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不行,我行!》 第一章 能动手就別嗶嗶 嘉靖二十九年,八月十五。 正值中秋佳节,大明的京城內却是乱鬨鬨的一片,尖锐的叫喊声时不时划破长空,偶尔还能看见黑色的烟柱升腾而起。 城东的文昌宫外不远处的一座衙门外,一位中年人脸色阴沉的看著空中的烟柱,吩咐道:“去看看,若有奸民作乱,必要弹压。”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应了声,招呼了几个同僚快步而去,並不需要携带更多的人手,因为他们是锦衣卫,更是北镇抚司的緹骑。 脚步声刚刚消失,密集的脚步声突然在另一头响起,中年人转头看了眼,疾步走去,盯著为首身材瘦削身穿飞鱼服的官员问道:“如何?” 官员没有开口,而是带著中年人走入衙门,挥手让部下散开,才低声说:“蓟辽巡抚王汝孝、总兵罗希韩全军溃败,不知生死,韃贼自石匣营至密云,攻怀柔,今日已抵通州。” “京城已然戒严,陛下命辽阳、保定等七镇兵勤王……” 痛苦的神情让中年人的面容有些狰狞,官员轻嘆一声,“纯甫兄,尚不至此。” “韃贼马蹄已近京师,朝中可復有少保乎?”中年人已然泪流满面,嚎啕大哭。 百年前蒙古人的马蹄同样兵临城下,那时候还有于少保主持大局,那时候的京营尚有战力。 但如今满朝找不到第二个于少保,如今的京营更是……身穿飞鱼服的官员也轻声嘆息。 身穿飞鱼服的官员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而大哭的这位中年人是锦衣卫中最为特殊的经歷沈炼,嘉靖十七年两榜进士。 其实锦衣卫中的进士多了去,只不过都是冒籍导致的,很多南方士子族中有锦衣卫,就冒籍到顺天府来参加科考……因为南北分榜,南强北弱,所以中举中进士的难度要小得多。 但在锦衣卫中正儿八经担任职务,同时在进入锦衣卫之前就中进士的,歷史上只有这位青霞山人沈炼。 沈炼性情耿直,持正不阿,又狂放不羈,敢言人不敢言,陆炳对其颇为赏识,两人虽有上下之分,但实则为友。 陆炳耐心的等待了片刻后才说:“纯甫兄,的確尚不至此,俺答当是为了互市。” 俺答汗自嘉靖十一年至今,几乎每年都在要求通贡,但明廷每一次都拒绝,而且扑杀使者,导致最近十年內几乎年年大战。 作为锦衣卫的首领,陆炳对此很是清楚。 但沈炼依旧大哭,“难道沈某不知吗?” “此哭乃为大明受此羞辱!” 陆炳默然无语,沈炼却哭声一止,转而破口大骂,多是南地俚语。 陆炳虽然祖籍浙江嘉兴,但出生在湖广安陆,听得不太懂,但频频听见严分宜、东楼小儿…… 好一会儿之后,沈炼也骂累了,陆炳才开口说:“对了,昨日在沈宗安宅外窥探的人已经查明。” “谁?!”沈炼两眼圆瞪,“是东楼小儿要斩尽杀绝吗?!” 沈宗安即沈束,绍兴会稽人,是沈炼的族弟,虽出五服,但却极为交好。 沈束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去年屡有战功的大同总兵周尚文病逝,沈束请朝廷给予优厚抚恤,但周尚文与內阁首辅严嵩有仇,最终沈束被牵连下狱至今。 事实上,沈束在歷史上被关了整整十八年,后人將其与苏武並称。 周尚文虽是武將,但在西北疆场上名望极高,与曾铣、去年年底丁忧归乡的前兵部尚书翁万达齐名。 如今俺答汗率大军杀入京畿,正是从大同入寇,所以朝中御史提议抚恤周尚文……正在这时候,有人窥探因为周尚文下狱的沈束的宅子,由不得沈炼担忧。 沈束虽然无子,却有一妻两女。 周尚文都死了一年了,严嵩严世蕃並不在乎,但问题是周尚文本人以及如今的局势,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去年被弃市的前三边总制曾铣。 “纯甫误会了。”陆炳轻声说:“此人姓陈名锐,世袭定海卫百户,此次是入京袭父职,来兵部报备。” “定海卫百户?”沈炼眉头一挑,“嘉靖十九年宗安乡试落榜,被定海卫所聘,三年之后方高中乡试解元。” 陆炳恍然,“当是卫学。” 洪武年间,明太祖朱元璋於甘肃卫所设卫学,后渐渐传开,成化年间成为定製。 百年至今,朝中多有出身卫学的官员,並不是什么奇事。 沈炼点点头,“或许不知宗安下狱,入京后方因旧情造访。” 这时候,一名锦衣力士恭敬的在外稟报,沈炼听完后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陆炳点头道:“昨日窥探,今日当得知实情,居然还置礼登门,堪称有义。” 此刻,城南一条巷子內,一栋不大的宅子的门口围堵著七八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其中一人正笑著说:“这般好事,还不应了!” 边上的伴当吆喝道:“还不谢过,只收你们一把刀,就让你们进了府呢!” 门內站著五六个青年,个头大都不高,皮肤黝黑,神情忿忿。 为首的一人却身量极高,身姿挺拔,双目有神,予人刚强坚毅,正是此次入京袭承父职的陈锐。 “大哥?” 边上有低低的声音,“送出去一把贵重的长刀,我们居然还要谢谢?” 陈锐轻笑了声,“你们觉得,我愿意给別人当狗吗?” 如今的京营早无战力,大都是以裁缝、铁匠、土木为生,甚至只能去码头做苦力才能养活一家老小,而最好的出路就是给勛贵、大臣做护院、长隨,其实就是做狗。 这句话一出,陈锐身边响起了一阵奚笑,而对面的几个汉子却脸色微变。 为首的那人用力咬著牙,一字一句说:“贵人身边的狗,可比你们这几个丘八贵重。” 他想的很清楚,如今俺答围城,主家说不定就要出战,自己献上一把宝刀,无论如何都是赚了的。 “滚!”陈锐不想再废话了。 自己一个穿越者,来到这个时代,是为了给一个勛贵当狗的吗? 再说了,如今俺答汗率军围城,肆虐京畿,一个勛贵能做什么? 等俺答汗北撤之后,自己带著几个兄弟拍拍屁股回寧波,还怕这些狗东西咬自己一口? 这个“滚”字出口,对面安静了片刻,似乎是不敢相信,一个区区百户居然胆子这么大。 为首的那人抬起手指著陈锐,食指在空中颤颤巍巍,半响后才厉声道:“把刀交出来!” 陈锐回头看了眼身后一个年岁较小的青年,“胡八,就喜欢显威风,看看,事情找上门来了。” “大哥……”胡八咧咧嘴,“不过一把刀,谁想得到他们如此没见识。” 对面的七八人已经开始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让陈锐脸色微沉,他也懒得多说了,上前两步,闪电般的探出左手,抓住了对方还停留在空中的右手。 “啊啊!” 尖锐的痛呼声骤然响起,片刻之间,看起来魁梧的七八条大汉狼狈的被打翻在地。 陈锐冷冷的看著地上那个捂著折断的右手还在哀嚎的货,他虽然前世是南方人,但觉得老家东北的班长那句话实在是至理。 能动手就別嗶嗶。 第二章 离谱到家 能动手就別嗶嗶。 陈锐平静的关上门,坐在桌边,在心里想,这句话放到自己身上是恰当的,但放在如今的京师…… 这个道理明廷不会不知道,为什么不动手? 自然是因为打不过。 刚刚接到消息,十天之前,京营两官厅遣派八军分援怀来、白羊口、居庸关、黄镇、白马关、古北口、密云等地,在俺答的猛攻下尽皆溃败,只有不多的残兵逃回了京师。 换句话说,如今的京师是没有什么防御能力的,本来京营就没多少战力,仅剩下的那点兵力也已经被愚蠢的葬送了。 虽然很清楚歷史上明朝是如何度过这次“庚戌之变”的,但陈锐还是难以置信……什么样的蠢货才会做出这种选择? 敌军都侵入京畿了,居然不想著固守待援,反而兵力分散,给对方各个击破的机会。 “大哥。”充当门房的胡八在外面喊道:“刘叔来了。” 陈锐有些意外,刚刚自己才和刘叔分开,怎么又找上门来了……应该是与刚才那件事有关。 进门的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汉,脸上满是皱纹,但陈锐知道,对方其实才三十九岁,这个时代的人普遍老的快。 “刘叔?”陈锐起身迎了迎。 “我听说了。”刘叔神情有些紧张,低声说:“那人是平江伯的长隨。” 陈锐虽然前世也对明史还算熟悉,但並不清楚细节,低声询问了几句。 这一代平江伯陈圭颇为不凡,算是勛贵中能战的,早年领宿卫,后出镇两广十年,討贼有功加封太子太保,今年初才奉调回京。 不过陈锐不以为意,说到底自己只是来京师袭承父职,在俺答退走之前,陈圭没有精力来管这种小事,俺答退走,自己拍拍屁股回家,对方一个没有实权的勛贵,还能拿自己有什么办法? 嗯,陈锐是在入京的途中病倒才穿越的,前身的兄长年初病故,父亲延绵病榻才让他入京……在此之前,陈锐是个商人。 呃,一个相对来说在东南很普遍,但放在天下很特殊的那种商人。 所以,还真不怕一个平江伯来找麻烦。 刘叔嘆了口气,“平江伯的妹妹嫁给了太常寺卿的堂弟。” “太常寺卿?”陈锐眨眨眼,“那是……” 一旁的胡八忍不住提醒道:“大哥忘了啊,前些天听人说起过,是严东楼啊。” “噢噢……”陈锐这下子理解刘叔为什么这么惶恐了,平江伯和內阁首辅严嵩是姻亲。 一个没有实权的勛贵,与一个刚刚整死了前內阁首辅夏言和三边总制曾铣的內阁首辅严嵩……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陈锐有点头痛了,的確,人家估摸著不会看到自己这只蚂蚁,但如果注意到,只需要一个眼神,有的是人主动出面,一脚踩死这只蚂蚁。 这种风险,能不让陈锐头痛吗? 能动手就別嗶嗶……陈锐咽了口唾沫,自己也担不起这句话啊,打个架居然能招惹到如今权倾天下的严家? 甚至陈锐在心里琢磨,说不定那把刀是严世蕃听说过想要的……这位在歷史上是以贪財闻名的,被抄家的时候奇珍异宝无数。 刘叔长吁短嘆,陈锐正要开口安慰,外间有兄弟进来,又有人来访。 这么快就来报復了吗? 陈锐刚这么想就否决了,如果是来找事的,手下的兄弟不会传报,不过自己入京至今也有一个多月了,租下这栋宅子至今也没几个访客,来的是谁呢? 院子里,沈炼左顾右盼,打量了垂手肃立的几个青年几眼,看上去颇为恭敬,但实则有些不太安分,有两个腰间有异物凸起。 陈锐刚刚迎出,沈炼就一口道出来歷。 “原来是青霞先生。”杨琦行了一礼,心中颇为苦涩。 再往后十多年里都是严嵩权倾天下,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还没想好要做什么,但必定不会甘於寂寞。 昨天才知道自己的老师沈束得罪了严嵩被下詔狱,今天一刻钟前得罪了严嵩的姻亲。 现在又见到了沈炼……这位青霞先生与之后的杨继盛是史上留名的严嵩的眼中钉肉中刺。 沈炼不耐烦的挥手打断了陈锐的寒暄,半转身介绍身后的青年,“这位是故大同总兵幼子周君仁。” 周君仁上前两步,拜倒在地,“代先父谢过梅冈先生仗义执言。” 梅冈是沈束的號,因为沈束无子,其妻张氏当时正在入京的途中,所以周家没办法当面致谢。 陈锐迟疑了下,没有挪动身子,受了这一礼,方才回礼,“老师此举为公,当不言悔。” 沈束是因为周尚文才被严嵩下狱的,周君仁为先父相谢,沈束无子,陈锐作为学生受礼,是理所应当的。 两人起身后,陈锐转头看向沈炼,“敢问青霞先生,老师如今……” “进去说吧。”沈炼一挥袖子,自顾自的进了屋。 胡八斟茶之后退了出去,沈炼才开口说:“正如你方才所言,宗安不言悔,人人称颂。” 陈锐安静的听了会儿之后,觉得沈炼明年上书弹劾严嵩实在是理所应当,沈炼的堂妹夫徐渭之后大骂严嵩更是理所应当。 原因很简单,弹劾严嵩的官员多了,但相当一部分头铁的都是绍兴府人,这地儿有这种风气。 最早的是会稽谢瑜,嘉靖十六年弹劾严嵩被削职为民,隨后是上虞叶经,嘉靖二十年弹劾严嵩被廷杖而死。 嘉靖二十四年,上虞陈绍弹劾严嵩被下狱,嘉靖二十六年山阴赵锦弹劾严嵩被下狱。 嘉靖二十八年,陈锐的便宜老师会稽沈束,为周尚文不平而被严嵩陷害下狱。 难怪沈炼明年会上书弹劾严嵩呢,这都成了绍兴府士子的惯例了,也难怪严嵩愤恨至此呢。 沈炼甚至提及自己的同年好友徐学诗,这位已经在写弹劾严嵩的奏摺了……又一个绍兴府的官员。 听著沈炼破口大骂严嵩严东楼,陈锐和周君仁相视苦笑,两个人年纪相仿,又有渊源,倒是有些一见如故。 嗯,一个人的父亲和严嵩有仇,一个人的老师与严嵩有仇,算得上有渊源了。 听了好久之后,陈锐终於忍不住,找了个空隙问道:“敢问先生,朝中局势如何?” 沈炼拉著脸不吭声,只顾著喝茶,虽然茶差了点,但他口渴啊。 周君仁无奈的说:“昨日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均有科道言官上书,请抚恤先父,议諡號。” 沈炼嗤笑了声,“严分宜如何肯?” “朝中今日为此爭论不休……”周君仁含糊的一笔带过。 又探问了几句的陈锐只觉得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啊! 抚恤前大同总兵周尚文,这是应该的,但俺答汗都杀到家门口了,朝中还在为此爭个不停,都没人干正事! 说白了,百年前有于少保挺身而出,主持大局,但现在的局势是,朝中没有于少保,即使有这么个雄心壮志的人,也看得到京营无战力……不可能击退韃贼。 所以,大家都缩著身子,隨便找个由头爭论不休,顺手將锅扔出去。 明实亡於万历? 陈锐现在觉得,明实亡於嘉靖。 第三章 小杂鱼 屋內安静了片刻之后,沈炼才缓缓开口。 “去岁宗安下狱,至今尚在北镇抚司詔狱,几度病重,幸而回魂。” “一个时辰前见过,宗安听闻韃贼入京畿,意欲上书……” 陈锐咂舌不已,都被下詔狱了,居然还想著国事,不过也估计是因为沈炼这位族兄,不然奏摺都递不上去。 “弟妹已进京年许,锦衣卫有暗探伏於左右,你以后不要再去了。”沈炼面无表情的说:“此事可能已然被东楼小儿探知,需戒备一二。” 陈锐迟疑了下,没有將適才发生的事说出口,只应了声。 沈炼嘆了口气,转而问道:“你何年进学,怎的转为武职?” “尚未进学。”陈锐捡著自己能说的说。 沈束被定海卫学所聘,但卫学实际上与县学、府学一样,进去的学生好点的是廩膳生员,差点的是增广生员,再次也是附学生员。 说白了,不一定都有资格参加乡试,但都是有秀才功名的。 只不过卫学和县学、府学有些不同,毕竟是个封闭的学府,就有点像是前世的大型国企一样,没有功名的也能进去旁听。 陈锐就是这种旁听生。 “嘉靖二十四年,府试落榜,家中无力供养。”陈锐含糊的说:“后在家中操持庶务,年初长兄病故,父亲也一病不起,所以才入京承袭祖职。” 在这个时代,別说普通家庭的,就算是家中小有资產的,供养读书人也是很困难的。 陈锐府试落榜,但他的弟弟却上榜了,之后的院试虽然没有过,但上了副榜,所以家中决定让陈锐放弃举业。 但陈家其实並不是祖居定海卫的,早年是河南卫世袭百户,陈锐爷爷那一代才迁至定海卫的,没什么產业,也没什么田地。 所以,陈锐说的“操持庶务”是个好听的说法,实际上是下海……真正意义上的下海。 三年前,嘉靖二十六年,朱紈攻破双屿岛,陈锐当时就定居在岛上。 双屿岛上当时居民五千,其中番人近半,中洋混居,光是教堂就不止一两座,可惜现在已经是一片焦土。 双屿岛被攻破之后,陈锐才回了家,直到今年初长兄病故,父亲不起,才启程入京。 半途中陈锐水土不服而重病,还好带了些当年出海的兄弟才撑了下来,也是这时候,一个后世的灵魂才乘虚而入,混而为一。 陈锐解释道:“当年父亲还在河南卫的时候,曾经班军入京,在京营有些朋友,这栋宅子也是托他们租下的。” 沈炼缓缓点头,对陈锐高看了几眼,其实陈锐与沈束之间算不上正儿八经的师徒关係,但却入京后登门造访,而且是探听了消息之后还敢登门。 告辞之前,沈炼低声道:“待得事毕,儘早离京,宗安这边若有消息,我会去信定海卫。” “谢过先生。” 沈炼和周君仁离开之后,陈锐安静的坐在屋子里想了很久,既在琢磨自己会不会因为今天的事情被报復,也在想自己日后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有沈炼这位锦衣卫经歷在,终究是有些好处的,遭到报復的可能性並不会太大,毕竟不管是严东楼还是陈圭,都不会將自己这条小杂鱼放在眼里,再说他们如今自己都是满头包。 而以后……陈锐前世是个军人,还是个常年在西南边境驻守的军人,虽然喜欢看歷史,但毕竟没有什么底子,走科举这条路,太难太难了。 陈锐心想,再过两年,东南倭乱倒是自己可以一展身手的好机会,既然穿越到这个时代,终究不甘心默默无闻。 这时候,胡八等几个兄弟围了过来,其中矮壮的汉子名叫邓宝,低声问道:“大哥,要不要准备准备?” 陈锐从双屿岛逃生之后,当时浙江、福建两地禁海,朱紈厉行海禁,杀戮颇重,所以陈锐带著十几个兄弟回了定海卫,几年下来关係愈发亲厚。 说是海商,但实际上沿海的走私商都是不规矩的,陈锐也不是那种好好先生。 “准备什么?” 邓宝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今儿买来的,还有几柄腰刀和枪头。” 胡八在边上小声说:“韃贼都围城了,谁知道……” 陈锐哑然失笑,倒是没有解释俺答汗杀入京畿实际上是为了逼迫明廷通贡,这场大乱会在十天之內就平息下来,至少是表面上的。 自己能稳得住心神,但手下的兄弟就未必了。 “那就准备准备。”陈锐点头道:“別怕银子,买些好货。” 几个兄弟哄然相应,当年出海,大家也是拿刀持枪的,但沿海卫所糜烂不堪,武器质量极劣,哪里比得上今天买的。 其实平时京营的武器也很垃圾,只不过现在到了要用的时候,才调出些上品。 此时此刻,西苑內值班房中,一个肥硕的中年人来回缓缓踱步,眼中有著冷芒闪现,“定海卫百户……沈束……” 严世蕃今年初升任太常寺卿,但因为父亲严嵩老迈,嘉靖帝许严世蕃隨任侍亲,换句话说,严世蕃承担了至少五成的內阁首辅职责。 与严嵩不同,严世蕃粗於大局,但性情狠厉,又心细如髮,两日前科道言官纷纷上书提议抚恤周尚文,议諡號,並释放沈束,严世蕃就暗中使人盯著沈宅与周宅。 如今俺答围城,不管是朝局还是兵权,严世蕃都不敢放鬆一丝一毫的警惕。 与陈锐想的不同,他这个定海卫百户,早就已经进入严世蕃的眼帘。 原本严世蕃还只是听下人稟告了声,並没有放在心上,但没想到今日沈炼携周君仁登门与陈锐见面,这就由不得严世蕃狐疑了。 严嵩与周尚文结仇,就是因为周君仁当年与在后军都督府供职的严世蕃发生衝突,周尚文当面叱责,並將上疏弹劾,逼得严嵩当面致歉。 如今周尚文病逝一年多,至今无抚恤,无諡號,周家三子恨严家入骨。 周家三子常年隨周尚文征战,在大同、宣府各军中都极有威望,若是嘉靖帝许抚恤周尚文的话,周家三子就能顺理成章重返军中,大同边军如今已经抵达京畿……仇鸞那个废物能扛得住吗? 仇家手握兵权立於身侧,这是严世蕃绝对无法接受的。 这时候,外间有嘈杂声响起,严世蕃皱起眉头,出门看见通政使赵文华正脸色涨红的走来。 就在刚才,赵贞吉在外间请见严嵩被拒,赵文华正好入值房,隨口说了几句,结果被赵贞吉斥为“权门之犬”。 严世蕃听著赵文华的哭述,半响后才阴惻惻的说:“適才陛下传令,升赵贞吉为左春坊左諭德兼河南道监察御史,奉敕宣諭诸军。” 赵文华愣了下,登时瞭然道:“下官明白了,赵大洲颇有豪气,当孤身劳军。” 严世蕃眼神闪烁不定,半响后才开口道:“適才赵大洲提议释沈束,录周尚文战功议諡號。” 赵文华眨眨眼,“还请东楼公示下。” 沈束、沈炼、赵贞吉、周尚文、周君仁……一条条线索看似没有任何关联,但在严世蕃脑海中却连了起来。 虽然没有证据,但严世蕃还是锁定了目標,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徐阶。 这个职务,这个兼职,是入阁的先兆,如果没有意外,半年之內,徐阶就应该入阁了。 赵贞吉与徐阶可都是王学门人。 偏偏赵贞吉又为周尚文、沈束说话。 严世蕃思虑再三,“遣两人隨侍赵大洲。” 看赵文华颇为迷茫,严世蕃从桌上拿起那张纸,“此人颇为勇猛,可选之。” 赵文华低头看了眼,“定海卫百户陈锐?” 严世蕃心想,虽然还不清楚此人是不是捲入其中,但不过一条小杂鱼罢了,顺手剪除罢了。 第四章 衝动 “是我思虑不周,牵连到你。” 面对沈炼这位狂士少有的致歉,陈锐只笑著问了句,“君仁兄可好?” 今天早上陈锐突然接到兵部调令,公文上说定海卫百户陈锐勇猛善战,得兵部举荐可护佑御史赵贞吉出城劳军。 陈锐刚开始想到的是平江伯陈圭,心里还在想这位勛贵居然在这时候还有閒情雅致收拾自己这条小杂鱼? 但很快陈锐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平江伯可使唤不动兵部,但严嵩严世蕃是可以的,歷史上这场庚戌之变后,兵部尚书丁汝夔成为替罪羊被弃市。 隨后陈锐就联想起了沈炼带来的周君仁,这两天周尚文、沈束这两个渐渐被遗忘的名字频频出现在朝堂上,偏偏昨晚周君仁登门,今天自己就被针对了。 显然,有人盯著周君仁。 至於自己,虽然陈锐难以猜测细节,但可以確定是被连累的。 沈炼脸色微沉,“不错,有人盯著周家三子,是我欠了考虑。” 都已经被针对了,而且沈炼是值得信任的,至少在这一点上,陈锐低声道:“是严东楼?” 沈炼愣了下,用崭新的视线打量著眼前的青年,不过区区百户,入京不久,居然能做出如此大胆且准確的判断? 周尚文、沈炼都与严嵩有过节,但陈锐却没有说元辅,没有说严家,而是点出了严世蕃的名字,显然对朝局是有认知的,而且不是简单的认知。 陈锐轻笑了声,“愿护佑使者出城。” 他並没有什么畏惧心理,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歷史,赵贞吉在歷史上就是孤身出城的,但活到了隆庆年间,而且还入阁了。 另一方面穿越而来,养好病之后,陈锐明显感觉到力大无穷,正想找个试试身手的机会。 看著沈炼进门,陈锐站在门口好奇的打量著北镇抚司,这座有明一朝最著名的监狱就在这儿,过去现在以及將来会有无数的大人物都在这儿或短暂或常年的待过,甚至死在这儿。 但看上去有点旧,还有点破。 “我把人带来了。” 陈锐转头看去,沈炼已经出门,身后跟了个看上去颇为普通的汉子。 “他就是我挑出来陪你出城的,北镇抚司哈总旗。” “小哥叫一声老哈就是了。”这汉子看起来有些圆滑。 陈锐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沈炼解释道:“此人精於寻跡,原先是边军中的精锐斥候。” “夜不收?”陈锐有些意外,重新打量了下老哈。 老哈眼中目光闪烁,远哨夜不收乃是边军精锐中的精锐,这个称呼也就最近十余年才兴起,这个浙江卫所的百户官居然也知道? 陈锐没有再说什么,翻身上了马,马鞍上掛著长枪,腰间佩刀,与老哈一起往城门口赶去。 只看了几眼,老哈就能判断出,这个百户虽能驱马,却不擅长,看上去颇为普通,倒是腰间这把长刀有点夺目。 明军的刀大都是腰刀,配合盾牌使用,名为刀盾兵,刀身不长……三尺二寸,也就是90到100厘米。 而陈锐腰间这把长刀是他在双屿岛上偶尔获得的倭刀,极为锋利,刀身长五尺左右,加上刀柄,全长接近两米了。 简单的吩咐了几句忿忿的兄弟在城门口接应之后,陈锐与老哈隨赵贞吉这位河南道御史驱马出城,同行的还有一人,是赵贞吉的弟弟赵颐吉。 老哈身为锦衣卫,引路是其本职,陈锐沉默的跟在身后。 其实陈锐性情虽然刚强,有著军人独有的秉性,但並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此刻的沉默是因为他所见所闻。 几乎处处可见难民,哀嚎和哭喊声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俺答汗虽然没有直接攻打京师,但將京畿北部肆虐了个遍,连蓟门官军都已经败北,前日又杀到了通州。 被摧毁的村落、城镇数不胜数,无数的民眾只能逃往京师,但却又进不了城,而且城门外本就有著数以万计的民眾定居……换句话说,他们只能在城外等著命运的抉择。 如果没有意外,这些人中相当一部分都会被韃靼杀死或者掳走,沦为农奴。 陈锐脸上的表情略有些冰寒,一个国家的首都,让外敌如此肆虐,还有哪怕一丝丝的尊严可言吗? 走得稍微远一些,道路两旁时不时出现的尸首让陈锐的眼角不停的跳动。 陈锐是和平时代的军人,但並不是只知道在训练场逞威的军人,他在西南边境执行各种任务,不是没有见过死人的…… “韃子!”低低的吼声响起。 陈锐顺著喊话的赵颐吉的视线看去,西侧的村落中,有数十韃贼出没。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孩童被驰来的马匹撞飞,悽惨的撞在墙壁上,马上的骑士一手挥舞著腰刀,另一手抓著一个袋子。 陈锐知道自己不应该衝动,自己应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有的时候,人之所以是人,往往就是因为情绪催动了行动。 几乎没有一丝犹豫,陈锐已经驱马赶上,抓起鞍上的长枪在空中略一挥舞,直直的朝著那名骑士的头顶砸落。 骑士略有些愕然,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却见枪桿闪电般砸落,只来得及勉强避身,枪头狠狠砸在他的肩膀上。 “陈小哥!”老哈只来得及喊上这么一句,眼睁睁的看著那名骑士在坐骑上来回晃了晃,然后一头栽倒。 老哈先拔出腰刀,警惕的看著围过来的数十人,才低头看了眼地上的那人,细看了几眼,不仅嘴角动了动。 明明是砸中肩膀,但脖子却开了个大口子,血液正噗呲噗呲的往外冒著呢。 老哈瞄了眼面无表情的陈锐,心想这小子倒是手辣,而且在电光火石之间能够侧击用枪头划破对手的脖颈,手段实在不凡。 “你別开口,不是韃子。”老哈低声吩咐了句,盯著围过来的数十骑兵,从怀里取出一块牌子丟了出去,喊道:“北镇抚司奉命护送都察院御史往大营宣諭诸军。” 做韃子打扮的数十骑兵很快就退走了,老哈带著陈锐回到路上,才解释道:“可能是宣府、大同的边军,如今军中粮草不济……” 赵贞吉只哼了声,驱马继续往北。 陈锐回头看了眼那个村落,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活著,但至少刚才那个孩童,已然胸骨断裂,魂归地府。 第五章 遇敌 麻了。 也麻木了。 老哈同情的看了眼已经双目无神的陈锐,陈小哥,你想救人,可以理解……但看看吧,一路上十几个村落,全都被洗劫了,你能救几个? 穿越到这个时代,陈锐在大明的首都里已经见识到了底层民眾的悲惨,但没想到,那算是好的了。 真正的底层民眾的悲惨,在战爭这头无情的杀戮机器的催化下,以最为真实的形式展现在了陈锐的眼前。 那些不是人,都不是人。 杀人的不是人,是野兽;被杀的也不是人,是羊。 这一切是因为韃靼太过强大吗? 不,是因为明廷太过废物。 后世吹嘘的天子守国门……只是个笑话而已,连自己脚边的民眾都无法保护,说什么守国门? 一直到午后,四人终於抵达大营,赵贞吉急匆匆闯入中军帐,爭吵、训斥几乎是同时响起的。 被留在外面的陈锐竖著耳朵听著,一旁的老哈低声说:“別听了,咸寧侯无乃祖之风。” 仇鸞是第二代咸寧侯,首任咸寧侯是其祖父仇鉞,因在正德年间平定安化王叛乱得以封爵。 老哈补充道:“昨日陛下已然下詔,拜为平虏大將军,节制三品以下的文官和总兵以下的武官,有临机决断之权。” 陈锐听得懂老哈的意思,赵贞吉不可能对仇鸞起到一丝一毫的约束作用,在大同都不敢打,难道在京畿,仇鸞就敢打了? 在大同兵败还能推卸责任,谎报战况,但在京畿瞒都瞒不住,仇鸞绝不会出兵。 三刻钟后,脸色铁青的赵贞吉拂袖而去,驱马赶往已经赶到的保定、辽阳驻军营中。 赵贞吉满怀希望,但结果是残酷的,就连率军的巡抚保定都御史杨守谦都不敢出兵……即使赵贞吉携带上喻,升杨守谦为兵部左侍郎。 原因也很简单,军中无粮,匆忙赶来也是第一个赶到的大同边军中,士卒每两日一块饼……这也是周围村落被洗劫一空的原因。 论此时对京畿的损害程度,韃靼是比不上边军的。 在这种情况下,赵贞吉要求驻军出兵,为通州解围……因为通州储备了大量的粮草。 但问题是,打得过吗? 如果能击退韃靼,何至於今日呢? 陈锐在心里琢磨著这些,隨口向老哈这位北镇抚司緹骑打听。 “如果粮草充足,其实还是能打的。”老哈低声说:“昨日就听人提及,若是仿百年前于少保故计,韃靼破古北口之时,使士卒往通州自取粮草,军中短期无粮草之患。” 百年前的京师保卫战中,于谦下令各军从通州取粮草,同时运送入京,使得京营士气大振,奠定了击退瓦剌的基础。 不过边军挺能打……陈锐有些好奇,仔细问了又问,才知道这些年虽然俺答汗几乎是年年犯边。 最严重的一次是八年前,俺答在延绥求通贡,不仅被拒绝,使者还被凌迟於闹市,传首九边。 俺答率军攻山西,入太原,兵至晋南,破十卫、数十州县,掳男女三十万,牲畜两百万。 但韃靼不是每次入侵都能大有收穫,其中的关键人物是周尚文、曾铣、翁万达三位名將。 嘉靖二十三年,周尚文破韃靼,阵斩斩吉囊子满汗歹……吉囊是俺答的长兄。 就在去年,曹家庄大战,周尚文与俺答汗鏖战终日,次日与翁万达联兵,大破韃靼,俺答汗连夜遁逃。 但如今,曾铣被斩,周尚文病逝,翁万达丁忧,接手宣大防务的是“奇思妙想”贿赂敌军的仇鸞。 “別想了,咱们都是蚂蚁。”老哈笑著劝道:“昨日朝议,一共只两件事。” “甚么?” “命赵大洲劳军,许官银五万两。”老哈都有些眼歪嘴斜了,“另起復正在丁忧的前大司马东涯公。” 陈锐略一思索就猜到这位东涯公就是翁万达,他试探问道:“东涯公乡梓是……” 老哈发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潮州。” 陈锐抬头看了看天,不再问什么了,等翁万达赶到京师,估摸著俺答汗都已经回家睡觉了。 “说到底,没粮,还真不能打。” 陈锐赞同老哈的最后一句话,不打,还有可能將俺答汗糊弄走,打了,纸老虎被戳穿后,京师未必保得住。 这是个死结,如果韃靼不退兵的话,都不需要攻打京师,只需要困住通州半个月,京师这边都得崩盘……通州虽然没有被攻破,但粮草却是运不进京师的。 所以,最后明廷许韃靼通贡,是不可避免的。 次日,赵贞吉还不肯放弃,赶去了刚刚赶到勤王的河间府军中,陈锐和老哈只能一路跟隨。 结果还是一样,赵贞吉怒髮衝冠,陈锐和老哈对视了眼,都鬆了口气,总算能回城了。 一行人向南数里,老哈突然转头朝东看去,残破的村庄有些响动,七八个人也正朝这边望来。 “还编了辫子呢!”老哈啐骂了句。 陈锐皱眉道:“別去管了。” 大同、宣府边军这几日因粮草不济,纵兵劫掠地方,士卒绑了辫髮,冒充韃靼劫掠,一旦失手,就谎称是辽阳军。 “抓两个回去问个究竟,到底是不是辽阳军。”赵贞吉脸色阴沉,突然开口。 陈锐无奈的跟著进了村子,老哈边吆喝边掏出了锦衣卫腰牌。 毫无预兆,尖锐的破风声响起,七八支箭劈面射来,老哈脸色大变,就地一滚,躲在一棵树后,高声喊道:“是韃子,是韃子!” 老哈转头往回看,生怕陈锐这个二愣子又衝上去……结果都看不到人,陈锐早就已经躲在了角落处。 角落处的陈锐一边暗自咒骂多管閒事的老哈,一边通过断墙的缝隙冷静的看著,看著五六个韃靼人举刀持枪的杀来。 树后的老哈很快被逼了出来,对方似乎是想活捉,並没有下杀手。 突然有马蹄声响起,陈锐皱眉回头,脸颊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跳了跳,从头到尾都没下马的赵贞吉兄弟正挥舞著马鞭,驱马狂奔而走。 耳边传来听不懂的蒙古语,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陈锐深吸了口气,將掌心在衣衫上用力擦了擦,撕下一块布,裹在了枪桿上。 两个韃靼人还没绕过断墙角落,一个身量极高的青年突然主动冲了出来,手中长枪直戳,捅入了为首的韃靼人的胸膛。 很好,非常准確。 陈锐冷静的在心里赞了自己一句,枪尖没有戳中肋骨,他手上加力,身子前冲,带著人一併撞在了后一人的身上。 在巨力的催动下,枪尖顺利的捅入后一人的腹部,惊天的哀嚎声响起,后方的四五个韃靼人才手忙脚乱的去拿弓。 已经身中数刀的老哈斜斜的靠在树干上,嘴里喃喃念叨,可真楞啊! 第六章 杀戮 浓重的血腥味在耳鼻间瀰漫开,陈锐並不觉得噁心,反而有一种被压抑之后解脱的痛快和舒爽。 一手揪住尸首挡在面前,另一手从另一具尸首腹部抽出长枪,陈锐咬著牙再往前冲了几步。 一共也没多远的距离,眼看著就要接战,几个韃靼人已经放下弓,重新拿起了刀枪。 就在这时候,陈锐丟开了尸首,开声吐气,一声爆喝,右手的长枪猛地掷出。 长枪如同长蛇一般在空中划过,正中站在最后的那个韃靼人胸膛处。 早在角落处,陈锐就看得清楚,那个韃靼人的髮饰、衣著明显与其他人不同,应该是个什么重要人物。 场面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但下一刻,抽出长刀的陈锐已经拔步衝来,左肩撞在一个发愣的韃靼人肩部,將其撞成滚地葫芦,双手持刀劈砍在右边韃靼人的脖颈处。 奔涌而出的血液洒在空中,被乾脆利索一刀劈下的头颅咕嚕咕嚕的一路滚到了老哈的脚边。 哭嚎声、喝骂声同时响起,老哈猛地一跃而起,抓住还要上前的陈锐,“走,快走!” “他们围过来了!” 陈锐左顾右盼,已经有几十个韃靼人从村子深处疾奔而来,也来不及收起长刀,与老哈抢了两匹马朝著村外狂驰而去,在心里暗自祈祷。 若是精於骑射的韃靼人追上来,老哈或许还有机会,自己是十死无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锐感觉到坐骑有点不听使唤,又是一脚踢在马腹上。 边上的老哈有气无力的喊了句,“別踢了,別踢了,没追来,没追来。” 陈锐回头看去,没看到追兵,鬆了口气,才感觉到背脊处的一阵冰凉。 老哈转头四顾,跳下马,指挥著陈锐將两匹战马牵入西侧的一处山丘背后,才瘫倒在地,“你个二愣子……” 廝杀时候似乎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但此时陈锐却迅速的平静下来,笑著说:“你就是这么称呼你的救命恩人?” 老哈定定的看著陈锐,半响后竖起大拇指,“片刻光景,连杀四人,兄弟在南边做什么买卖的?” 老哈亲眼目睹面前这位青年,在电光火石之间主动出击,连杀四人,下手之快,动手之狠,令他这个北镇抚司总旗也瞠目结舌。 这样的狠人,如今虽然脸上带著笑意,浑身却充斥著杀戮之意。 “先给你裹伤吧。”陈锐避而不答,老哈右胳膊、左肩各中了一刀,不过都不重。 “可惜没能抢回首级。”老哈一边吸著冷气一边惋惜,“要不然你就算不能升,至少也能抢个游击。” “只四个就能升到游击?”陈锐大为意外,明军的军制稍微有点混乱,卫所是一套制度,军中职务是一套制度。 卫所是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军中是总兵、副总兵、参將、游击、把总。 游击在军中算是中坚了,地位不算低,陈锐是定海卫百户,若是入军把总都未必捞得到。 老哈嘖嘖道:“曹家庄大捷,官军万余,大破韃靼,但战后也只检出了三百余首级。” 陈锐点头说:“韃靼都是骑兵。” “是啊,就算斩杀韃靼人,也很难拿得到首级。” 陈锐看老哈眼珠子骨碌碌的转,提醒道:“回城后別提这件事。” “为啥?”老哈瞪大了眼珠,这样的大功难道不要了? “你说韃靼人为什么不来追我们?”陈锐面色有些阴沉,“只有一个解释。” “你投掷长枪戳中的那个韃靼人……”老哈的声音尖锐起来,“有可能是个什么官儿?” “救人和杀人之间,他们选择了救人。”陈锐低声说:“万一韃靼为此开战,你背得起这个责任吗?” 老哈猛地原地跳了起来,“走,快走,万一那个韃靼人死了,肯定要来追我们。” 陈锐拿出水囊喝了几口,“也不用急,咱们跑的这么远,他们兵力不足,而且这一路上都没碰到赵大洲,万一……” “万一他死了……”老哈惶恐的说:“那我们……” “所以,要换个城门进去。”陈锐这才说出真实意图。 先偷溜著进城去打听下,如果赵贞吉真的掛了,自己得带著兄弟赶紧换个地方躲著,等俺答撤兵后第一时间回南方,也不用回家了,直接找个海岛落脚,重操旧业。 “都听你的!”老哈忍著疼痛翻身上马,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对啊,为什么是我担责任,不是你杀的人吗?” 陈锐狠狠瞪了眼,“要不是你非要进那个村子,会闹出这种破事?!” 老哈拉著脸骂了几句,当然了,不是骂陈锐,而是下令抓人却跑的比兔子还快的赵贞吉。 陈锐充耳不闻,但也记在心里……肯定有机会的。 我可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 一个多时辰后,两人绕到了西直门外,老哈还没掏出锦衣卫腰牌,却见城门被缓缓推开。 “这是……”陈锐大为吃惊,这时候居然还有人敢开城门? “有可能是青霞先生劝都督。”老哈低声解释道:“昨日就听说了,青霞先生言內城门外民眾百万……” 一看到城门开了,附近的难民蜂拥而至,一时间局面混乱不堪,陈锐和老哈也只看著,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安静下来。 两人牵马入城,刚出城门口,后方传来一阵嘈杂声,几十个汉子横衝直撞的闯入,將原本就算不上整齐的队列搅得一团糟。 “哎!”被撞到左肩膀伤口处的老哈低骂了句,右手操起腰刀,刀鞘狠狠砸在一个汉子的嘴角处。 这种北镇抚司的緹骑手段都极狠,而且是经过训练下,一刀鞘下去,那汉子半张脸都肿了,七八个白森森的牙齿都被打落。 一旁的陈锐忍住没有插手,心想这货也太能惹是生非了! 老哈下手这么狠,对方自然是不干了,两三个汉子扯著老哈就在城门口处闹腾起来。 陈锐嘆了口气,老哈毕竟受了伤,又与自己並肩作战,总不能不管吧。 就在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数十个士卒在一个年轻將官的率领下赶到了,迅速弹压。 陈锐一把將老哈拉了过来,但对方却是不肯罢休,十几条汉子衝上来非要给老哈几下狠的。 年轻將官挡在陈锐的身前,厉声呵斥了几句,陈锐听得不太懂,身后的老哈解释道:“是京营的人,昨日兵部提议容部分京营兵力入內城,不过应该是从宣武门或者东直门入城。” 陈锐懒得管这些,拉著老哈就要走,却冷不丁看见挡在前面的那个年轻將官將三两个大汉打翻,却被四五条汉子缠住。 身后的士卒却在一旁看热闹,只有一个身穿劲装的青年扑上去,嘴里还在喊著,“元敬,元敬!” “走吧。”老哈也有些后悔刚才惹是生非,自己屁股后面还没擦乾净呢,也不知道那个韃靼人死没死,更不知道赵贞吉有没有活著回来。 但刚一抬步,老哈眼角一,侧头看去,陈锐已经杀入人群,一脚將一个汉子踢飞,双手捏著两个汉子的脑袋用力相撞,片刻之间,已经放倒了三人。 “你……”老哈咽了口唾沫,“还有脸说我惹是生非?” 第七章 这样的大明! “確凿?” 文昌宫外的角落处,老哈用力的点头,“赵御史和其弟都已经安然回城了。” “那就好。”陈锐长长的鬆了口气,可以回去了,昨日入城后一直没打听到確凿消息,他都不敢回去。 打听了下朝中的情况,这方面锦衣卫消息灵通,陈锐才施施然回去,一进门胡八、邓宝等兄弟就迫不及待的追问。 “大哥,真没出事?” “真的没。” “但那个官儿昨天就回城了。” “我昨天也回城了。”陈锐抿了口茶,心想难道我要告诉你,我在城外杀了一个可能是重要人物的韃靼人? 邓宝还想追问,这几年他们兄弟几乎是与陈锐形影不离的,外面胡八连蹦带跳的进来了,“大哥,外面有个叫什么七七的人来了,昨晚就来过一遍。” “什么七七?” 陈锐出门一看,不禁眨了眨眼,居然是戚继光。 昨天在西直门听见元敬两个字后陈锐就上去帮了一把,前世看史书他记得戚继光在庚戌之变表现优异,被任命为九门总旗牌官,倒是应该在这儿。 戚继光也是个狠人,身手很好,与陈锐联手將十七八个京营士卒打翻,之后陈锐就迅速离开了,毕竟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赵贞吉回城了没有。 没想到戚继光居然能摸上门,有点能耐啊。 “陈锐,定海卫百户。” “戚继光,登州卫指挥僉事。” 敘了岁数之后,戚继光拱手称了陈锐一声陈兄,他今年二十二岁,陈锐二十三岁。 两个人都是卫所世袭官,又都是少年读书,后转为武职,倒是有不少话题,再加上陈锐是个穿越者,言语中有些刻意,两人迅速熟络起来。 陈锐在心里琢磨,自己回了寧波之后,肯定是要重新下海的,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应该是海商的好日子,等到东南倭乱,甚至戚继光入浙的时候,自己应该有些基业了。 前世是个保家卫国的军人,陈锐自然是不肯沦为海盗、倭寇之流的,不过在这场东南倭乱中建功立业,倒是一条好路数,要不要提前將鸳鸯阵弄出来呢? 陈锐正想著这些有的没的,戚继光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还请陈兄指点一二。” 这就是青史留名的《备俺答策》,陈锐谦虚了几句才好奇的翻开细看。 戚继光如今在京中已经小有名气了,但对於让自己名声鹊起的这本《备俺答策》却有些拿不准,既然兵部颇多官员都盛讚,为何却不採纳? 虽然只聊了一个时辰,但戚继光敏感的察觉到,面前这位刚刚结交的友人对兵事颇为熟悉,不像是个刚刚承袭父职的新手。 一刻钟后,陈锐抬起了头,喝了口茶,並没有开口说什么,倒是戚继光有些忍不住,“陈兄,可有疏漏?” “並无疏漏。”陈锐嘴角扯了扯。 这本《备俺答策》总的来说是比较出色的,集中兵力於蓟门、通州、京师三地,互为犄角,谨慎出兵,接应民眾入城,遣派奇兵绕后,都算得上应付得当。 戚继光沉默了会儿说:“通州被围,韃靼马蹄已近京师,在下今日请战,绕后袭扰韃靼侧翼……” “被拒?” “嗯。” 陈锐迟疑片刻,低声道:“若论兵事,自然如此,但此次非兵事。” 戚继光愣了下,“还请陈兄详释。” “京营已无战力,通州被困,粮草不济,边军、勤王军均不敢出战。”陈锐细细的將朝中局势剖析,一点点的说给戚继光听。 “自十年前,俺答就意欲通贡,朝廷始终坚拒,此番韃靼侵入京畿,肆虐京师周边……” 陈锐看了眼沉思的戚继光,“其实朝中上下皆知,绝不能贸然开战,只可能答应通贡,俺答才会退走。” “但內阁首辅严分宜是决计不会答应的,此番韃靼侵入京畿,一因周尚文病逝,东涯公丁忧,二因宣大总兵仇鸞……” “元敬应该有所耳闻,朝中议抚恤周尚文,议諡號……” 戚继光毕竟年轻,听得糊里糊涂,皱著眉头低声道:“还请陈兄细说。” 陈锐嘆了口气,“若是严分宜建议许韃靼通贡,那就连陛下都可能保不住他。” 戚继光脑子突然一个机灵,登感浑身冰寒入骨。 是啊,如果严嵩点头答应通贡,那么韃靼此次入侵京畿这个锅就得他来扛。 是严嵩杀了夏言和曾铣,是严嵩不许抚恤周尚文,而仇鸞又是严嵩的政治同盟。 如果严嵩答应通贡,那么会有无数的奏摺如雪一般飞来,將严嵩彻底埋葬。 任何人都可以站出来说通贡,但绝不可以是严嵩。 陈锐低下头看著地面,心想赵贞吉未必不知道不能战,只是以此逼迫严嵩低头罢了。 这些人,个个心臟啊。 片刻后,戚继光声音沙哑的问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陈锐苦笑道:“自然有人站出来,建言答应通贡……不管是真是假,先將俺答糊弄住退兵再说。” 事实就是如此,最终站出来的那个人是礼部尚书徐阶,只不过后来嘉靖帝反悔了,国家信誉都不当一回事。 不过俺答也无所谓了,已经看穿了大明的底细,日后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甚至有一年韃靼围困大同长达大半年之久,明军也没能解围。 陈锐在心里盘算著,这次严嵩颇为狼狈,搞不好就是徐阶暗中所为,赵贞吉是王学门人,今日跳出来大喊“大臣不言,故小吏言之”的沈炼也是王学门人。 