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1981:从北影译制组开始》 第1章 林芳冰 1981年,南京的一个夏天。 一个身材挺拔的南方青年正对著一张贴“工农牌”的铁镜子清理鬍鬚,他手里捏著一只铁片似的小刮鬍刀,一边蘸著肥皂水,一边剃下横枝蔓生蓬勃生长的小胡茬。 镜子边上放著一家四口的合照。 他叫许朝,朝阳的朝,不是朝阳门的朝。 许朝对著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左脸,又看了看自己的右脸,仍然有那么一丝不习惯。 这张脸和自己的长相差距太大,说是南方青年,五官却生的深邃开阔,身高更是在180左右,很有几分年轻版尊龙的意思在。 八十年代的南方青年能长到180,不亚於大清巨人,到哪儿都是焦点。 身高自然和遗传基因有关,许朝的母亲原籍辽寧鞍山,早年进入部队文工团工作,后来在南京交流学习时,与在工人俱乐部组织联谊的许父结婚。 两人打过报告,经组织同意批准,顺理成章地定居金陵城。 那年头讲究鼓励艺术发展,虽然大头是生產发展,各地影厂却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尖,什么《洪湖赤卫队》《红色娘子军》……再到1961年上美製片厂出品了红极一时的动画片《大闹天宫》。 可惜好景不长,接下来知青下乡,许朝一家也在此列,甚至於一些不便细述的特殊因素,身为工人的许父也要插队下乡。 三四年前解禁,许父回了钢丝厂,许母则去了省话剧团当教师。 许朝呢?1981年的春天刚过,22岁的许朝成功成为了——泱泱待业青年中的一员。 镜子前的许朝放下刀片,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光洁的下巴,隨即又摸了摸平坦结实的小腹。 没有肚腩,没有蛀牙,口气清新。 上辈子的他在上外毕业,本来要在导师安排下进上海出版社,怎么也是在文艺圈发光发热,可惜他在关键时刻被金钱诱惑,和几个狐朋狗友一起干起了对外贸易。 搞外贸少不了应酬,人到中年以后,即便有心保持健身,依旧逃脱不了长肚腩的劫数。 早上八点,一日之计在於晨。 许朝却抄著一本十六开纸大小的杂誌窝回床上,杂誌封面是一个正在打拳的女武生,標头赫然勘印著“武林”两个大字。 他优哉游哉地翘著二郎腿,翻到昨天折了角的那页。 “……郭啸天与杨铁心二人见他背上负著个包裹,甚是累赘,斗了一会,一名武官钢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噹啷一声,包裹破裂,散出无数物事。曲三乘他欢喜大叫之际,右拐挥出,啪的一声,那武官顶门中拐,扑地倒了……” 这是《射鵰英雄传》第一章,郭啸天与杨铁心两人马上要遇见全真教的丘处机,从此走上灭门之路。 《武林》算是国內第一部武术类杂誌,创刊號上连载的《射鵰》在今年掀起一股潮流。 大多数读者没见过把拳脚功夫写的这么有意思的小说,虽然金庸五六十年代就在写出了武侠系列,但那时候大家都在齐心协力搞生產,哪有时间和文学打交道。 再加之其中情节跌宕起伏,一时间成了家喻户晓的厕所读物。 这里的厕所读物不是贬低的意思,而是指读者看的津津有味,连上厕所都爱不释手。 不过武侠小说上不得台面,金庸写的又是通俗文学,用那位“老文学巨匠”的批语来说,要深度没深度,要內涵没內涵,因此完全没什么文坛地位可言。 后来《武林》上的《射鵰》连载很快就停了,叫停的说法眾说纷紜,后来文协方面给出了个理由:武侠小说毒害青少年心理健康,不利於个人进步。 其实这说法也不算错,这年头批判玩物丧志,视多数娱乐项目为洪水猛兽,看许朝就知道了。 今年情势大不好,成千上百万的知青返乡回城,可各省市县哪有那么多单位? 此年私人企业又还没兴起,风华正茂的待业男女们要么去纳鞋底,要么去印发票,乃至送煤烧灶修家具。 能分配到岗位的已经是幸运了,那些没分配到岗的只能家里蹲,看本武侠小说躺平不危害社区治安已经很不错了。 许朝重回八零年不过俩月,对此却深有感触。 歷史还真是个轮迴! “许朝!许朝!” 敲门声篤篤响起,许朝才看到包惜弱出场,有些不高兴被打扰,但这时候不用上班能上门敲门的,百分之八十是上门进行待业教育的居委会大妈。 杂誌摊落在脸上,俩月重生的光阴,他的耳朵都被教育的起茧子了,还是很礼貌地说了句:“请进!” 门开了,一道纤细的影子照进家门,那人开口时,声线很有几分江南女子的婉约: “杨老师让我……” 许朝的母亲姓杨,叫杨雨萍,曲艺协会和话剧团的都称她杨老师。 这话说到中途,来人的语调忽然一变,中气十足道: “许朝同志,你再这样,我可要批评你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你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好青年,可不能墮落在穷奢极欲的海洋!” 许朝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但却一点生不起气来。 那人进门说话的一瞬,他就知道来者系谁。 “知道了,林老师。” 挪开摊在脸上的杂誌,许朝的眼前站著一个身材窈窕的姑娘,鹅蛋脸,柳叶眉,一头微卷长发直直倾泻到肩头,嘴唇红润而饱满,简直是標准的美人长相。 林老师,林芳冰,许朝的心情一下多云转晴。 这时的林芳冰还没开始增重,身段尚且苗条,俩月前许朝头一回见她时实在不禁感嘆,果然美人无论胖瘦都能经得起时代考验。 “我这就挣扎出罪恶的海洋,深思己过,一往无前,向著今日的大好朝阳奋勇向前!顺带给您交个千字检討?” 林芳冰扑哧一声笑了,她总觉得这俩月的许朝变的幽默了不少,可能还是接触少了的原因。 许朝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身,脚上趿上一双“火片儿”,心情很不错:“你刚才说,我妈让你来……?” 火片儿指的是老北京布鞋,一说由於鞋底纳的薄,走起路来难免被石子硌著脚底板,因此称作火片儿。而且这年头穿鞋必穿袜子,可不兴光脚穿鞋,那叫流里流气,態度不够端正。 “哦,杨老师让我通知你去南京文学出版社,说那儿有个办公室坐班的岗位空閒。” 为什么是林芳冰来通知呢? 因为许朝二十二岁了,至今还没搞对象的苗头,林芳冰所在的话剧团小班正好归许母管。 许朝在心里咀嚼著“出版社”三个字。 指不定还真有点搞头。 第2章 这小子……啊? 八十年代的南京城,绿化已经搞得有鼻子有眼了,建康路、碑亭巷、挹江门到了春天一片葱蘢。 许朝和林芳冰俩人一男一女,分別骑著两辆自行车往出版社方向去。 彼许朝在街坊四邻的风评不太好。 初中毕业,又经歷了知青下乡锻链,照理说该是个很有志气的文化人,努力努力超越父母应该不在话下,然而这人有点眼高手低,失业风潮浩浩荡荡,彼许朝既不想去烧煤灶,又没本事进话剧团。 解禁之初一二年,许父倒是动用关係想给好大儿开个后门,差点儿没被人举报。 这事儿最终不了了之,彼许朝乾脆到饭店当了俩月服务员,但人沾了点叛逆,没多久又给人“遣返”回家。 於是街坊四邻每每在茶余饭后谈起许家,少不了一番感嘆。 显然的是,林芳冰也没看上许朝,没有女青年会看上一个不求上进的男同志,话剧团杨老师的心思她心里明镜儿似的,但又碍於情面不好讲破。 不过自从俩月前起,她倒是对许朝有那么点点改观。 虽然人还是那么不求上进,但说话做事之间多了点风趣,这种风趣不是那种无下限式幽默,反而是好笑之间有那么一丝体贴在。 林虽然对许朝没那方面意思,却不妨碍俩人处的熟了,家常聊天是寻常。 两辆自行车穿过林间小巷,许朝问道: “你们话剧团最近忙不忙?” 林芳冰道:“最近在排练《雷雨》。” “雷雨?你演谁?” “我演蘩漪。”林芳冰怕许朝不知道蘩漪是哪个角色,特地补充了句:“就是《雷雨》里老爷周朴园的续弦。” “哦,她啊。” 许朝刚想说林芳冰不適合演蘩漪,转而又想到后来那部杨贵妃,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怎么演这个角色?” “演她不好么?” “不好,不適合你,老气横秋的。“ 林芳冰笑著问道:“那什么角色適合我?” “长得好看的那种適合你,得明艷大气的,也可以有点小女人的个性。” 林芳冰被许朝说红了脸蛋,轻斥了句:“你怎么油腔滑调的!” 这时候的男女关係很有分寸,林芳冰显然没遇见过许朝这茬的男青年。 “你那边电影拍的怎么样?” 林芳冰年初的时候受邀参演一部叫《幽谷恋歌》的电影,导演是长春製片厂的吴国疆,与同为辽寧籍贯的杨雨萍同志做过一段时间同事。 这是前话,再说回电影。 这部幽谷恋歌很有意思,怎么个有意思法呢? 林芳冰饰演的女主角没什么好说的,好就好在这部电影的男主角,在剧本里是女扮男装,但却与林芳冰饰演的达丽產生了爱情。 总而言之,一片橘势大好。哦对了,演男主角的还是陈宝国。 幽谷恋歌现在还没上,等上了荧幕之后,少不了被一通批判。 “有意思的事情可多了,下回再告诉你。” 俩人在一个岔路口告別,许朝驾著那辆二八大槓,沿著一个下坡溜进了出版社大院儿。 负责接见许朝的叫陈叔平,出版社的老编辑了,同管人事。 老实讲,他心里很不情愿见许朝。 关於许朝的风评实在不好,什么下乡插队时就不积极,除了一手初中文凭,要艺术细胞没艺术细胞,要体力干不了体力活,简直就没割断资本主义尾巴。 这种人怎么能招进出版社? 但没办法,陈叔平的女儿今年在部队,很想进文工团发展。为了这事,许朝的母亲杨雨萍特地给以前的老战友写了一封介绍信,给陈叔平省了不少工夫。 人情不能不还,他虽然不喜欢许朝,但许家两口子人品还是很不错的。 “你就是许朝?” “是,陈主任,我是许朝,幸会幸会。” 陈叔平乐呵呵招呼许朝坐下。 “不要叫我陈主任,我不是什么主任,你叫我陈编辑就行。我和你父亲母亲是老相识了,但我们俩还是头一回见面。” 许朝很会应付这类人:“那我称呼您陈老师吧!贸然叫您编辑实在生分,回头我爸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得拿鸡毛掸子抽我呢!” 这小子还挺上道。 陈叔平继续说道:“许小同志,我们这个岗位要干的事情很多,比如每日邮寄出版社的稿件,大概一麻袋两麻袋,你就得负责搬运到办公室……哦对了,你以前做过有关文字编辑的工作没有?” 这话就是叫人知难而退,毕竟陈叔平了解的许朝是一个全然吃不了苦头的年轻人。 许朝明显听出了弦外之音,也看出了陈叔平对他的態度。 他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做过一些校对类和翻译类工作。” 陈叔平当即不悦,这小子张口就是吹牛皮,就算只为上岗,也不能说这么不著边际的话! 於是陈叔平特意多问了句:“翻译类?你都做过什么翻译类工作?” 那可多了去了……什么瓦尔登湖、霍乱时期的爱情、百年孤独等等,都是他在上外读硕时期给导师当牛马时做的。 特別是搞《百年孤独》那几天几夜,梦里全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何塞的人名,工资也就几百块,属於牛马中的牛马,做不完还得扣绩点。 许朝也不喜欢陈叔平这种人,所以他非要在对方面前装这个13。 “做过一点《简·爱》的翻译工作,但我英语水平一般。” 这是个什么年代?是个中专学歷嘎嘎乱杀,大学毕业就是人中龙凤。 放到现在,能懂中学英语的就是稀缺人才,四六级是元婴巔峰境界,专八毕业就是半步化神大圆满了。 陈叔平只当许朝在放屁,而后半句则是自己给自己留的退路,全然没把它当做自谦用语。 陈叔平是老编辑了,自个儿也懂点英语。 巧的是,出版社最近的確在搞外国文学著作翻译出版的工程,这也是响应由北大牵头的相关文化普及方针。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全英文版《简·爱》,推到许朝面前。 “能试试么?” 许朝接过书籍,好像很是为难地说道:“陈老师,我这是半吊子水平,要是翻的不好,您可不能取笑我。” “当然不会,咱们这是互相交流嘛!” …… 无论是明清东林学士,还是近代民国学阀,都在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文人真没多高尚,高尚的也没几个。 所以许朝很早就想好了,他没打算搞所谓的伤痕文学先锋文学。 至於要不要踏半只脚进文学界,那就是顺其自然的事了。 大概半个小时后,许朝意气风发地从出版社大楼出来,后面跟著送他出门的陈叔平。 “陈老师,您不用送了,我自个儿骑自行车走就行!” “哦,好好,你路上小心。” 陈叔平仿佛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反应都显得有些僵硬。 他目送许朝离开后,把目光重新投回手上拿一叠说厚不厚、说薄不薄的草稿纸。 《简·爱》开头的七八章,全是许朝临场译的,里面大部分篇幅他完全看不懂。 “这小子……啊?” 第3章 来考验我? 事实证明,人不能閒,这是一条定律。 两个月的时间,南京凛春的最后一丝寒意褪尽,许朝也渐渐习惯了早起倒尿盆,大便得上公厕,兜里有钱没处事事得靠票证。 更何况他还没钱,是个穷鬼。 当然,两个月的时间许朝也不能啥都没干,他忙著被街道办教育批评,骑三轮车挨家挨户送蜂窝煤,期间还替彼许朝擦了擦屁股,写了两篇检討。 其中一篇名叫《我爱我的家乡》,街道办的领导说认识很深刻,至今还掛在街道宣传栏上当作宣传案例。 许朝脸皮厚,不觉有什么不妥,毕竟学生时代哪个男生没写过检討?但许佳佳就不一样了。 许佳佳是许朝的亲妹妹,瓜子脸,柳叶眉,是个极其要强的大姑娘。 要强到什么地步呢? 中专毕业以后,许佳佳跟著下乡插队,在生產队里摘都要勇夺第一。 后来回城转业,许佳佳自考进了当地日报社,做了日报社的记者。 这年头记者可是个很受人尊重的职业,在某些程度上不亚於老师。 可惜好景不长,许朝那篇报导贴上宣传栏的时候,大妹子只觉天都塌了,臊了两三日没去日报社,请假理由是经期不定。 后来街道待业形势严重,许朝连送蜂窝煤这项工作也被擼了,美其名曰要把有限的岗位分配给更想投身到社会建设中的年轻人,让他老实排號。 一旦“待字闺中”,人难免就会閒出屁。 以现代人的阅读速度,整本《武林》早就给他翻透了,郭啸天和杨铁心被金朝铁骑灭门了好几回,把许朝都看手痒了。 1981年,他对自己的人生规划简直不要太清晰,总的来说就俩句话——挣上辈子没挣到的钱,吃没吃过的爱情的苦。 许朝上辈子不是处男,这是一定的,但快餐生活方式下,恋爱也十分快餐。 他曾经刷到过一条某音,是这么说的。 你以为的美人计:风雪月,搔首弄姿,没说两句话就开始脱衣服。 真正的美人计:一个前凸后翘的大美女和你聊人生聊理想,你喜欢文学她就去看文学著作,你喜欢音乐她就刻苦学习音乐,多年以后再见,她见你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是那么不会照顾自己。 许朝很想尝一尝爱情的苦,尤其是在1981年这个尚且纯真的年代。 爱情的苦遥遥无期,挣钱还是能手拿把掐的。 昨儿去的南京文学出版社,给了他一点灵感。 81年么,赚钱的路子无非那几条:一,跟著南下画圈的路子往南边发展,就从倒爷开始干;二,北上走文娱路线,趁著北影厂近年改组,写剧本,拍电影,导戏,都不错;第三,写文章投稿,在文学圈发光发热。 许朝最初想过南下,但別看报纸上报导的激情澎湃,这时候往南下发展有很多不確定因素,地区门道很深,单说帮派之流,压根不是普通人能掺和的。 第三呢,投稿文抄还行,但在文学圈发光发热就大可不必,这三字和许朝的相性適配度太差。 怎么个差法呢? 就好比某巨匠能写出“人到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还有什么可怕呢”,实则脚底铁索连舟,其他的更不能细说,细说要被和谐。 还有当年小学课本上高度讚扬的繁星春水,顾大先生和林徽因那些二三事,也不过是文学圈的一角。 真要躋身文学圈也很简单,开局潜伏,中期牧马人,然后走外国文学作品之流,最后冲向诺贝尔奖。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1???.???】 嗯,梦想很饱满,现实很骨感。 实际上是,当一个圈子乃至阶层受到震撼或衝击时,它们的自然反应绝非惊喜后接纳,而是本能的排斥。 许朝想投稿,但没想往文学圈发展。 伤痕文学与先锋文学首先被排除,他一没该时代的阅歷,二没乡土人情的感触,就算文抄了,笔下多趋於虎头蛇尾,绝非好作品。 武侠绝对是投稿的首选,这类幻想类题材更讲究故事是否吸引读者,而非以深刻的立意打动对方,很是適合创作。 灵感就像拉肚,说来就来,许朝立刻抓住创作激情,埋头奋笔疾书起来。 不一会儿,一道纤细的影子不知不觉走到他的身后,沉浸於热情写作的许朝毫无知觉。 “咦,括苍山恩仇记?” …… 与此同时,南京文学出版社一间办公室。 “陈编辑,你这外语水平很可以嘛!”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同志,名为张桂兰,是北影厂下属译製片办公室的一名女导演。 1981年国內还没有正式的译製影厂,张桂兰49年的时候就到东北电影製片厂的下属翻译组任配音演员,后来经过北京电影学院学习,73年进了北影厂译製办公室,直到现在。 今年《庐山恋》上映,票房告罄,电影事业大兴,北影译製部也收到了指示,要求中外影视全面开。 “拒绝样板戏,用一些新鲜的,富有衝击力的外国电影来震撼眼球”,这句话1973年的时候提过,这次重提,成了张桂兰等人南下交流的原因之一。 陈叔平老脸一红,很是谦逊:“我哪有这样的本事,要请你帮我看看,这翻译的正確率怎么样?” 张桂兰並不感到意外,他们北影要求抓外国电影,出版社当然也要抓译製外国名著,嗯,受国际关係影响嘛,懂的都得。 俩小时前他们北影厂南下的才和出版社同志们一道开了个会,要在南京这个文化古都设立专门的聘任办公室,丰富译製队伍。 会上张桂兰还有一点没透露,那就是他们从北影厂南下坐车提早了一段时间。 为什么要提早? 因为南京距离上海近,上海有上译厂。 张桂兰从事翻译配音工作已有三十多年经验,打眼一瞧就知道,陈叔平手里这份稿子是《简·爱》。 巧的是,1973年北影厂译製部出品了《瓦尔特保卫塞拉耶佛》后,上译厂后脚译出了由导演德尔波特·曼在1970年拍摄的简爱。 上译正式改组比北影下属的一个译製办公室早很多,也更加正式。 於是,这部代表著南方最高译製水平,与包围塞拉耶佛同台竞技的简爱,被北影译製办公室收藏多年。 张桂兰仔细瀏览后,笑道: “陈编辑,你这是拿哪位翻译高手的练习草稿,来考验我了啊?” 第4章 排號有了消息 许佳佳拿著许朝的《括苍山恩仇记》,靠窗坐著,饶有兴味地念了出声: “……黎明时刻,大雨倾盆,太平军冒雨奔袭银场。官兵酣睡未醒,猝不及防,大败而逃。太平军乘胜追击,冒雨大战,接连攻下余岭和桃隘,双方死伤无数。” 念至此处,许佳佳目光灵动,掩饰不住笑意地说道:“许朝同志,没看出来你还有文学创作上的天赋,这是写的传奇軼闻?” 许朝也没藏著,靠著桌子转手头的水笔:“是武侠小说。” 要说是传奇軼闻也没错,括苍山恩仇记原文写的是清末时期的太平军,整体行文更像民间传说。 但许朝不这么写,他很懂武侠要怎么才吸引人,於是按照古龙的写法一改。 古龙是怎么写的呢?就拿他在65年写的《大旗英雄传》举例: “夜色渐浓,无月无星,枯草丛中,虫声啁啾……黑暗中却来了一个人,身法轻捷,来势如电,见到这面大旗时,立刻脱下衣衫,解开发辫,赤身散发,缓缓跪了下去。” “……静寂中却忽然响起一阵急速的马蹄声,一个苍老雄浑的语声喝问:『来了么?』” 嗯,很像零几年的网文写法,开局都是少年,奇遇都是戒指里的老人。 这时候要再加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读者恐怕莫不称快——为什么?因为以前没这种写法,伤痕文学和即將发家的先锋文学也不走这种路子。 余华等人就是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家,要等他们崭露头角,先锋文学才算成为主流。 所以武侠是通俗文学,通俗文学有通俗文学的好处,那就是大伙都爱看,读起来畅快。 许佳佳是记者,属於主流文学爱好者,这是自然的。 “我看啊,写的不好。” “为什么不好?” “太俗了!”许佳佳把纸张放在桌子上,双手一背,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要知道,现在是改革发展的时期,你写的东西不能背离土地,背离群眾!” 许朝笑了:“我哪里背离群眾了?” “你看!这些打打杀杀的,完全不是这个时代发生的事情,没有立意,没有深度,完全俗不可耐!” 许朝不以为意,但脸庞上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仿佛不耻下问似的:“我想请教许记者,如果人民群眾都爱看,算不算好的作品?” “当然算。” “这么说,如果我写的小说大伙都爱看,那也是好作品嘛。” 许佳佳忍俊不禁,朝许朝走近两步,不忍似的:“大哥,你能焕发对文学的热情是好事,我应该大力支持,但你选择的方向不对。你不要怪我说的直接,你这个小说,肯定火不了!” 说到这,她还补充了句:“不对,不是火不火的问题,是登载都难!” 这小丫头片子还挺有意思,许朝並不生气,反而乐了,想逗逗对方: “武林杂誌上的武侠小说能火,我写的为什么不能火?何况都是写江湖,写武侠,我的为什么不能登载?” “要放在平常,那杂誌上的小说也火不了。”许佳佳满脸郑重其事:“这是正好碰上杂誌创刊,大力宣传的原因,说白了,就是运气好,要搁平常肯定没人看。” 本书首发1?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这个写《射鵰英雄传》的作家你知道吗,他本姓查,今年五张多,五十年代就开始写小说了,还当过编剧,那可是老文艺家了。而且这本小说不是新写的,据我所知也是旧年的作品了,武林方面是交流后再版的。” “你就这么想,这样一位老作家,咱们都没听过他的名號,要是换作你,恐怕不知道拒稿多少遍了。” 其实许佳佳说的不错,但金鏞的知名度之所以不高,除了武侠並不主流以外,还有更多方面的原因。 比如金鏞在72年宣布封笔,73年便跑到了海峡对岸,当时各种说法眾说纷紜,但都不是什么积极评价。 括苍山恩仇记能火吗?当然能!因为这部小说的的確確火了。 许朝不是对自己盲目自负,而是对时代的选择很有自信。 “要不咱来打个赌?要是我这本小说登载了,你就给我洗衣做饭一个月,怎么样?” 许佳佳叉著腰,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好啊!如果被拒稿了,你就得给我洗衣做饭一个月,还得想办法把你登在宣传栏的那几篇检討撤下来!” 投稿的事还没成,下午许朝就收到了街道办的通知。 排號有了消息,街道办孙大妈会同几个集体合作社的人员,正给这批排上號的待业青年做思想动员工作。 “咱们现在是响应號召,爭取让年轻的同志都能上岗,经合作社和街道办研究决定,挹江门外新设几个摊点,通过摆地摊的方式为群眾提供便利服务……” 孙大妈在街道办大院里一通慷慨激昂,许朝在下边听,许佳佳作为报社记者在旁边写採访。 各种动员口號都喊上了,实际就是让这批排號的年轻人去挹江门外摆地摊。 许朝分到了卖鞋底子的摊位,按计划每双卖两分钱,月底会有个统计標准。 这种地摊点大多没人愿意干,一来在大街上拋头露面,等於把自己是待业青年四个字写在了脸上,男女同志都抗拒,女同志就更不愿意干了; 二来职业分三六九等,在街边搞地摊就像下九流,低国营单位一头是自然,早年间还被视作混混一流。 不过这时候的地摊业歧视没七几年末的时候严重,1980年温州出了位女万元户,姓章,就是摆地摊摆来的,只能说温州义务这地方的经商头脑一脉相承。 院里应声的几个待业青年都有气无力,但有岗位总比待业在家强,还是应了。 许朝没吱声,等人安排的差不离了,才私下找到孙大妈。 “大妈,我妈给我找了个出版社的工作做,排號这名额您给別人安排吧。” 许佳佳没走,就在旁边竖著一只耳朵。 “妈给你找了工作,我怎么不知道?大姨,您別听他胡说,这號咱们要了。” 第5章 养成系? “孙大妈,我哥这人什么德性您心里门清儿,他就是嫌这岗位吃力不討好,您甭管他,这號我先替他拿著,过两天我就让他来报导。” “这才像话嘛。” 孙大妈心满意足地走了,许佳佳回过头,瞪了眼他哥许朝。 许朝摊手:“我一句话还没说上呢。” “你说什么?你也说不出好赖话呀!我知道你看不上摆地摊这岗位,但总不能在家做一辈子待业青年吧?” 许朝很是无辜:“真是妈让我去的。” 许佳佳看起来更生气了:“好,就算是妈让你去的,出版社聘用你了没有?” “这不还没信儿呢。” “那不就得了!人家那是看在爸妈都是熟人的面子上,不好意思当面拒绝你,人不说,咱心里得有个谱儿吧?” 许朝倒真不是看不起摆地摊,真要让他干这活,还真能做成老本行。 以后写一本自传,就叫《在八十年代倒鞋底子的那些年》。 可惜前面说过,这时候摆地摊的风评不好,大街边站著,容易受人挤兑。 他爸妈都在国企单位上班,就更容易受挤兑了。 