背发寒。 若真是如同澄江所言,真有人行巫蛊之术,那会不会咒杀旁人? 姜云冉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安静垂眸,不言不语。 仁慧太后又要让她噤声,另一边的皇贵太妃却柔声开口:“你是叫澄江吧?” 澄江愣了一下,颔首道:“回禀娘娘,是。” 皇贵太妃问:“因为脾胃不和之事,贤妃日常可十分忧心?算算日子,她也有六个月了,可我瞧着她依旧消瘦,平日可是特别在乎用膳之事?” 澄江不知皇贵太妃因何这样询问,倒是姜云冉抬眸看向了她。 皇贵太妃面容温和,语气也十分平和,同威严的仁慧太后全然不同,让人很容易放下心防。 澄江顿了顿,才说:“是……” “娘娘总担心因为自己让小殿□□弱,所以用膳时非常谨慎,日夜也都很忧心。” 皇贵太妃呼了口气,道:“这就对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贤妃应是太过焦虑,才导致夜里梦魇,与什么巫蛊之术全无关系。” 她这样一说,在场众人皆恍然大悟。 的确,却是是有这种可能得。 贵太妃也颔首:“的确是这个道理。” 澄江还想再说,却被仁慧太后制止:“皇嗣和小产之事,有司礼监、尚宫局和慎刑司加紧详查,哀家也会尽心尽力,无论结果如何,都会秉公处置。” “如今最重要的,是医治好贤妃,让她早日康复,澄江,你是贤妃身边的老人,侍奉她多年,务必要好好侍奉,你可明白?” 澄江其实已经有些茫然了。 她今日经历了太多事,可以说是身心俱疲,现在被太后和皇贵太妃这一劝说,竟是下意识要点头。 然而就在这时,绯烟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哭嚎之声。 “太后娘娘,臣妾有事请奏。” 那声音听着很是耳熟。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的了然。 仁慧太后的面色越发难看。 “三更半夜,因何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彭尚宫快步而出,片刻后,她快步回来,在仁慧太后耳边低声禀报。 “哦?” 仁慧太后冷笑一声:“那就让她进来,哀家倒是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果然,等彭尚宫把人请进来时,慕容昭仪惊讶道:“阮宝林?” 是的,来人正是阮含珍。 她衣衫整洁,发髻也一丝不苟,显然这个时间还未歇息。 还有小半个时辰就到了落锁时分,她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阮含珍似乎看出气氛不同寻常,一进来就跪在堂下,给众人见礼。 除了方才的喧哗,此刻她看上去谨慎许多,脸上甚至还有着明显的忧虑。 尤其目光触及姜云冉时,她竟然瑟缩了一下,显得非常惧怕。 姜云冉平静看向她,目光不躲不闪,并未有任何惊慌失措。 两人之间的异常,被众人都看在眼中,仁慧太后今日心情不佳,不仅心疼贤妃母子,还忧心前朝战事,此刻见她这般瑟缩模样,平日里的温柔慈爱也维持不住了。 她一贯不喜欢阮含珍。 尤其她入宫之后,许多事情都是阮氏闹出来的,因此越发烦闷。 “有话快说。” 阮含珍低下了头。 “太后娘娘,臣妾有要事禀报,”阮含珍低声说,“但臣妾不敢说。” 仁慧太后不耐烦了。 “你只说便是,贤妃还要医治,你莫要耽误时间。” 阮含珍闭了闭眼睛,她似乎把心一横,直接了当说出了口。 “太后娘娘,臣妾检举姜贵妃行巫蛊之术,谋害贤妃和皇嗣。” 这话一说出口,整个绯烟宫落针可闻。 众人一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似乎完全没听懂她的话一般,脸上皆闪过惊愕。 “你说什么?” 慕容昭仪的语气里甚至带着怒气。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阮含珍躬身磕头,把地砖砸得嘭嘭响。 “臣妾不知贤妃娘娘今日如何,但若是有什么异常,定是姜贵妃诅咒所致。” 姜云冉是这其中最镇定的人。 她依旧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面容,不仅不愤怒,甚至都不惊讶。 反正阮含珍针对她也不是一两次了,无论哪一次,都与姜云冉本人无关,最后吃挂落的都是阮含珍自己,这一次,应该也不例外。 不光她这般想,就连仁慧太后也这样想。 她蹙了蹙眉头:“阮宝林,你之前数次与姜贵妃为难,念在你已经受了惩罚,贵妃又宽宏大量,哀家便不与你计较。” “今日这样的场合,你若是敢信口胡言,哀家定不会再宽宥你。” 阮含珍慢慢抬起头,此刻已经泪流满面。 “太后娘娘,之前是臣妾不懂事,犯了错事,可今日臣妾检举,是有证据的,臣妾不是胡言乱语。” 她不等仁慧太后驳斥,立即就道:“一月前,臣妾去了一趟织造局,偶然瞧见贵妃娘娘身边的宫女青黛从织造局出来,臣妾好奇就跟了上去,发现青黛鬼鬼祟祟把一个包袱藏在怀中。” “臣妾当时不以为意,后来又听听雪宫的宫人说,昭仪娘娘也不知怎么了,非要把庭院中那棵长得好好的蔷薇挪地方,折腾了好几天才罢休。” 第142章 究竟是谁让她害我,又究竟是谁要害她。 仁慧太后今日气得不轻。 景华琰不是很放心,同姜云冉一起把她送回寿康宫,紧急被召回宫中的钱院使便忙上前,给仁慧太后诊脉。 待听完脉相,钱院使本来想退出去禀报皇帝,但仁慧太后却说:“就在这里说吧。” 钱院使才躬身行礼:“回禀太后娘娘,陛下,贵妃娘娘,太后娘娘今日气血上涌,火气攻心,以致心脏绞痛,呼吸不畅。” 她顿了顿,垂眸继续道:“之前请平安脉,就发现太后娘娘心脉力弱,以后需得好好保养。” 这话说得委婉,众人都能听懂,但仁慧太后却始终没有任何忧伤的情绪。 对于自己的病症,她向来很淡然。 景华琰面色却不是很好看。 姜云冉一边拍了拍他的手背,一边轻声问:“钱院使,这几日要如何医治?” 钱院使道:“太后娘娘需要静养十日,配合汤药和金针,以固本培元,把心绞痛的病灶根治。” 听到可以根治,景华琰这才放松面色。 他站起身,走到床榻边握住了仁慧太后的手。 “母后,宫中事情你莫要再操心,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朕才能安心。” 仁慧太后回望他熟悉的眉眼,忽然伸出手,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阿琰辛苦了。” 景华琰愣愣看着他,片刻后低下头笑了一声:“不辛苦。” 仁慧太后不太放心,让钱院使给帝妃二人都请脉,得到了平安无恙的结果,才终于安心。 景华琰叮嘱了彭尚宫几句,才同姜云冉一起离开。 这一夜来回奔波,姜云冉也觉得有些累了,回去的路上,她跟景华琰一起坐在步辇上,歪着头靠在了他肩上。 景华琰轻轻帮她按揉后背。 姜云冉呼了口气:“我没事。” 两个人并未直接回听雪宫,而是先去了绯烟宫。 本来要一起看望贤妃,白院正却说贤妃尚在昏睡,不便惊扰。 景华琰又叮嘱几句,两人最终回到了听雪宫。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姜云冉困得不行,她同景华琰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洗漱之后就睡下了。 这一夜,姜云冉睡得不算安稳。 梦里有方盒、有人偶、有血腥、还有阮含珍狰狞的眉眼。 她迷迷茫茫,在一片云雾里穿行,时梦时醒,出了一身汗。 待早晨醒来的时候,姜云冉都有些头晕脑胀。 她躺在床榻上,懒洋洋不想动,直到冰凉的手背贴着她的额头,才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目之所及,是景华琰担忧的面容。 “陛下,”姜云冉张开嘴,听到自己沙哑的嗓音,“我发热了?” 景华琰颔首,帮她盖好被子,手背在她脸颊上又碰了一下。 “只是有些梦魇,一会儿叫太医来给你看诊,”景华琰说,“今日你好好修养,其余事情,朕让梁三泰、穆尚宫和慕容昭仪操持。” 姜云冉也不逞强。 只要没有发热生病,她躺一个上午就能好转。 她眨了一下眼睛,伸出手握住了景华琰的手。 “陛下若是觉得累,也记得休息。” 景华琰浅浅笑了一下。 他坐在床榻边,已经换好了礼服,马上就要出门上早朝。 “朕无碍,”景华琰说,“边关战事暂时平息,兵将和粮草也已经清点完,随时可以应战。” 这几日的忙碌,是为了以后做准备。 听到这里,姜云冉终于也长舒口气:“这就好。” 景华琰垂眸看着她缩在被褥中的小脸,俯下身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云冉,一切都会好的。” 姜云冉颔首:“是的,一切都会好的。” “无论是梅贤妃的事情,还是阮宝林的事情,你全权处置,”景华琰道,“人证物证俱在,便不用顾及其他,有朕在呢。”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好。” 这是给了她最肯定的承诺,无论她如何处置,都有他来兜底。 最后落到圣旨上,都是皇帝诏曰。 景华琰上早朝去了,姜云冉躺了一会儿,赵庭芳就匆匆赶到。 两人说了几句昨日的事情,赵庭芳就专心给她请脉,等了大约一刻,赵庭芳才松了口气。 “还好,你身体强健,昨日折腾那么久都没有大碍。” 姜云冉靠坐在床边,依旧有些头晕。 赵庭芳说:“一会儿我给你行过金针,你踏踏实实睡到中午,就能好了。” “等一会儿吧。” 姜云冉说:“昨日的事情,我们还是要再商议一番。” 阮含珍想要用巫蛊之术谋害她,姜云冉一早就知晓。 不过此事她一直背着素雪行事,素雪所知不多,只能如实禀告姜云冉。 姜云冉便让青黛和红袖几人牢牢盯住听雪宫的宫人们,才发现一名叫小橙的宫女偷偷与阮含珍碰面。 顺着她,青黛轻而易举寻到了那个木盒。 姜云冉此人睚眦必报。 阮含珍用巫蛊之术害她,就没有给她留活路,一个不好,她会一尸两命。 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手下留情。 当即,她还是让青黛那棵月季种了回去,而那个木盒则交还给了素雪,素雪立即明白要如何行事。 只是没想到,阮含珍用的这些手段,居然与梅贤妃有关。 这巫蛊之术,与梅贤妃小产联系到一起,更是一举两得,不仅除掉了梅贤妃腹中的皇嗣,还让姜云冉完全无法翻身。 行巫蛊之术谋害宫妃、戕害皇嗣,即便她得景华琰爱重,又育有皇嗣,也再无生还可能。 其心之恶,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为了证据完整,当时姜云冉没有让人打开木盒,而阮含珍显然也不知木盒中的实情。 木盒之中诅咒的,居然不是梅贤妃,而是仁慧太后。 唯独这一点,让人不解。 赵庭芳道:“阮含珍想必也是被人蒙蔽,她不知盒子中究竟诅咒的是谁,只按照对方与她交代的细节行事,即便事成,她的证词也前后不符,肯定要被审问。” “不过,我还是觉得,诅咒梅贤妃会让幕后之人最得好处。” 的确。 两人都有些费解,一时想不明白。 安静了片刻,姜云冉才问:“梅贤妃如何了?” 赵庭芳叹了口气:“听闻她今晨醒来,得知自己小产,悲痛欲绝,再度昏迷了。” “白院正和李院使一直在绯烟宫留守,脉案都扣在绯烟宫,旁人瞧不见。” 经历吴裕妃之事后,所有人的脉案都不能被其他人随意翻阅,以防针对性谋害事件发生。 “尤其是梅贤妃的脉案,一直都被白院正严加看管,旁人不能触碰的,”赵庭芳道,“不过根据药方,梅贤妃的确脾胃失和,也一直在细心调养。” 姜云冉想起昨日绯烟宫的异常,问:“昨日绯烟宫也有些古怪。” 姜云冉把绯烟宫血腥味不重的事情一说,赵庭芳面色也沉寂下来。 她有些迟疑。 “其实,按理说,梅贤妃已经有六月身孕,但她一直没有显怀,其他几位太医都很担忧。” “尤其钱院使,她眼光独到,认为梅贤妃这一胎不太正常,曾经谏言过白院正。” 不过白院正是太医院的最高领导,他直接驳回钱院使的谏言,旁人就不敢再指手画脚了。 之前吴裕妃的事情,岑医正已经被罚了一年俸禄,命其闭门思过一年自省。 说是自省,其实就是变相驱逐,等到一年之后,就直接贬为庶人,不再录用。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没掉脑袋,没抄家灭族,都是皇帝宽宥了。 这一层官身难得,多少人打破脑袋才能进入太医院,不敢轻易放肆。 所以,医术最好,官位最高的白院正都言之凿凿,旁人自然不敢多言。 两人对视一眼,姜云冉低声问:“你以为如何?” 赵庭芳虽然行医日浅,却颇有天分,否则也不可能在众多女医中脱颖而出,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医正。 望闻问切,望为首。 赵庭芳想了想,说:“梅贤妃面容消瘦,腰身纤细,若是打眼看来,完全不像是有孕之人,但她所用的脾胃不和方剂,却的确是有孕妇人才能用的,其中几味药都是保胎之用。” “所以我以为,她因为太过消瘦,怀胎吃力,身体消耗太大,以至于过分消瘦,导致六个月都没能显怀。” 说到这里,赵庭芳声音更低。 “若按照我的想法来说,她这一胎能保到六个月都是不太可能的,白院正反复强调她身体健康,不可能小产,这里面肯定有些门道。 姜云冉若有所思。 “若真如此,梅贤妃的脉案还要重新核查,今日稍晚一些,我会禀报陛下,命太医院所有太医盘查梅贤妃的脉案,最好请麦院正和钱院使给梅贤妃请脉。” 赵庭芳见她这般操劳,不由劝她:“你啊,自己都不舒坦,还要操心这些琐事,赶紧养好身体,健健康康才好。” 姜云冉不由笑了一声。 她握住赵庭芳的手,在手心里晃阿晃:“阿娘说我是劳碌命,一忙起来就精神抖擞,果然如此。” “我这会儿都不头晕了。” 赵庭芳秀眉竖起:“不许胡闹,用过早膳就好好休息,最迟也要下午再忙碌。” 姜云冉听话点头:“知道了,赵神医!” 赵庭芳陪着姜云冉用了一顿早膳,替姜云冉给仁慧太后请安的甄承旨也回来了。 第143章 现在,怕死了? 从诏狱出来,姜云冉终于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阳光灿灿,照得人睁不开眼。 可即便如此,只要是人,也都会喜欢着金灿灿的阳光。 罗鸣面色苍白,眼神躲闪,满心皆是忐忑。 姜云冉淡淡道:“此事本宫会如实禀报陛下,至于陛下如何处置,那是之后的事情,为今之计,你要查清那一碗毒粥因何而来。” “另外,务必保阮庶人的安全,”姜云冉睨了罗鸣一眼,“她的确犯有重罪,但她可以问罪死刑,却不能被人莫名毒死,你可明白?” 罗鸣冷汗涔涔。 他膝盖一软,就那样跪倒在地,不顾四周其他仪鸾卫的目光。 “是,微臣谨遵贵妃娘娘口谕。” 回去的路上,姜云冉神情平静。 倒是青黛和红袖两人不停交换眼神,都对阮庶人所言之事感到惊愕。 姜云冉见她们这般模样,不由道:“此事须陛下定夺。” 青黛犹豫片刻,还是道:“何苦呢?” 姜云冉摇了摇头。 此刻天光灿灿,温暖的阳光倾斜而下,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明明是这样温暖的暮春,但这长信宫,却仿佛依旧还停留在去年的风雪交加中。 人心之贪,人心之恶,无人能揣摩清楚。 姜云冉不是她,无法替她回答,她说:“或许,需要当面问一问了。” 她这一趟没有回听雪宫,而是直接去了乾元宫。 此刻景华琰已经下了早朝,相比之前数日的忙碌,他今日显得宽泛许多。 刚午歇起来,他已经在知不足斋处置政事,姜云冉刚一踏入浩然轩,就听到里面传来梅有义的声音。 不是她对梅有义多熟悉,而是梅有义此人跟梅贤妃说话一直都是一个腔调。 自持身份的轻言细语,似乎十分温文有礼,可听在耳中,总觉得不是很舒适。 他们的态度高高在上,冷漠无情,仿佛只有高门出身才配活着。 景华琰一早就交代过,姜云冉是可以随意进出浩然轩的。 不过她一贯守礼,从不会好奇偷听,因此此刻一听到知不足斋的声音,立即后退半步。 “许久没喂锦鲤了。” 姜云冉含笑着说道。 小柳公公便从善如流伺候她去流光池边散步。 不多时,知不足斋房门打开,几位朝臣踏步而出。 流光池就在知不足斋正门之前,此刻所有槅门都被打开,贵妃娘娘姝丽华贵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贵妃娘娘万安。” 朝臣们脚步微顿,立即躬身行礼。 姜云冉把手中的食盒交还给小柳公公,含笑道:“几位大人无需多礼。” 等众人离去,姜云冉的目光在梅有义高大俊雅的背影上停了一刻。 待她收回目光,一下子就撞进景华琰的眉眼中。 姜云冉笑了一下:“陛下忙完了?” 景华琰从知不足斋出来,见她今日这般盛装打扮,还有些惊讶。 “今日这是什么事?” 姜云冉只说:“去了一趟诏狱。” 两人之间无需解释,姜云冉简单一句,景华琰自能听懂。 他立即便明白过来,颔首道:“都叫你好好休息,却还要操劳,身体可好些了?” “臣妾心里有数,陛下放心便是,昨夜只是没有睡好,小憩一上午已经恢复精神。” 雪燕此刻捧着一件素色的罩衫过来,伺候姜云冉换下水红色的石榴裙,又把头上的凤簪换下,姜云冉这才觉得轻松不少。 “凤簪漂亮,却有些沉重。” 姜云冉笑着回到贵妃榻上,陪着景华琰落座。 贤妃刚小产,她这边就奢华打扮,的确有些不妥。 姜云冉一贯很是谨慎,决计不会在这样的小事情上出问题。 等她老老实实坐在身侧,景华琰才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试过温度正常,景华琰才彻底安心。 “你直接过来,诏狱可是有了审问结果?” 两人不用多沟通,倒是心有灵犀。 姜云冉浅浅笑了一下,她看着景华琰,却问:“方才梅阁老可说了什么?” 毕竟,无论怎么看梅氏都是苦主。 这个问题却让景华琰微微挑了一下剑眉。 姜云冉平日从来不主动询问知不足斋中的事情,即便景华琰给了她这份权利,她也从来都没有滥用过。 一般谈论起政事,都是景华琰主动提及,两人才会议论,多余废话都不会有。 今日会忽然问起梅有义,自然不同寻常。 帝妃二人四目相对,都看明白了彼此眼眸中的深意。 景华琰呼了口气,他的面色忽然沉寂下来,眉眼中皆是冷意。 “他让朕务必严惩真凶,给贤妃一个公道。” 姜云冉颔首,道:“既然如此,就给贤妃娘娘一个公道吧。” 绯烟宫中,此刻气氛十分低迷。 宫人们行色匆匆,皆不敢交头接耳,偶尔有差事需要沟通,才会小声说上两句。 每个人面上都氤氲笼罩,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至于在不安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甚明白。 同外人面前平和温柔的模样不同,贤妃在绯烟宫一贯凌厉严肃,宫人们从来不敢造次。 如今绯烟宫又出了这种事,众人自然都是心惊胆战,就连话都不敢多说半句。 此刻绯烟宫偏殿内,白院正正端坐在椅子上,看着一边种咕嘟冒着热气的药炉。 相比前两日,他此刻显得越发苍老和疲惫,一张脸满是颓唐,没有半分太医院院正的仪范。 眼尾深刻的褶皱昭示着他的年岁,眼眸中的恍惚暴露出内心深处的不安。 因贤妃小产又昏迷,他不便离去,只能守在偏殿里,一身官服都有些脏污。 熬药的有一名小宫女并一名大宫女,那名大宫女就是当日迎接姜云冉等人的如练。 她这几日完全没有休息过,此刻面色灰败,眼底一片青黑,却强撑着不敢睡去。 偏殿里很安静,只有药壶咕嘟声音。 “如练,”忽然,澄江姑姑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药好了吗?” 如练吓得一个激灵。 她忙站起身,身影晃了晃,撑着边上的方桌才稳住身形。 澄江踏入偏殿,先见过白院正,就去看如练。 见她这般面色,不由蹙了蹙眉头。 “你若是身体不支,早些去安置,”澄江道,“别回头娘娘瞧见,还要操心你。” 听到她提起贤妃,如练低下头,道:“熬完这一壶药,奴婢就去休息。” 此时白院正却忽然开口:“娘娘可醒了?” 澄江满脸忧虑,她道:“醒了。” “不过……” 说到这里,澄江唉声叹气:“不过娘娘还是很伤心。” 白院正垂下眼眸,没有言语,如练也一语不发,神情恍惚。 澄江蹙了蹙眉头,她慢慢冷下脸来,扫了一眼那个惶恐不安的小宫女,声音十分冷淡。 “娘娘小产,自然悲痛欲绝。” 白院正这才回过神来,说:“是啊,小殿下都那么大了,可惜了。” 他这个回答,很让澄江满意。 不过澄江很快又话锋一转:“方才送水的扫洗宫人又换了生面孔。” 听到这话,白院正和如练倏然抬起头来。 还不等两人开口,外面忽然传来嘈杂之声。 澄江面色一变,她顾不上多言,转身踏出偏殿。 入目是刺眼的阳光。 暮春下午的阳光照耀的庭院中一片明亮,树木繁茂,花草缤纷,一片欣欣向荣。 在这一片欣欣向荣之间,景华琰、姜贵妃和数名太医院御医尽数在列。 澄江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在刺痛过去之后,她忙上前请安:“见过陛下,见过贵妃娘娘。” 景华琰继续前行,倒是姜云冉柔声问:“姑姑怎么在偏殿?” 澄江低声道:“白院正和李院使暂时安排在偏殿,伺候娘娘的药食,奴婢过去问一问汤药。” 姜云冉颔首,她没有再开口。 很快,两人便在主位上坐定。 今日没有旁人,只帝妃二人,气氛却显得格外凝重。 澄江心中有些惊骇,面上却并不显露,她忙上前,满面愁容请安。 景华琰淡淡问:“贤妃呢?可好些了?” 澄江低下头,道:“有劳陛下和贵妃娘娘关怀,贤妃娘娘今晨醒来,遭逢噩耗昏厥过去,不过有白院正妙手回春,正午时分娘娘短暂醒来片刻。” “用过药之后,娘娘又睡下,身体还是十分虚弱。” 景华琰颔首,他慢慢抬起眼眸,淡淡睨了一眼澄江。 这一眼,让澄江脊背发寒,整个人瞬间落入惶恐之中。 “从昨日事发之后,无人见过贤妃,”景华琰慢条斯理地说,“即便是朕和母后,都不能得见贤妃一面。” “按理说,她的病症没有吴裕妃当时严重,可白院正就是拦着不让见面。” “这是为何?”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任何责难,却依旧让澄江额头满是冷汗。 她膝盖一软,就这样跪倒在地。 “是娘娘……娘娘伤心过度,悲痛欲绝,怕娘娘见了旁人克制不住,再哭坏了眼,这才不敢让人相见。” 景华琰淡淡笑了一声。 “是吗?” 澄江低垂着头,脊背都弯了下去。 景华琰叹了口气:“朕很心痛贤妃小产,皇嗣夭折,也忧心贤妃的身体,因此今日召集所有太医院太医,一起给贤妃请脉。” 澄江面色大变。 “不可……” 这两个字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澄江瞬间噤声,可为时已晚。 第144章 你罔顾人情,自私凉薄,活该,活该! 梅贤妃的表情有些恍惚。 她完全想不到,姜云冉心思细腻到这个地步,也想不到白院正那样废物,就连脉案都做不好。 怎么能让人看出端倪? 怎么能留下把柄? 若是旁人不知,她还能掩盖一二。 现在,一切都已经完了。 梅贤妃面色慢慢沉寂起来,方才佯装的疯癫和痛苦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冷寂。 她轻轻抿着嘴唇,做出最坚固的防守姿态,似乎不会为此再多说一句话。 景华琰一挥手,麦院正便上前一步,对梅贤妃行礼:“贤妃娘娘,得罪了。” 梅贤妃抬眸看了一眼景华琰,冷笑道:“不用多此一举了。” 她说:“我的确未曾有孕。” 这个真相一说出口,梅贤妃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谎言背负的日子太久,久到她自己都觉得累了。 梅贤妃收回目光,她慢慢起身,站在了厅堂之上,她淡淡道:“让太医们都下去忙吧。” 景华琰一挥手,太医们就陆续退下,很快,白院正和如练就被带入正殿。 梅贤妃听到身后白院正粗重的呼吸声,面容冷寂,她淡淡道:“我出身梅氏,自幼诗书礼易,琴棋书画,才学出众,仪范天成。” 她站在那,身姿挺拔,犹如翠竹。 “后陛下登基,宫中选秀,我作为秀女入宫,成为宫妃。” “奈何……上面还有三座大山压着我。” “姚听月是姚氏最杰出的女儿,姚氏权利滔天,她自然就是贵妃,忠义伯府曾经满门忠烈,徐如烟便是德妃,而周馨莲运气好,早日诞下皇长子,所以她是宜妃。” 梅贤妃眉眼间皆是冰冷。 “姚听月软弱无能,不敢反抗太后,处理宫事畏手畏脚,从无严厉;徐如烟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德才皆无;周馨莲身体孱弱,病中乖戾,就连大皇子都养育不好,不堪大用。” “这些废物都能身居高位,因何我不能?” 梅辰君表情冷傲,她负手而立,颇有一种看破红尘的写意。 姜云冉问:“所以,你串通白院正,捏造滑脉,假装有孕,特地在大捷宫宴那日展露,一跃成为贤妃,顺理成章掌管宫事。” 梅辰君颔首,她道:“正是。” 姜云冉深深看她一眼,这一刻,她看到了最真实的梅贤妃。 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仙风道骨的贤妃娘娘,而是刚愎自用,恃才傲物的梅辰君。 姜云冉并不被梅辰君的“控诉”动容,她甚至觉得梅辰君可笑。 “梅辰君,你把宫中的份位当成是对人的褒奖,当成是身份的象征,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那不过是政治博弈之后的结果罢了。” “真正的功德,真正的德行,真正的功绩,不是昭仪、不是贤妃,甚至不是皇后,”姜云冉道,“是百姓口口相传的歌颂,是青史留名的美德,是无名小庙里的长生碑。” “你若真觉得自己才华出众,你不应该以份位作为标准,说到底……你这个人自私自利,利欲熏心。” “那些不过是你排除异己的借口罢了。” 姜云冉的每一句话,都打击的梅辰君面色灰白。 她咬紧牙关,依旧维持着高门贵女的体面,不肯认输。 姜云冉道:“姚听月温柔善良,周馨莲果断磊落,徐如烟潇洒肆意,这些都是她们比你强的优点。” “你闭嘴!” 梅辰君忽然厉声开口。 “你懂什么?你一个绣娘,你一个低贱的绣娘,你懂什么仁义礼智?” 姜云冉还未说话,景华琰却淡淡开口:“我都没有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你凭什么?” 梅辰君这一刻彻底失去了理智。 她凌厉看向景华琰,眉宇之间皆是不屑。 “你不过只是运气好,生为嫡长子,顺理成章继承大统。” “你又比我强到哪里去?” 方才姜云冉大逆不道的话,已经让彭逾等人低垂下头,现在梅辰君更是肆意妄为,竟敢直接编排皇帝的出身。 彭逾都忍不住白了脸色,厉声道:“噤声。” 景华琰却摆了一下手。 他冷冷看向梅辰君,并不生气。 “梅辰君,周宜妃生辰当日,有一名御花园的黄门提前改变了花坛摆设,就为以花香引得宫妃昏迷,在事发之前,那名黄门忽然暴毙,线索中断。” “此事可与你有关?” 这事,当时仔细盘查,一点线索都无。 但结合这一次梅辰君让澄江给两人所下之毒,孙医正分析过毒药药效之后,认为那名黄门的死状吻合,两者之间的确有关联之处。 梅辰君面色不变,冷声道:“什么人死了,都要扣在我身上了?” 景华琰说:“你不招供,其他人也会招供。” 梅辰君冷笑道:“那你们就去审问好了,有证词,再来给我定罪。” 不得不说,梅辰君是这么多涉案人之中,最有骨气的一个。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了。 她只觉得旁人都对不起她。 姜云冉同景华琰对视一眼,姜云冉开口:“之前有人看到,你宫中的一名宫女去过永福宫,同吴裕妃身边的柔羽有过往来,你可知情?” 这名宫女,经过王庶人指认,已经不在绯烟宫了。 以梅辰君冷酷无情的性格,那宫女肯定已经凶多吉少。 之前为了不打草惊蛇,*并未捉拿绯烟宫中宫人查问,现在,所有绯烟宫的宫人都要进入慎刑司,看来可以从头查起了。 梅辰君面色不变,她昂首而立:“我不知。” 还是不知。 话说到这里,姜云冉和景华琰都明白,梅辰君不会再多说个字了。 景华琰睨了一眼颤抖不已的白院正和其他几名宫人,大手一挥,彭逾就把众人带了下去。 此刻,整个绯烟宫正殿只剩三人。 “梅辰君,此事是你一人所为,还是有人指使?” 梅辰君背对着宫门,站在一片阴影里。 光辉的天色照不亮她苍白的眉眼,从踏出寝殿的那一刻,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筹谋多年,终究还是一败涂地。 然而…… 梅辰君依旧傲然仰着头,她说:“此事皆有我一人所为,与梅氏无关。”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冷笑。 “我父母早亡,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在梅氏的日子并不舒坦,却也没有被为难。” “我与他们,不过是同姓而已。”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说:“你今日之事,无论是否与梅氏有关,梅氏都要受到牵连。” 梅辰君反问:“那又与我何干?”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甚至带着畅快的笑容,满眼都是对梅氏即将落败的期待。 