按照得利者最大嫌疑的推论,如今內阁只有严嵩和吕本两人,严嵩倒台,吕本性情软弱,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的徐阶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戚继光伸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缓慢的从桌上拿起小册子。 长久的沉默后,双目略有些通红的戚继光,突然將小册子撕了个粉碎。 陈锐微微嘆息一声,韃靼都杀入京畿了,而朝中的重臣都忙著党爭,忙著往对手的身上扔锅,如何不让戚继光寒心? 戚继光有出战之愿,但朝中虽然如今爭论不休,但决不许有人坏了通贡“大事”。 这样的大明,这样的大明! 第八章 预备 第二日是八月十七號,陈锐突然才反应过来,前天竟然是中秋节。 想到了中秋节,陈锐又想起后世听说过,寧波与其他地方不同,是八月十六过中秋。 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既想到了前世的父母、战友、朋友,也想到了这一世还没有真正见过面的父母、家人,又想到了昨日见到的戚继光。 这是自己穿越而来后见到的第一个大人物……陈锐在心里想,或许有些交浅言深,但也无可厚非。 毕竟自己是寧波人,毕竟自己在几年之后一定会掀起什么,无论如何,自己都绕不过戚继光这位因为东南抗倭而名留青史的名將。 “大哥。”邓宝小跑过来,脸上满是兴奋,手里拎著一个长长的布袋。 “嗯?” “都是好东西!”邓宝让后面的兄弟关上门,从布袋里取出几把腰刀。 陈锐眯著眼仔细打量,摁了摁刀身,试了试分量,点头说:“上品。” “都是上品!”邓宝咧著嘴说:“带回东南,以后兄弟们也能平添几分威风!” 嘉靖二十六年双屿岛被攻破之前,陈锐带著一帮人在沿海打出了名声,毕竟原身是卫所出身,倒是没做什么杀人劫財的事,但也难免与人廝杀。 三年过去了,朱紈在今年正月吞金自尽,陈锐和邓宝商量过重操旧业,但隨即陈锐长兄陈矾病逝,这才不得不暂时搁置, 不过即使陈锐承袭祖职,也不会放弃海商……事实上,东南沿海的卫所参与海贸是普遍现象。 如果能搜集到一批上品的军械回去,的確能实力大增……东南卫所的军械,实在是没法用,不然陈锐前些年也不会重金买下那柄倭刀。 “回去再说吧。”陈锐隨口应了声,心想就如今这情况,邓宝还能从京营中如此隨意的买来上品军械,实在是不堪到了极点。 “砰砰砰。”外头胡八敲了敲门,疾步走进来,脸上有些慌张,“大哥,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怎么了?”陈锐倒是镇定自若,就算闹出事来,和自己也不相干……就等著徐阶站出来將俺答糊弄走了。 “適才听说延绥援兵被韃靼打的大败……” 胡八的话还没说完,外头的兄弟就小跑著进来,“大哥,前日与大哥出城的那人来了。” “老哈?”陈锐脸色微变,大步走出屋子,一眼就看见院子里的老哈正额头微汗,两股战战。 將人扯到角落处,陈锐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有点不太妙。”老哈压低了声音。 声音里有著清晰的颤抖,陈锐有点不太好的预感,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应该和自己无关,除非是…… 半响后,陈锐低声问:“延绥兵败?” “嗯。”老哈咬了咬牙,“昨日午后,韃靼主力自通州西进,今日晨间突袭,延绥军大溃,延绥副总兵朱楫阵亡。” 陈锐沉默了好一会儿,俺答是为了通贡,不会无缘无故的突然偷袭来勤王的明军,除非出了什么变故。 “今日午时左右,韃靼两千骑抵安定门,保定兵败,保定都御史杨守谦生死不知。”老哈语气生涩,惶恐的看向陈锐,“你说……是不是……” “你没漏口风吧?”陈锐深吸了口气,双手牢牢的摁在老哈的肩膀上。 老哈试图挣脱开,连续用力却纹丝不动,只能无奈的说:“没人知道,放心。” 陈锐脸色变幻不定,几日的观察让他很確定,京营是绝对没有战力的,而第一批来援的大同、宣府边军因为粮草不济而战力被大幅度削弱。 第二批陆续来援的保定、河间、延绥、辽阳等援军战力並不强,至少保定、延绥两支援军都已经兵败。 换句话说,堂堂大明的京师,虽然还號称有数万大军守卫,但实际上是只纸老虎…… 陈锐现在怕的已经不是自己和老哈杀了的那个韃靼贵人了,而是怕一战之下,俺答汗发现明军的虚弱…… 陈锐在院子里来迴转了两个圈,正值黄昏时分,阳光斜斜的射下,老哈侧头看去,正巧看见陈锐的面孔显得阴晴不定。 “你在城北有落脚地方吗?” 虽然自己是北镇抚司总旗,对方不过是东南一个百户,但老哈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有一处宅子,面积不小,不过算不上上品。” 京城的格局,西贵东富,南贫北贱,城北的宅子就算大一些,因为地段的原因也不值什么钱。 陈锐又沉默下来,斟酌片刻后才问:“你家里?” “呃……我光棍一个。”老哈隱隱猜到了什么。 “那就好。”陈锐低声道:“待会儿我叫个兄弟跟著去认个门,一旦出了事……就在那儿匯合。” “出……事……”老哈声音都在发颤,“真的会出事?” “那件事绝对不能说出去,不然你我十条命都不够死的。”陈锐避而不答,指派了胡八跟著老哈走。 看著陈锐在院子里一圈圈的转悠,一直到夜幕降临,邓宝忍不住问道:“大哥,战况不太好?” “嗯。”陈锐停下脚步,苦笑道:“此番北上,先是重病,若非眾位兄弟,早已丧命,如今又遇险情,只怕要连累诸位兄弟了。” 一个瘦长脸的汉子不在乎的说:“大哥说哪里话,当年要不是大哥收留,我们兄弟早就被丟下海餵鱼了。” 邓宝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大哥知道的,小弟现在身上还背著人命官司呢,就是个廝杀汉,多活一天都是好的。” 陈锐用力拍了拍邓宝的肩膀,此人不是寧波人,是金华府人,因街上斗杀两个地痞逃亡海上被陈锐收留。 “老邓,你来安排。” “明天盯著一个地方。” “远远盯著就行,一旦事不可挽回……我会立即赶过来和你们匯合。” 陈锐在心里反覆盘算,不自觉的將靠在墙壁上的倭刀拿起,嘴里不停的吩咐。 虽然没有回答老哈那句话,但陈锐既不抱太大的希望,同时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旦韃靼发现明军的软弱,万一京城失守,陈锐必须要找到一个最大限度的安全点……总不能第一时间突围吧,那样死亡的机率太大了。 城北是最適合的地点,一方面因为贫困不会招致韃靼的关注,俺答都知道杀进京畿之后先困通州,毫无疑问肯定是知道西贵东富的。 同样因为韃靼是从通州西进,一旦明军突围不太可能走东面,南边是最可能的方向。 陈锐一边想著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毕竟还有大同、宣府的边军在,去年还在曹家庄杀得俺答胆寒,韃靼未必敢…… 此时的西苑万寿宫內,一直没有表態的嘉靖帝正对著严嵩、吕本、徐阶、丁汝夔等重臣破口大骂。 大抵就是,奴家躲躲闪闪推推却却,只不过情趣罢了,俺答你也太不讲规矩了,居然要直接强上? 第九章 等待 西苑,万寿宫。 喘著粗气的嘉靖帝早就没了道君天子的气度,眼中满是怒火。 作为明朝歷代皇帝中最擅长也最喜欢玩弄权术的皇帝,嘉靖帝如何不明白下面那些臣子在想什么……无非是推卸责任,无非是在甩锅而已。 嘉靖帝其实是希望严嵩这个老货能站出来的,虽然可能事后会成为弃子……韃靼都杀到京畿了,嘉靖帝脸都丟光了,还在乎严嵩的下场吗? 但没想到科道言官突然跳了出来,口口声声都是议周尚文諡號以励边帅,释放沈束之狱以开言路,重赏功之格。飭文武百司为城守,遣官宣諭诸將,监督力战。 说到底,无非是要开战,其实明眼人都心里有数,不能打,但那么多科道言官跳出来说要开战……严嵩不可能说对,也不可能说不对,更不可能提议许通贡,那对於严嵩本人来说是一条死路。 所以,朝中的局势其实是被顶在那儿了,不仅是严嵩,包括了嘉靖帝。 嘉靖帝甚至都没有怎么出面,而是躲在西苑,让太监打探重臣商议,直到保定兵败。 如今的嘉靖帝心里,大抵是他孙子的孙子的心理状態,这帮臣子真是混蛋,个个都不干正事! 阴森森的视线在群臣身上扫过,嘉靖帝最终开口道:“礼部可有言?” 本书首发1?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短小精干模样的徐阶看上去镇定自若,其实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陛下,为今之计,以韃靼退兵为先。” 这实际上就是在说许韃靼通贡,嘉靖帝询问礼部……这本身就是暗示。 徐阶原本就打算今天站出来……但绝不应该是在这种情况下,保定兵败,韃靼还会只要求通贡吗? 自己还能顺利的將俺答给糊弄走吗? 先是延绥兵败,然后保定兵败,这两场败战打乱了包括嘉靖帝、严嵩、徐阶在內的所有人的计划。 嘉靖帝、徐阶没有想到明军如此被轻易击溃,严嵩倒是不意外,但很意外於韃靼的突然进攻。 因为昨日驻守通州的宦官杨增被放回京城,手持俺答的书信……予我幣,通我贡,即解围,不者岁一虔尔郭。 按道理来说,俺答提出了要求,那就不应该在没有被拒绝之前突袭延绥军,又逼近安定门,击溃保定军。 嘉靖帝沉默半响之后开口道:“礼部选派一人,並杨增出使。” 很多事情都是瞒上不瞒下的,更何况今日连续兵败,使者出城的消息很快就扩散到了全城,就连陈锐都听说了。 “真够丟人的。”邓宝连连摇头说:“难以想像。” 边上的瘦长脸的汉子叫周四,也是卫所出身,隶属於昌国卫,一边挠著下巴一边说:“边军也不见得比浙江卫所强多少啊。” 浙江卫所是出了名的废材,特別是沿海的几个卫所如定海卫、昌国卫、观海卫,拿刀持枪个个不行,看帐本使剪刀个个都是好手。 陈锐默不作声的低头想著什么,胡八好奇的问:“大哥?” “嗯?” “大哥好似修闭口禪呢。” 陈锐的原身是个话多的,大大咧咧,豪爽义气,但现在的陈锐虽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因为前世的习惯,更喜欢动手而不是开口。 特別是最近两天,心里那么多事,那么多的猜测,陈锐也不可能说出来。 “胡说八道!”邓宝笑骂道:“要是在家里,非给你一顿棍子不可!” 胡八吐吐舌头闭上嘴巴,陈锐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成婚,之前两次定亲,还没成亲女方就没了…… 接下来的一天內,陈锐在沉默的等待中,戚继光、沈炼都陆续来访。 两个人都是来发泄的,戚继光出任九门总旗牌官,实际上就是个传令兵,但这九门是內九门,比如保定兵败的安定门就是內九门之一。 而內九门外还有七个城门,换一句话说,外郭城的民眾是赤裸裸的面对韃靼骑兵的,加上聚拢而来的难民,人数无边无际,这让年轻的戚继光有些难以接受。 而沈炼纯粹是专门把陈锐这儿当成树洞了,从严嵩、严东楼开始,骂到兵部尚书丁汝夔,再骂到礼部尚书徐阶……就连顶头上司陆炳都没能跑掉。 陈锐看似沉默而耐心的听著,实际上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给沈炼的茶杯添点水……这里面能听得出很多的细节。 至少可以判断出,沈炼和徐阶虽然都是王学门人,但並没有结党,两个人不是一伙儿的。 说起来徐阶只能算是心学的外门弟子,而沈炼却是实打实的內门弟子……他少年时期隨王守仁游学得其青睞,后又隨同乡王畿潜心修学,是浙中学派的嫡传,徐渭都是他一手拉上鑑湖画舫的。 一直到沈炼说到具体战事的时候,陈锐才开口说道:“韃靼此来,看似偶然,实则不然。” 顿了顿,陈锐继续说:“韃靼六月犯边,攻大同,总兵、副总兵皆阵亡,俺答已窥边军虚实。” “两个月后,韃靼復来,无视大同,径攻宣府,声东击西,绕过古北口侵入京畿。” 陈锐抬头看了眼沈炼,“最初韃靼未有大肆劫掠,聚拢兵力,大溃蓟门军,蓟门总兵战死。” “隨后韃靼未攻京师,而是径直东向,围困通州,方分兵劫掠地方。” 陈锐已经说的够清楚了,俺答六月份攻打大同,很可能是一次试探,试探周尚文病逝后大同边军的战力。 八月份突然起兵攻入宣府,巧妙的绕过古北口攻入京畿,这样的军事行动不可能没有计划,不可能是运气那么好。 更別说韃靼攻入京畿后,迅速的击溃了当时京畿唯一有战斗力的蓟门军,然后困住通州这个粮草转运基地。 沈炼沉默了会儿,“你是说……俺答用间?” “未必吧。”陈锐摇摇头,“很多信息都是公开的,但蒙人已有百年未入京畿,却知道的这么清楚……” “是白莲,一定是白莲!”沈炼突然拍案而起,“大同左卫!” 第十章 戴孝 沈炼其人,以廉洁勤政,严明法纪而闻名,性情刚直、狂放不羈,施政亦非凡品,但军略一道却非其所长。 但陈锐都將事情掰开说的这么清楚了,沈炼也终於听懂了,也联想起了一份锦衣卫內部的情报。 事实上,这也是陈锐为什么要將事情掰开说的清清楚楚的原因……“经歷”这个职务是负责文书整理工作的。 “白莲教?”陈锐愣住了,没想到能听到这个经常出现在武侠小说中的组织。 沈炼沉吟片刻后才轻声说道:“嘉靖五年,山西太原卫指挥使李福达被指为白莲教首,后因大礼议事被平反。” 听沈炼大略说了些,陈锐也想起了歷史上的李福达案,据说此人为白莲教首,曾经组织宗教反明,后被流放,逃窜后被擒获再次被流放,第二次逃脱后居然摇身一变成为太原卫指挥使,简直离谱。 陈锐好奇的问:“敢问先生,到底实情如何?” “莫衷一是,似是而非。”沈炼摇了摇头,“但自此之后,山西多有白莲教徒煽动叛乱,嘉靖二十四年,代王六世孙奉国將军意欲叛乱,与大同右卫白莲教首罗廷璽合谋,引韃靼入塞,那次就是大同总兵周尚文处置的。” 沈炼犹豫了下,“其实尚有人狐疑,嘉靖三年大同兵变也有白莲教的手笔,因为那次吉囊来的太快,此人乃俺答长兄,如今已然病逝。” 陈锐咂了咂嘴,感情白莲教不是专门在內造反的,还勾搭蒙古人啊,甚至还能勾连大明宗室一起叛国。 “所以,此次俺答入寇,行动迅速,目標明確,很有可能是有白莲教徒为其引路?”陈锐轻声问道。 “不错。”沈炼起身来回踱步。 看沈炼有些焦虑不安,陈锐倒是不以为意,劝道:“先生,无关大局,只要朝廷许通贡,韃靼必然退兵。” 沈炼脚步一顿,不由自主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发乾的嘴唇,“但昨日两战,官军兵败,只怕……” 陈锐看似无意的移开视线,心中將赵贞吉、老哈两人骂得狗血淋头……对於知道事件发展过程的陈锐来看,目前可能发生的变化只有自己,只有自己透出的那支长枪。 就在陈锐和沈炼还在屋子里閒聊的时候,內城之外的韃靼营中,礼部侍郎王用宾和宦官杨增狼狈的被乱棍打出。 当陈锐將沈炼送回北镇抚司的时候,锦衣卫已经乱成了一片,脚步匆匆甚至来回飞奔的人中甚至有穿著飞鱼服的高阶官员。 “怎么回事?”陈锐眼尖的瞄见了不远处的老哈,这货两腿战战,额头满是汗珠。 沈炼抓住一人问了几句,脸色微变,回头对陈锐说:“你先回去,守好门户。” “是。”陈锐往后退去,使了个眼色,才大步走出。 一刻钟后,院子里的大树下,陈锐不得不探出手扶著,老哈才不至腿软的坐倒。 听完老哈的话,陈锐也不得不扶著树干,感觉脑子有点晕,说话的声音也变得颇为沙哑,“戴孝……” “嗯。”老哈倒是缓过来了,反过来扶著陈锐,“至少俺答本军均戴孝。” “那是……” “若只是寻常將领,当不至此。”老哈咽了口唾沫,“俺答长子孛儿只斤·僧格,汉称黄台吉,据说以驍勇著称,为右翼五勇士之一。” 陈锐深深吸了口气,整理了下思路,摇头说:“俺答必不会攻城。” “啊?” “如此勇士,还是长子,死於城外,必然动摇军心。”陈锐条理清晰的解释道:“这等事,就算不隱藏,也不至於戴孝而宣扬……蒙古人也会戴孝?” “这个……倒是不知道。” “听闻俺答汗非寻常人物,不会因怒兴兵。”陈锐断定道:“必然是由此而提高价码!” 老哈眼珠子转了转,“听青霞先生提及,陈小哥也是读书人啊!” “少说这等废话!”陈锐骂道:“那件事……这辈子都憋在肚子里,听见没有?!” “嗯。”老哈突然低声说:“等俺答退兵之后,要不我也去寧波?” “什么意思?” “我以前是京营出身,后来去了大同,之后被调进锦衣卫。”老哈很是无所谓的说:“廝杀日子过得久了,听说寧波人豪富……” 陈锐眯著眼打量了会儿,一时间想不通,一个北镇抚司的緹骑要跟著自己……我可没什么王霸之气。 这货是有点怕事情被查出来? 不至於啊,如今內城外尚有数万明军呢,鬼都猜不到是自己和老哈乾的。 老哈倒是脸皮厚,任由陈锐盯著自己,还衝著不远处好奇看过来的胡八、邓宝等人笑笑,心里却在想,这位定海卫百户心思縝密,又手段狠辣,自己不投诚……鬼知道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陈锐哪里想得到这些,穿越到这个时代,他依旧保持著一个军人的做派,对明廷明军无能的厌恶和痛恨,对同袍战友的信任。 那一次廝杀,陈锐没有拋弃老哈,同样老哈也没有因为高明太多的骑术而拋弃陈锐,陈锐因此將老哈视为同袍。 就在陈锐还在和老哈打肚皮官司的时候,西苑万寿宫侧殿內,嘉靖帝与一乾重臣也都猜到了俺答戴孝的原因。 其实用不著猜测,因为礼部侍郎王用宾说的非常清楚。 原本俺答请通贡,只是在大同设马市,如今却提高了要求,大同、宣府、山西三地均设市,且不许禁盐、铁。 大明边军之要在於四地,大同、宣府、辽东、蓟门,前两者常设宣大总督,后两者设蓟辽总督。 俺答一次性要求明廷开放大同、宣府、山西三地,即使是从军事角度考虑,这也是嘉靖帝难以接受的。 如果只是大同的话,马市可以设於外,但如果加上山西、宣府两地,韃靼就能来去如风了。 殿內一片死寂,没有人开口,因为之前嘉靖帝已经问过了,內阁首辅严嵩无言以对,礼部尚书徐阶建议暂许之。 一句话,严嵩不敢担这个责任,而徐阶建议先糊弄过去,把俺答哄走再说。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嘉靖帝侧头看了眼,“说。” 锦衣卫指挥室陆炳低著头,“或是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 “大明竟有如此勇士。”嘉靖帝不咸不淡的评价了句。 沉默了片刻后,嘉靖帝的视线落在了站在末尾的一位头髮隱见白的官员身上。 “罢丁汝夔,王邦瑞转兵部尚书,总督九门。” “余事,內阁、礼部处之。” 这是嘉靖帝用最委婉的话说……人家俺答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先把人哄走再说。 严嵩、徐阶对视了眼,都大大鬆了口气,听了前一句话,两个人都提心弔胆,当年的大礼议事件最初就是因为这位天子忍不了那口气。 第十一章 大变 “王邦瑞?” 陈锐瞄了眼还在里面饮酒的沈炼,今日使者出城后,沈炼就自己带著一壶酒找上门来了,还將老哈带上。 “正德十二年进士。”老哈低声说:“尚为秀才时,就因向知府上呈剿匪策略而闻名,曾任固原兵备副使、寧夏巡抚。” “知兵事?” “嗯。”老哈很肯定的点头,“去岁任兵部侍郎,后转为吏部侍郎。” 顿了顿,老哈低声说:“此人与宗室有些干係。” 王邦瑞其实是庶吉士出身,但还没等到留馆就被赶走了,他的姑姑嫁入了宗室。 陈锐咧咧嘴,在关键时刻,特別是在面对韃靼这等外敌的时候,嘉靖帝更信任“自己人”啊。 此刻,东直门城楼上,年轻的將领不顾面前人的阻拦,一力向前,惹得一阵喧譁。 正在眺望城下的新任兵部尚书王邦瑞回头看去,“此乃何人?” 身边的兵科给事中王德应道:“应武试考生戚继光,世袭登州卫指挥使。” “噢噢,《备俺答策》。”王邦瑞点点头,“让他过来吧。” 片刻之后,戚继光在小吏的带领下疾步而来,施礼道:“拜见大司马。” “本官知晓你,武选清吏司评你有將才。”王邦瑞並没有转身,还是盯著城下。 此刻的东直门外,乱糟糟的京营正匯集而来,如同一窝蜂般的涌入已经大开的城门。 “大司马,此刻容禁军入城,难以节制……” “本官如何不知?”王邦瑞先行打断,然后才转过身,嘆道:“四日前便是本官请安置京营於外,以巡捕军弹压,开城门容难民入城。” 戚继光呆了呆,“那为何……” “保定、延绥兵败。”王邦瑞眼帘低垂,“若不许京营入城,一旦再败,恐有不忍言之事。” 戚继光这下子懂了,延绥、保定两地兵败还是小事,毕竟城外还有大同、宣府的边军,但问题是如果京营被击溃,很可能会导致意外,一旦俺答有心,困住京师,只需几日就將整个京师逼入绝地……没粮了。 甚至於戚继光觉得,都不需要韃靼进攻,京营都有可能出现营啸。 “来了。”一旁的王德突然指著远方。 王邦瑞和戚继光都转头望去,东面的数里外有烟尘扬起,两人都是熟手,一眼就看得出来是骑兵逼近。 “不超过五百骑。”戚继光很肯定的说。 “嗯。”王邦瑞点头赞同,他曾巡抚寧夏,率兵破敌,接纳京营入城,自然是有后手的。 两千河间兵在东直门外布阵,因为是最迟赶到的,军中尚有粮草,勉强有些士气。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悽厉的嘶吼声陡然在城门左右响起,王邦瑞脸色一变,探头看去,只见得混乱的京营中,数十个手持利刃的汉子正在四处劈砍,砍得血光四溅,砍出一片大乱。 戚继光毫不犹豫放足狂奔,但等他奔下城楼的时候,局势已经不可抑制了,数百京营士卒正向內狂涌而来,守城的士卒也已经发现不对,正拼命的试图將城门关上,更是惹得后面的京营士卒大乱。 位於城楼上的王邦瑞看的更清晰,数千京营士卒已然炸锅,有的向內涌去,有的沿著城墙向两侧逃窜,甚至因为没有空间,有的士卒乾脆向外逃去,再加上数十奸细的砍杀,已然布阵的河间军已然有不稳之跡。 而这时候,已经逼近的数百韃靼骑兵猛然加速,王邦瑞只觉得眼前一黑,因为还没有接战,腹背受敌的河间军两翼已然崩溃。 “关城门!”戚继光抽刀砍倒数名乱兵,扯著嗓子狂吼道:“快,快,关城门!” 但局面已然不可收拾,赶来的巡捕军被乱军衝散,城门两边的士卒更是被乱军捲走,几乎没有受到一丝阻拦的数百韃靼骑兵的面孔在戚继光眼中已经清晰可见。 骚乱彻底在东直门內外引发,王邦瑞在慌乱之后迅速调配兵力,拼命的困住数百韃靼兵,並试图关上城门。 而距离此处还不算太远的陈锐已经接到了消息。 看了眼慌张的胡八,陈锐操起靠在墙边的长刀,“走。” 顿了顿,陈锐看向老哈,再看看醉醺醺还在大骂严嵩的沈炼,“你背著他,先去北镇抚司。” “还去北镇抚司作甚?”老哈大为意外,低声说:“城北那边已经空出来了。” “顺路的。”陈锐迅速的指派眾人,“胡八,你去找刘叔,把人都带去城北。” “邓宝,你去接人。” “周四,你带著剩下的人跟著我。” “都按照昨日安排的路线走,不要耽搁,一旦走散,夜间摸去城北那处宅子。” 听著陈锐迅速而有条理的安排,不知为何,老哈的心定了下来,咬著牙背起了还有点迷糊的沈炼。 到底局势会发展到什么程度,陈锐懒得去想了,做什么位置干什么事,就算自己想做什么,也无计可施。 那应该是嘉靖帝以及朝臣、將官的责任,从上到下烂成这样,出了意外……这在陈锐的预料之中。 一刻钟后,飞奔到北镇抚司外的陈锐喘著粗气,指著后面的老哈,“是青霞先生……” 被顛簸了一路的沈炼已经清醒过来了,抓著门口的校尉厉声问道:“镇督呢?” “去西苑了。”校尉一脸的慌张,“適才得报,奸细作乱,京营大溃,韃靼自东直门入城,只怕……” 沈炼脸上犹有泪痕,喝道:“你去西苑……或有白莲作乱。” “白莲?”校尉张大了嘴巴,想也不想就一路狂奔而去。 陈锐抿著嘴打量著北镇抚司內外,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犹豫了片刻后,低声道:“先生,韃靼入城,恐有不忍言之事,可否先將狱中犯人押送出来,以防……” 还在流泪不止的沈炼猛然转头,盯著陈锐看了片刻后,“你……” 只吐出一个字,沈炼却又住了嘴,他知道面前这个青年想干什么,抢夺詔狱的犯人,这是大罪。 但在如今的局势下,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拦呢? 如果真的京师失守,难道让族弟沦为韃靼的俘虏吗? 一旁的老哈隱秘的看了眼外面的周四,他这才知道邓宝的接人是去接谁了……沈束的妻妾二女还在京中。 第十二章 巧遇 满是泥泞的街道上,邓宝费劲的抬起脚,儘量寻找稍微干一点的地方,毕竟身后跟著的都是女眷。 低著头的他只偶尔抬头看看,看看东面空中升腾而起的烟柱,时不时侧头倾听,听著隔壁一条街的骚乱。 “到了。”胡八低声提醒了句,在前面带路將一行人带到了一条小巷中。 又走了一段距离,绕过几个弯,邓宝看见了在门口等待的陈锐。 “师母。”陈锐行了一礼,“韃靼入城,不得已为之,还请师母见谅。” 沈束的妻子张氏只微微頷首,並没有说话,虽然认识陈锐,但显然不太认同陈锐的做法。 陈锐微微一笑,延手道:“適才已请老师来此暂避。” 张氏眼睛一亮,不顾仪態疾步向里奔去,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带著两个少女跟在后面。 这个女子是沈束的妾室潘氏,呃,其实沈束都没见过,因其无子,张氏特地回老家为沈束物色了一个小妾。 但去年等张氏带著潘氏回京的时候,沈束都已经下狱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顺利吗?”陈锐转头看向邓宝。 “不太顺利。”邓宝扬了扬手中的腰刀,示意已经见血,“还好胡八带著刘兄来接应。” “分內事。”一旁的高瘦青年嘆道:“若不是陈兄有安排,只怕……適才远远看了眼,半条街被焚毁,四处逃窜的人数不胜数,路边尸首……” 说著说著,高瘦青年忍不住眼中有些湿润,他是刘叔的独子刘同,也在京营中,还是陈锐嘱咐刘叔,这两日找了个由头將人扣在家中,不然十有八九逃不过此劫。 宅子不算小,前后两进落,不过是在城北贫民窟中,也不算什么,此地虽然距离顺天府衙不算太远,但非常的杂乱,差不多一半的建筑都是草棚,想必韃靼不会太感兴趣。 东厢房中,张氏、潘氏正泪眼婆娑,而面容清瘦的沈束正在与沈炼执手相看泪眼……去岁还有曹家庄大捷,如今京师却已告破。 只是沈炼时不时摸著脖颈处,眼中泛起复杂的神色,眼角余光扫过才十五岁的长子沈襄。 陈锐在抢出了沈束之后就要来城北躲起来,沈炼那脾性如何肯,陈锐懒得废话直接把人打晕了…… 沈炼醒来之后才发现长子沈襄也被接了过来,是陈锐亲自去接人的……当时乱兵已经冲入了沈家。 “老师,先生。”陈锐在门外施礼。 沈束看向这个近十年前的学生,当年在定海卫学,自己看中了对方的勤勉好学才许其入读,没想到十年后却是这个学生將自己从詔狱中抢了出来。 虽然下定决心,若是能驱走韃靼,必然还是要回詔狱,但沈束也感激对方的义举。 “外间如何了?”沈炼冷著脸问。 “韃靼已攻入西城,乱兵更甚之。” 陈锐简明扼要的一句话让沈家兄弟都沉默下来。 要知道韃靼是从东直门入城的,至今不过两个时辰,已经攻入西城了……换句话说,已经杀穿了京师。 最重要的是,想从东城杀到西城,一定要经过皇宫。 “是锦衣卫守皇城四门。”沈炼闷闷的说。 “如此境地,不当死守。”沈束神色颓败,“大同、宣府边军只怕已然丧胆,难道指望仇鸞吗?” 沈炼补充道:“赵国忠或能勤王。” 赵国忠是宣府总兵,去年那的曹家庄大捷就是他与翁万达、周尚文联手。 一旁的陈锐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是嘆了口气,倒是没有怨愤,他也知道这是官员士大夫的本能。 对於陈锐这个曾经的军人而言,百姓的命也是命,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別。 但对於沈炼、沈束这样的官员来说,嘉靖帝的命比百姓的命重要千百倍。 刚才陈锐说了“乱兵更甚之”,这两位都没什么反应,只关注韃靼杀入西城。 沈炼轻轻嘆了口气,视线落在了陈锐身上,“接下来如何?” 不等沈束开口,沈炼补充道:“你先找到这处宅子落脚,显然已有所预备,无需遮掩。” 陈锐咳嗽了两声,先让张氏等女眷到后院,才开口说:“韃靼入城,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劫掠,抢够了自然退走,我们躲在城北,被挖出来的可能性不大。” 沈炼和沈束都没吭声,城东因为靠近交通要道而富庶,城西多有达官贵人,城南城北都相对贫困,的確相对来说安全。 “其二,京师失守,俺答或许不会就此退走……” 沈炼惨然一笑,“俺答乃是达延汗之孙,六年前征伐青海归来,得予土谢图彻辰汗,开蒙古非大汗万户首领称汗先例。” “如此人物,虽是敌酋,亦乃人杰,只怕不会轻易退走。” 沈束默然无语,明朝与蒙古攻伐百多年,如今韃靼攻破大明京师,有望復国,俺答汗肯定不会轻易放弃。 “那只能走。”陈锐乾脆利索的说:“暂且躲几日,视局势南下。” 沈炼和沈束都没吭声,而是同时转头盯著陈锐的双眼,他们都轻易的听出了一个关键的点。 因为陈锐至今还没有提到陛下可能的动向。 换句话说,如果韃靼不肯退走,无论嘉靖帝如何,陈锐都是要逃往南方的。 这时候,外头突然有喧譁声响起,陈锐猛地转身,顺手拎起了墙角的长刀,疾步走出。 “怎么回事?!” 周四阴著脸上前,“尚不知情,刚才老哈那廝出去探听消息,引得几个韃靼人跟了过来。” “去看看。”陈锐略为有些紧张,右手不自觉的抽出了小半截的刀身。 探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巷子里,老哈、刘同还有两三个士卒正与七八个韃靼人廝杀,因为巷子狭窄,一时间韃靼人倒是冲不过来。 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陈锐舔了舔舌头,“周四,邓宝,你们各带一人绕过去,堵住后路。” 邓宝心里明白,绝不能让这七八个韃靼人跑掉,否则会引来大队敌兵。 片刻之后,陈锐抽出了刀身,一手拎著一面木製锅盖,疾步衝去。 锅盖不是用来做盾牌的,陈锐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只低喝了声,“让开!” 老哈还算机灵,往边上一让,刘同却傻傻的站在原地,冷不丁耳边传来风声,眼角余光瞄见一个锅盖被猛地掷出,正正砸在一个韃靼人的面门上。 下一刻,陈锐欺身近前,长刀格挡,用力將对方向后推去。 仗著刀长,陈锐先是一刀劈中为首韃靼人的肩头,抢上几步一脚踢中边上的韃靼人的膝盖。 老哈眼睛一亮,毫不客气的一刀劈下,边上的身披软甲的士卒抓住时机,抢入韃靼人內侧,两刀將一个韃靼兵砍翻。 后面的三四个韃靼人见势不妙要跑,已经绕过来的周四和邓宝却堵住了后路。 刀枪齐下,不多时就斩杀殆尽,陈锐迅速指挥眾人將尸首拖入边上的宅子,然后找来铁锹铲起土將血跡掩埋。 然后陈锐才嘆息的看向戚继光,然后再看看老哈,你们俩是怎么撞上的? 戚继光嘴角动了动,回头看了眼若无其事將几匹战马拉进来的邓宝、周四几个人,心想这位定海卫百户的手下……手法倒是挺熟练的。 第十三章 计定 “那……” “那只能走了。”陈锐平静的说。 “走”是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逃亡。 屋內陷入了死寂,一时间无人开口。 原本在东直门的戚继光被乱兵捲入其中,原本是想去皇城,但还没到地方,皇城四周已然戒严,防止乱兵衝击。 戚继光无奈的带著两三个伴当向北逃去,好在他是登州卫指挥使,身边伴当也都是卫所出身,勉强逃到城北,但还是被一伙韃靼人跟上……然后,然后就遇见了出来打探消息的老哈。 戚继光知道的也並不多,但也带来了两个消息,其一是驻守帝陵的宣府总兵赵国忠已然率兵入京,其二是他远远眺望见,大批的太监、官员往西逃窜。 如果只是官员还好说,还有那么多太监……这代表了什么,大家都心里有数。 大同边军在哪儿……现在鬼都不知道,仇鸞那货,嘉靖帝也信不过了,於是才调用宣府兵来护驾。 怎么护驾? 將韃靼赶走? 就算是周尚文、翁万达、曾铣三人齐至都做不到啊,唯一的可能性只能的保护嘉靖帝逃。 “为什么往西……”邓宝还在震惊於天子的逃亡。 “不可能往东,韃靼就是从东直门进来的。”戚继光瓮声瓮气的解释道:“南边大明门外还有大片区域,走不快的,更不可能是北边,只能从西边的出城,然后……” “应该是南下?”陈锐迟疑问。 戚继光默默点头,韃靼就是从宣府侵入京畿的,难不成陛下还敢去宣府,或者转入山西? 但问题是从前年开始就每年在蓟州戍边的戚继光非常清楚,京师南下出了北直隶是保定府、河间府、真定府,几地的兵力都已经赶来勤王了。 再加上地势平坦,利於骑兵……韃靼骑兵搞不好能一路杀到广平府、大名府,都快接近黄河了。 “真的守不住了吗?”沈炼还有些失魂落魄。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陈锐毫不客气的说:“两千河间军临阵而溃,难道指望他们在京师中与韃靼巷战?” “陛下、重臣安危已经不是我们能管的了,我们现在只顾得上自己。”陈锐看向沈束,“只要能活下来,才能谈將来。” 相对於沈炼,经歷了一年多牢狱之灾的沈束反而更加现实,“均由你处置。” “不错。”戚继光立即开口补充道:“无论生死,皆不言悔,但只有一点……” 陈锐冷哼一声打断,“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屈膝夷狄?!” 沈炼回过神来,“说的好,屈膝夷狄,汉儿不为。” 陈锐的视线在屋內眾人脸上打了个转,除了自己的心腹邓宝、周四之外,沈炼、沈束兄弟,还有刘叔刘同父子与老哈,戚继光是唯一的外人。 “之前老哈提及,此次韃靼侵入京畿兵力大约在四五万左右。”陈锐从怀里取出一副极为简单的地图,“韃靼兵力大致可以分为三股。” “主力在扫荡京师之后,必然向南追击。” 这几乎是肯定的,探听嘉靖帝动向並不难,俺答汗不会放弃这种天赐良机。 “一股会在京师劫掠……虽然俺答称汗,但蒙古头领是不可能完全控制部落的。” 老哈点头赞同,“不错,但应该主要是在东城和西城,有白莲教徒在,他们不会跑到北城来。” “还有一股兵力,必定是盯著通州的。”陈锐看了眼老哈,又看看戚继光,“通州应该至今还没有失守吧?” “至少今晨接报,尚未失守。”老哈很肯定。 沈炼突然说:“可不可以水路往通州?” “不可能。”沈束有些意外的看了眼这位族兄,“郭守敬开掘通惠河,粮船可自通州直抵积水潭,但在成化年间,因为水源不足,船只常搁浅,改为陆运。” “嘉靖六年,今上下令修缮通惠河,留用五闸,但行剥船,闸门不可通船。” 陈锐在心里点评,自己这位便宜老师有些实干能力,而沈炼显得有点眼高手低……嗯,也有可能是沈束常年在京,而沈炼一直在外地任职,去年才被调入京城。 所谓的剥船,指的是漕运的粮船不过闸,遇闸以民夫將闸下粮食运下船只,人工搬运到闸上船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水太少了,不如此船只就要搁浅。 所以,想找一艘船从积水潭去通州,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船只根本过不了闸,就算是徒步下闸,但鬼知道那一头有没有船只。 不然的话,这是最快捷的一条路,最开始陈锐也是这么打算的。 “那只能走北城门了?”老哈愣了下,喃喃道:“难怪让我在城北找个宅子。” “不错,走北边,韃靼兵力要么在通州,要么南下追击,再要么劫掠……这么大的京师,难道他们会去城外劫掠?”陈锐平静的剖析道:“绕路去通州,如果能走那是最好,如果不行,就绕过通州去天津。” 一直沉默的刘叔突然说:“其实可以绕过通州,走刘家湾。” “不错。”沈束点头赞同,“嘉靖六年重修通惠河,主责的巡河御史吴亚南弃用刘家湾,建通州城,但刘家湾仍在。” 对此陈锐不太了解,细细询问之后才知道,在嘉靖六年重修通惠河之前,这条河流的东边起点其实並不是通州城,而是位於通州的刘家湾。 “好,那就如此说定。”陈锐低头盘算了下,“乾粮、军械都已经备齐,妇孺都带上。” 除了沈束的妻妾儿女之外,跟著刘叔父子一起过来的还有几个人,其中一人有妻,子女双全。 陈锐环顾左右,“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老哈接口道:“什么时候启程。” “若是陛下出京,宣府军必然跟隨,勤王诸军均会南下,但大同边军就不好说了。”陈锐解释道:“首要確认大同边军在何处,若在城北外,那就必须拖延两日。” 陈锐很確认,在目前的情况下,碰到边军,一旦不敌的下场,不会被韃靼俘虏更强。 第十四章 军略当胜八股 八月二十四日,距离京师沦陷已经过去了三天。 深夜中,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潜行在平野,时不时停顿片刻纠正方向。 就在这个晚上,陈锐率领这二三十人开始了九死一生的逃亡。 其实陈锐原先虽然知道很难很难,但总的来说还是比较乐观的,因为在这三天內,他和老哈、刘同陆续外出打探消息,局势和他之前的预料相差不大。 东城、西城大乱,陈锐在夜间去看过一眼,其状惨不忍睹,几乎是人间炼狱。 特別是西城,多有朝臣、勛贵居所,几乎每一家都有悬樑自尽的女眷,就连没心没肺的老哈都看不下去。 多有女眷无胆悬樑,而是选择跳河自尽,结果有的河段並不深,淹不死人……老哈亲眼看见几十个浑身湿漉漉的女人就在河边被几个韃靼兵肆意欺辱。 逃不掉的很多很多,但也有大量官员从西边出城逃亡,只不过他们很难带上他们的家眷,至於嘉靖帝的去向那就不太清楚了,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往南逃。 虽然说顺天府南侧地势平坦,但嘉靖帝很难鼓足勇气去宣府、大同……韃靼本就是从这个方向侵入京畿的。 宣府边军的確护驾南下,而大同边军在东直门外被击溃,四散而逃,已经不成建制,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 在这种情况下,显出了陈锐判断的精准,城北的確没有韃靼兵,而且难民四散,边军溃败,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烟,而且城门大开,夜间也不关门。 原本陈锐以为,自己和戚继光率领二三十人逃走,难度应该不算大,毕竟有战力的有二十二人,剩下的是三个妇女,四个孩童。 但陈锐没想到……虽然他不指望眾人能与前世军队一样令行禁止,但也没想到混乱到这个地步。 走出安定门不远,乌云遮住了明月,黑暗降临的一刻,惊慌、混乱接踵而至,引来了几十个也不知道什么来歷的青壮。 或许是边军、京营,也或许是乘乱打劫的地痞。 陈锐手持长刀连杀五人,狠辣手段展露无遗,戚继光也没有了妇人之仁,虽然幸运的没有招致韃靼人,幸运的逼退敌人遁走,但也死了个人。 是刘叔从京营中挑选出来的老相识,其子柳无病只能咬著牙草草將父亲埋葬,做了个记號。 刚出城门就死了个,陈锐有些头皮发麻,一行人如果不能在通州刘家湾找到船只,那至少要逃出北直隶才能安全…… 事实上,如今已经走出十多里路了,別说路两旁,就是道路中央也时不时能碰到尸首,走著走著都可能会被绊一跤。 作为一个军人,以保家卫国为使命的军人,盘踞在陈锐胸怀中的怒气越来越高涨。 这样的大明! 这样的大明! 就算如歷史上一样哄走了俺答又如何,京畿的百姓何其无辜。 说不上安居乐业,但至少原本他们应该活著,他们也有权利活著。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官军,他们可曾起到一丝丝应该起到的作用? 前头有脚步声传来,陈锐脚步一顿,向后撞了撞跟著的胡八,后者转头低声,队伍一阵骚乱后安静的停了下来。 在付出一条性命之后,总算有些规矩了。 “大哥。” 跑回来的是老哈,他和刘同两人为斥候,先行查探前路。 “怎么样?” “再往北一段距离吧,靠河太近,只怕天亮后碰到麻烦。”老哈低声说:“往北是顺义县,十多天前就被攻破了,应该不会碰到韃靼。” “好。”陈锐点点头,“你和刘同先上前,找个落脚点,只能昼伏夜出。” “嗯。” 看著老哈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陈锐身后的周四、邓宝几人嘴角都有点歪,你叫大哥……你都三十出头了好不好?! 陈锐回头看了看,“先休息会儿再走。” 没办法,今晚天公不作美,空中有厚厚的云层,几乎看不到什么月光,而这个时代的人多有雀蒙眼,夜间不能视物。 在这种情况下走了大半夜,再不休息只怕撑不下去了。 一行人就瘫坐在路上,也不顾路边甚至身子边上就是流干血的尸首,拿出饼子狠命的啃几口,掏出水囊灌上一气。 陈锐沉默的从头到尾走了一遍,主要是看下孩童和女眷能不能撑得住……谁都不知道这趟逃亡之旅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多长。 “老师?” 沈束勉强笑了笑,接过陈锐递来的水囊抿了几口就递给了身边的妻子。 “到了通州找条船,后面就好了。”陈锐安慰道。 “尽人事。”沈束只简单的说了这么一句,没有说那句“听天命”。 面前的这位学生能够在城北安排宅子,能够搜集到那些军械,显然是有所预备的。 但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想著將自己从詔狱中接出来,並且將自己的妻女都带走……到现在三天了,沈束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 若是死了也就罢了,若是能活著回到南方…… 看著陈锐一手持刀来回走动,时不时俯身说上几句,沈束苦笑著摇摇头,一旁挪过来的沈炼低声说:“宗安这个学生,虽后未进学,但却有將才。” 沈束有些意外,“为何如此说?” 沈炼衝著跟在陈锐身后的戚继光努努嘴,“那人是登州卫指挥使,此次入京赴武会试,前些日子写下《备俺答策》,得兵部诸多官员盛讚,指其有將才。” 沈束沉默了片刻后道:“此后……若是事有不协,军略当胜八股。” 虽然京师沦陷,天子逃亡,但韃靼能不能顺利的入主中原是很难说的事,但沈束、沈炼都不认为韃靼会那么顺利的被驱逐。 北宋时期也是如今这般文贵武贱,韩相公公然言“何为好男儿”,但南宋真正依仗抵御蒙古的大都是武將……岳飞、韩世忠、赵葵、孟珙、王坚、余玠等等。 在这种情况下,八股能有什么用? 诗词歌赋能有什么用? 第十五章 补天裂 天微微亮的时候,一行人疲惫的抵达距离京师东北三十里外的一处废弃村落。 让刘叔、邓宝等人去安排住宿,陈锐又安排了哨探,跟著的戚继光看著看著咽了口唾沫。 安排哨探在戚继光看来不过就是派人在村外隱秘处盯著,一旦有敌情,高声示警而已。 而陈锐安排的非常精细,每一个哨探负责的区域,每一个哨探在发现异常时候的应对,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是明哨,不要慌。”陈锐拍了拍一个青年的肩膀,此人是戚继光的族弟戚通,隨其几次来蓟州戍边。 “一旦有异,你往那边逃,通知我们有其他人负责,你只管將他们带走,刚才那条小道你去过,绕过去跳过短墙就能脱身。” “我们才有时间迎敌或者逃跑。” 安排完一切,陈锐才与戚继光、沈炼等人在一处空地坐下。 陈锐一边听著最熟悉京畿的老哈的敘述,一边用短棍在地上勾勒出京师到通州的地图。 “明天到不了。”戚继光很確定的说:“昼伏夜出,本来就慢,虽然道路平坦,但要绕山而行。” “嗯。”老哈赞同的说:“因为我们往北避开通惠河支流,所以避不开这座小山。” 戚继光从前年开始就每年往往蓟州戍边,对北直隶一代的地形也非常熟悉。 陈锐没吭声,拿起短棍做了个记號,“今天、明天、后天……后天晚上抵达通州左右,六天了……” 戚继光嘆了口气,天子南逃的消息肯定已经传播开了,鬼都猜不到通州有没有沦陷。 