许朝没兴趣和许佳佳继续掰扯,骑著辆二八大纲从街道办出来,往邮局打了个转,把手里的《括苍山恩仇记》现存稿件,邮寄到广东武林编辑部。 信封2分,邮票8分,根据距离远近有价格浮动。 这么一磨蹭,转眼就是傍晚。 一家人齐聚在饭桌上吃饭,许佳佳就把今日在街道办的见闻讲了一遍,讲话大意宗旨是:街道办给许朝排了岗,但这人太不爭气了。 许朝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坐在边上,急头白脸地乾饭,仿佛压根没听见许佳佳在说什么。 这里的急头白脸不是著急吃饭的意思,而是盘子里的菜太香,大白菜配上猪油渣,嘴里香气四溢,他吃的津津有味。 许朝像个聋哑人,家庭会议对此討论了什么他没听著似的,就在最后听见了一句。 “我们话剧团要搞个联谊活动,给剧团里的单身青年们牵牵线。” 话是杨雨萍同志说的,暗示的是谁不言而喻。 许父也赞同地点了点头:“男同志就该早成家,成了家就把心收了,人也会成熟起来。” 许朝搁下碗筷,擦擦嘴巴:“我觉得自个儿离成家还有段距离,但也不是不能参加……咱啥时候联谊?” 许佳佳扑哧笑了:“刚刚『批斗』你的时候不说话,一提联谊就来劲了!” 小女孩典型的牙尖嘴利,许朝没和她较真的意思,可也著实亲近不起来。 吃了饭,把灶一擦,碗筷一洗,搪瓷炉里的热水一倒,餵给门口的草草。 许朝出门左转,拿著那叠《括苍山恩仇记》稿子去邮局,连自行车也没骑,全当饭后消食了。 这时候寄信,信封2分,邮票8分左右,还分本地和外埠寄信,还有掛號信之分。 林芳冰也在柜檯前寄信,看见有熟人,神色很明显的一高兴,率先问道:“许朝,这儿呢,这儿,你也来寄信?” 许朝从门口进,视野慢半拍,见人招手了才反应过来。 “啊,对,我也来寄信。” 许朝露出点笑意,谁看见美女能不高兴呢,这么赏心悦目的事。 “我给我爸妈写的信,每个月我都得写一封寄给家里报平安。你是寄给谁?” “我给杂誌社寄的,稿件。” 林芳冰的笑容里带上了点惊奇,八一年正是文学风潮盛行的时候。 “写的什么,方便给我看看么?” 许朝很是大方的给了过去,自个儿去买信封和邮票。 林芳冰是很经典的江南女性个性,婉约中有鲜活明亮,从小热爱戏曲和文学,九岁就进了南京艺术学院中转部学习扬剧表演。 今年她才十六岁,已经拍了人生第一部电影,算是高开。 如果按照正常发展轨跡,九十年代之后,林芳冰的演艺事业就得低走了。 一般来说,话剧团的演员想往电影行业发展也算合乎情理,但林芳冰却有另外一个原因。 她倒嗓,这对一个表演扬剧的演员来说还挺致命的。 於是,她在话剧团的时候就钻研过很多剧本,今年有幸被吴国疆导演看中,出演了《幽谷恋歌》,也算是第一次接触到了电影剧本。 许朝的这篇《括苍山恩仇记》一下就挑起了她的兴趣。 讲太平天国年间的武侠小说,这还真是少见! 几万字的稿子,没一会儿就被她津津有味地看完,许朝才刚排队买上邮票。 林芳冰把稿件交还给许朝,虽然心中已经对许朝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却没有满溢讚美之词。 “怎么忽然对写东西感兴趣啦?” 许朝接过,將纸张装进信封袋:“在家閒著也是閒著,我最近不是买了《武林》杂誌嘛?想著也试试——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林芳冰眨了眨眼,稍作停顿后才说道:“不像一般的小说。” 许朝笑道:“什么叫做,不像一般的小说?” “我觉得,有点像电影剧本的……那种感觉,就是那种感觉,这样那样,你懂吧。” 林芳冰吐了下舌头,正值十六岁的她有一种介乎成熟与青春之间的昳丽:“也有可能我最近看了好几本剧本,一时还没有改正过来。” 今年她刚拍完《幽谷恋歌》,接踵而至的进组机会肯定不少。 但从文本表现形式来看,即便是传奇軼事,与电视电影剧本的出入还是挺大的,林芳冰的意思应该是適合拍成电影,许朝能明白。 他接著问:“单论好不好看呢?” “好看,真的很好看,看到后面完全不够看,简直不忍卒读!” “不忍卒读的意思是,悲伤到不忍心继续看下去。林老师,是我悲伤到你了啊!” 林芳冰的脸色霎时一红,转而与许朝对视,又忽然笑开:“你那天不是问我,在幽谷剧组有什么新鲜事吗?” “嗯,现在有空讲了吗?” “下次告诉你!” 林芳冰拎著小包包走了。 许朝看著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有种自己在养成的感觉。 嗯……从十六岁开始养成,好像也不是不行? 第6章 公开检討 两天后,合作社在街道办正式规划这一批排號人员的入岗安排。 用人话说,就是组织这群待业青年光荣奔赴岗位,该摆地摊的摆地摊,该糊信封的糊信封。 这节骨眼上,许朝没了人影。 负责安排的孙大妈本来就对许朝前两天的態度不是很满意,眼下就更不满意了。 靠近南京文学出版社的一家国营饭店,许朝正坐在里面。 这家饭馆早些年是一家老字號茶楼,大概十几年前公私合併交了上去,现在改成了国营饭店的招牌,內里还是茶馆的样子。 近年来有关个体行业改革的消息不断,又是要试点,又是宣传个人万元户的,有些饭店虽然掛著国营的牌子保驾护航,也不免生出点其他业务。 许朝对面坐著两位四十岁所有的中年人,男的是陈叔平,他认识;女的是张桂兰,几分钟前陈编辑介绍了对方的身份。 北影厂译製组的导演,这来头可不算小。 “本来想请你到出版社办公室详谈的,只是那样太正式了,我们又是第一次见面,所以我请陈编辑牵线,请你到这里见面,许朝同志。” 其实到国营饭店见面的原因不止如此,张桂兰在得知那几篇《简·爱》是许朝译的之后,自然也听说了关於他的一些评价,包括家庭背景,比较负面的新闻,等等等等。 用陈叔平的话说,他也没想到许朝能有这个实力,这小子在这片儿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 因此,张桂兰担心太过正式的见面会使小许同志感到侷促,於是把会面地点选在了这儿。 “咱就不绕圈子,开门见山,你愿不愿意去bj工作?” 许朝正喝著茶水,猛不妨咳嗽了声。 他当时非要在陈叔平面前装这个13,首要原因是不满对方的態度,二来是想以此顺利进入出版社。 坐办公室,喝喝茶,看看报,归纳归纳档案,还是国家单位……入职等於退休,提前四十年享受退休生活待遇,简直是神仙日子。 但他真没料到,张桂兰会邀请他去bj工作。 去bj到哪儿?肯定北影厂了唄! “这,您的邀请来的太突然了,我这一时没准备好。” 那许朝想不想去bj?想啊,当然想,能安心咸鱼一辈子吃喝不愁他愿意,要是真让他进电影行业搅合搅合那就更愿意了。 但对方拋来了橄欖枝,也不能立即一口答应,显得太廉价,没什么格调。 张桂兰露出了笑容:“我知道,这对你来说的確有些突兀,我先介绍介绍情况。” “是这样的,我这次到南京来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丰富译製人才队伍,陈编辑给我看了你翻译的那几篇稿子,老实说,很出乎我的意料。” 倏然,许朝的心中忽然警钟大响。 他倏忽了两个字,敌特! 不过张桂兰接下来说的话,让他又重新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不瞒你说,许朝同志,中学毕业的年轻人能有这么高超的翻译水平,实在是太少见了,我想除了兴趣爱好以外,也和你的母亲从事艺术有关,话剧团嘛,需要接触各类书籍,国內的少不了,国外的更少不了了。” “但最重要的还是两个字,天赋。” 张桂兰停了停,又道:“如果你愿意来到bj工作,过两天我会在出版社办公室安排一个考试,看一看你的综合水平。小许同志,你你是什么想法呢?” 一旁的陈编辑趁机插了一句:“你要是觉得bj远,就还是老计划,到咱们出版社上班,离家近嘛!” 衣炮弹从天而降,许朝没打算躲。 “这样吧,您不是安排要考试嘛?我先参加了考试,届时再做决定,您说呢?” 张桂兰欣慰地笑笑:“那就这么决定了。” 三人就地解决了中饭,期间张桂兰向许朝介绍了一下北影厂译製组目前的基本情况。 比如从1973年开始,北影译製办公室推出的《塞拉耶佛保卫战》,以及她本人参与译製的罗马尼亚影片《我过去的朋友》。 总而言之,译製人员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位,许朝进北影,也是立马开始配音工作,时不我待。 吃了饭,许朝骑著自行车回家,刚跨进院门,就见许佳佳一脸怒气地等著了。 “许朝!你干嘛去了!” 许朝:“我没干嘛啊,就去了趟出版社。” “你!你知不知道,我们在街道办等了你多久!” 许佳佳生气到脸色泛红,眼眶里蓄了生理性的泪水:“许朝,你知不知道现在安排上岗多不容易?爸妈之前给你找了那么多岗位,你说不去就不去了,你像不像话!” 许朝不和小丫头片子计较,但不代表他真没脾气。 “从头到尾,我也没答应要去摆地摊吧,不是你自作主张应下的?” 许佳佳气结:“我还不是替你著想!” 许朝顿时沉了脸,“还不是替你著想”句式的杀伤力真挺大的。 许佳佳看著变了脸色的许朝,忽然有种眼前换了个人似的感觉。 “你拿的號,你应的街道办,那就你自个儿去。在改开的新时代,要做有担当有责任感的青年人,不是你常掛在嘴边的么?” 他这人叛逆,別人越冤枉他,他越是不想解释,青春期时候就有的臭毛病了,沿袭至今。 许朝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进了屋,这还是他头一回甩脸子。 这事儿还没完。 不久,许朝就被通知到街道办去,孙大妈一脸严肃:“许朝,你这是犯了思想错误,你知不知道!” 这是正好撞枪口上了,这两年待业青年多,安排年轻同志上岗本就困难,街道方面又要调和有编制的青年同志与待业青年之间的关係,可以说是一地鸡毛。 许佳佳整了这么一出,难免影响內部团结,许朝不挨批评也得挨批评。 他虽然在许家大院里没给妹妹好脸色,在孙大妈面前却没有甩锅推諉的意思。 “您说的是,我没想到这时候安排,就去了趟出版社,这回是我处理不善。” 孙大妈也在气头上,显然没听出许朝话里的用意,抬了抬手,直接说道: “好了,好了,不管你去了哪里,我都不关心,现在合作社方面已经另外安排了人选,但经过几位领导討论,许朝同志,这次你必须公开发表检討,接受处分。” 第7章 风评忽然逆转 街道办大院的宣传牌上拉了条横幅,上面写著:坚决地试,大胆地闯,杀出一条血路来。 这是两天后了,许朝就站在横幅下面、宣传牌前,他面前乌泱乌泱围了几十號人,男女老少咸有。 孙大妈说的公开检討就是在这天,为了鼓励待业青年们踊跃上岗,许朝很自然地被宣传成了反面教材。 公开检討嘛,意思就是——看到没有,不上岗就他这样。 这消息在这片传的很广,许朝父母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许父接连往街道办走了好几趟,想说个情能不能不要公开检討,但鑑於许朝是屡教不改的惯犯,求情显然被驳回了。 许朝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他脸皮厚,上辈子高中的时候在学校犯了错误,在升旗的主席台上当著全校几千號人做检討,那时候这小子就已经展现出了泰山崩於前而不色的潜质。 街道里区区几十號人,简直小巫见大巫。 当然,公开检討放在这年头其实挺严重,尤其是许朝今天这阵势,就差赶上几年前了,围观群眾里沸反盈天。 “欸,这不是许建军那儿子么?” “是啊,就他,早几年就听说这小子好吃懒做,父亲在钢丝厂,母亲在话剧团,竟然也能混成待业青年。” 更巧的是,许朝她妈牵线搞的联谊活动本来也在今天傍晚,杨雨萍同志连露天电影放映都安排好了,结果许朝成了反面典型。 许朝正式做公开检討前,街道办主任还要先行发表讲话,总体大意就是,让待业的年轻同志们服从合作社的安排,不要挑剔单位,要发光发热,做出自己的贡献。 “让让,麻烦让让……” 这时候,人群里出现了一个熟人,林芳冰拎著小包从围观人群中挤了过来。 “许朝,这是怎么回事?” 许朝摊了摊手,林芳冰瞪了他一眼,转而去找孙大妈。 “孙大妈,您看,大家都是街坊四邻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做是不是太严重了一点……” 孙大妈对这话剧团的女同志印象挺不错,拉著她纤细的手腕嘆了口气:“这回真不是咱们街道故意要给许朝难堪,实在是他屡教不改,这样生活在温室里的朵,怎么能面对风雨?” “大妈,其实许朝挺上进的,他前些天还投稿……” 孙大妈没当一回事,摆摆手,示意她不用说了:“姑娘,我也是看著许朝长大的,也希望这一次的事能给他深刻的教训。” 林芳冰急的一跺脚,又去拉许朝:“你怎么不给街道的领导陪个罪,道个歉?这样公开检討,你……” 许朝笑了笑:“你还挺关心我的。” 林芳冰更著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时候也没个正形!以后街坊邻居怎么说你,怎么说杨老师和许伯父?” 许朝倒是想和街道办方面说,自己过段时间就要去bj,但真没人信吶,他说话的信用度就像2025年的a股曲线,早就跌倒谷底了。 “所谓流言止於智者,而且谁说我以后就在南京待著了?” 主任发表讲话结束了,就轮到许朝做检討。 围观人群里的目光四射而来,有探究的,有幸灾乐祸的,下面没许家人,许朝脸部红心不跳,拿著检討书就念。 “喜气送春来,各位尊敬的领导,亲爱的朋友,你们好,我是许朝……” 林芳冰一听这开场白,顿时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 “请允许我怀著无比內疚的心情,向各位亲朋好友问好……” 许朝这头还没內疚完呢,人群里突然响了几声。 “主任,孙主任!弄错了,你们错怪许朝同志了!” 街道办主任也姓孙,许朝的声音戛然而止,人群里让开了条路,有三人快步往这边走过来。 其中两个他认识,一个是陈叔平,一个是张桂兰,另一个他不认识,看面相大概五十多岁,有点禿顶,走在最前头。 许朝不认识,但街道办的孙主任认识啊,人三步並作两步迎了上去。 “哟,领导好,你们怎么来了。” 张桂兰看了眼许朝,笑著同街道办解释道:“你们错怪许朝同志了,这几天他抽不开身,是准备和我上bj,去北影厂报导呢。” 这话一出,围观群眾里顿时炸开了锅。 “哟,上bj啊,我还没上过bj呢。” “北影厂那可不得了,这小子怎么进去的?” “……” 打头的禿顶中年是南京文学出版社的一位领导,街道办办公室里,张桂兰亲自和孙主任孙大妈解释了一遍。 “害,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许朝这小子不动声色,也不解释,这不叫我们误会嘛!” “年轻的同志嘛,难免有几分气性,需要理解,当然了,街道办也是做分內的工作,今年的待业人数不乐观,这也是避免不了的。” 办公室里几位领导互相捡著台阶下,当事人呢?当事人许朝和林芳冰坐在宣传牌前面的小台阶上。 “你怎么忽然混进北影厂了?” 围观群眾三三两两散了,不约而同在路过许朝时投来各色惊艷的目光。 林芳冰的惊艷同样不小,许朝闷声发大財,之前连一丁点消息都没透露。 “这不还没进呢吗,阴差阳错,我也没想到。” 傍晚阳光正融,许朝觉得夏风格外和煦,心情好的和路边的熟人举手打招呼。 “你早该和杨老师还有佳佳他们说的,这样就不会闹误会了。” “我说了,许佳佳能信么?我自个儿都不信。” 林芳冰又被逗笑了,感觉这程子自己笑点变低了不少,挺奇特的:“你知道么,今年剧组杀青以后,我就定了个目標,我一定得进北影厂拍电影。” 许朝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去北影厂,上影厂不也挺好么?” “因为,北影厂在bj啊!那可是bj!” 许朝恍然大悟。 关於本时代的一些人文情怀,他了解的果然还不透彻。 那可是bj! “晚上去看电影吗?” “嗯?” 林芳冰明丽地笑了起来:“就是露天电影啊,听说今天要放庐山恋。” 第8章 那可是BJ 杨雨萍何许人也? 东北人氏,部队文工团出身,早年跟著文工团在长影登台亮相过,演出备受好评,若不是和许建军处上了对象,迁到南京扎根落户,指不定两年后还有机会上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呢。 她事业心虽然不强,但人很要强,性格使然,这不衝突。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许佳佳进了日报社,许朝却成了待业青年。 这对杨雨萍的打击很大,她在话剧团当老师,算是半个公眾人物,周边的议论之声就更多了。 好在什么呢,这位妇女同志內核强大,口碑又好,一般没人当著面找不痛快。 今天街道办整了这么一出,虽然只是一片儿街道的小事,不值一提,但风声早就不脛而走,吃瓜的远远不止围观那么几十个人。 该妇女同志脸色不善,一整天没出办公室,走来走去,洗了好几遍手。 “杨老师!杨老师!” 呼唤声很是轻快,与她不愉快的心情形成鲜明对照。 “杨老师!你听说了没有?” 同行老师不能不见,杨雨萍收拾了心情,站起来笑了笑,笑的比哭还难看:“听说什么?” “你家许朝啊!” 又是许朝,杨雨萍嘴角像条蚯蚓似的,差点没蔫儿巴下去。 “听说过几天他要去bj?还是进北影厂?这么大的消息,怎么从没听你露过风声呢!” 杨雨萍反应了两秒,火星撞地球似的,顿时摆了摆手,笑容连脸上的皱纹都夹不住: “唉哟,你说这事儿弄的,这怎么好意思说呢,哎哟这事儿弄的,咱得提倡低调,真是不好意思说……” 话剧团这边得到了消息,许建军在钢丝厂自然也能知道。 只不过相比话剧团对北影的认知,厂里职工討论的更多是,进京。 刚建国那一阵子,进京可是一种荣誉,整宿整宿挤火车就是为了进bj一趟,瞻仰一会儿天安门上的照片。 现在虽然热情没那么大了,但bj这两个字依然能勾起普通人心中的神往。 许建军是个知识分子,长得高高大大,眉清目秀,戴著一副眼镜,头髮微斑,一看就是不会爆粗口的读书人。 这会儿读书人的脸色十分红润,乐的。 许建军怎么也没想到,自个儿还能在厂里再这么得脸一回。 上一回还是几十年前,他要娶杨雨萍的消息传遍了厂区,大伙又惊又乐,厂长都特地找他问话。 本次新闻的主角许朝同志,和林芳冰双双在街道办食堂蹭了顿饭,此刻正坐在操场上等放电影。 林芳冰今天看起来十分愉快,十六岁的姑娘比许佳佳还小上几岁。 但不知道是不是从事话剧学习的缘故,顾盼间已很有几许风情。 她正和许朝讲述拍摄《幽谷恋歌》期间的一些见闻。 “有一回我上厕所,一块锋利的玻璃『嗖』的从我耳边飞了过去,把我唬的大叫,整个剧组都被我惊动了。” 许朝也惊了,他知道林芳冰不是夸大其词的人:“后来呢,人抓到没有?” 林芳冰说完就笑了起来,劫后余生似的,轻轻耸了耸肩:“不知道是谁,厕所外面没人看见,导演也不好大张旗鼓地逐个排查,再说也排查不出来,上上下下几百號人,只好不了了之。” “要是那块玻璃真的砸中了我,恐怕现在就毁容了。” 看来演员之间的不良竞爭自古有之,女演员之间的嫉妒心此消彼长,当然也不排除是不法分子的可能。 许朝刚想张口安慰林芳冰,观影人群里有人喊了声:“电影开始了!” 这时候的天色半暗不暗,很適合观看露天电影,张瑜的脸蛋很快出现在了荧幕上。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夏天的傍夜,蟋蟀声在草丛里此起彼伏。 许朝听林芳冰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也很想去北影厂。”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笑著说:“我还没说谢谢你呢。” 林芳冰有点懵:“你要谢我什么?” “谢你今天帮我说话,许佳佳都没来帮我求情。” 林芳冰没想到许朝会提起这茬,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指上上下下地摩挲著鬢角一缕头髮:“不用这么客气,是我直觉你不是那样一个人。” “女同志的直觉都这么准吗?”许朝停了停,忽而问起:“幽谷恋歌是你拍的第一部电影吧,你觉得它上映之后会怎么样?” 林芳冰看了看电影里正在躲雨的郭凯敏和张瑜:“肯定不能和庐山恋比,但我觉得大家都很努力,两位导演也很尽心地指导我们。” “如果它在上映之后被批评了呢?” 这一问出乎似乎林芳冰的意料之外:“庐山恋大张旗鼓地宣传爱情都可以引起共鸣,幽谷恋歌讲的是革命故事,为什么会被批评?” 因为……此革命非彼革命,男扮女装搞橘势,整部电影用招亲切入,女主角爱上了女装的男主角,这能不被批评么? 林芳冰在风向触觉上显然不够敏锐,许朝也没明说,调转了话头: “我就隨口一提,这不是假设嘛。这个送你。”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鸭子发卡,递给了林芳冰。后者没忍住,扑哧声笑的十分明快,其他人纷纷看了过来。 她连说了好几声抱歉,转而脸色泛红地接过发卡,小声道:“为什么送我这个?这个是给小女孩买的,只有小丫头片子才戴这种发卡了。” “你不就是小丫头片子吗,我妈说今年你才十六岁。” “许朝同志,我可比你早独立啊!” “我希望它能像现在一样,以后每天给你带来快乐,尤其在未来遭遇挫折的时候。” 林芳冰的笑容像一朵澹静的苞,慢慢合拢了起来,她不是在懊恼,而是为这句话变得认真。 今天的、面前的许朝好像非常非常不同。 哪里不同呢?是他意外见到了与平常不太一样的许朝?还是什么別的? 她说不出来,只觉得那一双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明亮又灼烫,不小心对视在一起的时候,心底没来由地轻轻摇动了一下。 电影里,张瑜饰演的女主角在车上怀念郭凯敏。 林芳冰抿著嘴唇,垂下眼睛,握住了那枚幼稚的小鸭子发卡,轻轻点了点头。 “嗯。” 第9章 真没钱了 1981年,新闻联播首次实行了男女合播的形式,男主持人是赵忠祥,女的是刑质斌。 赵忠祥不用说了,大伙耳熟能详,五几年的时候就进了央视的前身,也就是还未进行改组的北京电视台。 此北京电视台不是后来的那个北京电视台,两者有交集但不是一个单位。 赵忠祥七八年正式主持新闻联播,成为第一个出镜播报的播音员,后来隨设计师採访了卡特,说是在新闻界一举成名也不为过。 刑质斌是头一回在直播间亮相,今年她三十三岁,即將与新闻联播一起陪伴观眾度过未来的二十八年。 大伙对这位新出镜的女主持人印象挺好,大圆脸,標准的新闻式短髮,和蔼,亲民,讲话口条清晰顺畅,一说话就让人十分有好感,就是乍看起来有点严肃。 许朝一家围坐在14英寸的电视机前看新闻。 这会儿的电视机大多是bj牌的,因为生產最早,是五八年天津通信电视厂经过不懈努力,突破了西方技术限制製造出来的,意义重大。 后来相继出现海燕牌、飞跃牌、金星牌等等,今年福日牌电视机正式进入销售市场,福日嘛,从名字也能看出来,厂址定在福建,是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一开始的卖相没多好。 新闻里,刑质斌正报导著老袁同志今年荣获了我国第一个特等发明奖。 许建军围了身围裙,一手打开厨房隔著的门帘儿,手里端著热气腾腾的一碗鲜。 “你哥呢,不是说去趟出版社,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许佳佳的神色间有一点怔忡,反应迟钝了半拍:“啊,我去看看。” 许朝在出版社刚成立的聘任办公室参加考试,里面就他一人,考试倒是没什么难度,都是摘取的外国名著片段进行翻译。 进来之前,张桂兰甚至给他提供了专用的翻译工具书。 许朝什么水平?名校的英专研究生,本来硕士毕业就奔翻译这行去的,可惜被金钱打乱了脚步。 他底子扎实,翻译得“雅”。 什么意思呢?就拿宋兆霖和祝庆英两个中译版的《简·爱》举例,简爱和罗彻斯特的一段对话。 宋兆霖版本是这样写的。 “不是怕航行,而是怕路远,再说,还有大海隔开了,隔开了英格兰,隔开了桑菲尔德,还和……” 祝的版本则优美很多。 “旅行倒是没什么,就是路远,再说,还隔著海——” “和什么隔著海,简?” “和英格兰,和桑菲尔德,还和——” “嗯?” “和你,先生。” 高下立判,当时他大学时期的导师就曾拿这两版举例,作为翻译生的入门教育。 巧合的是,试卷最后一题也是简爱的片段,许朝瞬间明白过来,这才是测试他呢。 办公室外,张桂兰与北影同行的几个同志正在聊天。 “这么年轻,二十二岁,能行么?” 张桂兰笑道:“怎么不能行?我到东北电影製片厂翻译组的时候才十五岁呢,更別提咱们北影的潘耀华老师。” 另一个同志笑道:“我是觉得你太草率了,单凭陈编辑手里一份草稿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弄的人人皆知,不是我们该有的作风。万一这位小许同志的水平不合格,咱们岂不是骑虎难下?” 张桂兰不以为然:“我就是觉得,咱们翻译组之所以很难涌入新鲜血液,就是作风低调惯了,导致无人问津,咱们得跟著改开进步。” “退一万步讲,能写出那样一份翻译稿子,就算是另有高人传授,我们也可以培养、联繫嘛。” 没一会儿,许朝就把试卷交了,还很谦虚地表示:“几位老师,我有一些专业名词不懂怎么翻译,就写了中文。” 一个男同志把头探了过来,看了几眼,笑著说道:“哟,还是圆体字呢!” 许朝想著藏拙,但字跡这事是真改不过来。 