她的这个表情,忽然让姜云冉毛骨悚然。 之前在诏狱中,阮含珍也曾有过这种“表演”,可阮含珍的表演是拙劣的,她眼底深处并没有这种让人惊骇的疯癫。 但梅辰君不是。 她的的确确就是这样一个人。 从头到尾,或许从几年几十年之前,她就把自己伪装起来。 用温文尔雅藏匿疯狂。 “你背后,另有其人吧?” 姜云冉笃定地问。 梅辰君那双冷漠的眼睛扫向她,唇角笑容完美无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声音平静,却透着说不出的喜悦。 仿佛已经看到了最后的胜利。 不,那已经不是她的胜利,而是她所鄙薄之人的一败涂地。 她看不上姜云冉,甚至看不起景华琰,只要他们落败,她就真真正正高兴。 无论她能不能看见,无论是谁动手,都不重要。 今日她看似输了,但她却认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姜云冉呼了口气,没有再询问。 景华琰起身,过来扶住姜云冉,牵着她的手离开了绯烟宫。 宫廷之外,阳光普照。 忙碌了一整个下午,此刻金乌西去,慢慢染红了天边的卷云。 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给这个跌宕的事端划下帷幕。 景华琰握着姜云冉的手,语气却是那么笃定。 “一个又一个躉虫被拔除,”他说,“幕后之人的爪牙越来越少,他早晚要亲自动手,露出马脚。” 姜云冉回望景华琰,四目相对,姜云冉认真点了点头。 “陛下所言甚是。” “我们会迎来胜利的,属于守善一方的胜利。” 此案,涉事之人尽数下狱。 五日之后,基本已经审理完毕,除主谋梅贤妃不与供述,其余所有人等皆认罪。 梅辰君欺上瞒下,作假有孕,后指使阮含珍用巫蛊之术诬陷贵妃,诅咒太后,又戕害宫人,罪不容恕,今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命其自缢谢罪。 阮含珍入宫以来罪行累累,屡教不改,此番虽是从犯,却知错犯错,同样判其死罪,命其自缢谢罪。 梅有义刚升位凌烟阁阁臣,还未曾风光几日,就被侄女牵连,不等景华琰降职,他便已请罪致仕,辞去阁臣之位。 经过审问,此事确为梅辰君一人所为,梅氏尚不知情,然血脉相连,福祸相依,终不能幸免于难。 梅有义只是梅辰君伯父,却是梅氏族长,终以管教不力为由,夺其凌烟阁阁臣之位,工部尚书之职,降为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直接从一品大员降为正五品。 从此之后,大抵再不能起复。 十年之内,梅氏再无风光可能,这些年梅氏一族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风光,一夕荡然无存。 福祸相依,便是如此。 第145章 阿姐,等你状元及第,就带着我一起看看这大好山河。 九黎的战事,一直断断续续。 自从四月初西狄忽然猛攻之后,就再无大规模战事,但这一个月来摩擦不停,战事一直没有彻底结束。 这个季节,对于草原来说可谓是青黄不接,为了休养生息,不可能去捕猎春日繁衍的野兽,便只能把目光对准大楚。 不过因为先前的一场大战,让大楚早就有所防范,后来的几次摩擦都以大楚胜利而告终。 即便屡战屡败,西狄也不可能罢休,战事只能一直延续下去。 要么一鼓作气,彻底把西狄打败,要么就只能这样纠缠下去,无休无止。 对此,朝廷似乎一直没有定论。 一晃神,就到了四月二十。 元徽六年的春闱如约而至。 草长莺飞,惠风和畅。 莘莘学子们意气风发,踏入争夺未来命运的战场。 春闱时间并不长,一共只有三天,但三天之后就是漫长的评卷了。 这三日玉京之中风起云涌,每日都有无数人等候在考院之外,就连景华琰都有些紧张。 姜云冉有些纳罕:“旁人考试,陛下紧张什么?” “紧张无人才可用。”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大楚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只要吏政清明,总有人为了理想抱负入朝为官。” 听到这话,景华琰眉头舒展。 他说:“但愿吧。” 三日考试结束,考院打开的那一刻,整个玉京都放松下来,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所有的考生各回各家,却不敢松懈,若真能金榜题名,就要参加殿试,争取最后的名次。 在殿试之前,万寿节却率先到来。 景华琰的万寿节,平静而祥和,并没有任何风波。 朝廷急速变动,上个月还风光无两的梅氏,现在已经不在重臣之列,而御阶之上的宝座,也只剩下贵妃一人。 皇权的意义,在这一刻体现分明。 四目所及,旁人潮起潮落,唯有贵妃稳坐圣心。 看着御阶之上端方得体,优雅温和的贵妃,众人心里都有了盘算。 虽说贵妃有孕,无法饮酒,可同她攀谈交好的内外命妇依旧络绎不绝。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即便只有数面之缘,这位绣娘出身的姜贵妃依旧能准确说出每个人的身家背景。 言谈之间,无一错漏。 从御阶上下来,无人再敢轻慢。 且不提这位贵妃娘娘自己多么能力出众,便看陛下对她时不时的关怀,都知道她以后定前途无量。 将来诞育了小皇嗣,万不可能止步于贵妃之位。 一时间,羡慕有之,恭敬更有之。 因着边关战事,这一次万寿节没有大操大办,景华琰也免了例行的折子戏,换成了丝竹之乐。 待宫宴结束之后,今岁的万寿节也就结束了。 当夜,姜云冉陪着景华琰一起纳凉。 景华琰难得取了一坛葡萄酒,自顾自吃了起来。 姜云冉坐在一边吃茶,两人互不干扰。 天上,银月弯钩,星光闪耀。 皎洁月色照耀大地,同万家灯火交相辉映。 这富饶繁荣的玉京城,已经百多年没有经历过战事,百姓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人铸就了人人向往的天上玉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姜云冉说着,问:“陛下,玉京的名字由来,可是这首诗?” 景华琰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端起来碰了碰姜云冉的茶盏:“是,就是这首诗。” “当年高祖皇帝戎马半生,终于来到玉京,这里亭台楼阁,九重宫阙,是他从未见过的繁荣,仿佛仙人之境。” 因此,当年的燕京就改名为玉京。 一百多年之后,玉京依旧屹立不倒。 “唯愿海晏河清,国祚永固,玉京长久繁荣,永不凋零。” 姜云冉端起茶盏,也碰了一下景华琰的酒杯。 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 又安静坐了一会儿,姜云冉才说:“阿琰,生辰快乐。” 景华琰低笑一声,说:“我很快乐。” 又过一年,他已二十四岁,与母亲天人永隔,也已经过去整整二十载。 二十载斗转星辉,岁月无情,他已经不太记得母后年轻的容颜。 待及明年,他就比母后还要年长了。 岁月总无情。 景华琰眨了一下眼睛,吞下眼底的潮热,他看向姜云冉,说:“云冉,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模样吗?” 姜云冉仔细回忆起来。 宣若宁是姜云冉以为,最聪慧,最优秀,最好最好的女子。 她给了她生命,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给了她最好的教导。 因为姜氏的关系,姜云冉一直对于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然而今日月色太美,茉莉香片太过宜人,她竟有些醉了。 “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姜云冉看着头顶皎月,声音轻柔,“年少的时候,我有些顽劣,不喜读书,母亲就告诉我,若我不读书也行,但以后若是因为蠢笨输给了旁人,可不要哭鼻子。”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 “你小时候就很要强?” “很是要强呢,”姜云冉说,“那时候啊,我跟村里的孩子打架,就是打得头破血流,也非要让对方认输。” “邻居们都说,一个女孩子,不能这样倔强,以后长大了如何能嫁得好人家?” “母亲却从来不听这些废话,”姜云冉慢慢笑了起来,“她当时叉着腰,同旁人争辩,说若是就连打架都都不知要赢,以后如何做个有骨气的人?” “一个人要顶天立地,要坚强勇敢,要有必赢的决心,才能让自己越过越好。” “等到了那时,无论是寻觅良缘,还是独自生活,都有底气。” 景华琰安静听着,没有插话。 他慢慢饮下大半壶酒,神情也慢慢迷离起来。 其实年少时候,仁慧太后锻炼过他吃酒,不是为了让他成为酒鬼,是告诉他:“阿琰,你要永远保持清醒。” 他的酒量无人能知,似乎永远都没有吃醉过。 但是此刻,景华琰竟也觉得醉了。 听着姜云冉的话,他无比感谢这位睿智果敢的妇人。 因为她,才有现在他身边的她。 姜云冉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年少时候的故事,等说到最后,她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喝干了一壶茉莉香片。 “陛下……” 姜云冉回过头,才看到景华琰趴在桌上,脸颊潮红,已经睡去。 她无奈地笑了一声,叫来梁三泰,伺候着景华琰回到寝殿。 景华琰也不知道是真醉假醉,回到寝殿之后,竟是自己醒了,非要去洗漱更衣。 他一贯爱洁,不洗漱不肯入睡,姜云冉只得让梁三泰小心伺候,自己也去洗漱了。 等再回到寝殿,姜云冉就看到景华琰靠坐在拔步床上,脸颊绯红,闭眸不语。 他这个模样难得一见,竟是乖巧至极。 姜云冉坐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抚摸他英俊的脸颊。 “阿冉果然最喜欢我的脸。” 景华琰唇角上扬,慢条斯理说了一句。 姜云冉靠在他肩膀上,两个人相互偎依,一点都不觉得热。 “陛下真是脸皮厚,我可没说过喜欢。” 景华琰却低低笑了一声。 他伸出手,环着她的腰身,如同过往每一日那般。 他们两个都是孤家寡人。 姜云冉自幼丧父,后来又丧母,自己一个人挣扎着长大,亲缘寡淡。 景华琰年少丧母,即便父亲还在,也无多少亲情,他们两人,其实是一样的。 从小就孤独,狠厉,不择手段。 他们两个的今天是自己拼了命争取出来的。 景华琰忽然回忆起第一次见姜云冉时,她那双炙热深邃的眼。 现在想来,他终于明白他因何会陷入那双眼眸之中,从此不可自拔。 因为那还是他最熟悉的眼神。 多少次揽镜自照,他在镜中所见,与姜云冉一模一样。 他们拥有一样的野心,一样的坚持,一样的破釜沉舟。 唯一不一样的是,姜云冉比他更心硬,也更倔强。 这也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两个人就这样依偎着,谁都没有说话,寂夜安静无言,但心却紧贴在一起。 过了许久,姜云冉轻笑一声:“安置吧?” 景华琰乖巧点头:“听阿冉的。” 这个深夜里,两个人都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天明。 万寿之后,四月底之前,春闱的名次终于出来了。 卫新雅和卫新英以第一第二的成绩名列榜单之上,除此之外,还有数名玉京等地有名的年轻俊才位列其上。 这个结果,让景华琰非常满意。 五月初,殿试举行。 三日后,元徽六年的科举考试正式结束,各衙门前张贴皇榜,公示成绩。 一甲三人。 卫新雅为状元,卫新英为探花,一名已过而立之年的举人名列榜眼。 一般不会同族兄弟姐妹一起上一榜,但卫新雅和卫新英足够优秀,朝廷热议数日,最终还是以此定夺。 毕竟,规矩不能辱没人才。 春闱之后,就是鹿鸣宴。 卫新雅身穿朱紫官服,头戴团花冠,打马游街,风姿无限。 街道两边的女郎们眼含艳羡,年少的孩童们满脸期盼,眼眸中都是渴望。 有个圆脸的小姑娘拽着祖母的裙摆,仰头说:“阿奶,我也能这样吗?” 祖母看着卫新雅年轻的脸庞,满是皱纹的眼尾微微扬起。 她弯腰把小姑娘抱起来,让她看得更高更远。 第146章 阿冉不用忧心我。 东阳行宫比长信宫几乎大了两倍有余。 没有遮天蔽日的宫墙,没有狭长遮风的宫巷,也没有数不清的规矩和体统。 一眼望去,亭台楼阁,美不胜收。 其中不仅有明月湖和三仙岛,还有紧邻达木草原的御马场。 御马场中有数千匹骏马,皆为骑兵营所准备,每逢放马之时,草原踢踏声惊天动地,万马奔腾的景象让人过目难忘。 东阳行宫最中心位置便是畅春芳景,历代皇帝驻跸东阳行宫,皆下榻于此。 畅春芳景中不仅有皇帝居住的畅春阁,还有专门接见朝臣的芳景书斋,其中小桥流水,游廊环绕,夏日时凉风习习,十分舒适。 在畅春芳景一侧,景致最美最宜人的要数牡丹苑,多为皇后和宠妃居住。 景华琰给姜云冉安排的宫殿自然在此处。 其余宫妃和太妃们四散在行宫各处,唯有司徒美人住在距离牡丹苑最近的香雪竹舍,想来有其他用意。 仁慧太后安排在了凤凰台,此处宫殿高深,能远眺无量山的美景,甚至天气晴好的时候,都能看到无量山间的大报恩寺。 等进入牡丹苑,姜云冉都不由感叹一句:“真是巧夺天工。” 虽说东阳行宫已经修建超过百年,却少空置,五年前景华琰驻跸此处,就已经简单修过。 东阳行宫的御马苑常年养育数千马匹,行宫中还有一批宫人,他们日常生活在此处,不会让行宫彻底荒废。 虽然东阳行宫不如长信宫那般精致奢华,却因楼宇高大,亭台宽阔而显得格外大气。 牡丹苑有三栋阁楼,阁楼以仙桥相连,一侧有锦鲤池,另一侧则是花园小径,从主楼的阁楼之上,能俯瞰整个牡丹苑的美景。 此时虽已至夏日,但东阳行宫位置靠北,天气凉爽,牡丹正巧盛开。 姜云冉和景华琰并肩而立,站在三层阁楼上俯瞰牡丹园。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映入眼帘的姚黄魏紫色泽鲜艳,花瓣娉婷,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陛下,这里真美。” 景华琰揽着她的腰,手心温热有力:“东阳围场凉爽宜人,夏日时节也不会过分闷热,正好方便你养胎。” 姜云冉轻笑一声:“好。” 她的声音很轻,眉眼温柔,姿态也分外柔软。 好似在依靠着他。 但景华琰知晓,她的心究竟有多么强大。 “若朕不在东阳围场,你也能安然无恙,对吗?”