陈锐转头看向沈炼,“如今通州主事者何人?” “通州乃北直隶粮仓,衙门甚多,原先是副都御史王仪主事。”沈炼顿了顿才说:“但十日前,陛下超擢顺天府巡按王忬为右僉都御史守通州。” 沈束对陈锐解释道:“此人乃苏州名士,其子便是王凤州。” 看陈锐还不知道,一旁的老哈打了个哈欠说:“就是王世贞。” “噢噢。”陈锐有些挠头,王世贞他还是知道的。 古代对官员的称呼实在让人头大,有名有字有號,而且经常是名只有一个,但字、號都不止一个。 陈锐想了想,低声问:“为何临阵换將?” “韃靼尚在古北口,大同边军已入京畿,就驻扎在通州左右。”沈炼解释道:“边军少粮劫掠,被王仪训责鞭挞,御史弹劾其虐待边军士卒……” 陈锐一肚子的牢骚,吐槽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吐起! 敌军都快打进京畿了,主事通州的王仪居然鞭挞边军,这叫不知轻重。 虽然知道问这些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陈锐没忍住还是问道:“既然边军在通州左右,怎的会缺粮?” 要是大同、宣府赶来的边军有五日粮,也不至於被韃靼压著都不敢出兵。 戚继光也是满肚子的牢骚,“韃靼破蓟门军,急扑通州,边军退京师……仇大將军要护佑京师。” 哎,一將无能累死三军啊。 实话实说,明廷、明军实在是无数次拉低陈锐猜测的下限。 陈锐不再问这些破事了,看向沈炼,“以先生见,此二人可能守得住通州?” 沈炼犹豫了下没吭声,这种事情是不好隨便下结论的。 “那就按照原计划。”陈锐安排道:“后日夜间抵达通州,先找个地方落脚,看看局势。” “若是有韃靼出没,还是昼伏夜出,赶往刘家湾,若是无船,那只能继续沿河南下。” “若是无战事,我和老哈、元敬入通州城,试著弄一条船。” 戚继光、老哈都点点头,后者补充道:“锦衣卫在通州是有衙门的,不过现在估摸著……但通州的官衙多,我认识几个小吏,可以打探下消息。” 戚继光也说:“从通州放船南下,一路至天津、沧州都没有设闸。” 一旁的沈炼解释道:“黄河夺淮入海,水道混乱,集中在扬州以北,德州以南,大部分闸都是设在此段。” 沈束想开口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有妇孺,陈锐、老哈、戚继光等人都青壮有力,又隨身带著军械,完全没有必要冒险入通州城,是可以沿运河往东南方向,韃靼一时间是不会去天津的。 “那便如此定下。”陈锐丟开短棍,“老师、先生先去歇息吧。” “不急,不急。”沈束苦笑道:“此刻也睡不著。” 国破家亡,国破家亡。 如今还说不上国破,得益於陈锐,沈束也算不上家亡。 但一路见如此光景,见无数尸骸,落脚的这个村落显然半个月前还有人烟,如今却成为死地,沈束如何能睡得著。 这种心態,其实陈锐也有,甚至比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更加强烈,只不过陈锐很清楚,想要改变这一切,痛苦、哀嚎是没有用处的。 要实实在在的去做事,才有一线补天裂的可能。 当然了,首先是要活著完成这千里逃亡。 看著陈锐、老哈离开的背影,沈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瞥见戚继光盯著地上的地图。 “元敬?” “呃……”戚继光回过神来,苦笑道:“適才仔细算了算,陈兄隨手绘製……说不上精准,但方位、距离大抵无差。” 这种地图绘製,对於前世是个侦察兵,甚至会执行一些不能说的任务的陈锐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沈炼和沈束都有些茫然,但戚继光是心里清楚的,即使是戚家这种將门世家,有这份能耐的也非常少。 戚继光犹豫了下,低声问道:“敢问沈经歷,陈兄可曾上阵?” 沈炼和沈束对视了眼,都摇头说不太清楚,但两人都想起了今年初吞金自杀的浙江巡抚朱紈。 最近两三年,浙江战事……只有那场双屿岛一战。 戚继光心想毕竟自己是个外人,还是別多问的好,但可以肯定一点……不仅是陈锐,其身边的周四、邓宝等人,杀人手法都很熟练,肯定不是生手。 这位定海卫百户,在浙江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 其实倭寇不仅仅存在於浙江、福建、苏松,山东也是倭寇经常来袭的地点。 戚继光在心里琢磨,不会是倭寇吧……这个时期所谓的倭寇,其实都是汉人。 但至少从这几日来看,大节无亏,戚继光在心里安慰自己。 第十六章 不得不为之 在嘉靖六年重修通惠河之前,刘家湾才是南北运河北段的真正终点,那时候大量的漕粮就是在这儿下船,然后陆运入京的。 今晚月色不错,陈锐远远眺望,虽然看的不太清晰,但隱隱可见大河。 “就在这儿吧。”陈锐回头吩咐了声,“二三十人,隱跡不难,等他们回来。” 刘同应了声,回头低声说了几句,小树林里的眾人纷纷坐倒,原本计划是在二十七日抵通州,但行程太慢,拖了一日才抵达通州。 绕过通州城往南到了刘家湾,陈锐派出几人去寻船,又让老哈去摸摸情况,看能不能打探到什么消息。 如果能在这儿找到船只,水路南下,那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至少不太可能碰到大股的韃靼骑兵,就算碰到,韃靼人也没辙。 但继续步行往南,几乎是不可能的了,青壮还好说,妇孺已经无力支撑,沈束的妻子张氏是望族出身,裹了小脚,要不是潘氏背著,早就被落下了。 沈束的女儿和另一个京营士卒的子女,都得人背著才能跟得上队伍。 陈锐看著略为有些喘气的刘叔,“还撑得住吗?” “还行。”刘叔勉强笑了笑,他今年也就四十多岁,但老迈的跟五六十岁似的。 “刘同还要照应全队……”陈锐招了招手,“司马,你照应一下刘叔。” “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小跑著过来,“叫我全名行不行。” “谁让你老是死马呢?”刘叔嘿然笑了。 这汉子全名叫司马顺,原先是京营士卒,后来调往大同边军。 司马顺骑射皆精,特別是骑术极为高超,但每次出战,自个儿一般都不受伤,但坐骑每一次都回不来,所以军中有人戏称其为“司马”。 聊了几句,那边沈束和沈炼走了过来,后者低声说:“我一路留心,似无大战?” “嗯。”陈锐点头赞同,绕过通州城的时候他也注意过,没看到什么战场痕跡,就连尸首都很少。 之前韃靼围困通州,並不是將通州围的死死的,只是驻军通惠河北侧,並不能越过通惠河,所以也没有爆发大战。 但京师沦陷之后,如果通州周边有战事的话……这才几天时间,至少不会有人收拾战死的尸首。 这说明通州应该没有爆发战事,陈锐低低呢喃道:“通州囤积粮草,韃靼总不会放著不管吧?” “不可能。”沈炼低低的说:“所以……” 几人都不说话了,蒙古人南侵基本上都是来抢劫的,就算是有政治目的,也不过就是通贡……说到底,都是对资源的需求。 通州码头仓库內可不仅仅只有粮食,京杭大运河是明朝商业的大动脉。 全天下最富饶的城市,商业活动最频繁的城市,不是富甲天下的扬州,不是因海贸而兴的寧波,只能是杭州,因为杭州是京杭大运河的南端起点。 而北端就是通州,粮食、布匹以及各类各样的货物堆积如山……韃靼不可能放过。 而通州周边没有大规模战场廝杀的痕跡,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守城官员在知道京师沦陷,天子南逃之后选择了投降。 沈炼脸色颇为难看,“琅琊王氏,毁於王民应之手!” 王民应就是王忬,他是东晋名臣琅琊王导后人。 “不一定。”沈束低声说:“王仪是顺天府本地人。” 陈锐心想,老师的话还是有道理的,韃靼主力肯定是不在通州的,王忬守不住想逃只需要一条船就行了,並不算难。 倒是王仪这个本地人不一定愿意跑,而且刚刚被罢免,心態难免有些变化。 这时候,外围有鸟鸣声,哨探戚通小跑著过来,“老哈回来了。” 片刻后,老哈出现在小树林里,脸色有些许怪异。 “怎么样?”沈炼抢在前面问。 “呃,还行……”老哈有些词不达意,“因为韃靼未能过通惠河,我在南岸找到三个村落、庄子,都找人询问过了。” 陈锐眉头一皱,径直问道:“可有战事?” “没有。” “通州城內如何?” 老哈扯了扯嘴角,“內有韃靼兵,不过似乎未有劫掠之举,三个村落甚至都有村民昨日被召入城內搬运码头货物。” 沈束追问道:“往外搬运?” “不是。”老哈愣了下,“只是搬卸货船上的货物。” “韃靼入城之前,必然有大批人乘船南下逃亡,所以码头缺劳力。”陈锐做出简单而迅速的判断,“如此说来,俺答有志。” 老哈还有点懵懂,一旁的戚继光低声解释道:“若是韃靼要回返草原,必然会劫掠人口搬运货物出城,如今……” 老哈这才明白过来,韃靼入城没有劫掠,也没有抢运粮草货物,这说明俺答汗是不准备……至少短时间內没有北退的想法的。 小树林里安静下来,让陈锐有些意外的是,沈炼、沈束两位士大夫没有太多的沮丧。 也是,这几天所见所闻,沮丧的情绪已经填满了他们的心田,再多几分,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麻木了。 陈锐又仔细询问了老哈几句,沉吟片刻后看向戚继光,“倒是没什么危险。” 戚继光拉著脸,“但能不进还是不进的好。” 陈锐嘆了口气,要不要进通州城不是自己说了算的,这时候外间有脚步声响起。 邓宝、周四、胡八等五人都回来了,个个都神色无奈。 “刘家湾其实还是有衙门的。”邓宝解释道:“但已经空了,找不到一个人,也找不到一艘船。” 胡八补充道:“我们分为两路,上下游各五六里,只找到一艘被烧毁的乌篷船。” 陈锐苦笑几声,这很好解释,韃靼入城之前,甚至在之前,大量的商贾、漕丁以及官吏都会乘船南下逃亡,再多的船都不够用的。 安静了片刻后,陈锐先看了眼戚继光,然后看向老哈,“说说吧,通州城並不大,但大小四十多个官衙,具体布局如何,最关键的是码头附近。” 入通州不危险吗? 虽然刚才陈锐说並不危险,但谁都知道绝非如此。 但这是不得不为之的冒险。 前世的陈锐,並不是个心软的人,来到这个时代,见到了那么多的杀戮、鲜血、尸首,说他心硬如铁都不夸张。 但作为一个军人,总有些事是不能不做的,即使从逃亡的安全角度来说也不得不为之。 因为如果不走运河,那就要步行穿越武清、东安诸县去天津,路程太长,耗时太长,谁都不知道会不会碰到韃靼游骑。 虽说有二十余青壮,大都上过阵,但在平地上,五六韃靼轻骑就足以將他们全歼。 第十七章 真能惹事啊! 通州城墙並不高大,毕竟建立也就二十多年,道路平整,布局疏阔,这让陈锐很是意外。 即使是京师,除了皇宫和城西,其他地方都是道路狭窄,黄土、泥泞隨处可见。 但陈锐很快就想通了,毕竟通州这地方是北方货物的转运中心,交通上肯定是了心思的。 事实上,除了供应北地的漕粮和南北运河的货物之外,蓟门等地的军粮以及户部的太仓库都设在通州。 特地去寻了破旧衣裳换上的陈锐、戚继光、老哈三人低著头排队走过城门。 陈锐眼角余光扫了眼,城门口附近还是明军士卒,並没有看到韃靼人。 走过几条街,陈锐三人悄无声息的转了几个弯,消失在巷子里。 “的確没看到韃靼人。”老哈迟疑的低声问:“走了?” 陈锐都懒得搭理,戚继光没好气的说:“怎么可能……肥肉放在嘴边,就算暂时不饿,也不可能丟开。” “按照计划,分成两路。”陈锐低声说:“我和元敬去码头看看,你试著找找熟人,打探些消息。” “好。” 老哈正要走,陈锐一把扯住了,用非常严肃的口吻说:“安全为主,不要强求!” “大哥放心……” “我的意思是,不要惹事!”陈锐打断道:“在这儿闹出事来,跑都没地方跑!” 老哈有些无语,不管是上次杀了辛爱黄台吉,还是前些天將韃靼人引到城北,都不是我的锅好不好? 前者那是赵贞吉惹的祸,后者是戚继光带过来的! 目送陈锐和戚继光走远,老哈骂骂咧咧的去了太仓库,但还没走近就溜了,外面有韃靼人在守著。 陆续去尚书馆、户部分司、坐粮厅转了一圈,老哈最后在总督粮储太监的官署外碰到了个眼熟的。 “老哈?”中年人有些发傻,“你……你……” “怎么了?”老哈眼角余光瞄著周围,“你总不会以为韃靼人还真能在京畿扎下根吧?” 中年人叫吴良,总督粮储太监的亲戚,是坐粮厅的收税小吏。 “外面到底怎么了?”吴良精神一震,拉著老哈走到角落处,“我一直没出城,也不知道外间如何了……听说京师沦陷,陛下……” “陛下无恙。”老哈用非常確定的口吻说:“当日城內大乱,宣府总兵赵国忠率兵护佑陛下从城西南下。” “韃靼追击甚急,在固安县外大战,得真定府数个卫所兵来援,算是小负一场。” “陛下如今退至保定府,以兵部尚书王邦瑞为帅,召集广平府、顺德府以及山西军来援。” “兵部尚书不是丁汝夔吗?” “城破前一日,御史弹劾丁汝夔……哎,大同边军无粮裹辫劫掠地方,自称辽阳军,丁汝夔的女婿就是辽阳军的参將,陛下迁王邦瑞为大司马。” “噢噢!”吴良长长鬆了口气,“那你来……” “镇督遣派人手北上查探军情,我也是倒霉……”老哈露出个苦笑,“通州现在如何了?” 吴良沮丧的嘆了口气,“能跑的都跑了……我原本也跑了,可惜还没上船,韃靼人就进城了。” 听完吴良断断续续的敘述,老哈心想还真跟陈锐猜测的差不多,七日前京师失守,主事的右僉都御史王忬下令烧粮,但下面的小吏都不肯听令。 这是明摆著的,京师都失守了,通州百分之百是守不住的,烧毁了粮草,你王忬是江南人,拍拍屁股走了,我们这些本地吏员怎么办? 说不得韃靼人都会屠城。 最终王忬拍拍屁股找了条船溜了,而已经下狱只是没时间押送入京的前副都御史王仪出面主事。 王仪是顺天府本地人,很是平静的率领吏员开城门迎韃靼兵入城。 通州大小四十多个官衙,大部分主事的官员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基本上都跑了,只有粮储太监上吊自杀……嗯,还有个衙门是被杀了个乾净。 锦衣卫驻通州的衙门。 “韃靼兵力多少?”老哈顺著口风问出最关键,其实也最不关心的问题。 “千余人。”吴良努努嘴,“百来人在码头看著仓库,剩下的大部分都在城东北。” 好险啊,难怪昨晚没碰到呢,老哈低声问:“在城东作甚?” “三日前,蓟镇援军抵通州,被杀散了。”吴良嘆了口气,嘀咕道:“也不知道辽东那边能不能……” 老哈迟疑了下,低声问道:“我在城外打探过,据说韃靼未在城內劫掠?” “確实没有。”吴良苦笑道:“其志不小啊。” 粮储太监是吴良的隔房叔父,他其实是南直隶松江人,自小读书,后家道中落才投靠叔父。 老哈看了看天色,四处张望,“走,找个地方填填肚子,这几日都是乾粮,吃点热的。” “你倒是心大。” “走走走,我记得有家羊肉馆味道不错。” “这时候哪家还敢开门?” 老哈只顾著扯著吴良,一方面万一有人盘问,有吴良在就安全一点,另一方面他和陈锐是商量过几个固定地点匯合的。 老哈这货嘴巴比较刁,对通州城內……除了官衙之外,也就那些馆子比较熟悉。 此时此刻,进了通州城一直在找韃靼人身影的陈锐、戚继光终於在码头看见几十个拎著刀的韃靼人。 在十几个小吏的指挥下,无数民夫像蚂蚁一样將各种货物从船只上搬运下来,显然韃靼是怕这些船只南下。 货物太多了,仓库也没办法放下,很多都只能露天堆放,看上去颇为庞大。 “船只倒是有……”戚继光远远眺望,“但怎么上船是个问题,而且我和老哈都不懂操舟,你一个人……” “船上肯定是有水手的。”陈锐隨口说了句,拉著戚继光绕开,在四处转了转。 “老哈说过,这一片都是粮仓。” “主要是大米、豆、草料,供应附近几府。” 陈锐转了一圈,甚至还找路人问了问,才低声说:“没看到其他地方有韃靼人。” 没听到戚继光说话,陈锐继续说:“待会儿和老哈匯合,晚上动手,直接抢一艘船,问题不大。” “几十个韃靼兵,总不会晚上也在这儿守著吧……” “嗯?” 陈锐回头看去,戚继光正眯著眼睛打量著不远处的几人,顺著视线看过去,陈锐只看到转过拐弯之前的一个身材高大的背影。 “碰到熟人了?” “嗯。”戚继光回过神来,“不过他不应该在通州啊……有可能是来勤王的。” “別管了。”陈锐又不是圣人,懒得管得了那么多人,扯著戚继光就走。 连续扑了两个空,终於在第三个地点看见了老哈。 戚继光能清晰的听见两声咽唾沫的声音,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身边的陈锐。 不远处的路口,嘶吼声已经划破长空,满脸狰狞的老哈正將短刀从一个韃靼人的腹部拔出。 这货真能惹事啊! 第十八章 突变 视线在空中交集。 戚继光张大了嘴巴,陈锐是面无表情,不远处的老哈只停顿了半秒钟,扬手將短刀投向剩下的一个韃靼人,然后转头撒丫子狂奔。 “这……” 戚继光只来得说出一个字就被陈锐扯著胳膊转入身侧的巷子。 在入城之后,陈锐选择了三个地点作为临时聚集点,分別距离西城门、南城门不远,这儿距离西城门只有三两条街。 拐角处,陈锐和戚继光远远眺望,老哈跑的还挺快的,而且运气不错的在城门口抢了匹马,疾驰出了城门。 “就咱们俩?”戚继光有些无奈,“要不我先回去一趟,叫几个人过来……动手抢船,两个人够呛,而且也不一定有水手。” “好像跟著老哈逃走的还有个人。”陈锐嘀咕了两声,突然听见了什么,转头看了眼,不由得喉间呃了声。 戚继光也回头看去,又一次咽了口唾沫……战场上的新兵因为紧张会经常性的咽唾沫,戚继光虽然是史上名將,但迄今为止,还没有正式上阵过。 只这一会儿,十几个韃靼人骑著马吆喝著从两个人面前疾驰而过,朝著西城门方向而去。 “怎么办?”戚继光有些手足无措。 “未必抓得住。”陈锐冷静的说:“老哈原先是大同边军夜不收出身,骑术精湛。” “边军夜不收?”戚继光的思维明显和陈锐不同,“那他肯定懂蒙语。” 陈锐低著头靠著墙壁,他知道戚继光的意思,老哈懂蒙语……意味著如果被生擒有被审讯的可能。 老哈会不会供出陈锐和戚继光? 老哈会不会供出沈炼、沈束等人的藏身点? 有的时候,招供不意味著软弱、投降,只是想速死而已。 虽然难以决断,但陈锐很清楚,不管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比乾瞪眼等著要强。 所以,必须做些什么! 陈锐猛地抬起头,“適才你见到的那个熟人是谁?” 戚继光紧张的用手摩挲著粗布衣衫,“你……你要做什么?” “想让韃靼人放弃追杀老哈,只有一个可能。” 戚继光脑海中灵光一闪,瞠目结舌的试探问道:“放火烧粮?” “其实不一定是烧粮。”陈锐沉默了片刻后咬著牙说:“不,只能放火烧粮!” “但烧粮不是点把火就行了的,你那个熟人靠得住吗?” “他……” “边走边说。” 戚继光跟在陈锐的身侧,脚步不停,低声说:“此人名为楼楠,我嘉靖二十七年来蓟镇戍边结识的,颇有胆识,勇猛敢战。” 陈锐隱隱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戚继光接著说:“说起来此人乃是你的同乡,是金华府义乌县人,嘉靖二十五年北上投军……” 噢噢,难怪了,是歷史上戚继光的麾下大將,原来这时候已经认识了。 难怪后来戚继光从义乌挑选兵源呢,搞不好这个楼楠是个关键人物。 这应该是个可以信任的人,陈锐在心里想……千里逃亡,肯定会有人丧命,也肯定会有新人加入,但不是什么人陈锐都肯接纳的。 运气不错,只一炷香的时间,戚继光顺利的在粮仓的外围遇见了楼楠。 这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面色黝黑而坚毅,双目炯炯有神,只是神態略有些颓然。 没有寒暄的时间,听戚继光简单的將事情经过说完,楼楠立即说:“我们有引火物。” 楼楠身后有三个汉子,其中一人兴奋的说:“原本人手不足,现在多了两个……” “原本就打算放火,然后抢一条船南下。”楼楠解释道:“只是夜间操舟……白日里几十个韃靼人始终在码头处,粮仓內也有韃靼人守著。” 戚继光正要开口,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眼角余光示意了下。 陈锐顺势上前,“来不及布置了,我来安排。” “好。”楼楠乾脆利索的应了声,同时看了眼戚继光。 “隔壁那条街我看过了,没有人居住,应该是被韃靼人赶走了。”陈锐在来的路上已经想了很多,“你派一个人去放火,那条街既临近粮仓北面,又靠近码头。” “所以不管是粮仓內的韃靼人还是码头上的韃靼人都会被吸引过去。”楼楠眼睛一亮。 “同时我们绕到粮仓的南面,我看过了,那边的墙不高,两个人搭人梯可以上去,若有韃靼人留守,也不会多。”陈锐迅速的接著说:“多点几处火,然后我们直接从南侧那条路去码头,抢一条船。” 顿了顿,陈锐放缓了语速,“说起来简单,但必然险之又险,稍有不慎,通州即埋骨之所。” 楼楠轻轻一笑,看向了戚继光,“结识两载,虽不常会面,元敬兄以为楼某何等人?” “那就准备动手。”陈锐直截了当的说,现在每一秒钟都是宝贵的。 楼楠在那儿安排人手,又让人去取引火物,其中甚至有油罐,而戚继光却在盯著陈锐发怔。 这么短的时间就能部署出这样看似简单,实际上需要对环境、敌人所在位置非常清晰的认知……戚继光脑子稍微有些乱,自己和这位定海卫百户的差別这么大吗? 应该不至於吧?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戚继光確认,对方在之前来码头探查的时候,估摸著就有这个想法了,不然怎么可能知道有一条街空无一人呢? 想到这儿,戚继光又想起了路上陈锐的那句话……其实不会烧粮也可以。 是啊,只要在城內放一把大火,那些追击老哈的韃靼骑兵肯定会回城……他们留驻通州,为的不就是通州的粮仓吗? 戚继光打量了陈锐一眼,你是怕殃及无辜吗? 陈锐已经从楼楠手中接过一把腰刀,不停的略为拔出又插回去,眼中有著兴奋,有著嗜血,唯独没有恐惧。 此刻的老哈沿著通惠河正在疾驰,没办法,他只能向西逃,总不会把人引得南边去吧? 至於吴良……已经被老哈丟进了通惠河,反正这廝是松江人,应该、可能、或许会游泳吧? 第十九章 手辣心狠 “这一块儿没人。” “確认?”陈锐有些紧张,转头去看街口的戚继光。 戚继光是盯著粮仓北面……那边的火应该已经放了,只是还没看到烟柱。 没办法啊,后世陈锐参与的军事行动或者军演,都是事先要对表的……现在两边分开行动,配合上不可能完美。 “应该没人,至少这一片都没有。”楼楠身边的个头不高的青年小声说:“但两侧都有拐角,看不见的。” 陈锐咬了咬牙,招手叫回了戚继光,將四个人都拢了过来。 “准备进去。” “我先上,戚继光第二个,楼楠第三个。” “楼楠你带一个人负责左边,戚继光带另一个人负责右边。” “先不要急著出去,看看情况,对面的粮仓,我先进去。” “至少要点著四个粮仓。” “点著之后就在这个墙角处匯合,翻墙出来从南侧小路去码头。” 简单但非常明確的安排后,陈锐直起身,“来,我第一个。” 戚继光已经靠住了墙壁,却猛地回头,陈锐也察觉到了,惊喜的低声说:“上天助我!” 呼呼的风声在五个人的耳侧响起,大风在他们的头顶刮过,將粮仓上的瓦片吹落,清脆的瓦片碎裂声清晰可见。 陈锐踩著戚继光的肩头,一个纵身上了墙头,回头低声说:“是东南风!” 戚继光一边去踩楼楠的肩头,一边说:“待会儿往北多摸一段距离。” 等戚继光、楼楠等人下了墙头的时候,陈锐已经进了对面粮仓兜了一圈。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这个粮仓没人。”陈锐低声说:“左边也没人,右边有两个韃靼人。” “要等等吗?”戚继光觉得手心潮湿,都有点握不住腰刀的刀柄了。 自幼熟读兵书,希望有一日能沙场显威,却没想到会做这等事……冒险、刺激、兴奋。 陈锐还没开口呢,就听见有连接不断的吼声在北侧数个粮仓响起。 虽然听不懂,但五人个个神色大振,因为即使面前有一座粮仓挡著,但也能看得见南侧那淡淡却高耸的烟柱。 “走。”陈锐舔了舔嘴唇,从右边的墙角处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眼,有几个韃靼人正朝著南边狂奔而去。 “妥了!” 陈锐低低喝了声,大步走出,同时將腰间的油罐取了下来。 粮仓后面的连续不断的房屋,相隔的距离並不算太远,陈锐在心里盘算,这么大的风,火苗只要被吹的舔上,就能烧成一团……毕竟这个时代的房屋都是以木为主材料的。 走过两排粮仓,右侧有一个池塘,陈锐並不意外,粮仓內不可能不存水的,但意外的是,池塘对面居然有个半转身的韃靼人。 “呃……” 遥遥对望了眼,惊愕的韃靼人拔出了刀,但还没等他开口,陈锐耳边有呼啸声传来,一道黑影穿过池塘,正正的钉在了韃靼人的胸口处。 陈锐忍不住大喘息了声,侧头看见还保持著放箭姿势的戚继光……逆风还能百步穿杨,这么牛吗?! 戚继光也大感侥倖,再来一百次,也未必能射的中。 “快,快!” 陈锐来不及惊愕感慨了,指挥眾人迅速將附近的粮仓点著。 不需要进粮仓,只需要將外围的屋子点著就行了,大部分粮仓的墙壁都是木製的,也不知道工部偷工减料贪了多少银子。 捡了三根木棍在火中点著,陈锐用力將木棍往北边的粮仓屋顶仍去。 火势目前还有点小,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陈锐拉著还试图往北的戚继光往南逃去。 翻过了墙头,去放火的那个汉子已经赶到了,楼楠將藏起来的军械拿了出来,几个人迅速从南侧的小路绕去了码头。 “真的走了。”楼楠大为兴奋,他是隨军来京畿勤王,在通州外被韃靼击败。 楼楠带著几个兄弟混进了通州,试图找一条船逃回江南,之前就是因为码头一直有几十个韃靼人守著才无计可施。 “走!”陈锐早在第一次来码头就找准了目標,这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漕船。 码头处有几个吏员讶然的看来,有两个看上去像是衙役的汉子上来呵斥。 陈锐懒得废话,身子突然前冲,途中拔出了腰刀,一刀捅进一人的腹部,半转身顺势拔出刀,劈砍在另一人的腰间。 电光火石间,陈锐用直接而迅猛的动作说明了一切。 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下一刻整个码头都乱了起来。 陈锐倒是不再劈砍,只举著还在淌血的腰刀一直往前,周围的民夫纷纷向两边逃窜,让开了一条都不算太窄的通道。 踩著踏板跳上船,陈锐直接將刀架在了一个水手的肩膀上,“开船。” 后面跟著上船的楼楠咂咂嘴,回头遥遥看著已经升腾起浓黑烟柱的粮仓,再看看码头上被一死一伤的两人,不由得瞥了眼戚继光……你这朋友什么来歷? 虽然说无可厚非,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动手,不仅仅是手辣,更是心狠。 戚继光没什么反应,他差不多能確定,这位定海所百户以前是不是海盗、倭寇不好说,但肯定是参与海贸的。 片刻之后,漕船在东南风的帮助下迅速离开了码头,顺流南下,陈锐这才用一块破布擦了擦刀身上的血跡,插刀入鞘。 “也不知道老哈……”戚继光走了过来,神情中有些担忧。 “到刘家湾接了人,等一等他。”陈锐淡漠的说:“粮仓失火,韃靼人一时间抽不出身的,但我们也不会等太久。” 此时的老哈正咧著嘴赔罪,“我说你是江南人,居然不通水性……这说不过去啊!” 通州城內烟柱腾天,追杀他的十几个韃靼人早就火急火燎的回去了,老哈犹豫著要不要去刘家湾,但想了又想还是沿著通惠河……也不知道吴良到底会不会游泳。 事实是,吴良虽然是松江人,但真的不会游泳。 “是江南人,就一定通水性?”肚子都有点涨的吴良铁青著脸,“就知道碰到你没好事!” “我的错,我的错。”老哈乾笑著说:“也算你运气,搞不好能顺路回江南呢。” “呸!” 第二十章 改名 “怎么不走啊?” “夜间不能开船?” 才跳上甲板的老哈都来不及和陈锐、戚继光感慨下【我活著,你们居然也活著】,就急吼吼的催促著开船。 戚继光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下还是没吭声,这货真是命大啊,居然真的活了下来。 陈锐也没吭声,而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老哈。 老哈被两人看的有些心里发毛,正要问个究竟,坐在脚边的吴良有气无力的说:“通州大火,就那么千余韃靼兵,怎么可能不管不顾,哪里会来追击?” “再说了,韃靼人会水战吗?” 看陈锐打量著吴良,老哈低声解释了几句。 虽然老哈说的遮遮掩掩,但陈锐听得很懂,也是个被你连累了的倒霉鬼。 这时候,沈炼、沈束也过来了,陈锐才开口说:“以军略而论,韃靼当全力南下,只要能……天下大乱,各地分崩离析,俺答就能更有把握。” 如果俺答真的能击溃宣府军,擒杀嘉靖帝……估摸著真的要天下大乱了。 戚继光接口道:“但即使如此,俺答也留了两千骑兵驻守通州,除去往西的兵力外,这几乎是韃靼军的十分之一兵力了。” “如今的韃靼可不比数百年前的蒙古,对军粮非常倚重。”陈锐解释道:“当年蒙古军几乎每人都是四五匹马,携带粮草便利,而且还能挤马奶充飢,对当地粮草依赖不大。” “但数百年后依然大为不同,特別是蒙古入主中原百年,耐力极强,又能耐寒的蒙古马早已血统不纯。” 这是事实,明朝时期不管是之前的瓦剌还是现在的韃靼,说起来都是以骑兵为主,但实际上已经不再是逐水草的纯粹游牧民族了,而是半农耕半游牧。 沈炼点头赞同,“所以通州大火,韃靼兵只会严加防范,不会遣派兵力追击,安全无虞。” “也不知道陛下那边如何……”沈束喃喃道:“这一把火说不得能帮得上忙。” 老哈斜著眼瞥著,吴良正转头看来……你不是说陛下在保定府吗? 你不是说只是小负一场,局面已然稳住了吗? 你不是被锦衣卫指挥使遣派北上查探军情的吗? 感情全都是在糊弄我啊? 老哈乾笑著移开视线去看河面,嘴里还嘀嘀咕咕。 “到底出了什么事?”戚继光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老哈,“要不是我们在城內烧粮……” 陈锐想骂几句,但想了想没说出口,“这是第三次了。” 老哈一脸的苦楚,我也很委屈啊……在路上走的好好的,却被人从后面撞了下。 撞了下不过是小事,我也能忍气吞声,但谁想得到锦衣卫腰牌掉了出来呢? 通州四十多个官衙,唯一被杀得鸡犬不留的就是锦衣卫,腰牌掉出来,还被人认了出来……不动手也不行啊。 戚继光、沈炼等人都挺无语的,而陈锐更是无语……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赵贞吉,第二次是戚继光,第三次虽然是老哈自己惹出来的……但还真不能怪他。 说起来也奇怪,每次都不能怪他,但每次都是他惹出的事。 “真能惹事,欠我三次了。”陈锐嘆了口气,“下次再碰到类似的事,直接把你丟出去,说不得其他人就能安然。” “收拾一下,吃点东西,待会儿再细说。” 看著陈锐绕到后面去了,老哈嘴角动了动,“就知道说我……我惹的事……有你惹得大吗?” 戚继光耳朵挺尖的,听了这话不由得脚步一顿……这话说的对啊。 老哈只是杀了个韃靼人,你陈锐可是將粮仓都给烧了……离开通州抵达刘家湾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距离七八里路,还能清晰的看见空中的火光。 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但戚继光很確定,火势比想像中的大,而且大很多。 再说了,你陈锐烧粮仓、抢漕船……船开了之后舔著嘴唇,很有点回味无穷的味道。 老哈能惹事,你也不差劲啊。 漕船不算大,也不算小,戚继光去船后看了眼,回到舱內和三个族人聊了几句。 戚通小声的说:“都是熟手。” “我看……”另一个戚家子弟摸著下巴的短须说:“听了几句,以前应该是开过沙船的。” 戚家世代在登州卫,是山东最东侧靠海的区域,也常受倭寇侵袭,戚继光的父亲戚景通还出任过山东备倭军事都指挥。 戚继光早在四年前因为登州受倭寇侵袭而写下了那首名垂千古的《韜鈐深处》。 诗中最后两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指向性就非常明確。 所以,戚继光很清楚,沙船是海船,也是海贸最常见的船只。 “应该不至於是倭寇。”戚继光笑了笑,“此次烧粮,有胆有谋,非寻常人物。” 甲板上,换了身衣裳的吴良正揪著老哈的胸口,“就知道你嘴里没半句实话!” “反正你没家没口的,你那叔父也没了。”老哈一边挣脱一边还在嚼著饼子,含含糊糊的说:“正好跟著我们去江南,至少死了能埋进祖坟吧。” “嗯?” 听见身后的声音,吴良鬆开手,回头看见陈锐。 “他叫吴良,松江人,叔父是通州总督粮储太监。”老哈解释道:“正好跟著一起南下,他自己以前是坐粮厅的吏员。” “你叔父呢?” “王仪献城以降,叔父悬樑自尽。”吴良嘆了口气。 听老哈又说了几句,陈锐沉默下来了,四十多个官衙,要么投降,要么逃跑,只有一个太监悬樑自尽。 也难怪歷史上崇禎皇帝煤山上吊,身边陪著的只有个王承恩。 短暂的沉默后,陈锐看向老哈,“你姓哈,名是什么?” 老哈眼珠转了转,“我这也不算是锦衣卫的人了,要不大哥给我改个名字?” “好。”陈锐一口应下,“记得你是山西潞州上党县人?” “是啊。” “看过《水滸传》吗?” “看过,《水滸忠义传》嘛。” “田虎麾下有一员大將,膂力过人,武艺高强,与豹子头林冲交手五十回合不分胜负。”陈锐慢慢的说:“此人也是潞州人氏。” “大哥的意思是?”老哈摸著脑袋有些莫名其妙。 “此人名叫山士奇。”陈锐乾脆利索的说:“以后,你就叫哈士奇吧。” 这么能闹腾,没人看著就能惹事,这个名字也算贴切了。 第二十一章 压力山大 甲板上,陈锐、戚继光、沈家兄弟等人围著坐成一圈,船上没有灯油,正好今晚有月。 “確凿吗?” 吴良苦笑道:“也都是道听途说,我也没出通州,只是听说仇鸞已降。” 沈炼很熟练的顺口又骂了几句严嵩严世蕃……在这种正统士大夫思维模式中,去年还很能打的大同边军被轻易击溃,自然都是严嵩的锅。 嗯,这个时期,仇鸞还是严嵩的盟友,两人合力弄死了曾铣。 戚继光追问道:“大同边军呢?” “其实通州城內也有大同边军混进来。”吴良解释道:“听说部分往西,逃回大同,也可能是去山西了,有的是往东往南逃了。” “往南逃?”陈锐有些意外,“去保定、真定吗?”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嘉靖帝如今最可能就是在真定、保定两府,也不知道能不能挡得住韃靼骑兵的追击,这几个府州的地形……骑兵的优势太大了。 如果挡不住,俺答搞不好能一路杀到广平府、大名府……距离黄河都不远了。 “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縞。”沈束低声道:“都已经近十天了,至少河南、山西甚至湖广都应该有兵力来援。” 沈炼赞同道:“之前我在北镇抚司看过公文,韃靼此次兵力应该在四万左右,十万只是虚张声势。” “肯定有部分兵力留在京师,对了,还有通州。” “而且还得护著后路吧?” “这么说起来,南下追击的兵力也不会太多。”沈束咳嗽两声,“陛下在军中,將士当效死……” 沈炼补充道:“之前大同、宣府、河间、保定诸军不敢战,主因是通州被围,军中无粮。” “陛下南狩,地方当有存粮以充军粮。” 沈炼和沈束这对堂兄弟一边剖析时局,一边相互打气。 在陈锐看来,差不多就是一个说【应该没事】,另一个说【嗯,应该没事】,最后两个人都说【对,肯定没事】。 纯粹是精神胜利法,两个阿q啊。 说著说著,沈束和沈炼都沉默了下来,因为其他人还附和几句,而陈锐和戚继光两个人一声不吭。 沈束咳嗽了两声,“元敬觉得如何?” 戚继光看了眼陈锐,犹豫著说:“通州乃粮草重镇,俺答也只不过留了两千骑兵驻守。” 沈束听得不太通,“所以?” “此次京师沦陷,实是有些令人意外,原本朝中已然定下许通贡。”戚继光低声说:“韃靼主力南下追击,但尚有辽东、宣府、大同、蓟门各重镇在后。” “前后夹击,岂不是能大败韃靼!”沈炼一拍大腿,“光復之日,指日可待。” 戚继光无奈的看了眼陈锐,后者真的不想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开口说:“若是辽东、宣府出兵,前后夹击,韃靼即使不败,也当遁走……俺答其人,只怕不会这么蠢。” 看沈束和沈炼还懵懵懂懂,陈锐不得不掰开说个清楚。 “正因为有重镇在西北、东北各处,后路有忧,所以韃靼必然迅如雷霆,將南下的宣府边军以及各支勤王军击溃,才能保证不被前后夹击。” 对於如今的局势,陈锐不抱什么希望,在北直隶这种地势平坦的战场上,骑兵的优势太大了。 数万韃靼骑兵,仅仅靠机动性,就足以將各地的守军各个击破。 不一定要擒杀嘉靖帝,只要杀得宣府边军以及来援的勤王军无胆,將对方逼得退到黄河以南。 俺答有的是时间来整顿北地,转回头再来收拾大同、宣府各地留守的明军。 至於宣府边军和各地勤王军挡住韃靼骑兵,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光是京师沦陷,天子难逃,军中士气……这玩意儿基本上就不存在了。 所以,南下追击的韃靼主力必然不计伤亡的猛攻……陈锐心想,也不知道多少歷史上留下姓名的大人物会死在逃亡的路上。 严嵩也七十岁了,应该撑不住吧? 陈锐突然想,这一幕倒是有点像是北宋末年……虽然没有那么惨,但同样的异族大军兵临城下,同样是南逃。 搞不好嘉靖帝、裕王、景王还会跟赵九一样飘零海上呢。 甲板上一片寂静,陈锐並不在乎这种氛围,转头看向老哈,“你既是夜不收出身,又是北镇抚司緹骑……俺答其人,究竟何许人物?” 对於俺答汗,陈锐没有太多的了解,只记得这场“庚戌之变”以及隆庆年间与大明议和。 嗯,还有抢了孙子的老婆,也就是所谓的三娘子。 老哈在心里整理了下,才缓缓开口说:“俺答乃达延汗之孙,俺答乃是汉称,蒙语称为阿勒坦,意为金。” “幼年因右翼领主叛变,俺答颇为困窘,侥倖逃脱。” 陈锐扯了扯嘴角,倒是与铁木真有点像啊。 “约莫今上登基前后,俺答隨其长兄吉囊征战,当时达延汗长孙卜赤年幼,诸部以吉囊、俺答兄弟为首。” 沈炼接口道:“当日我查阅过文书,嘉靖二十一年,吉囊病逝,俺答次年率军征青海,亦不剌死於此战。” 顿了顿,沈炼解释道:“亦不剌即也先之孙。” “那就是瓦刺了?”陈锐摸著下巴。 “嗯。”沈炼点头道:“次年,俺答回师,蒙古宗主大汗卜赤赐俺答土谢图彻辰汗称號。” 戚继光补充道:“万户首领称汗,仅此一例。” 陈锐不禁挠了下有些发痒的耳朵,感觉这位俺答有点像曹操啊,甚至比曹操还曹操。 换算下,差不多就是逼著皇帝给自己封个也叫“皇帝”的官儿,简直了! 嗯,俺答后来还抢过孙子的老婆,曹操虽然好人妻,但也不至於这么狠啊。 堪称雄主,这样的人物……陈锐虽然不至於胆寒,但也觉得压力山大。 沉默了片刻后,陈锐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俺答乃何人后裔?” 沈炼和沈束都神情严肃起来,他们都听得懂陈锐这句话的含义……俺答是不是黄金后裔? 这很大程度上意味著俺答以后的行事准则,自明朝开始,蒙古常有权臣掌权。 沈炼和沈束低声討论了会儿,才得出一个结论,虽然俺答是以万户首领称汗,但还真的是黄金后裔。 俺答的祖父达延汗本就是大汗,达延汗的曾祖阿噶巴尔济也曾经称汗,只不过在位一年就被也先所杀。 而阿噶巴尔济的曾祖即元朝的第三位大汉,也就是在捕鱼儿海被蓝玉覆灭的天元帝。 换句话说,俺答的祖上是忽必烈这一支,正儿八经的黄金后裔。 这实在是个再次让陈锐嘆息的结论,感情曹操祖上居然是姓刘的。 不得不说,在目睹了明廷、明军的“精彩表演”后,陈锐不觉得京师沦陷有什么意外。 但与此同时,作为知道歷史上“庚戌之变”结局的穿越者,陈锐有著一种使命感。 无论如何,是一只穿越的蝴蝶改变了歷史,那么即使只是一只蝴蝶,陈锐也希望能做些什么,最大限度的做些什么。 第二十二章 伏击(上) 九月初五,运河南岸,河间府沧州的治头镇外十余里处,不大的村落中有一道炊烟升起。 前几天刚下过雨,如今雨过天晴,碧空如洗,炊烟显得格外的醒目。 “那就好。”陈锐长长鬆了口气,“明天我亲自去,老哈、楼楠、邓宝、胡八跟著,元敬你留守。” 眾人纷纷点头,如今形貌有些枯槁的戚继光还提醒道:“陈兄,留点神。” “嗯。”陈锐左手不自觉的摸了摸右胳膊上,那儿是前日一伙儿水匪送给他的礼物。 当然了,陈锐很会投桃报李,四十多个水匪,陈锐带著戚继光、楼楠等人追逐十余里,杀了个乾乾净净。 不过那条漕船已经被凿沉了,一行人不得已在沧州靠岸落脚,老哈带著几个人去沧州城內摸摸情况,买了条船。 八月二十七日从刘家湾启程南下,已经八天了,按照正常速度,应该至少出了北直隶,但至今还在河间府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京师沦陷后,大量官员、民眾都是从运河南下的,河面上无比嘈乱,也无比混乱。 抵达天津后,老哈还想去锦衣卫衙门……当年朱棣迁都后,最早的锦衣卫衙门就是设立在天津的。 而且天津还有天津三卫,实力不弱,所以大量人口都匯集在此。 但在天津停靠仅仅一天,陈锐就决定继续南下,因为天津太乱了,密集的人口导致城內外极为混乱,仅仅夜间的一次恐慌,就造成了大范围的踩踏。 为了粮食,乱兵、民眾都在相互杀戮,而天津城闭门不纳不管。 为了从天津离开,陈锐不得不举刀,虽然杀出了一条路,但也付出了两条性命,一个京营的士卒被一刀捅穿了腹部,另一个军户的妻子也在混乱中落水溺亡。 从天津南下,船只要少得多,但趁火打劫的水匪却不少,陈锐在心里想著这些,右手去摸放在桌上的长刀。 这把倭刀虽然锋利,锋利到前日能將对手连刀带人一併砍断,但也禁不住这么用,再来几次只怕就要折断了。 陈锐弯了弯手腕,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现在的自己力大无穷,其实用倭刀並不合適,嫌有些轻便了。 “刘叔,多做点啊。”老哈出了门先去炊房看了眼,从锅里捡了个饃饃一边吃一边说:“再往后,虽然可能要下闸,但未必能找得到地方做乾粮。” 101看书.com全手打无错站 “知道,知道。”刘叔手脚麻利的很,他在京营待了几十年,其他的都没学会,倒是学了一手厨艺。 老哈又揣了个饃饃才出门,沿著小路转了转,在一片小树林后找到了人。 “吃点。” “嗯。”中年人接过饃饃,却没有吃,而是藏在了怀里。 “吃吧。”老哈劝道:“大哥不是那等人,小妮不会饿著的。” “我知道。”中年人舔了舔发乾的嘴唇,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小沈先生还说过,大哥有名將之风,同甘共苦。” “你也喊大哥啊?”老哈笑得前仰后合,“你都四十多了!” “你也三十多岁了。”中年人似乎轻鬆了点。 这一路上,陈锐事无巨细部署精密,杀戮在前,断后在后,无论是最早从京师跟著出来的人,还是后来加入的,无不俯首帖耳。 “等到了寧波……那可是个好地方。”老哈低声说:“再找个媳妇,好生过日子。” 中年人脸上那少得可怜的笑容也收敛起来,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 老哈发出低低的嘆息声,这个中年人叫李伟,原先是大同军户,与自己是旧识。 三个月前,韃靼破大同边军后劫掠地方,总兵、副总兵皆战死,李伟带著家人逃入京师。 不料韃靼復来,京师沦陷,李伟的弟弟一家在乱中丧命,他自己的次子、幼子、次女均失踪,带著妻子与长子、长女跟著陈锐逃出京师。 结果在天津,李伟的妻子王氏在慌乱中落水溺亡。 十多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如今身边只有十岁的长子和五岁的长女,这让李伟如何不痛彻心扉。 虽然老哈光棍一条,也没心没肺,但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 就在老哈想著回去的时候,李伟突然伏低了身子,贴在了地上,老哈神色一紧,也伏低身子。 “有马蹄声。” “不超过二十骑。” “你盯著,我回去。”老哈矮著身子窜出了树林。 老哈赶回屋子的时候,村落另一侧的哨探戚通也赶到了。 “约莫十多骑,但有的马上没人。”戚通顿了顿,“有可能是韃靼人。” 听到消息亲自出去探查的戚继光也回来了,“是韃靼人,远处未见烟尘。” “哨探?”楼楠看著陈锐,“应该是看到了炊烟。” 陈锐点头赞同,“炊房空出来,刘叔、刘同你带著老师、先生、妇孺躲在后面去。” “楼楠,你带三个人从南边绕后。” “元敬,你来挑人,一共五张弓。” “其他人跟著我在北边。” 戚继光点点头,迅速挑好人手,这还都是在天津城外抢来的,据说是从天津三卫中流出的,上好的货。 楼楠带著人往南疾奔,心里还在想昨晚戚继光说的那些话……这位定海卫百户似乎对这种小战非常熟悉。 韃靼人很大可能是被那道炊烟引来的,所以將炊房空出来,让戚继光带著五个弓手在周边埋伏。 自己带著人从南边绕过去堵住韃靼人的后路,而陈锐亲自带著人从绕到北边,一是为了战马,二是为了不使有漏网之鱼。 虽然陈锐没说出口,但楼楠很清楚,既然韃靼哨探出现在沧州,搞不好韃靼大队骑兵距离这儿也不远,如果有漏网之鱼,一行人都没地方逃,船只要明天才能到手。 让邓宝等人趴在地上不发出任何身影,陈锐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身形缓缓转动,盯著那七八个下了马警惕的往村里走的韃靼人。 韃靼人消失在了一个矮小的草房后面,陈锐回头看了眼,爬在树上的胡八做了个手势。 村口还有两个韃靼人。 陈锐慢慢的抽出了长刀,低声吩咐道:“邓宝,你留在这儿,若是戚继光那边顶不住,你过去支援,儘量把人往北边引。” “明白。”邓宝露齿一笑,“如果顺利,把人往南边赶,楼楠在那边等著呢。” “不错。”陈锐心想就这十几天来看,邓宝、周四两人的表现至少不比楼楠差多少。 第二十三章 必有清算之日 带著两人从村中穿插而过,陈锐在昨日决定在这个废弃的村落落脚的时候,就已经將地形查探的清清楚楚。 “一人一个?”周四低声问。 陈锐眯著眼打量著村口,两个韃靼人正在往村里张望,弓箭掛在了战马上,不过都持刀。 “我来。”陈锐低声道:“你去右边。” 目的在於全歼,关键在於不能出现漏网之鱼……两个韃靼人往村里张望,距离被栓在一起的十几个战马有十七八步。 察觉到周四有些骚动,陈锐回头看了眼,“耐心点,等著。” “嗯。” 陈锐很清楚自己不能先动手,必须是戚继光先动手,否则七八个韃靼人被惊醒……自己不在,戚继光能不能杀乾净,很难说。 最主要的是,陈锐不希望再出现什么伤亡,如今一共也只有二十个不到的战力,再出现伤亡……还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 当然了,让戚继光先动手,那陈锐就要承受更大的风险,那边动手,这两个韃靼人会进去助战,还是先上马观望……很难说。 耐心的等待,陈锐缓缓將长刀放在身后,耳边突然传来些许嘈杂声。 两个韃靼人似乎也听到了什么,同时转头向村內看去,周四正要提醒,眼角一,陈锐已经拖著长刀疾冲而去。 正在此刻,悽厉的嘶吼声骤然响起,两个韃靼人一个拔出了刀,另一个返身就往回走。 而此时的陈锐已经衝到距离只有七八步处,转身的韃靼人那惊恐的脸庞清晰可见。 只勉强拔出刀,还有五六步距离的陈锐抡起了长刀,隨著冲势,近两米的长刀横空劈来。 一声脆响,韃靼人勉强举刀扛住,但被劈得向后摔倒,肋间更是隱见血光。 陈锐並没有劈出第二刀,而是直接跪了下去,膝盖狠狠的撞在了韃靼人的胸口处。 这时候,另一个韃靼人已经举刀杀来,陈锐眼角余光看的清晰,並没有慌张,顺势一个滚闪开。 至於地上那个,陈锐很清楚,那一膝盖下去,不死也残了。 对面的韃靼人在喊著什么,陈锐听不懂,也不去管,起身举刀就劈。 说实在话,这有点欺负人,对方的刀顶多只有七八十厘米,而陈锐的长刀两米长。 一寸长,一寸强,陈锐竖砍横劈,片刻间就將对方逼得连连后退。 虽然说一寸短,一寸险,也要对方能近身,而陈锐完全不给对手机会,长刀劈砍收回再劈砍的速度极为迅速,几乎不给对方任何空间和喘息时间。 不过,陈锐没能成功的斩杀这个韃靼人,因为周四已经从侧面扑了上来,轻易的一刀捅进了对方的肋部。 陈锐没有耽搁任何一秒钟,干掉了两个留守的韃靼人后,带著两人向村內狂奔而去。 此刻的戚继光双手持刀,眼中满是赤红之色,一连五六刀劈下,將不停后退的韃靼人砍翻在地。 赶来的陈锐默不作声的举刀將最后一个与李伟廝杀的韃靼人捅翻,环顾四周,不远处,一个胸口插著刀的青年半躺著靠在树上。 “是戚老三。”邓宝低下头,前天遭遇水匪,就是这个青年一脚將自己从刀口下踢开,只不过两天时间…… 陈锐上前看了下,这样的伤势,即使放到后世也来不及了。 戚继光双膝跪在地上,一手搂著戚老三的脖颈,一手放在伤口处,想去拔刀却又不敢。 后面的戚通、周四、老哈等人都沉默的站在那儿,隱隱能听得见轻微的抽泣声。 这应该是戚继光第一次在战场上遇见近人身亡……陈锐在心里这般想,类似的事情他在前世已经遇到不少次了,虽然悲伤但並不痛苦。 片刻之后,適才嘴角还在动的戚老三已经闭上了眼睛,陈锐上前一步,“只能埋在这儿了。” “嗯。”戚继光咬著牙起身,惨然道:“他日,必有清算之日!” “活下去,才有復仇的可能。”陈锐平静的说:“相信我,一定有那一天。” 虽然说歷史上的戚继光是在东南大放异彩,后出任蓟门总兵並不算太出彩。 这一世,戚继光的对手主要是韃靼,但陈锐相信,一头牛,从东南拉到山东,再拉到辽东,依旧是一头牛。 几个人去屋后的空地挖坑,陈锐回到屋內,动手给几个伤员包裹伤口。 楼楠是最后参战的,但跟著他的孔壮的背脊被砍了刀。 “也就是我。”孔壮还在那儿吹嘘呢,“要是殳二,不定就被砍在后脑勺上了。” 一旁个头矮小的殳二笑骂了几句,他和孔壮都是蓟州士卒,跟著楼楠一起躲进通州城。 一旁的老哈低声说:“五名弓手同时放箭,两死两伤,戚老三没能射中,又靠前了些……” “要不是邓宝来援,胜负难料。” 陈锐看了眼角落处,这是唯一被生擒的韃靼人,“你是緹骑,又懂蒙语,去问问。” 老哈衝著那个韃靼人露出一个狞笑,从腰后摸出了一把匕首。 此时已经安全了,躲著的妇孺都出来了。 透过窗看见正在掘地的眾人,沈束神情有些黯然,又死了一人。 从京师启程至今,先后已经死了六人了。 一旁的沈炼却在低声说:“韃靼人怎么会来这儿……” 南逃的嘉靖帝是从西城出京师的,按道理来说,战事应该在顺天府西南侧,以及保定府。 河间府的西侧与保定府接壤,但有大湖相隔,按道理来说,韃靼骑兵应该不会跑到河间府,更何况沧州位於河间府的中部,而且略略偏东。 沈束回过神来,与沈炼对视了眼,都想到了一种可能……明军大败,而且没了建制四处逃窜,以至於韃靼骑兵四处追击。 外头的周四在门外说:“大哥,村口都收拾好了,有个活的……好像是被韃靼俘虏的。” “带过来。” 片刻之后,一个神情仓皇的青年出现在门口。 “有功!”沈炼瞪大了双眼,“怎么会是你!” “纯甫兄?”青年似乎还在迷茫中,怔怔的低低呢喃。 陈锐微微蹙眉,听见有呻吟声,侧头看去。 已经將韃靼人身上割得到处都是伤口的老哈嘖嘖道:“嘴巴倒是挺硬的。” “告诉他,开口,直接杀了。”陈锐冷然道:“不开口,阉了。” 回过神来的青年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第二十四章 去哪儿? 一刻钟后,戚继光割断了韃靼人的喉咙。 隔著窗户看著这一幕,陈锐心想,经歷了这一切,戚继光或许能稍微洗脱了一些身上尚浓厚的稚嫩。 “坐下听。” 戚继光沉默的点点头,一旁的老哈才继续说:“如果那个韃靼人没扯谎的话,攻入河间府的韃靼骑兵约莫在五千左右。” “先后过文安、大城……” 陈锐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拿起炭笔在地上画了个简略的地图,“在哪儿?” “这儿,这儿。” 文安、大城都隶属於顺天府。 顺天府辖区略有些古怪,东西两侧还好,但南北两侧都有凸起,文安、大城就是南侧凸起那一块。 “也就是说,这股韃靼骑兵是从顺天府南下河间府。”陈锐手持炭笔,“继续说。” “本是向西,但在玉带河……在这儿,距离保定府不远。”老哈解说道:“就是在这儿突然回返向东,昨日洗劫景和镇,今日遣派哨探继续往东。” “突然向东?”陈锐看向沈炼。 沈炼的脸色相当的难看,“五日前,保定府高阳县,韃靼猛攻不止,明军大溃,四散逃亡。” “有功与一伙儿士卒向东逃窜,昨日韃靼破景和镇,有功再往东,被韃靼哨骑所俘。” 沈束解释道:“张逊业,字有功,任尚宝司丞,其父即文忠公。” 看陈锐还一脸茫然,老哈咧咧嘴,他觉得很古怪,这位定海卫百户有的时候对朝局以及一些大人物似乎非常了解,但有的时候对常识都一无所知。 “前內阁首辅?”一旁的邓宝突然插话。 陈锐想了想,试探问:“是张璁?” “嗯。”沈束也是无语,你都知道张孚敬的曾用名,居然不知道其諡號文忠? “大哥。”邓宝小声嘀咕了句。 陈锐也有些印象,是永嘉张家啊,当年也是双屿岛的常客。 將这些暂时拋之脑后,陈锐用炭笔点了点地图,“差不多了,应该是两军在保定府相持不下,俺答遣派偏师绕过雄县,从顺天府南下河间府,侧击明军。” 老哈接口道:“但还没抵达,明军已然溃散,所以才返身往东。” 陈锐嘆息一声,如此大范围的包抄……俺答其人,军略不让当年蒙古名將啊。 这是两百年前蒙古骑兵称雄世间的一大法宝,歷史上的蒙古骑兵,並不都是以弓箭溃敌的,机动力才是他们的杀手鐧。 迅如雷霆的突然出现,足以溃敌军心。 “如此说来……”老哈试探问:“韃靼是要扫荡北直隶?” 陈锐摸著下巴的短须,“难说……韃靼主力应该继续南下追击,保定府……还是近了些。” 陈锐有些想不通,五千韃靼骑兵居然不南下追击,扩大战果,而是向东,这有点让他难以理解。 按照之前张逊志所说,韃靼主力兵力也就在三四万左右,不算特別多……这也是宣府边军匯集了真定、保定兵力后能相持的原因。 五千韃靼骑兵,不算少了。 “是要南下攻山东吗?”沈炼喃喃道。 看了眼戚继光,陈锐摇头说:“不太可能,韃靼兵力不足,不会攻打山东。” “不是山东。”戚继光突然开口说:“明日启程,加快速度南下。” “嗯?” “通州。”戚继光脸颊上的肉跳动了下。 陈锐呆了呆,手中的炭笔重重的点下,“大火,运河,粮草!” “嗯。”戚继光的视线在地图上缓缓扫过,“德州,或者临清。” 楼楠突然插嘴说:“应该是临清,南北运河沿途所有地方,除却通州,就数临清囤积粮草最多。” 参与通州烧粮的三个人都反应过来了,看来通州那把火效果很好……也是啊,离开都七八里路了,夜间还能隱隱可见火光。 这么多天了,俺答肯定知道通州粮草被烧,而粮草最多的地点……不好说哪儿,但肯定是在南北运河沿岸。 这才能解释这五千韃靼骑兵不南下追击,而转向东侧。 楼楠低声向沈炼、沈束解释,陈锐用力揉了揉眉心,苦笑连连。 这就是因果啊。 因为要逃走,不得已放了把火,结果却將韃靼骑兵引来。 陈锐侧头看了眼,老哈一副委屈的模样……我只是杀了个人而已,火是你们放的。 这个锅,我不背啊! “明日启程……”陈锐咬了咬牙,“但有一个问题……” “去哪儿?”楼楠侧头看向戚继光。 走运河南下,就要入山东了,先是德州,然后是临清,在这儿有两条路,其一是下船往东,走山东,正好可以去登州。 其二是继续南下入南直隶。 戚继光没有开口,陈锐沉吟良久后才说:“北直隶已经被打残了,尚不知道详情,但……韃靼很可能会杀到大名府,与开封隔著黄河对峙,杀的明军丧胆,韃靼才有可能扫荡北直隶,以及后方的大同、宣府、辽东诸多重镇。” “但如今韃靼缺粮……”陈锐顿了顿,“所以也有可能沿著运河南下,攻打德州、临清、济寧等地。” “能不能守得住……谁都不知道。” “但有一个地方,也是南北运河沿途,一定会守住。” 陈锐抬起头,视线在几人脸上扫过。 “淮安。” “两淮!” “淮河。” 沈束、戚继光、楼楠三人同时开口,虽然略有区別,但都是一个意思。 沈束先开口说:“守长江必守淮。” 陈锐眼珠子在眼眶了转了下,侧头看了眼戚继光和楼楠,前者面无表情,后者扯了扯嘴角。 的確,是有这么一句话,守江必守淮。 但其实淮安府附近水路成网,不利於韃靼骑兵,所谓的守江必守淮,指的是淮西而不是淮东。 南宋就是在寿春、合肥附近组织淮西战线,硬生生的扛住了蒙古的南侵,逼得蒙古转道攻蜀, 韃靼骑兵会不会打到淮安府,陈锐也不確定,虽然水路纵横,但万一南下的话……只有淮安府才有抵御的可能。 戚继光昨日就说过了,德州、济南、东昌等地的明军很难扛得住……反而是登州附近的卫所兵还有些战力,那是因为要抵御倭寇。 “往小里说,我们抵达淮安府,就能脱险。”陈锐总不能打自己老师的脸,“往大里说,由运河南下,唯有淮安府驻有重兵。” 顿了顿,陈锐看向戚继光,“你跟著去淮安府,不要回登州。” 戚继光点点头,“韃靼游骑四出,很难逃掉,即使躲入城镇……也不过逃生而已。” 陈锐挑了挑眉头,戚继光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虽然现在是在逃亡,但並不仅仅只是逃亡。 “漕运总督衙门就在淮安府。”老哈想了想,“好像是郑晓?” 沈炼解说道:“郑晓,嘉靖二年进士,通兵事,为文忠公赏识,与严分宜有隙,被贬謫出京,如今总督漕运,加兵部右侍郎。” 顿了顿,沈炼继续说:“漕运总兵镇远侯也在淮安府。” 一旁的老哈介绍了几句,这一代的镇远侯顾寰是勛贵中难得的战將,曾经提督两广,征討獞民,而且这是第三次出任漕运总兵。 沈炼突然补充道:“一旦韃靼骑兵真的逼近淮安府……上下必齐心。” 陈锐琢磨了下,“盐场?” “不错。”沈炼点头道:“扬州豪奢甲於天下,但两淮盐场却是在淮安府。” 沈炼的意思是,如果韃靼骑兵真的威胁到淮安府,那么扬州那些富甲天下的盐商肯定是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不守住两淮盐场,那一切都完了。 陈锐看了眼沈炼,这位锦衣卫经歷在经歷了一路十多天的逃亡后,开始渐渐变得现实起来。 “休息吧,明日一早启程。” 第二十五章 名將 一望无际的平原,偶有丘陵、树林,远远眺望,亦有山脉起伏。 躲在一个树林中的陈锐摩挲著手中的刀柄,心里微微嘆息,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其实他们应该走的。”身后的戚继光也嘆了口气。 “没用的。”陈锐平静的说:“即使老师和先生能走,但其他人呢,还有李伟的子女……都上不了船。” 戚继光沉默下来,看向陈锐的眼神中带了丝暖意,他现在能够肯定,这位定海卫百户或许参与海贸,但绝不会是倭寇、海盗之流。 一路携数十人南下,其中不乏妇孺,这不符合一个强盗的选择。 最重要的是,自沧州换船南下,十日之內,先后过德州、临清,抵达济寧后,大量的漕船將河道堵塞。 沈炼上前探问,得知漕运总督王晓命漕丁將大量粮草储备从临清运送至淮安,以免资敌。 这是好事,但同时也堵住了陈锐一行人继续从运河南下的可能。 沈炼毕竟在锦衣卫任职,上前交涉……官员以及家眷可过。 这意味著只有沈家兄弟以及戚继光、陈锐这些人能换乘漕船离开,而其他人必须下船。 最终,陈锐选择了拒绝,而沈炼、沈束同样选择了拒绝。 这有些愚蠢,因为在德州到临清的途中,几次都看到了正在南下的韃靼游骑。 別说沈炼、沈束和那些妇孺,一旦碰到韃靼游骑,就算是陈锐、戚继光等人也不敢说能逃得一命。 强盗可能会为了义气选择拒绝,但不会为了妇孺选择拒绝,这是戚继光做出这样的判断的理由。 但实际上陈锐並没有想那么多,在遇到危难的时候,子弟兵永远都在第一线,並且绝不会拋弃战友,这只是一个军人的选择。 “趴下。” 耳边传来陈锐的提醒,戚继光赶紧趴在地上,微微抬头看去,马蹄声越来越近,两名骑士疾驰而来,时而分开,时而交叉,身后有五六骑韃靼人正在狂吼追击。 再远处,十几匹鞍上空荡荡的战马在原野中晃悠,偶尔垂首靠近倒在地上已经没有呼吸的主人。 “这是第四次了。” 听见身边陈锐低低的声音,戚继光都有点听不下去了,也有点想笑。 从济寧州下船,沿著南岸一路步行,还算得上安稳,但不可能一直沿著河岸,在略略偏西向之后,老哈主动上前查探前路……然后,然后一头撞进了战场。 陈锐向来是个冷静的人,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在安排沈束、吴良以及妇孺躲藏之后,他和戚继光以及十几个兄弟不得不冒一次险。 陈锐眯著眼盯著,老哈本是夜不收出身,骑射皆精,没想到他身边的那个骑士更是出色,纵马疾驰中还能回身放箭,片刻间已经有两个韃靼人被射落。 有可能是难逃的士卒与韃靼哨骑撞上了……陈锐在心里如此判断。 不过,陈锐心里略有些焦急,因为老哈並不是向著树林方向而来。 “放心,老哈心里有数的。”戚继光提醒了句。 这种野外遇敌,陈锐和戚继光是商量过详细的应对策略的,老哈如果跑不掉,只可能往这一块的树林中钻,没其地方跑。 就在陈锐焦急的时刻,视线內的老哈和另一名骑士突然调转马头,沿著树林的侧面疾驰。 陈锐鬆了口气,低声道:“我先动。” “太冒险了。”戚继光已经从身后的箭囊中摸出了羽箭。 “你可以,但楼楠和其他人未必能。”陈锐摇摇头。 侧面伏击正在疾驰中的目標,即使是军中出名的箭手也没有什么把握,所以需要將移动靶变成固定靶,至少不能移动的速度太快。 “准备。” 戚继光回身伸手做了个手势,然散在周围的几人都看清楚。 “这次可別失手了。”孔壮小声嘀咕。 殳二將长箭搭上弦,“废话真多。” “都给我闭嘴!”楼楠低低呵斥了句。 虽然嘴上还在说笑,但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的紧紧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身边的同伴没什么反应,还在扯著嗓子问:“要不要入林?” 而眼尖的老哈已经隱隱看到了伏在地上的人影。 一眨眼间,已然飞驰而过,老哈高声厉喝一声,勒住了马韁,迅速下马,躲在坐骑的后面。 配合的不错……陈锐心里如此想,身子入猎豹一般从草丛中窜出,长刀横扫,恰巧劈在最后一个韃靼人的坐骑腿上。 战马的悲鸣,韃靼人的怒吼,几乎同时响起。 很难判断陈锐的军事能力,但至少在这一路逃亡中,他学到了如何选择战机。 所谓的战机,不一定会主动出现,有的时候需要一些手段来凸显。 这一次陈锐就做到了。 前方的明军斥候突然止步,后方又被袭击,七八个韃靼人几乎同时勒住了韁绳,被勒住的战马在原地打转。 这么好的机会,戚继光、戚通、殳二、楼楠、孔壮同时放箭,其中戚继光、戚通一口气射出了三箭。 距离並不远,刚才还在疾驰的韃靼骑兵突然停下,几乎聚拢到了一起,並不需要太高明的箭术,只要射入这个区域都能造成杀伤。 老哈长长鬆了口气,衝著才勒住韁绳的同伴喊道:“你个怂货,是自己人!” 这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汉子,一脸的络腮鬍,訕訕然的驱马回来。 陈锐这时候已经赶上几步將坠地的韃靼人捅死,警惕的站在战马的侧面,並没有继续向前廝杀。 而戚继光、戚通等五六人就站在那儿,不停的放箭,陈锐定睛细看,只有两个韃靼人还活著,躲在已经被射倒的战马后面。 “动手啊!”另一头的老哈骂道:“你不射,我来!” “聒噪啥!”中年人哼了声,驱马往西十几步,眯著眼一口气在短时间內连续射出五六箭,几乎都射在了那两个韃靼人身上。 看的清清楚楚的陈锐嘴角有点歪,虽然是固定靶,但此人却是在移动的战马上的,这样的箭术……可比號称善射的戚继光、老哈要强多了。 但即使如此,陈锐也没有放鬆警惕,左手將地上的韃靼人尸首拎起来挡在身前,右手拖著长刀缓缓上前,直到確认八个韃靼人要么毙命,要么重伤。 “大哥。”老哈乾笑著说:“这次真的不怪我……” 陈锐哼了声,视线落在那个中年人身上。 “噢噢,这是我前些年在大同边军的旧识。” 中年人打量了陈锐几眼,笑著行礼道:“在下大同马芳。” 第二十六章 黎明前的黑暗 看著拜倒在沈束身前的马芳,陈锐拼命回想,他记得这个名字,似乎是一员名將,但具体什么情况就不太清楚了。 一旁的老哈摸著一匹战马的脑袋,小声解释道:“他是周总兵旧部。” 顿了顿,老哈补充道:“当年就是周总兵將其收入帐下,率身边亲卫。” 隨著老哈的讲述,戚继光、楼楠等人也聚拢过来,听到后面都不禁嘖嘖称奇。 马芳原本是个农家子,因继母虐待而逃亡,被韃靼掳去草原,学得一身不弱於韃靼精锐的骑射本领。 这也就罢了,有一次俺答出猎,路遇猛虎,眾人躲闪,儿马芳弯弓搭箭,射毙猛虎,从此隨侍俺答身侧。 听到这儿,陈锐是不太信的,开玩笑啊,草原上的猛虎,应该是东北虎吧,能用弓箭射杀? 老哈继续说:“十多年前,俺答在大同周边狩猎,马芳盗马窜回大同,得周总兵赏识,频立战功,如今是个把总。” 陈锐摸了摸鼻子,周尚文这个名字他前世都没听说过,没想到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却与这个名字有著难解的缘分。 因为周尚文,老师沈束才会下狱,也因为周尚文,陈锐才会被逼的出城,意外的击杀了俺答长子,开始了逃亡生涯。 如今又碰到了周尚文曾经的亲卫统领马芳。 陈锐看马芳已然起身,大步走过去,“如今情形如何?” 马芳眨眨眼,“陛下南狩,出城后大司马命周同知三人携大同边军护驾。” 所谓的周同知指的是周尚文长子周君佐,因为周家世袭西安后卫指挥同知。 周尚文病逝之后,长期隨父征战的周家三子都不领军职,所以马芳只能称周君佐为指挥同知。 马芳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当日仇鸞先逃,军心溃散……” “恬不知耻!”沈炼脸色铁青。 “周同知不得已率残军南下,本欲奔保定、真定,不料在河间府遇敌,转而南向,从东昌府入山东,遇见漕运总兵镇远侯遣派的援军。” “河间府?”戚继光重复了遍,看了眼陈锐,“是那五千韃靼骑兵?” “约莫数千。”马芳有些意外。 陈锐沉吟片刻,“如今大军驻扎何处?”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宿迁,骆马湖边。” 陈锐对这一代的地形不太熟悉,一旁的戚继光解释道:“此地为鱼台北侧,过了鱼台就是徐州了,宿迁位於徐州东侧。” 顿了顿,戚继光看向马芳,“怎么会跑这么远?” 从宿迁跑到济寧州,差不多横跨徐州,距离可不近。 马芳咧咧嘴,“南下的大同残军如今驻守徐州沛县,以做接应,我和君仁率小队北上。” 戚继光在心里琢磨了下,这位镇远侯处事还算稳妥,大军驻於后方,遣边军北上接应残兵,一方面能补充兵源,另一方面也能查探军情。 马芳和周君仁从沛县北上入济寧州,也不仅仅是接应,也是斥候,只是马芳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伙儿韃靼哨骑,要不是陈锐,只怕逃不过这一死。 实际上马芳这一队二十多个骑兵,只活下来马芳一人。 “有南下的吗?”老哈好奇问。 “有。”马芳点点头,“原先南下第一批残军约莫千余,后来陆续有河间、保定、宣府、真定等地的士卒南逃,如今兵力约莫两千左右。” 陈锐安静的听著,心想这一场逃亡终於要结束了,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在运河上,但也先后遭遇三次水匪,並且在岸上遇到了两伙韃靼哨探。 不过至少,绝大部分人都活了下来。 只有活下来,才有希望。 陈锐脸上浮现出真挚的笑容,“走吧,儘快抵达沛县。” “对了,君仁呢?” “你们不是一起北上的吗?” 马芳转头眺望,“是分开走的,约定在鱼台县以西十五里处的小山匯合。” 一个多时辰后,小山的山脚处,一颗大树的树荫下,远眺西北方向的眾人都默然无言。 远处烟尘大作,但周君仁那一队一共也就四十多骑,不可能会有这么大的烟尘。 黎明之前的黑暗是最让人绝望的,陈锐嗤笑了声,“这下好了,本来老师和先生还能生返乡梓,如今……” “说这些作甚!”沈束的声音还算平静,但伸出的手略有些颤抖,“给我。” 刘同犹豫著看向陈锐,他很清楚沈束要匕首做什么。 “先等等吧。”陈锐回头看了眼小山,虽然不算陡峭,但主山道只有一条,如果依山而守,还是能守住一段时间的。 关键还是要敌军数量,前方烟尘大作,陈锐对这个不是不精通,而是完全一窍不通……后世的战场,谁靠这个来判断敌军兵力啊? 而沈炼、沈束等人更是不懂,刘叔、刘同等几个京营士卒……都没上过战场。 戚继光、楼楠、马芳、老哈、司马等人都已经爬到山顶去观望了。 陈锐有些无聊,觉得如果有无人机就好了……他抬头看向半山腰处的胡八、邓宝等人,这些人正在搜集石块,还合力將几块大石搬运到山道边,这是作为滚石的。 山道一侧是密集的树林,地势斜斜向下,另一侧是一面斜长的山壁。 不过山道並不狭窄,宽度可容十余人,陈锐在心里判断,但不太吃的准,毕竟这种冷兵器时代的攻守不是他所擅长的。 听得急促的脚步声,陈锐转头看去,老哈等人疾步奔来,马芳先开口说:“不算太多。” “多少?” “不超过两百骑。”马芳沉声道:“应该是几股韃靼探骑匯合,如果是韃靼主力,不可能没有先兆。” 老哈解释道:“老马昨日在鄆城以南与韃靼哨探相遇,如果韃靼主力已近,他逃不到鱼台的。” 陈锐这才听懂了,蒙古人是以骑兵为主力,大军行止,周边不仅有哨探,还密布游骑,一方面为了查探军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遮蔽战场。 马芳能够从鄆城逃到鱼台,说明对方的封锁並不严密。 “两百骑。”戚继光虽然並不畏惧,但也有些许沮丧。 如今队內一共也只有二十多个能上阵的青壮,扛不住那是肯定的。 “逃不掉的。”马芳苦笑道:“这座小山不大,也不高。” 老哈瞄了眼马芳没吭声,其实如果刚刚发现烟尘的时候,自己和马芳、戚继光几个人立即驱马逃离,是有可能逃生的。 之前老哈还怕马芳就这么逃了……没想到这廝却留了下来。 来不及想太多的东西了,陈锐迅速说:“马芳先走,去沛县求援……” “这时候逃也未必逃得掉,已经多活一日了……”马芳展顏一笑,“能多杀几个……” 话还没说完,戚继光突然指著前方,“不对,是在追击!” 马芳定睛看去,神色一变,“可能是君仁!” 话刚刚出口,陈锐已经翻身上马,操起长枪,双脚一踢马腹,向前驰去。 马芳去求援,未必有什么效果,但如果周君仁还没死,那么援军的可能性就相当高了。 第二十七章 人形猛兽 从山道退回到半山腰处的沈束、沈炼眾人紧张的看著即將开始廝杀的战场,寂静无声中只能偶尔听见有人咽唾沫的声音。 “大哥必能活著回来!”邓宝突然开口,口吻確凿肯定。 一旁的周四咬著牙说:“当年落海,尚能搏杀八贼,后驾舟溃百……” 沈炼侧头看了眼沈束,你这个学生还真的下海了啊。 “嗯?” 见沈束神情异样,沈炼將注意力集中在战场上,只见逃到近处的十余骑向东侧逃去,陈锐、马芳等接应的十余骑却没有能与追击的韃靼骑兵交战。 还有一段距离的韃靼骑兵纷纷调转马头,行云流水的向两翼驰去。 不过这也没有出乎马芳的预料,这是韃靼轻骑的习惯,几乎在对方调转马头的时候,他也同时转向,赶上了灰头土脸似乎身上还带伤的周君仁。 只有片刻的凝滯,两名骑士突然再次加速向东南方向而去,而马芳张嘴高呼了几句,不远处的韃靼骑兵一阵骚动。 马背上的陈锐不知道马芳在吼什么,只努力身子下压,双腿紧夹,虽然一路上也几次得老哈、司马和戚继光等人的指点,但他还是不太適应马战。 遮挡在面前的盾牌微微一震,陈锐猛地双脚踹了踹马腹,坐骑再次加速,一头撞进了数十人的韃靼骑兵中。 其实这是很少见的,韃靼的哨骑、游骑都是轻骑兵,很少正面廝杀,即使上阵更多的也是使用弓箭。 只不过这边数十人,一个愣头青杀来,自然是不会退的。 而杀入阵中的陈锐不用再担心隨时可能夺命的羽箭,一声爆喝中长身而起,右手长枪横扫,將两个韃靼骑兵扫落,左手一把揪住了个韃靼骑兵的胳膊挡在了左侧。 不远处的马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这是个猛人,也是个狠人啊。 后方的楼楠、戚继光、老哈都急不可耐的跟上,放下弓箭,持刀拿枪乘乱杀入阵中。 另一侧的周君仁也带著十几个士卒杀了个回马枪,高声呼和声不绝於耳。 此刻,数十个韃靼骑兵已经被搅得一团糟,但最为关键的还是被围在中间的陈锐。 已经丟开了施展不开的长枪,陈锐不知道从哪儿抢了把刀正四处劈砍,脸庞上有著飞溅沾上的血跡。 左手还拎著的那个韃靼人被肆意在空中晃动,將这一侧的攻击全都遮挡住。 “大哥!”老哈一枪將对面的韃靼人捅落下马,探手就去抓陈锐坐骑的韁绳。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这时候韃靼骑兵终於忍不住了,几声呼喝后纷纷向两侧散开。 远处小山上的吴良目瞪口呆,“真有霸王之勇!” 几乎以一人之力將对方搅乱,这是冷兵器时代猛將的战力体现。 沈束也是瞠目结舌,难以將当年那个少年与现在这个战场上的人形猛兽联想到一起。 “退,退!”老哈扯著韁绳拉著陈锐的坐骑,“另一侧绕过来了,快快!” 陈锐抬头看去,原本向西南方向散开的另一股韃靼骑兵已经赶到了近处。 “走啊!”楼楠衝著不远处的马芳高喊,再不走就要被那股韃靼骑兵堵在外面了。 马芳並不慌张,缓缓驱马,等著陈锐、戚继光过去,突然横向加速,右手持弓,左手拿箭,一阵急射,三个韃靼骑兵被射落。 马芳这才调转马头,坐骑以不规律的路线忽左忽右,付出了肩膀、坐骑各中一箭的代价成功遁走。 等马芳回到山脚下,只有陈锐、戚继光带著四五人接应,其他人都已经上山。 看著韃靼骑兵在百步之外停下,陈锐有些羡慕的看向马芳,“弓箭也就罢了,这骑术……” “其实很好学,回头教你。”马芳咧嘴一笑,“这下子过癮了!” “从头到尾射落了六个!” 陈锐挑了挑眉头,“我至少砍翻了八个,还有三四个被扫落下马,也不知道死活。” 一行人迅速上山,戚继光正带著楼楠、戚通几人將几匹战马捅死,堵在山道上。 陈锐不想插手这些,这不是他的长项,而是绕过去抓住周君仁问:“会不会有援兵?” “肯定有。”周君仁应了声,才惊奇的打量著陈锐,“真的是你!” 此刻的陈锐满脸的血污,毕竟只有一面之缘,周君仁刚才还真的没认出来。 后面的老哈正在將饼子分发给刚刚赶到的人,楼楠、戚继光正在分发弓箭,用马尸堵住山道,以弓箭御敌,这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防御方式了。 一旁的沈束皱著眉头说:“太冒险了。” “不冒险不行啊。”马芳啃著饼子嘀咕道:“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出来了,还是凑巧……” “你以为別人都是傻的,就你聪明?”老哈丟了个白眼过来,才向沈束解释道:“两骑向南,肯定是去求援的,若不能挡一挡,只怕未必逃得掉。” 马芳哈哈笑道:“如果只是以骑射阻敌……” “只要稍向东就能避开,你又不能离小山太远。”老哈哼了声,“大哥单枪匹马,韃靼人才没有散开,这才有破阵纠缠的机会。” 马芳嘖嘖道:“若只有这三十四个韃靼人,这一场有陈兄在,说不得能將他们杀散了。” 老哈连连点头,毕竟不像之前只是小规模的廝杀,这一次是真正的战场,陈锐单枪匹马將对方搅成一锅粥,勇武敢战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陈锐已经脱下衣衫,身上有三四道伤口,都是刀伤,不过流血不多,潘氏带著沈束的长女正在给他裹伤。 “放心吧,韃靼人应该不会猛攻。”一旁腿上挨了刀的司马只能让沈炼裹伤了,“都是斥候探骑,离开大军太远,太冒险了。” “他们没时间在这儿跟我们磨,现在已经过了午时,从鱼台到沛县,快马一个多时辰就到了,援军在黄昏之前应该就能抵达。” “顶多试探性攻一次,看看没机会就会撤走。” 沈炼笨拙的包扎好伤口,试探的看了眼陈锐,后者点头赞同……司马的说法没错,如果只有二十个能战的青壮,对方会不会下手不太好说。 但如今有將近四十人,对方虽然有人数优势,但自己依山而手,韃靼人討不到什么便宜的,更別说之前被杀败了一场,士气不高。 只要韃靼人不傻,懂得权衡利弊,就不会傻了吧唧的非要攻上山。 陈锐侧头看了眼正在给自己左胳膊裹伤的女孩,笑著说:“放心吧,一定没事的。” 这是沈束的长女沈慧儿,今年十二岁,从天津逃离的时候,沈慧儿不慎落水,就是陈锐將其捞回来的。 第二十八章 义不能绝 该裹伤的裹伤,该休息的休息,该填肚子的填肚子,陈锐就坐在马尸后面,与周君仁、马芳等人閒聊起来。 这位前大同总兵的幼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龄,身材高大雄壮,脸上有两块伤疤,显得有些凶悍。 虽然周君仁年纪不算大,但十六岁就隨父征战沙场,久经战事,经验丰富。 甚至於前年陕西巡抚上书弹劾周家三子冒功升赏,三人都被发配戍边,周尚文以身边无將为由请求赦免,最终虽然名义上还是戍边,但实际上只有老二周君佑发配,长子、幼子得到赦免。 “其实压根就是诬陷。”马芳忿忿不平的说:“贾启与大帅是老对头了!” 贾启就是那位陕西巡抚,十多年前还是按察副使的时候就屡次上书弹劾周尚文……不过这位边疆名將脾气不是不好,而是很糟糕,基本上与他合作的文官都被他得罪光了。 光是巡抚级別的封疆大吏就有四五个,甚至还將严嵩这位朝中大佬也给得罪的死死的。 陈锐在心里判断,这位周尚文有点像关云长啊,战功显赫,傲上悯下。 看陈锐不吭声,周君仁用肯定的口吻劝说道:“放心吧,肯定有援兵。” “韃靼哨骑才抵鄆城一线,主力拖后至少百余里,而且非是进军,速度不会很快,三两日內难见大军。” 马芳隨口问道:“你是在哪儿碰到的?” “安什么的,一个镇子。” “安兴集,位於鄆城西南方向。”戚继光突然开口,然后才解释道:“我虽是登州人氏,但出生在济寧州,母族就是济寧州人氏,每年都要来往数次。” “本来不过几十骑,边打边走,也不算太吃亏。”周君仁狠狠吐了口唾沫,“结果往东又撞上了一支哨骑!” 陈锐转头看了眼,马芳咧咧嘴,八成就是追杀自己的那一支,他碰到老哈的时候,全队死的只剩一个人了,应该有几十人的韃靼哨骑只有七八人追过来。 头上传来了呼喝声,陈锐也没抬头,“看来韃靼人还不死心,要来碰碰。” “那就来唄。”周君仁冷哼了声,低著头给弓重新上弦。 “放心,肯定有援兵。”马芳不以为意的说:“他大哥、二哥都在军中,如今领军的游击將军袁接是周大帅当年的旧部。” 一旁的司马瞄见山道已经有韃靼人的身影,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羽箭,“杀上几个,他们占不到便宜,自然就退走了。” 眾人都赞同的点点头,这是符合常理的推断。 “都別急。”马芳喊了声,“听我號令。” 作为曾经在草原上也有不俗名声的勇士,又对韃靼人作战方式非常了解,马芳很自然的成为指挥者。 一直到韃靼人驱马到了不远处,马芳才厉喝一声,弯弓如满月,箭去如流星,羽箭准確的钉在一个韃靼骑兵的胸口处,力道之大將其撞落下马。 周君仁、戚继光、楼楠等人纷纷放箭,对方韃靼人也以弓箭反击,但在很短的时间內就落下阵来。 原因也很简单,戚继光命人杀马作为掩护,弓手放箭后往下一顿或者往边上移动就能確保安全。 而韃靼人却是没有掩体的,就算射不中他们的人,至少能射中他们的马……定点放箭,这样的目標对於马芳、戚继光这样从小习武的武將来说,难度不大。 后方的陈锐看的有些眼热,不过心里也清楚,想在短时间內练得好箭术,那是痴心妄想,而且这个时间点,鸟銃应该已经问世了。 倒是以后可以好好练练骑术,这是派的上用场的。 留下了七八具尸体后,韃靼人向后退去,周君仁看似轻鬆的回头笑了笑,“应该退走了。” 陈锐也鬆了口气,不过没说什么,思绪突然飞远,明日抵达沛县后就安全了,再之后呢? 按照歷史,再过两年,东南倭乱,水深火热,自己从军守卫疆土吗? 如果没有记错,这场倭乱会持续將近十年的时间,如今大明已经丟掉了大半个北直隶,韃靼骑兵都已经入山东腹地……大明还撑得住吗? 陈锐没有忠君的念头,更没有“学的文武艺,卖的帝王家”的念头,但作为一个军人,忠於这个国家,守土护民,却是深深根植在他內心深处的。 越想越多,越想越多,陈锐突然想起,適才周君仁还提及,待得回沛县后,將自己引荐给游击將军袁接,或能再立新功。 是留下来,还是回定海卫呢? 陈锐一时间难以抉择,留下来……边军虽然被韃靼击溃,但本身战力还是有的,而沿海卫所,一个卫所中能上阵的百人都挑不出几个。 就在陈锐还在发呆的时候,身前的司马咦了声。 “就一个人,来作甚?”马芳也觉得奇怪。 陈锐微微起身看去,一个韃靼骑兵出现在前方四五十米处,突然放声高呼。 “这廝在说什么?”陈锐听不懂蒙语,转头看向老哈。 老哈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侧头看了眼周君仁。 “嘿嘿,嘿嘿。”周君仁惨笑了几声,“不意周某也有几分威名!” “別给自己脸上贴金了。”马芳嗤笑道:“你才上阵几年,是大帅『飞將军』之名。” 终明一朝,总兵官加三公者,只有周尚文一个人而已,这位名將在边军中威望极高,名望远达草原,被誉为当代“飞將军”。 老哈低声对陈锐说:“索要周君仁一人。” “他们怎么知道周君仁在这儿?” “应该之前交战有俘虏吧。”老哈嘆了口气,“就算是刚才山脚一战,也有两人落马,没来得及抢回来。” 那边周君仁不吭声,马芳突然转头看向了陈锐……他知道,虽然自己指挥,但这个青年才是真正的主事人。 陈锐先是一愣,隨即眉头一挑,嗤笑道:“你觉得,我是將袍泽战友送出去以活命的小人吗?” “丈夫一世,头颅可拋,义不能绝!” “说得好!”马芳爆喝一声,抢过身边戚继光手中的步弓,搭弓放箭。 下一刻,长箭贯穿了那个韃靼骑兵的腿部,硬生生將其与坐骑钉在了一处。 第二十九章 死战 “好箭法!” 周边响起了一片讚嘆,定点放箭中目標算不上太高明,即使韃靼骑兵距离有点远,但马芳毕竟用的是步弓,射程本就比骑弓要远。 但一箭贯穿人马,钉在一起,人马皆伤,倒地不起,这就了得了。 陈锐也不禁打量了下马芳,没有射杀对方,而只是射伤,並且射伤了战马,让对方没办法逃离,这是刻意的,还是凑巧? 后世的特种作战中,倒是有这种模式,以此来引诱对方战友上鉤,至少能打击对手的士气。 马芳有些尷尬,吶吶说:“我平日里用的都是骑弓……” 安静了一瞬间后,眾人大笑连连,这货的意思是这次临时改用步弓,没能射准。 “死战吧。”陈锐乾脆利索的说:“两战下来,韃靼人不过百,我们也有將近四十人。” 周君仁深吸了口气,“我在前面。” “我来部署。”陈锐像是没听见似的,“若是韃靼人不顾伤亡,驱马直衝,最多只能放三箭。” “戚继光,你挑五个人在马尸之后,两箭之后,从两侧退到山道最后方,马尸能略为挡一挡。” “马芳,你挑五个人在山道口,戚继光回撤的途中,你放箭阻击,儘量杀伤。” 马芳和戚继光都应了声。 “其他人跟著我在山道口转弯处。”陈锐摸了摸刀柄,“山道宽的很,也不算陡,战马尚能奔驰,但转弯之后,战马是腾挪不开的,只能近身廝杀。” “妇孺都退到后方。” 看著还不服气的周君仁,陈锐不耐烦的说:“有你捨命的时候!” 这边刚刚布置好,就听见马蹄声近,看著黑压压的韃靼骑兵,陈锐不自觉的舔了舔有些发乾的嘴唇。 明明廝杀马上就要爆发,陈锐却在想著那位从未见面,事实上已经死了一年多的大同总兵周尚文。 这个名字在后世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但在这个时代,特別是这一世,是个让明廷、韃靼都印象深刻的关键人物。 如果周尚文还在,大同不会连续战死总兵、副总兵,韃靼何敢留大同、宣府在后,侵入京畿? 即使周尚文死了一年,韃靼人在知道周君仁在此,都会不顾死伤,非要擒杀不可。 “放!” 隨著戚继光的厉喝声,五支羽箭划破长空,不过只射落了两个韃靼骑兵。 第二轮更倒霉,只有楼楠一人射落了一个韃靼人,其余四人,就连戚继光也失手了……前者在蓟镇是真正上过阵的,而戚继光还没有。 戚继光、楼楠丟下了弓,从山道的两侧迅速后撤,此时加速的韃靼骑兵已经快到马尸处了,最前方的几人搭弓放箭。 戚继光伏低身子一路狂奔,耳边听见有人闷哼的声音,应该是有人中箭了。 此时马芳率周君仁、老哈、司马等五人手持步弓前行十步,慢悠悠的搭弓,不快不慢的选择目標放箭。 陈锐平静的看著,这还是最轻鬆的,也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了,一方面能將步弓的射程、杀伤力放大到极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箭枝已经不多了。 被马尸阻拦的韃靼人有些混乱,有的人向两侧躲避,有的人跳下马,用力將马尸移开。 到最后,司马、周君仁等人都停手了,只让马芳一人放箭,这位在草原上练就好箭术的明军將领慢悠悠的一箭又一箭,无情的射中一个又一个韃靼人。 在这种战场中,骑弓还稍微好点,步弓的重箭,中了一箭,几乎就没什么战斗力了。 “八、七、六……”身后的李伟低声喃喃,看陈锐瞥了眼过来,眼睛不动,嘴里说:“七十五……七十四个。” “三十八人对七十四人。”陈锐拔出了长刀,高声喝道:“能胜!” 身后的邓宝、周四等人纷纷拔刀,就连后方的刘同、刘叔父子都找了根称手的木棍。 谁都不愿意死,那只有死战! 马蹄声近在眼前,山道尽头是一处斜坡,为首的韃靼骑兵调转马头,前方的司马瞧得准,手中长枪猛地刺出,戳中对方的肩膀,將其撞得从斜坡滚了下去。 但隨后的第二个韃靼人却是径直撞来,坐骑前冲,自己从另一侧下马,高超的骑术展露无遗。 来不及躲避的司马被五六百斤的战马撞了个正著,被一下子撞飞了三四米远。 戚继光心里大急,高声呼和,不顾战马马蹄踢踏,矮著身子冒险近前,一刀捅进了战马的腹部。 正面站在最前面的周君仁躲开衝来的战马,劈去的长刀与对方的刀撞在一起,迸发出刺耳的金铁相撞声。 后方的老哈乘机一刀捅进了韃靼人的肋间。 但此时局面已然大乱,这些韃靼兵都是隨俺答征战多年的老兵,每一个都是军中精锐,即使在山中,也能展现出强大的战力和不俗的军事素养。 有刚刚被捅翻的那个韃靼人以身作则,后方的韃靼骑兵纷驱马前冲的同时翻身下马,甚至一刀刺在马股上,逼得战马前冲,將对方布好的阵势彻底搅乱。 约莫四五十个平方的平地上,周围都是树林,疯狂的廝杀在任何一处展开。 迅如雷霆的连续五刀下劈將一个韃靼兵劈得向后摔倒,陈锐侧头看见另一个韃靼兵正从侧翼摸来。 再远一点的地方,一个韃靼兵一刀劈断了刘同手中的木棍。 陈锐怒吼一声,刀交到右手,猛地一拳击出,正击中一匹战马的头部。 战马悲鸣一声,轰然向另一侧倒下,正好拦住了摸来的韃靼人,但已经来不及了,陈锐眼睁睁的看著那个韃靼人手中的马刀劈向了已经摔倒在地的刘同的脖颈处。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刘叔从侧面扑来,借著冲势,將韃靼人扑倒在地。 等陈锐从背后將这个韃靼人一刀捅穿之后才发现,刘叔的心口处露出了一截刀柄,嘴中泛著血沫。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哀悼。 陈锐迅速扯住刀柄往外一拔,塞到了刘同的手中,转身再次杀去。 第三十章 惨烈 “殳二!” 不知不觉已然泪流满满的孔壮不顾身后和身侧的韃靼人,只顾著持刀扑向对面一个脸上满是鬍鬚的韃靼人。 就在刚才,死死护住孔壮的侧翼的殳二软软的栽倒,满是鬍子的韃靼兵得意的抽出长刀。 可能是中了一刀,或者两刀,孔壮却不管不顾,长刀脱手掷出,引得对方躲了躲。 孔壮乘机一头將韃靼人撞翻,两个人在地上不停的翻滚,几匹战马暴躁的在边上嘶鸣,隨时都可能踩踏在他们的身上。 附近的楼楠眼角余光扫见,却也没空过去支援,只厉声嘶吼,与对面的韃靼兵刀刀相撞。 身侧的戚继光已经连杀三人,但长刀也被撞飞,正在地上翻滚躲避。 