张桂兰找到简爱那道题,轻声念了出来: “离开桑菲尔德使我感到痛苦,我爱桑菲尔德;我爱它,因为我在这儿过了一段,至少是短暂的一段,愉快而充实的生活。我没有受到歧视,我没有被嚇得呆若木鸡,没有硬把我限制在低下而庸俗的人之间——” 其实这里有更好的翻译方法,他可以写成——我没有受过践踏,我没有被弄的僵化,没有被埋在低劣的心灵中,没被排斥在同光明、崇高、活力的一切交往之外。 张桂兰从事剧本译製的时间长,虽然不是甚为生动,但已经是十分流畅,语法句子之间几乎没有谬误。 许朝果真是个好苗子,她没看错。 另几位更年轻一点的同志则很是惊奇,低声討论了几句什么,接著笑说道: “桂兰姐,以后以后有了新同志的加入,咱们剧本组的就不只是潘老师、柳老师,还有王澍同志了。” 这里的潘老师、柳老师指的是潘耀华和柳小培,这两位都是一九二几年生人,年纪都在甲左右,是实打实的前辈。 王澍同志稍年轻两三岁,今年也五张多,北大毕业,精通俄语和西班牙语。 他有个怪癖,不大喜欢被人喊他前辈、老师的,一喊就要生气,因此大家都直呼其名,要么就叫他老同志。 许朝没听见这句话,这人没在现场,他和陈编辑站在出版大院外,看一个中年人爆爆米。 “恭喜了,许朝同志,以后去了bj,可要常回家看看。” 许朝也不拿乔,很真心地说句:“这几天您跑前跑后,我还得谢谢您呢。” 黄渤说过一句话,等你红了,身边自然都是好人。 他现在虽然没红,但已经能感觉到身边气象的巧妙转变。 许朝本来想买包烟感谢感谢陈编辑,对人论跡不论心嘛,但昨天送出手的那个小鸭子发卡掏光了他所有的家底。 別忘了,许朝是无业游民,兜里拢共就没几分钱。 空口白牙说感谢人的话,多少有点难为情,这也是他头一回感觉到没钱的坏处。 “这话说的,我和你母亲是老相识了,都是举手之劳。” 嗯,应聘出版社那会儿就不说举手之劳了。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男同志走了出来,是和张桂兰一同南下的一位年轻同志。 他热情地同许朝握了手,口中说了好几声恭喜:“我们过几天就打算回bj了,张老师的意思是,火车票由我们出,路费也能报,住宿问题更加不用担心。” “工资呢,工资多少?” 这问题许朝太关心了,他现在身无分文,简直是山穷水尽疑无路。 “一个月三十块,补贴另算。” 第10章 回音 一个月三十块,和地方上的普通工人工资相差无几,但和二级工就有差距了,差15到20块左右。 许朝他爸就一个月四十五块,这时候工人吃香,演员也属於平头百姓。 据张金玲回忆,1970年她在湖北话剧团做演员的时候,一个月工资18元,每年涨4块钱,那时候每到年底她还得往家里邮寄一百块,生活相当节俭。 后几年她进了北影,就是出演《渡江侦察记》以后,工资成了30块,但是就算是北影厂的演员,演出补贴也就几毛钱,而且这几年拍戏不讲片酬。 她说她和刘小庆要出国交流的时候,或者接受採访之类的,只能到北影厂服装库去借衣服。 许朝一个月三十块,和北影厂普通演员的工资齐平,但补贴挺多,因为上峰鼓励引进这方面的人才,补贴是从国家手里发。 和他握手的同志语气殷切,生怕他改主意跑了似的。 许朝望向对面的同志,说定了和张桂兰几人一同北上:“除了下乡插队的时候,我还没出过南京城呢,很想有三两好友一起见见世面。” 对面同志更高兴了,打心眼里认为许朝有才华而不倨傲,很值得一起做同事。 许朝骑著那辆老二八大槓走了,顺手捎走了出版社一包“土特產”——各种稿纸和文具。 他的心情很好,经过一个下坡的时候踩著脚蹬子站起身来,大股的风迎面呼啸而来,把衬衫灌的鼓鼓的。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这种感觉他很久没有了,这个很久也包括了上辈子。 怎么形容呢,就是熟悉的街道重新焕发了光彩,看一切事物都变得焕然一新,心绪愉悦而又平静。 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上辈子高考结束的时候有过这么一回,拿到通知书的时候又有过这么一回,后来再进了外贸领域,就再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那时候谈的都是酒肉,问的都是钞票。 八十年代是个神奇的时代,这话没错。 直到许朝在院门口见到了许佳佳。 “怎么不进去吃饭,等我呢?” 许佳佳一晚上没睡,脸上难免显露出些疲態,但更像是迷惘,有点走神。 她为什么没睡著呢,许佳佳自个儿也说不清,是因为难过么?她没什么难过的,相反,因为得知了许朝找到了工作,许佳佳心里挺高兴的。 她就是有点懵,这消息消化了一半,做记者的职业病让她开始反思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发现自己对许朝做的……好像有点过分。 许佳佳这妹子吧,说成熟也算成熟,说不成熟也不成熟,於是就开始拧巴了。 许朝一眼就看懂了这小丫头片子的情绪,谁还不是从青春期过来的呢,人之常情。 “咋不说话,因为上回跟我吵了架,所以这辈子不打算和我说话了?” 许佳佳的拧巴差点因为许朝这句调侃烟消云散,这年纪的小丫头就是这样,容易伤春悲秋,尤其是搞文字工作的,特容易受这年头的反思文学影响。 “妈让我看看你怎么还没回来,都过了饭点了,等会儿菜都凉了。” “菜凉了你就多吃几口,省的浪费了,日报社哪有那么好的伙食?” 许朝家里算是这年头的小康,俩长辈加起来差不多收入百元,偶尔想过个嘴癮很简单,但大伙都很珍惜食物,物资匱乏嘛,有的东西也不是手头有俩钱就能买到。 许朝拎著一小包裹的稿纸和文具往家里走,许佳佳跟在他后面,咬了咬嘴唇,好像有什么要说似的,但最终没鼓起勇气,三步並作两步跟了上去: “妈今天做的鱼可肥了,说是曲艺交流协会几位老领导聊发少年狂,外出採风时下河抓来的呢……” 当天,杨雨萍同志给许朝置办了一套中山装,老bj红都牌儿的,一整套下来70元,如果是定製的服装或者用料高档的则更贵,这类大部分要突破百元了。 许朝暗暗咋舌,感嘆这年头的中山装真是不一般。 咱杨雨萍同志却满面笑意,眼角的皱纹都和苞似的绽开了,逢熟人就论京城,真是把多少年积压的不痛快都给吐了。 除此之外,什么金陵土特產一概没有,咱妈最后塞了十块钱到我兜里——许朝后来在一次採访里如是说。 他拿到十块钱的时候想起一个词儿,叫养儿得穷养。 临行前一天,他收到了《武林》编辑部的回信,邮差小哥前脚刚敲门,后脚林芳冰踩著女士皮鞋,噔噔噔地小跑进大院。 “许朝,杨老师在不在?” 许朝拿了信件,和邮差同志热切地握了握手,转头对林芳冰说:“不在,有事和我说,我替你转达给她老人家。” “我收到了虞老师的来信,她想邀请我参与一个叫《白菜园和神庙的故事》的剧组,我得问问杨老师的意见。” 林芳冰眼尖,说话时故意凑近了许朝,喵了眼他手上拿著的信:“《武林》编辑部,喔!是你上次投搞的那家杂誌吧?快看看写了什么。” 信件內容很短,一两眼就能扫完。 “许朝同志:非常高兴收到您的投稿,我是《武林》的编辑金童,经过社里研究,决定录用您的投稿小说《括苍山恩仇记》,登载稿酬標准为每千字8元,如有疑惑、探討的想法,欢迎隨时来信交流。” 许朝大有一种胸有成竹之感,林芳冰表现得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兴高采烈。 只不过金童这个名字他挺眼熟,但一时间想不太起来了。 金童,就是后来《玉娇龙》的作者,是个笔名。 实则金同志刚刚收到许朝的《括苍山恩仇记》时,完全不似信件里那么从容镇静。 他高兴极了,两三天反反覆覆读了好几遍,认为这本小说很不一般。 怎么不一般呢?它和金庸的风格不太像,也和梁羽生不同,倒是有点儿古龙的感觉。 风格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它和传统武侠不太一样,很有传闻逸事例如《儒林外史》的部分影子,而且读起来很方便,完全没有现在那种咬文嚼字的风气。 这当然得归功於许朝的改造。 原著虽然故事性不错,但写的实在太细,不利於一般老百姓阅读,拢共五百大章的篇幅,放在起点都会被说是水文的程度。 第11章 BJ啊BJ 林芳冰和许佳佳俩姑娘在月台送他上车,许朝爸妈没来,忙著上班,没那么多仪式感。 林芳冰道:“上回和你说,我今年想考北电来著,等这个剧组拍完了,我也想去bj看看。” 许朝道:“来啊,你肯定考的上北电,到时候我带你去八大胡同逛逛。” 林芳冰道:“记得写信联繫!” 几人挥手告別,绿皮火车从南到北,车厢里鸡飞狗跳人声鼎沸。 这里的鸡是真的只因,这时候还没禁止携带家禽登上火车,於是车厢里难免瀰漫著腥臊味儿。 许朝这片儿还好,气味不大,他坐在张桂兰的对面,这位勤恳的中年女译製导演给他介绍了不少译製组的情况。 “咱们译製组真正能参与剧本译製的,拢共加起来不超过两只手的数量。” “比如译製导演里,除了我,有名有姓的比如凌子风、潘文展、张淑珍,这几位都是资歷老的不能再老的前辈了,生在中华民国,经歷了抗战內战,都是老兵。” 说到这里,张桂兰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所以我说,咱们译製组里都是『老弱残兵』,像凌子风导演那样,年过甲了还有精气神搞译製、拍电影,两手都抓的这么好的,北影厂里也数不出两个。” “哦,还得算上淑珍姐,她也是位铁娘子,我和这几位前辈比真是相形见絀。” 凌子风许朝知道,八二年那部剧情电影《骆驼祥子》就是他一手执导的,现在还没拍。 这个张淑珍他就不知道了,有点陌生。 张桂兰似乎看出了许朝对这个人名的困惑,很是耐心地介绍:“我们叫淑珍姐,是因为她改过一次名,现在本名张錚,你看过《小》没有?就是她拍的。” 哦,《小》啊! 原片许朝没看过,但这部片子多少听过一点。 刘小庆真正意义上走入大眾视野的处女作嘛,还捧红了当时的陈冲与唐国强。 葛存壮也在里面,葛存壮就是葛优父亲,老电影厂人了,早年间也是文工团出身,六十年代接连出演了《红旗谱》和《小兵张嘎》,慢慢在北影站稳了脚跟。 这两年葛存壮在荧幕上出现的少,他儿子葛优也进了文工团,不过目前找不到戏演。 “是她!那我就知道了,听说七五年由王好为导演执导的那部《海霞》,在选角以及和作者前渉交流的时候,就有孙錚老师参与。” 张桂兰没想到许朝还知道这茬:“对,有这事,《海霞》和《小》算是七十年代难得的女性导演代表作品了。” 许朝怎么知道的呢?他对所有八九十年代的电影人的好奇,全部来源於1999年那部春晚小品,《昨天今天明天》。 宋丹丹:“赵忠祥怎么的?赵忠祥是我的心中偶像。” 赵本山:“那倪萍就是我的梦中情人。” 九九年的时候许朝还是个小不点,这是他后来看復播看到的,只觉与当时的春晚氛围大相逕庭,並对当时的各种相声小品演员產生了浓厚的了解兴趣。 比如蔡明。 查蔡明,自然就会查到《海霞》,王好为算是蔡明的引路人。 这边火车里聊得热火朝天,广州的武林编辑部也在开小会。 “今年我们和金庸先生见面后,顺利拿到了《射鵰》的连载权,但同类型稿件收的很少,可以用屈指可数来形容。” “主要原因还是来自主流文学的排斥,我们得想办法从反思文学里杀出条路来。” “我有一个土办法,先提高稿费標准,把千字8元提升到千字10元,先吸收稿件,再做筛选。” 几个编辑坐在一起侃侃而谈,给许朝写信的金童也在其中。 金童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认为,射鵰虽然是很有代表性的武侠作品,但毕竟是老作品了,前后相隔二三十年,思潮有很大不同。” 有编辑嗅觉灵敏,一下子就想到了最新投到社里的:“你是指那个括苍山恩仇记吧?是个不错的作品。” “我有一个想法,如果连载反响好,能不能加上其他渠道一起,加大宣传力度?” 一个老资歷编辑扶著眼镜笑了:“弘扬武侠之风,你我当共勉之,先看这部小说的连载反响吧,如果好,社里为它增刊一两期也是小问题,最近也有不少射鵰的老书粉要求杂誌加大发行力度,一举两得。” “哦,对了,老金,这个恩仇记的作者你负责多联繫,看这个名字不像是文学圈子里的老资格,如果是个新人,就多培养培养,必要的时候面谈也好。” “这个我知道。” …… 列车停在bj站,许朝一下车,立刻想起了一个70后作者写的一本中篇小说集,叫《啊,bj》。 它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这时候新世纪第一年的第三个月了,bj正值沙尘暴的高峰,手伸出车窗外,抓哪一把都是乾涩粗糲的空气。” 几人坐公交车前往北影厂,张桂兰很有东北人的热情品格,积极给许朝介绍哪儿是大前门,哪儿是东四,哪儿西四,吃饭可以去爆肚冯东来顺,宴请就是鸿宾楼…… 到了目的地,北影厂门口站著一个中年男人,看模样三四十岁,发量有点少,但还没形成地中海。 这人见著张桂兰一行人,立马迎了上来,热切地握手。 “桂兰同志,这回『南下』战果怎样?” “还成,收穫颇丰,哦!向你介绍,这位是许朝同志,咱们译製组的新一份子,我从南京带过来的;许朝,这位是杨河平同志,也在咱们北影厂呆了十年了,现在兼任著中影合作製片公司译製办公组的工作。” 单说杨河平这个名字,许朝或许陌生,但中影就明白了。 北影上属是中影,北影內有译製组,中影里就有译製中心。 两人热情地握了手,杨河平说道:“南下一趟,有了新鲜血液,应该说是硕果颇丰,欸,不过我看这位同志外在条件很不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北影的演员呢!” 张桂兰当即听出了猫腻:“这是咱译製办公室的新人,你少动歪脑筋和我抢人啊!” 第12章 何谓北影 张桂兰明显没较真,可以这么说,这年头几乎没有一味埋头专攻译製的导演和演员。 比如之前聊过的凌子风和张錚,再到柳小培、潘耀华等人,乃至张桂兰自己,她在大名鼎鼎的《红日》里有参演,海报至今还贴在上影。 这时候人手不够,都是一个人当几个人来用,工作讲究的是效率和速度,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相比於上面这几位,杨河平的资歷得往后排。 但他也不简单,后面做了中影译製中心的办公室主任,九十年代的时候在与香港方面的电影合作上堪称活跃。 二零一几年,唐国强主演的那部《万历首辅张居正》也是他拍的。 杨河平领著其他几位同志先回译製组,张桂兰要回一趟宿舍,正好捎上许朝办理住宿。 北影厂宿舍区绕了新街口外大街和北三环中路一圈,一部分是五十、六十年代左右的苏联式红砖楼,拢共五层高; 另一部分是典型的筒子楼,走廊连串著单间在一起,共用水房和卫生间; 还有一部分是带小院儿的老bj平房,这种平房一般给厂里的老职工分配,方便生活起居,不用费腿脚上下楼。 张桂兰领著许朝朝苏式红砖房走,说道:“咱们译製组住这片儿,紧挨著的筒子楼那边住的多是演员,刘小庆和张金玲、李秀明她们前几年住里面,去年小庆打了个报告,说女同志们早起倒尿壶不方便,想换个地方,就搬到咱们这儿来了。” 这栋苏式红砖楼没能活到千禧年,九十年代由於住房改革,这片儿红砖楼全部改造,刘小庆和谢铁驪,以及霸王別姬製作组等人都在这合过影。 “女同志们住二楼,咱们译製组为了方便交流,统一住在三楼,四楼五楼住的大多是编剧。” 红砖楼门口,一五十左右的大爷坐在一条小板凳上抽一包大门前,张桂兰先行打了个招呼。 “老蒋,给新同志办个住宿。” “哟,有新同志,从哪个文工团借调来的?” “不是文工团来的,这是许朝,我从南京带来的,以后就是咱们译製组的一员。” 老蒋神色乐呵,同许朝握了握手,转头对张桂兰说道:“这不当演员,可惜了了吧?不过你们译製组待遇好,比他们拍戏强不少。” 打好招呼,张桂兰先上了楼,老蒋领著许朝进门卫房拿钥匙,顺带登记个人信息。 “晚上起夜不?” 许朝道:“老蒋同志,办理住宿还要调查身体情况?” 老蒋更乐了:“你要是起夜,我就安排你挨著水房住,不然只剩下楼梯口的房间了。” “那就楼梯口的。” “咱们这儿比筒子楼清净,他们干编剧导演的夜里睡不著觉,都会到水房交流意见,前几年陈怀皑拍个什么戏曲片儿,水房里烟雾繚绕的,就没安寧过。” 陈怀皑就是陈大导的老爹,这位是真正的电影人,网传《霸王別姬》实际上是他拍的,有一定的道理。 老蒋刚拿出钥匙,楼梯一阵噔噔噔的响。 刘小庆风风火火地从楼上下来,脚上一双女士皮鞋,白色带的红都牌儿衬衫,留著齐耳短髮,精气神足的要命。 “老蒋,她们都去小礼堂看內参片了?哎,这位新同志是?” “你桂兰姐带回译製组的新同事。” 两人握手打过招呼,小庆姐满面春风,很接地气:“小许,你是哪个文工团借调来的?” 不怪刘小庆这么问,现今北影厂的大部分演员都是从地方文工团借调上来,比如刘小庆等三大美女,演庐山恋的郭凯敏,老一辈的葛存壮等人,都是从文工团开始起步。 像二十一世纪那种考上电影大学再进电影厂的模式,其实是十分稀少的。 许朝拿了钥匙:“我没去过文工团,这次是和桂兰姐一道来的bj。” 刘小庆很是惊讶:“啊,不是文工团的,那是电影学院来的?” “也不是,桂兰姐说我翻译水平还行,就把我从南京捎了上来。” 刘小庆是个人精,三言两语就能听出个首尾大概: “我没进过译製组,但我听说咱桂兰同志干译製的时候很是严格,去年厂里掛幕布,放那个罗马尼亚的电影,叫沸腾著的什么……名儿我不太记得。 听说这片儿正式译製之前,厂里译製组的小傅把剧本弄岔了,桂兰姐领著人加了三天三夜的班。” 她看著许朝,露出些许感兴趣的目光:“要没个两把刷子,桂兰姐是肯定捎带不上的。” 许朝和一旁的老蒋都笑了,刘小庆没多待,风风火火往小礼堂赶去了。 “刚才我听见说,什么內参片?” 老蒋答道:“就是西方的电影,不適合直接公映的,仅供大伙学习交流,不过你们译製组的人一般不参与观影,毕竟这行就是你们组乾的不是?” 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电影厂內部得吸收欧美先进技术,但又不能公开上映,所以“內参”。 一个搪瓷盆,里头盛著热水壶、搪瓷杯、毛巾、两套小盆子等等,许朝端著分发的生活用品上楼,大搞了一套卫生。 楼梯口渐渐有了脚步声,大概是看內参片的同志们陆续回屋了。 一个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小眼睛,宽额头,脑门錚亮:“哟,有新同志!” 许朝扭头望去,这人他可太认识了。 陈佩斯,確切地说是还有头髮的陈佩斯,但他的髮际线很高,已经有点岌岌可危的意思。 许朝问:“同志,你是不是姓陈?” 陈佩斯眼睛都亮了:“呀,你认识我?” “看过你演的喜剧片,真不错。” 这时候的陈佩斯还不是北影厂的正式演员,他老爸陈强是厂里的老资格,但自己进的却不是北影,而是八一厂。 两年前王好为拍《瞧这一家子》,號称暴风雨后中国第一部喜剧片,陈佩斯在里面出演一个不学无术的话剧演员,借调来了北影。 小陈同志凭藉这部电影出道,但风头全然被电影里的三大美女压了过去,没翻起什么大的水。 加之受制於角色形象的拘束,別说和同组的刘小庆张金玲比,扮演鬱林的汪用桓也比他“圈粉”。 这时候有个人站出来说认识自己,还是北影厂的新同事,他能不高兴么! 第13章 来钱路子 “许朝,这名字好,一听就有朝气,欸,你进的哪个剧组?” 陈佩斯这时候是个小角儿,大伙都说搞喜剧的私底下一定不够乐观,但这会儿的陈佩斯是真的有种喜剧因子,全身上下透著幽默的活力,怪不得被王好为选中。 “我进的译製组。” “啊,译製组,那岂不是天天都能看內参片儿啦?” 许朝笑了:“今天小礼堂的內参片放的是什么电影?” “是一欧美动作片,叫《穷街陋巷》,讲的是一个黑帮故事,全程噼里啪啦打砸抢烧,要么就是开汽车撞消防龙头,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陈佩斯补充了句:“但你甭说,虽然看不出什么高深立意,但挺过癮,很放鬆,洗了个大澡似的。” 许朝挽起袖子,把抹布洗了掛上:“这不挺好么,看电影本来就是娱乐项目,娱乐项目就得有幽默的,有让人大呼过癮的,也得有传播好价值观的,得人民群眾喜闻乐见嘛!” “你这话和主任发言似的,很有嗅觉!但有的话可不兴说,咱们现在的內参片是不让外播的,自个儿看看得了。” “咱们现在是摸著石头过河,不也在做尝试么?比如谢老爷子拍的那部早春二月?” 许朝没说下去,但两人心知肚明,可谓一拍即合,陈佩斯邀请许朝一道去食堂吃饭。 北影厂宿舍区其实就是最后计划单位的缩影,麻雀虽小,五臟俱全,食堂小卖部幼儿园都有。 不仅能吃食堂,也能自己做饭,煤灶是共用的,蜂窝煤得自个儿凭票去领。 陈佩斯一一给许朝做介绍:“闻见没,这香气,一般晚饭这个点,于洋老爷子就在楼里厨房炸焦圈儿呢。咱们厂里工资一般,但福利好啊,每过大节都有好东西,而且全是內部价,比如今年年初发放的就是『牡丹牌』电视机——” “哎,你们让不让挣外快?” “这要看怎么挣了,比如你要是一演员,想通过老本行挣钱,那不就『走穴』,知道什么是『走穴』不?” 说到这儿,陈佩斯特地压低了声音,加上他一双小眼睛,更有贼眉鼠眼那气质了。 “知道。” 走穴这词儿最早是相声行业来的,指艺人身无定所的演出,理解成某种程度上的卖艺就成。 许朝又问:“不过,走穴多了不会被批?” 他最早知道走穴这事还是因为一新闻,早年间唐国强因为走穴过多就被厂里批评了,说他不务正业。 后面演了丞相境况好转了,这事才消停不少。 “当然会!所以真想要挣外快不建议这么干,要是有文化水平的,不如给咱们厂里递本子,还能受表扬。” 陈佩斯来了劲:“这个你算问对人了,我父亲以前干这个,咱们厂里收本子分两种,一种是普通剧本,一种是重点剧本,前者是千字3元-10元,后者是10-20。” 他接著补充道:“还有一类,就是自个儿的小说改编,普通电影剧本,一个本子若是三五万字,稿酬大概是三百到一千不等,如若是改编自小说,原作者还有三成到五成的分成呢。” “比如今年凌老爷子在筹拍骆驼祥子,原作者不在世,他就有改编剧本的任务,按改编標准也有八九百块钱。” “而且咱厂里还有额外奖励,要是反响好,厂里会有奖金,上头也有奖励,一般都是两三千块。” 怪不得这年头鼓励知识改变命运,知识在八十年代简直和財富直接划了等號。 兜里只有十块钱的许朝哪能不动心,简直想立刻徜徉在金钱,哦不,知识的海洋。 两人边嘮边走进食堂,今天的晚饭是典型的东北大锅燉菜,就是把大白菜南瓜等等放一锅燉了,里头没肉,搁了点猪油渣,也香的不行。 陈佩斯端著饭盘子,示意许朝和他一块儿坐到一个男同志身边。 “老周,试镜怎么样?” 男人一抬头,赫然是周里京。 周里京相貌周正,但和郭凯敏在《庐山恋》里表现的那种英俊的周正不大一样,他是朴素而正气的周正,所以很多导演喜欢用他演农民形象。 “还成,我心里也没底,哦,这位是新同志吧?” 陈佩斯道:“对,这位是许朝,译製组的新同事,听说是桂兰姐亲自点將上来的。” 前面提过,这时候北影厂的男女演员大多是文工团、话剧团,或者別的电影厂借调过来的。 但周里京不是,他是从北电来的北影厂,属於是黄埔嫡系,少有的科班出身。 今年周里京还没毕业,兼著学业在北影试镜,他一听许朝是译製组的,立即起身握手。 “译製组的,那可是真正的人才,我在北影都没见过几个专攻译製的同志。” 许朝很谦虚:“我也是才被师傅领进门,刚接触这一行,里头门道都没摸清。对了,你们刚才说试镜,试的是什么剧组?” 陈佩斯一刻也閒不了,立刻代替周里京插话:“凌老爷子的骆驼祥子,正选人呢!” 许朝:“哦!骆驼祥子啊,那可是名著。” 这时候翻拍名著是一项大工程,上面各种部啊局啊协会啊都会关注,特拨专项补贴也不少。 陈佩斯又说:“我听说凌老爷子向厂里打了申请,好像是要造个外景,申请好几十万呢!” 这些事一般职工难得知道,陈佩斯知道不奇怪,他老父亲陈强多少是个老资歷。 凌子风拍骆驼祥子申报的外景建筑,到后来给很多剧组用过,王扶林拍《红楼梦》就用上了。 “凌老爷子力求完美,这次选人標准也高,我恐怕不太行。” 对现今的演员来说,拍一般的电影电视和拍名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大伙挤破脑袋都想进名著剧组。 周里京不大有自信,陈佩斯安稳了他几句。 许朝忽然说道:“我觉得有个角色挺適合老周同志。” 另两人异口同声的问:“什么?” “今年有本新书出版,叫《人生》,你们看了没?” “人生啊!我看过。” 三个大男人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位女同志,鹅蛋脸,柳叶眉,眉毛上有颗漂亮的美人痣。 斯琴高娃。 第14章 不同寻常的译製片 斯琴高娃五官上和倪萍有点像,俩人年轻时都是鹅蛋脸,但前者脸盘子更丰润。 几位都是老熟人了,斯琴高娃和咱新同志许朝打了招呼,便说: “不仅这本书我看过,这作者本人我也见过呢。” 《人生》今年刚出版,还没能引起多大轰动,忙於拍戏的北影厂演员们大多不知道这事。 陈佩斯道:“虽没听说过这號人物,但作家总归是作家。欸,他本人啥样?” 斯琴高娃放下饭盘子,一手拿著筷子说道:“那位同志挺有书卷气,前两年我在长春电影厂借调到八一厂,拍归心似箭嘛,李导领著我们去陕西取景,那时候剧组和陕西文学有交流,大伙打了个照面。” 周里京点了点头:“文影不分家,而且现在文学上都讲寻根。” 说到这,周里京顿了顿,明显很有些好奇地看向许朝:“你说那本书里有个角色適合我,什么角色?” 许朝道:“一个农村青年,为了进城勤奋刻苦,后来成了教师,一生跌宕起伏的。” 