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慢慢仰起头,看向景华琰那双认真的星眸。 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很温柔,眉目之中染着浓浓的情谊,能让人清晰可见。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喜欢。 也从来不会因为这份喜欢,把她当成是只能被保护的弱者。 他选择的她,是能与之并肩而立,携手共进的人。 姜云冉握住他的手,坚定道:“陛下放心便是。” 她重新看向院中满园芬芳,她道:“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太后和公主,守护好玉京。” 景华琰低笑一声,心底深处,最后那点顾虑都消失不见。 “贵妃娘娘真是厉害。” 姜云冉没有看他,她背对着他,只留下发间细碎的发丝。 “陛下,你也要答应我。” 景华琰:“什么?” 姜云冉说:“答应我平安归来。” 这一次,笑声从景华琰口间溢出,清晰无比。 “这是自然。” 景华琰说:“我还要回来陪着你平安生产,迎接小家伙的出生。” 姜云冉未再开口。 她很清楚,西狄始终是大楚的顽疾。 一日不除,一日忧心。 在乌城、礼泉等地相继平息战事之后,只剩九黎和河靖战事不断。 长此以往,等西狄壮大,一切都已经太晚。 此时若景华琰御驾亲征,一鼓作气出兵西狄,或许是除去心腹大患最好的时机。 对此,不光姜云冉,仁慧太后和朝中重臣也多有猜测。 这一趟东阳围场之行,就是为了壮军威,扬士气。 等到西狄除,四海平,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姜云冉目光坚定,她说:“陛下,我们会迎来盛世的。” 欢快的鸟鸣响起,一只喜鹊忽然掠空而过,只余余音袅袅。 “你看,喜鹊都报喜了。” 东阳围场的日子安逸祥和,一晃神,就到了七月初。 姜云冉已经有孕五个月了,她人比之前要丰腴一些,却控制得很好,整个人多了几分温婉。 小腹微微隆起,孩子已经初见雏形。 虽然不能学骑射,但姜云冉每日都会同景华琰在行宫中散步,这两个月来,两人几乎走遍了行宫每一处角落。 广袤的草原让人心旷神怡,孕中的些许不适也被这宜人风景挽救,很快就平顺度过。 七月初,还有两个好消息。 一是冯采女设计的水车浇灌成功,已经在东阳等地开始实验,大大增加了农田的灌溉,免去了百姓的操劳。 二则是大公主又长高了一寸。 这个年岁的孩子,一日一个模样。 为此,仁慧太后还特地举办了夏日宴,欢庆大公主的茁壮成长。 宴会这一日,百草园中欢声笑语。 姜云冉坐在仁慧太后右手边,看着小公主在前面奔跑。 小姑娘脸蛋圆滚滚,红彤彤,透着一股子可爱。 贵太妃最会打扮她,今日头上戴着红蝴蝶,随着她的奔跑振翅高飞。 所有人都看着她,目光很是慈爱。 皇贵太妃说:“还是小姑娘可爱,也不知茵茵何时生产,若是能得个小孙女,最好不过。” 听到这话,仁慧太后也笑了起来。 “茵茵快生了吧?这几日如何?咱们来了东阳围场,也见不到面,我心里还很担忧。” 茵茵就是礼王妃的闺名,她去岁十月上有孕,到了这时已有九个月了。 随时都要临盆。 说起儿媳,皇贵太妃面容越发慈和。 她说:“见不到面也不打紧,宫里还有太医侍奉,错不了的。” 她剥了个橘子给景明舒,一边说:“昨日刚收到的邸报,说她母子平安,大约这个月就能临盆。” 仁慧太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就好,望她们母子平安。” 皇贵太妃垂着眼眸,面带笑容,看起来比观音娘娘还要慈悲。 “有陛下恩泽,会平安的。” 说起孩子,仁慧太后又看向姜云冉:“你这几日如何?” 姜云冉不由笑了一声:“臣妾好得很呢,能吃能睡,娘娘可不用担心臣妾。” 的确,这位姜贵妃总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来了东阳围场之后,其实姜云冉更忙碌了。 行宫不比长信宫,没有那么严苛的规矩,因此各地官员但凡来觐见皇帝,其家中夫人都会入宫拜会太后和贵妃。 尤其是这位贵妃娘娘,人人都想凑到跟前说上两句话。 太后只是偶尔见上一见,但只要是有功之臣的家眷,姜云冉都不会拒绝。 日子忙碌,可姜贵妃的精神却越发好了,如今甚至不用上妆,都瞧着白里透红,满面春风。 仁慧太后不得不感叹:“真是不服不行,你啊,果然适合做当家人。” 这话说得就很直白了。 姜云冉抿嘴轻笑:“娘娘谬赞。” 贵太妃也感叹:“我记得先帝还在时,每每要处置宫事,我都头疼得很,也就两位姐姐不嫌麻烦,总能把事情处置完美。” 她说的是太后和皇贵太妃。 先帝时后宫妃嫔众多,宫中的宫人也比现在多了三成,要管辖之事,处理之麻烦可不止是三成。 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 仁慧太后年轻时还有些执迷不悟,后来年岁渐长,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不能总是为难自己。 都成了皇后,还把自己累得无暇享受,岂不是得不偿失? 后来,她就把手里的宫事分了出去。 这么多高位妃嫔中,唯有皇贵太妃处事利落,迎刃有余。 想起早年的事情,贵太妃还心有余悸。 “我是做不了大事,那几个月可把我折磨得够呛。” 皇贵太妃睨了她一眼:“你躲懒,把差事都丢给我,便只能我来替你操心了。” “大恩不言谢,明日我摆宴,宴请姐姐可好?”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小柳公公快步而入。 霎时间,笑声骤停。 小柳公公一贯面无表情,众人也瞧不出是什么事情。 等他来到近前,刚要见礼,仁慧太后就说:“免礼,有话直说。” 在场这么多人,见礼都要见一盏茶的工夫,浪费时间。 小柳公公也不含糊,他从袖中取出折子,恭敬呈了上来。 “恭喜太后娘娘,恭喜皇贵太妃娘娘,礼王妃于两日前生产,诞育小世子,母子均安。” 这可是大喜事。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便欢喜起来,七嘴八舌恭喜起太后和皇贵太妃。 贵太妃都说:“说曹操,曹操还真到了,人啊就是不经念叨。” 几个人欢喜了一会儿,仁慧太后才开始仔细读折子,然后便把折子交给了皇贵太妃:“你也来看看。” 姜云冉看向小柳公公:“按理说礼王妃应当月底才生产,怎么提前一月?可有什么不妥?” 这封急奏是快马加鞭送来围场的,小柳公公已经知晓事端。 “回禀贵妃娘娘,礼王妃的确早产了,根据王府属官禀报,说两日前京中大雨,礼王妃行走之间脚滑,不小心摔倒,这才导致早产。” 第147章 晋封姜云冉为正一品皇贵妃。 七月初,九黎爆发大战。 西狄筹谋数月,集结了数万兵马,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里,忽然出现在九黎城门之外。 他们选择的时机非常巧妙,当时士兵们正在换班,疏于防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当夜,西狄一举攻入西城门。 西狄士兵进攻九黎,为的无非是粮草,一攻入城中便开始抢掠粮食财物,惹得百姓四处逃避,苦不堪言。 不过西狄的势头还没开始,就被打断,定国军先锋营振虎将军庞右率先赶到,立即回击,剧烈的战事一触即发。 这一场战事足足打了三日,从阴雨绵绵打到艳阳高照,最终以先锋营折损两千,西狄龙蛇骑兵折损三千为代价,弄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眼看偷袭未成,西狄大将南院大王阿兀戍果断撤兵,当即撤出西城关。 以当时的情形和两边的兵力,久经沙场的庞右不应该追击,但他不知为何,竟率领五千先锋营直接出城,想要击杀阿兀戍。 结果可想而知。 阿兀戍即便在西城关一战败给庞右,不是因其用兵不力,只因城中地形狭窄,不便骑兵骑射回击,且西狄士兵不熟悉道路,这才败退。 可一出西城关,外面一望无际的草原可就是阿兀戍的天地了。 第一封战报抵达东阳围场时,庞右不顾属下劝阻,已经出城。 景华琰震怒。 可事情已经发生,无力挽回,景华琰直接下令在礼泉、乌城和甘邑等地调遣军队,集结精锐部队立即开拔九黎。 这几日的鏖战,先锋营死伤惨重,若是没有先锋兵力,很难同西狄抗衡。 军令和粮草还没来得安排完善,第二道战报便抵达东阳围场。 庞右果然不敌阿兀戍,战败身亡,他带出的五千先锋营死伤过半,只剩两千人逃回九黎,多受伤未愈,无法再上战场。 这个结果,让定国公沈穆怒火中烧,当即便亲自调兵,准备迎战。 消息传回东阳围场,本来悠闲惬意的避暑岁月也戛然而止。 围绕东阳行宫设立的官驿气氛异常低迷,几位凌烟阁阁臣和兵部的老大人们皆面容整肃,看着军报久久不语。 姚文周看众人一言不发,叹了口气。 “陛下并非能忍让之人,如今只余一个西狄,若是放任不管,定要酿成大祸。” 兵部侍郎也开口:“西狄与鞑靼不同,近年来吞并数个草原部族,今已声势浩大,若不击溃,后果无法想象。” 九城兵马司都督冯季啐了一声,难得骂了一句:“干个球的,咱们大楚天朝上国,还怕它个异族不成?” 吏部尚书年铮海习惯性和稀泥:“几位大人莫要争执,还是听听姚相有什么说法。” “如今最重要的,是陛下的意思。” 姚文周看了看他,目光一转,落在了郑定国身上。 这位老大人,可是沉稳得很。 别看姚文周是阁首,但郑定国才是这几位阁臣中资历最老也最能揣摩上意的。 大多数时候,姚文周对他都很尊重。 没人会故意同好日子过不去。 郑定国捋了捋发白的胡须,眉目淡然:“陛下,怕是想要御驾亲征。” 这几个字说出口,班房中倏然一静。 过了片刻,枢密使牧锋淡淡道:“即便陛下要御驾亲征,如今也时机成熟,并无不妥。” 牧锋是景华琰一手提拔上来,对他忠心不二,也十分认可这位年轻皇帝的雄才大略。 出来反对的,居然是脾气最好的孝亲王。 “这可不成啊,”他愁眉苦脸,“陛下膝下单薄,两位小殿下还年幼,若御驾亲征,于国祚不利。” 有些话,他没往深里说。 大皇子那病歪歪的身体,能不能长大还不好说呢,若是陛下当成出了什么意外,这龙椅要换谁来坐? 虽然大公主健康,也不提大楚未曾有过女皇的先例,就光看她外祖姓姚,怕就与大统无缘。 倒是郑定国老神在在,甚至还吃了一口茶。 “这不是还有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腹中可还有个小殿下。 孝亲王顿了顿。 “的确是这个道理,可贵妃娘娘还没生呢……” 郑定国睨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愁苦,忧心忡忡,倒也是一心为国。 他安抚道:“咱们在这里揣摩上意都无用,为今之计,便是做好自己分内的差事,各司其职,准备兵马粮草,安抚百姓,督办好各州府的夏日防汛,才是重中之重。” “一旦打仗,粮草至关重要,今年的秋收一定要稳扎稳打,不能出一点疏漏。” 老大人不愧是多年老臣,就是沉稳。 他这样一说,姚文周也慢慢冷静下来。 他其实也很担心,怕景华琰一意孤行,非要御驾亲征。 “陛下年少英姿,能文能武,是不可多得的奇才,若他御驾亲征,必能士气大振,说不定能攻入西狄王庭,把西狄直接歼灭。” “然老夫腆着脸,多说几句,毕竟是一路看着陛下成长至今日,陛下能有今日,也殊为不易,老臣实在不忍心,万一陛下受伤可如何是好。” 这话说得可真是情真意切。 众人一时之间又寂静无言,都不知要如何开口。 郑定国把杯中茶一饮而尽,直接起身:“未雨绸缪虽是好事,可太过杯弓蛇影,反而自乱阵脚,自毁士气。” “老夫还是那句话。” 老大人背着手,慢慢踱步倒房门之前。 “听命便是。” 说完,老大人一走了之。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姚文周才说:“办差吧,那么多折子还没拟条*。” 此时东阳行宫之中,仁慧太后正躺在床榻上,看起来颇有些衰弱。 姜云冉和皇贵太妃守在一侧,景华琰坐在另一侧,都关心看向仁慧太后。 听到边关战事再起,仁慧太后就病了。 她这几月本就精神不济,心力不足,又为战事忧心忡忡,身体每况愈下。 姜云冉轻声细语:“娘娘把心放宽,朝中有陛下,宫中有臣妾,不会出乱子的。” 皇贵太妃也说:“是啊,姐姐就是太爱操心,才落下这个病根。” 顿了顿,她说:“咱们都这把年纪,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便是了,何必这般劳心劳神。” 仁慧太后苦笑一声,叹了口气。 “不是我非要劳神,只是身体实在不济,也是岁月不饶人了。” 景华琰安抚她:“母后放心,有儿子呢。” “再说,还有定国将军和长乐姑母,边关乱不起来,即便要打仗,也不会经年战乱,民不聊生。” 仁慧太后慢慢睁开眼睛。 她看向景华琰,眼眸中有着不易觉察的不舍。 “早年你父皇重病时,西狄也曾乱过一阵,若非……” 仁慧太后咳嗽一声,说:“若非定国公力挽狂澜,哀家真不知如何处置。” “想起那几年风雨,哀家就心有余悸,”她说,“当年若非哀家魄力不足,没有直接下旨扫平西狄,也不会把这个祸患留到今日。” 姜云冉倒是没想到,仁慧太后在意的,是自己不够勇敢。 然而天佑年间,先帝病弱,无法理政,都是仁慧太后主持政事,当时皇储尚未定下,京中事端频发,又赶上长河百年一遇的洪涝,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大战本就不是最优选择。 景华琰也是这般安慰仁慧太后的。 他说着,握住仁慧太后的手:“母后放心,西狄留不到明年。” 仁慧太后深深看向他,抿唇没有多言。 姜云冉对仁慧太后福了福,陪着皇贵太妃退了出去。 寝殿之中,母子两人相顾无言。 “阿琰,你不是我生的,却是我看着长大,我知道的,你想要御驾亲征是不是?” 景华琰没有隐瞒。 “是。” 仁慧太后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她沉默许久,终究没有把阻拦的话语说出口。 孩子长大了,总有自己的天地。 更何况,景华琰是皇帝,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会有什么后果。 倒是景华琰温言道:“母后放心,儿子会平安归来。” 仁慧太后看向他。 曾经那个沉默寡言的瘦小孩童不见了,现在的景华琰,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已经不需要她的关怀和保护了。 