再过去一点,腿上被砍了一刀的戚通艰难的半跪在地上,一个面目狰狞的韃靼人持刀追杀而来,却斜刺里被一刀劈翻。 戚通鬆了口气,“老七,拉我……” 话都还没说完,戚通清晰的看见,雪亮的刀尖在戚老七的胸膛处露出。 悽厉的喊声陡然响起,似乎感觉不到腿伤的戚通猛地扑了过去,將戚老七与身后的韃靼人一同撞翻。 两人在地上一阵翻滚,戚通被压在身下,双目充血,张大嘴巴四处乱咬,却冷不丁一柄刀砍在了韃靼人的背脊处。 戚通精神大振,將韃靼人推开,从地上摸了把刀捅进对方胸膛,这才发现是赶过来的是沈炼的长子沈襄。 没有时间道谢,戚通才爬起来,一个韃靼人已经衝到近处,沈襄举刀相迎。 只一刀,沈襄手中的马刀就被劈飞,两人相撞,瘦弱的沈襄被一下子撞飞好远。 终於起身的戚通来不及转头去看,只顾著与对面的韃靼兵廝杀。 不仅仅是沈襄,沈炼、沈束、吴良这些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也拿著刀,持著枪。 虽然大明很操蛋,虽然明廷很操蛋,但这片土地上的人,从来不乏血勇。 彻底的混战,双方已经完全搅成了一锅乱粥,山道口的一个韃靼首领脸色颇为难看,就算能擒杀周君仁,说不上得不偿失,但也损失过大。 不远处有连续的怒吼声响起,韃靼首领转头看去,一个身量极高的青年手持长刀迅猛的直劈横砍,一人之力將对面三个族人逼得节节后退。 不多时,一人被砍中大腿,一人被撞得飞起,边上不得不又分出了三四人补过来才堪堪抵挡住。 韃靼首领目光转寒,这应该就是之前在山下那一战中大发神威的明军士卒……应该是明军中的猛將。 取得长弓,韃靼首领眯著眼半拉著弓,羽箭已经搭在了弦上。 一刀將对面的长枪劈开,陈锐顺势一个转身加力,躲开一柄捅来的长枪,长长的刀尖从一个韃靼兵的脸上划过。 此刻的陈锐心里满是杀戮、血腥,就在刚才转身的时候,他看见身后的刘长被枪头戳中,被韃靼人捅著一路向后。 刘长是陈锐身边七个兄弟之一,是象山昌国卫的卫所兵,也是最早跟著他的兄弟。 就在这一瞬间,只觉得一柄大锤狠狠的击中了肩胛处,陈锐身子一顿,难忍的疼痛让他將下嘴唇咬出一片血。 长枪刺来,隨后还有两把刀,但陈锐似乎都没看到,他的视线从廝杀的人群,乱跑的战马中穿越,看到了那个还在持弓冷笑的韃靼首领。 下一刻,陈锐突然向左闪开,让过刺来的枪头,將枪身夹在腋下。 一声爆喝,陈锐身躯扭转,一柄长刀贴著他的背脊砍下,不肯鬆开长枪的韃靼人被陈锐以长枪借力,一下子甩出了五六步远。 借势转身,陈锐双手持刀,先是险之又险的格挡住最后那柄捅来的马刀,几乎没有了空间,他双手加力,甚至將身子都压了上去,將对方推的连步后退。 几乎都听得见对方浓重的呼吸声,在极短的时间內,陈锐推著韃靼人往前十余步。 还在持弓的韃靼首领皱起了眉头,实在找不到角度,就在这时候,陈锐突然卸力闪身,从那个韃靼兵身前闪开,双手拖刀,矮著身子,猛地前窜。 普通的韃靼哨探知道周尚文,但知道周家三子中资歷最浅,战功最少的周君仁吗? 就算知道,会如此不顾伤亡吗? 陈锐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脚步不停,借著战马的掩护,不顾身侧韃靼兵的刀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距离十步处。 两道视线在空中交匯,那位韃靼首领这才反应过来,那个明军猛將要杀我! 整个战场都是在混战,韃靼首领也將几乎所有的兵力都投进去了,身边只剩下两人。 一直被拖著的长刀被陈锐横劈而出,硬生生將挡在前面的韃靼兵劈的后退。 脚步依旧不停,长刀再次劈出,但这一次,长刀终於断裂了,但陈锐没有一丝一毫的耽搁,合身扑上,短刀刺入了韃靼兵的胸膛处。 手上传来了阻力,运气不太好,刺中了骨头,陈锐没有试图拔刀,而是赤手空拳的再次加快速度。 扑向了那个惊慌失措刚刚放下弓正在拔刀的韃靼首领。 后方传来了惊恐的嘶吼声,陈锐听在耳中,已然近身,借著冲势合身將韃靼首领撞飞,手中没有武器,也来不及去抢对方拔到一半的马刀。 陈锐眼中狠色大作,右手拽住了还在左肩胛上的羽箭,猛地拔出。 刺骨的疼让陈锐左半边身子都在发颤,但他没有停顿,下一刻,箭头从韃靼首领的脖颈处刺入。 战场中一阵大哗,陈锐拔出那柄刀,狠狠刺中身边战马的马股处,等赶来的数个韃靼兵绕过暴躁乱踢的战马,陈锐已经从另一侧绕过。 一脚踢开一个背向自己的韃靼兵,陈锐拉著戚继光向不远处的周君仁处靠拢。 惨烈的廝杀在陈锐得手之后终於停了下来,而还站著的人……已经不多了。 此刻的陈锐左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浸湿,手中持刀指向对面的韃靼兵,脸上犹有狠色。 第三十一章 血色 “退了。” 刚才登高望远的马芳走了过来,不过言语中没什么欢喜意味。 这场惨烈的廝杀,留下了三十多具韃靼兵尸首,加上被带走的,以及之前射杀的,这股韃靼哨骑伤亡大概在五十到六十人左右。 如此惨烈,加上头领的阵亡,终於让韃靼人胆寒,终於让韃靼人选择了退兵。 但自己这一方,同样伤亡惨重。 脱下上衣坐在一块大石上的陈锐一言不发,额角却冒著冷汗,任由周君仁、老哈为自己裹伤。 马芳走近看了下伤口,不禁瞳孔微缩,他自己就是个狠人,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定海卫百户比自己更狠。 单身一人杀到韃靼头领之前,长刀折断,反手拔箭,一击致命,箭头硬生生的带出了一块血肉,这样的人,的確够狠。 马芳在心里琢磨,这位狠人是意外的杀到韃靼头领处,还是刻意为之……但从长刀折断还不退来看,应该是有意为之的。 这样的狠人,又能在混乱的战场中敏锐的察觉到对方的软肋,如果不死,他日必成大器。 “没事吧?”沈束將沈炼从地上扶起。 “左胳膊被划了一刀,死不了。”沈炼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走向不远处。 沈炼和沈束、吴良是最后加入战场的,虽然都是文人,虽然都从未经歷过,但一路南逃之中,也亲眼目睹了很多的廝杀,他们也不缺乏勇气。 不过那时候已经接近尾声了,沈束安然无恙,沈炼被划了一刀,吴良小腿被砍了刀,胳膊被刺了一枪。 身上犹有血跡的刘同正在嚎啕大哭,刘叔死后被战马踩踏,尸首都有点不成样子了。 亲眼目睹了刘叔如何捨命救子的沈炼蹲下身子,咬著牙问:“你杀了几个?” 刘同哭声登歇,抱著刘叔冰凉的尸首,哽咽著低吼道:“父亲,儿子杀了两个。” “父亲,儿子杀了两个!” 声音从低沉转为高昂,刘同怒吼著来来回回的重复这句话。 另一边的戚通靠在石头边,看向身边的沈襄,“谢了。” 戚通被韃靼人压在身下,就是十四岁的沈襄举刀砍下,才让戚通脱身的。 “我能算杀了一个吗?”沈襄连连咳嗽了几声。 被韃靼人撞飞之后,沈襄爬起来一直跟在戚通身边,虽然力弱,虽然不懂廝杀,但却聪明的在旁策应,不仅没有让戚通碍手碍脚,反而帮了不少忙。 “当然算。”戚继光抱著戚老三的尸首走来,“书生如何不能杀人?!” “老三……”戚通呆呆的看著尸首,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反倒是戚继光相对要平静很多,这位青史留名的將领在经歷了这场廝杀后,已经褪去了那些青涩,开始展露他的锋芒。 在这场惨烈的廝杀中,戚继光带入京中的三个族人之前已经阵亡一人,如今再死一人,只剩下了戚通一人。 跟著楼楠南下的三个蓟镇兵,对阵水匪阵亡一人,这一次殳二也阵亡了,只剩下了孔壮。 陈锐带入京中的七个兄弟,每次廝杀都冲在前头反而安然,但这一次,出身昌国卫的刘长战死了,郑双也被一刀透腹。 但实话实说,虽然戚继光、楼楠、陈锐都斩杀多人,陈锐更是单刀直入杀得韃靼兵胆寒,但斩杀最多的,同时也伤亡最惨重的,还是周君仁带来的那些士卒。 原本一共十五人,两人在山下坠马,剩下的十三人,战死了十一人,剩下的两人也是身受重伤。 已经裹好伤的陈锐盯著地上的尸首,听著远处似乎已经有些疯魔的刘同的嘶吼声,听著身边邓宝、周四的低低哽咽声…… 两个多时辰前,还觉得一路逃亡终於要结束了,结果在最后一战中,战死十八人,余者几乎人人带伤。 “只有杀……” “只有杀,才能杀出朗朗乾坤。” 陈锐几乎是无意识的在低低呢喃,在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他想著终究要在歷史中留下自己的名,终究不甘默默无名。 在一路南逃的看似漫长实则不长的岁月中,看到杀戮、死亡、混乱之后,军人的天性在陈锐內心深处迸发而出。 不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留名青史,不再是因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甚至陈锐都没有去考虑所谓的驱除韃虏,心里只有復仇、杀戮…… 有马蹄声在远处响起,李伟警惕的疾跑过去,回身看来的脸庞上有喜色,也有泪水。 援军终於到了。 当周君佑走过满是血污的山道的时候,还在心想这场战颇为惨烈。 但当拐了个弯,周君佑放眼望去的时候,视线范围只能除了一群坐倒、瘫倒的人影之外,看的的全都是血色。 恰逢黄昏时分,如血残阳正缓缓落下,不多的余暉与地上的血色交相辉映,让歷经十余年战阵的周君佑也不禁动容。 “二哥。”周君仁有气无力的应了声。 马芳低声说了好一阵儿,周君佑转头看向那个坐在大石上的青年,对方转头看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双眼犹带血色。 “此番谢过陈兄弟。”周君佑行了一礼。 的確,若不是老哈恰巧碰到了马芳,陈锐一行人是不会从鱼台县西侧经过的,应该是从东侧靠近运河的方向。 换句话说,若不是马芳,陈锐一行人很可能不会与韃靼哨骑发生如此惨烈的廝杀。 “无需相谢。”陈锐侧身避开,“虽痛心兄弟死伤,但阵亡者,何人父母兄弟?” 周君佑怔了怔,再次深深拜下。 后方的马芳在心里想,这位青年实有豪气,也难怪周家老二都有些心折。 周尚文性情豪迈过人,但难以容人,常与文官闹出纠纷,几次都闹到嘉靖帝面前,但他三个儿子中,长子周君佐沉稳有度,幼子周君仁喜交友,唯独次子周君佑性情乖张,不为人所喜。 当年陕西巡抚贾復弹劾周尚文,以至於三子均被流放,后周尚文上书恳求,最终长子、幼子都得到赦免,唯独周君佑被流放了。 自此之后,周君佑更是沉默寡言,常有愤世嫉俗之语,但今天却在陈锐让礼之后,再次郑重行礼。 不远处的沈束沉默的看著这一幕,或许自己当年偶尔兴起收下的这个学生,会在之后的几年內让自己瞠目结舌。 社稷如此,八股无用,唯军功可復。 第三十二章 执著 淮安府,骆马湖东侧,庞大的军营稍微有些混乱,嘈杂的声响都能传到几里之外。 站在略高处眺望,漕运总兵镇远侯顾寰面带愁苦,这已经算是好的了,前段时间更糟糕。 八月二十四日惊闻京师失守,陛下南狩,到现在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顾寰身为漕运总兵,第一时间与漕运总督郑晓合议,紧急从周边调集卫所兵成军。 但东南久未有战事,士卒不能说少有战力,而是……成军都很困难,顾寰不得不以漕丁为核心,补充卫所兵,才堪堪成军,勉强北上。 隨后大同、宣府两地边军南逃,顾寰思虑再三,最终选择了退兵,驻军骆马湖畔。 “侯爷,总督到了。” 听到身后亲卫的稟告,顾寰回身看了眼,头髮依稀白的兵部右侍郎、副都御史、漕运总督郑晓快步走上山丘。 “局势如何?”郑晓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性情刚烈,还是个郎中的时候就与严嵩在朝中对骂,以至於被贬謫出京。 顾寰反问道:“粮草如何?” “难。”郑晓嘆了口气,“你也知晓,苏松、嘉兴、平湖一带……这数十年来多改种桑,產粮不多,再加上应天府已经遣军北上,多携粮草。” 弘治年间之前,松江布就已经名扬天下,在古代,作物的种植,特別是经济作物的种植往往不是因產量而选择地点,而是因为技术。 黄道婆的出现让松江成为了全天下布的最大產出地,至今已近百年,不仅是松江,附近的苏州、嘉兴、湖州都种植大量的,多有富商常年停留在松江,以高价哄抢每一匹织出的布。 这些都对苏松周边的產粮、储粮產生了不利的负面影响,郑晓这几日奔波扬州、苏松等地,就是为了粮草。 顾寰在心里哀嘆,他当日选择北上,是企图固守临清,运河沿途,山东境內,只有临清留有大量粮草,甚至漕运衙门、户部都在临清是有驻点的。 只要能守得住临清,有大量粮草在手,收容溃兵,东有大名、顺德,后有徐州,再调集山东卫所,就能稳住局势。 但没想到宣府军那么快溃败,顾寰尚未入东昌府,已有溃兵南逃,不得不选择退兵,否则孤掌难鸣。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也是时间不凑巧。”郑晓脸色略有些灰败,“若是略为迟一些,倒是秋粮上市。” 说起来八九月份正是收割的季节,但不是收割了就能进嘴的,而且明朝收秋粮是十一月份,离现在还有一个多月呢。 偏偏南京那边连续不断的组织大军北上,能不能打,是一回事,但去不去,是另一回事。 如今这位皇帝,本就是刻薄寡恩的帝王,这次丟了这么大的脸,谁都不想承受那股怨气。 大军北上,自然是要携带粮草的,所以南京周边的州府的储备都被抽调一空。 顾寰沉默了会儿低声说:“昨日,周君佐传回军报,漕丁也有回报,河堤倒塌,独山湖泛滥,漕船被堵在鱼台河段。” 郑晓长嘆一声,他掌漕运多年,就是因为担心自临清南下的漕船难以抵达淮安府,才会奔波各地,筹集粮草。 独山湖位於独山脚下,原本不大,后在正统年间,开渠引水入运河,如今面积已有数十里,如今泛滥,漕船南下的道路被截断。 “五日前,周家幼子北上查探军情,在巨野县左右遭两支韃靼哨骑,血战逃生。” 更坏的消息让郑晓脸色更加难看,“韃靼来的好快……但为何要攻淮东?” 一般来说,北地大军南下,最正统的路线是攻略中原,拿下河南、湖广,然后攻淮西,渡长江,最后顺江而下。 但韃靼却在黄河以北击溃宣府兵后,遣兵攻水路密集的淮东。 郑晓出仕后首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披阅旧文牘,尽知天下扼塞,几度因兵事得朝中重臣所赞,否则也不会以漕运总督兼兵部侍郎,绝非不知兵事之辈。 顾寰轻笑了声,“先回去吧,正有故人慾与郑公一见。” 一刻钟后,郑晓怔怔的看著眼前的青年,眼角隱见泪痕,“有功,有功……竟能生返,竟能生返!” 张逊业一瘸一拐的拜倒在地,隱闻哽咽之声,五日前小山上的那一战,他在最后时刻与沈炼、沈束等人加入战团,虽无力杀敌,却也中了两刀。 嘉靖三年,大同兵变,刚刚出仕的郑晓极言叛军不可赦,得內阁首辅张孚敬赏识。 张孚敬几度想將郑晓调入都察院,郑晓都没答应……要知道新科进士按规矩是不能直接为御史的。 甚至於张孚敬將郑晓调入翰林院,郑晓也没有赴任。 虽然几次坚拒,但张孚敬病逝,正从和州同知升迁南京太僕丞的郑晓中途转道赶往温州拜祭。 正所谓,君子之交,虽淡如水,但浓似酒。 “拜见淡泉公。” “拜见淡泉公。” 郑晓拭去泪痕,转头看去,一旁的顾寰介绍道:“锦衣卫经歷沈炼,前礼科给事中沈束。” “如何不知同乡贤名。”郑晓点点头,他是嘉兴人,距离绍兴府並不远,“幸能南返,他日必有大用。” 沈炼保持了沉默,而沈束平静的说:“下官正欲启程往南京。” 顾寰苦笑了声,“当日城破,他尚在詔狱,得援手而出,欲往南京锦衣卫。” “噢噢。”郑晓也想起来了,这位同乡是被严嵩陷害下狱的,想到这儿,不由得有些感慨,也有些许亲近。 嗯,郑晓当年就是被严嵩赶出京的。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沈束不顾礼仪,打断道:“下官一介书生,留於此並无甚用。” 虽符合情理,但也有迂腐之嫌,郑晓劝慰了几句,沈束拜谢后却径直出帐。 “先生放心,必然护送至会稽。”邓宝看向胡八,“你带两人,护送先生至南京再回寧波。” 沈束点点头,张逊业那边不用管了,邓宝、胡八、刘同、李伟等人与妇孺、家眷一同南返。 “你呢?” 沈炼迟疑了会儿,“我暂且留在军中。” “也好。”沈束嘆道:“也不知道如今锦衣如何,但你至少还是锦衣卫经歷,得陆炳礼遇,还望照拂他们一二。” “陆文孚……”沈炼神色不定,也不知道陆炳现在是死是活。 一刻钟后,一行人启乘船南下,遥遥眺望运河上的船只,沈炼在心里想,宗安如此执意,也不知道陈锐会如何想。 第三十三章 转机 沛县外的军营內。 陈锐挥舞著左臂,有些意外,那一箭看似狠厉,没想到恢復的这么快,到今天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外间有脚步声响起,戚继光掀开帘子走进来,却没有开口。 “你也不走?” “嗯。” 陈锐神色淡漠,“老师坚持去南京锦衣卫报备入狱,实在没什么必要。” “战阵之中,陈兄当为猛將,但不仅为猛將。”戚继光轻声道:“梅冈先生是希望陈兄留於军中。” 六日前,抵达沛县之后,胡八、邓宝等人都提及儘快赶回寧波,沈束突然说要去南京…… 其实陈锐很清楚沈束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位曾经的老师希望学生能留在军中,而不是回安全的东南。 沉默了片刻后,陈锐起身,走出帐篷,看著不远处堆积的军械,笑道:“一路南下,元敬觉得我陈某是何等人?” “勇力绝伦,腹有韜略,胆识无双,更兼有情有义。” 陈锐放声大笑,“没想到元敬也会如此吹捧!” “那一战前,我的確意欲返回寧波。” “但那一战后,坐在那块大石上,我已决定留下。” “所以,老师己身入狱,真的没有必要。” 正在周边的老哈摸了摸脑袋,嘿嘿笑著说:“其实梅冈先生也是为了你好。” 顿了顿,老哈解释道:“从詔狱中將犯人抢出来……这可是大罪,虽说情有可原,但以后说不得有人拿此事做文章。” 陈锐眨了眨眼,他倒是没想到此处……如今老师再次入狱,等於是將这个点给堵住了。 “其实决定留下,有那一战的缘故,也有其他原因。”陈锐轻声道。 “通州那把火。”戚继光遥远望向东方,“虽然溃堤和我们无关,虽然粮草被堵在了运河上与我们无关。” 黄河这头怪兽实在太难驯服了,不仅仅夺淮入海,还夺泗入淮,几乎每年都会溃堤,导致徐州、淮安、济寧的交界处的运河非常的复杂。 光是因为改道或天然或人工构成的大小湖泊多达近二十个,有昭阳、独山,赤山、微山、吕孟、张庄等湖泊,后世匯合成了微山湖。 “那把火烧的太旺,我並不后悔,再来一次……即使没有老哈,只怕我还是会这么做。”陈锐笑道:“但终究韃靼南下,是因为我们。” 老哈扯了扯嘴角,他知道陈锐说的是两个意思,第一层是指通州大火,第二层指的是被杀的俺答汗长子黄台吉。 “不容有失。”戚继光斩钉截铁的说:“若是粮草被掳,韃靼便能恢復元气,若是击退这五千韃靼……”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此为转机。”陈锐评价道:“也是能稳住局势的关键一战。” “所以,当拔营北上,驻守鱼台,击退韃靼,力保粮草不失。” “陈兄!” 堆积的军械边传来高声呼喊,周君仁挥舞著胳膊,身后一个士卒用力拖拽著一根长长的铁枪。 “我是用不了,你倒是可以试试。”周君仁笑嘻嘻的说:“可是好分量呢!” “精铁打制的?”陈锐眼睛一亮,右手抓住长枪的后端,微一用力举起,在空中一抡,“好分量!” 周君仁解释道:“鱼台县东有个岳王庙,前几天有几个憨货居然將铁枪充为军械,可惜分量太重,无人使得动。” 戚继光看著陈锐舞动长枪,突然说:“好像没什么套路。” “套路有什么用!”马芳嗤笑道:“大军衝杀,什么套路都使不出来!” 陈锐身边兄弟唯一留下的周四也赞同,“近身搏杀,力道为先,躲都没地方躲。” “说的是。”戚继光咧咧嘴,耳边传来铁枪在空中挥舞带来的风声,这样的枪头,都不用戳,以陈锐的力道,一击之下,只怕盾牌都要被击碎。 “真是无双猛將!”马芳看的眼热,叫人牵来两匹马,喊道:“你不是要学骑术吗?” 这样的铁枪,需要配合战马,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半个时辰后,空旷的营地內,陈锐驱马加速,右手拖拽著长枪,枪头在地上滑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待得近前,陈锐胯下用力,坐骑微微横侧,他双手持枪,横扫而去,扎好的木柵栏居然被一击而碎。 不远处观望的大批士卒、將官中传来高声喝彩,游击將军袁接嘖嘖道:“当日曹家庄一战,若有此人在,必能所向披靡,斩將夺旗,等閒事耳!” 周君佐点头赞同,转头看向周君佑,“二弟,我记得还有副铁甲?” “嗯。”周君佑吩咐左右亲卫去取来。 远处的营门外,也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郑晓也有些吃惊,“便是此人?” “真是勇將。”顾寰笑著说:“数十人携妇孺、文士南下,便是以此人为首。” “鱼台县孤山一战,亲手格杀九人,更单刀直入,击毙韃靼头领,杀得韃靼胆寒退走。” “也正是此人,在通州焚毁粮草……” 郑晓先是苦笑一声,隨后正色道:“此乃有功无过。” “那是自然。”顾寰点头赞同。 话是这么说,但顾寰也是心里苦笑,的確有功,不仅仅是因为焚毁粮草导致韃靼粮草短缺,导致韃靼一路南下,也是因此韃靼分兵,南下追击韃靼主力兵力不再占据绝对的优势。 前几日传来军报,河南匯集大军北上,嘉靖帝渡过黄河,如今北岸以兵部尚书王邦瑞为主將,平江伯陈圭为副,率数万明军在怀庆府与韃靼主力对峙。 但与此同时,这把大火也將战火燃至山东,接近淮安府,烧到了顾寰的眼前。 顾寰低声呢喃,“若是陈锐探查的是真的,南下的韃靼骑兵应该在五千上下。” “不能退。”郑晓直截了当的说:“退兵自然安全无虞,但运河上粮草尽入贼手。” 顾寰点头赞同,“韃靼以骑兵称雄,大半个月內横扫北直隶,攻势迅如雷霆,但若无粮草,士气必沮。” 这是显而易见的,没了这批粮草,韃靼可以大掠北直隶数府搜刮粮草,但这是需要时间的。 郑晓低声道:“若是此战能击退韃靼,只要怀庆府那边不败,山西、辽东、宣府、蓟镇四地发兵,韃靼难以久撑。” “所以,被堵在鲁桥镇的这批粮草很重要。”顾寰下定了决心。 半个时辰后,中军大帐內,游击將军袁接以及下面的周君佐、周君佑、戚继光、马芳等人都转头看向站在最末端的陈锐。 真的是拔营北上。 第三十四章 马前无当 天气很好,山崖边的陈锐抬头看著如洗的碧蓝天空,如此美景,他前世只在一次去雪区旅行才见过。 “韃靼人已经上过一次当了,这次不会这么傻吧?” 听见身边老哈的嘟囔声,陈锐没有理睬,一旁的戚继光解释道:“粮草在东侧,这儿是韃靼绕不过去的,至少是他们的哨骑和游骑绕不过去的,不打探清楚,韃靼主力也不敢贸然进军。” 这处是塔山,位於济寧州嘉祥县南数十里处,卡在独山湖、鲁桥镇的西北方向,韃靼哨骑想查探被堵在运河上的漕船数量,就很难绕过塔山。 不过,陈锐、戚继光的任务並不是堵截韃靼哨骑,而是捕杀。 类似的小规模战事这几日已经爆发了不止一两次,就在前日,距此二十里外的高平山北,陈锐、马芳率两百骑兵设伏,击溃了韃靼一支哨骑,斩杀半百。 “来了。” 听见提醒声,戚继光抬头看向在高处观望的斥候,“倒是不少,近两百骑,马芳也不怕我们吃撑了。” “今日官军主力应能至鱼台,这是最后一战了。”陈锐挥手示意身边的士卒帮自己穿戴铁甲,眼角余光瞄见司马,“你小心点,这里不比大同、宣府,每匹战马都来之不易。” 司马訕訕然,他前日隨军出击,奋不顾身,大呼酣战,斩杀颇多,但麾下坐骑连续换了四匹。 翻身上马,陈锐轻轻勒了勒韁绳,坐骑顺从的向前几步,让主人顺利的拿起靠在山壁上的铁枪。 “我还是在左侧。”戚继光也翻身上马,“跟著我就行。” 老哈笑著出现在另一侧,“还是我来带马,大哥只管杀敌就是。” 虽然紧急训练了骑术,还在几次小战中试验过,陈锐骑术长进了不少,但还是难以与老哈、司马这种边军精锐相提並论。 前日一战,就是老哈在侧带马,今日他甚至都没有持枪,只带了一把略长的刀,倒是拿著一面盾牌。 “准备吧。”急匆匆跑回来的周君佑上了战马,接过亲卫递来的长枪,“只要能咬上,两翼廝杀,中路突进。” 陈锐点点头,对付轻骑兵,只要对方被咬住,凶悍的重骑衝杀是最致命的。 陈锐身著铁甲,手中铁枪,就连坐骑都披著甲,虽然说难以持久,但同时也有著短时间短距离內的强大杀伤力。 近三百骑兵缓缓从塔山中的一处谷地中驰出,身量最高的陈锐眯眼细看,率数十骑诱敌的马芳已经过去,追杀的韃靼游骑刚刚出现在视线內。 缓慢的加速,再加速,有一旁的老哈带马,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啸,陈锐面色平静,双目却透出兴奋。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周君佑选择的战机恰到好处,当三百伏骑加速杀出的时候,正好是马芳已过,韃靼游骑虽然发现伏兵,但来不及调整阵型的时候,东部侧翼毫无保护。 韃靼骑兵已然是一片大乱,有的勒韁,有的试图加速逃离,还有的想调转马头向西。 周君佑知晓韃靼人骑术之强,这样的混乱不会持续太久,不需要他发號施令,两翼的骑兵已经加速杀出,向著南北两个方向包抄而去。 中路的陈锐试图驱马加速,但奈何技不如人,两侧的骑兵纷纷越过,如同撞城锤一般凿入韃靼游骑的侧翼。 左侧的戚继光不停的拉弓放箭,右侧的老哈举著盾牌为陈锐挡住不停射来的箭枝。 而全副武装的陈锐低著头,耳边时不时响起箭枝击中鎧甲的声音,偶尔脑袋还会感觉到震动,那是箭枝恰巧射中了头盔。 “到了!” 听到老哈的提醒声,陈锐抬头,视线一扫,左侧的韃靼骑兵与已经杀入的明军士卒正在拼杀,乱成一团,右侧的韃靼骑兵正举刀杀来。 来不及多想,陈锐条件反射的將铁枪横举,双脚踹著马腹,坐骑加速驰出。 都不需要用力,陈锐单手牢牢的握住铁枪的后端,借著马速,枪头和前端连续將五六个韃靼骑兵撞落下马。 眨眼之间,上前阻拦的数十个韃靼骑兵的前端已经被一扫而空,后方的明军骑兵精神大振,狂呼隨著陈锐杀入阵中。 阵中的陈锐双手抡枪,周围几乎都是空荡荡的,被击中的韃靼骑兵,无论被击中何处,无不吐血落马。 一匹无主的战马拦住前路,陈锐一声爆喝,高举铁枪砸下,沉重的枪头击中战马的头颅,硬生生將战马砸翻在地。 周围韃靼骑兵无不惊恐逃窜,陈锐暗骂一声,欺负我骑术不行啊。 但前方已空,不知不觉中陈锐已经杀穿了韃靼游骑的侧翼。 看见马芳已然窜回,率数十骑在前方阻敌,陈锐驱马赶上,杀入阵中。 都不需要近身,陈锐手中长枪探出,先轻轻的击中右侧一个韃靼兵,隨后左挥,將两个韃靼骑兵扫落。 一般来说,在战阵之中,沉重的武器能带来强大的杀伤力,但同时也导致速度、敏捷的下降,但陈锐的动作极为迅捷,似乎只一瞬间,三名韃靼骑兵几乎是同时被击落下马。 赶上的是司马,只用双腿驱马,左手持枪,右手持刀,顺著口子一路杀进去。 “带马,老哈,给我带马!” “向北,向北!”陈锐高声吼道:“別恋战,走,走!” 司马、戚继光在前衝锋,稍有阻拦,陈锐就越过,铁枪竖砸横扫,马前无一合之敌。 韃靼骑兵早就撑不住了,纷纷向西向南逃窜,杀出阵外,陈锐毫不停歇,让老哈带马,调转马头向北。 率百余骑正在北侧廝杀纠缠的周君佑高声大呼,奋力杀敌,陈锐、马芳驱马赶上,由西向东,凿入阵中。 当身著铁甲的陈锐持枪迅如雷霆的连续將三四个韃靼骑兵砸落下马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次杀穿骑阵。 看似是骑战,行动主要是依靠坐骑,但实际上也非常耗费体力,喘著粗气的周君佑正要招呼一声,却见陈锐拖著铁枪返身再次杀入阵中。 跟在陈锐屁股后面杀出来的马芳也有些气喘,骂道:“这廝力气用不完的吗?” 周君佑无言以对,看著陈锐在阵中来去自如,只要任何地方稍有阻碍,就持枪率三四人杀到,只要铁枪一至,任何的抵抗都会立即崩溃。 “跟上吧。”周君佑舔了舔发乾的嘴唇,“多杀一个都是好的!” 这一战,一直跟在身侧的老哈战后信誓旦旦,大哥击落下马的韃靼兵至少三十人。 而此战一共击杀的韃靼兵也不过一百三十多具。 第三十五章 老天无眼 “真是猛將!” 镇远侯顾寰大喜过望,失態的连连拍著陈锐的肩膀。 五日之內,四次出战,格杀过百,每一战回营,马头下都悬掛著累累头颅,陈锐名声鹊起的同时,也使得军中士气大振。 在大量漕船被堵在鲁桥镇的时候,顾寰选择了拔营北上,在鱼台驻军的策略,但近万步卒从宿迁至鱼台,不是短时间內能抵达的。 而韃靼骑兵在临清盘桓多日后,迅捷南下,五日之前,哨骑、游骑已近嘉祥。 在这种情况下,陈锐和戚继光、马芳都赞成以骑兵出击,捕杀韃靼游骑,迟缓韃靼南下的策略。 说的简单,但做起来很难。 五日之內,有胜有负,但陈锐在次日首次上阵,勇猛敢战,於阵中格杀十余,顺利溃敌。 顾寰大讚,拔陈锐为把总,率两百骑卒,此后三日,连连出战,杀戮甚重。 连续有哨骑、游骑战败,这让韃靼警惕起来……韃靼已然察觉到了,对面的骑兵都是老对手,大同、宣府的骑兵。 在今年六月大同兵败之前,大同、宣府的边军並不畏惧韃靼,双方死战不休,常常鏖战终日,双方都有忌惮。 这才给了明军匯集兵力的机会。 顾寰携手陈锐走入大帐,嘴里还在说:“待得战后,朝中必有重赏。” 陈锐並不吭声,只眼角余光扫了扫,看见了一脸冷漠的周君佑,也看见了皱著眉头一脸不悦的郑晓。 其实陈锐心里有数,自己再如此善战,难道还能一人杀散韃靼游骑吗? 关键是大同、宣府的骑卒,没有他们,陈锐什么都做不了。 归营已是黄昏,在大帐盘桓一会儿后,陈锐回了住处,看见了板著脸的周君仁,这傢伙在孤山受伤不轻,这几日才好转。 “镇远侯还是有些胆魄的,不立军营,与韃靼面对面廝杀。”陈锐轻描淡写的说:“此战若能胜……” “首功镇远侯、郑总督,次功自然是你。”周君仁用讥讽的口吻打断。 “镇远侯心里很清楚,若要击退韃靼,步卒难以承当大任。”陈锐语气依旧平淡,“但他也不算狂妄,因为周家三子匯集近三千大同、宣府骑兵,这给了他信心和底气。” 的確如此,周尚文当年从宣府西阳到大同开山口,长约两百余里,屯田四万余顷,增兵一万三千多人。 可以说,大同、宣府边军中,到处都是周尚文的旧部。 “其实顾侯也不是刻意为之。”一旁的戚继光劝道:“否则当会將陈兄调离。” 陈锐如今是个把总,这个职务约莫率兵两百余,但麾下都是大同骑卒。 显然从势力来说,顾寰並没有试图將陈锐与周家三子做切割。 周君仁神情略缓,陈锐轻声嘆道:“你我消息不灵通,若无意外……严分宜应该逃过了这一劫。” “要知道,前段时日,顾侯遣派你们率军北上接应溃兵,虽然军中粮草不济,但从无短缺。” “前几日战事,归营之后,顾侯每每亲询,言谈隨和。” “今日却如此大变……” “应该就是这两日接到消息。”戚继光补充道:“若是死了……別说顾侯,就是郑总督也要为你兄长开口,他当年就是被严分宜驱逐出京的。” 所有人都知道,周家三子的父亲是周尚文,马芳、袁接也都是周尚文的旧部,而周尚文和严嵩父子有仇。 所以,知道严嵩还没有掛之后,顾寰就不能在公开场合盛讚同样出战的周君佑、马芳,只能盛讚陈锐。 不得不说,顾寰其人有些胆魄,但也是个官僚。 “老师遭严分宜陷害而下狱,青霞先生恨其入骨。”陈锐轻笑道:“陈某虽非清流,但非攀附之辈。” 周君仁呆了半响才差不多弄清楚了,顾寰顾忌没死的严嵩,所以今日对自己兄弟视若无睹,但因为迫於形势要重用大同、宣府边军,所以才选择了陈锐来释放善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土木堡后,勛贵或能镇南京,或能镇漕运,甚至领兵两广,进剿西南,但不可能率边军。 顾寰与边军是一点关係都扯不上……这些骄兵悍將,只能借用周家三子的香火情了。 周家三子在边军中至今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官职,但都资歷很深,战功赫赫,人脉极广。 “我回去会跟二哥说清楚的。”周君仁拱了拱手,嘆息道:“老天无眼。” “是啊,老天无眼。”陈锐也是无语。 太意外了,南逃的那么多官员,虽然不知道死伤如何,但肯定死了不少,严嵩今年都七十岁了,居然还能逃出生天! 陈锐心里又不太好的预感,没办法,他虽然只是个小小百户,但沈炼、沈束、周家这些与自己关係不少的人都与严嵩有仇。 对了,还要加上个平江伯陈圭。 周君仁正要走,戚继光一把拽住了,“你不是说有事吗?” “噢噢!”周君仁一拍脑袋,嘿嘿笑著说:“今日大哥审问昨日擒来的俘虏……陈兄可知晓,那日孤山上,韃靼哨骑为何猛攻不退?” 陈锐眨了眨眼,心里有不好的猜测。 “嘉靖十九年,父亲与陕西总兵魏时合力,在黑水苑大败吉囊。”周君仁解释道:“那一战,吉囊幼子十王哥落哥阵亡。” “韃靼军中,常用王子率哨探、游骑,十王就是率游骑被二哥伏击所杀的。” “孤山那一战,被你击毙的是哥落哥的胞兄,吉囊六子歹成都剌儿。” 陈锐虽然神色平静,但喉头动了动,咽了口唾沫,摇头道:“以侄儿领哨探,俺答这是要清洗胞兄子嗣吗?” “这是惯例,不领哨探、游骑,难歷大战。”周君仁笑著说:“对了,俺答长子黄台吉在京畿被杀,估计也是因为领哨骑外出,结果撞上了明军……” “也不知道是谁杀了黄台吉。” 確认了心里的猜测,陈锐反而平静下来,不再评价,转而问道:“南下兵力,何人领兵?” “的確是五千上下,俺答义子脱脱领兵。” 第三十六章 战前分析 “你可太狠了,这已经两个了。” “你还有脸说!”陈锐狠狠瞪了眼老哈。 老哈委屈的说:“前一个是因为赵大洲那廝,后一个也是因为马芳……” “你给我闭嘴!”陈锐压低了声音,“漏了口风,多的是人想把你五马分尸!” 老哈环顾四周,看到没人才鬆了口气,心里提醒自己,以后真的不能再提到赵贞吉了。 陈锐嘆了口气,“那些韃靼头领那么能生,死几个子侄有什么打紧的,太过小气。” 老哈也是无语了,长子被杀,总不能让都攻入京畿的俺答还忍气吞声吧? 你这逻辑,也是无敌了。 在后营绕了两圈,好不容易才找到昨天也隨军而来的沈炼。 锦衣卫在淮安也是有人的,而且已经联络上了,沈炼在锦衣卫內部也是有牌面的。 不管在谁面前,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露个好脸的沈炼今天看到陈锐就露出了笑容,“已经听说了,镇远侯屡屡盛讚。” 陈锐先行了一礼,才苦笑道:“顾侯不得已而为之。” 沈炼並不意外,一路的南逃,他很清楚面前这个青年的判断力和逻辑能力,点头道:“严嵩侥倖逃生。” 確认了这个消息,陈锐不由得嘆了口气,“老天无眼。” “是啊。”沈炼低低叱骂道:“当日朝中请议周尚文功勋,议諡號……若非严嵩,京城当不会沦陷。” 一旁的老哈垂著头不吭声,陈锐眼皮跳了跳,京师沦陷的主因是明军,特別是京营太过废材,次要原因是黄台吉之死。 不过陈锐早就做好了自我心理安慰……要不是严嵩严世蕃,赵贞吉本应该是孤身出城的,顶多加上他自个儿弟弟。 耐心的听著沈炼骂了几句,陈锐才说:“陆指挥使无恙?” “嗯。”沈炼点点头,这是理所应当的。 一方面陆炳是嘉靖帝最信任的近人,嘉靖帝脱险,陆炳应该也能安全。 另一方面,沈炼能知道严嵩无恙的消息,说明他和顾寰、郑晓保持著紧密的联繫。 沈炼本人没什么分量,他的分量是依附在陆炳这个人身上的,所以陈锐能迅速判断陆炳无恙。 沈炼让陈锐坐下,缓缓说起河南那边的情况。 保定兵败之后,陆炳护送嘉靖帝南逃,韃靼骑兵追击甚急,最紧急的时候,陆炳不得不驱马携嘉靖帝逃窜。 北直隶西北一侧保定、真定、顺德几府的明军被陆续击溃,倒是宣府边军在总兵赵国忠的率领下断后,使得大量的官员、士卒能逃过黄河。 在这儿陈锐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曹邦辅。 如果没记错,这位是后来的东南抗倭名將,不过曹邦辅不同於戚继光、卢鏜、俞大猷等人,实际上是文官,嘉靖十一年进士,去年调河南按察副使。 按察司是明朝中后期地方上的一个关键机构,因为卫所糜烂,布政司被巡抚夺权,所以很多地方事务都是被塞进按察司的。 按察司原本是掌刑名,但如今科举、军事都是以按察副使来负责的。 曹邦辅就是以按察副使的身份率军北上,渡过黄河,在大名府、卫辉府的交界处接应嘉靖帝以及一眾臣子。 严嵩这货死死的跟在嘉靖帝屁股后面……倒不是他有多忠心,而是心里有逼数。 如果落单了,搞不好会沦落到百年前王振的下场……指不定就有人持刀而来,高呼:“为天下诛此贼!” 嘉靖帝顺利的从怀庆府渡过黄河,曹邦辅率兵驻守黄河北岸,收容溃兵,与赵国忠、王邦瑞等人组织防线,如今双方正在对峙。 “那陛下……” “陛下启程回京了。”沈炼脸色不太好看,“景王隨行。” 这里所谓的回京自然是南京。 陈锐眯著眼没有说话,倒是沈炼主动的说:“裕王於怀庆府督战。” 嘖嘖,嘉靖帝这次算是把脸丟的乾乾净净了,丟了京师,拍著屁股去南京了,还把儿子留下来督战。 饶是陈锐这种穿越者,也不禁扯了扯嘴角,“徐华亭?” “应该在开封或洛阳。”沈炼揉了揉眉心,“其余的,信使也知道的不多,当日南下保定,有的径直南下,有的留於陛下身侧,还有得西向去了山西。” 陈锐犹豫了下没再多问了,他倒是想问问如张居正这样的后世名臣的下落,但没有询问的理由。 这时候的张居正还不过是小杂鱼,论起来,还未必有陈锐的分量重呢。 確认了严嵩、严世蕃逃出生天,陈锐正准备告辞,沈炼却低声询问道:“此战胜负如何?” “尚未开战,天晓得。” 沈炼沉默了会儿后开口道:“三日前,右僉都御史王忬过宿迁与我见了一面。” 王忬就是那个被嘉靖帝临时提拔派去守通州的,一个月前从通州逃窜南下,陈锐心想这货怎么这时候才抵达淮安府? 沈炼解释道:“自通州南下,王忬在天津驻足,直到保定兵败的消息传来,才启程南下。” “从天津、德州一带南下的官员非常多,如今……” “都堵在运河上了。”陈锐接口苦笑道:“如今运河两岸都有韃靼哨骑出没,运河堵塞,又不敢下船。” “是啊。”沈炼面色愁苦,“此战若不能败韃靼,只怕……巡视上江的御史赵锦,也被堵在了马肠湖。” 陈锐记得赵锦,也是绍兴府人,嘉靖二十五年弹劾严嵩被下狱,是今年才起復的。 老哈听得胆战心惊,“当日要不是你当机立断南下,只怕这时候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沈炼看向陈锐,再次询问道:“此战如何?” 沈炼不通军略,不懂兵事,但却懂得看人。 如果说一路南下途中的廝杀只是勇悍的话,那这几日陈锐在军中名声鹊起,显示出其不仅仅只是个廝杀汉。 如果说镇远侯顾寰几番盛讚有其他的原因的话,但漕运总督郑晓也在沈炼面前两次提及……国逢乱世出良將。 所以,沈炼希望能从陈锐这儿听到些什么。 安静了会儿后,老哈自觉的走开,陈锐平静的说:“大军拔营北上,且不新设大营,直面五千韃靼骑兵,优劣各有。” “拔营北上是无可奈何,不设大营也是无可奈何,但也可见,顾侯颇有胆魄。” “於鱼台西北侧立阵,顾侯择此地,当是深思熟虑,因为东侧就是运河。” “依河立阵,看似是兵家大忌,实则使韃靼骑兵难以绕阵而过。” 看沈炼没什么反应,陈锐详细解释道:“五千上下韃靼骑兵,绝大部分都是轻骑兵,不会大规模冲阵,往往是以侧击、绕后动摇军心。” 沈炼微微点头,“如此说来,至少不会败北?” “如今军中光是边军骑卒就有两千多,理应不会败北。”陈锐嘆道:“但也要看中军的步卒……若是一触即溃,韃靼乘乱猛攻,那就不太好说了。” 顿了顿,陈锐安慰道:“理应不至於,顾侯从宿迁大营挑选精锐步卒北上,又从山东、徐州挑选卫所兵,当不至一触即溃。” 第三十七章 士气 各种污言秽语在平原上迴荡,就连如鼓声一般的马蹄声都遮掩不住。 不过,在这方面,显然韃靼骑兵要稍逊一筹。 倒不是因为他们文化底蕴差,骂不出高级的东西,而是他们基本上都不会汉语,而大同边军中,以马芳为首的大量骑卒都是懂蒙语的。 马芳又是扯著嗓子吼了几句,惹得一股韃靼骑兵双目赤红的杀过来,结果准备好了的明军骑兵加速,抢先射出一蓬箭雨,射落了五六人。 看占到了便宜,马芳还不肯罢休,带著几十个骑兵从侧翼杀进去,又砍翻了七八个。 杀穿之后,马芳回来还跟周君仁惋惜呢,“要是陈锐那廝在外面,说不得更好用。” 周君仁连连点头,光是陈锐持铁枪横扫,就能引来大量的韃靼哨骑、游骑过来,都不用骂战了……喊得自己嗓子都冒烟了。 今日正式开战,从早上开始到现在也一个多时辰了,明军中军步卒列阵相迎,黑压压一片的韃靼骑兵主力在北侧蠢蠢欲动,只遣派游骑骚扰。 因为无营可受,又因为明军拔营北上至鱼台县是为了被堵在运河上的大量粮草,所以镇远侯顾寰只能选择面对面的廝杀。 中军步卒列阵,大量的马车被安置在阵型的外围,左右两侧以骑兵对敌。 中路和右侧是游击將军袁接所率,左侧是周家三子所率,如今正在进行小规模的试探骑战。 “右侧更重要。”周君佐摇摇头,“一旦韃靼从右侧绕阵,陈锐出击,或有奇效。” 其实这话半真半假,一方面陈锐身披铁甲,手持铁枪,在这种轻骑交战的战场上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陈锐那只能算普普通通的骑术。 所以,陈锐没有被安排在骑兵中,而是被部署在中军右侧,不过所率的还是麾下的两百骑卒。 “问题不大。”楼楠站在马背上看了下,跳下来说:“不算吃亏。” 老哈打了个哈欠,“那当然了,大同、宣府的边军……还不是躲在堡里,是能拉出来对冲的,不比韃靼骑兵差多少。” 这话儿是真的,百年內,蒙古时常劫掠得手,主要还是靠机动力。 陈锐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討论中,盘腿坐在地上,看著铺平的地图。 从通州开始,陈锐就有意识的在脑海中记录沿途的山川地貌、城镇方位,抵达沛县之后,与戚继光、老哈反覆修改,画出了这张地图。 “都是平原。”对面的戚继光说:“有利骑兵,就怕韃靼不攻绕后。” “不打紧的。”陈锐摇头否定,“我已经询问过几个徐州卫的士卒,鱼台往西是单县,再过去就是曹县了,就在去年,黄河在曹县附近决堤。” 戚继光手指在地图上游走,“如果绕到沛县呢?” “更不打紧。”陈锐轻笑道:“沛县左右已经是水路纵横,骑兵施展不开。” “而我们驻守鱼台,不缺粮草,以逸待劳。” “最重要的是,河南那边双方还在怀庆府对峙,这边五千韃靼骑兵深入山东腹地,已近南直隶徐州、淮安府,不就是为了粮草吗?” “所以,这一战我们未必要打,但韃靼是必须要打,否则只能回头去劫掠地方补充军资。” “劫掠地方……”戚继光笑了笑,“虽然不知消息,但想必辽东那边不会无动於衷。” “嗯,还有山西、陕西。”陈锐补充道:“河南失守,关內的压力就大了,即使还有汉中,也不好说撑不撑得住。” “若能守得住山西、陕西……”戚继光眼神有些深邃,“或能復土。” 陈锐没有再说什么,戚继光的期盼是有道理的,但需要很强的执行力以及一个在军略上非常出色,能够控制得住山西、陕西的封疆大吏,同时朝中还要全力支持,绝不拖后腿。 有可能吗? 陈锐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人选,但觉得……即使有,你想朝中不拖后腿,可能性太低了。 手握山西、陕西,可能还会带上寧夏,这样的封疆大吏……朝中能放心吗? 嘉靖帝能放心吗? 听见周边骑卒的嘈杂声,陈锐起身观望战局,数百韃靼骑兵从中军与运河之间不算宽的四五里通道中驰来,手舞马刀,口中呼和连连。 老哈走到边上,解说道:“韃靼轻骑兵非不能攻坚,但更多是游走阵外,以弓箭嚇敌,乘敌方阵脚不稳,进行分割。” 陈锐点点头,虽然顾寰没有掌过边军,但应对很有针对性,两侧安排的骑兵主要就是为此。 不多时,侧后方的游击將军袁接率数百骑兵上前,双方先来一轮对射,然后混战在一处。 虽然战场不算宽,极大的削弱了韃靼骑兵的机动力,但这些韃靼人展现出了极为高明的骑术。 这种高明不是展现在某些韃靼人的骑术上,而是以整体的方式呈现。 陈锐沉默的看著,看著韃靼骑兵散开,却是以数十骑为单位,廝杀、绕后、后撤……几乎看不到落单的。 