斯琴高娃是老红军家庭,从小就受文化培养,对文学方面本就热衷,这时立即反应了过来:“啊,你说高加林吧!” 她停了停,上下打量了一圈周里京,很是赞同地对许朝说道:“还真是,刚才我看周里京试镜,就觉得他不太像祥子。” 这话容易得罪人,周里京知道斯琴高娃的脾气,自然不和女同志计较:“我不知道这个高加林是谁,但只要是个正面人物,再有点儿內涵,加点深度,我就喜欢。” 周里京说出了七八十年代大部分演员的心声,就是想演正面形象,最好再复杂点,能深刻点的,值得报纸报导的角色。 所以陈佩斯是另类,从《瞧著一家子》开始,他就出演小人物,而且角色缺点多,容易被塑造成反派。 这类角色考究演技,且吃力不討好,红不起来,组织也不青睞。 斯琴高娃抿了口绿豆汤,又想起什么似的:“你们看过近期上映的那部《幽谷恋歌》没有?” 幽谷不是北影厂摄製的,演员也是新人,陈宝国林芳冰,陈宝国比林芳冰出道早,中戏毕业的,但这几年他致力於演出戏剧,去年才接触电影。 北影厂里没什么关於这部片子的討论,周里京便问:“这部片子怎么了?我还没看。” 斯琴高娃捂著嘴笑:“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不好说。” 当事人许朝秒懂,嗯,橘势大好唄。 吃了饭,许朝往邮政局溜达一圈,给武林编辑部寄了封信,大致讲他搬到了bj,地址变了,后续的稿件也写了不少,同意千字8元的稿酬。 许朝继续回房奋笔疾书,为武侠大业添砖加瓦。 约莫大半个小时,楼下忽然响起音乐,像是萨克斯吹的协奏曲。 许朝站在走廊的阳台上看热闹,楼下三三两两围了不少人,人群中间一男一女跳交际舞。 北影厂不愧是先驱文化的交流地,换作別的单位,早被打成资本主义尾大不掉了。 “楼下跳舞的女同志是张金玲,男的是郭凯敏。” 郭凯敏拍了庐山恋后,一度很有人缘。 许朝见是张桂兰,道:“桂兰姐。” “咱有任务了。” 许朝一惊,这就上战场加班了?他没拒绝的意思,要干老本行了,反而有点小兴奋。 “要翻译新的片子了吗?” “咱去译製组看看就知道了。” 俩人说话间,跳舞的一男一女换了人,这回许朝看清了,女的是刘小庆,男的不知是谁,顶著个大禿瓢,围观眾人都笑著起鬨。 张桂兰领著许朝走进主楼旁边的副楼,一面说道:“咱们译製组,不,其实整个北影厂都这样,有任务的时候就得加班,像他们乾电影的时候,彻夜拍戏不在少数,个人时间都被占用了。” 张桂兰话里话外还是担心许朝年轻,怕他不大能吃苦,因此做个心理建设。 但许朝上辈子牛马属性太足了,读研的时候就当导师的牛马,搞外贸之后更是时差顛来倒去,吃过很长一段时间褪黑素助眠。 但两个时代的不同之处太多了,比如说今天真的讲自我奉献,比如他们搞电影的,那是真有艺术追求。 好比周里京后来拍《人生》,他演高加林下田犁地,由於过於真实,每天坚持,当地老乡真把他当农民了。 不像后来,满屏幕仙偶古偶,还搞什么爭番位,狗屁倒灶的事情一大堆,影视公司就差没发个公告: 这部剧我们洗q用的,你们都来钱捧咯咯们吧。 “为事业奉献个人时间,不,其实不能叫奉献,这得叫追求,人得有人生追求才行。” 张桂兰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有觉悟,笑著问:“那许朝同志,你的个人追求是什么。” “我的追求是,把中国电影推向世界,让別的国家来译製咱们的电影!” 这话要是许佳佳听了,一定会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指责许朝假大空,还没把脚踏实地四个字贯彻落实到位。 但张桂兰同志就不一样了,那是四五十年代出身的老电影人,经歷了各个电影厂的变迁。 “嗯,这是好几代老电影人的心愿。” 张桂兰推开门,领著许朝进了译製组放映室,里头空间不大,正中掛著块大幕布,男女老少早就位了。 “今儿有点晚了,麻烦大伙还跑一趟,这就是许朝,咱们译製单位的新同事。” 许朝和几位同志互相做过介绍,张桂兰直入主题。 “中影译製中心给我们下发了胶捲,一部新片子,想听听咱们译製组的意见。” “由於这部片子比较特殊,我和小培姐商量过后,决定先让同志们观影,看大伙怎么想的。” 这话一出,放映室里便有些討论声,显然这不是译製组常规的译製流程。 许朝更为敏锐,当即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放映室里的大幕布亮了起来。 一张戴著兜帽,贴著欧美时兴发片的美艷脸庞在幕布上出现。 紧接著出现了一行大字。 the sin of madelon claudet。 战地情天。 第15章 新尝试 中译为“战地情天”的片子有两部,一部是1988年拍的,原英文名叫a time of destiny,又被译为军官与大兵。 许朝正在观看的这部拍摄於1931年,导演是埃德加·塞尔温,刚刚出现在幕布上的美艷脸庞是女演员海伦·海丝。 她是三十年代美国三大女演员之一,后来陆续演过《断肠》《维多利亚女王》,被誉为美国戏剧界第一夫人。 这片没播几分钟,许朝就明白为什么张桂兰搞这么谨慎了。 女主角是个妓女,这就挺敏感的了,而且整部片子的主线是墮入风尘的母亲与失散多年的儿子,片中讲了很多现在播不了的情节,比如 ——卖x和盗窃。 影片播放的前几分钟,放映室里一直有著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过了好一会儿,这些议论声又没了。 许朝注意到,旁边比较感性的一个女同志默默擦了擦眼泪。 影片播放完了,在座各位神色各异,整个放映室里静默了好几分钟。 最后还是张桂兰打破了沉寂,笑著问道:“我记得大傢伙每次观影结束都挺积极活跃的,怎么这回像锯了嘴的葫芦?” 这时候许朝就很有用武之地了,他是新人,不怕说错话,就算说错了也值得原谅,不知者无罪嘛。 他说:“我猜大伙都觉得这片子还行,但真要译製上映,还挺有难度的。” 有几位中年同志附和著点了点头,一个看起来和许朝差不多年纪的男同志举了举手:“我就留意到一点,这欧美女演员真是开放,拍的也开放。” 大伙都笑了,放映室里氛围轻鬆不少。 许朝站出来说道:“桂兰姐,我想说几句。” “你说。”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我觉得,这活能干!” 大伙笑了,有人搭腔:“还挺热血沸腾。” 张桂兰道:“你说说你的意见,咱们是关起门来交流,不用太顾虑。” 许朝道:“您记得谢老爷子的早春二月不?” 谢铁驪拍的《早春二月》惹出了挺多风波,当时没过几年进入了暴风雨,这片又被拿出来鞭打了一边,原因是没体现革命精神。 “谢老爷子当年肯定知道拍这部电影的后果,他是老电影人了,这点嗅觉难道没有么?但最终还是拍了,虽然当年这部电影在五十二个城市作为批判对象播放,但最终还是苦尽甘来了。” 情怀讲完了,就该讲点別的了,这是话术。 许朝顿了顿:“中影译製中心既然把胶捲给我们,肯定做好了思想准备,这几年咱文化教育业在做各种尝试,比如庐山恋,不也是讲爱情的么,或许上面的意思也想搞点突破呢?” “而且,剪刀在我们手里,有些片段实在不適合播的,咱们可以剪辑掉嘛,那句话怎么说来著?打扫乾净屋子再请客唄!” 整个放映室里,最想尝试的不是许朝,许朝为什么想尝试呢?他是用后人的目光看前人,虽然知道这事指定吃力不討好,但不在这个时代做点尝试,似乎挺没品的。 最想尝试的是谁呢?是张桂兰。 老一辈译製人陆续退休,她就成了整个译製组的中流砥柱。 从1973年北影译製组出品的《玛利亚》开始,什么《大象音乐会》、《冰雪之门》、罗马尼亚的《爆炸》,快十几部译製片的译製导演全是她。 无论作为电影人还是译製人,都得有点追求,许朝这话说到了咱桂兰姐心坎上。 刚刚说欧美女演员挺开放的那个年轻男同志说道:“我赞成许朝说的,上回开动员大会不是有领导指出,咱们译製组是对外文化窗口么?就得踊跃尝试嘛。” 许朝又道:“我更看重这个片子的一点,那就是內核不差,讲的是母爱,能够引人共鸣,虽然欧美与咱们的国情相去甚远,但人性相同。” “那就这么敲定了。”张桂兰宣布道:“我就点將了,译製导演还是由我担任,剧本翻译,许朝,你和程兰江一组,小程,你带一下许朝,剧本初稿出来了先交小培姐。” 程兰江就是刚才默默流泪的女同志,看起来三十多岁,很有文化气质。 配音演员又点了几位,配音组由朱玉荣负责。 今晚散会,各回各宿舍,散前张桂兰找到许朝。 “会不会有压力?” “有,更多的是兴奋,已经摩拳擦掌了。” 张桂兰笑道:“你这心理素质比我可要好多了,也比大部分同志要好,当年我在东北电影厂刚调上去译製,战战兢兢的,生怕出错。行,回去歇了吧!” 许朝完全没有张桂兰担心的不適应,回宿舍写完括苍山恩仇记的两章稿子,盖被闷头就睡。 一觉大天亮,许朝早起打了套八段锦,陈佩斯后下的楼,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 “你还会打这个呢。” 许朝气沉丹田,备觉爽快:“锻链锻链,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陈佩斯乐了:“老人家都爱打打拳脚,什么太极啊,现在年轻同志都热爱打排球,你这修养之术从哪儿学来的?” 许朝拿起《武林》朝他招了招:“外行了吧,这叫八段锦,专给年轻人强健体魄用的。” 陈佩斯接过杂誌,瞄了两眼:“你喜欢看这个呢,武林,哦,登载的是武术知识和武侠小说。” “你不爱看武侠?” “不大爱看。”陈佩斯答。 “为什么不爱看?” “不入流啊!之前不有个作家接受文学採访,问怎么看待武侠、江湖、奇闻軼事,人说打打杀杀,没点深意,完全和文学不沾边。” 许朝把杂誌拿过来,背过手去:“那你觉得庐山恋入不入流?” “也不入流,只是新奇。” “那王导拍的瞧这一家子呢?” 陈佩斯一时说不出话,王好为拍的《瞧这一家子》的確不是主流作品,喜剧嘛,套用刚才那位老作家的话,嘻嘻哈哈的,没点深意。 许朝笑眯眯的:“喜剧,武侠,都是新形势,咱得接受新东西,我觉得胡嘉奇塑造的就挺成功?” 这下老陈同志更加羞愧难当了。 第16章 参与译製 译製组放映室里,程兰江正在埋头记录什么,放映机开著,幕布上是暂停著的。 许朝后脚到了,好奇看了过去,本子一页纸上密密麻麻的英文:“程姐,这么早!这是在抄写台词么?” “你来啦!” 程兰江搁了笔,让许朝坐:“我先跟你讲讲咱们剧本翻译组的流程,首先就是製作台词本儿,就像我这样,你看看。” 许朝接了本子看,程兰江记录的极为细致,比如00:12:15-00:12:21,哪个角色说了什么台词,得一词不漏的记录下来。 八十年代的译製机器不够先进是肯定的,但许朝显然没想到,连台词本都得人工抄录。 所以译製片出片效率慢,人工必须损耗的时间是很长的。 程兰江继续介绍: “像这样,咱们先把台词抄写下来,备註好时间,角色,先製作一本母本,然后根据需要,看看是否需要分角色製作单独的角色台词本,我估摸咱们这次不用。” “咱们製作好了台词本以后,就得跟负责中译的口型员对接。” 许朝適时提问:“我有问题,英文和中文的词量不同,比如00:12:15-00:12:21,这人说了两个英文单词,但翻译成中文可能是四个字,这时间对不上啊!” 程兰江很有些惊艷地看向许朝,道:“小许同志,你不仅看法先进,工作也很敏锐啊!这个呀就是口型员和剪辑组共同负责的部分了。” “一种是口型员根据音节数调整翻译音节,这个过程不仅要和电影帧数匹配,还要確保配音的时候,配音演员的唇形与原片唇形一致。” “这里的唇形一般指的是开口闭口的时间,否则容易音画不同步。” “第二种是剪辑组来剪切,比如中文配音的时长超过了原片的口型,剪辑组就得延长画面,在对话间隙里插入风景啊、物品特写啊,他们行內称作空镜。” 许朝一点即通,这不就是人工版adobe premiere pro(即视频剪辑软体pr)嘛! 標点,切片,插入空镜,一整套都是pr的运行流程,只是现在技术不成熟,所以都得人工来做。 程兰江看了看许朝:“有点负责,可能不是很能理解,不过没关係,你是头一回嘛。” “能明白,其实欧美那边就有一种机器,能直接在剪辑室里描点,对照口型,插入音频,很是方便。” 许朝也不知道有没有这种剪辑器,隨口胡诌的。 程兰江嘆了口气:“咱们也有这种高科技设备就好了,电影业译製业一定能飞上另一个高度。” 许朝道:“会有的,也就十几年的事儿吧!” 程兰江笑了:“我这辈子能用上就好了。欸,不说这个了,总之咱们的任务就是,製作台词本,確切描点,翻译英文台词,和口型员与剪辑师对接,等胶捲成片送审了,咱们就光荣完成任务了。” 许朝点点头:“这流程挺长的。”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程兰江应道:“是呀,所以说咱们译製组其实不分彼此,各个小组之间都得对接,连住宿都分配在一栋楼,就为了方便交流。” 俩人立即投入工作,为了方便对照,製作台词本由许朝俩人分別抄录一本。 许朝坐另一边,用一台小型的国產井冈山牌放映机投影。 放映室里埋头苦干,放映室外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俩人。 来的是两位中年女同志,一个是张桂兰,另一人就是之前介绍过的潘耀华。 潘耀华今年刚进艺术委员会,在译製组有很大发言权。 “中影给的这部片子可不简单,你真决定干到底了?” bj秋天的阳光很好,天高气明,张桂兰只觉身上暖洋洋的:“总得尝试尝试,去年庐山恋不也是尝试么?一片叫好啊。” 潘耀华道:“译製电影和咱自个儿製作的电影还是有很大区別的,阻碍大不说,就算上映了,也未必有观眾为你鼓掌叫好。” 张桂兰的视线穿过半掩的门扉,看向埋头苦干的许朝:“耀华,你说当年咱们一块儿干译製的,现在大多偏向自个儿拍电影,北影译製组的人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我坚守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老姐们儿不用多说,彼此心照不宣,潘耀华转了个视线,也看向许朝:“我看你挺看重这位新同志,有这么好吗。” 张桂兰一笑:“有天赋,有心气,有热情,为什么不看重?” 余下两三天,许朝除了吃饭睡觉写稿,就是闷头往放映室跑。 台词本製作是没啥难度的,无非是抄写勘正谬误,大工程还是翻译。 这个周末,小礼堂又放了部內参片,除了译製组大伙都赶去围观,程兰江则敲开了张桂兰办公室的房门。 “小程,找我什么事?” 程兰江递上了译製母本:“这是初稿,您是导演,得交您过目一遍嘛。” 张桂兰有点儿惊讶:“怎么这么快,交小培姐看过了吗?” “柳老师已经看过了,说问题不大,接下来就看口型员和剪辑同志需要怎么调整了。” 张桂兰仔细翻了两页:“这有点超出我的预期了,小程同志,你很有进步嘛!” 程兰江很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您不信,除了抄录台词本儿,大部分翻译的活全是许朝乾的,我一点儿忙没帮上,光顾著校正错別字了。” 张桂兰心里有点准备,惊讶之余,嘴上还是在问:“他有这么厉害吗?” 程兰江哭笑不得:“我检查了三四回呢!他翻译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很多高难的词儿我得想挺久,到他那儿写的都很准確,语境也有理解。桂兰姐,这同志是块宝啊,您从哪儿拾掇来的?” 张桂兰合上翻译本,笑道:“走,咱们去看看许朝同志。” 这头许朝难得交付任务,一个中午觉睡醒,就收到了来自武林编辑部的信件,还有匯款单。 照千字8元,匯款单上总额是240元。 240元,许朝乐的一头栽回床上。 这可是一笔巨款啊! “许朝同志:您好!我是金童,根据编辑部討论决议,我们决定增发一刊月刊《武林》,由於连载的特殊性,每次稿费將会在登刊之后以匯款单形式邮寄给您。 另,同志是否有面谈的时间?” 第17章 出名的机遇 《武林》之前发刊没那么勤,之前决定是按季刊標准发刊。 连载射鵰以后热度上来了不少,武侠小说的名头打了出去,读者来信也多了,关注度也高了,自然就要考虑怎么加大宣传力度。 这半个月杂誌编辑部一直在討论要不要增刊,但討论来討论去也就一个问题,麵包问题。 就是成本问题。 《武林》不像两年前创刊的《当代》,诞生之初背靠人民文学,编辑队伍清一色的老资歷,就差没把文协搬当代里去,简直是含著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 武林上面和体育局有关係,但款项挺有限的,就连这群编辑都是靠热爱支撑过来的。 祸不单行的是,去年年初还搞出了报刊业自负盈亏的政策新闻,起因是一则天津的登报牙膏,算是建设时期第一则自负盈亏的gg。 於是这则gg引起了注意,有媒体报导称报刊业应当对自己自律负责,这政策虽然还没全面落实,但已经有风吹草动了。 许朝的来信可谓恰到好处。 怎么好呢?编辑金童本就有和该作者见面的意思,杂誌社里又想加大宣传力度,许朝正正好好到了北影。 “这位许先生来信说地址搬到了新街口外大街xx號,那不北影厂地址么?” “这是不是意味著,给咱们投稿的这个作者,还是个演员?” 几个编辑因为这封来信聚在一起,很有新鲜感的討论,毕竟以前没怎么收到过影厂人的投稿。 “演员哪有时间写小说?我看是编剧吧。” “这你就外行了,他们北影厂里自个儿有收购剧本的制度,好的剧本不仅能拍成电影,还有奖金,哪有必要给咱们杂誌社投稿,岂不是多此一举?” “欸,说不定是他们北影厂不让拍武侠,所以才投稿到我们这儿做尝试?我看近年的影片都没有这方面类型的。” “你还別说,这真有可能。” 《武林》设在广州,想也知道文化圈內的人脉不多,在广,在京,两者天差地別。 否则几年后就算海峡对岸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也不至於把一部没啥政治影响的武侠小说叫停了。 当然,许朝现在就一译製组的小员工,又不是什么许大导演,金童见他主要还是文学上的交流,他很看好这本《括苍山》。 一群编辑天马行空地猜测这许朝是何许人也,最后还是负责联繫他的金童说道。 “这位许朝同志要是同意,我们约定时间见个面,聊聊天就知道了。” 年轻人喜欢称先生,资歷老的还是习惯叫同志,时代的参差。 这时,一个年轻同志小跑进门,兴高采烈说道:“主编批了,允许咱们增刊!” 办公室里一阵欢呼雀跃。 以上是许朝刚寄信没多久,將近一个星期前《武林》杂誌部的光景。 那时的许朝还在放映室埋头翻译台词本,每天盯著海伦·海丝那张脸看,都快把美女看的审美疲劳了。 现在呢? 现在的许朝刚拿到240元人民幣,还没来得及去逛一遍南锣鼓巷呢,先被抓剪辑室里。 “咱们要刪减挺多镜头的,你看这,这,还有这块儿,镜头不雅,都得剪了,你们翻译组得调整调整台词。” 负责剪辑的同志用的是一台steenbeck剪辑台,將胶片投射到小型屏幕上,標记需要刪改的镜头。 前面几处许朝能理解,有点政治倾向,不大好播,后面指的一处则是欧美电影片中很常见的吻戏。 “这儿也得刪么?” “不大雅观,不得刪么?” 许朝又拿庐山恋说事儿,庐山恋真是部好片,剪辑同志还是为难。 “庐山恋是庐山恋,咱们译製片搞这些镜头容易被批,再说厂里领导也得看。” 许朝想说厂里领导的见识其实比咱们广阔多了,哪有吻戏镜头接受不了的?要真这样说,幽谷恋歌也不应该审批上映,还不是上了。 归根结底,许朝就是个翻译组的新成员,说话没啥分量。 正好,这时张桂兰同程兰江一道来“慰问”,许朝朝著导演爭取:“导演,您看这镜头能不能保留?” 张桂兰先看了,嘴角含著笑意,点评如下: “略显粗獷。” 这倒是,欧美人接吻嘛,吻的七荤八素的,尺度较现在来说有那么一丟丟超过。 放映室里几位同志都笑了。 “我认为这倒是没什么,欧美国家走完了科技革命,民风开放,以后咱接触的片子保不齐都有这种桥段,总不能一刀切了啊。” 许朝倒不是为什么目的非要保留这镜头,他只是想保住自个儿的头髮。 再说这些情节早晚得出现,草木皆兵就有些过了。 再交流了几处镜头,咱张导单独把许朝叫了出去。 “我听小程说,你很適应译製组的节奏,这活乾的挺顺手的。” 许朝道:“您这么一通夸,我总觉得下面没什么好事等著我。” 张桂兰背著手一乐:“上报纸算不算好事?” “呃,”许朝皱了皱眉头:“有好有坏吧。” “是这样的,这部译製片要想放映,肯定会有些阻碍,这你不用管,办法我来想……我和你们潘老师预估,如果这部片子上映,肯定会引起一些反响,我联繫了在日报工作的老战友,请他採访採访咱们译製组。” “我上过挺多回採访的了,组里的老资歷同志也都接触过媒体,我想乾脆派个新同志上去,让大傢伙都认识认识咱们译製部。” 这话说的挺好,但风险肯定是有的,许朝的危机嗅觉还是很敏锐的。 比如这部电影要是遭到批评,乃至封杀,他这个接受採访的出头鸟肯定好不了。 但风险与机遇是並存的,如果战火情天受到欢迎,许朝在译製界的名字算是一炮打响了。 要知道,北影厂译製组並不是国內唯一专业的电影译製组,它甚至可以算是“幼儿”。 那谁更专业呢?当然是上影长影乃至八一,尤其是上影,译製歷史由来已久,北上影业之爭早就不是一日两日了。 第18章 第一部武侠片 张桂兰多加了一句:“我会和报社的朋友说,你是这部译製片的主要负责人,是我们北影译製组的后起之秀。” 许朝暗骂了句臥槽,这真是衣炮弹中夹杂著一口巨大的黑锅,果然京城无閒人啊! “如果一切顺利,您估计这电影啥时候能上映?” 张桂兰道:“最快也要半个月。” 许朝道:“那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希望您能答应我。” 张桂兰的目光很是柔和:“你说。” “既然我是主要负责人上採访,电影上能不能主標我的名儿?” 张桂兰点了点头:“好,这点我可以做主。” “如果未来我有自个儿的剧本,或者什么作品想要拍摄上映,您和厂里得尽全力帮我。” “好,这周末开会,我会向厂长打报告。” “收购剧本也得按最高价格標准。” 张桂兰又笑:“我也儘量打报告。”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都这么给组里背黑锅了,要点正当福利不过分吧? 但许朝绝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为了点蝇头小利就豁出去是很愚蠢的行为。 他为什么答应呢?因为对这片儿能上映的自信。 译製组里战战兢兢,多少还是因为这电影是西方引进的,十年前的经歷在伤口作祟,不得不小心翼翼。 但许朝了解形式啊,比如过两年就要搞特別开发区,再过几年经济体制就彻底变了,分配住房要改,就连票证也彻底取缔。 再过十年,现在被视为香餑餑的国有单位会迎来一波下岗潮,春晚小品都得来一个“我不下岗谁下岗”。 谁能想到工人老大哥的地位会一去不復返,浦东会乘龙腾飞呢? 在贫瘠的文化土壤,是开不出色彩鲜艷的朵的——许朝要改善土壤,至少是自个儿身边的土壤。 至於有没有一丝顾虑呢?那肯定是有的,但顾虑太多就会徒惹烦忧。 好比你身在1981年却要去顾虑1989年,那也太杞人忧天了,要真这么躑躅,他往后得写部自传,取名叫《1981踌躇时代》。 …… 译製组的动作很快,厂长汪洋收到成片胶捲的时候嚇了一大跳。 “我怎么记得,中影给你们译製组母片胶捲的时候才大半个月前?” 译製片送审有两道步骤,厂里领导先当內参片看一遍,再上交文化部给领导送审。 张桂兰坐在北影厂厂长汪洋后边儿,汪洋身边则是另外几位北影的领导。 她笑而不语玄机,只是说:“您先看看,这片子成不成,能不能过审。” 汪洋点了头,礼堂大幕布上出现战火情天的標题,然后负责团队里出现了许朝的名字。 汪洋“咦”了声:“这个叫许朝的同志我怎么没见过?” 张桂兰接话:“是我们译製组新来的同志,很有天赋,等看完了影片我和您细说他。” 片子两个多小时,礼堂刚亮灯,厂长身边的另一个领导率先开口。 “太西化了,没有主流价值观,也不讲革命,完全是欧美那一套嘛。” 张桂兰说道:“您不觉得影片里讲的母爱很令人潸然泪下吗?” “母爱归母爱,我承认这是积极的一方面,但不能为了一碟醋包一盘饺子。” 持反对意见的这位叫张奇,早年间在厂里倡导“重大革命歷史题材优先”原则,是典型的保守派。 两人爭执了两句,汪洋笑道:“当年《庐山恋》上映之前,老张也是这么个態度,结果反响出乎意料不错,我来说句公道话。” 庐山恋算是近年的电影標杆,打破了许多规行矩步的陈旧模式,但也不能说多有內涵,有好有坏。 “无论从电影的拍摄角度,还是人物的敘事手法,都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即便这是部老片儿了,让大伙接触接触欧美式的感情色调,不能做温室里的朵嘛。” 汪洋说著,笑著指了指外头的主楼:“咱们副厂长马霖同志提出的『三三制』影片生產模式,会议上已经討论过了,可以施行,今年的娱乐片还没著落,译製也是电影事业的一部分嘛。” 三三制电影生產模式指的是,每年电影厂目標生產三分之一旋律片、三分之一文学改编片、三分之一娱乐片,用来平衡电影生產的种类,算是一大进步。 汪洋起了身,同张奇和其他几位老同事边聊边走,到门口的时候对著身后跟隨的张桂兰拋了句: “试试吧。” 张桂兰喜不自胜,连忙跟了上去。 “您不是好奇那位许朝同志么,他呀……” …… 礼堂里何种光景许朝还不知情,厂区食堂里又聚了一小撮人,许朝,周里京,最閒不下来的陈佩斯,斯琴高娃,这回刘小庆也在。 “凌老爷子还没选中《骆驼祥子》的男主角,倒是把女主角定了,咱们斯琴高娃同志。” 说话的是周里京,这两人显然刚从祥子剧组过来,几人都向斯琴高娃恭喜,整的年轻小姑娘有点不好意思。 陈佩斯以为周里京还有点耿耿於怀,於是开解道:“害,凌老爷子的口味咱都知道,挑剔,他就不走寻常路,咱北影別的没有,剧组管够,这组不行就去下一组。” “人周里京本来没什么,都要被你说的不好意思了。” 周里京道:“这没什么,我打算推荐我的学弟来试一试,就不知道成不成。” 刘小庆替周里京解了围,她和陈佩斯在《瞧这一家子》拍摄的时候搭过戏,算很熟的熟人了。 “我这倒是有个小道消息,你们想不想听?” “什么消息?” 刘小庆放了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咱们63年参与拍摄《小兵张嘎》的同志里,有一位叫张华讯的,你们知道吗?” 眾人都摇头,周里京笑说:“63年的时候我才屁点大呢。” 刘小庆接著道: “你们知道有这件事就成。他写了剧本,当时呢是在上影厂文学部竣工的,听说上影厂的领导对剧本评价很高,却不同意由他来执导,张华讯一气之下带著剧本走了,也没同意让上影厂收购,分文不取,来了京城。” 许朝道:“那就是来咱北影厂了唄,想看看这边什么態度?” 张华讯这人他听著不熟,不知是何方神圣。 “是啊,听说厂里正在商议,好像是讲什么——武侠的?” 第19章 外匯券贩子 刘小庆和一般演员不一样,她现在的知名度同辈人很少有比得上的,所以消息来源也广。 张华讯何许人也呢?除了《神秘的大佛》,比较有名的就是九十年代的《隋唐演义》也是他执导的。 张这时候並不出名,当年在《小兵张嘎》剧组也不是导演,上影厂高度肯定了剧本,却不让剧本製作人亲自执导,一部分原因就是不够信任他的执导水平。 斯琴高娃说道:“武侠啊,我还真没见过国內拍武侠片呢。也不对,上海美术出品的《大闹天宫》那种,算不算武侠类?连环画儿版武侠嘛。” 周里京笑说:“现在挺多人看武侠小说的,我就很爱看,北电里一茬接一茬的年轻学弟学妹也爱看,杂誌《武林》上连载了金庸的《射鵰》,看著就挺过癮。” 刘小庆吃了几口饭,又说:“你们了不了解香港的电影?” 几人都摇头,只有许朝咬著一块大饼皮子说了句:“现在香港是不是挺流行动作片?” “嗯?你知道的挺多嘛。”刘小庆很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许朝,没想到这小同志涉猎挺广: “香港现在就很多武侠片,確切来说应该是动作片,还有一些轻喜剧,听说厂里有过交流。不过我了解的也不深,就是听了一耳朵。” 这几年陆港交流肯定是受限的,这不用说,就好比邓丽君在香港音乐界已经有大红大紫的潜质了,国內还不允许发售她的磁带。 八十年代的香港电影,成龙徐克洪金宝都是耳熟能详的名字,成龙这时候上映了《师弟出马》,徐克不用说,老傢伙了。 周润发出道获得了关注,但还要晚几年成名,周星驰还要再晚几年,近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周星驰式喜剧才渐渐风靡。 许朝还知道,这几年邵氏兄弟在电影业逐渐式微,大概是拍不出新东西了,而香港电影业日新月异,號称东方好莱坞不是浪得虚名的。 再有个四五年,邵氏就关闭了电影业务,搞起了tvb。 “这几年香港比较流行武打,还有轻喜剧,摩登喜剧,有个词叫无厘头,意思是动作浮夸,情节逻辑性不强,主要为营造夸张的剧情效果,这词儿就是形容这些喜剧片的。” 许朝印象最深的,是王晶在八十年代末拍的几部喜剧电影,其中一部里面有个镜头,是张曼玉很是夸张地挖鼻孔,实在令他印象深刻。 王晶后来拍的这几部电影全被港媒称为“屎尿屁喜剧”,只能说港媒用词一向准確又犀利。 食堂里几人都看了过来,斯琴高娃率先问道:“许朝,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这文化储备,你可以去乾乾导演的活儿了。” 许朝忙摆了摆手:“我不行,我这都是东一耳朵西一棒槌到处听来的,只能动动嘴皮子,真让我干我可干不了。” 刘小庆看了过来:“哎,你別说,我觉得许朝长得挺有演员相的,又是大高个,上镜肯定有优势,你考不考虑去拍拍电影啊?” 说到上镜,大伙一下来了劲,说许朝该去试试少林寺,又说年底要开拍哪几部电影正在选角。 许朝连忙扒了几口饭跑了。 译製组的翻译胶捲上交送审了,许朝暂时有了空閒。 自打来了京城,他就无缝进了译製组,接了任务,一边写稿一边搞翻译,简直没一点私人时间。 当晚睡了个好觉,许朝上午出了门,坐车到了潘家园。 京城古玩界有句老话,叫:逃不开的潘家园,绕不过的琉璃厂。 但八十年代的潘家园还没形成古玩市场呢,今年甚至不叫潘家园,而叫潘家窑。 窑什么意思?懂的都懂。 许朝抵达的潘家园是一片居民区,典型的老京城平房,虽然还没形成大型的古玩市场,但已经有雏形了。 雏形就在华威桥和劲松百货商店两侧的工地地摊,都是散户。 这里贩卖文玩的小贩商家都是从旧货市场来的,两年前文物局严查过一次旧货市场,潘家园就成了他们暂时寄居的所在。 许朝这趟来不是来淘文物的,但也不妨碍观赏一番。 他人刚一靠近地摊,就有人拿著一个看似珐瑯的彩盆朝他推销。 “小同志,要不要看看这个?这可是多尔袞当年出恭用过的,价值连城!” 这东西一眼假,还怪噁心的,许朝道:“您回家自个儿用吧,我用不上这个。” “切!不识货。” 许朝就这样慢慢悠悠逛了一圈地摊。 他虽然在文物鑑定上没什么造诣,但有的东西真是门外汉都觉著假,实在是太糙了。 那谁怎么说来著?哦,不怎么开门。 许朝悠悠逛进了一个小胡同里,手里取出一支香菸。 来前特地买的金马牌香菸,了好几毛钱。 许朝没抽菸,靠在一个角落里等了一会儿,没多久有个身穿大衣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左顾右盼地慢慢靠近了许朝。 “小兄弟,要外匯伐?” 哟,还是上海口音呢。 近十几年倒腾外匯都是暴利,像潘家园、琉璃厂旧址、秀水街这种地方,都是券贩子经常出没的地方。 许朝有点心痒痒,外匯啊,这可是平日里想见都见不著的好东西,但他还是按捺住了心底魔鬼般的衝动。 这要是被抓了,那可真是橘子一蹲到底,別想洗白了。 他这趟来没想到能遇见券贩子,只想倒腾点友谊商店流到市面上的香菸咖啡之类。 “看看货?” 这人从衣袖里露出一小尖儿钞票样的纸张,还真是外匯券。 许朝大嘆,问了嘴:“多少?” 中年男人比了个八,许朝秒懂,意思是八比一加价买,就是八十元人民幣换一张十元的外匯券。 这属於狮子大开口了,就算黑市上的外匯券,顶多也就一比五的比例。 许朝皱了皱眉,不经意间瞟见挺远处有俩人逡巡著,穿著极为朴素的短袖,但身高体宽胳膊粗,一看就是练家子。 许朝直接问候:“坑你爹呢?” 这外匯贩子还挺有火气,一把抓住许朝的衣领:“小赤佬,你说话放尊重点,小心老子找人揍你老母。” 说是迟那是快,许朝一把擒住中年男人藏外匯的袖管,高声大喊:“来人啊,抓票贩子了!” 远处逡巡的两个高个男人立时狂奔过来,券贩子见势不对,当下又挣脱不得,立时破口大骂。 没一会儿,胡同里热闹起来,一个身穿短袖的年轻同志和许朝握手: “同志,感谢你协助派出所抓获了外匯贩子,这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第20章 《武林》新刊 “这人流窜好久了,之前在上海和苏州倒腾外匯,牟取了不少利润,去年窜进了京城,一直没有踪跡,所里侦办挺久。” “应该的应该的,警民一条心嘛。” 许朝本来想倒腾点高端货,结果阴差阳错,一上午尽接受派出所表彰了。 倒腾外匯是个大案子,你想啊,大伙都被教育要刻苦勤俭,杜绝特权阶层,一般人友谊商店都进不去,凭啥你能走私外匯? 这落网了,不得好好宣传一番吗? 潘家园派出所特地请了个摄影师,给许朝拍了张表彰照片,贴他们街道警务宣传栏上。 香菸咖啡人头马都没倒腾上,反而成了正面宣传人物……你看这事闹的吧。 许朝脸不红气不喘走出了派出所,前往公交车站的时候,顺道路过了家书店。 好傢伙,人满为患呢。 这时候的书店都不是每天开业的,比如有的三六九开业,有的二四六开业,新华书店则是每周末早上七点开门。 要是想去新华书店淘点读物,那得起个大早,五六点去排长队,这就是八十年代人们对读书还有文学的热情。 许朝没进店的打算,他走在队伍的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似乎买杂誌的顾客居多。 他找了位看起来就很会读书的男同志搭訕:“同志,现在都时兴看什么书籍啊?” 那人也很乐於助人:“现在啊,要看你喜欢南派还是北派的书了。” 许朝乐了,但还是不耻下问的样子:“哎哟,分这么细吗,还分南派北派?” “那可不是?南派就是上海为首,北派就是咱京城文化圈子领头,两者风格差別大了去了,就算是题材一样,南派北派的作家写出来的故事都不一样。” 许朝知道这是位老书虫,要再这么问下去怕是能把古今中外全讲一遍,连忙转移话题开门见山: “那你来买什么?” 书虫同志津津乐道:“今天《武林》杂誌发刊,我听说继《射鵰》后同时连载了另一部小说,叫什么恩仇记的,是讲太平天国的?我厂里同事都说好看。” 书虫顿了顿,又道:“我倒觉得这作者挺大胆,大胆的勾起我的好奇心了。” 说的是自个儿,许朝仍然镇定自若,眨了眨眼:“这作者大胆在哪儿了?” “太平天国啊!”书虫同志自觉声线有些大了,连忙压低了嗓音:“这题材以前哪有人敢碰?不是在钢丝线上跳舞嘛,一不小心可就触碰到歷史遗留问题了!” 还知道歷史遗留问题,那真是位老知识分子了。 许朝背过手,优哉游哉地:“害,现在不改开了嘛!文艺圈搞点突破也是紧隨方针啊。” “所以啊,我就更好奇了,今儿非得买本《武林》回去看看。” 许朝化身街头採访记者,又找了位买了《武林》的路人朋友,这次是位女同志。 问法一致,女同志是这样说的:“我们中专一个宿舍都爱看武侠小说,那些大文豪写的书都太拗口太深奥了,我们知识水平有限,不大能理解,就想看点过癮的。” 嗯,这倒符合许朝预想的標准,大伙看武侠小说就图个过癮痛快。 恩怨情仇,快马西风,人生得意须尽欢。 不仅是武侠宗旨,也是挺多普通人的人生理想。 能受欢迎就挺好,许朝心满意足地去了公交车站,顺利上了车,全然没想到这茬还会闹到汪洋厂长那儿去。 厂长办公室。 给汪洋看《武林》的不是別人,正是谢铁驪。 谢老爷子在北影厂的地位就不用多谈了,执导的好作品数不胜数,最崇尚“艺术至上”的电影製作理念,和之前提过的领导张奇理念完全相反。 他对武侠很是情有独钟,原因据说是在1940年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成为新四军的文艺战士,彻底目睹了抗日的残酷。 “我看了个好作品,虽然目前只有一两万字,但很是合我的胃口。” 汪洋很是知道谢铁驪这人,老谢同志的创作一贯大胆,大胆到什么程度呢? 1961年的时候拍摄了革命主题电影《暴风骤雨》,你看这年份,看这电影名,就知道在影射什么,这里不细谈。 没过两年,就拍了前面提及过挺多次的《早春二月》。 果然吧,早春二月引来祸端了,暴风雨期间没好果子吃,老谢同志下放到车辆厂进行再教育,好在改开之后平反了。 汪洋才刚附目,谢铁驪忍不住说道:“你顺便注意注意作者名,熟不熟悉?” 许朝两字映入眼帘,汪厂长小吃一惊:“嗯?你还知道许朝?我以为没几个人知道这位新同志。” 谢铁驪人近暮年,依旧有著活跃的艺术气质,一点儿没有夕阳將近的颓丧感:“我还没见过面,是听桂兰说的,这同志似乎挺有天赋。” 汪洋点了点头,认真地看完了全篇,不动声色端起了搪瓷杯:“是个有创作力的同志。” 谢铁驪道:“要注意的可不是这位同志,我对这题材有点兴趣。” “你有要拍的意思?” “暂时没那个工夫,但不一定要我拍,我也能做出品。” 谢铁驪在北影厂二十五年,汪洋对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属於是一撅屁股就知道要放什么屁。 厂长还是很能沉得住气的:“先观察观察。” 能观察就是有戏。 北影厂宿舍区,苏式红砖楼。 “许朝!许朝同志在不在?有找你的电话!” 北影宿舍楼早在六十年代就安装了电话室,十几年前倒不是说有多么高涨的创作欲望,而是北影要隨时接收电话指示。 几年前翻新过一回,电话室来电就更频繁了,各地电影厂来沟通的,职工家属打来探望的数不胜数,这时候才是真正创作热情高涨的表现。 许朝刚回宿舍,脚还没沾地,就被门卫老蒋喊去了电话室。 “喂,我是许朝。” “我是林芳冰。” 电话那头音色柔和,宛如春风拂槛。 许朝內心一动,问道:“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今年要去长影厂的一个新剧组吗?” “记得。” “剧组要来bj取景,我也会一道过来。” 许朝笑了起来:“我去接你吧。” 第21章 葛大爷 bj站现在还让进月台接人,车站月台和大部分电视剧里的色彩一致,灰濛濛的,泛著点黄褐色。 许朝根据林芳冰电话里报的车次等人,站里熙熙攘攘,卖炒栗子的,报纸的,焦圈方的成片。 许朝很眼尖,瞧见一张熟悉的脸庞,怎么个熟悉法呢? 脑袋整个一大头梨,两侧各长了一双招风的耳朵,本来就不大的面部又被他那不大的脑门儿占据了一多半,上面还有几条“曲折的乡间小路”。 葛优唄,还能有谁。 ——事先声明,这印象不是许朝自发创作的,是后世有人这么描写葛优,还上了早年间人教版的语文课本。 葛优还没成大禿瓢,一头黑髮挺浓密,但髮际线高,为日后的禿顶埋下了伏笔。 许朝没在北影见过葛优,但不妨碍他去认人。 “欸,这位同志,你也在北影厂工作吧?” 葛优还没出名,不对,应该说连出道都八字还没一撇。 他去年刚考进中华全国总工会文工团,面试表演的是一则小品《餵猪》,逗乐了当时的考官。 “唉哟,你好你好。”一听北影厂,葛优倍感亲切,连忙同许朝握手:“我没在北影工作,但我在筒子楼长大的,现在在文工团工作。” 许朝:“怪不得我觉得你眼熟,好像哪儿见过似的,我今年也才来厂里。” 葛优问:“同志是演员?还是在北影厂任编剧导演?哦对了,我听说陈怀皑老师现在任北影导演办公室的主任,出台了一个什么学徒导演制度?” 许朝回道:“好像有这么回事,但我不在导演办公室,我是译製人员。” “哎哟,译製人员好啊,译製光荣。” 都是北影厂的同志,熟稔起来实在太容易了,你想啊,这十几年大伙都住筒子楼,要么就都住红砖楼。 早起倒个尿盆都能看见,水房里一块洗澡多了去了,没那么多隱私尺度。 俩人就北影厂聊了几嘴,许朝递了根烟过去:“你来接人?” 葛优接了烟,捏在手里犹犹豫豫的,还是没抽:“嗯,我爸的剧组到了,我来接他。” 哦,葛存壮老爷子啊,那是挺令人尊重的老戏骨。 “拍的什么戏?” “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北影的,是长影厂监製的。” 看来和林芳冰一个剧组。 说曹操曹操到,不远处汽笛鸣响,一辆绿皮火车驶入了月台。 长影摄製组的人员陆续出了车厢,前面是葛存壮,葛老爷子精神矍鑠,看起来也就有点坐久了列车的疲倦。 葛优和身边的许朝打了声招呼,连忙迎了上去。 接连下了好几个人,林芳冰才出现。 她还是老样子,面色雋秀红润,一头藻黑长髮,明眸善睞。 林芳冰穿著一件红白格子相间的连衣裙,扶了扶车门,一眼瞧见人群里挺拔的许朝,连忙挥手示意。 “这儿呢!” 许朝是大高个,刚挨过来就引起了摄製组大伙注意,葛优一拍脑门:“给大家介绍,这位是北影厂的同志,是译製组的成员。” 说到这里,葛优才反应过来:“哎许朝,我忘了问了,你也来接人?” 许朝:“嗯,接著了已经。” 林芳冰很是大方,站出来主动和葛优握手:“你好,我是许朝的朋友。” 葛优调侃道:“哟,许朝的朋友,还是位女同志。” 大伙都乐,显然都看出了点什么。 葛老爷子笑接了句:“不愧是我们北影厂的男青年,你学学人家。” “你”指的是葛优。 葛大爷属於大器晚成那掛的,如果用现代社会的眼光来看,其实也不算多晚。 他今年二十四,也就比许朝大两岁,但八十年代嘛,大伙进入单位都早。 尤其是葛优这类星二代,童年少年全在北影厂宿舍区度过,按理来说十四五岁就得步入电影圈子。 这里有个原因,葛优自幼体弱,身体单薄,单薄到什么程度呢? 早年在北影筒子楼的时候,他蹲在公共水管边上刷牙,老一辈的人都得这么逗他:“麵条杆子似的,小心被水管冲走了。” 大概五六年前吧,葛优下乡插队,因为身体单薄而被分去了餵猪,餵猪在插队那几年可是个好差事。 许朝没觉有什么问题,但林芳冰总归是小姑娘,男女关係上还是脸皮薄。 “我在南京话剧团学习,老师是许朝的妈妈,所以我们挺熟。今晚高导不是让我们自由活动一天么?我就打了电话给他,想请他带我逛逛北京城。” 姑娘还没明白越描越黑的道理,大伙一副我们都懂的表情。 许朝岔开了话题,问道:“同志们安排好了住宿不?” “借葛老爷子的光,咱们住北影的招待所,取景方便不少。” 这位说话的是剧组的导演,叫高天红,是个名人。 六七年前高天红很是出名,倒不是说他拍了多么震惊全国的电影。 大概是在1973年,那时长影监製了一部电影叫《创业》,高天红是副导演,电影剧本讲的是各大油田的故事。 创业的导演在拍摄过程中扭伤了腰,高副导演就接任了执行导演的工作,片子公映后反响极其热烈,当年有一首很出名的歌曲叫《满怀深情望bj》,就是为这部电影作曲的。 但是吧,这部《创业》里讲了挺多不能说的东西,自然就遭到了扼杀。 注意年份,1973年是什么程度的扼杀,大伙懂的都懂。 高天红走投无路,选择给教员写信,没成想真得到了允许发行的批示,还是亲笔手书,一夜之间焕然一新。 有了护身符,后几年高导就深耕这类题材,九十年代有部电影叫《新中国第一大案》,揭秘的就是倒卖贪腐,讲的是真人真事。 但这次来bj不是拍敏感题材,这回是拍一个少数民族的故事,长影厂请他做导演。 一行人不在火车站久留,包了车直奔北影招待所。 北影招待所和北影厂宿舍区不是一个地方,就挨挺近而已。 坐车的时候,林芳冰悄悄对许朝说:“话剧团到处在传你连载的那个小说,你知不知道?” 第22章 被迫试镜 话剧团订了本杂誌,叫《武林》,这事真挺新鲜,因为以往各单位除却订报纸啊、地方宣传杂誌啊,压根没订这种武侠类期刊的。 单位方面的通知倒是挺简单: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各剧团演员、职工,需要加强身体锻链,做好迎接改革春风的准备。 背后始作俑者是谁呢……某杨姓妇女同志唄。 许朝带著他的第一位读者进北影厂食堂吃了顿午饭。 其实他本来想带林芳冰去月坛北街的川菜老字號搓一顿,林芳冰是土生土长的江苏人,不怎么碰辣子,更没怎么见识过川菜,许朝就有了这个恶趣味。 但回头一想,他稿费有了,俩人吃饭不了多少钱,但没票啊!饭票都是北影厂的食堂补贴,颇有种自產自销的资本主义气质。 他来北影厂不足一月,工资还没发上呢,买东西的票证自然也没进兜里。 局限,太局限了——许朝在心里暗骂,猛扒了两口饭。 “杨老师知道我要来京城,特地嘱咐我给你传个口信呢。” “杨首长有什么指示传达?” 林芳冰放下铁勺子,清了清嗓子,学著杨雨萍的腔调: “告诉许朝同志,组织命令他今年必须锁定相亲发展对象,爭取明年结婚领证,后年生娃,大后年抱俩。” 许朝切实履行了光碟行动,擦了擦嘴巴:“我妈这不是指示,这是在实践《母猪的產后保养日记》。” 林芳冰更加乐不可支,许朝適时瞟见了隔了几行座位的陈佩斯几人。 这群食堂团伙正对著他们贼眉鼠眼,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看就没啥好屁。 林芳冰没注意这些,能到北影厂来,她的目光里都是兴奋与好奇:“我想逛逛北影厂,顺便学习学习北影平日里是怎么拍戏的。” 许朝一口答应:“好啊,走,我带你去逛逛。” 俩人真到了摄影棚所在的楼房区,许朝才意识到自个儿压根没来过这块,他在北影厂尽顾著往译製楼跑了。 他隨便找了个路人同志,问:“同志,你知不知道最近哪几个组在拍戏?” 路人同志值了两块地方:“我刚从一剧组过来,瞅见刘小庆在摄影棚里面,他们那儿还在加班试镜。” 林芳冰一听刘小庆的名字,霎时间兴奋起来:“刘小庆?是那个拍《小》的刘小庆吗?” 路人同志备觉好笑:“不是她还能有谁?咱北影厂不就她一个刘小庆嘛!” 俩人散到摄影棚,期间许朝给林芳冰讲了挺多北影厂的逸闻。 摄影棚里,刘小庆穿著一色武术服,手里拿著一根马鞭,正和一个抹了髮油的中年男同志交谈什么。 中年男同志表现的挺严肃,披著一件外套,手里捏著台本儿,时不时皱一皱眉头。 除了这两人,棚里有好几位男演员正在拿著台词本念词。 “哦,这应该是在试镜。” 许朝和林芳冰站在外头看,里头在试镜,他俩外人显然不好直接进去。 林芳冰压低了声音问:“看样子有些像武术片,你看小庆姐穿的服装……哎不对,你听他们的台词,什么法师海外的,又不像是武术片的词。” “確实有点奇怪,但不像是一般主流电影会有的台词。” 俩人悄悄话还没说几句,刘小庆一抬头,把这俩人逮了个正著。 “许朝!快过来,你来的正好!” 刘小庆热情地把许朝拉到那个中年男同志面前:“导演,我给你介绍,这是我们北影厂译製组的同志,名叫许朝,您看他外形合不合適?” 被刘小庆称呼导演的仔细打量一回许朝:“你別说,还成,个子高,面相有点海外华侨的意思。” 刘小庆又向许朝介绍:“这位是张华讯导演,从上影来的。” 话音刚落,刘小庆朝许朝眨了眨眼,许朝秒懂。 张华讯摆了摆手,很是自嘲的一笑:“別和我提上影,我现在是在北影厂工作。对了,许朝同志,既然你是译製组的,以前有没有演戏的经验?” 许朝回答的很诚实:“没演过戏。” 张华讯接著问:“在译製组有没有当过配音演员?” “也没有,我就——” 许朝被林芳冰打断了,这头林芳冰已经反应过来,推著许朝往前走了走:“导演,许朝同志的母亲是南京话剧团的老师,以前还是东北部队文工团的,他从小就有登台演话剧的经验。” 许朝瞥了一眼林芳冰,林芳冰则瞪了眼许朝。 俩人你来我往的小动作被一旁的刘小庆尽收眼底,小庆姐不由自主地遮住嘴唇,偷偷露笑。 张华讯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换上服装,试试台词吧。” 半个小时后,许、林、刘三人到摄影楼的阳台透风。 刘小庆笑说:“你刚才瞧见没有?张导一看你换上这身西装,神態都变了,连说了几个好。” 许朝的面相確实比较深邃,浓眉大眼,有点尊龙的影子,但更加英气,极其上镜,换上西服以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林芳冰也看向许朝:“不止是服装,你的台词怎么也这么好?口齿清晰,发音利落,该有情绪的有情绪,重音恰到好处,是不是偷偷学习了?” 许朝也没想到自个儿会被张华讯看上,口吻里不乏意外:“我也没想到,可能是我妈遗传的基因真的挺强大的。” 其实这里有个往事。 许朝上辈子童年有一点口吃,普通话又不標准,好容易说四五个字还夹杂著方言。 后来他爸送他上了个口语学校,每天逼著矫正口齿,后来咬字清晰,中学大学包揽了社团的播音朗诵,高考差点没考播音去。 简单的台词念诵还是难不倒他的。 刘小庆又道:“张导急著確定候选人,试镜算是简单了,就是一直找不著外形合適的男演员,你知不知道有一位谢晋导演?” “知道,也是老前辈。” “他当年试镜候选人的时候,让人站在烈日下暴晒两个小时,就为了观察演员是否会出汗脱妆,凡是脱妆了的全部淘汰,你说严格不严格?” 第23章 留下的手绢 各地影厂的试镜流程其实很严苛,比如有政治初审,就是要街道开具家庭成分证明; 紧接著评估形象,测台词,测才艺,还有文化考核。 文化怎么考呢?比如北影厂就考过一个“延安文艺座谈会时间”,还比如拍《红色娘子军》的时候,导演要求试镜人员默写其中一场戏的分镜头。 有的剧组还会有特殊测试,除了刘小庆提到的谢晋导演要求暴晒,凌子风也曾要求女演员穿粗布衣裳挑水,用来测试肢体的协调程度。 最后才是签合同。 但神秘的大佛不一样,首先是电影性质问题。 新中国之后含悬疑、武打、冒险等因素的电影从未出现,张华讯又是第一次正式执导电影。 新人导演,题材危险,还没个靠谱的上级掛靠,张华讯自己都是临时投奔的北影。 有想法的年轻演员不敢来,老演员就更爱惜羽毛了。 更何况这几月《骆驼祥子》在选角,就好比同时在起点都市区发书,你和老柳同期。 许朝也是纳闷,他干译製碰上战火情天,刚碰电影遇见了神秘的大佛,药剂吧咋的? 下午张华讯又让许朝试了两场戏,总结来说技巧尚需精进,但意外符合人设。 张导评价很高:“不愧是干译製的同志,演华侨很符合人物形象。” 许朝上辈子乾的可是外贸,华人华侨接触的不要太多。 他们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腔调,让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海龟。 《大佛》里的男主角名叫司徒骏,演的时候要多加点爱国情怀进去,再有点愤青、正义、成熟,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许朝试戏的时候,林芳冰就在旁边看,一点不觉得乏闷枯燥,反而津津有味。 北影乃是位於京城的一线文化阵地,有些东西是在长影厂完全看不到的。 前面说过,这年头乾电影搞艺术的都是有点追求的。 