仁慧太后含泪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哀家会看顾好贵妃。” 景华琰倒是笑了一声。 “母后,云冉聪明着呢,朕不在宫中,母后有事直接同云冉商议,”景华琰顿了顿,道,“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事。” “母后也该放下执念,学会依赖孩子们。” 仁慧太后虽然早就猜到景华琰的打算,这还是头一遭听到他这样直白的言辞。 这一刻,仁慧太后不知是要高兴,还觉得尘埃落定。 总归,满心的忧愁在这一刻微微散去,不再缠绕。 “好。” “哀家知道如何做了。” 寝殿之中,母子两个相谈甚欢。 寝殿之外,姜云冉送皇贵太妃离开凤凰台。 路上,皇贵太妃显得很是难过。 姜云冉安慰她:“娘娘莫要太过担心,太医们都给太后娘娘医治过,只要细心调养,就能有所好转。” 皇贵太妃又叹了口气。 她抬起头,遥遥看向广阔的苍穹。 几十载风雨飘摇,人事变化,唯有星辰亘古不变。 “这一路走来,身边只剩这几个姐妹了,”皇贵太妃收回视线,温和看向姜云冉,“父母离去,姐姐和伯父也一一故去,我身边啊,还真是没有多少同路人了。” 第148章 真可惜,他没有死在边关。 东阳围场的这一场大雨,下得轰轰烈烈。 当夜电闪雷鸣,苍穹几乎亮如白昼。 东阳围场虽不至于年久失修,但因常年无人居住,还是有不少疏漏之处。 姜云冉下午午歇起来,便已经在小雨中命宫人到处探查,然而东阳行宫实在太大,鞭长莫及,待夜半时分暴雨已至,各宫都有漏雨之事奏请。 暴雨突袭,并非常人能意料。 姜云冉便命尚宫局穆尚宫和司礼监彭逾率人清查,事轻之处记档,明日处置。 严重之处连夜清理,务必不能淹没宫殿。 即便有钦天监的示警,却也未曾想到雨这样大,东阳围场的损坏之处这样多。 一连忙了大半夜,直到暴雨转中雨,地下水道也全部疏通,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姜云冉此时已经有孕六个月,不耐多操劳,事情妥当之后便立即睡下了。 她睡下之后,牡丹苑仍有人留守,若真有大事,不必担心。 这一觉睡得很沉,待次日醒来,已经晴天。 姜云冉看了看天色,这才安心。 昨夜是红袖和钱小多值守,两人上前禀报:“娘娘,昨夜后半夜雨势渐小,并无大碍,不过根据宫人清晨盘查,发现东阳围场南北东三侧宫门都有破损需得立即修整。” 姜云冉颔首,道:“知道了。” 宫门和宫中严重漏雨处修缮需得工部拟定方案,用过早膳之后,姜云冉便命人宣工部尚书和姚文周。 姚文周今日当值,得了皇贵妃诏令便立即入宫。 原本梅有义是工部尚书,但梅庶人事发之后,梅氏所有官员皆被牵连,工部尚书便由原来的工部侍郎方林深升任。 不过方林深资历不足,尚无法进入凌烟阁,他此时并非阁臣。 两位大人入宫之后,姚文周先关心贵人们的安危。 姜云冉客气道:“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和本宫等都无碍,姚相放心便是。” 姚文周忙道不敢当。 姜云冉才说了打算。 “东阳行宫多年无人居住,虽有宫人守护,却少有修,昨夜暴雨,不少屋舍漏雨严重,尤其宫人居住的倒座房和排房,更是古旧,其他暂且不提,此处是必要修的。” “况且,”姜云冉顿了顿,才淡淡道,“以后或许会经常至东阳行宫围猎。” 景华琰跟姜云冉说过,他很不耐烦住在长信宫,不宜居不说,规矩还大过天。 人人在里面都不舒坦。 与之相比,玉泉山庄和东阳围场就宽松许多。 之前国朝不稳,景华琰也不愿折腾,如今却不是这般局面了。 总要让自己好过一些。 若是要常年居住,那漏雨和城门破损就得修上一修,再一个,夏日雷雨季节,若是再遇到大雨,地下水道不疏通也很危险。 今年驻跸东阳围场,本来就是临时起意,并未完整修,因此姚文周便很通情达理,道:“娘娘所言甚是,不过想要修补到什么样子,还请娘娘给个章程。” 姜云冉笑了一下:“宜居安然便可,不用兴师动众,如今东阳行宫的形制陛下很是喜欢。” 姚文周听懂了。 皇贵妃就是要实用,不用奢华,不用扩建,下雨不漏水就可以了。 这就好办多了。 方林深见姚相颔首,自己便也上前道:“谨遵皇贵妃口谕,臣这就让人拟定方案,给娘娘过目。” 姜云冉意味深长:“宫门是重中之重,必要早日修好。” 安排完差事,之后几日宫中还算平顺。 姜云冉每隔两日都要去一趟畅春芳景,同朝臣们一起议论政事。 京中有礼亲王坐镇,奏折多为平安,在景华琰御驾亲征之后的十日内,一切安稳。 十日之后,御驾抵达榕江道。 随着军报寄回的,还有一封家书。 姜云冉拆开家书看完,轻笑一声,道:“还是这般油嘴滑舌。” 她把这封家书反复看了两遍,才把这封家书仔细放在紫檀方盒中,提笔开始写回信。 皇贵妃的家书,也是随着朝廷奏折一起送达大军前线的。 一来一回,一旬又一旬,一晃神,半月便匆匆而逝。 这一日,姜云冉去看望仁慧太后。 软轿刚出牡丹苑,前行不久,就听到两个小宫女在花园中议论。 声音虽不大,但姜云冉耳聪目明,竟是隐约听了清楚。 其中一名小宫女说:“最近宫里换了好几波黄门,瞧着都不认识。” 另一名说:“可不是,还都挺高大的,不过听闻是专为修宫殿而来,也不知以前在哪里侍奉。” “听着口音都很陌生,天南海北都有,也是稀奇。” 两人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探头一看,立即噤声。 等皇贵妃的软轿过去,才敢重新呼吸。 “皇贵妃娘娘瞧着气势真是惊人,”小宫女说,“她即便温柔笑着,我也不敢造次,不过心里还是挺喜欢她的。” 可不是。 另一名小宫女道:“还是皇贵妃娘娘好,原来咱们在东阳行宫过的是什么日子?哪个主子会在乎,倒是她听闻咱们的屋舍漏雨,都要求给修一修,还多给发了月钱,也增发了夏日的份例。” “希望皇贵妃娘娘年年都来呢。” 这些后话,姜云冉倒是不知,她同红袖对视一眼,两人皆未开口。 等到了凤凰台,姜云冉才知皇贵太妃一早就到了,正在里面陪着太后说话。 姜云冉进了寝殿,就听到皇贵太妃在同仁慧太后说话:“姐姐今日瞧着精神许多,可是好些了?” 自从上次病倒,仁慧太后就只能卧床修养,她这大半个月来都没出过凤凰台,前朝后宫事也都一概不管了。 嘴里说着不操心,却还挂念两个儿子。 一边的永宁公主声音清亮:“有劳沈母妃关怀,母后这几日精神的确好了许多。” 宫人给姜云冉请安,声音打断了殿中的谈话。 姜云冉踏入寝殿,就看到永宁公主笑盈盈站起来,上前挽住她的手。 “嫂嫂来了。” 嫂嫂这两个字,用得很是精妙。 姜云冉按了一下她的手:“永宁,可不能胡言。” 永宁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天真烂漫,她笑着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仁慧太后此刻终于开口:“你都十六了,还童言无忌,羞不羞?” 她说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听来就知身体不是十分康健。 皇贵太妃却道:“永宁还小呢,再说,这句嫂嫂也不为过。” 毕竟皇贵妃位同副后。 姜云冉笑着打圆场,避开了这个话题。 “太后娘娘近来安好,臣妾便安心了,前几日收到陛下的家书,言说大军已至榕江道,一切安好,请太后娘娘安心。” 说着话,姜云冉就慢慢在床边坐下,仔细看仁慧太后的面容。 仁慧太后面容消瘦,脸色也比以前瞧着苍白许多,尤其是眼尾的纹路越发深重,已经显露出年迈的沧桑。 她的鬓发也被霜染成了斑白颜色,兴许病中无力,并未叫人给她染黑,瞧着就越发苍老衰弱。 “这就好,怕是这几日就能到西川道了。” 姜云冉看了看皇贵太妃,笑着说:“这就不知了。” 几人说了会儿闲话,姜云冉又安慰了几句仁慧太后,就要离开了。 皇贵太妃看了看她已经显怀的肚子,就道:“皇贵妃也要注意身体,毕竟如今小殿下最重要。” 姜云冉腼腆一笑,说:“是。” 几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仁慧太后明显看着有些精力不济,姜云冉就识趣起身告退了。 永宁仿佛并不知道如今宫中气氛紧绷,她活泼起身,说要送一送姜云冉。 两人从凤凰台出来,永宁就挽着姜云冉的手,陪着她在院子里散步。 此时已至暮夏,有几种春夏时节盛开的花朵都慢慢凋零,倒是夏秋的鲜花开始绽放。 “一物生,一物死,四季轮转,生生不息。” 很难得,永宁还感叹了一句。 姜云冉有些诧异看向她,惊讶的表情完全不收敛。 永宁:“……” 永宁嗔怪道:“怎么了!娘娘你这样我要生气了。” 姜云冉轻笑一声:“永宁真聪明。” 原来永宁可不耐烦日日守在屋子里,即便太后病了,她偶尔还会在行宫里到处游玩,还拉着永昌跟她一起胡闹。 这几日她却日日守在凤凰台,哪里都不去,显得可懂事了。 永宁听到这个夸奖,低下头,轻声说:“娘娘,宫里没有真正的蠢人。” 蠢货早几百年就死了。 姜云冉颔首,她揉了揉永宁的发髻,说:“永宁,你好好照顾太后娘娘,也要照顾好永昌。” 永宁挽着她的胳膊,仰着小脸,面上都是关切。 “嫂嫂,”她的声音很低,没有让外人听到,“大哥和二哥会无事吧?” 大哥是景华琰,二哥是景子成。 这两人,都是永宁的亲人。 姜云冉看着小姑娘难得表露出来的惊惶和忧愁,慢慢颔首:“会的。” 不知为何,永宁就是很相信姜云冉。 听到这两个字,永宁就又高兴起来。 “好,我听嫂嫂的。” 御驾亲征之后,东阳围场的日子也没什么变化。 不过随着围场开始修宫室,宫中偶尔会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 一晃神,就到了八月末。 此时,景华琰已经抵达九黎,同西狄已经有过数次交锋。 第149章 【三合一】我要求事成之后,你立即绞杀阮氏满门,一个活口不留。 冷酷的话语,紧闭的宫门,都透露出不祥的气息。 因为边关战事稳定,这几日仁慧太后的病情也略好了一些,正在同来看望她的靖亲王、永宁、永昌三个儿女说话。 姜云冉到来之时,母子四人正言笑晏晏,瞧着都很高兴的模样。 谁知忽逢变故,让几人都有些错愕,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倒是仁慧太后慢慢沉下脸来,她轻咳一声,裹紧了身上的锦被:“阿秧,你在说什么?” 皇贵太妃沈秧一步步踏入花厅,她笔直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这一群废物鹌鹑。 多年来平顺温柔的假象终于碎裂,眼眸里只剩下冰冷。 “我的好姐姐,你会不知我在说什么?” 说罢,她大手一挥,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沈承旨便立即上前,给她搬来椅子伺候她落座。 仁慧太后此刻似乎也明白过来,她对姜云冉摆手,让她到自己身边落座。 皇贵太妃任由她们走动,并不限制。 她甚至端起了沈承旨奉上来的热茶,慢慢品着。 姜云冉扶着肚子,倒是很利落来到仁慧太后身侧落座。 她握住太后的手,对她点了点头。 “你们不用想旁的事情,”皇贵太妃道,“这里虽然一如既往,但整个东阳围场都在我的掌控之下,想必,太后和皇贵妃知晓我在说什么。” 此时,永宁公主忍不住惊呼出声:“沈母妃,您……” “住口。” 皇贵太妃冷冷斥责:“别唤我这三个字,恶心人。” 永宁愣住了。 倒是一直显得傻里傻气的靖亲王此刻忽然上前,把姐姐和妹妹拉到自己身边,紧紧护在身后。 他小声说:“不要说话。” 姜云冉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才慢慢落到皇贵太妃身上。 “太妃娘娘,您这是为何?若是宫里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尽管让宫人禀报,臣妾定会立即整改,绝不让娘娘难过。” 姜云冉这话说得十分含糊。 已经是给了皇贵太妃转圜的余地。 但皇贵太妃却冷冷睨了她一眼:“你以为你现在是皇贵妃,就可以耀武扬威,就连我的事情都能安排?” “我根本就不需要,再说……” 皇贵太妃淡笑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七八成?若非如此,因何日日让永宁那小丫头盯着我,生怕我谋害姚若蘅?” 她直接唤的太后大名,让姜云冉愣了一下。 姜云冉却很快回过神来,一点都不显得惊慌失措,反而面露不解:“臣妾猜到了什么?臣妾如何不知?” 皇贵太妃却不应她这话。 她自己坐在花丛之中,犹如最终的胜利者那般,享受着对面落败者的惊慌失措。 虽然对面只有年纪最小的永昌公主显露出惊恐神色,却也让皇贵太妃品尝出些许的快意。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不自觉,皇贵太妃慢慢勾起唇角,眼里眉梢都是喜悦。 她绽放出一个同平日迥然不同的笑容。 那笑容有些冷,有些傲,又有着对所厌恶之人的无尽嘲讽和轻蔑。 姜云冉没有追问,只轻轻握着仁慧太后的手,直接说:“无论皇贵太妃想要做什么,莫要忘了我手里还有一枚虎符,可以调拨金吾卫大营。” 皇贵太妃挑眉看向她,难得没有嘲讽。 “论说这东阳行宫,我最想先抓谁,那必定是你了,可惜你太谨慎,身边守护之人太多,除非在这凤凰台,否则我是动不了手的。” “为了等今日这时机,我等了太久,终于能把你们一网打尽。” 皇贵太妃说着,又抿了一口茶。 此刻,她已经把筹谋多年终于事成的喜悦强压下去,只剩下冷静和算计。 温柔和娴静又重新回到她脸上,此刻的她,才是旁人熟悉的皇贵太妃。 她幽幽叹了口气。 “皇贵妃,你以为你的那枚虎符能送出去么?我早就已经控制住了东阳行宫,把你们都扣在我手里作为人质。” “牧锋以为这东阳行宫一直和乐美满,断不会调兵围困。” “即便他发现不对,但你们都在我手中,谁来敢冒犯呢?” 姜云冉几人沉默不语。 皇贵太妃继续开口:“时间紧迫,我并不愿过多解释,想来你们也已经有了猜测。” “如今之计,我只有一个条件,”她的目光落在仁慧太后身上,“我要你以太后的身份写下诏书,封我儿为皇太弟,继承大统。” 这话一出,永宁和永昌两位小公主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倒是姜云冉和仁慧太后坐在一起,两人都未表现出惊讶来。 见他们没有过多反应,皇贵太妃冷笑:“你们果然已经知道了。” “我若不趁机动手,今日死的就是我了。” 此时,仁慧太后才轻咳一声,慢慢开口:“阿秧,我们相识四十载,自幼一起长大,总角情分总是不假。” “你有所求,可以同我说,因何要做这么多事情?” “所求?” 皇贵太妃仿佛听她说笑话。 她淡淡笑了一声,倒是并不激动,只是说:“当年我若说我想做皇后,你会让给我?