这方面,明军就要差劲的多了。 持续了一刻钟后,明军渐有不支之像,老哈回头看了眼中军处,牢骚道:“距离咱们这么近……” 陈锐没有理睬,他虽然也有些牢骚顾寰將自己安排在步卒为主的中军处,但也能理解。 这两百余骑卒不是作为常规骑兵使用的,而是作为在关键时刻,或出奇制胜,或力挽狂澜的后手。 说白了,如果中军右侧被韃靼骑兵切割,或者承受极大压力的时候,陈锐才会接到指令,率两百骑卒出阵,牵扯敌方的攻击。 片刻之后,后方又有数百骑兵上前加入战团,老哈失望的小声啐了口。 数百韃靼骑兵没有继续,而是迅速脱离战场,明骑穷追不捨,又被对方射落几骑,不得不返回。 一刻钟后,又有数十韃靼骑兵驰近,这一次后方的袁接遣派百余骑兵出阵,毕竟这块战场不像另一侧,空间有限。 “韃靼人惯用的手段。”老哈低声嘟囔了句。 戚继光问了句,一旁的司马接口说:“无非是来挑衅……看著唄。” 数十韃靼兵分成两队,一队在不大的空间內与明军廝杀,实际上都不能用廝杀来形容,相互之间的距离始终是若近若远,只能用弓箭这种远程武器。 另一队只有五六人,径直向中军右侧驰来,在射程之外横向飞驰,时不时挑斗的驰近,任由明军步卒射来的弓箭落在四周,然后狂笑著驰远。 “艹!”老哈吐了口唾沫,看了眼身边握紧大弓的戚继光,“省省吧,很难射的中的。” 戚继光面色阴沉,但也知道老哈说得对,这几个韃靼人驱马时而近,时而远,时而加速,时而放缓,这样的目標,射中的机率太小了。 若是自己出阵,对方早就跑的没影了。 司马拉著脸提醒,“小心他们的长索。” 话还没说完,陈锐就看见两个驰近的韃靼骑兵扔出了绳套,其中一个正好套在一个步卒的上半身。 悽厉的嘶吼声骤然响起,眾目睽睽之下,那个步卒眨眼间就被拖出了数十步远,在地上翻滚著被一路拉向远方。 “其实这些年已经不太用了。”老哈苦笑道。 “这些年与韃靼交战的大都是骑兵,步卒出战的不算多,就算有也熟悉……”司马解释道:“但这一战,步卒都是南直隶、山东的卫所兵。” 陈锐往左右张望,察觉到明军步卒的士气有了明显的下滑。 第三十八章 真乃神人 悽厉的哭喊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终消失在所有人的眼前。 老哈、司马这些大同边军旧部还算好,两百骑卒说不上无动於衷,但也没受到太大的影响,但周围的步卒已然有些骚动了。 这一块的步卒主要来自於徐州卫,徐州也算是四战之地,但毕竟不是边塞,士卒少有歷练。 驻守山海关多年的楼楠冷著脸盯著渐渐迴转的几骑韃靼兵,心想要不要冒险出击一次,却在身边孔壮的提醒下转头看见陈锐、戚继光已经大步往前,都快走到步卒最前方了。 戚继光稍微有些紧张,身边的陈锐却是泰然自若,拿著匕首从衣服上割下了两个长长的布条,耐心的裹在手上。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戚继光忍不住搭弓放箭,靠近的韃靼骑兵却似乎有所察觉,坐骑加速,矮著身子,羽箭擦著他的身子飞过。 在马上长身而起,韃靼骑兵拋出了长索,就在这时候,陈锐突然闪电般窜出,一跃而起,在空中截住了长索的末端。 落地被扯得向前的陈锐狂吼著拽住了长索,双脚先是不由自主的向前滑,隨后渐渐稳住。 偌大的战场寂静无声,只偶尔有战马嘶鸣声在空中迴荡,陈锐双臂鼓起,两眼圆瞪,口中狂呼不已,长索那一头的韃靼骑兵的坐骑竟然被拖拽的止步。 后方的徐州参將倪泰瞠目结舌的看著这一幕,“真乃神人也!” 那名韃靼骑兵明显急了,双腿踢著马腹,驱马加速,却没想到那一头的陈锐突然手中一松,被崩的笔直的长索如同死蛇一般坠落。 这个韃靼兵被坑的一头栽倒落马,一只脚还掛在马鐙上。 陈锐几乎没有任何停歇,加速窜去。 与此同时,戚继光向前狂奔十余步,立定脚跟,深呼吸了一次,再次搭弓放箭,这一次羽箭准確的命中了另一名赶来的韃靼骑兵。 没有任何的犹豫,陈锐飞起一脚,踹中了刚把脚从马鐙上解下的韃靼人,右手顺势抽出了腰刀,一刀捅入对方的背脊。 侧头看了眼不远处被射落的那个韃靼兵,陈锐还有时间环顾四周,然后才从容不迫的再次抬刀。 片刻之后,在万眾瞩目之下,陈锐单手將两颗头颅高举过顶,军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力比奔马,迅如雷霆。”司马有些羡慕,捅了捅老哈,“要真的回寧波,我也去。” 老哈笑著没说什么,如此勇武,又非只是个廝杀汉,胸有韜略,即使回了寧波府,也必然不甘寂寞,也必然会有一番成就。 跟隨这样的人物,或许是自己的运气。 双方的游骑来往交战一直持续到午时,陈锐还在啃著乾粮,那边的徐州参將倪泰却带著一包干肉找上门来。 这几日陈锐在军中名声鹊起,倪泰早就有耳闻,今日亲眼所见,不由得打起了小算盘。 这位定海卫百户如今只是个把总,如果能调入徐州卫的话……这种情况並不是不可能,在如今的局势下,应该是常態才对。 如果这次击退韃靼,倪泰很清楚將来再次开战,韃靼不会再选择水路纵横的淮安府,徐州很可能成为第一线。 陈锐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但也隨手將干肉递给了戚继光,后者给眾人分食。 隨口聊了几句后,戚继光皱著眉头说:“骑兵近前,步卒畏缩……” “螻蚁尚且偷生,惧死是人之本性。”倪泰摇头说:“你总不能让步卒与骑兵直面冲阵吧?” “手持盾牌也没用,外围的马车起不到太大的掩护作用。”戚继光边啃著乾粮,边说:“如果能有什么能格挡开就好了。” 陈锐有些诧异,这就是狼筅的由来吗? 另一侧的楼楠突然说:“竹筅或有用。” “什么?” “正统年间,叶宗留叛乱,以大竹前端对敌,百余官军骑兵落马。”楼楠解释道:“因为太长,竹枝又密集,骑兵即使用长枪也刺不穿……” 陈锐听了好一会儿,深深的看了眼楼楠。 叶宗留是近百年前的义军头领,盘桓在浙江、福建、江西的边界处,戚继光是山东人,听说竹筅的可能性实在不高……很可能就是楼楠向其举荐的。 如果说之前只是听过楼楠这个名字,现在陈锐能断定,这位在歷史上肯定是戚继光麾下的大將。 这时候,有號角声响起,老哈脸色微变,“韃靼主力动了。” 中军处的顾寰站在略高的山丘上,眯眼细看,数千韃靼骑兵如同乌云一般的蔓延而来,几有遮天蔽日之像。 不过顾寰並不慌张,轻骑兵难以攻坚破阵,明军虽然步卒战力不强,但外有三千骑兵,韃靼很难破阵。 和顾寰预料的差不多,待得前阵,韃靼骑兵不等明军射出箭雨,就分东西两路绕阵而走。 西路与周君佐、马芳等率领的骑兵纠缠在一起,东路加速將袁接麾下骑兵逼得提不起马速。 韃靼骑兵一边对阵骑兵,一边朝著中军步卒放箭,时不时恐嚇式的冲阵,等明军集中兵力,突然拨转马头横走避开。 看了会儿,老哈点评道:“韃靼是在寻找薄弱处,一旦阵脚不稳,就会冲阵切割。” 司马补充道:“一旦被切割开,步卒恐慌,就有溃散之忧。” “不过中军步卒多有步弓,射程不近,韃靼想冲阵,损失不会小。” 陈锐一边听著一边在心里分析,西侧那边估计问题不大,反而是自己这边有点麻烦。 原本靠著运河,是为了避免被韃靼骑兵绕阵包围,但顾寰將游击將军袁接以及麾下骑兵安排在后阵。 显然,顾寰是希望在狭长的地形中最大化的利用骑兵的衝击力,同时最大化的削弱韃靼骑兵的机动性。 原先陈锐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现在才发现,这种策略有些想当然。 两千余韃靼骑兵出现在西路,宽达四五里,將中军大阵与运河之间的距离堵的严严实实,像块石头向袁接压去。 在这种情况下,袁接麾下本就只有千余骑兵,兵力本就吃亏,虽然能大量杀伤,却让中军大阵的右翼没有骑兵保护。 “来了。”戚继光低喝一声。 两三百韃靼骑兵在外围试探多次后,终於举刀杀来,从一处薄弱处杀入阵中。 血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三十九章 初战 缺口距离陈锐这边不算远,眾人或坐在马上,或站在马车上看著,他们的任务不在这儿,不会加入这场混战。 陈锐一边看著一边向戚继光询问,后世的战爭与这个时代虽然在本质上还是有共同性的,但实际区別非常大。 这些天,陈锐始终展现这种谦逊的学习態度,如饥似渴的学习著一切觉得用得上的东西,並与后世的类似进行比较、归纳。 虽然被衝出了缺口,韃靼骑兵用长索將马车拉开,但散乱的马车还是或多或少的起到了一些作用。 两侧的明军士卒正拼命將马车往缺口填去,空中来回穿梭的箭枝不时地夺走双方士卒的性命。 虽然韃靼骑兵不停的从缺口涌来,但很难横向將缺口扩大,轻骑兵不比重骑兵,速度虽然快,但衝击力也弱的多,很难在人群中杀出血路。 倒不是明军士卒太过英勇,面对一匹就重达数百斤的战马衝撞都不畏惧……而是后方有大量的士卒往前涌去,使得前方的士卒无处可避。 陈锐视线往战场的后方扫了扫,试图找到那位徐州参將倪泰,这位倒是个狠人,用麾下將士的血肉来补上缺口。 不过倪泰本人倒是有些血勇,並没有躲在后方,他集中弓箭手一阵攒射,將冲入的韃靼骑兵最前方十几匹战马射倒,略为挡住了后续的敌骑。 “准备了!”不远处的老哈喊了声。 “大哥,披甲吧。”司马也喊了声,惹得老哈瞥了眼过来,我已经够不要脸的了,你比我还不要脸啊! 人家陈锐二十三岁,我三十一岁,你司马明年都四十岁了! 呃,在这个时代,相差十七岁,算是两代人了。 周四、戚通等人捧著鎧甲过来,给陈锐、戚继光等將官披甲。 陈锐翻身上马,拿过长枪,看了眼已经不算远的韃靼骑兵,驱马出阵的时候回头看了眼。 倪泰已经持刀亲自上阵,带著亲兵正在与韃靼兵近身廝杀,这使得韃靼骑兵几乎完全发挥不出骑兵的优势,反而束手束脚。 不时地有士卒被刺倒,不时的也有韃靼兵被砍翻,场面相当的混乱。 战场向来是立尸之所。 戚继光也回头看了几眼,评价道:“此人有些谋略,应该问题不大。” 所谓有些谋略,是指这位徐州参將明显对韃靼骑兵冲阵是有准备的……甚至这个薄弱处就是故意露出来的破绽。 陈锐心想,故意將破绽露在自己不远处,这就是证明。 这位倪泰在歷史上或许也有些名声,说不得是跟楼楠一样……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老哈在边上带了下陈锐坐骑的韁绳,后者抬头看去,两三百韃靼骑兵正驰近,是准备从那个缺口冲阵。 挑选战机,陈锐交给了最熟悉骑战的司马,此人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当骑卒加速驰出大阵的时候,距离韃靼骑兵不算太远,后者只有射一箭的机会。 双方骑兵几乎同时射出一蓬箭雨,双方都有士卒坠马,前方的司马高呼一声,带著麾下小队调转马头,与韃靼骑兵平行横向,后方的陈锐、戚继光带著数十重骑兵如同重锤一般凿入。 已经经歷了十多场骑战,陈锐已经熟极而流,手中铁枪横扫竖砸,挡在前面的韃靼骑兵无不被砸落扫飞,非常轻鬆的就杀穿过去。 这两三百韃靼骑兵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侧击,在很短时间內就溃散开,其实这並不意味著败北,而是草原骑兵习惯的方式。 陈锐也没有去追,高声指挥,两百骑卒在他的指挥下继续向北,再次凿入另一股赶来的韃靼骑兵阵中。 这一次就惨烈的多了,双方几乎是面对面的冲阵,光是一个照面,陈锐身前的七八个骑兵就被撞得或坠马,或被长枪刺落。 虽然不是密集冲阵,但陈锐还是不得不留神,万一被绊住导致落马,就算是西楚霸王重生……估摸著也討不了好。 “小心!” 边上传来戚继光高声提醒,陈锐瞄见有枪尖闪烁,一柄长枪正正的刺中胸口处。 陈锐的身子晃了晃,倒不是因为被刺伤了,毕竟身披铁甲,却是因为被刺的有些身形不稳。 陈锐在马上微侧身子,枪尖在铁甲上划过,似乎能听得见那种令人刺耳的摩擦声。 下一刻,陈锐长身而起,来不及抡起铁枪,左手径直抓住擦身而过的韃靼兵的胳膊,猛地发力,將整个人向前砸去,挡住了两桿长枪的戳刺,还將几个敌骑砸落下马。 终於有了空间了,陈锐抡起长枪,枪头在空中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不停的或砸或戳在韃靼兵的身上,只要被砸上,无不落马。 再次杀穿之后,老哈替陈锐带马,后者回头看去,高声道:“司马,你带队收容,其他人阵前横向,戚继光为前队。” 一旁的老哈嘴角抽搐了下,“司马已经落马了。” 陈锐骂了句,这货的马又被杀了? “那老哈你去!” 陈锐自行驱马跟上已经加速的戚继光,两百骑卒绕出一个弧度,沿著明军中军大阵外围横向衝锋,將围堵在缺口处的韃靼骑兵衝散。 等陈锐赶到缺口处,外围已空,里面还在廝杀。 陈锐乾脆下了马,疾步入內,铁枪横扫,將一匹战马的后退都砸断了,韃靼骑兵狼狈的摔落,倪泰扑上来,手中长刀劈砍在对方的面门上。 “还不错。”脸上满是血污的倪泰咧嘴一笑。 陈锐勉强露出个笑容,这位徐州参將虽然將士卒作为棋子,但自身也血战沙场,是值得尊敬的。 “下一次可能就没这么轻鬆了。”倪泰上前几步,看著扬长而去的韃靼骑兵。 这一次是因为缺口距离陈锐这两百骑卒比较近,下一次韃靼骑兵不会蠢到还在附近寻找薄弱处。 一旦陈锐来不及赶到,韃靼骑兵就有可能扩大缺口,后续兵力源源不断涌入,步卒未必扛得住。 “让外围士卒步弓拋射。”戚继光也跳下马,“我们沿著大阵外围来回,一旦敌骑破阵,我们就能赶到。” “那就辛苦你们了。”倪泰鬆了口气。 精细的战术部署,陈锐都交给戚继光,他自己回身清点人数,看到了一瘸一拐的司马,这货也是神了,每一次坠马都能不死,也是个怪胎。 两百四十八骑,一战之下,战死二十三人,重伤八人。 陈锐脸色有些难看,初战就死伤三十一人,已经超过一成了。 第四十章 危情 中军大阵的山丘上,观望战局的镇远侯顾寰紧缩眉头。 西侧的战场还算稳得住,周家三子率两千骑兵依託身侧的步卒,与近三千韃靼骑兵打的有来有回,算是势均力敌,双方都占不到什么便宜。 但东侧就有点难堪了,游击將军袁接所率的千余骑兵已经被韃靼压到了阵后,虽然还在廝杀,边军骑兵也没有溃散,但已有不支之像,甚至都快远离战场了。 这使得东侧步卒侧翼失去了骑兵的护佑,千余韃靼骑兵正在一次次的寻找薄弱处,试图破阵分割。 “真是运气。”顾寰忍不住嘀咕了声。 鏖战至今已经一个多时辰了,陈锐已经是第四次出战,每一次都能顺利的击溃缺口附近的韃靼骑兵,要不是陈锐,东侧真让顾寰放心不下。 高速驱马而来,身穿铁甲的陈锐低著头,硬扛了几箭,临阵之际,长身而起,铁枪如同长棍一般抡出,方圆两三米內都被一扫而空。 身后的戚继光、司马率骑兵赶上,刀枪並举,將集中在一起的韃靼骑兵砍瓜切菜的砍倒一片。 缺口处正在廝杀的步卒亲眼目睹,无不精神大振,周围的步卒高声吶喊,韃靼骑兵不得不引兵后撤。 韃靼骑兵已然后撤,但周边的明军步卒依旧在高声吶喊,远远看著的倪泰嘖嘖道:“但凡出战,无不溃敌,纵在隋末唐初,也当是尉迟叔宝之流!” “退了。”身侧的老哈高声喊道。 不远处的韃靼骑兵纷纷向北而去,看上去是放弃了从东侧寻找突破口。 陈锐试探的看了眼戚继光,后者无奈的说:“休息下吧,你倒是无妨,但我们已经撑不住了。” 周围骑卒纷纷点头,一个多时辰了,光是出阵衝锋就四次,折损不算重,但基本上就没有停歇,实在是疲惫不堪。 “好。” 陈锐率兵回阵,卸下铁甲,摸了摸胯下坐骑,毛髮都有些湿润,显然也疲惫不堪。 一旁的司马厚著脸皮拿著布过来擦拭,又提了捅水过来餵马,陈锐取出几块豆饼放在地上,战马低低嘶鸣声,俯首几口就吞下。 “吃到了苦头,应该不会再来了。”眺望良久的老哈跳下马车,说:“外围骑兵不溃,韃靼难以破阵。” 还在擦拭战马的司马点头赞同,“都是轻骑兵,的確难以破阵。” 陈锐回首看向中军大旗处,沉默片刻后问:“记得曹家庄大捷,也不过两日?” “两日一夜。”亲身经歷那一战的司马解释道:“清晨开战,鏖战至黄昏收兵,周总兵遣派死士袭营,夜间混战。” 老哈接口道:“次日东涯公率援兵赶至,韃靼退兵,宣府总兵赵国忠出关截杀,斩获甚多。” 陈锐在心里盘算,这数千韃靼骑兵少携粮草,不可能久战,但关键问题在於运河什么时候能通畅无阻,一眼看不到边的大量漕船什么时候才能南下。 101看书.com全手打无错站 司马嘆息道:“曹家庄一战,仅大同就有万余骑兵,鏖战一日尚奋勇向前,如今却……” 京师沦陷,大同、宣府连连兵败,不说士气了,仅仅是兵力就缩减了大半,再无往日之像。 此刻的山丘上,顾寰已经轻鬆下来了,虽然右路的袁接被逼的后撤,但右路的韃靼骑兵分兵攻打右侧中军大阵屡遭挫折,並没有什么成果。 左路廝杀正酣,周家三子在军中的威望起到了关键作用,马芳率数十精锐在战场上纵马如飞,捻箭骑射,明军士气大振。 总的来说,败敌难为,败北亦难为。 顾寰转身对郑晓说:“尚需多少时日?” “我准备在独山湖东侧决堤。”郑晓轻声说:“使独山湖与微山湖相连。” 顾寰三度出任漕运总兵,对这块的水路也非常熟悉,想了想点头赞同,微山湖虽然不大,但京杭大运河却是从湖中而过的。 换句话说,这次决堤之后,大量的漕船从运河转入独山湖,再经过微山湖重新进入运河南下。 “待得韃靼退兵之后,调集民夫,遣散周边居民,十日之內就能完工。”郑晓捋须道:“但昨日得报,运河以北,亦有韃靼游骑出没。” 顾寰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韃靼兵力不足,此战若不退兵,我准备遣周家子、陈锐、戚继光等將校率骑兵渡河至滕县一带,捕杀韃靼游骑。” “时日长了不好说,但十日应该能撑得住。” 郑晓正要开口,却见东北方向有巨大的嘈杂声响起,顾寰转头望去,虽然看的不太清晰,但毕竟站在高处,隱隱可见一彪骑兵已然杀入阵中。 虽然未赴边塞,但在职方司中遍览兵文的郑晓脸色大变,“是韃靼重骑。” 百年前,蒙古骑兵横扫天下,兵锋远达欧洲,依仗的是严整的纪律,出色的组织能力,巨量战马带来的机动力。 但这並不意味著蒙古骑兵没有重骑兵……虽然当时蒙古人並未有意识的將轻骑兵、重骑兵分出编制。 但已经过去两百年了,如今的韃靼骑兵中已经明確分出了重骑兵,他们也拥有极强的机动力,与轻骑兵之间的主要区別在於武器、装备。 重骑兵使用的都是重箭,射程不远但能破甲,同时也在关键时刻披著锁子甲、鱼鳞甲承当衝锋陷阵的重任。 蒙古人同样贪生怕死,但同样也能奋不顾身,几百年前导致金朝再无还手之力的野狐岭之战,名將木华黎率兵在山地下马步战,挟抢衝锋,杀得金军大败。 蒙古人被赶出中原已有百多年了,艰苦环境中锻链出的坚强意志渐渐在韃靼人的体內復甦。 郑晓没有干扰顾寰的调兵遣將,站在不远处紧张的看著东北角的动向。 虽然顾寰紧急调动数支预备军,但已然破阵的韃靼重骑將其强大的衝击力展现的淋漓尽致。 明军步卒已经难以组织起密集的长矛阵抵抗,数量眾多的刀盾兵被冲得支离破碎。 郑晓清晰的看见,一名身材魁梧的明军將领手持长矛率亲卫上前,数十根长矛戳刺,將最前方的数名韃靼骑兵杀得落马。 但后方的韃靼骑兵並没有继续冲阵,而是拨转马头。 重骑兵的冲阵从来不是一波的,而是连续不断。 先头部队打开缺口,在失去速度之后会进行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让开道路,后续的重骑提速再次冲阵,扩大缺口。 后续的重骑以不可阻拦的姿態將数十个长矛手碾得粉碎,那名挺身而出的明军將领消失在了马蹄、弯刀之下。 第四十一章力挽狂澜 虽然一共也不过两三百重骑,却已经杀得明军阵脚大乱,有不稳跡象。 已经开始有明军士卒向阵外逃窜,郑晓心中大急,若是中军步卒溃败……看韃靼骑兵的方向,显然是朝著中军大旗而来。 郑晓很清楚,一旦自己和顾寰返身逃窜,中军大溃,饶是外围还有周家三子率两千骑兵也无济於事。 追杀,向来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一旦溃败,局面再难收拾。 到那时候,后方密布的水道甚至会成为阻拦明军逃亡的障碍,不说运河上的大量粮草,韃靼骑兵能从容不迫的將视线范围內的所有明军士卒斩杀殆尽。 此刻中军右翼,陈锐面色阴沉的站在马车上眺望,他本就身量极高,又登高望远,將战局看的非常清晰。 一旁站在战马上观望的司马高声吼道:“大哥,怎么办?” “若是逃,九死一生。”戚继光断然道:“此刻上前,尚有生机。” “披甲。”陈锐快速而简单的交代了句,然后突然展顏一笑,高声喊道:“从京城一路逃至鱼台,还继续逃吗?” “都跟著我!” 陈锐指向老哈,厉声喝道:“你来替我带马,出阵绕行,从东侧入阵,我为先锋!” 不管是什么时代,不管战爭方式发展到什么地步,只要与敌人面对面,將领喊出“跟我上”,而不是“给我上”,多少总是能激励麾下士卒的战意的。 出阵四战后尚存的一百八十七骑驱马出阵,陈锐回头看了眼徐州参將倪泰。 將战况搅得更加混乱,陈锐有这个信心,杀得重骑不能继续冲阵,將对方纠缠住,陈锐也有这个信心。 但能不能力挽狂澜,一方面要看西侧的周君佐、马芳的选择,因为韃靼重骑打开了缺口,大量的韃靼轻骑兵正蜂拥而来。 另一方面要看倪泰有无胆气,敢不敢率步卒上前。 时机非常恰当,或许这是陈锐的运气,当他手持铁枪驱马重新入阵的时候,一队韃靼重骑正在前方调头准备再次冲阵的时候。 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方混乱的战场,韃靼重骑完全没有考虑到,会有明军骑兵从后方袭来。 当陈锐仗著铁甲硬扛了两支射来的羽箭,手舞铁枪杀入阵中的时候,韃靼重骑在顷刻间陷入了混乱。 戚继光在后方指挥,老哈举著盾牌在右侧,司马手持一柄抢来的长锤在左侧,楼楠、戚通等人率数十精锐第一批隨陈锐杀入阵中。 韃靼重骑强在防御、衝击力,速度並不算快,也不算灵活,在这样的战场上,反而能凸显出陈锐强大的战力。 沉重的枪头连续敲击在韃靼骑兵的鎧甲上,虽然將几人砸落下马,陈锐明显觉得效果不好,毕竟如今已经不是两百年前了,蒙古人如今也是有冶炼的能力的,鎧甲质量相当不错。 眼角余光瞥见侧前方的一个韃靼骑兵,陈锐眼睛一亮,右手持枪格挡了下,左手一把抓住了对方兵器的中段。 一声厉喝,陈锐抢过兵器,也不掉头,直接用另一端將虎口崩裂的韃靼骑兵推得摔下马。 这是一柄奇状兵器,长约四尺,前端是个像海星的钝头,像是熟练打制,虽然不长,但却分量不轻。 陈锐並不知道,这是从辽金时期传承至今的一种兵器,铁骨多。 陈锐精神一震,右手单手持枪横扫,左手持铁骨多四处乱砸。 如今双方已然混战在一处,空间不大,近身廝杀,铁骨多更加灵便好用,每一记敲打,只要击中,无论被击中何处,无不坠马,饶是韃靼重骑身穿铁甲也无济於事。 中军大旗处,適才已然有些绝望的郑晓紧紧抓住顾寰的胳膊,“力挽狂澜!此乃將才!” “此乃將才!” 阵中的那位身量极高的明军將领堪称神勇,右手长枪一记横扫,就是两三个韃靼骑兵落马,后方的明骑都不用举刀,只顾著驱马踩踏。 左手铁骨多迅猛敲击,眨眼间又是数个韃靼骑兵被砸落,周围的敌骑纷纷避让。 后方一股明骑迅速绕过,將散开的韃靼重骑向西驱赶,正好与刚刚冲阵结束准备转向的另一股韃靼重骑混在一起。 场面一片混乱,比刚才还要混乱,但局面却是向对明军有利的方向转移。 顾寰兴奋的高呼,將身边亲卫都填上去,在后方重新整队,务必不能让中军溃散。 “那边!” 耳边传来郑晓的喊声,顾寰顺著方向看去,数百步卒正沿著適才明骑突击的缺口杀入,手持长枪,间或举著盾牌。 陈锐大大鬆了口气,没有看错,倪泰还是有些血性的,带著几百徐州兵赶来,甚至亲自举著长矛,在两个盾牌手的掩护下连续挑落了两个韃靼骑兵。 四周已经有两三股明军小队组织起来,困住了韃靼重骑。 失去了速度,意味著失去了衝击力,覆灭已经是板上钉钉。 但危机並没有解除,陈锐双手都持著兵器,高声喊道:“戚继光,转向,转向!” 戚继光调转马头,高声呵斥,整理队列,还在混战中的明骑拋下韃靼重骑纷纷赶来。 陈锐也让老哈过来帮忙带马。 韃靼重骑选择中军东北角破阵是很有讲究的,因为这一侧外围没有骑兵护佑,袁接一部已经被韃靼骑兵逼得后撤,而且距离陈锐一部所在的骑兵位置也稍远了些。 另外这一处也没有密集的弓箭手……这都是之前韃靼游骑、哨骑试探出来的。 在韃靼重骑破阵之后,游弋在大阵西侧的韃靼骑兵驱马赶来,企图顺著这个缺口杀入阵中,而周君佐、马芳黏著韃靼骑兵廝杀,双方在阵外鏖战。 如果让大股韃靼骑兵杀入,里外夹击之下,中军溃败就不可避免。 虽然在很多方面,陈锐都很难与一员普通的明军將领相提並论,但在军略上,他有著敏锐的直觉和准確的判断力。 所以,陈锐在决定出击的时候,就做了全盘的准备。 缠住韃靼重骑,然后让倪泰跟上只是第一步。 最重要的是接下来,只要能堵住缺口,甚至杀出阵外,那么至少能稳住阵脚。 第四十二章 谁杀谁? 阵外的混乱其实不比阵內要好多少,韃靼骑兵和明骑已经混杂在了一起。 一方试图冲入阵中,另一方拼死或堵截或侧击,双方举刀持枪,杀声震天。 稍微远一些的地方,身材矮壮双目狭长的脱脱有点烦心,自明京城沦陷之后,自己就没捞到多少好处。 脱脱在韃靼统治阶层中的地位相当的特殊,他是俺答的乾儿子,並且祖辈对俺答有恩,所以颇受宠信。 六月份仇鸞厚贿俺答,勿攻大同,中间人就是脱脱。 俺答这么多年南征北战,脱脱是其麾下最得力的將领之一,但黄台吉之死导致情况发生了改变。 脱脱一边看著战局,一边在心里咒骂赵全……投奔俺答的白莲教首之一。 当日绕雄县,长途奔袭攻明军侧翼的主意,就是赵全建议的,脱脱甚至猜测,不让自己南下追击明军主力,也不让自己扫荡北直隶,而让自己沿著运河南下收集粮草,搞不好也是赵全所出。 黄台吉阵亡京城郊外,俺答的次子不彦台吉今年才十岁,而俺答本人虽然才三十出头……但草原上突然暴毙的情况太常见了。 俺答的父亲巴尔斯博罗特三十岁暴毙,兄长吉囊死的时候也就三十出头。 偏偏蒙古被大明驱逐出中原之后,权臣层出不穷,最典型的就是当年的太师也先,大汗掌权一直到中兴之主达延汗才出现。 所以,脱脱这位在韃靼內部之前算是三把手,黄台吉死了之后算是二把手的实权人物有些不安。 其实俺答本人就是权臣,他父亲巴尔斯博罗特甚至还篡夺过汗位……如何能不警惕类似的事呢。 不过脱脱也没有太过担忧,纵然有赵全那等汉人挑拨离间,但自己只要安分守己,义父正是用人之际,不会大动干戈。 心神稍安,脱脱將注意力转移到战场上,前方还是混战,但明军中军大阵似乎有了稳固的跡象。 脱脱眉头紧皱,虽然说一路沿著运河南下很大程度是为了粮草,但如今的局势,对面的明军才是大麻烦。 若不能击溃这股明军,数千边军精锐就有可能会北上西向,影响到韃靼主力在黄河边与明军的战局。 虽然今年六月份才大败大同边军,斩总兵、副总兵,但脱脱並不敢小覷对手,去年的曹家庄一战他也参与了的,边军的敢战耐战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也是为什么脱脱缠住边军骑卒,使重骑冲阵的原因,击溃步卒后能不能大败边军,不太好说。 但只要步卒大溃,这数千边军骑兵就不敢妄动了。 左右吩咐了两句,因为战场狭窄而退后的千余韃靼骑兵分东西两股,再次向明军大阵杀去。 而几乎就在同时,一股明骑突然衝破封锁,从缺口处杀將出来,脱脱恼火的甩了甩马鞭,自己这一次麾下只有这三百重骑,看来是要陷在阵中了。 即使在如此混乱的战场上,戚继光也展现出了出色的指挥能力,他与司马率先驱马出阵,两人分率骑兵左右分开,缠住缺口外的韃靼骑兵,后续的陈锐率十余名身著鎧甲的重骑猛衝而出。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原先呈现不规则圆形的混乱战场的南端被打的凹陷下去,十余名重骑借著马速,將面前的韃靼轻骑一扫而空。 虽然有数骑落马,但陈锐微微顿后並没有受到影响,长长的铁枪直指前方,將一个韃靼骑兵刺得飞起,隨后左右横摆,又是数骑落马。 不远处正在奋勇廝杀的马芳大喜过望,高声狂呼,明军士气大振。 堵住了缺口之后,陈锐没有继续向前,反而勒住了韁绳,胯下坐骑打著响鼻在原地打转,陈锐顺势环顾四周。 虽然双方混战一处,但总的来说,明军在內,韃靼在外。 马芳在右,左边看见了周君佑,至於周君佐、周君仁没有看到。 再左右两翼的远处,隱隱有韃靼骑兵的身影,这是最关键的时刻,陈锐虽然心中焦急,但也不得不思索片刻。 韃靼骑兵绕阵,中军大阵东西两侧未必能挡得住,更何况阵中的韃靼重骑还没有被剿灭,阵中如今还混乱的很。 一旦打成烂战,韃靼骑兵是有优势的。 视线横扫,突然在空中似乎看到了什么,陈锐眯眼细看,北侧小小山丘处,百骑停驻,似有人手持號角。 是韃靼主將吗? 陈锐额头泌出汗珠,在战场上做这样的决定,实在是对心理承受能力的极大挑战。 但没有时间去犹豫,不管做什么,都比什么都不做更好。 如今双方混战,陈锐不管是往东还是往西,都来不及去堵截绕阵的韃靼骑兵。 “马芳!”陈锐突然放声吼道:“整队往东!” 马芳还没反应过来,陈锐已经转头看向靠向中路的周君佑,“你整队向西!” “戚继光、司马,整队隨我!” 虽然只是个小小把总,但马芳、周君佑都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呵斥麾下,整队往东西两侧衝杀。 陈锐不急不缓的看著,隱隱可见中路露出了薄弱的软肋,才低呼一声,“老哈,给我带马!” “向北?”老哈的声音略有些颤抖,也带著一丝兴奋,一丝癲狂。 “向北,向北!” 陈锐单手將铁枪高举过顶,双脚踹了踹马腹,开始了加速。 还有机会……这样的念头在脱脱脑海中呈现,虽然明军步卒大阵有稳固跡象,那三百重骑只怕难有作为,但也將大阵扰乱,左右两翼的骑兵若能顺利破阵,明军步卒或会溃逃。 只要步卒溃逃,以韃靼骑兵的能力,部分纠缠明骑,追杀溃散的明军步卒,必能大胜。 到那时候,运河上的粮草不太好说,但至少明军再无力向西威胁俺答侧翼……要知道自徐州至怀庆府,並不算太远。 “嗯?”脱脱正想著心事,却见明骑中一员著甲將领一手持枪,一手拎著铁骨多,铁枪横扫,骨朵乱敲,马前无一合之敌。 “如此猛將……”脱脱脸色阴了下来,吉囊六子歹成都剌儿当日阵亡,据说就是被一员明军猛將击毙。 “杀了此人。” 脱脱转头交代了句,但隨即就瞳孔微缩,那员明军將领已然杀穿,居然没有降速,没有调头,而是率数十骑加速驰来。 我正准备杀了你,你却要先杀了我? 第四十三章 杀个痛快! 周围颇有骚动,数十侍卫持刀驰下山丘,脱脱本人目光森寒,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陈锐不惊反喜,只要你不跑,那就好……他最怕的就是对方不战而避,自己这骑术,坐骑插上翅膀都撵不上。 未必要杀了你,只要你被我追杀到跑就行。 左侧的老哈紧张的盯著衝来的韃靼骑兵,侧身拉著陈锐坐骑的韁绳略一摆弄。 下一刻,坐骑略略偏左,陈锐与一个韃靼骑兵擦身而过,间不容髮之际身形微矮,仗著铁甲硬挨了刀。 战马高速飞驰之中,骑士马刀横摆,借著马速,本就有著极强的力道。 陈锐身形微晃但並没有落马,左手铁骨多同样横摆,韃靼骑兵的骑术比他高明得多,更没有落马。 但此刻双方都已经控制住了马速……骑兵面对面的冲阵,很少出现密集型的冲阵,敌我双方之间都有足够大的缝隙。 扛住了第一波,有了空间,陈锐才有施展手段的机会,右手铁枪在空中摆动,將两个韃靼骑兵捅落,左手铁骨多迅捷的敲在近身廝杀的两个韃靼骑兵的胸部、肩部。 片刻工夫,双方都有十余骑落马,陈锐奋力向前,却被七八个韃靼骑兵死死缠住。 马刀横劈竖砍,虽然陈锐身穿铁甲,但也感觉到身上隱隱作痛,只是在这时刻没有太大的感觉。 后方的戚继光已经驱马赶上,绕过了陈锐这一拨,径直杀向山丘。 山丘上隱见嘈杂,距离最近的韃靼骑兵已经要回援了。 戚继光像是没看到似的,在距离山丘五十步的时候下马,从马上取下一张步弓,稳了稳心神,一连射出三箭。 听见身前侍卫手中盾牌被羽箭戳中的钝响,脱脱脸色难看的很,从腰间拔出弯刀,翻身上马。 脱脱隨俺答征伐青海,屡建功勋,在军中威望不低,这样的小场面还嚇不住他。 但隨著戚继光重新上马率数十骑冲阵,距离山丘只有三四十步的时候,周围的韃靼骑兵大为慌乱,陈锐终於突出重围。 左手沾满了血跡的铁骨多已经被甩飞,换成了一把刚抢来的马刀,陈锐不顾身侧捅来的马刀,双脚猛踹马腹,坐骑窜出,让陈锐险之又险的躲开了一刀。 一直向北,一路向北。 陈锐双目血红一片,却在距离二十步的时候,一支长箭划破长空,正中战马的胸前。 临死之前的嘶鸣声,战马挣扎著將身上的陈锐甩出。 在地上翻了个滚,陈锐立即爬起,手持铁枪继续向北。 口舌间隱有血腥味,陈锐一路狂奔,猛然爆喝一声,双脚踩定,脱手將铁枪掷出。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长长的铁枪在空中如同长蛇一般飞来,脱脱心中大惊,猛地勒住韁绳,坐骑人立而起。 运气没那么好,铁枪並没有命中脱脱,但却运气的从脱脱坐骑的侧面刺入。 距离本就不远,这一掷力道刚猛之极,竟然穿透马身之后將战马钉在了地上。 周围一片大哗,戚继光咬著牙仗著铁甲护身,持刀向前狂冲十余步,可惜已经有侍卫將被马匹压住的脱脱拉了出来。 腿痛难忍,但脱脱没有时间去感受,因为就这短暂的时间,掷出铁枪的陈锐赤手空拳的狂奔而来。 两点之间,直线最近,陈锐没有绕哪怕一丝一毫的路,挡在面前的一匹无人战马被他撞得飞起,將赶来的一个韃靼兵撞飞。 一把揪住铁枪的末端,陈锐咬著牙一把抽出,顺势横抽,又扫飞了一个韃靼兵。 看著不顾周围射来的箭雨持枪杀来的陈锐,脸上满是汗跡的脱脱终於撑不住了,“走,走!” 侍卫將断了小腿的脱脱举上战马,下一刻自身已经被枪尖挑飞。 后方的老哈放声狂呼,陈锐听不懂蒙语,但也猜得到大致的意思。 继续狂奔数十步,看著只带了四五个侍卫向北逃窜的脱脱,陈锐喘著粗气终於止步。 但止步,並不意味著放弃。 后方的老哈驱马衝来,顺手拉著一匹无人的战马,“大哥,上马!” 战马有些暴躁,不太听使唤,陈锐顾不得马芳、司马等人教授的驯马技巧,一巴掌扇在马头上,“畜生,老实点!” 此时战局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眾目睽睽之下,脱脱被杀得几乎是单骑逃窜,惊慌失措的韃靼骑兵有的向北,有的向南,开始脱离战场。 周君佐惊喜而诧异的远远眺望,犹豫著要不要追击,却看见右侧的马芳、周君仁已经毫不犹豫的率兵向北疾驰而去。 “大哥?”周君佑勒著马,坐骑在原地打转。 悠长的號角声在空中迴荡,周君佑焦急的喊道:“韃靼撤兵了,追吧!” “我留下。”周君佐不再犹豫,“你去追……小心点!” 已经赶上陈锐、戚继光的周君仁也在高声提醒,“小心两翼!” 蒙古骑兵纵横天下的原因很多,但就战术而言,屡攻不克或遇到小挫,退兵诱敌深入,分兵两翼包抄切割,是最常见也是最有效的。 “蠢货!”陈锐毫不客气的骂道:“向西北方向,不用管两翼!” “老哈,给我带马!” 周君仁等將领毕竟常年在大同、宣府一带,虽然近日在济寧州一带活动,但杀得兴起,本能的忘记了附近的地势。 黄河是几千年都无人能驯服的怪兽,下游最常见的决堤区域就在济寧州、淮安府、徐州三地。 济寧州虽然不如淮安府那么水路纵横,但河道也很多,也是黄泛区的重灾区,最大的就是菏水。 菏水其实是黄河的下游支流,黄河在滑县决堤,由菏泽至金乡县之北,距离鱼台並不远,注入泗水。 陈锐早就注意到了,还详细的查探、询问地势,从运河至金乡,二十里內只有三座桥樑,而韃靼骑兵也正是从桥樑上经过菏水的。 如今的战局说不上混乱,甚至都没发生太多的廝杀,前方的韃靼骑兵有的拼命逃窜,也有的条件反射的引兵向两翼分散,试图反败为胜。 这也是草原部落骑兵的习惯,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不对了,追击的千余明骑不管不顾,直接杀到了金乡县以东的一座大桥。 怒吼声、廝杀声、战马嘶鸣声不绝於耳,看著拥挤而嘈杂的韃靼骑兵,陈锐双眼放光,抢过司马的长锤,一手持枪,一手持锤,当先杀入阵中。 冷兵器时代,任何一场战场,发展到追击的阶段,除非是主动退兵,並且有明確的后手,否则都会导致不成建制的溃败。 蒙古骑兵是有反败为胜的手段的,但在这片战场上,他们的手段並不能奏效。 几乎没有遭受到太多的抵抗,陈锐率先杀了个对穿,戚继光、马芳、周君仁分率骑兵轮番衝击,地上到处都是尸体,甚至数以百计的韃靼骑兵被挤落菏水。 当后方的周君佑赶到的时候,已经看不到有兼职的韃靼兵了。 “陈锐,陈锐!” 饶是周君佑向来冷静,甚至性情清冷,也不禁兴奋的搂住陈锐。 “还没完呢!” 陈锐冷笑了声,伸手指向东侧,“还有两座桥樑!” “走!” “今天要杀个痛快!” 第四十四章 天幸之 “如此猛將,天幸之,天幸之!” 山丘上的顾寰以手加额,感慨万千,站在高处的他看的非常清楚,陈锐率两百骑卒先缠住重骑,止住中军溃散之像,后出阵直击韃靼主將,彻底扭转了战局。 一旁的郑晓看似冷静,实则双手都在发颤,口齿不太清晰的说:“如此將才,岂仅猛將?!” 在郑晓看来,陈锐率骑卒出阵绕行出击,再由缺口出阵,最后直取中军,每一次的抉择都有著清晰的目的,每一次的抉择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效果。 在混乱而纷杂的战场上,能有这样的眼光,能在短时间做出准確的选择,此乃將才,绝不仅是区区猛將之流。 山丘不远处,徐州参將倪泰羡慕的远远眺望,心里有著庆幸,也有著失落。 庆幸自己按照许诺,咬著牙率兵跟著陈锐杀入阵中,稳住了阵脚,怎么也算是立下一功。 失落的是倪泰知道这位把总凭此战一飞冲天,不是自己能收服的。 此刻,鱼台县左右的战场只剩下了南侧一直与袁接纠缠的韃靼骑兵了,其他的韃靼兵都已经向北逃窜。 周君佐在扫荡战场之后就率兵南下,与袁接截住了三四百韃靼骑兵,两部骑兵加起来有千五之数,稳稳的压住了韃靼。 顾寰下令收拾战场,收容伤员,一共检出了千余韃靼兵尸首,牵回了数百匹战马。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斜照,突闻有嘈杂声,顾寰转头看去,周围的士卒鼓譟高呼,远处归来的明骑缓缓近前。 陈锐、马芳、周君佑三部联手,从金乡县以东一路向东横扫,连破数阵,杀得血流成河,一直杀到运河西岸才止步。 士卒以刀击盾,放声高呼,以这样的方式为得胜归来的袍泽相贺。 自韃靼侵入京畿,京师沦丧,大同、宣府、河间、蓟门各路明军纷纷败北,此战是第一场胜战,至少在东侧,让韃靼的脚步停顿。 顾寰和郑晓走下山丘,亲自驱马出迎。 “如此力挽狂澜,当为首功!”顾寰握住陈锐的双手。 被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握住双手不放,陈锐略有些不太自然,但也没谦虚什么。 这一战完美的展现了陈锐的眼光和决断能力,也展现了他在战场上强大的杀伤力,首功確不为过。 郑晓倒是没有只关注陈锐一人,而是对周君佑、周君仁等將都一一讚誉,最后说:“诸將均有功勋,朝中必有重赏!” 虽然严嵩这个老不死的偏偏没死,顾寰不敢得罪,但郑晓可不在乎,反正严嵩和自己也是对头。 再说了,周家三子在此战中也大有功劳,若不是他们,只靠游击將军袁接,哪里能笼络到近三千边军骑兵。 此战后,就算有严嵩作梗,朝中也必然会提拔周家三子。 已然入夜,已经裹好伤的陈锐找人问了问,去了后营处,心里有些庆幸,也有些哀伤。 两百四十七骑,先隨陈锐四度出阵,后先后对阵韃靼重骑,又直取中军,战死一百一十八人。 活下来的一百二十九人人人带伤,其中重伤员三十七人,还有十二人失踪。 还能站著,还能说话,以后还能上阵的,只剩下八十人。 一战之下,折损三分之二,虽然值得,但也让陈锐黯然。 不过,陈锐也觉得庆幸,跟著自己留下的戚继光、老哈、司马、戚通、楼楠、孔壮、周四都活了下来。 陈锐又不是圣人,如果可能,自然是希望亲近的人活下来。 还没走近帐篷,陈锐就听见里面周四的声音。 陈锐身边的兄弟中,论勇猛敢战,首数邓宝,论心思灵巧,首数胡八,论说笑吹嘘,首数周四。 “大哥那长枪,就跟我们使棍子似的……” “约莫就是我们拿了棍子,身边全是蕓薹!” 帐內的伤员们纷纷瞭然的发出哦哦哦的声音,这个比喻让大家太有体会感了。 “那是什么?”陈锐隱隱猜到了。 戚继光一头雾水,一旁的楼楠笑著说:“就是油菜。” 少年持棍在手,十里油菜尽低头。 这个时代,油菜已经成了素油的主要来源,不过种植集中在东南,楼楠这个浙江人自然是知道的。 进了帐篷,陈锐查看了周四的伤势,这傢伙比较倒霉,没赶上最后的大战,之前就在一次出阵中坠马受伤。 “右臂骨折。”陈锐眉头微蹙,“你虽然是卫所兵,但没必要留在军中,先回寧波吧。” “大哥。”周四摇头说:“没人在身边,兄弟们不会放心的。” 顿了顿,周四补充道:“若是小弟回去,那邓宝他们肯定要过来。” 陈锐嘆息一声,一旁的楼楠犹豫了下,低声问道:“可能会北上吗?” “不好说。”戚继光开口道:“要看河南那边战局如何。” 这正是陈锐所担忧的,山东这边胜了一场,对於整体战局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不太好说。 但如果河南那边能撑得住,镇远侯麾下有数千边军骑兵,很有可能会北上西进,试图在短时间內收復失土。 那样一来,接下来大战连连,陈锐並不会去劝说老哈、司马,但却不希望周四还留下。 这是一种奇怪的情绪,对於京师的沦陷,陈锐並不觉得意外,但终究是有些许负罪感的。 毕竟歷史上,明廷终究是不要脸的將俺答糊弄走,用近乎无耻的方式保住了京师。 一路南下所见,那么多的死亡、杀戮、血腥,特別是在孤山那一战之后,陈锐决定留在军中,但心中的负罪感也起到了作用。 而周四、邓宝、胡八这些兄弟,他们原本都没有必要出现在京城。 一场大捷,让军中喜气洋洋,但陈锐心中却有著难以言喻的阴影。 一旦韃靼主力不能在怀庆府取得一场大捷,就很可能会被明军绞杀,俺答这样的人杰,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此时此刻,鱼台县中的一处宅院中,沈炼將封好口的信递给了一名锦衣卫力士,“送至指挥使手中。” “是。” 看著力士离开的背影,沈炼心中有著疑惑,他觉得陈锐並不是那种贪恋权位之人,但为什么却要通过自己,再通过陆炳,將战功送抵御前呢? 今日这一战,从即將崩溃的边缘转为一场大捷,如此戏剧化的转变让明军上下都有著不真实感。 站在鱼台县城头的沈炼亲眼目睹了一切,站的更高,不一定看的更清楚,但对整体战局变化却更清晰。 看的目眩神迷的沈炼虽然不通军略,但也能肯定,族弟的这个学生,有著不同凡响的才略。 但沈炼却也知道,似乎陈锐並不是那种循规蹈矩之人,未必会走一条“正常”的路。 第四十五章 南京(上) 永乐十八年九月,朱棣下令迁都北京,天子守国门。 一百三十年后的嘉靖二十九年九月,明朝第十一位皇帝,回到了这座南京城。 论宏大繁华,此刻的南京毫无疑问的是天下第一,无论是之前的京城,还是商业发达的杭州,都不能动摇南京的地位。 但这时候的南京,乌云密布,时时可见嘈杂,行人多面带愁容,商铺也多有谢客。 南京本就有与北京一模一样的所有衙门机构……內阁是不属於外朝的,如今大量北下的官员来到南京,自然是有很多很多衝突的。 不过在这个时刻有短暂的平静,一方面是因为谁都不敢冒头。 这次丟脸算是丟大了,最丟脸的自然是仓皇南逃的嘉靖帝本人。 明十三帝中,论权谋手段,嘉靖帝能排进前三,论性情偏激,这位皇帝同样能排进前三……可能只比他孙子的孙子稍微好一点。 所以,在丟了大脸,而且渡过黄河,丟下儿子督战,自个儿逃到南京之后,嘉靖帝或许是为了发泄,或许是为了稳固权位,已经有数名官员、內宦倒霉了……不同於以前,都不下狱,直接弃市。 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敢跳……之前二十九年的嘉靖帝,可以用喜怒无常来形容。 將“喜怒无常”的喜去掉,差不多就是如今嘉靖帝的状態了。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战事,东西两头都有大战,不管是哪一头溃败,韃靼都能直入腹地。 所以,如今的南京城內,虽然消息杂乱,流言四起,但总的来说,还保持著平静。 