真要为了生活体面,这些人早就进国企单位去了,谁还守在剧组里风吹日晒的拿一个月三十块钱工资? 林芳冰就属於很有艺术追求的新生代演员,十几岁就从扬州到南京,进了话剧团以后又往各地影厂面试,今年还在筹备北电的考试。 刘小庆在棚里和一位配角搭戏的时候,她就看的目不转睛。 让她觉得更有意思的是看许朝演戏。 许朝这人吧,喜欢逗嘴皮子,但做事又挺靠谱,说投稿真投上了,今年又不声不响地进了北影厂,这可是她梦寐以求都想进的地方呢! 看许朝演戏很新鲜,虽然是老熟人,但摄影棚里的许朝很认真,像换了个人似的。 试戏空隙,张华讯很自然留意到林芳冰:“姑娘,你在这儿看挺久的额,要不要也来试试?我这还有几个女配角没定人选的。” “我吗?”林芳冰耸了耸肩膀,很是意外。 要是能有机会,她当然想进北影厂的剧组了,而且组里还有刘小庆,她可是近几年內地青年女演员的標杆,没有之一。 “我很想试试!但我刚刚进了长影厂的剧组,可能没有时间再兼顾另一个组了。” 林芳冰还是太老实了,完全没有轧戏的概念。 张华讯很是惋惜:“姑娘长得挺水灵,那是可惜了。” 林芳冰道:“有机会我再和您合作。” 试戏进行到下午四五点,许朝终於被剧组放人,张华讯把他定为了男一號。 “恭喜呀,第一次试镜就挺顺利的,我当时第一次试戏紧张的不行。” 许朝有点不好意思地看著林芳冰:“本来想带你到处逛逛,没成想光让你看我试戏了。” 林芳冰抿著嘴笑道:“北京城又不会跑,想什么时候逛逛都行,而且我一直想学习学习北影厂是怎么拍戏的,优秀的女演员们又怎么拍戏的,今天受益匪浅呢!” 许朝热了一头汗,这时候的西装是怎么样的? 米黄色大外套,厚衬衫,还得穿马甲,马甲背心是加绒厚实的,衣领下还得打领带,说是里三层外三层都不过分。 “你在京城大概待多久?” 林芳冰道:“高导要在北影取景,暂定半个多月。” “喔,那我们可以隨时打电话联繫,本地寄信也成。” 俩人边聊边出了摄影棚,许朝很有东道主的责任感,把人送到招待所楼底下。 “那我走了。” “哎,等等!” 许朝刚抬脚走开两步,林芳冰叫住了他,嗒嗒嗒地小跑到他面前,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水红色的手绢,一点一点擦拭他脖颈上的汗珠。 林芳冰的个子比许朝矮了一截,擦汗的时候轻轻掂起脚尖,擦到一半,脸色微红又忍俊不禁:“小心热感冒。” 许朝呢?许朝愣了一下,悄悄低头瞟了眼林芳冰,却正好和对方抬头时的目光撞了个正著。 许朝猛咳了声,赶忙移开了眼睛,没来由地有一丝侷促:“嗯,那个,你也注意身体。” 林芳冰没忍住笑了出声,一把將手绢塞进许朝的手掌里:“回吧,我也回了。” 北影厂宿舍楼。 陈佩斯把守在三层楼梯口,一见许朝的面,不停“嘖嘖嘖嘖”,像一台自动发报机:“老许同志,没看出来啊,很有两把刷子嘛!” 许朝知道他的意思,摊开手道:“那是长影厂剧组的一位女同志,来咱们北影参观交流的。” 陈佩斯笑意更胜:“哦!女同志,和女同志一块吃饭,参观,还送人回招待所,深入交流了不少吧!” 许朝一巴掌拍在陈佩斯的屁股上,那廝哎哟了声:“人真是长影剧组的同志,我还见著了葛存壮老师呢,只不过我和人姑娘是同乡,她之前在南京话剧团,我俩之前认识。” 他没再和陈佩斯贫嘴,到水房冲了个凉水澡,又换了身的確良的衬衫,清清爽爽地敲开了张桂兰办公室的门。 “桂兰姐,我要跟您打个报告!” 张桂兰很是热情:“许朝啊,进来说话。” 许朝把今天被刘小庆拉去试镜的过程简单说了一遍。 “好啊,这是好事,译製和拍戏两开嘛,咱们厂里的前辈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对了,你准备一下,晚上我那位报社的老战友会过来,可以先写个稿子,想想说什么。” 第24章 围剿风波 来的这位是《京城日报》文艺副刊的主编李凤祥,他和传统的新闻媒体人特別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头髮浓密,戴著一副蛤蟆墨镜,圆脸,发腮,膀大脖子粗,外穿一件夹克衫,远远看去特像姜文,一点没有京城机关人氏的气质。 一个字,潮,潮的不像八十年代人物,倒像是从九十年代上海炒股的新新股民。 从看到这位李主编的第一眼,许朝就明白为什么张桂兰会找他来採访自己了。 除了外表形象特立独行,李凤祥其实很有魄力,他在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顶著压力启用了一批京味派作家,可以说是北方“晚报派”文学风格的奠基人。 至於为什么说是顶著压力启用,因为这批作家里有不少名人,比如汪曾祺和王朔。 汪曾祺的子女在后世接受採访的时候说,他们父亲上班时是个老实人,一到家就酗酒,铺天盖地的骂小人,有时骂到情绪激动处,常常拿著菜刀要切手指,说要以此明志。 1980年初,也就是去年,汪曾祺写了篇小说《受戒》,当时没有任何文化单位敢录用。 最后李凤祥採用了,发表在日报的文艺副刊上,引起不小的轰动。 汪曾祺四几年进的文艺圈,直到今天这才算真正成名,汪老爷子此年刚过完六十岁大寿,一时激动的不能自已。 至於王朔,那要在好几年之后,现在时间还没到,简单说说。 王朔早期有一部中篇小说叫《空中小姐》,也是李凤祥决定发的,但当时没发在晚报上,而是辗转上了《当代》。 《空中小姐》刚一刊发,李凤祥当即收到了两三百封读者来信,不是粉丝,全是抗议,可谓群情激奋。 许朝和李凤祥的见面就在北影宿舍楼楼下,张桂兰作陪,寒暄客套一概省略。 “没有选择到日报社里去做访问,是想搞的隨意轻鬆一点,太正式的採访环境容易形成压力。” 李凤祥的口吻很是隨和。 张桂兰没多待,採访空间是留给许朝的,今儿她不是主角,只负责介绍牵线。 “內参电影我看过了,老实说肯定会有阻碍,所以这次的採访咱们儘量绕过影片,也不谈译製过程中多么艰难多么困苦,就谈你。” 许朝好像有那么点领悟到李凤祥的用意:“我,是指一个新译製人员的角度么?” “孺子可教。”李凤祥笑点了点头:“但並不全是,今年是决定改开第三年,日报社里想开一个报导专栏,重点就落在这个改字上,咱们在这个专栏里带过战火情天这部译製片,咱们搞文艺,一定不能来硬的……” 要不说也就这位敢用汪曾祺王硕呢,没两把刷子还真干不上日报文艺副刊的主编,对新闻学简直手拿把掐。 李凤祥和许朝开聊,做新闻要有一项基本技能,就是得会聊天,两人从许朝待业时期聊到搞创作进北影。 大概有快俩小时,李凤祥和许朝一併起身:“这样吧,你把咱们今天聊天的內容写成一篇文章,最好是以来信的形式。” 写成来信,那就是要抒情了,小学语文老师在教写信格式的时候就强调过,如果阅读题问信件写法有什么作用,一定得答能拉近与读者的距离。 “您什么时候要?” “上映之后的一两天吧。” 嗯,这个时间节点也很巧妙。 一星期后,《战火情天》以译製片在京城电影院上映,译製组成员和北影几位领导一齐到了会议室。 “好消息是,咱们译製组终於干出了点名堂,根据电影院方面的统计,观看战火情天的上座率高达百分之七十,已经创下了咱们译製片的新高。” “坏消息则是——” 坏消息已经不用这位领导明示了。 许朝拿著这份报纸,上面的標题显眼而刺目: 《译製片是否狗尾续貂,正在成为走x派的耳目》 另几份报纸也是如此,什么西方荼毒,欧美薰染,用词更是直接而辛辣,许朝看了只想破口大骂。 “已经有多家报纸媒体在公开评判这部译製片,並且要求重新进行审查,应当予以封禁。” 这回说话的是张奇,明眼人都能听得出,就算是一向严肃的张主任,语气中也很有些不满。 不等他说完,许朝愤然开口: “这些狗屁倒灶的报纸,该爱国的时候不爱国,待业人员这么多不去想办法,不去报导生產,报导改开,今年咱们稻田技术成熟了,袁老爷子得了奖项怎么没这个阵仗? 閒的揪著电影里的镜头不放,咱们既没煽动也不走z,哪来的资本主义狗尾续貂?哦,令堂结婚的时候不亲嘴是吧?屁股歪的不能再歪了!” 本来阴鬱沉肃的会议室顿时响起一阵笑声,鏗鏘有力,有激情,又含著点粗暴的幽默。 显然,在座的各位都是被批判的对象,但他们是老前辈,不能说这个,有什么意见也只能委婉反应,这话还真得许朝才能说。 管人事纪律的张奇皱了眉头,立刻训斥道:“许朝同志,注意你的措辞,不要太情绪化!” 相比这位,汪洋倒是很欣赏地看了一眼义愤填膺的许朝。 有了许朝打头阵,译製组的同志们也都开始为自己抱不平,最后还是张桂兰安抚了各位。 “厂长,各位领导同志,我说一句公道话,这些报纸的確小题大做了,简直是围剿啊。” “是啊,就算有什么不满,总能提前和我们北影厂沟通吧?” “好了,这次的风波不小,我们更应该谨记教训。” 汪洋没说话,说话的是副厂长马琳。 整个开会核心內容就是让译製组成员检討自己,遵守纪律,注意不好影响。 这话又空又虚,没人听的进去。 会后,厂长汪洋单独留了张桂兰,不知道说了什么。 许朝忿然回到宿舍,心中一团火烧似的,在给李凤祥的稿件上写下一个標题: 《一个待业青年的人生自述》 第25章 许朝之问 好几天后,一篇名为《一个待业青年的人生自述》登上了《京城日报》的文艺副刊,第一版。 西四南大街,一伙被生產合作社分配到街头卖茶水的青年男女围在一起,为首一位男青年拿著报纸,念道: “我是许朝,曾是一个待业青年,有人说宇宙起源於一场轰然的爆炸,而人生似乎有所相似,一个人,似乎终將起於无私的念头而终以自我为归宿……” 念到这里,另一位同志说了句话:“欸,这个许朝好耳熟,好像近期有本杂誌上看到过这个名字,似乎是个作家吧?” “写的真好,別插嘴!” 男青年继续念道: “……我写过武侠小说,又很幸运地进入了北影厂译製组。坐车北上的当夜,我曾看到一条標语:人民是土壤,而个人则是与果实。” “……我与译製组的同事曾在幕布刺眼的灯光下彻夜奋笔,胶捲在放映机里嗡嗡作响,好像千方百计地要浇灭我们的信念;” “……我们是窗口,是灯塔,是通向世界彼端的田埂,这我在加入译製组的第一天学会的信念,我心中的奉献之火熊熊燃烧,因为我们正在朝著改革开放的路径,奋力跨越时代的桥樑……” “……但我却在奉献一切的烈火中,陷入深深的迷惘;” 北京大学,一个小眼睛,粗眉毛的男同志也正拿著这张报纸,他的口音略含河南方言: “……我曾读到过这样一首诗:你骄傲的喊著她的名字,你以为是你的祖国,从此不再对別人跪下;你以春天般的温暖真心对待,你以为是你的同志,从此不会有人肆意对你喝骂;” “……你咬紧牙关,和黑夜里的绝望拼尽全力;” 广州,武林编辑部。 “……你以为,山还会烂漫吗,燕子还会归来吗;” “而我的盛夏,似乎已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编辑金童方向了报纸,一向热闹的编辑办公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眾人相顾无言。 …… 今儿的北影食堂没那么素净了,多了点荤腥。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葛优端著一只长方形的铁饭盒,缓缓在几人面前打开,一股肉香顿时扑面而来: “这是一道砂锅白肉,砂锅居的招牌菜,正宗的官府菜,另一道是九转大肠,今儿我爸从西四南大街的老字號带回来的,让我务必给大伙尝尝。” 葛优不用说了,从小就在北影宿舍楼长大,这几位在他面前才是“后辈”。 大伙都难得见荤腥,当下里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还是葛大爷好,有什么好事都想著我们。” 葛大爷和陈强陈怀皑有点区別,虽然都是老资歷的北影人,但他平日里和后辈们关係很近。 其中一个原因是,葛存壮实在太敬业了,敬业到每个新人演员几乎都搭过戏。 自从他59年出演《矿灯》进入电影圈开始,几乎没一年閒过,从六三年到今年,除了中间十年不论,每年都能在荧幕上看见葛大爷的身影。 今年则尤其忙碌,年初演了《新兵马强》,年中演了《智截玉香笼》,现在又和长影合作,出演《玉碎宫倾》。 哦,去年开拍的《幽谷恋歌》里也有葛大爷的身影,老爷子和林芳冰今年第二次合作。 饭盒里的肉食没倖存两分钟,立即被风捲残云一扫而光。 九转大肠也不错,没有保留原汁原味,香滑细嫩,不愧是官府菜老字號的招牌。 “对了,这两天的报纸你们都看了没有?” 问话的是陈佩斯,接话的是葛优,俩人坐在一起,面相上还挺相似,星途也相近。 怎么相近呢?陈佩斯演小人物出身,算是丑角,葛优后几年踏入电影圈也是丑角。 许朝立即意识到,这俩人铁定要把话题往自个儿身上扯,决定先不说话,埋头吃饭,静观其变。 “谁能不看?这两天各大报纸刀光剑影杀气重重,真是有趣,比听评书都乐。” 情况是怎么样的呢? 《战火情天》上映以后,以某日报为首的几家报纸开始攻击这部译製片,並影射北影厂管理不利,成分复杂。 过了几天,《京城日报》无声无息地刊登了许朝写的《一个待业青年的人生自述》,这篇文章太能引起青年们的共鸣了,反响太热烈了。 京味派报纸肯定站京城日报一边的,於是舆论热闹的不行,堪比社会大討论。 “害,我说有些报纸就是瞎忙活,思想境界不行,跟不上时代。”葛优大手一挥: “改开改开,中央、新闻都提过多少次了,要我说,最该审查的就是这几家报纸,到底是跟不上政策还是不想跟政策?” 葛优似乎也意识到这话尺度略大,压了压嗓音。 毕竟这是食堂,公共场所嘛,吃饭的人可不止他们一伙。 “咱们关起门来说话,京城日报上许朝那文章写的不错,欸,那现代诗是你自己写的吧?” 看吧,话题总得落到许朝头上,谁让他站在革命的一线,枪林弹雨他不挨谁挨? “你怎么看出来的?” “哈哈,这还用看?说『我有一朋友』其实就是这人自己,『我在哪儿看过』就是他自己乾的,我这叫看得透彻。” 许朝没答,他总不能说这现代诗写於2022年吧? “你別说,许朝这文学素养挺高,出口成章的,我看你別光干译製了,咱电影圈也得有冉冉升起的红星,你乾脆给厂里写剧本得了。” “葛优同志,你別光顾著人许朝,去年进了八一厂,咱葛大爷还盼著你上大荧幕呢!” 葛优稍红了脸,再次转移火力,指著许朝道:“所以啊,许朝写剧本,推我去演,我也能叫声许老师啊!” 南京,许家。 正值中午,许家三口人难得有时间聚在一起吃中饭。 今儿是许建军和杨雨萍的结婚纪念日,老许同志亲自下厨,还在灶台前炒菜。 许佳佳坐在窗下帮杨雨萍绕毛线球,那台老式电视机正在播放午间新闻。 男主持人是赵忠祥,女主持人还是邢质斌。 “各位观眾中午好。” “各位观眾中午好。” “近日,京城日报登载了一则名为《一个待业青年的人生自述》的文章,在国內引起广泛討论,该文章作者许朝同志作词真挚,语言热切,引起了广泛青年同胞们的深切共鸣。据本台採访,报社编辑……” 许佳佳绕毛线球的手忽然一顿。 她没听错吧? 谁?许朝? 第26章 什么叫草台班子 营销这个概念在八十年代还没出现,就连第一则gg都是在七十年代末才登报,更別说如何绞尽脑汁的扩大商品的销量。 写文章同理,小说也好,信件也罢,同样能营销。 所以许朝把那封登报的稿件命名为“待业青年”,没叫“一个译製人员的人生自述”,就是希望以此引起更广泛的共鸣。 当然,標题还是次要的,內容有真情实感才行,这点造不了假。 关於这点李凤祥也有暗示,什么不能来硬的,得软著来,接著又和他聊人生聊理想,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抒情,在文学潮流甚囂的今天,可谓是一招鲜吃遍天。 许朝唯一没想到的是,他这篇文章还能上新闻联播! 这事就更有意思了,先是部分报纸围剿北影新的译製片,然后又是京城日报刊登许朝的文章,再然后新闻联播报导了这事。 个中风云不谈,反正肯定不是许朝能过问的。 许朝只向厂里打了一个报告:无论哪家报社想要採访他,请厂里一概替他回绝,就说他正为电影业埋头苦干,发光发热。 厂里总管人事纪律的领导是张奇,他肯定最先拿到报告。 “这小子,还挺懂得收敛。” 张奇在北影厂一眾领导里最保守,这点之前就提过,除了制度方面,用人观念也很老旧。 比如汪洋当年决定启用刘小庆、支持谢铁驪,他就持很大的反对意见。 这回张主任却对许朝有那么一丝改观。 一般人,別说一般人了,就是他们这个岁数的同事,又上新闻又上报纸的,早就想尽办法接受各种採访,恨不得一炮而红,把尾巴翘天上去。 这许朝能沉得住气,就说明孺子可教。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张奇想起了汪洋的“观察观察”,大嘆一声。 …… 北影译製组並没有想像中的忙碌,相比於整个热火朝天的北影厂,译製办公室每年最多出两项译製片。 这回的《战火情天》算超额完成任务,中影方面对北影译製组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许朝这头一早和张桂兰打了报告,他的工作阵地暂时从译製办公室转向了《神秘的大佛》剧组。 导演张华讯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又是和编剧们商量情节要不要改动,又是想方设法招募合適的配角演员。 许朝和刘小庆作为男女主角,也参与摄製组的一般会议。 小办公室里,张华讯先发言:“拍摄地点方面,我想的是,咱们等人员到齐了,第一幕就到乐山去拍,我们的整个故事都是围绕佛財来的,就拍实景。” 一位副导演说道:“拍实景,那我们就得外出勘测,住宿和通勤问题就要首先考虑好。” 张华讯道:“我是四川人,对乐山那一片很熟,住宿和通勤方面不用担心,问题是我们要计算好胶捲数量,还有实景拍摄大佛可能会有难度。” 许朝听来听去,只想说张华讯不愧是第一次执导电影,完全没有把重点想清楚。 “张导,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许朝同志。” “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无论是乐山大佛实景,还是峨眉山栈道,目前都属於文物保护范畴,咱们能实地拍摄么?” 张华讯是真忽略了这个,因为文物保护文件都是近年才出的,他是四川人,彭县、乐山一片从小逛惯了,如果不是专门留意,很难意识到家乡成了文物保护自留地。 “如果要拍摄文物本体,剧组就得打申请报告,先不说这申请报告一年半载能不能批覆下来,就算申请成功了,如果拍摄期间造成文物损伤,剧组能负责么?” 张华讯等两位副导演对视一眼,不得不承认:“许朝说的有道理,是我的疏忽……看来咱们只能另选寺庙做拍摄地点了。” 许朝道:“张导,我有个想法,就不知道能不能成。” “你先说。” “咱们虽然不能实地拍摄,但可以造景啊!此前的电影里確实没有关於乐山大佛的实景拍摄,要是不拍,是很遗憾的,我们可以先考察,按比例用石膏或者其他工具还原,但是……” 许朝后话没说完,但小办公室里的剧组大伙都明白。 造景是可以,那成本呢? 北影厂会给张华讯出这笔钱么?要知道,他在北影厂没有其他作品,还是半道从上影那边“叛逃”过来的。 大伙一阵沉默。 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这话此时此刻太应景了。 “造景成本方面,要不我来想办法?” 说话的是刘小庆,小庆姐爽爽利利地一笑:“汪洋厂长邀请我进北影厂的时候,开了挺多条件,说不定我能和他交涉交涉。” 刘小庆能说这话,就有了三成成功的可能性。 张华讯很是激动地和刘小庆握手,他还挺不好意思的。 为什么不好意思呢? 因为刘小庆刚来试镜的时候,张华讯觉得她的外形太洋气了,不大適合女主角川剧艺人的身份,当时挺直接地质疑了对方。 拍摄场景方面的问题待定,办公室里又提到了武术方面。 “这次挺高兴的,咱们剧组请到了体委的人员来做指导,许朝、小庆两位同志,等体委的老师们到了,你们的培训要优先开始。” 写武侠有了先例,真枪实刀地学武术许朝真是头一回。 然后是分镜设计,化妆、道具,这就和许朝没什么关係了。 总结来说,该剧组目前是个草台班子,导演是头一回执导,配角敲定不下来,剧组资金有限,唯一的优势是掛靠上了北影,又有国体协助。 至於国体为什么会来协助《大佛》剧组,许朝了解的就不太深了,总之是导演组想了办法。 散会后,许朝回到宿舍,翻起了剧本。 完整剧本近期才到手,据说张导到了北影厂之后,前后还是改了好几遍。 这两天许朝忙著写给《日报》的稿子,除了试镜的几场戏,暂时还没往后看。 翻了几页,许朝便觉不大对劲。 越往后翻,他的眉头锁的愈紧。 这,这简直是和审查部门做挑战啊! 改,必须得改! 第27章 新的想法碰撞 大概08年还是10年的时候,有一年儿童节央视六公主恶搞过一次,电影频道在儿童节当天播放《神秘的大佛》,嚇坏了很多看电视的小朋友,为此还接到了不少家长投诉。 屏幕里阴森的灯光,加上会使用川剧变脸的怪面人,印象真挺令人深刻的。 所以神秘的大佛后来也被媒体批评,说不是武侠片,也不是武术片,是包裹著武术外衣的恐怖悬疑。 这话其实还挺中肯,不算谬论,而且这还是经审查后修改的结果。 许朝为什么觉得一定得改呢? 就拿他现在看的这段举例吧: “沙舵爷用他那只装著铁鉤的手,生生挖掉海能法师的一只眼睛,海能法师大叫一声,鲜血淋漓,几乎殞命当场。” 鲜血淋漓,这四个字出现在了剧本里,就意味著会拍入镜头里。 至於怎么拍,猪血浆也好,番茄汁也好,这就不管了,问题是这肯定不让播啊。 別说1981年了,你放在2025年也不让播啊,涉及血腥暴力了。 血腥暴力不止这一处,里头还挺多涉及封建迷信民俗恐怖的,八十年代在这方面抓的很严。 要破除封建教条嘛,这从五十年代开始就在严抓了,电影里肯定不能有宣扬迷信的动机。 除此之外,剧本里也有可圈可点之处,比如情节曲折,令人想要一探究竟,有武侠那种大开大合的意思; 价值观方面,也能看出张华讯导演想要宣传乐山、宣传文物,保护中华武术文化的想法。 初衷肯定是好的,不然国体委也不能来人协助。 问题在於,这些“初衷”並没有在剧本里体现出来,而且瀏览通本,张导太过执著於“伸张正义”,使得整个剧情失去厚度。 就好像主角们是为了保护佛財而保护佛財,为了这碟子醋包了饺子,除此之外没別的了。 中午,北影厂食堂。 许朝端著饭盘坐到了张华讯的对面。 “张导,一个人吃饭啊。” 张华讯来北影厂不久,显然还没融入进来:“是啊,我赶紧扒两口饭,听说厂长下午找我,要聊聊大佛剧组。” 许朝来了八卦兴趣:“厂长找您,不会是要商量拨款立项吧?” 张华讯舀了一勺子米饭,裹著一小块猪油渣,边吃边说:“这谁知道呢,不过我猜不是,昨儿小庆还没找厂长呢,我猜有別的事要谈。” 两人聊了几句,许朝才转进正题:“导演,我昨天看完剧本之后產生了点想法,想和您沟通沟通。” 张华讯为人挺隨和:“有想法要及时沟通,我很想和同行们交流意见,奈何实在是人生地不熟。” 许朝先没提血腥暴力,也不提封建迷信,更不提立意啊人设啊厚度啊,只说: “我刚看了结尾,咱结局写的是梦婕独自一人保护佛財,交给了政府,这是不是会有点个人英雄主义了?” 梦婕就是刘小庆饰演的女主角,她的戏份比许朝饰演的男主角重挺多。 许朝个人倒不介意什么主义,集体主义也好,个人英雄也罢,他既看漫威又看长津湖,属於是海纳百川。 但大佛这个本子本来就挺敏感的,武侠片又是禁区,既然要改,不如就往主流价值观上靠。 张华讯思索起来:“你继续说。” 许朝搁了勺子:“我的想法是,咱能不能把结局改成:梦婕最终成功协助解放军找到了佛財,成功上交给国家,並剿灭了当地的不法之徒?” 张华讯道:“这样虽然规避了个人英雄主义,但太俗套了,现在的电影结尾要么就是闔家大团圆,要么就是解放军亮相,当然当然,我不是说解放军不好的意思。” 许朝乐道: “我明白您的意思,俗不俗套其实要看怎么写,比如咱们故事里不是有个军统特务么?那么完全可以把梦婕设计成党的发展下线嘛! 既然有特务这么个设定,咱就不能浪费了,那时候的情报战紧张,地下工作更是草木皆兵,建国初期都不安寧。 咱们可以往这方面靠靠。自然了,前提是整部剧仍以武术、武侠元素为主,不能喧宾夺主。” 张华讯轻嘶了声,细想了想:“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有点搞头。” 许朝能把剧情联想到情报战上去,主要还是梦婕的人设和《潜伏》里头的翠萍有点像,都是“一脚能踢碎马奎下巴的强壮男人”。 “男主角司徒骏也能下功夫,例如司徒的父亲被军统特务所害,完全可以设定成逝世的父亲早年间就是爱国商人,当年为转移我党药品得罪了军统,因此遭到报復……” 许朝就剧情和人设上的几点表达了挺多意见,最后才点到血腥暴力和封建迷信上。 “这一块如果一定要表现在电影里,我建议委婉地稍作暗示,穿插几个空镜,或者插入音乐,但不要太明显了,否则甭说文化部审核组了,就是咱北影厂里的审核都过不了。” 张华讯也很久没这么痛快的交流过,导演组里几位副导演也都是初来乍到,在北影厂里畏手畏脚。 这张导越谈越兴奋,索性把想法一股脑倒了出来,什么要不乾脆把沙舵爷安个敌特身份,两人相谈甚欢,食堂里人走光了才知觉。 “要不这么著,我回去先写个大体的修改意见,让大伙都討论討论,要是確实可行,就照著这么改。“ 许朝愿意自告奋勇,张华讯当然乐的不行:“好啊,我看过你写的那个太平天国故事,在《武林》连载的那个,老实说,讲故事的能力比我强。“ 改剧本这事其实有点吃力不討好,倒不是说改了会多么影响剧组进度,厂里边拍边改的好电影好电视剧多了去了。 几年后要拍的《红楼梦》最有代表性,一个眼神设计都能改好几版。 改剧本主要工作量大,得揪细节,还得討论,组里討论完了还得交北影导演办公室看一眼,否则到时候拍出来的片子和上交的剧情不一致,那不扯犊子吗? 