现在我说我要做太后,你也会让给我?” “可笑。” “这些都是不能让的东西,既然如此,只能我自己来抢。”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你筹谋多年,为的就是让子轩成为皇帝?” 皇贵太妃听她提起儿子,略微收了收讥讽笑容,却说:“自然是如此的,你自己愚蠢,把皇位让给了那贱人的儿子,你自己放弃,就休要怪我来抢。” 仁慧太后握了一下姜云冉的手,阻止她开口,自己则自顾自问下去:“原来最恨沈姐姐的是你。” “是我,那又如何?”皇贵太妃蹙了蹙眉,“你不用同我讲亲情友情,这些对于我都是不重要的,姚若蘅,只要你写了诏书,我就放过你和你儿女,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言下之意,就是其他人都不会放过。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她平静看向皇贵太妃:“陛下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说:“陛下手中还有十万大军,就在回銮路上,只要他赶回东阳行宫,你手下的这些乌合之众就都会被捉拿。” “皇贵太妃,你最终会失败,何苦要做这垂死挣扎呢?” “我不会失败的!” 皇贵太妃厉声制止了姜云冉的淡漠回击。 她看着姜云冉隆起的腹部,平静的眉眼,眼眸中的厌恶清晰可见。 “你跟你那个母亲一样,总觉得自己机关算计,实际上都是蠢不可及的蠢货。” “最终,她还不是被阮忠良那样的小人害死?” 姜云冉紧紧攥着手,她脸上的平静消失了,眼眸中第一次出现惊愕神色。 仿佛完全没能想到,皇贵太妃居然一早就知道真相。 皇贵太妃忽然大笑一声。 “你知道……” 这三个字说出口,姜云冉就停住了话头,片刻后,她才问:“去年你让我归于你的麾下时,就已经看出我的身份了。” 皇贵太妃冷笑一声,嘲讽道:“你跟你母亲生的实在太相似了,最重要的是那双看人的眼睛,总是平静无波,却能把旁人都看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当然,不止是我,姚若蘅,别说你没看出来。” “当年,你们可是最要好的,”皇贵太妃看向仁慧太后,“故人之女,你怎么不敢相认?” 说到姜若宁,皇贵太妃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明明,我是几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可是你跟沈稚就只会围着姜若宁转,总说她单纯可爱,需要保护。” 说到这里,皇贵太妃目光忽然又落到姜云冉身上:“当年玉京城里,她们三个被称为是三才女呢。” 显然,这个称号里,没有皇贵太妃。 她就仿佛是凤鸟身边的乌鸦,乌黑普通,默默无闻。 即便跟姐姐一起入宫,也从来不得先帝喜欢,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妃嫔。 这一生,都敌不过耀眼的凤鸟。 更何况,比她耀眼的人太多,就显得她平平无奇。 可谁又能确定,乌鸦不能成为胜利者呢? 仁慧太后出声打断了皇贵太妃的追忆:“她不是,她不是!” 皇贵太妃得意洋洋。 “你是怕她被姜家当年的案子牵连,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吧?”皇贵太妃说话的声音里都透着得意,“你别怕,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证据,保证让她身份大白于天下。” “如今被昏君盛宠的皇贵妃,曾是通敌叛国家族的余孽,你说……”皇贵太妃看向仁慧太后,“你说,百姓们会如何看?朝堂又会如何说,她腹中的孽种,是否还能留下?” 她说到这里,姜云冉忽然抱住肚子,慢慢弯下腰去。 仁慧太后急火攻心,一口血吐了出来。 “你!” 花厅中,一时混乱至极。 姜云冉面色苍白,额头都是虚汗,她慢慢直起身,帮仁慧太后顺气。 两人依偎在一起,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这样看来,好似亲生母女一般。 皇贵太妃看着她们惺惺作态,终于收敛起所有的戏谑,她不耐烦了。 “姚若蘅,你赶紧写诏书,”皇贵太妃伸出洁白细长的手指,仔细端详自己干净的指甲,“若你晚一刻,我就选一个人杀了。” “先杀谁好呢?” 皇贵太妃笑颜如花:“平日里我最疼永昌了,先杀你吧。” 第150章 【三合一】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罪臣之后。 阮忠良眼睛赤红,整个人犹如看到猎物的毒蛇,阴鸷得吓人。 他死死盯着沈秧,满心都是愤恨。 “我是一团烂泥又如何?你们只能与烂泥为伍,就很光荣吗?” 这话并不能撼动沈秧的内心。 她依旧轻蔑地看着阮忠良,语气甚至带了嘲讽:“你都要死了,我也懒得与你争辩,阮忠良,要不是你还有点利用价值,我根本不会用你。” 阮忠良气得维持不住体面。 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任何活路。 沈秧事成他要死,沈秧事败他仍要死,还不如把沈家的阴私都说出来,她不给他活路,他也不给他脸面。 他声嘶力竭,直截了当揭露皇贵太妃的尊严。 “你们沈家早就有谋朝篡位之心,三十几载之前,你父就开始筹谋,”阮忠良已经破罐子破摔,“当年我才五岁,你父见我总是比不过兄长,便为我谋划了一条康庄大道。” “那时候,先帝也不过是少年郎,”阮忠良道,“这一切,又与先帝何干?” 沈秧也不在意他说的这些,她淡淡道:“是吗?父亲所为,我一概不知。” 阮忠良:“……” 阮忠良还要再开口,沈秧却已经不耐烦了。 她一挥手,沈承旨便一步上前,两个巴掌打下去,阮忠良整张脸五颜六色,已经没办法看了。 沈承旨用帕子堵住了阮忠良的嘴,绑住他的手脚,花厅终于重新陷入安静之中。 沈秧呼了口气,她重新抬起眼眸,看向姜云冉:“我可以兑现承诺,你也不要食言,纸笔就在桌上,我要你现在就写诏书。” 姜云冉睨了一眼犹如死狗一般的阮忠良,挪开视线,从此,再也不多看他一眼。 他们的对手,只有沈秧。 而阮忠良不过是一条烂狗,所有价值都荡然无存之后,不值得多一丝关注。 她抬起头,回望沈秧,片刻后,忽然扬起唇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她本就生得美丽,此刻这一笑仿佛牡丹盛开,动人心魄。 一言不发,却已摆明态度。 沈秧愣了一下,下一刻,她难以置信。 “你骗我!” 姜云冉好整以暇坐在那,她轻描淡写道:“你真好骗,传国玉玺怎么可能交给我?” 她说:“你放心,从始至终,你都拿不到这一封诏书。” “无论是我,还是太后娘娘,都不可能写给你。” 仁慧太后声音虚弱,却掷地有声:“是的,你别痴心妄想了。” 沈秧终于变了脸色。 她倏然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却也只站在阳光的界限之内,不肯多走半步。 那张端庄姝丽的面容全部碎裂,只剩下面目可憎的狰狞。 “你这个贱人,跟你母亲一样,跟沈稚一样,都叫人恶心。” 沈秧努力喘了几口气,平复自己的怒意。 “没有诏书不要紧,”沈秧努力维持平静,“等我把你们都杀了,总能在东阳行宫搜到传国玉玺和凤印,到时候,想要多少诏书没有?” 说着,沈秧大手一挥,直截了当。 “来人,全部绞杀!” 随着她话音落下,凤凰台大门倏然洞开。 阳光倾斜而下,一个高大的声音沐浴在阳光之中。 来人身姿挺拔,器宇轩昂,一身戎装更添三分英气,威武摄人。 他一步踏入凤凰台,目光一抬,就与姜云冉视线相接,四目相对,道不尽数月未见的思念。 “姨母,你要绞杀谁?” 这七个字一出口,就惊得沈秧表情大变。 她倏然转过身,因为太过急促,脚上一扭,险些摔倒在地。 今日因为要逼宫,所以她身边只带着武艺高强的沈承旨,对面一群老弱妇孺,她完全不放在眼中。 然而胜券在握的优势,现在全部变成了劣势。 沈秧努力维持住身形,她怒不可遏:“你没死?” 景华琰大步流星踏入花厅,迎着众人期盼和欣喜的目光,淡定来到姜云冉身边。 姜云冉刚要起身,景华琰便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的手强劲有力,熟悉又温热,抚平了姜云冉最后的那一丝挂念。 梁三泰小跑着上前,搬来椅子给他坐。 景华琰根本不理会怒不可遏的沈秧,他对着满眼欣喜的仁慧太后说:“母后,儿子回来了。” 仁慧太后接连说好。 方才收回去的眼泪,再度缓缓落下。 “回来就好。” 仁慧太后换了几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之前几乎洋溢死气的重病模样也随之消失,只剩下些许疲惫。 景华琰握住姜云冉的手,两人没有说话,却无声体会着重逢的喜悦。 靖亲王方才强撑着保护亲人,现在终于见到景华琰,少年郎瞬间就哭嚎出声。 “皇兄,你可回来了!” 景华琰淡淡一笑,安抚了弟妹三人,让梁三泰把他们三个带了下去。 等人都走了,景华琰才转过头,看向场中满脸惊怒的沈秧。 “怎么,朕死而复生,不是天大的喜事?姨母怎么不高兴呢?” 论说气人的工夫,景华琰才是最厉害的。 沈秧紧紧捏着沈承旨的手,面色青白交加,难看至极。 相比于她,沈承旨居然面不改色,毫不畏惧。 姜云冉注意到,从始至终,沈承旨都没表现出任何自我情绪来。 她就是沈秧身边最听话的狗,早就没了自己的思绪和意志。 是生是死,根本就不重要。 沈秧看着气定神闲的景华琰,慢慢松开了沈承旨的手,慢慢后退两步,重新坐回到她的宝座上。 她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摆,再抬头时,重新冷静了下来。 “你比你父皇厉害。” 景华琰不答话。 沈秧呼了口气,忽然问:“沈穆还活着吗?” 既然景华琰忽然回銮,必定一早就看透了他们的谋划,而边关“重伤”的沈穆,现在恐怕也凶多吉少。 景华琰说:“舅父为国征战,重伤不治,已于月前撒手人寰。” 沈秧愣了一下,片刻后,她竟然笑了。 “也好,也好,”沈秧说,“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其实早在第一场大战里,沈穆就已经战死。 这么多年,他在良心、亲情和忠义中拉扯,最终坚持不住,以身殉国。 景华琰说:“舅父的心智,远没有姨母坚定。” 沈秧淡淡笑了。 她说:“你以为,为何当年死的是我大哥,而非他?他就是个软弱无能的废物。” 沈秧说完,甚至还抿了一口茶,等茶碗中的茶汤饮尽,她一甩手,莲华茶盏就被甩落到地毯上。 没有碎,只咕咕噜滚远,陷入阴暗的角落再也爬不出来。 “多说无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表现得异常平静。 平静得仿佛方才发疯癫狂的不是她一样。 然而颤抖的手指尖却出卖了她的情绪,筹谋多年,一败涂地,心心念念的万人之上最终成了一场空。 此时的沈秧,其实才是崩溃边缘。 哪怕立即死了,也好过被这些废物看笑话,她恨不得立即逃离这里,宁愿躲藏进阴曹地府。 可对面的仇人,不惜以身做局,拉开这一场大戏,绝对不会放过她。 景华琰却说:“不急。” 他对梁三泰一挥手,梁三泰便开始忙前忙后。 先是给太后和皇贵太妃端上茶水,然后便请来几位大人。 姚文周、郑定国、孝亲王赫然在列,除了两人之外,还有仪鸾卫都督蒋长州,都察院左都御史吴广人,丹凤卫指挥使夏岚。 这些人,都是沈氏旁支刺王杀驾、谋逆犯上的见证,也是最后审判沈氏的证人。 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沈秧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竟时,她满眼都是克制不住的恨意。 “景华琰,你还想要审判我?” 她可以死,可以输,却不能站在这里,以罪人的身份被这些低贱的人审判。 景华琰一路疾驰,日夜不休,此刻嗓子略有些沙哑,他说:“普天之下,唯大楚律能定夺人的生死,即便是天家也不例外。” “姨母所犯之事,每一条,每一件,都要书列出来,这都是你最终行刑的罪证。” 景华琰一边说,手里一边摩挲姜云冉的手指,无声诉说着关怀和想念。 他的目光却落在沈秧身上,脸上甚至慢慢洋溢出尘埃落定的闲适。 “姨母,你放心,今日所有之事,虽不能一一陈列于史书之上,但宫廷史稿会一一书写,千百年后,会有无数人评判这一段历史。” 沈秧怒不可遏:“景华琰!” 夏岚上前,出手如钳,牢牢控制住沈秧的身形,让她一动不能动。 景华琰对蒋长州说:“开始吧。” 蒋长州展开手中的折子,一字一顿开始读起来。 “隆庆十六年,沈氏旁支沈清擢升为定国军千户,拱卫京师。” “同年,沈清蛊惑五岁的阮忠良,以双子星不祥为借口,造就诸多事端,让阮氏夫妻驱逐长子阮忠礼,夺其身份,让其只能在老家清州以阮千帆的名字长大。” 姜云冉此时才知晓父亲的姓名。 阮千帆,大抵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 过尽千帆,方能苦尽甘来。 蒋长州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从隆庆十六年伊始,沈清便开始陆续培养死士,后隆庆二十八年,沈清与先帝交好,成为莫逆。” 说到这里,蒋长州终于停顿了。 这一段涉及先帝的往事,本不应该由臣子供述,也不能由景华琰悖逆父亲,揭露他的累累“罪行”。 第151章 陛下,我要生了。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景华琰扶着姜云冉从花厅出来时,两人都有些恍惚。 沐浴在早冬难得的灿阳之下,姜云冉甚至眯了眯眼。 这一刻,阳光的热度是那么清晰,晒在皮肤上仿佛炙烤一般。 是那么温暖。 景华琰牵着姜云冉的手,两人漫步前行。 本来十月就要圣驾回銮,因御驾亲征,朝廷不便挪动,因此满朝文武至今还在东阳行宫。 冬日的东阳比玉京要冷一些,尤其是刮风的时候,有一种彻骨的寒。 风中仿佛夹杂着冰凌,在脸颊上留下疼痛的痕迹。 但当风停晴日,却又温暖如秋,让人身心舒畅。 宫人远远跟在身后,前方只有帝妃二人并肩前行。 花园道路两旁的冬青郁郁葱葱,一派欣欣向荣,不过因为方才一场宫廷大戏,冬青也多有折损,难得显露出冬日的凋零。 地上残留的血迹不多,只有零星几点淹没在砂石地上,看不真切。 姜云冉目光下垂,她轻声问:“方才危险吗?” 