这种状態一直到山东战报入京,才有些许改变。 南京皇宫,入了午门,右侧是文渊阁,左侧是六科廊。 朝中所有的机构中,论官员的平均年龄,最年轻的就是六科了,毕竟翰林院里一大把熬不出头的老翰林,而都察院里大都是外放县令之后才回朝的,年纪都不小了。 廊下的屋子內外,几十个年轻的官员聚拢在一起,聚精会神的听著一个官员念著战报。 “镇远侯可称名將,同为勛贵,不知平江伯……” “哎,平江伯昨日已经回京了。”一个兵科官员开口说:“陛下钦点河南副使曹邦辅为辅。” 身边一个略为年长的官员拿著报捷文书的副本,笑著说:“汝修兄曾赞戚继光有將才,果不其然。” 这位兵科官员就是因为《备俺答策》为戚继光扬名的王德,笑著谦虚了几句,忍了忍没將城破当日,戚继光力劝王邦瑞勿开城门一事说出口。 “此战大败韃靼,运河上粮草当能迅捷南下,加上秋粮即將上市,粮价必降。”王德缓缓说:“短期內无粮草之忧。” “而且运河通畅无阻。”一位吏科给事中开口说:“適才看见赵元朴,之前在天津,被堵在了运河上,今日才抵南京。” 场面一下子寂静下来,赵元朴即赵锦,三年前弹劾严嵩被下狱,今年初才起復。 最关键的是赵锦是绍兴府余姚人,而就在三日前,赵锦的同年兼同乡,绍兴府上虞县的刑部郎中徐学诗上书弹劾严嵩。 七日前,抵达南京的前礼科给事中沈束在承天门递交奏摺,尽言严嵩之误国,请上斩其首级。 “也不知道宗安兄……”一位礼科给事中长长嘆息。 半响之后,王德突然说:“不言其他,留於后世,亦是故事。” 的確,在俺答破城之际,被关押在詔狱中的沈束脱身而出,一路南下,没有回家,没有逃避,而是径直抵南京,上书弹劾严嵩,然后从容赴南京锦衣卫,自请下狱。 这样的事跡,简直就是传奇。 就算严嵩恨得咬牙切齿,不敢对沈束做什么,甚至都不敢说什么。 又是一阵儿沉默后,一个官员低低的说:“赵元朴是今日入城的吧?” 没有人说话,徐学诗和沈束都是抵达南京的当日就上书弹劾严嵩的……绍兴人算是跟严嵩卯上了。 正在被討论的赵锦正沿著秦淮河步行向西,不多时抵达一处宅院外。 “文孚兄。” 听见喊声,正准备上马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回头,意外的看到了赵锦。 赵锦是余姚人,祖籍会稽,族中与平湖陆氏两代皆有联姻,虽然陆炳出生在安陆,但也是平湖陆氏。 “今日抵京?” “嗯,宗安兄如何?”赵锦顿了顿,补充道:“纯甫兄托我来探望。” “沈宗安自请下狱,如何能不厚待?”陆炳嘖嘖两声,“真是收了个好学生。”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消息非常灵通,更何况沈炼还在军中呢。 陆炳急著入宫,让人將赵锦带进去。 一盏茶时间后,赵锦在一间还算不错的书房內见到了面色憔悴的沈束。 “宗安兄。” “元朴。”沈束精神一振,但隨即道:“勿要上书。” 赵锦愣了下,沉默片刻后低声道:“陛下信之,如之奈何……” “是啊。”沈束嘆息了声,徐学诗三日前上书,立即被下狱了。 赵锦面色沉鬱,换了个话题,强行笑著说:“锦衣如此礼遇,当消息不绝,应该知晓捷报了吧?” “只听说山东捷报,韃靼败北。”沈束直起身子,“尚不知晓详情。” “適才文孚说你好运气,收了个好学生。”赵锦这次露出了真挚的笑容,“宗安兄以文采称雄浙江,当年高中解元,为人称道,不料却调教出如此良將。” 听赵锦详细的將鱼台一战讲述完,沈束脸上呈现出不自然的红晕,手脚都有些蜷缩。 “镇远侯赞其勇猛,澹泉公赞其將才。”赵锦感慨道:“抵达鱼台后,我只在军中一日,但遍闻其名。” “城破当日,不忘其师,携妇孺南下,可见其义;大战之中,马前无一合之敌,手刃过百,可见其勇。” “乱战之中,观敌软肋,衝锋陷阵,力挽狂澜,可见其军略。” “如今国事艰难,正需此等良將。” 沈束心里有著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但也有著强烈的愧疚……原本陈锐是不需要这么做的。 抵达南京当日,沈束犹豫许久,还是在承天门递出了那份弹劾严嵩的奏摺,而且是最为强烈的姿態……请斩严嵩首级。 而现在,沈束有些后悔了。 不是后悔递出那份奏摺,而是在陛下依旧信重严嵩的情况下,与自己,与沈炼,与周家三子关係密切的陈锐,未来的路,会很不好走。 沈束並不知道,陈锐已经做出决定,他不会走任何一条別人安排好的路。 第四十六章 南京(中) 南京皇宫实际上是北京皇宫的原版,大体上差別不大。 早朝的承天殿与后方的谨身殿是一个整体,中间还有个略小的华盖殿。 嘉靖帝面色阴沉的坐在华盖殿的侧殿中,浑身上下都散发著阴冷的气息……即使身前的兵部左侍郎傅凤翔刚刚呈上了详细的山东捷报。 两边坐著的是內阁首辅严嵩,以及终於夺情起復的前兵部尚书翁万达。 因为王邦瑞如今以兵部尚书领大军在河南怀庆府,所以翁万达尚未授职。 严嵩看了眼翁万达,心想这位也不好受,如今朝中多有指责。 因为之前十年內,俺答数度要求通贡,朝中上下均不许,几次斩韃靼使者头颅传首九边,只有翁万达担任宣大总督的时候,痛斥“大失夷心,横挑巨衅”,又要求“王者之待夷狄,来则勿拒”。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翁万达的选择是可以避免现在的后果的,但正是因此,翁万达遭到了无数的指责。 严嵩偷偷瞄著嘉靖帝,他猜测陛下对翁万达也很不满,但没办法……翁万达是如今朝中最通兵事的官员了。 “还没来吗?”嘉靖帝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带著丝丝寒意,“去催催。” 侧后方的宦官陈彬小声应是,往殿门口走去。 嘉靖帝突然转头看向严嵩,“今日又有弹劾奏摺。” “唯听圣裁。”严嵩的回答简洁而迅速。 严嵩並不担心自己成为替罪羊,原因也很简单,在如今的情况下,只有自己是一心一意只站在陛下这边的,全心全意的为陛下出力,不可能有其他人能取代自己。 迁都至南京,意味著很多很多东西,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因为地域,因为距离,屡屡弹劾严嵩的东南士林如今距离京师很近很近。 没有嘉靖帝的庇护,严嵩会非常迅速的倒台……这样的臣子,嘉靖帝用起来才会放心。 嘉靖帝没有继续说什么,而严嵩在心里盘算,晚上递个帖子给魏国公府……太傅园终究应该是嫡系的產业! 所谓的太傅园是从第一代魏国公徐达传下的,传到这一代的魏国公徐鹏举,却被其叔父徐天赐抢夺。 严嵩倒是不太在乎太傅园归谁,可谁让徐天赐不肯献出呢……了十多年的时间,耗费无数钱財才修建出来的园林,光是湖面就达七十亩,徐天赐哪里捨得啊。 因为八年前的壬寅宫变,嘉靖帝不肯居於宫中,一直是住在西苑的……而太傅园距离皇宫不远,正合適。 所谓的太傅园,也就是后世的白鷺洲公园。 这时候,殿门口有脚步声响起,陆炳在司礼监宦官李彬的带领下疾步而来。 京师沦陷,嘉靖帝一路南逃,最惨的时候被陆炳带著共骑一马,身边最信任的太监黄锦没能跟上,没於战中。 “说。” “说清楚。” 很显然,嘉靖帝现在对明军的战绩有著极大的不信任,一方面在於宣府、大同边军的连续兵败,另一方面也在於自己钦封的“平虏大將军”仇鸞的降敌。 “九月二十一日,镇远侯顾寰、漕运总督郑晓自宿迁拔营北上,至济寧州鱼台县。” “九月二十三日,战起,顾寰率五千步卒於中路布阵,命游击袁接率边军骑卒近三千於两翼,敌骑兵五千上下。” “自晨至午后,韃靼猛攻不休,中军动摇,顾寰命留於后阵的两百骑卒出击,先阻重骑,后出阵直取中军,韃靼主將脱脱遁逃,骑卒追击至金乡县。” “战后拣韃靼尸首一千五百三十二具,生擒一百三十一人,臣已然遣派人手查验,未有错漏。” 听陆炳的一番解说,嘉靖帝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不说首级很难作假,若是作假,不可能生擒百多人。 但嘉靖帝越想越气,一战斩杀近两千韃靼骑兵,就在一个多月前,仇鸞拿著六个韃靼兵的尸首来请赏。 翁万达也大为吃惊,这样的战绩,即使是去年的曹家庄大捷也远远不及,细细问著陆炳,半响后轻声道:“有些险了。” 察觉到嘉靖帝看过来,翁万达解释道:“虽是无可奈何不得不拔营北上,野战对敌,但镇远侯布阵疏漏,此战能大捷,实属运道。” “如此大捷,镇远侯可称名將。”严嵩笑吟吟的说:“陛下,此战边军实有大功。” “袁接?”嘉靖帝看了眼翁万达。 “呃……”翁万达瞄了眼对面的严嵩,才开口说:“袁接乃大同游击將军。” 这句话说的隱晦又明显……周尚文的旧部。 严嵩立即接口道:“臣倒是听闻,周君佐率两弟奋勇而战,此战有大功,陛下当重用之,他日北上,必能建功立业。” 嘉靖帝眯著眼打量著严嵩,这个老货与周尚文的仇怨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居然为周君佐请赏。 陆炳也不由自主的看了眼严嵩,这廝又在打什么主意……他和严嵩来往很多,当年还一起弄死了夏言,绝不相信严嵩会冰释前嫌。 就在一个多月前,那么多科道言官请敘周尚文功勋,议諡號,就是严嵩一次又一次的否掉的。 沉默了片刻后,嘉靖帝突然看向翁万达,“顾寰可能承当重任否?” 翁万达迟疑了下,“守成或可。” 殿內几人就没有傻子,都听得出嘉靖帝问这句话的意思……什么才叫重任? 当然是北上收復失土,才叫重任。 严嵩嘴唇微动,但最终闭上了嘴巴,如今的陛下……疑心病癒发重了,自己还是要谨慎一些。 长时间的沉默后,嘉靖帝终於开口,“调顾寰回南京,郑晓加兵部尚书衔。” “镇远侯三代均以红盔將军备宿卫,对陛下忠心耿耿。”严嵩適时的补充了句。 翁万达还好,陆炳和严嵩都隱隱猜到了什么,陛下將裕王留在了怀庆府……如果能扛住韃靼的猛攻,那么裕王在军中就有了根基。 “新设江北总兵,调平江伯任之。” 所谓的江北,自然指的是淮河之北,也意味著平江伯陈圭將会取代顾寰执掌大军。 翁万达舔了舔发乾的嘴唇,想了想没敢开口,陈圭是严嵩的姻亲……陛下对严嵩信重至此吗? 倒是陆炳想得通,正因为京师沦陷,严嵩只能靠著陛下的庇护才能倖免於难,所以陈圭才能手握兵权。 第四十七章 南京(下) 镇远侯三代六次出任漕运总兵,光是顾寰一个人就三度出任漕运总兵,在淮安府算得上根深蒂固。 但平心而论,顾寰在军略上並不算出色,而平江伯陈圭出镇两广十余年,多次剿灭海盗、叛乱,相对来说要比顾寰要强得多。 半个多月前,宣府边军在保定府兵败,就是陈圭聚拢溃兵,在广平府扛住了南下追击的韃靼主力,才使得河南援兵能及时渡河赶至。 所以,翁万达既不敢反对,也不想反对。 毕竟,如今翁万达的处境很是艰难,父亲刚刚过世,京师沦陷,几失半壁江山,自己因为之前对俺答使者释放善意被指责。 嘉靖帝又沉默了很久,神情稍有些恍惚,才缓缓说道:“袁……袁什么?” 陆炳应道:“大同游击將军袁接。” “拔为江北副总兵。”嘉靖帝点点头,“周家长子周君佐晋参將,其弟二人论功,拔为游击或守备。” “其余诸將,命顾寰递交奏摺,兵部论功。” “臣接旨。”兵部侍郎傅凤翔终於找到开口的机会了。 陆炳仔细打量嘉靖帝的神色,犹豫了下才开口道:“陛下,此战尚有一將立下大功。” “嗯?” “韃靼重骑破阵,便是此人率两百骑先稳住阵脚,后出阵直取中军,也是此人杀得脱脱逃遁,据说脱脱的小腿被他砸断。” “后骑兵追击,也是此人为先锋,横扫菏水南岸,被逼得坠河的韃靼人不计其数。” 翁万达大为惊诧,“乱军之中,直取首脑,可见勇武,横扫菏水南岸,可见韜略,此乃何人?” “陈锐。” 翁万达自嘉靖十四年开始就常掌兵事,出任过宣大总督,出任过三边总督,甚至还担任过兵部尚书,但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对面的严嵩眉头微蹙,好像听谁提起过这个名字。 “是大同、宣府的將校?”嘉靖帝看向陆炳。 “此人乃浙江寧波府定海卫世袭百户,此次是因父病兄亡,入京去兵部袭祖职的。”陆炳解释道:“据闻此人力大无穷,武艺精熟,更兼有军略,极得镇远侯、郑晓器重。” “寧波也能出如此悍將?”翁万达嘴角动了动,他是潮州人,哪里能不知道东南沿海卫所是个什么状態。 嘉靖帝细细问了几句,感慨道:“国事艰难之际,必有良將出。” “也是个胆大包天的。”陆炳先敲了个钉子下去,才说:“就是他在通州一把火將粮草烧了大半。” “原来是他。”翁万达好奇的问:“他带了几人?” “陈锐是隨锦衣卫经歷沈炼南下的,携三人入通州,点燃粮仓后,抢夺船只南下。” “嘖嘖,的確有胆气!”翁万达赞道,心想此人之功不仅在鱼台一战。 翁万达抵达南京后细细问过,保定府兵败之后,韃靼主力南下追击甚急,但在大名府、广平府时停滯不前……很可能是因为粮草不济。 通州这一把火,很大程度上迟滯了韃靼主力的追击速度。 严嵩一直都没吭声,一直在绞尽脑汁的在回想,到底是在哪儿听到过“陈锐”这个名字。 虽然想不起来,但严嵩能肯定,一定有人在自己耳边提起过。 嘉靖帝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起身道:“如此良才……” 只说出四个字,嘉靖帝突然身形晃动,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陛下!”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居然是已经七十岁的严嵩,这老头低吼一声,一个箭步衝上去,扶住了嘉靖帝。 您老可不能出事……不然严家只怕满门鸡犬不留啊! 陆炳、翁万达、陈彬均神色大变,如果这时候嘉靖帝山陵崩,那真的是国运不济了。 陆炳先检查了会儿,略为鬆了口气,扯著陈彬低声说:“你去请太医来,不要封锁消息。” “不错,若是內外断绝,只怕人心浮动。”翁万达赞同道:“陛下只是一时晕眩,当不会有大碍。” 严嵩嘴唇微动,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之前几年內,嘉靖帝於西苑中修道,除了他之外,几乎不召见臣子,以至於內外断绝。 但如今的局势,严嵩已经没有可能隔断內外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严嵩、陆炳、陈彬始终守在嘉靖帝身边,虽然一直没能醒来,但几个太医都给出了共同的判断……心情激盪而晕眩,並无大碍。 “元辅,你我三人,轮值吧。”陆炳也不客气,径直道:“今夜我值夜。” 算上半个月前的救驾,陆炳已经两度救驾了,对嘉靖帝的忠诚是满朝皆知的,严嵩没有理由反对。 缓缓出了乾清宫,严嵩穿过两道门,在奉天殿的侧面的文楼下停下。 不多时,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父亲。” 一个多月的逃亡,让严世蕃这个胖子迅速的瘦了下来,不再像其母欧阳氏那般,倒是有几分严嵩瘦削长身的模样。 “陛下尚未醒来,但並无大碍。”严嵩低声道。 严世蕃大大鬆了口气,如今的严家是没有退路的……如果嘉靖帝驾崩,严世蕃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计可施。 “你是怎得留在宫內?”严嵩轻声问。 “今日隨景王拜会靖妃。”严世蕃应道:“靖妃两侄今日赶到南京。” 严嵩更是皱眉,“天家事,此时不宜插手。” 严世蕃沉默片刻后低声说:“听闻高新郑在开封与徐华亭相处甚欢。” 裕王被留在了怀庆府,隨其逃窜南下的裕王府的属官自然也在河南,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高拱。 严世蕃的话意思很明显,不管徐阶愿不愿意,这一战之后,这位华亭人只可能选择裕王。 这意味著,严嵩只可能选择景王。 在得知嘉靖帝晕眩不醒之后,严世蕃立即做出了安排,很凑巧的和景王在午门外相遇,得其邀一同拜会景王母妃卢靖妃。 抬头看著明亮的月儿,低头看著被月光照的亮堂堂的地面,严嵩缓缓向前走,嘴唇微启,“陛下调顾寰回京,使平江伯陈圭出江北总兵。” “新设江北总兵?”严世蕃扶著父亲,“陈圭乃我严家姻亲……” 下一刻,严世蕃脚步一顿,两眼放光,“父亲,陛下是怕明皇之事重现?” 第四十八章 断不可留 史书对严世蕃的评价是“凶侈无赖,窃弄父权,大启贿门,嗜贿张焰。” 这位严东楼可能是史上奸臣中最有名气的奸二代了。 但史书上对严世蕃还有其他的评价,“狡詰机智,博闻强记,心思敏捷,晓畅时务。” 歷史上,嘉靖帝以权谋御下,常以片纸下询,严嵩、徐阶、吕本不知所云,唯有严世蕃能应付。 说的简单点,严东楼这位奸二代很有才华,很有天赋,別人说了上句,他就能知道下句,非常善於揣摩人心。 就比如今天,嘉靖帝使陈圭出任江北总兵,严嵩虽然心有猜测,但始终心有疑虑,而严世蕃迅速抓住了重点,而且在第一时间就確认了嘉靖帝的心思。 严嵩恍然,思索片刻后才轻声道:“確是如此,如今颇似安史。” 严世蕃所说的“明皇故事”与严嵩说的“安史”是同一件事。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次年,叛军连破洛阳、长安两都。 唐玄宗李隆基仓皇出逃,在著名的马嵬坡事变后逃往蜀地,而太子李亨逃往了朔方,笼络住郭子仪、李光弼之后登基为帝。 而如今的嘉靖帝,与歷史上逃出长安的唐玄宗有著太多太多的相似之处了。 同样是被胡人攻陷京都,同样是仓皇出逃,嘉靖帝虽然不像唐玄宗那么多情,但身边数十嬪妃只有六人最终抵达南京,其他的要么被俘,要么失踪。 更要命的是,嘉靖帝和唐玄宗一样没有选择聚拢兵力迎敌,而是逃往南京,留下了裕王。 虽然裕王不像李亨一样被立为太子,但他如今是皇子之长,天然就有继承权。 一旦裕王能够掌控住局面,手握兵权,能够笼络住徐阶、王邦瑞等重臣……会不会像李亨一样径直登基称帝,谁都不知道。 唐玄宗对那些儿子可是不太留情面的,抢了儿子的老婆都不算什么,杀都不止杀了两三个。 这方面嘉靖帝也好不到哪儿去,“二龙不得相见”让裕王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的父皇了。 歷史上嘉靖帝驾崩,他孙子明神宗甚至都没取名字……太离谱了。 在这种情况下,嘉靖帝如何不担忧自己落得唐玄宗的下场? 要知道唐玄宗回到长安后,虽然被尊为太上皇,但处境极为淒凉,身边亲信要么被遣散,要么被流放赐死,自己还被强行迁居,身边都无人服侍。 出了承天门,严嵩老神在在,而严世蕃颇为雀跃……嘉靖帝有这样的担忧,所以才会使严家姻亲平江伯陈圭出任江北总兵。 因为严嵩只可能依附嘉靖帝。 而嘉靖帝需要兵权。 进了家门,严嵩发了会儿呆,严世蕃站在一旁不吭声,往常父亲归家,母亲虽然年迈,但必然亲迎。 保定兵败,百官南窜,连嘉靖帝都被陆炳抢上马狂驰,严嵩、严世蕃还能驱马跟隨,欧阳氏……至今也没什么消息。 欧阳氏比严嵩还要大三岁,严世蕃不抱什么希望。 回过神来,严嵩带著儿子在书房坐定,嘆道:“今日陛下晋大同游击將军袁接为江北副总兵,周君佐晋参將,周君佑、周君仁也有晋升。” “什么?!”严世蕃猛地站起来。 严嵩微微闭上双眼,任由儿子在屋內来回不停走动。 片刻之后,严世蕃停下脚步,“决计不可!” “绝不能让周家三子手掌兵权!” 严嵩轻声提醒,“不仅如此。” “不错。”严世蕃补充道:“有周家三子在,陈圭难以掌军!” 严嵩点点头,“可有对策?” 严世蕃歪著头盯著房梁,半响后才说:“遣派人手去怀庆府,孩儿隨陈圭去一趟山东?” “如今局势不明,不知河南战事走向,难有对策,只能孩儿去山东……” “不可露面。”严嵩提醒了句。 “是,一旦露面,周家三子必有警觉。” “已然票擬,陈彬也批红了,让陈圭明日启程。” 严世蕃应了声,手握双拳,面色阴沉,目光闪烁不定,若是陈圭不能掌控大军,一旦裕王得胜归朝……严世蕃都不敢想像严家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忙了一天,严嵩有点撑不住了,正准备去就寢,想起一事,回头问道:“对了,你可知晓一人,定海卫百户陈锐。” 严世蕃正当壮年,强闻博记,点头道:“此人乃沈束学生,与周家相熟,当日孩儿遣此人隨赵贞吉出城……后续就不太清楚了。” “此人在鱼台一战立下大功。” 只听父亲说了这么一句话,严世蕃身子微颤,“原来是他。” “甚么?” 严世蕃咽了口唾沫,他消息很灵通,低声道:“听闻鱼台一战本应战败,便是陈锐力挽狂澜,本以为是重名……” “陆炳今日在御前为其请功。” “陛下怎么说?”严世蕃並不在乎陆炳,知道很可能是因为沈炼的缘故。 “尚未出口,晕眩倒地。” “断不可留!”严世蕃断然道:“如此人物,他日必为心腹之患!” 一个冉冉升起的將星,与周家三子有交情,而且还是沈束的学生,严世蕃如何能容忍? 送父亲回后院歇息后,严世蕃在书房枯坐,等猛然醒转,天色已明。 一个时辰后,接到旨意的平江伯陈圭领数十家丁驱马出了南京城,一行人中有一座马车,疲惫的严世蕃在里面酣然入睡。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浙江省绍兴府会稽县东郭里。 面容还有些稚嫩沈襄无语的看著,看著面前因为京师沦陷而黯然伤神,以至於嚎啕大哭的堂舅徐渭。 虽然才十四岁,但经歷了千余里的逃亡,甚至亲手杀了个韃靼兵,沈襄早已不再是个普通的少年郎了。 但哭声极为悽惨,沈襄有些听不下去了……记得出了天津城后,陈锐曾经说过,无论发生什么,哭泣是最没有用处的举动。 徐氏嘆息著將袖中的信递了过去,“文长,昨日黄昏夫婿来信,山东大捷。” 徐渭哭声顿止,抢过信一目十行看过,猛然大笑,笑声不止。 先哭后笑,看起来像是个疯子,沈襄有些无措……虽然父亲也被称狂放不羈,但也没到这个程度。 “八股无用,八股无用,八股无用……哈哈哈!” 徐渭放下信,一边狂笑一边念叨,径直出门而去。 沈襄赶出门追上去问了几句,半响后才回来对母亲徐氏说:“舅父要去山东。” 徐氏沉默片刻后摇头不语,这位堂弟虽才名遍传东南,但已经三次乡试落榜了。 如今国事艰难,八股无用,唯军功可復,沈炼信中这句话,让徐渭找到了一条新路。 第四十九章 美人帐下犹歌舞 十月初五,徐州沛县。 城外东南五里处。镇远侯顾寰、漕运总督郑晓率军中大小將校数十人,远远眺望驰来的数十骑和几辆马车。 镇远侯顾寰本职为漕运总兵,衙门设在淮安府,是因为战事,才率兵北上,先后入徐州、山东。 鱼台一战后,顾寰遣骑兵北上查探军情,后漕运总督郑晓调集民夫,摧河堤,將运河转入独山湖,再转入微山湖,使得大量漕船得以南下。 之后,顾寰留部分兵力屯於鱼台,主力后撤至徐州沛县,此地北依齐鲁,以淮安、扬州为后盾,欲以此为大营。 但顾寰刚起了个头,就被调回南京,让其失望不已。 站在顾寰身后不远处的陈锐眯眼细看,来者为首的是一个面容坚毅,身著亮鎧的將领。 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將近两个月前的那件事……陈圭应该还不知道吧? 陈锐瞄见了陈圭身后不远处的一个青壮,记得好像就是那个手指被自己折断的傢伙。 “君锡兄。”跳下马的陈圭亲热的搂著顾寰的肩头,都是勛贵一脉,百多年来多有交情,“此战大败韃靼,有乃祖之风!” 第一代镇远侯顾成在明初算不上一流战將,但以敢战闻名,曾经攻打镇江被擒,挣断绳索逃脱后,匯集残兵杀了个回马枪,硬生生的攻破镇江。 而顾寰身为漕运总兵,匯集兵力北上,入山东,野战败五千骑兵,护住南下的粮草,的確有些胆魄。 顾寰谦虚了几句,为陈圭一一介绍。 郑晓神色淡漠,即使听到加兵部尚书衔后也没什么动容,他倒不是因为陈圭是严嵩的姻亲所以才冷淡,而是文官与勛贵之间就应该是这个关係。 顾寰是不同的,郑晓总督漕运,不可能不与漕运总兵来往,两人又一同北上,顾寰领军,郑晓总理輜重,配合默契。 但如今朝中新设江北总兵,陈圭与郑晓之间就没什么关係了,要不是恰好在沛县,郑晓都不会出迎。 其他诸將中,陈圭都好言好语,从头到尾都是笑脸待人,看不出对某个人特別的关注,但在宣读詔令之前,还是有意无意的看了眼两个人。 一个是周尚文长子周君佐,另一个就是陈锐。 这两个人都在鱼台一战中发挥了极为关键的作用,但这不是陈圭关注的原因。 之所以关注,是因为一路上,隱下行踪的严世蕃反反覆覆的提到这两个人名。 陈圭一边高声吟诵詔令,一边心中夹杂著些许惋惜。 真是可惜了。 袁接迈过了参將这道坎直接晋升江北副总兵,原本並无实职的周君佐晋济寧参將,周君佑晋游击將军,周君仁晋守备。 此外,其他几名参將、游击虽然没有晋职,但也都有封赏。 眾將脸上都有笑容,顾寰和郑晓也都鬆了口气,周家三子和周尚文旧部袁接都得以晋升,一方面是因为鱼台一战是韃靼南侵以来第一场胜战,而另一方面也说明朝中並无阻碍。 说白了,就是在说严嵩没有作梗。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顾寰和郑晓心里都有数,鱼台一战击败韃靼,依仗的就是近三千边军骑兵,如果周家三子不能论功,那就有军心不稳之危。 虽是战时,但顾寰还是在沛县的县衙內设宴以待,陈锐对这种场合不太喜欢,也不太適应,但不好离开,只能陪坐在最下面。 “回头帮你问问。”周君仁凑过来,不满的嘀咕道:“这一战能侥倖,你才是首功。” “不用。”陈锐一口回绝,心里却在反覆斟酌,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按道理来说,顾寰、郑晓的报捷奏摺,可能会对周家三子一笔带过,但肯定会对自己大书特书的……这几日,顾寰对自己的態度並没有什么变化。 从军中脉络来看,虽然自己和周家三子相熟,但却是顾寰亲自简拔而起的。 朝中对周家三子都有晋升,说明严嵩没有作梗,反而是自己毫无所获……陈锐並不在乎这个,但总是要弄清楚缘由的。 思索良久,陈锐瞄了眼对面不远处的沈炼,难道是因为那封信? 请陆炳在御前为自己夸功……陈锐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但即使陆炳不肯,也没有必要作梗吧? 而且这些日子陆续从运河上南下的官员很多,相当一部分都是顾寰或郑晓亲自迎来送往的,陈锐这个名字,如今在军中分量实在不低。 想来想去也想不通,陈锐琢磨著晚上要不要去找找沈炼,自己和周家三子率千余骑兵驻守鱼台,明后日就要返程的。 这时候,帐后有丝竹之声响起,陈锐眼中隱见冷色,抬头看去,,一位身著绿裙的少女扬声而唱,女声软糯动听,婉转千回。 如今天下,最为繁华之地在南京,南京最繁华之处在两岸楚馆处处的秦淮河,而扬州也只是稍逊一筹……毕竟富甲天下嘛。 虽然前世是个军人,但也是遭到短视频轰炸的,陈锐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在心里猜测,也不知道这个时代出没出现所谓的“瘦马”。 身边有些许骚动,陈锐嘴角动了动。 北地哪里能见到这样的美女啊! 不是说相貌,而是那种气质,软糯的女声如同那只在空中摆动的白玉小手一般,挠在他们的心房上。 陈锐转头瞄了眼,几个熟悉的同僚中,最不堪的是袁接和马芳,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周君佐性情稳重,看不出什么,周君仁眼中满是不耐,而周君佑……眼中寒光闪闪,看向陈圭的眼神中夹杂著厌恶。 一个多月的时间,京师沦陷,顺天府、北直隶沦陷,至今还不知辽东、宣府、大同、山西等地的情况。 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妻离子散,即使是这半个月內,虽然击败五千韃靼骑兵,但也付出了不小的折损…… 就在周君佑脸色阴沉都要滴出水的时候,一声厉喝在堂下响起。 陈锐並不意外的看见沈炼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戟指喝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这两句是出自唐代高適的《燕歌行》,用在这儿正恰如其分。 不愧是嘉靖一朝出了名的大喷子,沈炼用如此简单而直刺人心的言语让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不知所措的绿衣少女显然听得懂,脸色惨白的跪在地上。 第五十章 可堪大用 郑晓冷笑了声没说什么,倒是顾寰一脸的尷尬。 顾寰倒是不想如此,谁让陈圭还没等宴席开始,就主动提起……君锡兄镇淮安多年,不知小弟可有幸聆听妙音? 顾寰侧头看了眼若无其事的陈圭,两人先后出镇两广,年龄又相近,少年时候就相熟……记得陈圭不是这等人啊。 “既然青霞先生不愿意听,那便罢了吧。”陈圭並不在乎,他已经得到了想知道的东西。 而且沈炼极得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敬重,陈圭也不想得罪……如今陛下臥榻,陆炳的分量更重了。 出了县衙,陈锐跟戚继光、马芳几人招呼了几声,一个人隨沈炼去了后街的一处小宅。 沈炼一进门就是破口大骂,骂陈圭的轻佻无端,骂陈圭以攀附上位,然后顺著这条线一路骂到严嵩、严世蕃身上。 陈锐耐心的听著,这种大喷子不让他发泄出来,都没心思冷静下来。 好一会儿之后,外间已经夜幕重重,沈炼才闭上嘴巴,陈锐端了杯水过来,开口说:“今日封赏诸將,无我名字。” “你觉得委屈了?”沈炼冷笑了声。 陈锐眉头挑了挑,“先生觉得陈某是何等人?” 沈炼沉默片刻后终於冷静下来,先听陈锐的一番剖析,才迟疑低声道:“尚未接到南京来信,难知內情……这等功勋,严嵩也瞒不住的。” 看陈锐无动於衷,沈炼怔了怔才道:“你觉得是陆文孚那边出了问题?” “我让人回去问问?” 此时此刻,县衙后宅中,顾寰皱著眉头盯著对面的陈圭,但没有提起之前的闹剧,而是细细的说道:“军中诸般都已经说与你了,只有两人,尚需关注。” “君锡兄请说。” “一个是周君佐。” 顾寰之所以敢冒险率军北上入山东,直面五千韃靼骑兵,很大程度上在於周君佐。 身为周尚文的长子,周君佐在大同、宣府边军中有著极强的人脉和影响力,是他凭藉先父遗泽拉拢来了近三千骑兵,奠定了鱼台一战的基础。 没有这批骑兵,顾寰绝不敢贸然开战……仅靠手下的这些步卒,再如何敢战,只怕也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听完顾寰的话,陈圭不置可否,只问道:“另一人呢?” “陈锐。”顾寰嘆道:“如此人物,即使在开国之初,亦能凭军功得以封侯。” 鱼台一战,陈锐在乱军中既彰显韜略,又显露了无双武力,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来力挽狂澜。 “此人可堪大用!” 陈圭也不禁有些动心,这样的猛將,虽是沈束的学生,但这层关係不算太深,若能笼络到麾下…… 除去周家三子,有陈锐为臂助……掌控大军,轻而易举。 细细问了许久之后,陈圭才將顾寰送出门,回身就看见了面色阴沉的严世蕃。 “步卒均是是南直隶卫所兵,问题应该不大。”陈圭轻声道:“关键是那两千边军骑卒。” 今日召歌姬歌舞,陈圭显然是有目的的……无非是观望各將罢了。 陈圭是个武將,自然没这个心思,这是严世蕃这个透彻人心的人精出的主意。 身为江北总兵,第一次召见麾下眾將,就召歌姬……显然这是应该遭到指责甚至痛斥的。 这么不守规矩的主將……如若有人冷漠,有人不耐,有人贪婪,这都是正常的,陈圭完全可以对症下药,笼络人心。 但如果在这时候,有人直言不讳,指责陈圭这位主將……那陈圭就能有的放矢了。 哪些人可以笼络,哪些人应该滚蛋,甚至哪些人应该陪著周家三子一起去死…… 周家三子虽然愤慨但强自摁住了性子,倒是没有出乎陈圭预料,但没想到好戏刚刚上演,就被沈炼扰了场子。 陈圭並不试图笼络周家三子,事实上他已经与严世蕃有了相关的计划,他主要是观察其他的將领。 虽然有沈炼横插一桿子,但陈圭也看到了,徐州参將倪泰、江北副总兵袁接、守备马芳以及三四个將校都有些两眼放光。 所以,陈圭对严世蕃说,步卒问题不大。 “你想用陈锐?”严世蕃显然在內间听得清清楚楚,冷笑道:“此人乃沈束学生,得沈炼引见周家三子。” “我知道。” “周家三子一旦不在,你想用陈锐领骑兵。”严世蕃脸上讥讽之意愈发浓了,“你笼络不住他的。” 陈圭保持了沉默,这代表了他的態度。 “不信你可以试试。”严世蕃哼了声,“城破当日,胆敢从詔狱中抢出沈束,携妇女老弱南下,这样的人物,堪称人杰,不是你能收拢得住的。” 顿了顿,严世蕃补充道:“当日陆炳在御前为陈锐请功,你觉得是谁的主意?” “沈炼?”陈圭迟疑了下,低声问道:“陛下知晓,为何……” “便是在此时晕眩倒地的。”严世蕃今日只是在马车上看了眼,但印象很深。 那位定海卫百户身量之高在北地亦少有,双眉浓密,眼中有著不同凡响的镇定和冷静……即使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的封赏。 最让严世蕃意外的是,陈锐神色的淡漠……似乎有没有封赏,对他来说,並不在乎。 史书对严世蕃眼力的评价很高……严世蕃曾经说过,天下之才,唯己与陆炳、杨博为三。 事实也证明了严世蕃的判断,陆炳是明朝歷史上得到评价最高,锦衣卫势力也最强盛的指挥使,而杨博成为了翁万达之后山西、宣大的捍卫者。 所以,严世蕃在第一时间就判断,陈圭绝难降服此人。 这既是直觉带来的判断,也是严世蕃细细思索陈锐所作所为之后的判断。 但陈圭不这么看,如今天下大变,韃靼已取大半北地,欲有所为……说白了,在將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武將的地位不会再如之前百年那么低。 陈圭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身为勛贵,不可能与裕王亲近,那是取死之道,这也是他为什么从河南前线回京的主要原因。 陈圭也知道为什么是自己出任江北总兵,但他自认,自己並不是攀附严嵩,顶多只是盟友而已。 如陈锐这般的將才,如若能笼络,自己或有望追祖。 “先试试看吧。”陈圭轻声说:“周家三子那边,確凿吗?” “差不多已经定下来了。”严世蕃阴狠的说:“他们不死,你就难以掌控这两千骑卒,甚至都不能掌控步卒。” “无论是北上收復失土,还是南下护佑陛下,你都必须將这支大军握在手心!” 第五十一章 坚拒 县衙大门边,陈锐在心里反覆揣测,陈圭为什么要单独召见自己? 前日陈圭履职,昨日顾寰回京,郑晓也回了淮安府。 昨日陈圭召见眾將,並没有对之前顾寰的部署做出太多的改变,而是大谈特谈京师沦陷、北地失土的种种。 言谈中,陈圭颇有豪气,显然有意欲北上的企图。 徐州参將倪泰问了几句,陈圭很有耐心的一一解释。 其一,韃靼攻破京师时日不长,而且尚未肆虐地方,顺天府、北直隶多有城镇未被攻陷,若是不迅速北上,这些城镇也沦陷……只怕韃靼就要在北地扎下根了。 其二,韃靼主力如今在河南怀庆府与明军对峙中,这一战只怕旷日持久,明军在黄河北岸,背河而守,若是不慎,只怕要全军覆没。 其实江北的徐州、山东距离河南並不算太远,但以骑兵袭扰韃靼主力侧翼,並不是太好的主意……而明骑径直北上,渡过黄河,攻入北直隶,韃靼主力后方不寧,必会退兵。 不得不说,即使陈锐也很赞成陈圭的谋划,一切都很合理,挑不出什么漏洞。 但陈锐还是心有犹疑,问题的关键其实在一个人身上。 俺答。 很难判断俺答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对於这位被誉为达延汗之后最了得的蒙古头领,陈锐虽然並不畏惧,但也有足够的警惕。 都將近两个月的时间了,俺答就这么傻乎乎只顾著率军南下吗? 大同、宣府的边军都有数万之多,而且还有山西、陕西、寧夏驻地的边军。 这也是陈锐对率军北上收復失土不太看好的主要原因……如果是一个月前,说不定有成功的机率,但这么长时间,俺答必有动作。 陈锐还记得在京城的时候,沈炼这位锦衣卫经歷很清晰的告诉他,嘉靖二十一年,俺答杀掳男女三十余万。 换句话说,其实俺答手中是不缺人的……只不过这次他侵入京畿並不是为了攻破京城,只是逼迫明廷答应通贡,所以携带的都是来去如风的骑兵,而且是隨他征战多年的精锐。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俺答做很多事了。 陈圭的敘述很有蛊惑力,命周家三子率千余骑兵北上,屯於鄆城。 江北副总兵袁接率千余骑兵,两千步卒驻守嘉祥。 徐州参將倪泰率徐州卫所兵北上,屯於单县。 陈圭自率主力由沛县北上,驻兵鱼台。 陈锐很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个问题,鱼台不必说了,单县位於鱼台西侧,嘉祥位於马肠湖西侧,金乡县东北侧。 鄆城是最靠北的,但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鄆城位於黄河之北。 但如今陈圭没时间考虑这些,而是在琢磨陈圭为什么最后將自己留下来。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周家三子中,周君佐、周君仁还好,周君佑离开时候的眼神有些异样。 是要离间自己和周家三子的关係吗? 陈圭虽是勛贵,但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人,也是经歷战事的,应该知道……这等並肩廝杀的袍泽情分,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离间的。 “进去吧。”陈圭的长隨冷笑了声。 陈锐的视线在这廝的右手上转了圈,后者脸色阴沉……被硬生生折断的手腕让他至今都使不上力气。 走入侧屋,陈锐看著笑吟吟的陈圭,行了一礼后並没有说什么。 “二十有三,应该取字了吧?”陈圭找了个自以为不错的切入口。 “一介武夫,不敢貽笑大方。” 陈圭愣了下,你是沈束的学生,居然没有取字? “那我就直呼名字了。”陈圭笑著说:“鱼台一战,你立下大功,堪称力挽狂澜,镇远侯言你可堪大用。” “只是遵命行事。”陈锐平静的说:“为国效忠,守土安民,本分而已。” 这廝看起来是个冷麵人,没想到倒是有些油滑……陈圭心里这么想,嘴里说:“这次封赏应该有你的名字,只是出了些意外。” “此事你日后会知道的,无人胆敢隱瞒战功。” “末將有功,不敢请赏。”陈锐隱隱察觉到,这位江北总兵是有意招揽自己。 陈圭轻声道:“我初入军中,身边无甚臂助,欲从军中挑选五百勇士,你可愿为首领?” “此战若能再度建功,朝中必有重赏。” 陈锐终於抬起头,直视这位江北总兵……当日在京城,我不愿意当狗,难道现在就愿意了? 所谓挑选的五百勇士,实际上和明朝后期所谓的家丁一个性质,说起来是大明的兵,实际上是將领的私兵。 “末將唯几分勇力,难担如此重任。”陈锐声音平缓,但並没有一丝的犹豫。 陈圭的神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昨日与袁接聊了几句,他倒是想要你过去……” 话还没说完,陈锐突然打断道:“鱼台一战,末將有功?” 陈圭愣了下,“那是自然。” “於国有功,本该是分內之事,不敢请赏。”陈锐一字一句的说:“若大人能替末將上书朝中,请战功换老师出狱,末將不胜感激。” 屋內安静了下来,陈圭久久不语,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冷。 陈圭虽然不是严世蕃那样的人精,但毕竟四十多岁的人了,长期镇守两广,与文官打的交道很多,当然能听得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为什么陆炳会突然在陛下面前为陈锐请功……搞不好就是为了沈束。 而今天陈锐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件事……如果愿意攀附,那就绝不会提起沈束,更不会说出试图以战功换取沈束出狱。 看起来不是一件事,事实上陈锐是用最坚决的態度拒绝了陈圭的招揽。 一刻钟后,严世蕃看著脸色难看的陈圭,用讥讽的口吻说:“我说过,你笼络不住此人。” “可惜了,可惜了。”陈圭面色淡漠,“那就让他一起上路吧。” 顿了顿,陈圭问道:“河南那边消息无误吧?” “不会有差。”严世蕃点头道:“我遣派人手在怀庆府,黄河上也布置了人手,曹县、虞城也都留了人,一日三信。” “这是阳谋,只要他们过了黄河,一切皆休。” “即使是侥倖生还,你身为江北总兵,虽不能擒杀,但將其下狱,理所应当。” “一两个月后,暴毙、病亡……理由多的是。” 严世蕃冷冷的说完,突然问道:“袁接那边如何?” “他不是陈锐。”陈圭轻笑了声,“今日眼圈略黑,想必昨晚彻夜不眠。” 第五十二章 骑马 “鄆城位於黄河以北……” “这个?”沈炼对军略基本上一窍不通,迟疑问:“有问题吗?” 楼楠是没有参加军议的,摸了摸短须,“韃靼兵力不足,后方还有辽东、山西,应该没问题吧?” “都两个月了,俺答难道不会从草原调兵吗?”陈锐摇摇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觉得陈圭刻意將周家三子安置在鄆城,可能……” 沈炼还是听不太懂,径直问道:“以你所见,此次北上,胜负如何?” “败多胜少。”陈锐摇摇头,“加上山东、徐州卫所兵,总兵力不过三万,实在难言胜机。” 楼楠也持悲观態度,“我在蓟镇六年,深知韃贼,一旦北上,临清无粮,只能从淮安、徐州调集民夫运粮,韃靼很可能会截断粮道……” 陈锐却有不同看法,“明初太祖皇帝遣中山王、开平王北伐,先取山东,就是仗运河便利,粮道不易被敌截断。” “这倒是。”楼楠摸了摸脑袋,“其实关键还是河南那边。” “是啊。”陈锐嘆了口气,“明日启程,尚有三事拜託先生。” “只管说来。”沈炼神情肃穆。 “其一,请先生细询南京事,突然以平江伯代镇远侯领军,必有缘由。” “其二,请先生遣派人手,打探河南战事。” “其三,若有机缘,请先生为在下请千户、副千户。” 沈炼虽然有些意外,但点头应下,“之前锦衣卫在淮安府就有官衙,我这边会安排人手去河南,不过千户……” 楼楠也有些意外,因为在如今的情况下,所谓的千户、副千户、百户是没有实际权力的。 陈锐没有解释什么,转头看向楼楠,“你回浙江……” “哈哈哈!”楼楠长笑道:“一路南下,陈兄曾言,以为陈某何等人?” “今日楼某亦如此言,你以为楼某何许人?” 陈锐用力拍了拍楼楠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对楼楠还有著其他的想法,但陈锐这时候並不准备多说什么。 沈炼虽然不通军略,但心思却是敏捷,突然问道:“你要走?” 有些意外於沈炼看出了这点,陈锐沉默了会儿,面无表情的说:“当日留下,乃为国事,败敌於山东,而如今……” 沈炼长嘆一声,对此他也有深刻的感受……虽然不知內情,但也能感觉到军中非仅兵事。 都说战爭是政治的延续,但在如今的情况下,相互的扯皮、內斗依旧连绵不绝,这让陈锐极度的厌烦。 沈炼迟疑了会儿,“要不现在就走……你在军中只是把总,而且还是临时提拔,兵部都没有备案。” “非为留有用之身。”陈锐平静的说:“我会隨军北上,但如果事有不协,那么以后……” 陈锐没有说完,但沈炼听得懂……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么这位定海卫百户不会再將希望寄托在南京那些人身上。 陈锐和楼楠走出屋子,走过两条街,正好遇见了周君佐、周君佑兄弟。 周君佐笑著打了个招呼,周君佑却是径直问道:“平江伯找你作甚?” “招揽我。”陈锐简单的说。 周君佑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对方这么直截了当的回答,已经说明了什么。 