这活吧,流程与工作量都繁琐,一般人不愿意包揽。 许朝本来也不想多管閒事,但他现在可是典型人物。 这个典型不是什么好话,典型和出头鸟能划上等號。 你想啊,先是《战火情天》被围剿了,紧接著又发表了篇討论热烈的文章,连新闻都上了。 那些持反对意见的报纸正愁揪不著他的小辫子呢,这时候他参演一部从剧情立意到表现形式都能被批判的影片,这种行为简称——送人头。 第28章 从上海来 “大爷!大爷!” “许朝同志是不是住这栋楼?” 许朝刚从食堂闪人返回红砖楼,一个穿裙装的女同志便在门卫接待室那块小窗户前问人。 他自觉来者不善,放轻了脚步,准备悄悄溜进楼梯口。 门卫老蒋却故意似的,一眼瞄著许朝,也不给他打掩护,大是热心肠似的扬了扬下巴。 “喏,你身后那位同志就是许朝。” 女同志转过身来,標誌的女生短髮,面庞端正,五官间透著一股英气,看长相大概三十多岁,肩挎一只女士小提包。 这造型一看,百分之八十是个知识分子。 现在能上宿舍楼找他的有两种人,一种是记者,另一种是同行。 “许同志!你可教我好找呀!”女同志很快上前,高跟鞋噠噠噠噠的,还不忘回头对门卫老蒋感谢:“谢谢您啊大爷!” “不客气,我还得谢谢你的烟吶!” 嗬,敢情一盒烟就把他卖了唄? 许朝见躲不开了,只能礼貌地握手:“我是许朝,您这么急著找我是……?” 女同志表现的很热情:“幸会幸会,我是李小霖,前几天才从上海过来的……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聊一聊?” 宿舍楼下交谈確实显眼,对方又是位女同志。 许朝对上海文学圈子几乎不大了解,除了知道王安忆王蒙王朔这几位作家,对其他人知之甚少。 王蒙王朔甚至不算上海文学圈的,这俩人在九十年代以后哪儿都吃得开,不能以地区范畴论。 此时许朝还不知道李小霖的身份。 俩人到宿舍区大院里,幼儿园前笼罩著树荫的两条长凳上坐下。 “我是上海《收穫》杂誌的一名普通编辑,前阵子我在《武林》上看到过你的名字,那时就挺好奇的,后来又在新闻联播上听到你的名字,所以这一趟我就不得不来了。” 收穫啊,收穫他知道,这杂誌挺有名的,后来改名为《萌芽》的就是《收穫》。 许朝不太好南方文学那一口,王安忆那本出名的《长恨歌》也就隨手翻了翻,他最开始知道《萌芽》还是因为这杂誌是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主办单位之一。 新概念出了个郭小四,他读高中的时候班里女同学都爱看什么《小时代》,从此他对上海文学完全失去兴趣。 当然,许朝对《收穫》杂誌是没什么意见的,此时这可是文学界四大旦之一,地位不同凡响,能和《当代》打擂台。 只能说,他还是低估了新闻联播的影响力。 许朝害了声:“害!我这都是描金箱子白铜锁——外面好看里面空,就是被几家报纸围攻的时候义愤填膺,一时衝动给日报写了封信,还是太年轻了,没忍住脾气,就是没成想上了新闻联播。” “年轻好啊!年轻有热血,有朝气,而且我看了由你主要负责的那部译製片,你这么年轻,就能让北影的领导们把你的名字写在片头,这可不简单。”李小霖笑著补充了一句: “你以为我怎么找到你这宿舍楼的?北影厂里我还是认识几位熟人的,你可別拿瞎话蒙我。” 不等许朝说话,李小霖直入主题:“我这趟过来,编辑部里是不知道的,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许朝同志,你考不考虑写一点严肃文学呢?” 这许朝是真不做打算:“小霖编辑,我对严肃文学那是確实没想法,就好比七仙女下凡了,站在我面前,但怎么都不来电……只能说我不是做董永的材料,写写武侠更合我的胃口。” “也许是我没说清楚,是这样的。”李小霖慢慢说道: “这几年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故事雏形,一直想请一位合適的作家使它成熟,从根底上来讲,我的这个想法並不是传统的严肃文学,我追求的是立意深刻,而情节脱俗,绝不走传统寻根那一套。 如果要写传统文学,以《收穫》的影响力,我请一位专攻此道的老作家完笔,是完全不用担心的。在来这趟之前,我和上影厂的几位朋友谈过,他们的意见是应当找一位年轻的新派作家。” “这么说吧,整个故事可能还存在著超越伦理的矛盾,是阴暗的,尖锐的,深刻的,你有兴趣试一试吗?” 听到这里,许朝有一点点动心。 他不知道今年忽如其来的崭露头角是好是坏,未来是否会有人一直盯著他抓小辫子,《收穫》能是一次很好的尝试,给自己预备一条后路。 “小霖编辑,你说的很认真,我会考虑考虑的,但是目前来说我应该抽不开身思考严肃文学。这个月我刚刚进了个剧组,可能很长一段时间要研究剧本。”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个神秘的大佛估摸著就能掏空他,指不定后半年译製组又有任务。 《收穫》这回投来的橄欖枝还是不轻易接的好。 那句话怎么说来著? 嗯,先观察观察。 李小霖知道这是婉拒的意思,但依然不死心地试探了一句:“这场戏拍完以后,我们有没有坐下来进行更深入交流的机会?” “当然有!我虽然不是搞严肃文学的料,但也不介意接受接受高雅文艺的薰陶,得雅俗共赏才行。”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等你剧组结束了,我们再坐下来交流。” 许朝把人送到北影厂宿舍区门口,诚意表现的很足。 李小霖转身,拢了拢肩上的小提包,嘆了口气。 就在她回到招待所门口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哟,聂先生,你怎么从广州过来了?” 另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同志与李小霖握手,面有笑意,含著一些惊讶:“小霖同志,咱们上回见还是在《浙江文艺》吧?李主编身体怎么样?” “我爸身体健朗著呢!哎,您怎么到京城来啦?是又要开什么会,有瞒著我们上海文艺圈的是不是?” 聂先生大笑,没说实话:“我是受老朋友邀请,进京会面来的。” “原来如此!我也是来拜访一个老朋友的。” 两人心照不宣,没一句实话,很是和谐。 第29章 搞点宣传办法 《玉娇龙》的作者本名姓聂,曾用笔名金童,在《武林》、《浙江文艺》、《今古传奇》都有过工作经歷。 《玉娇龙》这书也挺坎坷的,两三年后首次登载在《今古传奇》上,刚一刊载,就被上峰批判为“精神污染”。 今古编辑部当然也跟著连坐,差点没全面停刊。 当时编辑部里一位叫杨书案的老编辑与金童共同掌笔,將刚刊登的《玉娇龙》刪改了十二万字,这才渡过难关。 提到《今古传奇》,就不得不提一人,就是杂誌社的副主编罗维扬。 这人可以称之为八十年代文学界营销第一人。 罗副主编最爱乾的一件事就是给投稿来的小说改標题,而且是不经商量的擅自更改。 比如,曾经有一部名为《晚清名臣录》的小说投稿到今古编辑部,罗维扬看了,灵光一现,把这本书改名为《曾国藩密录》。 你还別说,效果奇佳,《今古传奇》的销量立即翻了三倍,作者看了內容才知道——哦,这是我的书啊。 金童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实则比李小霖大了十几岁。 他坐在许朝对面,一点看不出饱经沧桑的样子,要不怎么能在玉娇龙里写十几万字情色情节呢。 “这几天找你的人是不是挺多的?” 许朝对这位老编辑挺有好感,其实金童都算不上老编辑,比他资歷年龄都大的还坚守在岗位上的老同志比比皆是。 金童为人谦和,头一回给许朝来信时也很有礼貌,完全没有老文学前辈的那股酸味与傲慢。 不是有句话吗?文字是了解另一个人的窗口,许朝和武林一直有通信,两人是初次见面,却像熟人似的。 有一词怎么说?书信频仍,晤面如故。 许朝给人倒了杯水,知道老金同志意有所指:“还成,我向厂里打了报告,暂时拒绝各家报纸的记者採访。” 金童正参观著许朝的宿舍,闻言回头看了他两眼,又笑:“这么好出名的机会,怎么反倒拒绝了?” 许朝也笑:“出名可未必是好事啊。” “有觉悟,稿子存了多少了?” “在那儿,您看看唄。” 金童拿起书桌边一叠稿纸,挺有厚度:“每天都写么?” 许朝吹著自个儿搪瓷杯里的热水,呼嚕呼嚕的:“写啊,写稿就得自律,写的久了养成习惯了,就觉得每天写那么多字也不过如此——您记得把稿费给我算上。” “许朝同志,我发现你笔下的文字和你本人,差別还是很大的。” “这话怎么说?” 金童分析道:“就拿你写的那个《一个待业青年的人生自述》举例,按理说能把一封信写的这么具有感染力,人生经验应该挺丰富,这种人的性格多半內敛、沉重,但你不一样,你是牙缝里插,口齿很是热闹。” 许朝放了搪瓷杯:“我这算什么,我给你举个例子,话剧团的喜剧演员,台上再怎么高兴乐呵无厘头,台下有可能天生不爱笑;演雷雨的四凤,台上再怎么哀泣,生活里指不定是多开朗明媚的女同志。” 说到这里吗,许朝站起身来,双手抱臂:“老金同志,咱別贫嘴了,你就说吧,这趟从广州到京城来找我要提什么要求?” 老金刚要开口,许朝又补充了句:“咱先说好啊!虽然武林对我有知遇之恩,但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就別开口了。” 这话听著像婉拒,其实不然,就好像过年给红包,小孩得三辞三让才能把红包拿著,一个道理。 老金同志还能听不出许朝的意思吗? “你那篇《恩仇记》登载以后,咱社里销量翻了好几倍,编辑部的同志都很看重你,也很想见你的面,当面交流交流。 今年年底各杂誌社、报刊都会聚在一起开个交流大会,牵头的是文协,你愿不愿意和我们《武林》一起去?” 就这事儿,金童需要特地往bj跑一趟吗?这廝显然还在扔衣炮弹呢。 “去啊,去没问题,但我在文学界算哪根葱?要作品没作品,要知名度吧……今年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老金同志,你们怎么不找找老一辈的文豪?” 金童摆了摆手:“这你就不用管了,只要你答应了就行。” 许朝预计这种交流会没什么意思,大概就是老一辈显摆资格,小一辈虚心受教,主流文学派占据主场,就和机关单位年会领导讲话似的,你就听吧! 不过就当见见世面也无妨,八十年代他还是有几个挺喜欢的作家的。 “这行,你继续说吧!” “你在报纸上不是说,进了个剧组吗?好像还是拍武侠片的剧组,这可前所未有啊,武侠片之前可是禁区。” 许朝道:“这不是改开了嘛,金老先生不也从海峡对岸飞回来交流了一次。” 金童微微一笑:“我有个想法,你们拍摄这部片子的时候,咱们武林能不能派出一两个记者同志一块儿进组,记录记录拍摄过程?” 嚯!这倒挺新鲜的。 其实许朝的第一反应是,金童想在《神秘的大佛》里植入gg。 显然这年头还没有商业片的模式,这就是后世看多了gg电影的不良反应。 不得不说,记录拍摄絮这一招还行。 《武林》方面想给自己做宣传,一个是第一部武侠电影,一个又是武侠杂誌,如果电影火了,宣传效果应该挺强。 毕竟各杂誌报刊马上就要自负盈亏了,老金同志还是有几分真知灼见的。 “这我做不了主,我毕竟不是製作组的,就是个演员,定不了决策。但我能帮忙嚮导演反应,或者安排你们见一面,你看成不成?” “成啊,当然成!” 金童喜不自胜,俩人又就《武林》近况聊了一回,老金同志忽然问了一句:“最近是不是从上海来的一位女编辑找过你?” “有,说是《收穫》的编辑,想问问我写不写严肃文学。” “你答应了?” “没呢,我写不来严肃文学。你认识她?” “害,这谁能不认识,巴金先生的女儿,如今收穫的副主编,要是不知道这位,可別说是在文坛混过的。” 第30章 紧俏商品【已修改】 上次谈到的大反派沙舵爷,暂定了由北影劳模葛存壮出演。 葛大爷演沙舵爷还真挺合適的,从1955年的《平原游击队》开始,葛存壮就出演了该剧中的汉奸杨守业,后来一路出演的全是反派角色。 巔峰应该是《小兵张嘎》里的日本少佐,这形象深入人心,家喻户晓,一直到1975年。 75年葛大爷在电影《决裂》里演了个知识分子,终於成功转型,开始走正面形象道路。 “葛大爷真有时间吗?他不是在长影的组里。” 今早的北影大院还挺热闹,红砖楼下,许朝和张华讯站在楼梯口,刘小庆站在水泥空地上做武术动作。 小庆姐身边跟著一位男同志正在指导动作,另一位站在旁边观看。 这二位是国体委下来的,一位叫马贤达,另一位叫于承惠。 马贤达是国体委內部的人,陕西武术队的教练,不怎么显山露水。 于承惠大伙更熟一点,《少林寺》的武术指导,同时在里面饰演王仁则,后面2001年那版《笑傲江湖》里出演风清扬,黄晓明和刘亦菲那版的《神鵰侠侣》里他演黄药师。 演黄药师的时候,于承惠已经六十多岁,剧里形象相当鲜明:蓄著快要及胸口的鬍子,两鬢斑白,剃了头髮,两袖盈盈飘然,很有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 此时,许朝眼前的于承惠已然蓄著鬍子了,只是现在还没那么长,一道小山羊鬍子,看起来怪俏皮的。 “我见葛老师的那天,高天红导演也在,他们这戏进度不长,在北影取完景差不多就杀青,后面就是剪辑的部分。” “上回介绍的那位《武林》来的编辑,你们聊的怎么样,还成不?” 张华讯从兜里掏出一只烟盒,笑一笑道:“我觉得挺好!咱们武侠圈本来就是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的,就该互相帮助!” 许朝问:“你没向那位金童编辑提点什么条件?” 张华讯一挥手,大义凛然似的:“害!这有什么条件可提的,《武林》帮我们报导,既是宣传他们,也是宣传我们。” 许朝直视前方,刘小庆在于承惠的帮助下正在压腿,小庆姐柔韧性挺好,本就是文工团出身的,身体素质肯定不差。 但真压了个一字马,整个上身被迫往下贴近大腿的时候,还是疼的嘶哑咧嘴,忍不住“哎哟”两声。 许朝看的眉头都皱紧了,心里暗自钦佩,这敬业程度真是非同一般。 他饰演的司徒骏在整个电影里没什么打戏,身份设定嘛,一个归国华侨,在拳脚上並不怎么精通,整个故事里是由刘小庆扮演的梦婕保护他。 “我觉得光有《武林》宣传还不够,他们的宣传力度不够大。” 张华讯刚叼了一支烟,转头看向许朝:“你这是什么意思?” 经过上回聊天,张华讯已经把许朝当成了自己人,有点什么事都找他交流。 “我就想到了一个点子,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咱们上映了再说吧!” 张华讯笑道:“你小子就会卖关子。” “不是我卖关子,而是得看大伙反响怎么样,要是电影不好看,再有什么想法也没用!” 没两天,北影厂批准了张华讯申请的造景报告,整个剧组的预算提到了十几万元,虽然比不上《骆驼祥子》这种大剧组,可把咱张导乐的一晚没睡著。 第二天开会,剧组决定先去乐山,把外景拍了。 到时候北影厂摄影棚里的大佛造景竣工,后续的寺庙取景都能在北影厂里完成,节省时间又节约成本。 许朝改的剧本初稿也出炉了,这几天真没少熬夜加班,不仅在修改时期要询问张华讯的意见,遇到拿不准的审核问题还得找张桂兰取经。 京城还未入秋,却已有了秋日气象。 许朝的工资到了,除了译製组的普通职工工资30元,中影这回额外奖励译製组成员每人50元奖金。 许朝作为《战火情天》的主要製作人,北影厂和中影分別奖励200元,以上共计480元。 至於分发的肉票、粮票、布票等便不一一细说。 八一建军节当天,北影厂在小礼堂搞了一场福利展会。 许朝刚到北影厂的时候初次遇见刘小庆,就听人提过一嘴,什么牡丹牌电视机啊,上海牌机械手錶啊,日本进口的牛仔裤等等。 甚至有些物件只能在专供外匯券消费的友谊商店看到,比如瑞士梅牌的手錶,还有那台夏普777双卡录音机。 北影厂职工都能参加,福利展会简直就像百货商店大甩卖似的。 刘小庆算见多识广了吧?在小礼堂里依然看的目不暇接。 当然,最吸睛的还是那台东芝冰箱,市面上没的销售,只有外匯券能买,是八十年代万元户的標配。 標价1800元。 高天红的长影剧组在北影借景儿,听信也过来瞧热闹。 林芳冰穿著一身少数民族服装,有点苗族服饰的意味,妆还没卸,两团腮红很是喜庆。 “你相中了什么东西没有?” 北影为了热络大伙的感情,把福利展会搞的和拍卖会似的,谁拿下了什么东西都得用小喇叭喊一声。 要是有几人同时看中了一样东西,如果协商不妥,就看谁出价高。 “我就一穷人,就隨便逛逛看看。”即將突破千元户的许朝如是说。 相比许朝的心如止水,林芳冰可没这么镇静,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在小礼堂里从头转到尾。 没一会儿,销售员拿起小喇叭通知大家:“陈导拿下了广州五羊斜梁款自行车!” 这还有哪个陈导?除了陈强就是陈怀皑,陈凯哥他爸。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以往就是在百货商店逛逛,今年来了bj,还路过友谊商店的橱窗看了眼。” 林芳冰吐了吐舌头,怪不好意思的:“我还没敢进去,就搁橱窗看了眼,现在国外的东西真是漂亮。” 许朝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看上什么东西没?” “那当然是都看上了!”林芳冰笑著耸了耸肩:“其实我最喜欢那台摄像机,什么海鸥牌的。” “多少钱?” “300元呢!我现在可买不起。” 许朝看了林芳冰一阵子:“我带你买衣服,怎么样?” 第31章 少女心事 东交民巷,西口。 许朝和林芳冰下公交车,面前就是东单体育场,1979年除夕夜,交际舞登上了人民大会堂的联欢晚会,意味著跳舞正式解禁了。 东单体育场成了跳舞的专属区域,分为两片儿,一片是追逐潮流的年轻人模仿霹雳舞,录音机里放著《成吉思汗》,音乐振响半条街,颇有后世广场舞扰民的雏形; 另一片是五六十岁的退休老同志,慢悠悠跳著交谊舞,生活一片和谐。 东交民巷整条街都是哥德式建筑风格,作为清末至民国的外国使馆区,仍然保持著欧式风格,但大部分房屋都进行了改建。 比如旗银行旧址改成了公安局办证所,法国邮政局改成了京城邮政文史馆。 再前面是首都电影院,刘小庆红遍京城的《小》海报还贴在上头。 许朝带著林芳冰走进一家服装店,全名红都服装店。 一个老裁缝很热情地迎了上来:“两位同志,谁做衣服?” 这红都服装店的名气可不小,1978年之前专为首长定製服装,什么安门上掛的那张画像,穿的那身衣服就是出自这里。 1979年之后,红都服装店逐渐向民眾开放,但这时候还不能轻易购买,得怎么呢?外匯券加单位介绍信,信里还得有街道办出具的身份证明。 今年就彻底放开了限制,刚放开当晚东交民巷人挤人,市民同志们彻夜排队,黄牛號甚至炒到了20元高价。 北影译製组一个月也才30块工资呢! 1984年的时候许海峰不是得了奥运冠军吗?衣服也是这家店做的。 红都服装店现在就两件业务:一是给市民们定做服装,另一个是给出国人员定做服装,其他业务一概不接。 许朝道:“师傅,给这女同志做一套。” “得嘞!姑娘想做女士西装还是旗袍?” 林芳冰不好意思道:“咱们隨处逛逛就行了,我又没什么场合能用上西装和旗袍的。” 林芳冰嘴上这么说,心头盘旋著另外一个没说的念头。 自己和许朝算是什么关係呢,是顶好的、能说的来话的那种朋友吗?可朋友之间哪有给对方买衣服的? “谁说没有?以后你拍的哪部电影电视得奖了,上台领奖不得穿正式点么?又或者今年你考进北电了,过年上台演出不也得一身好行头吗?” 许朝故意笑了,又说:“我妈不是有指示,让我今年锁定相亲对象,明年结婚领证办酒,后年爭取抱俩……” 接待顾客的老师傅“哎哟”了声:“哎呀,二位是一对儿啊!恭喜恭喜,还真挺般配呢。” 林芳冰脸色更红了,一时说不出话,低垂著眼睛,咬著嘴唇,半赧地转过身子。 她心里只觉又羞又臊,但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不生气。 以往话剧团的几个朋友开她和其他男同志的玩笑,要是过了火,她就挺生气的。 “旗袍挺好,女士西装也挺好,师傅,您这儿能不能试穿啊?” “能啊,当然能!先试试女士西装还是旗袍?我看这姑娘身段样貌,很有南方女性的温柔婉约,不如就试试旗袍?我跟你说,咱们这儿啊可有的是上海的老师傅,旗袍做的那叫一水儿的漂亮……” 林芳冰自己都不记得怎么被请进试衣间的,跟进来了换了位女师傅,也是位老师傅了,戴著一副眼镜,拿著皮尺给她量腰。 “姑娘,腰身挺一挺,哎,对咯,你这身段真是不错,我年轻时都没你这么水灵,是不是学过跳舞?” 林芳冰紧张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嗯,我在话剧团工作,每天都得练形体的。” “外面那位男同志是你对象吗?” 林芳冰轻轻抿了抿嘴唇:“不是的……” “哦,他是不是在追求你?” 林芳冰想了想,许朝带自己来买衣服之前,好像是自己先给他擦汗的。 不对,还是许朝先带自己去看电影的,还送了自己一枚发卡。 还是不对,自己也常常上许家来著,杨老师还常留自己吃饭呢。 怎么算都算不清,林芳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当真是一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感受。 老师傅笑了声:“行了,姑娘,瞧你这眼神情態我就知道是什么形景儿了。” “现在时代好了,支持自由恋爱,你想我们那个时候哪能自己处对象?都是父母包办,组织介绍,而且介绍的时候还有政治审查; 那时候见面也难,男女同志私下见面要是被发现了,那可是作风大问题,平常想要说上几句提计划吗,只能等组织学习班,或者有什么文艺演出、看集体电影的时候才有机会; 而且也没有情书这一说法,姑娘,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全是革命语录! 你们现在就不一样了,年轻人都能自己抓住机会,自由恋爱多好啊!” 林芳冰心內微动。 试衣间外,老裁缝和许朝坐在一起侃大山: “嗨哟!我上回听一老朋友说,专门接待外宾的那个建国饭店,里头掛了一幅西方的果体画像,说是什么圣母马什么来著?你听听,这是不是伤风败俗?” 马什么,马冬什么?马什么梅? “还有,咱东交民巷就有一地儿,原先是某大使馆,现在政府开了个窗口专办农转非,你猜这么著?嘿,办理程序必须送一盒牡丹烟,你说说,这什么时代这是。” 农转非就是农业人口转为非农业人口,这时候是个挺大的落地政策。 许朝坐著听,没反驳,权当大爷在讲单口相声,偶尔应和两句,问问这一块是不是倒卖外匯券的胡同串子也挺多的。 试衣间最外层的大门帘动了动,女师傅撩起帘子先走出来,林芳冰跟在后面。 女师傅给她画了淡妆,林芳冰穿著一色月白色点蓝蝴蝶的旗袍,面如月盘,眸中含笑,腰似水葱一把,两足纤纤,顾盼时神采飞睞,像极了当年杨玉环揭帘下轿。 许朝愣了一下,一旁的老师傅讚嘆不已: “好看,这姑娘穿了旗袍,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真是好看,要是穿上定做的服装就更好看了!” “嗯、是,好看好看。” 第32章 此情无计可消 “工期15天,定金98元,总共180元。如果要加急,可以交加急费30元,咱们老师傅加班给你赶工,三天就能取货。” “我们店里还有个规矩,就是交钱之前得背一遍『五讲四美』,这是老传统了,谁来都一样。” 许朝上回稿费一分没,吃住全在北影,这次又有480元到帐,合计直逼千元户。 千元户这时候都能买齐三大件,完全能在小康的生活水平上安身立命。 他很清楚的知道一点,那就是现在还没到钱的时候。 这个时候正是资本原始积累的时候,指不定过几年风口一开,有个万八千块的能投资投资什么科技公司,借著公司的名义和香港做点生意。 这样挣的钱不是人民幣,而是外匯,那可就香了。 许朝为什么给林芳冰钱呢? 衝动是有一点的,这得承认,让他更记忆犹新的是那回街道办公开检討,上到亲妹妹许佳佳,下到平素关係好的亲朋好友,没一个人为他说一句好话的。 当然了,那时候的许朝是个待业青年,大伙避之不及,人之常情。 但林芳冰来了,街道办宣传牌下全是看乐子的围观群眾,也就她一人还挺关心许朝,他记得很是清楚。 林芳冰换回了自己的服装,脸颊红彤彤的,自我感觉这天气真热。 许朝和她一道坐车回北影厂,一路上她没怎么说话,等到了招待所门口,林芳冰才看了看他。 “今天真是很谢谢你,等我这戏拍完了,一定把买衣服的钱还你。” 许朝乐了:“北影厂普通演员一个月三十块,有点名气的演员有四十五块,长影给多少钱,能还得起不?” 林芳冰咬了咬嘴唇:“那,你就当我借了一年,我一年后一定还你,我给你写欠条!” 这年头姑娘还是实诚,尤其是刚从话剧团出来接触电影没两年的林芳冰,对待男女关係依然保持著老的那套习惯。 “要不你用別的东西做抵押?” “比如什么东西呢?” “比如以后你拍了电影请我去看,以后要是得了什么百奖啊白玉兰啊,就感谢感谢我,让我也享受享受被名人提起的滋味。” 林芳冰道:“要是我真能上百奖的领奖台,肯定第一个感谢你!” “欸,可不能第一个感谢我,上台领奖的时候得先感谢父母的培养,然后感谢cctv和mtv还有不知道什么tv的。” 林芳冰被许朝逗乐了:“你嘴里哪来这么多的段子。” 哪来的?和赵本山还有宋丹丹学的唄。 “回吧,我还得回北影厂找剧组导演呢,这两天我们就得开拍了。” 天色已入傍晚,云层渐渐变暗,不多时已是月色当空。 