景华琰的手心温热,他牢牢牵着她,一刻都不愿放开。 “不危险。” 他声音也染着笑意,目光落在姜云冉身上,仿佛看不够一般。 “有蒋长州和牧锋,哪里会有危险?再说……”景华琰说,“那些人不过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即便经历过严苛训练,可这些被沈家圈养长大的死士,本身能力并不出众。一是所费巨甚,沈家根本无力承担,二是条件不足,无法让他们同寻常士兵那般规范训练。 除了偏执的忠诚,他们没有任何优点。 多是听命行事,没有自己的思想。 仪鸾卫轻而易举就把所有逆党捉拿,当场绞杀,整个过程不过两刻,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干脆利落就结束了这一场逼宫。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现在走路很慢,却很稳,景华琰陪在她身边,帮她整了整身上的披风。 姜云冉笑着说:“我不冷。” “我知道。” 一人一句,说着无关紧要的细碎话语,却有又说不出的情愫氤氲其中。 两人一路回到了畅春芳景。 等收拾妥当,一起坐下,两人才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结束了?” 姜云冉下意识问。 景华琰伸手,摸了摸她有些圆润的脸颊。 “结束了。” 姜云冉闭了闭眼睛,到了此时,才彻底放松下来。 再睁开眼睛时,眼眸中的所有阴霾都散尽。 她也伸出手,轻轻抚摸景华琰的脸颊,手指倏然一顿。 “怎么?”景华琰问。 姜云冉勾唇轻笑:“陛下好几日没有休息过了,脸上都有胡茬了。”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一声。 “朕这就去洗漱。” 景华琰没有让宫人伺候姜云冉,给她倒了一碗温热的蜂蜜牛乳,便转身离开。 他没有让宫人进来伺候,把这个品味喜悦的时光留给了姜云冉一人。 等畅春芳景彻底安静下来,姜云冉手指摩挲着杯盏上镶嵌的银边,慢慢露出一抹笑容。 她轻轻摸着肚子,喃喃自语。 “父亲,阿娘,你们的冤屈终于洗清。” 姜云冉说着,轻轻拂去眼角的泪痕,再抬头时,她脸上只剩笑容。 姜云冉慢慢喝下甜蜜温热的蜂蜜牛乳,一颗心都暖了起来。 “还有阿冉,你为自己报仇雪恨,从此以后,只剩顺遂。” 今日的胜利,是对于自己多年坚持,逆境挣扎的最好慰藉。 就在这时,腹中的小家伙翻了个身,给了母亲清晰的鼓励。 姜云冉低低笑了起来。 “乖宝,”她说,“真听话。” 等景华琰洗漱更衣出来,已经过去两刻。 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顿觉精神抖擞。 回到厅堂时,也不去坐自己的位子,非要挤着姜云冉坐。 大手轻轻抚摸着姜云冉的肚子,景华琰正要说话,忽然表情呆住了。 姜云冉轻笑一声,她握住景华琰的手,让他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肚子上。 “跟孩子打个招呼?” 景华琰慢慢呼了口气:“都会动了啊,有没有让你辛苦?”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说:“孩子很乖的,不过可能也为我们高兴,所以今日格外兴奋。” 景华琰细细感受着孩子的存在,眼眸中满是期盼。 “还有两月他就要生了,希望是个健康活泼的乖孩子。” 姜云冉说:“会的。” 说了会儿闲话,姜云冉才看向景华琰,仔仔细细打量他。 “怎么?朕有什么不对?” 姜云冉伸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摸了摸,终于还是蹙起眉头,掀起他左边的衣袖。 白布包裹着手臂,可见上面有伤口。 “怎么这么不小心?”姜云冉声音略有些低。 她本来不是爱哭的人,可今日大起大落,现在勉强平复下来,心绪还是很轻易就被牵动。 景华琰低下头,看她微红的眼眸,心里一片暖流。 “关心我啊?”景华琰低笑一声,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吻过额头,“打仗受伤在所难免,沈秧再晚几□□宫,这伤都要好了。” 姜云冉被他逗笑了。 “你这人,”姜云冉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不是为你哭鼻子。” 景华琰又亲了她脸颊一下:“知道知道。” 两人含情脉脉半天,分别四个月的思念才算得到慰藉。 “终于结束了。” 姜云冉感慨。 且不提早年事端,自从去岁她重入宫闱,宫中便事端频发,即便心中早就有所意料,却还是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多亏他们耐不住贪念,守不住良心,做了一件又一件事,才露出马脚,泄露了真身。” 其实从姚听月离宫,姚家偃旗息鼓开始,景华琰便有了猜测,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都与姚氏无关。 当时他跟姜云冉议论过,姚氏已经出过一个皇后,一个阁臣,在文臣之中,已经达到了顶峰。 若真有谋逆之心,早就在先帝重病时动手。 当时没有动手,不可能是因为势力不足,那便是真无二心。 不过当时还没有那么多线索,所以两人只是简单议论,并没有定案。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尤其是梅辰君的一案,让真凶慢慢浮出水面。 梅辰君跟梅氏的目的是一致的,就是壮大梅氏,举族兴旺。 而梅辰君在宫中的所作所为,虽无梅氏身影,却也借着梅氏的声势而事成。 假孕一事风险太大,当时梅氏已经步步高升,没有必要把自己拖入漩涡。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身后另有其人,逼迫她必须要在关键时刻有孕。 这个关键时刻,就是礼王妃有孕时。 只有这样,才能李代桃僵,狸猫换太子。 现在回想之前种种,一切都有了答案。 从梅辰君开始,她没能毒杀的人证,陆续吐露实情,随着荣誉堂的揭露,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沈氏。 这个曾经也备受“苦难”的沈氏旁支,其实才是罪魁祸首。 查到这一切时,边关已经战事起,而帝妃众人也已经来到东阳围场。 当时两人就决定,把这里当成是最后的戏台。 长信宫易守难攻,想要逼宫成功,非常人可行,更不是沈秧手里那些乌合之众可以事成的。 东阳围场却不是。 这里是景华琰特地选出来的舞台。 只有如此,才能把逆党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到了东阳围场之后,线索陆续浮出水面,尤其是王曼娘的治愈和邓恩的寻得,成为最关键的线索。 当年的小产是沈秧自导自演,而邓恩也是由沈清选出,跟阮忠良一样的未来帮手。 只不过他出身普通,没有阮忠良一样的家世,也没有忠义伯这样的岳家。 最终在事成之后,成了阮忠良的踏脚石,随时都要被灭口。 他还算机敏,诈死求生,多年来就在汤林隐姓埋名,作为普通孤寡农户苟延残喘。 这二十年惶惶不可终日,让他衰老体弱,被夏岚寻到的那一刻,他似乎都觉得解脱了。 没有任何迟疑,他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供述出来。 包括沈清当年选出来的苗子,包括他和阮忠良制造冤案谋财害命,没有一丝隐瞒。 此时,边关战事爆发。 而一个忽然出现的人,给这一场大戏确定了最终的收场方式。 “没想到,阮忠良自私凉薄,廖淑妍贪婪无情,两个人却生了个识时务的儿子。” 在东阳租住的小院太过狭小,阮忠良所做的一切,都被阮含栋看在眼中。 他暗中掌握消息,在确定阮忠良跟异常之人有联系之后,立即入宫上报。 姜云冉见过阮含栋。 在她的记忆里,他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因为被阮忠良严厉管教,所以他总是沉默不语,在阮家一点都不突出。 就是这样一个人,直截了当悖逆自己的父亲,丝毫不见任何挣扎。 “阮含栋并非忠心耿耿,他只是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当时阮忠良舍弃廖淑妍,他就舍弃阮忠良,他检举有功,无论阮家如何,都能保下他自己的那条命。” 景华琰淡淡道。 的确如此。 梅辰君事发,白院正等人陆续下狱,岑医正的失踪,都让沈秧意识到已经要瞒不住了。 一不做,二不休,借着边关战事,还不如直接逼宫谋反。 第152章 展翅凤凰,浴火重生。 产房安排在飞鸾宫的暖阁里,冬日时节,床炕烧得温暖,躺在上面十分舒适,最适合坐月子。 自姜云冉说要生产之后,整个飞鸾宫都忙碌起来,就连皇帝陛下都在寝殿里来回打转,一会儿搬这个,一会儿送那个,忙得一头汗。 姜云冉无奈,只能拉住他,让他坐下擦擦汗。 “陛下,臣妾都不害怕,你害怕什么?” 景华琰嘴唇都发白了。 他慢慢抬起头,用力握住姜云冉的手。 因为有孕,姜云冉长了点肉,手心比以前要柔软许多。 却还是很单薄。 他总觉得姜云冉太瘦弱,怕她病了,累了,无法顺利熬过这一日的艰难。 姜云冉发现景华琰的眼睛都红了,不由轻笑一声,她伸出手,捧住了景华琰的脸颊。 “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等娃娃生出来,让他笑话你。” 听到生出来三个字,景华琰明显抖了一下。 他抿了抿嘴唇,眼底一片赤红。 姜云冉慢慢收起笑容,她忽然意识到,景华琰是真的害怕。 年少时,他亲眼看到母亲小产崩逝,那一夜坤和宫流的血染红了地毯,也染红了他的心。 “阿冉,”景华琰慢慢开口,声音喑哑,“我不想再失去挚爱。” 姜云冉心中一片柔软。 被人珍重的感觉那么清晰,让她忘却了疼痛,只剩下对孩子的期盼。 “不会的,”姜云冉伸出手,环住了景华琰的头,让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阿琰,你长大了,现在完全可以保护好我,而我,那么多风雨都走来,也会保护好自己。” “我跟孩子会平平安安。” 景华琰闭了闭眼眸。 记忆里的血色慢慢褪去,此时此刻,只剩下姜云冉温柔的声音。 他伸出手,环住姜云冉的腰身,让她的肚子贴着自己的胸膛。 “好孩子,不要折腾母亲,早些降生。” 姜云冉轻笑一声:“他哪里听得见?” 景华琰温热有力的大手轻轻抚摸姜云冉的肚子,而腹中的孩子恰好胎动,动了一下。 “你看,他听得见,”景华琰低下头,在姜云冉的唇上落下一个吻,“你会没事的,我已经同母后祈求过,她会保佑你,你会没事的。” “嗯,我会没事的。” 安抚好了景华琰,姜云冉才开始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 侍奉姜云冉生产的是苏嬷嬷和刘嬷嬷,两人都是经验老道的迎喜嬷嬷,加之姜云冉这一胎怀相好,她本人也一直健康有力,所以都不是很紧张,有条不紊安排生产事宜。 而太医院则是麦院正、钱院使和赵庭芳在场。 赵庭芳表现得比另外两位上峰要紧张得多,姜云冉瞧见她这般,还拉着她安慰了两句。 到底关心则乱,赵庭芳呼了口气,说:“你放心,有我们在,不会有事的。” 姜云冉笑眯眯说:“我知道。” 阵痛至少要一个时辰,至多就说不好了。 姜云冉刚开始阵痛,疼痛并不算太过剧烈,便没有让人惊动仁慧太后。 在生产之前,她要先去沐浴。 景华琰不放心,亲自在暖房里陪着她。 姜云冉的肚子不算太大,却也不小,褪去衣物之后,同平日的差异越发清晰。 月份大了之后,两个人也做过些夫妻之间的亲密之事,多数时候,只要景华琰在,都会帮姜云冉一起沐浴。 他从不会表露出惊讶,只是心疼她孕育生命的辛苦。 姜云冉其实也有些紧张,她看着自己肚子,念叨:“不知道生产之后,肚子上的赘肉能不能收回去。” “能的。” 景华琰顿了顿:“不能也无妨。” 姜云冉笑了一下:“那可不行,我要漂漂亮亮的,做了好几身春日的衫裙,准备春日里穿呢。” “阿冉,”景华琰忽然郑重道,“你无论怎样,我都喜欢。”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就点点头:“我知道。” 沐浴更衣之后,宫人帮姜云冉干发,景华琰*陪着她在寝殿里慢慢散步,加快生产的时间。 一晃神,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此时仁慧太后和贵太妃等也匆匆赶来,见姜云冉还能走路,都松了口气。 之前沈秧逼宫时,仁慧太后佯装重病不起,实际还是心悸的老毛病,并无大碍。 这两月慢慢调养,已经恢复健康。 见姜云冉还没生产,仁慧太后就说:“你这一胎一定顺利。” 长辈们并没有责怪姜云冉的隐瞒,只说了句曾经生产的经历,这又让姜云冉安心不少。 随着宫缩加快,姜云冉的疼痛越发明显起来。 苏嬷嬷感觉时辰差不多,便让姜云冉用些膳食。 姜云冉不是太饿,不过为了一会儿有体力,便还是用了一碗鸡汤并半碗米,用过饭食之后,姜云冉几乎已经坐不住身了。 苏嬷嬷道:“该生了!来人……”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景华琰上前一步,打横抱起姜云冉,大步流星往往对面的暖阁行去。 苏嬷嬷:“……” 苏嬷嬷和刘嬷嬷对视一眼,无奈摇头。 谁也不敢拦皇帝陛下,就看他在寝殿里前前后后安顿皇贵妃。 倒是皇贵妃有些不耐烦。 姜云冉喘着气,她说:“你出去吧,让嬷嬷们照料我。” 景华琰的眼睛又红了。 姜云冉这会儿没心思哄他,整个人的心神都落在抽痛的肚子上。 她深深吸气,直接道:“甄承旨,请陛下出去。” 景华琰倒是没有让人请,他来到床边,轻轻握了一下姜云冉的手,然后快步离开了东暖阁。 等人走了,暖阁中才忙碌起来。 此刻暖阁暖意融融,姜云冉只穿着中衣,并不觉得累赘。 她随着苏嬷嬷的话慢慢呼吸,按部就班做着该做的事情。 生产过程漫长而艰辛。 姜云冉都不知道自己喊过什么,又哭过什么,只觉得疼痛一阵阵席卷而来,几乎要摧毁她的理智。 产房之外,气氛同样焦灼。 仁慧太后毕竟做过母亲,一直关心姜云冉这一胎的情况,多少心里有数。 虽然很关心姜云冉和孩子,却还不到乱了分寸的地步。 此刻在明间之中,她跟贵太妃并肩而坐,堂下是来回踱步的景华琰。 永宁陪在母亲身边,看着皇兄这么晃,自己也跟着紧张起来。 “皇兄,你坐下来歇一歇吧。” 景华琰没听见。 他耳中只能听到产房里姜云冉的痛呼声。 每一声都击打在他心尖上,灵魂随之颤动。 这个过程,对于景华琰来说无比漫长。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已经面色煞白,额角全是冷汗。 仁慧太后也被他弄得忧心起来。 手里不停捻着佛珠,口中佛经不停。 倒是贵太妃看不下去,起身叫来梁三泰,两人一起把六神无主的景华琰按在椅子上。 贵太妃手上很有力气,她按住景华琰,严厉道:“你慌什么,云冉母子好好的,无需惊慌!” 景华琰愣了愣,不用贵太妃多劝一句,终是慢慢恢复神志。 他呼了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惊慌。 梁三泰送上帕子茶水,景华琰擦干净汗,把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随即,他就坐在椅子上,目光灼灼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 此刻产房之内,姜云冉满头是汗。 她觉得好痛,好累,浑身都没有力气了。 然而耳边却是苏嬷嬷惊喜的声音:“对,很好,娘娘您真有力气,这一胎生得顺利。” 姜云冉有些恍惚。 很顺利吗? 怎么还没生下来? 此时,她听到苏嬷嬷又说:“娘娘,就差一点点了,奴婢都看到小殿下的胎发了。” “您跟着奴婢的话用力,可好?” 姜云冉喘了口气。 赵庭芳适时送上姜茶,让她补充体力。 半杯姜茶吃下去,姜云冉感觉暖流席卷全身,虽然可能是错觉,但她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 “嗯。” 她甚至回应了一句。 苏嬷嬷脸上都是汗,笑容却很灿烂。 她很有经验,知道产妇需要的是鼓励和好消息,因此便说:“娘娘,咱们开始吧。” 一声又一声的痛呼声响起,姜云冉没有任何杂念,她跟着苏嬷嬷的声音呼吸、用力。 忽然,一股巨大的冲击蔓延开来,姜云冉长呼一声,耳边顿时响起一阵嗡鸣。 腹中盘桓十月的沉重,一夕之间全部消失。 姜云冉满脸是汗,此时此刻,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 此刻,她仿佛飘在天际,荡漾在苍穹之上。 在一片空茫之中,忽然,一道婴儿啼哭声响起。 “哇,哇。” 那哭声强健有力,犹如天音,在她耳边清晰炸开。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随着这一声啼哭,她重新落回人间。 耳边是赵庭芳的喜极而泣。 “云冉,恭喜,是个小皇子,健康得很。” 姜云冉愣了愣,片刻后,她慢慢勾起唇角,终于放松下来。 “好。” 落下这一句,她就昏睡过去。 此刻,产房之外,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景华琰几乎趴在门板上,听着里面婴儿的啼哭声。 他心中焦急,却没有出言打扰。 仁慧太后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快,那一串佛珠咔哒作响。 等待的过程是那么漫长。 漫长到景华琰都觉得有些窒息。 就在这时,房门倏然打开。 苏嬷嬷没有把孩子抱过来,她对众人行礼,笑容灿烂。 “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皇贵妃娘娘喜获麟儿,小殿下六斤重,十分健康。” 景华琰只问:“云冉呢?” 苏嬷嬷说:“生产顺利,娘娘平安无恙。” “呼。” 景华琰终于感受到了呼吸。 他眨了一下眼睛,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落泪,只哽咽地道:“好,很好。” 姜云冉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等她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阿冉。” 熟悉的嗓音就在身边。 姜云冉动了动手指,回握他的手。 景华琰弯下腰,在她额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一滴泪落下,打湿了姜云冉的脸颊。 “云冉,恭喜你。” ———— 皇贵妃喜获麟儿的消息,迅速传遍朝野。 这是元徽七年第一个喜事,便是坊间百姓们也议论纷纷,都说皇贵妃是国朝的贵人。 她协助皇帝捉拿逆党,平反冤案,为冤案遗孤争取新生,桩桩件件都是大功劳。 渐渐的,立后的呼声,竟先从坊间先传出。 而此刻的长信宫中,众人还沉浸在麟儿新生的喜悦里。 姜云冉生产还算顺利,却还是疲惫,一连睡了两日,才把耗费的精神都补了回来。 此刻,她才终于把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这一小团肉抱在怀中。 孩子很健康,刚生下来的时候胎发乌黑,虽然浑身上下红彤彤,跟个小猴子似的,却能看出眼睛很大,鼻梁很翘,以后肯定丑不了。 姜云冉抱着他,看得不错眼。 这孩子很好带,不怎么爱哭,饿了尿了都只是哼哼,只要有人伺候他,立即就不哼了。 景华琰坐在边上,看他们母子。 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慢慢洋溢出傻兮兮的笑容。 姜云冉:“……” 姜云冉不由看向怀中熟睡的儿子,叹气道:“娃娃,怎么办,你爹傻了。” 景华琰不由笑出声来。 他怕姜云冉抱孩子累着,便伸手接过儿子,在怀里掂了掂。 “还挺沉的,”景华琰说,“太医都检查过了,说他健康得很,手脚都很长,以后一定是个高个子。” “尤其生得俊俏,眼睛鼻子都像你,长大了不知道要多英俊潇洒。” 姜云冉看着他高兴的眉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身上收拾得很干净,暖阁之中也很温暖,姜云冉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她对景华琰伸手,重新把儿子抱在怀里,惊喜看到他吐了个泡泡。 “真的像我啊?” 虽然现在孩子身上还有些红,皮肤上皱皱的痕迹都未消失,但姜云冉却越看越喜欢。 那种血脉相连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从十二岁起,她一个人漂泊于世,时至今日,大约已经过去十个年头。 十年来孤苦无依,却从未放弃过报仇的决心,让她一步一个脚印,终于跨过了所有的劫难。 此刻,灵魂归位,一切都圆满了。 她重新拥有了血脉至亲,身边有爱人相伴,此生再也不会觉得孤单。 “像你,也像我。” 景华琰陪伴在母子身边,心中的幸福感同样满溢。 “他是我们两个的骨血。” 姜云冉伸手,在孩子的鼻尖点了一下,就听到他小声哼了一声。 还挺娇气的。 “陛下,孩子起好名字了吗?” 景华琰帮儿子顺了顺炸毛的胎发,说:“起好了。” “经与宗人府、钦天监与礼部议论,最终定名为景明昱。” 姜云冉重复了这三个字:“哪个玉?” “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取光明之意。” 姜云冉低下头,看着酣睡的儿子,温柔笑了起来。 “小明昱,你有名字了。” 小孩子生下来,一天一个样子。 起初还是红彤彤,皱巴巴的模样,等到姜云冉出月子,二皇子已经是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了。 因为生得好看,宫里祖辈们,还未出宫的叔叔姑姑们,整日里都要来飞鸾宫看他,弄得这孩子一点都不怕生,即便飞鸾宫里人来人往,他也踏踏实实睡他的大觉。 两岁半的大公主也天天往飞鸾宫跑,还跟姜云冉发愁:“母妃,弟弟这么小,什么时候能跟我玩?” 姜云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等你比八仙桌高了,弟弟就能同你玩了。” 小丫头仰头看了看庞然大物,唉声叹气:“哎呦呦。” 景华琰正巧回宫,听见她叹气,便把她抱起来。 “你看,这不就高了?” 景明舒就又高兴起来,没心没肺:“好!明天就跟弟弟玩。” 这傻兮兮的样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随着飞鸾宫的热闹而来的,是朝堂上的热闹。 自从姜云冉诞育二皇子后,朝堂上立后的呼声就一日比一日强烈。 等二皇子满月之后,终于有朝臣上书,请立皇贵妃为皇后。 上书的折子并未被立即批复,凌烟阁不敢擅专,甚至没有拟批条,原封不动送到了知不足斋。 十日后,又有朝臣上书,奏请陛下册封皇贵妃为皇后。 依旧留中不发。 又十日,这一次,姚文周在朝堂之上恳请,言辞恳切,态度坚定。 “陛下,皇贵妃娘娘育皇嗣,理宫事,匡扶国祚,平乱有功,可堪大任。陛下登基日久,后位空缺七载,老臣今恳请陛下,册封皇贵妃娘娘为皇后,以主位中宫,母仪天下。” 这一番言辞,全是溢美之词,把姜云冉的种种功绩简单阐述,是为让百姓知晓。 朝堂之中,自有三请三辞的旧例。 到今日,便是第三次陈请。 景华琰面上笑容和煦,他居高临下坐在龙椅上,那双深邃的眉眼在满朝文武身上一一扫过。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朝臣皆躬身行礼:“臣等恳请陛下,册封皇贵妃娘娘为皇后,以主位中宫,母仪天下。” 那声势山呼海啸,是姜云冉日积月累的民心。 景华琰大笑一声,难得喜形于色。 “好!” 景华琰道:“传朕口谕,尊太后娘娘慈谕,今册封皇贵妃姜云冉为皇后,宗人府、钦天监、礼部等,即刻操办封后大典。” 随着圣旨下达,宫中立即热闹起来。 此刻姜云冉正坐在雅室里,同穆尚宫议论今年春日的宫女份例。 喜讯传到飞鸾宫,姜云冉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即便轻笑起来。 早春的阳光落在她精致的眉眼上,璀璨明媚,让人过目难忘。 姜云冉看着众人欢笑喜悦,看着青黛等流泪欢喜,也跟着湿润了眼眶。 她回忆起明昱满月那一日,夜里喧嚣散尽,孩子也在暖阁安睡,景华琰握着她的手,把一枚铜钥匙放到她手心。 “阿冉,这是姜氏的旧宅,也是岳母曾经的家,”景华琰说,“从今以后,它属于你一人。” 姜云冉愣了一下,本来有些冰冷的铜钥匙,也被手心温暖,变得暖意融融。 “我知晓,你已嫁给我,不可能再回娘家旧宅,可家在,心就在。” “无论长信宫,还是姜氏旧宅,都是你的家。” 姜云冉只觉得心口温热。 她不自觉红了眼眶,却被景华琰吻去泪珠。 “刚出了月子,不好哭,仔细坏了眼睛,”景华琰握着她的手,两个人一起握住那把钥匙,“姜云冉。” 他的眼眸真挚,犹如天上的星芒,璀璨夺目。 “姜云冉,我恳请成为你的丈夫,从今以后,并肩携手,共度余生。” “可好?” 姜云冉记得,自己当时又哭又笑。 “好。” 她坚定地回答。 皇帝陛下一言九鼎,从不食言。 不过一月,册封的诏书就送到了她的手中。 姜云冉抬起头,同踏入飞鸾宫的景华琰四目相对。 阳光之下,这一对天家夫妻相视一笑。 元徽七年三月二十八,黄道吉日。 五更天,姜云冉跟景华琰一起起身,开始洗漱更衣,准备今日的封后大典。 皇后的翟服十分隆重,里外足有九层,精致华美,气势磅礴。 帝后二人各自在寝殿中忙碌,等到卯时正,两人皆穿戴整齐,庄严肃穆踏出飞鸾宫。 先至奉先殿祭祖,后至太极殿祭天,行最终册封大礼。 姜云冉来到太极门前时,太极殿上下及广场上,满朝文武已经就位。 旌旗烈烈,华盛飘摇,赤红的彩绸在晴空下飞舞,满目皆是喜庆。 今日是个大晴天,晴空万里,碧空如洗。 姜云冉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她孤身一人在前,却并无恐惧神色。 头顶九龙九凤冠沉甸甸的,但她脊背却笔直,无论多重的重担,都不会压垮她的脊梁。 阳光洒下,吉时已到。 丹陛大乐恢弘而起,姜云冉随着乐声,一步步踏入太极殿中。 她一路前行,这一条通往终点的道路,是那么漫长。 过往岁月犹如画卷,眼前浮现出无数人影。 母亲、父亲、赵庭芳、茉莉和石头,还有逸香阁的朋友们。 后来,就是宫里熟悉的人们。 这些人无论生死,皆陪伴在她左右,随着她一路披荆斩棘,获得胜利。 此时,姜云冉已经来到太极殿御阶之下。 她仰头而望,上方,有爱人等待她到来。 一步,又一步,姜云冉独自一人,攀登上这九重宫阙最高处。 身着冕服的景华琰素手而立,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追随着自己的皇后。 四目相对,景华琰对她伸出手。 两人并肩而立,一起俯瞰这苍茫大地,芸芸众生。 身后,诏书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贵妃姜氏,毓秀名门,雍和粹纯,淑德含章,于危立著,勤勉忠孝,奉太后慈谕,册封为皇后,统领六宫,与朕共奉先祖,统御海内,正位中宫,母仪天下。今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随着册封仪式结束,姜云冉同景华琰并肩而立,一起接受文武百官朝拜。 “叩见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声音山呼海啸,一涌而来。 景华琰握紧姜云冉的手,只觉此生圆满。 他同她说:“阿冉,谢你坚韧不拔,坚强勇敢,谢你愿与我携手,共度良辰。” 姜云冉没有说话,只回握他的手心。 她站在高高的月台之上,俯瞰众生。 她一路行来,即便前方满是荆棘,却从来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 风儿从耳边刮过,姜云冉恍惚之间,仿佛听到年幼时母亲的温柔言语。 “阿冉,你的名字出自《柬施广文》,树近书帷云冉冉,溪喧人语水潺潺。” “娘希望你温文尔雅,善良笃定,积极向上。” 姜云冉脸上,慢慢展露出一抹平和的笑容。 “我做到了。” 此时此刻,她华服加身,爱人相伴,良辰美景,幸福美满。 这一路风雨,从未拦住她前行脚步,而回首过往,她依然还是那个她。 从始至终,她始终如一。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姜云冉仰起头,看着苍穹上的烈阳。 她勾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展翅凤凰,浴火重生。 终能扶摇直上,翱翔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