林芳冰洗漱了一番,长影这头的拍摄即將结束,她也难得在晚上有了空閒。 桌上摆著一本《大眾电影》,林芳冰隨手翻了两页,又看见关於《战火情天》这部译製片的报导。 大眾电影的评价很高,但林芳冰却没心思去细读,刚刚安静的心又浮上一层不知名的情绪。 《电影》后半篇的文化科普栏目,登载著一首李清照的《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支手撑腮,倚在窗边,一对湖泊般明亮的眼睛望向窗外的圆月。 “此情无计可消……” …… 北影厂宿舍区。 早上五点,刘小庆已经在院子里练功,小庆姐穿著一身蓝色的布大褂,头顶戴著发箍,神情无比专注。 许朝大概五点半下楼晨跑,这年头没手机,没电脑,早睡早起,作息真是健康的不行。 他五点半下楼晨跑,跟著于承惠指导下打了套八段锦,六点多去食堂吃饭。 葛优也在食堂,这哥们完全把北影厂当家了,踩著双拖鞋就在食堂啃大饼。 许朝端了碗稀饭做人面前:“哟,你今儿这么早啊?” “我爸说了,让我跟小庆姐学学,人为了拍一武打戏天刚亮就起床练功,还说我要有这敬业程度早成北影厂的当家台柱子了。” 八十年代的女演员里,刘小庆绝对是最努力的一个,也是最想往上爬的一个,这和个人经歷与家庭构成有关。 葛优无心之语,倒让许朝有了点想法。 “神秘的大佛这个剧组,你来不来试试?” 葛优嚼著大饼肉,问道:“神秘的大佛,就我爸和小庆姐在的这个剧组唄?你不男主角嘛!” 许朝笑了笑:“主角有了不能演配角吗?葛优同志,你在八一厂一年也还没沾过台词本吧。” 这话把葛优同志说的脸红了:“谁说我没沾台词本儿了!我演话剧不得拿台词本吗?!” “你真打算一辈子在台上演《餵猪》啊?就一句话,你来不来?你来我给你想办法。” 葛优小时候挺討厌表演的,之前说过一回,他身体单薄,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这个在台上表演被同学笑话,从此落下了阴影。 现在不一样了,但他对武打片动作片还是没什么好印象,同时也怕吃苦。 但是吧,就如许朝所说,他真属於靠著一部《餵猪》小品进了文工团,又进了八一厂。 他在八一厂没什么存在感,葛存壮又不在八一里,文工团他也只演小角色,又赋閒了两年。 要不是这个原因,他也不能老往北影厂跑,人遇到挫折的时候才会想念娘家。 《神秘的大佛》真是个好机会,主角是刘小庆,导演又是个新人导演,他没什么竞爭压力。 葛优把心一横:“…行!不就是武侠片么?今儿我就突破自我试一试,只要能让我进咯!” 许朝拍了拍葛优的肩膀:“放心,最多舟车劳顿取外景的时候吃点苦,葛大爷不也在组里么?上阵父子兵啊!” 两人吃完饭,一道从食堂往宿舍区赶,准备前去骚扰张华讯。 半道上,一个戴著红白脸谱的川剧艺人拦住了两人去路,此人披著黑色披风,脸谱凶神恶煞,大有一种劫道的意思。 那人把脸一甩,脸上还是那张红白脸谱,再一甩,整张面具顿时飞了出去。 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刘小庆。 不远处,于承惠和马贤达笑著摇了摇头,几人都明白了怎么回事,顿时鬨笑一团。 第33章 四合院 “许朝!哎,你个子高,帮我一把,好嘞…成了!” 许朝帮著张华讯把包袱塞进铁质网格状的行李架上,另几件大宗行李再塞进臥铺最下方。 “嘿,这还是我头一回坐臥铺呢。” 葛优趴在臥铺床位上铺自个儿带的毛毯被单,许朝拍了拍手,躬著身子坐进最下面的铺位。 “这年头臥铺列车一般人可坐不上。”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八十年代买臥铺票有身份门槛,普通市民乘坐硬臥必须有盖了公章的单位介绍信和身份证明。 软臥就更別想了,必须处级干部才有资格拿票,要么就是外宾、华侨,或者有军婚证明的孕妇。 买臥铺票就更是麻烦了,因为放票时间不大固定,通常买票三天前就得在车站窗口排队,这么一来,票贩子就多了。 举个例子,有一年从上海到广州的臥铺票曾经炒到100元+20斤粮票的价格,可谓极其夸张。 许朝一行人的臥铺票都是北影厂里发的,这时候大单位会与铁路局签合同,比如他们北影,还有首都钢铁厂,天津织造厂这类国企单位。 首钢每月还固定分配20张京沪线臥铺票给需要出差的职工。 许朝也拿了毛毯被单出来更换铺盖,列车自带的床具大多泛黄又有异味,一看就是反覆使用过的。 你想啊,现在从京城到上海的火车都得两天时间,他们从bj站出发抵达四川乐山,那不得四五天时间? 臥铺床具只有到终点站才会清洗,这时候你通知乘务员也不会给你更换。 这年头的乘务员態度可是相当严肃的,別说乘务员这种光荣工作了,有的百货商场的销售员、国营饭店的服务员都能拽的二五八万似的,京爷更加。 葛优换好了铺盖,话匣子便收不住了,低下身子对几人道: “欸,你们知不知道,听说张自忠路有一套四合院,有个大老板想把整套院子买下来,好像要开成什么…个体餐馆?” 几天前葛优过了剧组试镜,在大佛里演一个叫郑翰的反派警察。 这人在剧情里专帮沙舵爷杀人敛財,张华讯认为葛优长得尖嘴猴腮,相当適合出演这个角色,一看就是反派人物。 何况出演沙舵爷的本就是葛存壮,父子之间演上下级有天然的默契,省得磨合不了。 这头许朝听是四合院,立马来了精神:“多少平的四合院?” 现在大伙对四合院都不感兴趣,也没料到几十年后一套简简单单的院子能身价飞涨。 这时候大伙感兴趣的是楼房,八十年代的bj市民相当乐意用四合院换楼房单元。 比如,1987年京城日报上报导过一个事例,西单灵境胡同某户有人就用两间西厢房换得劲松一居室。 別说普通市民了,就连最开始的四合院保护意见的报告都得等到两年后才提。 提出这个意见的是罗哲文,罗哲文是梁思成的学生。 梁思成就不多做介绍了,就是当年极力反对拆除bj古城墙但未果的那位。 葛优想了想:“可不小呢,我估摸著张自忠路那套有个四百平。现在一套普通小院的价钱差不多在五千多,有的八千多,要是二三进的估计更贵点儿,那大老板最少要出几万。” 张华讯坐在许朝对面,抬一抬头,很是好奇笑道:“你们说,现在这些万元户怎么尽想著开饭馆了?今年我在报纸上就读到好几个宣传个体饭馆的事例。” 许朝笑道:“因为个体饭馆菜色多,菜品好,才能和国营饭馆竞爭;而且能得到工商局批准开饭馆的,在票证上多半有补贴,最重要的是人服务態度好; 你想啊,一边是尖酸刻薄的国营饭店服务员,一边是个体饭馆如同春天般温暖的体贴,你会去哪边? 总结起来,就是產品质量好,服务態度也好,大伙每月发工资了,都乐意去个体饭馆搓两顿。” 葛优指著许朝乐:“许朝同志,没想到你还有做生意的头脑啊。哎,我要是有一套四合院就好了,也高低换两间楼房去!” 说时迟那时快,隔壁上铺的葛大爷探出一个脑袋来:“想买楼房啊?自个儿努力挣钱!” 眾人鬨笑,乐不可支,这时传来了刘小庆的声音。 “要是我,我就不换。” 大佛剧组里的主演就刘小庆一位女同志,她和男同志们分开,单独在下一个车厢住。 葛优问道:“这话怎么说?” 刘小庆坐在车窗边的小椅子上:“你想想,四合院好歹也是多少年前传下来的风格建筑,指不定哪天也成文物了呢?那些用四合院换楼房的人指定要后悔。” 葛优更乐了:“照你这么说,日后全京城不都得成文物景点?这不瞎说嘛!” 刘小庆不理葛优,看向许朝:“许朝,你怎么看?” 许朝本来不打算多嘴了:“怎么忽然问我?” “你一向比较有想法,你觉得我说的对还是葛优说得对?” “我觉得…你俩说的都对!” 这让他怎么分析?他总不能说几十年后四合院身价飞涨,一套下来动輒八九位数,人问你怎么知道,他总不能说自个儿先知先觉吧? 葛优指了指他,恨铁不成钢似的:“你这和稀泥的本事,真是深得马厂长真传啊!” 晚饭时候,大伙吃的是乘务员推车售卖的5毛钱盒饭,一盒白菜豆腐加米饭,另送一点小咸菜。 到了夜里熄灯时间,许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著。 热是真热,狭小的舱间里睡著六个大男人,这时候又没空调,顶棚上只有一个小风扇嘎吱嘎吱转,吹出来的都是热气。 许朝夜半无眠,独自起身,走到车厢连接处。 这里漏风,半夜熄灯了,橡胶门粘之间吹出来的凉风像吹空调似的。 许朝趁著机会,整理整理思绪。 一是小说方面,他最初投稿是为了稿费,这没得说,但他也是真喜欢写武侠,大环境限制,大伙儿都活在框架里,他就更想尝试突破; 尤其是《武林》上的反响挺好,看书的大伙们都很支持许朝,这愈发坚定他暂时不过问严肃文学的念头。 二是电影方面,这是许朝现在主要的赚钱手段,但万事不能一蹴而就,他得先学习,看人家剧组怎么安排人员,导演怎么拍戏,自个儿有了经验,才能拍一部属於自己的电影。 拍什么呢?许朝现在有了一点想法,但还没有特別成熟。 三是关於四合院、商业方面。 无论是写小说也好,拍电影也好,都属於一种资本原始积累的手段,真想赚大钱,一定是建立一个大集团。 这就是后话,现在太早了。 正想著,熄灯的阴影里突然冒出个人影来,把许朝嚇了一跳。 “同志,要不要这个?” 第34章 再遇外匯券贩子 要说哪儿的外匯券贩子密度最高,决计不是胡同串子,而是列车臥铺车厢。 七八十年代,每趟列车大概会预留百分之五左右的车票,这些车票被称为“机动票”,这些预留下来的机动票在一趟列车抵达终点站后就失去了效用; 於是拥有特权的乘务员可以藉机倒卖,只收现金,不留凭证,既是裁判又是选手。 1989年有一部电影叫《顽主》,葛优在里面出演,有一个情节就是他拿著偽造的“部位介绍信”倒卖臥铺票。 所以八十年代相亲,除了问工作单位,问父母成分,问三转一响,通常还会多一问: “欸,你搞不搞得到臥铺票?” 这就和今时今日相亲问车问房似的,一个道理。 这种环境下,黄牛票贩子既有门路的,就能既倒臥铺票,又倒外匯券。 更何况臥铺车厢都是什么人呢?国家单位的知识分子、干部,拿的是公文包,穿的是中山装,铁路局还有规定呢,夜间22点后禁止硬座旅客进入臥铺车厢。 这下票贩子更便宜了,一熄灯,简直条条大路通罗马。 许朝面前的就是一外匯券贩子,但和那天胡同口碰见的票贩子不是一个类型,这人穿著中山装,打理整齐,还抹了头油,不像普通市民。 “同志,我也不赚你黑钱,一比二点五,怎么样?” 许朝问:“在火车上卖外匯,不怕被乘务员发现?” 那人笑著哎哟了一声,仿佛听著了什么相声:“小同志,这你就外行了,就单管硬臥和软臥几节车厢的乘务员,我都门清儿,別说我们了,他们自个儿都倒腾这些,我们每天还得交流交流呢。” 许朝笑了笑,问:“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bj本地人?” “我是南方人,宝安县的,哦不,现在叫sz市了,小同志,你不用担心这东西来路不对,这两年宝安成了特区,搞外匯的法子多的很!要是真被抓了,也一点事都没有。” 许朝好奇了:“这话怎么说?我记得倒卖外匯被抓了挺严重啊。” 那人笑说:“哎,是严重,但我是遵守政策方针啊,两年前,就是七九年的时候,中央亲自下达的文件,把宝安定性为『出口商品基地和新型边境城市』,我就说我这外匯是搞外贸得来的。 你无非就是查户籍,查身份证,对不对?这外匯券都是我根据新政策做贸易辛苦赚来的,那句话怎么说来著?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 许朝暗骂了一句无奸不商,但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外匯管理真没那么严格,尤其是深圳,现在是经济特区,有批准出口的红利,外匯流通更甚。 王朔之后写了本小说叫《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切入点就是主人公在臥铺车厢倒卖外匯券,看来这丫也没少买,不然哪能这么清楚。 他被说的心痒痒,但还是克制住了,一来是现在的確没有外匯券的用武之地,二来虽然能当不动產存著,但万一出站进站检查查出了外匯券,他又不是宝安人,几张嘴都说不清。 那人似乎看出了许朝的为难,也不强求,换了个话题:“小兄弟,不要外匯券就不要了,我这有两盒邓丽君的磁带,你要不要?现在香港、台北可流行这个。” 许朝没听过邓丽君,他懂事那会儿已经开始流行周杰伦了。 他头一回知道邓丽君还是小时候看《家有儿女》,里面夏东海很喜欢邓丽君,那是他第一次得知邓丽君的名字。 “这个可以,多少钱?” “一盒15,两盒30,不算多赚你吧?” 81年查音乐文化还不算严,这时候被查出邓丽君磁带倒是没什么,何况他还是北影厂的人,搞艺术嘛,接触点港台文化是情理之中。 但后两年就不行了,1983年上峰直接把邓丽君磁带定性为“传播资產阶级腐朽文化”,这还是头一回特地为某一件產品发文件的,严重程度可想而知。 过后两三天,剧组大伙都没了刚上车的精气神,许朝也就和张导聊聊剧本,閒来没事想想下本小说写什么。 到了乐山招待所,张导特地给大伙放了一整天假修养精神。 大佛剧组的主要取景地在凌云寺,这是唐代的古蹟,中途似乎因为灭佛事件陷入残损,明清时期进行重修。 剧本里关於寺庙的取景大概占了一半篇幅,剧组在凌云寺呆的时间肯定不会少。 一天休息,翌日整个剧组紧锣密鼓地忙起来。 搭景的搭景,化妆的化妆,刘小庆戴著川剧脸谱。 小庆姐是戏份最重的,学习任务也最重,不仅有体委两位教练指导武术,由於人物设定,她还得练习变脸。 今儿刘小庆身边多了一位女同志,四十来岁,有一些微胖。 这位叫许倩云,是川剧变脸的传承大师,被张华讯请来专程指导刘小庆学习川剧变脸。 相比之下,许朝简直是来旅游的,既不需要学习变脸,也不用练习拳脚功夫。 他拿著台词本在现场逛,此时葛存壮葛大爷正被化妆组两位姑娘围著,一个给人化妆,另一个不知道在捣鼓麵皮状的什么东西。 许朝好奇,问道:“同志,你这是製作什么呢?” 那位化妆组女同志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我在帮道具组做脸谱,这是用猪膀胱做的,切成薄膜,做成脸谱才有弹性。” 许朝又看向另一边:“这个呢,这又是什么?” “这个呀,这是待会给咱大爷用的假眼,是用硫化乳胶製作的道具,我跟你说,这东西可难整了,还有那『铁鉤手』,每天得两三小时给咱大爷上妆呢。” 今天拍的是梦婕和沙舵爷的对手戏,在电影里算是高潮。 按张华讯的意思,先把最容易杀青、拍摄难度最大的部分解决掉,后世很多电影也是如此,先拍高潮部分,再拍其他的小情节,让演员们减少压力。 这场戏需要刘小庆从一处將近3米高的跳台跳下来。 这时候威亚不普及,得真跳,而且武士指导马贤达同志设计的打斗一贯力求真实。 剧组在高台下头铺设了软垫等道具以防不测。 刘小庆站在高台上,照著武指之前的示范,纵身一跃。 然后就是平地一声惊雷。 “哎哟!” “小庆姐!你没事儿吧!” 第35章 你是葛优 “哎哟,没想到我这一受伤,还能得到大伙的服务,太荣幸了。” 剧组成员齐聚在刘小庆房间,送零嘴的送零嘴,送关怀的送关怀,许朝给人弄来一小瓶鲜,外加几盒中药正骨贴。 “嘿,还是许朝同志有心,这不送到女同志心坎上了!” 周围的人一阵起鬨,但起鬨归起鬨,许朝对咱小庆姐真没非分之想,全是敬佩之心。 刘小庆很是大方地接过鲜,低头嗅了嗅,高兴摆放在床头柜边上:“你们这伙人大是不正经,男女同志之间就不能有纯洁的友谊吗,太狭隘了!” 这时候刘小庆的感情史也挺丰富,许朝知道,在北影厂有点资歷的演员职工也多少耳闻过,但大伙心照不宣地没多说。 寒暄了一阵,许朝和张导走到招待所院子里。 “大夫怎么说?” 张华讯嘆气,愁眉不展的:“从三米高的台子上跳下来,膝盖严重损伤,医生说最少休养一个月,这还是恢復好的情况,若是恢復状况不佳,三四个月都有可能。” “伤筋动骨一百天,老祖宗诚不欺我。” 张华讯瞥了眼许朝,好像在说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许朝很能理解咱张导的心情。 不说全部吧,大佛剧本三分之二的剧情重担都压在刘小庆身上,若是换成北影厂有资歷的老导演,指不定就把女主角换了。 张华讯铁定是不会把刘小庆换了的。 能和小庆姐比名气的有几个,张金玲?李秀云?还是刚因为庐山恋大火的张瑜?就是名气方面差不了太多,能像刘小庆一样吃苦么? 早上五点起来练功,上午背台词,下午学川剧变脸,同辈女演员里真没几个人能干。 再者说了,刘小庆为剧组出力不少,从个人情感角度出发,张华讯也说不出换人这话。 张华讯抽了根烟,更显得愁云惨澹:“我在乐山认识一位针灸大师,打算请人过来给小庆看看,爭取能儘早康復。” 许朝道:“应该的,人小庆姐帮了咱剧组挺多忙的,又敬业,也没因为咱们是个武侠电影嫌弃什么。” 张华讯点了点头,又道:“这几天先把没有小庆的戏份拍了,咱们再研究研究道具设计,哦,对了,上次咱们不是说搞一点情报站元素,我像当地文旅局申请借了台机器,是以前干地下工作专用的电子发报机……” 武林跟隨剧组採访的编辑是后两天到的,这人叫陈振仪,曾经在《广东文艺》干过,四十多岁,对通俗文学是由衷喜爱。 陈编辑不怎么出名,但几年后干过的一件事却很出名。 大概是1987年,他开创了一个“气功与健康”板块,结果引发了全民气功热。 气功这词大伙一听都懂,有好有坏,坏处更多,因为咱国內什么什么功不就是以气功两字为噱头,后来引领一批老头老太太发展成x教了吗。 陈编辑到的时候,许朝正在演和海能法师的对手戏。 他的镜头感很足,而且没有经过文工团的培训,完全没有话剧式演戏风格的刻意痕跡,很適合出演一些通俗人物。 当然,作为许朝的第一部戏,他还是有挺多瑕疵需要矫正,这点张华讯表现的很耐心,两人在聊剧本的时候也常常碰撞出新的火。 “咔!行,这条过了,许朝你先休息。” 许朝从片场抽身,陈编辑才迎了上来:“许朝同志,久闻大名!金童先生和我提过您很多次了!” 一来就整这齣,搞的许朝有那么点怪不好意思的:“编辑同志,咱不整虚头巴脑那套,你叫我许朝就行,咱有什么意见隨时交流。” 陈振仪戴著一副黑框眼镜,外头穿一件夹克,里面小衬衫,看起来就是个一辈子没骂过人的文化人,书生气质尽显无疑。 “那我太求之不得了!” 陈振仪鬆了口气,他毕竟不是金童,没怎么和许朝有过交流,除了小说方面,他对这年轻人就一印象: 上过报纸,能干译製电影,还能上新闻联播! 22岁过的比他四十多岁还要壮观,这类年轻同志通常不好相处,他在来的路上还有点忧虑。 这回报导要是黄了,恐怕对整个武侠圈子都是一大损失。 “陈编辑,我得告诉你一不好的消息,小庆姐刚从三米高的台子上摔下来,伤挺重的,咱们的拍摄进展恐怕会很慢。” 陈振仪还以为许朝要说什么大事,一听这话,十分轻鬆的害了声:“这样反而好,我路上耽误了行程,正好和组里每位同志都交流交流,这样写出来的报导才真实可信啊。” 嗯,还挺有职业修养,搞新闻报导还能脚踏实地的真不多,许朝顿时对人有了不错的第一印象。 刘小庆带病休假,剧组里最忙的成了许朝,最苦的成了葛优。 许朝是新人,葛优也算是新人,用咱张导的话说,许朝天生適合演华侨,有那种留洋的气质,还属於天赋型演员。 葛同志就不一样了,他出了背词儿,揣摩人物,还有拳脚学习任务。 虽然没刘小庆那么多打戏,但他底子薄啊。 “停!葛优,你怎么回事!” 不算《餵猪》,这真是葛优头一回上镜,老显得有一丝畏畏缩缩的,葛存壮在一边干著急,亲自上阵示范了好几回,。 连续ng了五六条,天色阴沉下来,採光便不好了,张导让大伙先休息。 葛优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吃饭的时候蔫儿巴的不行。 “灰心丧气了?” “哎!我哪像你啊,又能写小说,又能干电影,头一回演戏也有天赋。” 许朝自个儿才知道,他哪有什么天赋啊,全因为他就一电影迷,古今中外来者不拒,司徒骏这类不复杂的角色想要上手並不难。 你要让许朝现在去演个什么文艺片,那估计就得出洋相了。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你一直在揣摩这个人物到底该怎么演?” “揣摩人物还错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是葛优,不是你爹葛大爷,也不是我,你得演出属於自己的特质。” 第36章 改稻为桑与绣春刀 “你觉得这个人物有层次不?” “还、还行?” “放屁!这人物有什么层次?这不就是个帮著沙舵爷敛財的狗皮膏药么,咱现在演员有一很大的毛病,就是喜欢把剧中人物复杂化,实际並不可取!” 许朝说的是实情,之前提过,这会子的演员们大多文工团话剧团出身,要么从电影学院来,全走的是学院派路子。 学院派爱演文艺片,那搞复杂点无所谓,但《神秘的大佛》是典型的商业片路子,核心思路是剧情过癮。 许朝改剧本也是秉承这个原理,加点情报战、给主角们加点背景设定,是为了不让这片子显得太庸俗,多点新鲜感,当然,更大的目的是过审。 许朝继续说:“揣摩人物是好,但得分背景、分场合,这是一点,还有一点,你得真把自个儿带入这角色里。你就这样想,现在你是这警察,大手一挥,北京城改建的楼房全归你了,你什么感觉?” 葛优咽了口唾沫,回味了一下,没那么蔫儿巴了:“哎,你別说,好像有那么点儿劲了。” 许朝鼓励他:“来,起身学著走两步,走出那种万元户的气势。” 葛优想了想,照著许朝说的迈开腿走了几步。 有进步,但还差点意思。 “我再打个比方,你想想咱张主任怎么走路的?现在你就是咱北影厂二把手,只用把咱厂长伺候好,走到哪儿同志们都得给你端茶递水,四大美女见了你抢著拋媚眼,但这种心思你得压在心里,一半露一半不露。” “半露半不露的,这样?” 这回对了!背著手,迈开步,眼神里透著点欲盖弥彰的邪恶,看来四大美女真起作用了。 “这回有感觉!” “其实演戏就一句话,咱是演员,把千万中国观眾伺候好了就成。” 嗯,这话是葛优自己说的,在某年春晚后台採访时说的。 葛优琢磨一会儿,轻嘶一声:“这话新鲜,而且我认为…你说的很有含金量啊!” 第二天,葛优的戏份异常顺利,除了有武打的片段还是卡壳,特別是有一段和沙舵爷讲佛財的对手戏,连葛存壮都惊讶万分。 剧组拍摄的节奏缓了下来,大伙没了刚到这儿的紧张感,住了几天,就把自个儿当成了一段公费旅游。 最明显的是张华讯,天气不好的两三天索性带著许朝和导演组几个人,一块上四川音乐学院借了一整套编钟,为录製电影配乐做准备。 这日道具组又在倒腾新东西。 几位同志搞来一块自行车气筒,再把染了红药水的几支签塞进一只木製竹筒里,气筒和竹筒一连接,人工加压,蘸了红药水的签便射飞出去。 另一位摄影师端著设备蹲在旁边,签刚一射出,就立马捕捉镜头。 许朝这下看懂了,这是在模擬剧本里毒箭喷射的场面,但这年头特效不足,又没设备,只能粗製滥造。 记得八六版的西游记么?电视里神仙但凡腾云驾雾,都是抠图做的。 陈振仪拿著小本本在旁边记录这些细节,这几天他和许朝混的熟了,也在剧组到处转悠,早上採访採访臥病在床的刘小庆,中午吃饭的时候和体委两位同志沟通点武术心得。 今天他就跟著许朝,边看边问了一句:“你手里括苍山恩仇记是不是快结束了?” 许朝看了陈编辑一眼:“对,怎么了?” 这书他没像原著似的囉嗦大五百章,刪繁就简,取其精华,到现在刪刪改改十万字多点。 “有没有想过写本新的?” 许朝这下明白了:“老陈同志,我明白了,你这明是採访,暗是催稿,带著双重任务来的啊!” “我是编辑,催稿是职责,你知不知道,我出发前社里有一大包裹的读者来信,全寄你北影厂去了,你等回去就知道了,我这是代表广大读者向你催稿!” 许朝想了想,道:“其实我还真有个点子,但还没想全,先说你听听?” 俩人在寺庙前两块大石头上坐下,据说苏軾曾经在这儿题了首词。 陈编辑问:“还是清朝时期?” “不,是明朝,背景是嘉靖年间。” 许朝娓娓道来。 “大概是嘉靖三十九年冬,国库空虚,此时嘉靖皇帝已不视朝,却依然大权在握,国库內帑逐年亏损,嘉靖帝龙顏不悦,自然要问罪,此时的朝廷內阁之中分两党,一党是以严嵩为首的严党,另一党是以徐阶为首的清流。” “內阁首辅严嵩在三十九冬上了个奏摺,奏请嘉靖皇帝,欲將浙江数万良田改种成桑田,来年开春便可得万计丝绸,远销之后便可充实国库。” 陈振仪大惊:“嘉靖皇帝將数万良田改种成桑田,那得多出多少饥民与流民?” 许朝笑道:“对,这就是背景。改稻为桑让农民吃不饱饭,自然难以推行,於是严党想了个法子,让有地知县炸毁堤坝,淹没农田,便可强行改稻为桑。” “我要写的主角是锦衣卫中的一员,因毁堤淹田而受皇帝密令,入浙江探查此案。” 熟知这段剧情的人都知道,这是刘和平写的大明王朝1566的开篇。 但大明王朝和武侠没关係,所以许朝想到了2014年上映的那部武侠片,绣春刀。 绣春刀原片的时代背景是在崇禎年间,这本来就是一部商业风味十足的电影,如果一字不改地写成小说写到武林,既不够深度,也不够曲折,人设还非常单薄。 最重要的是故事性不行,小说又不能展现武打镜头。 於是许朝乾脆把绣春刀的时代背景安到大明王朝。 原片剧情不是讲锦衣卫三人逮捕阉党头子魏忠贤吗?他乾脆直接让锦衣卫三人下浙江。 大明王朝里的毁堤淹田不是涉及富商沈一石、织造局太监杨金水吗? 这里可改的就更多了。 比如嘉靖皇帝即位乃是兄终及弟,明武宗无后嗣,他以皇弟身份承接大统。 嘉靖登基不久又搞出了一个大礼议,欲尊亲父为皇考,这里就涉及杨廷和夏炎等一大波人。 剧情不就来了?又有歷史厚重,故事性又足的很。 陈振仪听许朝讲完,激动万分,拍案叫绝。 “这太新鲜了,而且我觉得,你的这个背景完全可以写一个几部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