楼楠在边上补充了几句,陈锐继续说:“他招揽我……想让我留在沛县,或者转入袁接麾下。” 周君佐没什么反应,周君佑皱眉低声说:“你的意思是……鄆城那边?” “可能吧。”陈锐也放低了声音,“不过若要招揽我,肯定是要將我和你们切割开的。” 周君佐想了会儿才开口,“袁接。” 袁接出身大同边军,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都是边军將校中职位最高的。 虽然周君佐有先父周尚文的遗泽……但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走,快走。”周君佑拉著陈锐的胳膊,“三弟和马芳跑去跟袁接撕闹。” 陈锐有些意外,跟著疾步走到城南处,远远就听见马芳的破口大骂声。 走到近处,周君佐问了几句后,也没拉著,就看著马芳、周君仁將新任江北副总兵袁接骂得狗血喷头。 陈锐环顾四周,看见了墙角处两个娇怯怯的少女梨带雨。 “你袁接当年以骑射皆精得大帅赏识!”马芳凶神恶煞也阴阳怪气的骂道:“来了江淮,身边缺了马?” “非要找马骑?” “还一次骑两匹?!” 陈锐挑了挑眉头,转头又看了几眼那两个少女……原来这就是扬州瘦马啊。 男人好色,这是寻常事,但刚刚升任江北副总兵,就收了两匹扬州瘦马……这也不算什么。 但问题是,其中一个少女明显就是前日宴席上的那位……这说明,这两匹瘦马应该是有来歷的。 嗯,事实上,也有人送马芳……这货在宴席上也是两眼放光,但他没收。 收两匹瘦马没什么,关键是谁送的。 袁接收下了,那就证明他的態度。 而周家三子虽然一直没表示什么,但显然是对陈圭是有戒心的……镇远侯大败韃靼却被调走,而接任的陈圭却是周家仇敌严嵩的姻亲。 马芳越骂越狠,袁接满脸通红,边上的周君仁双目赤红,突然一拳狠狠砸在了袁接的脸颊上。 这下子好了,彻底闹翻了。 马芳都傻眼了,骂骂就算了,你咋还动手了呢?! 这下子,前天才被提拔为副总兵的袁接再也忍不住了,就算你是周尚文儿子……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你走了,这口气要忍了,那以后在部下面前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踉蹌了几步后,袁接捂著脸颊,厉喝几声,七八个亲卫就涌了上来。 轻笑了声,陈锐越眾而出,站在了马芳、周君仁的身前。 人的名,树的影啊。 勇力绝伦,手刃过百,如今陈锐这个名字在军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是赤手空拳站在那儿,別说那七八个亲卫了,袁接都不敢上前一步。 身后的马芳还在埋怨,“动手做甚,这不是把人往那边赶吗?” 周君仁还没开口,陈锐已经扬声道:“他昨晚都骑了马,你还指望他跟你们一条心?” 袁接面红耳赤,咬著牙不吭声。 向来稳重的周君佐冷冷的看著袁接,突然啐了口唾沫,转身就走。 第五十三章 权力 十月二十三,晴,东南风。 城头上,陈锐远远眺望北方,眼神微有些迷茫。 陈锐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从一个穿越者的角度来说,自己应该毫不犹豫脱身而走,不管是想办法入朝,还是走一条新路,都比隨军北上鄆城要强得多。 但穿越者也是人,即使在很多时候能充当“先知”,但终究是要受感情、形势、情绪所左右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陈锐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回来了。” “嗯。”戚继光將地图铺在陈锐面前的桌子上。 这原本是陈锐的习惯,一路南下,只要有可能都会儘量详细描绘地图,后来戚继光將这个任务接了过去。 “鄆城……寿张……阳穀。”陈锐手指在地图上滑动,“往西就是大名府了,往北距离临清还有点远。” “嗯,马芳昨日下午启程的,挑的都是边军中的精锐斥候,老哈也跟著。”戚继光想了想,“按道理来说,五千韃靼骑兵南下败北,北窜应该就是在临清盘桓。” “最好是。” 戚继光看了眼眉头紧锁的陈锐,“你是怕这几千韃靼兵去了河南?” “有可能。”陈锐淡漠的说:“不过怀庆府偏西,倒是没有被侧击之危。” “那就等马芳回来吧。”戚继光嘆道:“我总觉得……” “你我生死兄弟,还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戚继光点点头,“此次出兵太过仓促,只怕败多胜少。” 周家三子都对北上很有信心,但戚继光、楼楠、马芳都不太看好……虽然理由不一。 仅从这方面来看,后三人能在史册中留下自己的名字,的確不是浪得虚名。 “平江伯此次出兵有些轻佻。”陈锐毫不顾忌的说:“至少应该等到河南战事分晓才有所抉择。” “若是怀庆府兵败,韃靼主力渡过黄河,我们北上顺天府……就算收復京师,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一旦怀庆府那边兵败,两千骑兵迅捷往西,至少能迟缓韃靼主力的南下速度。” “陈圭当了那么多年的官,领了那么多年的军,这种道理,他不会不懂。” 抵达鄆城之后,陈锐与周君佐商议了好几次,但后者领军是熟手,但在这方面实在有些优柔寡断。 陈锐嘆息了几声,视线又落在了地图上,“对了,阳穀……好像武二郎就是阳穀人吧?” “是啊。”戚继光笑了起来,“这儿是鄆城,宋江就是这儿的人。” “那梁山泊何在?” “约莫是这儿。”戚继光点了点鄆城的东北方向,“號称八百里,深港水汊,芦苇荡荡……不过如今早无旧观。” 陈锐看了几眼,“梁山集?” “嗯,距离安山不远,以梁山取名。”戚继光今日刚好去过,“月余前被韃靼洗劫一空,民眾有的南下逃亡,有的窜入安山,去了东平洲。” 陈锐细细的看著地图,不时开口问相关的地理问题,戚继光虽然是山东人,也常来济寧州,但也有点答不上来,去县衙找了几个小吏询问。 在之前的一个月內,鄆城幸运的没有被攻破,但以知县为首的官员第一时间就开溜了,县衙都无人主事。 黄昏时分,马芳终於回来了。 “怎么回事?!” 周君佐、周君佑和陈锐、戚继光等人无不脸色大变,马芳左肩裹伤,后面的几个亲卫也是一瘸一拐。 陈锐视线扫了扫,看到老哈衝著自己勉强笑了笑,才放下心来。 “过了聊城都没碰到韃靼人。”马芳抢过一杯水一口喝完,才继续说:“平山卫还有数百人在坚守,打听过了,没看到大股韃靼骑兵北上。” “也就是没有去临清……”戚继光开口说:“去了河南?” “有可能。”楼楠拉著脸说:“若是怀庆府兵败,那……” 那就是天崩地裂了,而对於陈锐、周君佐这些人来说,最要命的就是这千余骑兵就成了彻底的孤军,而且很可能是明军中唯一还在黄河以北的孤军。 陈锐盯著马芳,“你在哪儿遇敌?” “阳穀县以西。”马芳对山东、北直隶的地形不太熟悉。 陈锐迅速铺开地图,“阳穀县以西,距离大名府並不远。” 戚继光在边上补充道:“大名府是北直隶最北处,西南方向是卫辉府、归德府,再往西就是怀庆府。” “是哨骑还是游骑?”陈锐抬头问。 “哨骑。”老哈很肯定的说:“最后是往北绕了个圈子才甩掉的。” 陈锐一巴掌拍在地图上,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但现在不能等了,他霍然起身一把抓住周君佐,“走!” “去哪儿?” “回军!”陈锐双目圆瞪,“难道留在这儿等死吗?!” 眾人都沉默下来了,他们与陈锐毕竟是不同的。 在现代军队中,陈锐也需要令行禁止,但来到这个时代,他就没那么顺从了。 而其他人世世代代都在军中,违抗命令……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 听老哈小声解释了几句,陈锐忍不住气极反笑,明军的將校严守军纪的真的不多……在场的这些勉强算是,但偏偏是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不敢有所动作。 戚继光摁著陈锐的肩膀,放缓语气说:“即將入夜,就算走……现在也走不了。” “不如遣派信使赶回沛县……此时中军应该是在鱼台,军情回报,这是顺理成章的。” 周君佐还在犹豫中,周君仁却开口说:“那我去一摊。” “你不能去。”戚继光摇摇头,视线在眾人中扫了扫,迟疑了下。 马芳撇著嘴说:“夜间驰马,自然是我。” 陈锐强行压住心里的烦躁,“什么时候能回来?” “此刻出发,天亮后能回来。” 陈锐拿起水杯喝了口,看向楼楠,“记得孔壮善骑。” 楼楠点点头,出门將孔壮叫来。 也不管周君佐那边了,陈锐直接跟著出门找到孔壮,將事情大致的说了一遍。 最后才说到关键处。 “你不要和马芳一同入营,你直接去沛县,找到沈炼。” 一同南下的人还留在军中的人不多了,一旦有战事,陈锐身边离不开替他带马的老哈,戚继光、楼楠也要率兵,戚通、周四因为负伤还在沛县,也只有孔壮一人了。 看著马芳、孔壮驱马离去,陈锐回头看了眼还在爭论中的周君佐、戚继光等人,心里烦躁难以平復。 权力不是个好玩意,但却是很好使的玩意……陈锐最后这么想。 如果能一言断之,就没有这么多破事了。 此刻的陈锐深刻的感觉到,自己想做什么,权力是首要的必需品。 此刻的陈锐也最终下定决心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不管是入朝还是入军,自己都不可能握有权力,只能沦为棋子。 第五十四章 剖析 这一夜,陈锐几乎没合过眼。 至今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遇见什么……这让陈锐难以忍受。 同样的,周君佐这一夜也几乎没合过眼。 升任济寧参將,周君佐觉得是个好的开始,如果能收復失土,如果能立下功勋,那么父亲应该得到应有的功勋评价,父亲应该得到应有的諡號。 但陈锐的判断,让周君佐难以决断……他不由得想起父亲在十多年前对三兄弟的评价。 【君佐性缓,为帅之大忌;君佑性急,为將之大忌;唯三子君仁,歷练当能堪重任。】 就在周君佐、陈锐焦急的等待的时候,满身都是汗的孔壮已经赶到了沛县。 一夜之间,换马不换人,抵达沛县的时候,孔壮双腿都已经站不住了,还是戚通將他扶下马的。 沈炼还没有开口,神情惶恐的孔壮抢在了前面,“未有发兵北上!” “什么?”沈炼有些茫然。 戚通却反应过来了,“嘉祥县?” “不错。”孔壮一边被扶著入內,一边说:“嘉祥县空空如也,袁接还在鱼台!” 沈炼脑子有点乱,陈锐让孔壮连夜赶回来,必有大事,但为什么江北副总兵袁接没有按照计划北上嘉祥县? 这时候,屋內一个身材瘦小的青年突然开口道:“中军应是这两日北上鱼台,但某观军中,无拔营之像……至少未调遣民夫。” 听了这句话,孔壮再也支撑不住,两腿一软,即使有戚通扶著也瘫倒在地。 孔壮也是经歷了鱼台一战的,当日明军与韃靼骑兵野战,就是因为没有军营,如果中军要移驻鱼台,至少要调集民夫修建军营的。 这意味著什么,之前的孔壮不知道,但听陈锐详细剖析后的他很清楚。 当嘉祥县空空如也,当马芳抵达鱼台迟迟不出的之后,孔壮才急奔沛县。 听孔壮敘述了鄆城局势之后,沈炼只有一瞬间的停顿,猛地起身,咬著牙说:“我去找陈圭!” “且慢。”青年捋须摇头,“中军未有拔营之像,江北副总兵袁接未北上嘉祥县,显然平江伯已有定计……先议定再说后事。” 沈炼呆了会儿,“文长,你的意思是?” 这位就是盛名遍传东南士林,却举业坎坷的徐渭,他是三日前才抵达沛县找到沈炼这个堂姐夫的。 原本徐渭有意自荐於镇远侯顾寰,但不料已然换成了平江伯陈圭,徐渭深恨严嵩……这是绍兴士子的共识,自然是不肯入陈圭幕府。 徐渭其人,才气纵横,性状怪诞,但却是一等一的聪明人,细查人心,有见微知著之能。 將一切都问清楚之后,徐渭展现出了縝密的思维能力,轻笑道:“宗安兄那位学生果然不凡,仅凭鄆城位於黄河之北,就有此揣测。” “文长,有话直说就是,哪里有时间耽搁!” 徐渭觉得这位堂姐夫性子变得有点多,“平江伯此来可携幕僚?” 沈炼回忆了下,很確定的摇头说:“没有,都是家將。” “遣军渡黄河驻鄆城,显然是针对周家三子的。”徐渭这两日听多了沈炼的牢骚,將军中的复杂关係弄得清清楚楚,“但为什么能確凿韃靼必会来攻……” “想不通,想不通……” 徐渭看向沈炼,“姐夫先去寻平江伯,只问袁接所部为何未北上嘉祥,勿提及鄆城。” 沈炼一言不发,径直出门。 此时已然天微微亮了,沈炼才出门不久,就有锦衣卫力士在外敲门。 “放下就是。”徐渭直接做主將信使送来的信留下,而且还拆开了,略略扫了几眼,脸色先喜后忧。 一旁的周四急不可耐的问:“是南京来信?” “不是。”徐渭阴著脸摇头,“河南战报。” 周四正要追问,外间又有响动,几人转头看去,却是沈炼回来了。 虽然总兵府就隔著两条街,但也不应该这么快,徐渭大为意外,还没来得及问,沈炼铁青著脸一脚將边上的凳子踹翻。 “严东楼在总兵府!” 沈炼的性子急,又隶属锦衣卫,而且深受陆炳的器重……甚至於留在军中,隱隱有监军的味道,所以没人胆敢拦著。 沈炼一路穿屋过门,还没找到陈圭,却一头撞上了后院早起的严世蕃。 “我说平江伯一个勛贵应该无此心计。”徐渭嘀咕了声,將手中的信递了过去,“河南战报。” “十四日,韃靼猛攻不止,未能破阵,有退兵之意。” “十五日,王邦瑞遣河南副使曹邦辅率军北上,斩韃將三。” 徐渭条理清晰的说:“韃靼主力难胜,有意退兵,若是有信使沿黄河而下,两日內能传信至徐州。” 沈炼这下子听懂了,“十七日,平江伯召集眾將,言率军北上,遣周家三子领军移驻鄆城。” 戚通浑身都是冰凉,“那岂不是说……” 不可能那么巧的,十五日小胜,陈圭就將周君佐一干人丟到鄆城去。 一旦韃靼主力回军,肯定不能容忍黄河之北还有隨时可能攻入北直隶的明军,这颗钉子是铁定要被拔掉的。 “未闻严东楼通军略。”徐渭冷声道:“也未必……此乃人心之爭。” 的確,严世蕃不懂军事,但却通过抢先一步的信息巧妙的將周家三子送入了绝地。 韃靼退兵之后,裕王就要回南京了,明军不会也不可能北上。 换句话说,俺答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如何將北直隶握在手中,如何扫平大同、宣府、辽东。 但要做这一切,不可能容忍黄河之北的鄆城这个眼中钉。 在如今的局面下,周君佐要是不撤兵,那就会被韃靼猛攻,要是撤兵,陈圭这位江北总兵是有权力问责的。 到底有没有罪……朝中不会隨意问罪一位刚刚立功升任参將的將领。 但问题是严世蕃不需要问罪,退兵总是找得到由头来问责的……只要临时下狱或者软禁之后,把人弄死就行了。 只要周家三子死了,严世蕃就不用再担心了,有陈圭、袁接在,就能牢牢的握住这支大军,不会再有心腹之患。 第五十五章 突围 看著城外密密麻麻呼啸而过的韃靼骑兵,陈锐脸上有著化不开的冷意。 耽搁了半天时间,黑压压的韃靼骑兵如同密布的乌云一般盖来,让周君仁双目充血。 陈锐侧头看了眼戚通,“非要来送死作甚。” 戚通咧了咧嘴,“在鱼台,憋屈死人。” “这帮人,內斗內行,外斗外行。”陈锐隨口评价了句,回身看著城內另一个方向,在那儿,周君佐、周君佑正在准备。 “肯定是严世蕃给韃靼送信了!”周君仁面目狰狞的骂著。 “不是严世蕃。”陈锐神色淡淡,“当然了,也是严世蕃。” 一旁正在给弓上弦的戚继光点头赞同,“韃靼在山东败了一场,主力在河南无寸进,还遭到小挫。” “俺答不会容忍在东西两头都吃败仗,想要回身扫平后方,就必须保证明军不敢北上。” “所以,必大举来犯,俺答急需一场胜仗来提升士气,来稳定局面,至少要逼得明军不敢隨意迈过黄河,才能从容收拾后方。” 陈锐用讥讽的口吻说:“所以,我们並不会成为韃靼的目標,俺答要的是將明军逼得退出山东,至少不敢停留在东昌府、兗州府、济南府这些与北直隶相连接的州府。” “我们反而有一线生机,倒是陈圭、袁接他们,若没有提防……” 陈锐心里有一股荒谬感,严世蕃的確算尽人心,但毕竟不通军略。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军事从来都是危险的,当你觉得你能摆弄它,那就往往会遭到最残酷的摆弄。 陈锐、戚继光的判断並不是无来由的,一方面来自於军事上的判断,另一方面……大股大股的韃靼骑兵绕过鄆城向南而去,只有一两千骑兵停留在南城门、西城门提防城內可能的出击。 俺答不愧是达延汗之后最了得的蒙古大汗,做出了最不符合逻辑,也最符合逻辑,同时也最出乎明军预料的选择。 陈锐这两个月一直跟著戚继光、马芳、老哈等人学习,也懂一些望兵之法……粗略一算,已经过去了至少一万多的骑兵了。 “山东必定不保,济南、青州的兵力都调到了济寧州。”楼楠嘆息道:“徐州……要看曹县那边能不能扛得住,毕竟河流密布,有黄河天险。” 戚继光低声说:“当年蒙古破金,三路南下,西路攻德兴府,中路攻河间府,东路取青州府。” 陈锐在脑海中想了下山东的地图,“韃靼兵力不足……即使俺答从草原调兵,短时间內也难以降服辽东、宣府、大同。” “更何况,要知道当年蒙古灭金,最终还是先灭西夏,后取山西、陕西,最后借道汉中,绕袭汴京。” “至少此次,韃靼兵锋不至青州,登州就更不可能了。” 一旁的老哈提醒道:“那边准备的差不多了。” 陈锐深吸了口气,大步走下城楼,在戚通、孔壮午时之前赶到鄆城之后,全军只剩下一个选择。 撤兵是不可能的,那时候韃靼哨骑已近,游骑出没,更何况即使能成功撤兵,后方也有著比面对韃靼骑兵更加凶险的局面。 在使者喊话要求举城而降,否则破城屠城之后,陈锐当机立断的做出了选择,突围。 只可能是突围,而且是往安山方向突围,那儿是韃靼兵力最为薄弱的区域。 “他日若能返回北地,必要清算!”楼楠低低的如此说。 “那要先杀了严世蕃。”周君仁冷哼了声。 “杀了严世蕃,就够了吗?” 听见陈锐的话,周君仁恍然大悟,“还有严嵩。” 杀了严嵩父子,就能收復失土了? 陈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嗤笑,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就如同沈炼、沈束那样,一切都是奸臣误国。 这样的大明,还不如当年的南宋。 两宋之交,中兴四將虽然也有乞和的张俊,虽然有“飞將军”刘光世,但终究还是有韩蘄王、岳武穆。 沈炼倒是私下……望陈锐为蘄王武穆。 但陈锐没有这样的想法,作为穿越而来的军人,忠诚的永远不会是一家一姓的皇帝,只会是这个国家,只会是脚下的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民眾。 东城门被缓缓推开,一力坚持为先锋的周君佐第一个驱马出城,身后百骑隨后纵马如飞,弯弓搭箭,密集的箭雨將不远处的数十韃靼骑兵射落。 顶盔带甲的陈锐是第二批出城,右侧老哈,左侧楼楠,驱马狂奔,越过了周君佐,杀入阵中。 韃靼军其实早就不是当年的蒙古军的作战方式了,除了弓箭之外往往是三人为阵,为首的使勾枪,既能杀敌,也能勾走尸体,两侧的同伴持马刀,是主要的攻击手。 陈锐仗著身著铁甲,顶著勾枪的枪头,反而將对面的韃靼骑兵撞飞,手中铁枪横扫,轻而易举的破阵而入。 战阵之中,立尸之所,陈锐本该专心致志,但无来由的在想,戚继光、楼楠两位留名青史的名將能不能成功的遁走,应该是被扣在了鱼台的马芳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这一侧,韃靼只布置了千余骑兵,有陈锐、戚继光这样的將领在,全军上下也都知道,不死战,那只能等死。 千余明骑很快的杀穿韃靼骑阵,迅速向东北方向驰去,这一侧靠山依河,韃靼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下,在这个方向並没有布置兵力。 虽然后方有烟尘扬起,应该有韃靼骑兵追来,但安山距离鄆城不算太远,赶在敌军追上之前,千余明骑成功的遁入安山。 戚继光指了指东南方向,“我昨天走过,绕过两座山,有桥樑过安山湖,然后再北上,从安山镇过会通河。” 会通河其实就是运河的一段,从安山镇到临清,南接济州河,引汶水北达临清。 陈锐点点头,“遣派斥候,警惕后方追兵,也要查探安山镇。” 戚继光瞄了眼一旁的周君佐,才拉著周君仁、楼楠、老哈去安排。 虽然陈锐只是个把总,周家三子官居参將、游击、守备,但在今日戚通、孔壮赶来之后,陈锐已经实际掌控了军权。 这里面既有陈锐的当仁不让,选择突围,选择突围方向,兵力部署,一切都是由他做主。 这里面也有周家三子的愧疚,严世蕃的出现让他们確认,陈锐是被自己殃及的池鱼,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周君仁更因为自己的犹豫不决而后悔,他私下找到两个弟弟。 此人本就先后救周君仁、马芳,先后两次被周家连累,其老师沈束更是因为父亲被牵连下狱。 无论如何,也要使其安然。 第五十六章 结局 不大的山谷內,数以百计的士卒或坐或躺在地上,有的在吃乾粮,有的在饮水,有的在包扎伤口,有的在给战马餵食。 不管在做什么,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有著极度的疲惫,相当一部分人的脸上还带著绝望。 陈锐保持著平静,只是在心里想,两个月前从京城一路南下抵达鱼台,总的来说还算安全,没有碰上太多的危险,运气不错。 但显然,只靠运气,是一件风险非常高的事。 这一次,陈锐就碰到了最糟的局面。 两日前,黄昏时分,千余明骑出鄆城,往东北方向遁入安山。 昨日午时之前,陈锐率军成功渡过安山湖,並在安山镇渡过会通河,抵达东平州。 但就在昨日午后,向东疾驰的明骑遭到了出乎预料的打击,黑压压的韃靼骑兵由北向南席捲而来。 完全没有预料到韃靼骑兵会出现在运河东岸,陈锐、周君仁、戚继光也控制不住局势,一战之下,只勉强聚拢了五六百骑兵仓皇逃亡。 从昨日午后到现在,已经一天多了,陈锐、戚继光几度设伏,连胜了三场,斩杀数位韃靼將领,但没想到对方穷追不捨。 “卸下铁甲吧。”周君佐目光闪烁,“你是撑得住,但坐骑撑不住的。” 陈锐点点头,让边上的老哈和戚通帮忙脱下了铁甲。 “咱们现在在汶上县以东。”戚继光拿著石头在地上画了个简略的地图,“再往东是寧阳县,如果过了洸水,就能安全了。” “数千韃靼骑兵,应该是偏师,策应主力,南下抵滕县,胁徐州、淮安府。” 道理是这个道理,至今还有四五百骑兵,拼命向东逃窜,数千韃靼骑兵应该不会追来。 但事实上,韃靼骑兵在屁股后面死死追著,要不是陈锐、戚继光临时改变路线,故布疑阵突然调头向西,只怕已经被追上了。 但即使如此,韃靼骑兵还是追来了。 半个时辰前,陈锐率两百骑卒设伏,戚继光、周君佐回军一击,杀散了数百韃靼骑兵,但可以预见,对方必定整兵后捲土重来。 类似的事情在这一天多內发生了好些次了,要不是昨晚连夜遁逃,数千韃靼骑兵……陈锐等人早就难以倖免了。 “你没错。”周君佐看了眼沉吟中的陈锐,“只可能走这条路,要不是你提前让戚元敬查探地形,那我们只能在鄆城等死。” “要说有错,是我的错。” 周围一片安静,周君佐没有说错,的確是他自己的错,作为济寧参將,这支骑兵的首领,没有做出最准確最及时的判断。 戚通的提醒声打破了沉默,“老哈示警。” 眾人抬头看去,高处的老哈已经悬掛起红旗,示意韃靼追兵已近。 陈锐迅速高声指挥,疲惫的將士们不得不爬起来,而一旁的周君佐却带著两个兄弟走到了一边。 就在这五百左右骑兵即將出发的时候,周君佐突然拉著了陈锐的胳膊,“分兵吧。” “分兵?”陈锐大为意外,在如今的局势下,分兵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適才老哈已经回报,赶来的韃靼骑兵约莫两千左右,即使明骑分兵,韃靼也完全可以分兵追击。 “就这么定了。”周君佐知道没有时间耽搁,迅速安排道:“我带三百骑往西,你带两百骑往东。”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陈锐还想说什么,却隱隱听见了马蹄声,忍住心中的不悦翻身上马。 但陈锐却没有发现周君佐已经穿上了他刚刚卸下的铁甲,也没有发现周君佑、周君仁沉默的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前者神情麻木,后者脸露哀痛。 韃靼追兵远远的围成了一个包围圈,陈锐对此並不意外,以明骑的杀伤力,是足以杀出重围的,只是甩不掉对方而已。 即將临阵,陈锐吼了声,“楼楠!” 身边几骑略有些骚动,陈锐诧异的转头看去,却看到了两手空空的楼楠。 “在孔壮那儿?” “不在我这。”孔壮在后方喊了声。 陈锐忍不住环顾四周,使的极为顺手的沉重铁枪哪儿去了? 原本一直是楼楠、孔壮、戚通几个身边人带著的,陈锐只是临阵才会取来。 没有看到铁枪,陈锐却看到了周君佑、周君仁,“你们……” 周君仁突然发一声喊,两腿一夹,驱马狂衝出阵,弯弓放箭后平端长枪杀入阵中。 两百骑兵齐齐加速,陈锐接过后方递来的一根长枪,听见身侧的周君佑用自以为平静实则颤抖的声音说:“长枪被大哥取走了。” 陈锐条件发射的就要勒住韁绳,周君佑似乎早有准备,抡起马鞭抽在了陈锐坐骑的马股上。 “走,走!” 周君佑的声音已经带著隱隱呜咽。 戚继光、周君仁、楼楠率先破阵,两百骑兵顺利的杀穿韃靼人的阻拦,一路向东而去。 陈锐忍不住回头看去,远处有號角声响起,散於四野的韃靼骑兵纷纷向东而去,密密麻麻,夹杂著无尽的杀意。 “到底怎么回事?!”陈锐盯著周君佑,然后视线缓缓的转动,从周君仁、楼楠、戚继光、老哈等人的脸上一一划过。 “原来是因为我……” 陈锐的心里有著难以言喻的感受。 如今,陈锐终於知道这股韃靼骑兵为什么咬著不鬆口了……这支韃靼兵肯定是鱼台一战大溃北窜的那一支。 身著铁甲,手持铁枪,拥有极为强大的战力,而且身边还有个隨时替他带马的帮手。 这么明显的特徵……虽然韃靼人不知道陈锐是谁,但能肯定这就是鱼台一战杀得脱脱单骑逃窜从而力挽狂澜的明將。 所以,才会死死的咬住不鬆口。 所以,周君佐才会让陈锐卸下铁甲,却自己穿上。 所以,周君佐才会坚持要求分兵,並且让两个弟弟跟著陈锐。 所以,周君佐才会无声无息的拿走了铁枪。 胯下的坐骑还在奔驰,陈锐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边上的老哈不得不靠过来抓住韁绳。 眼眶微有些湿润,陈锐並不后悔来到这个时代做的每一件事,但却也忍不住心中的苦楚。 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嘉靖二十九年,十月二十六日。 周尚文长子,济寧参將周君佐与麾下数十亲卫被困於马踏湖侧。 周君佐亲手格杀十余韃靼兵后,举刀自刎。 第五十七章 借粮(上) 十月二十五日,当陈锐还在狼狈逃窜的时候,韃靼主力已入济寧州。 日夜骑马的袁接醉生梦死,身子骨都快被掏空了,早就没了警惕性,甚至於都忘记了被自己扣下的马芳。 韃靼以两百游骑诱出了千余明骑后,两翼重兵包抄,完美的吃掉了江北总兵麾下的最后一支有战斗力的骑兵。 面对数以万计扑来的韃靼骑兵,上任还没超过十天的江北副总兵袁接,率数十亲卫率先逃亡。 主將先逃,三千明军步卒轻易的溃散开来,徐州参將倪泰一边不住的咒骂,一边不得不跳入冰凉刺骨的运河中逃命。 韃靼完美的达到了目的,但明军战力如此孱弱还是让俺答大为意外,事实上,除了在京畿之外,明军的战斗力並不算弱,也让韃靼受损不小。 但是,得寸进尺,往往不是因为自己的贪慾,而是因为对方太过於废物。 俺答没有经过太多的考虑,率两万余韃靼骑兵侵入了徐州,直扑江北总兵驻地沛县。 其实徐州也因为黄河经常性的决堤导致北侧水路纵横,但这么大一块肥肉放在眼前,俺答哪里有不吃的道理? 当密密麻麻的韃靼骑兵如同蝗虫一般冲入徐州的时候,陈锐一行人已经向东南方向越过了寧阳县。 “你是……” “君仁?” 周君仁用难以置信的表情打量著面前的青年,“你怎么会在这儿?” 青年长嘆一声,还没开口,已然是泪流满面了。 “先吃点东西吧。”周君佑也走了过来,手中只有一个干硬的饃饃,用力掰了一半递了过去。 从鄆城突围而出已经是第四天了,携带的乾粮基本都吃完了,陈锐自然是不会劫掠地方,正愁著去哪儿弄点粮食果腹。 “大哥。”周君仁带著青年找到陈锐,自那日之后,周家兄弟隨老哈、司马一般称陈锐为大哥,虽然他们都比陈锐要大。 “东涯公?”陈锐也有些吃惊。 “若是东涯公尚镇宣大,俺答何能侵入京畿。”周君仁嘆了口气。 东涯指的是前兵部尚书翁万达,他是去年年底回乡守孝,朝中公认,若是翁万达、周尚文尚镇守边关,绝不至於出现韃靼肆虐京畿,京师沦陷这等事。 这位青年是翁万达的义子翁从云,当年跟著翁万达在宣府、大同与周君仁等人都相熟。 实际上六月份韃靼攻大同,总兵、副总兵先后阵亡,嘉靖帝就下旨夺情起復翁万达了。 但作为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官员,翁万达自然是不肯的,所以遣派翁从云携《乞恩陈情终制疏》上京。 意外就出在这儿,翁从云北上在河间府遇盗,失落表疏,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声霹雳,京师沦陷,韃靼南下。 简单的相互讲述这段时间的经过后,翁从云低低呢喃,神情还有些恍惚。 而陈锐却眼睛亮了起来,如果说整个济寧州,不,整个兗州府……也不,整个山东,最富有的地方在哪儿,这个不太好说。 但最富有的家族,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两个家族都在兗州府,而且都在济寧州。 一个是鲁王府,另一个是曲阜孔家。 鲁王府虽然也让人厌恶,但毕竟是藩王,这个马蜂窝……这时候的陈锐不想去捅。 其实曲阜孔家也是个马蜂窝,比鲁王府更让人生厌,也比鲁王府更加让人忌惮。 但在这个时间点……陈锐习惯性的摸著下巴陷入了沉吟。 有理由的,而且理由很充分,因为翁从云正是从曲阜逃出来的。 眾人听著翁从云略带悲凉的讲述,戚继光、楼楠、周君佑这些读过书的人都有些目瞪口呆,而陈锐却是在冷笑。 事实上绝不仅仅只是翁从云一个人。 將近一个月前,相当一批人困於天津左右,等他们选择南下的时候,运河被堵塞,部分人留在船上等待,而另一部分人选择在东岸下船,试图步行南下。 翁从云也是其中一个,他是从东昌府下船的,穿过东阿、东平州、汶上等地,抵达曲阜。 当时鱼台左右正爆发战事,所以大量人都选择在曲阜落脚……济寧州最安全的一处。 这一代衍圣公孔贞干虽然年未满三十,但极有名望,母亲是正德年间的天下名臣李东阳的女儿。 孔贞干早年与张延龄的女儿定亲,成年后张延龄早已失势,下狱十多年,最后被斩,但孔贞干还是取了其女,为世人所称道。 但正是孔贞干在曲阜接纳了先后三批多达百余人的官员以及家眷,却在鱼台一战之后竭力挽留……最后乾脆將这些人软禁起来。 听翁从云说到这儿,在场的人也没谁是真的傻子,都猜到了这位衍圣公在打什么算盘。 京师沦陷,韃靼得大半北地,有当年蒙古席捲天下之势,在这种情况下,孔贞干自然是要有所取捨的……说白了就是首鼠两端。 孔贞干不傻,明朝是有可能守得住淮东的,但决计不可能守得住山东……更何况曲阜位於济寧州,距离北直隶、河南並不远。 若是韃靼很快被击败,孔贞干將人送归……虽然无耻,但终究没有实质做什么。 如果朝中责备,大不了將衍圣公这个爵位让给儿子就是了,难道明廷还能夺走衍圣公这个爵位? 曲阜孔家的地位还是摆在这儿的。 如果韃靼在北地扎下根……那么这么多代来,少有的二十出头就继承爵位的孔贞干自然是將这批官员作为礼物,双手奉於缺少官员治理地方的俺答汗了。 总而言之,自五代十国起,科举制大兴於世,世家渐渐消亡……曲阜孔家可能是唯一的世家了。 他们不需要掌握兵权来保证地位,他们不需要每代都有两榜进士保证门楣不坠,但却会在这种关键时刻首鼠两端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孔贞干什么时候態度变了?”陈锐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翁从云回忆了下,“约莫五六天前,昨日乾脆让青壮守住了宅子,不许出入。” 陈锐与戚继光对视了眼,按照时间来推测,有可能孔贞干是知道韃靼此次攻山东的。 周君仁奇怪的问:“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翁从云沉默了片刻后低声说:“孔家不放人……国子监祭酒季泉公之母杨老夫人触柱自尽,大乱之时,在下乘乱遁逃。” 眾人都默然无语。 第五十八章 借粮(下) 片刻的沉默后,陈锐最先开口。 “国子监祭酒?” 前世就见多了生死,这一世更是司空见惯,陈锐虽然黯然,但並不会沉浸其中。 周边的戚继光、周君佑等人也都是一脸的懵逼,大家都是武將,鬼知道现在的国子监祭酒是谁。 一旁的老哈低声解释道:“季泉公即孙升,去年接任国子监祭酒,好像是榜眼出身,他父亲就是寧王之乱被杀的孙燧。” 戚继光想起来了,“噢噢,对了,好像是浙江人?” “嗯,余姚人。” 司马嘖嘖道:“老哈你倒是消息灵通。” 老哈翻了个白眼,“我当然清楚……孙升的长兄孙燧当年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管事。” 陈锐懒得理会这些,又问道:“出城后可看到了韃靼人?” “没有。”翁从云摇摇头,“但我出城后不敢向南,是往东走的。” “地图。” 戚继光从怀中掏出地图铺开,用手比划了一下,迟疑了会儿看了眼陈锐,才开口说:“数千韃靼偏师沿运河东岸南下,即使补充粮草,曲阜西面有滋阳县,应该不会来曲阜的。” 陈锐点头赞同,“曲阜附近河流不少,泗水、白马河过曲阜,在师家庄附近注入运河,若是远离河岸,韃靼骑兵的行军速度必然减缓。” 翁从云迷茫的听著这两人的討论,半响后才忍不住问道:“你们要做甚?” 陈锐站起身,示意戚继光收好地图,才若无其事的说:“去曲阜借粮。” 虽然周边的几人都猜到了,但也都忍不住嘴角抽搐……穿越者很难理解这个时代的人对孔家的尊崇。 陈锐视线扫了扫,冷笑道:“开国百五十年,孔家据曲阜至今,田亩產业数不胜数,难道不肯接济为国征战的两百骑兵吗?” “或者说,你周君佑如今掏的出银两去购置粮草?” “又或者说,你戚继光要领兵劫掠地方,祸害乡里?” 两句话將周君佑、戚继光堵得无言以对。 “难道你们是怕朝中怪责?”陈锐脸上浮现出少见的讥讽神情。 “怕个鸟!”周君仁脸红脖子粗的骂道:“难道还指望朝廷吗?!” 眾人都陷入了沉默,在经歷了这一切之后,他们或许还有人將责任推到严嵩父子身上,或许还有人对英明神武的嘉靖帝抱有幻想。 但他们也知道,陷入如今境地是严嵩父子害的,而英明神武的嘉靖帝如今帮不了自己。 不过,在长兄周君佐引走韃靼兵之后,周君佑、周君仁两兄弟已经不指望朝廷了……父亲战功累累,即使自己兄弟三人也立下大功,最终得到了什么呢? 老哈咳嗽了两声,“倒是听说过,孔家富甲天下,扬州盐商也比不了。” “只是借粮而已。”陈锐警告的瞥了眼过去,“如果你想遁入山中为匪,那倒是可以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大哥说笑了。”老哈乾笑了几声,“顶多携带十日乾粮,够了吧?” 戚继光点点头,“五日就够了。” 陈锐和戚继光商量过了,一路向东,先去登州再说,韃靼的兵锋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在登州。 顿了顿,戚继光补充道:“最好还是十日吧。” 陈锐没有反对,他知道戚继光的意思,如果真的去了曲阜,近百的官员及家眷肯定不会留下,如今济寧州南侧应该战火纷飞,除了跟著自己走,没有其他的选择。 一个半时辰后,翁从云和周君佑、老哈带著十几个扮成家丁的士卒出现在曲阜城门外。 “真不愧是曲阜啊。”周君佑言语带著难以言喻的讥讽。 从京师一路南下,周家三子之所以一直抵达山东济寧州,很大程度在於途中路过的城镇纷纷闭门不纳。 而曲阜却是城门大开,行人进出自如,显然很有信心……无论是明军溃兵,还是韃靼骑兵,都不会在这儿肆意妄为。 老哈打了个哈欠,走过城门进了城才回头说:“一共也就七八人,轻鬆的很。” “嗯。”周君佑应了声。 翁从云犹豫了下,低声说:“能不杀人还是不杀的好,曲阜几乎处处都有孔家人。” “適才城门口的那个中年人,就是孔家旁支。” “那就要看他们识不识趣了。”老哈嗤笑了声,看向一旁的周君佑,“你来安排。” “你带十个人拿下城门,发信號给大哥。”周君佑扯了把翁从云,“那些人被关在哪儿?” 周君佑虽然是个武將,但却考虑的很惊喜,洗劫曲阜孔家……虽然说只是索要军粮,但事情闹大了,很难收场。 所以周君佑希望能护住这些官员……选择走运河南下的,大都是东南官员。 曲阜位於济寧州东侧,靠近泗水,但黄河夺泗並不是发生在这儿,又因为远离海岸,不受倭寇侵袭,所以承平已有百多年了。 即使是当年刘六刘七横扫北直隶、山东,攻陷曲阜,首领杨虎也约束手下不得入城侵扰。 但在今日,十余青壮抢下城门,远处烟尘大作,两百战马狂驰而来,毫不费力的杀入城中。 陈锐惯於在行动之前就做好计划,以及出现意外时候的措施。 所以杀入城中之后,周君仁、司马率兵径直去了县衙,留了二十人守住城门,陈锐、戚继光带著剩下的人手往城东困住了孔府。 骑在马上的陈锐神情冷漠的看著大门,大门正中上方的高悬著蓝底金字的“圣府”匾额。 一旁的老哈是北镇抚司的緹骑,最是知道那些乱七八糟没什么用的消息,“这是严分宜的手笔。” 楼楠呸了声,但心想待会儿別让周家兄弟知道,否则得把这匾额砸碎了。 戚通、孔壮已经带著人闯了进去,手持明晃晃的腰刀居然被几十个拿著长棍的僕役抵住不得寸进。 陈锐的脸拉的老长,翻身下马,一脚就踹在了孔壮的屁股上,劈手抢过戚通的腰刀,大步上前,举刀劈下,登时血光四溅。 “贼子何敢如此放肆!”一位中年人在后方厉声喝道:“可知此乃何地?!” 陈锐一声不吭,甩了甩腰刀,几滴血珠被甩的飞起,沉默又冷漠的举刀大步走去。 中年人脸色一变再变,终於被这摄人的杀气嚇得往后退去,最后摔成了滚地葫芦。 第五十九章 必有大用 “砰!” 一个人影猛地撞开门冲入屋內,將明年就满五十岁的国子监祭酒孙升撞得摔倒。 “砰!” 翁从云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剎不住车了,努力调整方向,险险的擦一位老人一头撞在了床沿的柱子上,不由得哀嚎一声。 这样的撞击,孙升还能撑得住,但孙升的这位长兄孙堪明年都要七十岁了,搞不好会被撞得一命呜呼。 后续跟上来的两个青年哭喊著扶起了孙升、孙堪,周君佑看了眼摔在地上的金块,大大的鬆了口气。 逃亡之际,隨身携带金块,不是因为贪財,而是为了自尽。 三十年前的寧王之乱中,孙燧的忠名遍传天下,其三子的孝名也遍传天下。 余姚孙氏,忠孝之家,哪里肯屈膝夷狄,先有年近九十的母亲杨氏触柱自尽,后孙家兄弟欲吞金。 纵然周君佑心硬,也不禁感慨动容。 “从云?”孙升的声音略有些颤抖,这是一位容貌儒雅的中年人。 翁从云支支吾吾了两句后看向了周君佑,后者行礼道:“晚辈先父大同总兵。” 孙升怔了怔,“你姓周?” “是。” 孙升还没来得及开口,一边的孙堪眼睛大亮,“韃靼败北了?” 周君佑的嘴角扯出一个弧度,沉默片刻后才说:“大哥在孔府,还请诸位移步。” 孙升稳了稳心神才走出屋子,侧面的屋子门口,一位中年人神情恍惚的看过来。 翁从云低声说:“芳溪公屋內已然悬绳於梁。” 孙升看著中年人,勉强挤出个笑容,后者苦笑道:“一死何惜,一了百了,不意尚有余地。” 这位中年人与孙升是这批官员中名望最高、官阶最高的,两人同时选择自尽,最后时刻却遭遇转机,虽之前没什么交情,此刻也有惺惺相惜之感。 孙升是国子监祭酒,他是翰林出身,已经在詹事府轮过职,如果没有意外,这两年就会入六部,很可能是礼部侍郎,为最后的入阁打下基础。 而这位中年人是江东,嘉靖八年进士,歷职极广,现任山西布政使司左布政使。 此时的曲阜县城內已然大乱,控制住了县衙的周君仁一点都不手软,亲自率数十骑弹压全城。 路过的江东清晰的看见周君仁拎著的腰刀上的斑斑血跡,他在山西、陕西任职多年,是认得周尚文的。 孙升沉默著与江东走进孔府,刚进门就脸色微变,满地的血跡、被拖到一旁的尸首都歷歷在目,地上的血跡一直到二门处。 站在二门外,孙升抬头看了眼门上的竖匾,“圣人之门……圣人之门。” 江东也默然无语,这竖匾是正德年间的天下名臣李东阳手书,他是这一代孔家家主孔贞乾的外公。 孔府內外已经全被控制住了,来回穿梭的明军士卒隨处可见,江东、孙升被引到后厅二堂处,一位身量极高,面带冷意的青年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內。 “我只再说一遍,私藏珍宝银两,袭扰女眷者,军法不饶。” “我自认非薄情之辈,但手中刀却利。” “大哥放心。”楼楠点点头,“我让孔壮、戚通分別守住了后宅和库房。” 陈锐这才转过身,周君佑上前介绍了几句,江东嘴唇微启,他是认得周家三子的。 “你……” 陈锐看了眼周君佑,面无表情的说:“自东平洲突围南下,周君佐率兵引走韃靼大军,若无意外……” 周君佐咬著牙换了个话题,简单的说了几句陈锐的战绩。 孙升强行笑了笑,“不意乡梓有如许良將,他日朝中必有大用。” 只不过是一句场面话罢了,但孙升、江东却诧异的察觉到,不仅是陈锐,周君佑、楼楠和刚刚赶到的戚继光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陈锐长身而起,视线落在窗外寥落的丛中,轻声道:“鱼台一战,对阵五千韃靼骑兵,镇远侯坐镇中军,周家三兄弟在外奋力衝杀。” “韃靼数百重骑破阵,中军步卒有溃散之像,我率两百骑卒挺身而出,先稳阵脚,后出阵直取中军,击伤韃靼主將。” “后我率骑兵追击数十里,手刃过百,荷水之中遍布胡人尸首。” “季泉公、芳溪公觉得,我等可有战功?” “那是自然。”江东神色肃穆,他久在边塞,熟知兵事,歷史上还陆续出任过宣大总督、三边总制、兵部尚书,“適才已听从云讲述外间事,鱼台大捷乃是韃靼破关以来第一大捷,如此力挽狂澜,当是首功。” “朝中晋长兄参將,后继任的江北总兵平江伯將我等送入死地。”周君佑冷笑道:“朝中就是如此大用我等的。” 孙升、江东都是愕然,连连追问,周君佑只说了几句就不肯再说,一旁的戚继光开口道:“严东楼密隨平江伯抵徐州。” 孙升还有些懵懂,但江东已然嘆道:“原来如此。” 周家三子立下大功,必然手握兵权,严嵩严世蕃如何能够容忍呢? 楼楠恨道:“此战倒是望韃靼攻破沛县!” 就算韃靼攻破沛县,严世蕃也应该能逃得掉……这货那么胖都能从京城一路逃到南京,陈锐如此想,嘴里解释道:“韃靼四日前大举南下,沿运河东西两岸。” 江东浑身冰冷,失口道:“徐州难保……只怕淮安府都要……” 江东是知兵事的,而且就是东平府人,对皱著眉头的孙升解释:“本就临阵换將,又出了这等事,必然军心不稳……” “而且运河东岸……” 江东锤了下桌面,“虽然河流密布,但只要小股韃靼骑兵绕至徐州右翼……” “全军溃散未必不可能。”陈锐面无表情的说:“两百年前,蒙古都未能攻破淮东,但这次就难说了。” 虽然说淮安府的地势对骑兵来说非常的不適应,但战爭从来不是只靠地利的……当年南宋能守得住淮东淮西,也是靠一场场血战打出来的。 “严分宜,严分宜……”孙升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其他人不明就里,但江东是心里有数的,因为孙升正是严嵩的门生,二十年前得其讚誉而名声鹊起。 第六十章 杀不杀? “严分宜误国。” 听到江东用確凿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楼楠嘲讽的说:“听青霞先生提及,南京近日先后有三位科道言官上书弹劾严嵩,均被下狱。” 江东和孙升对视了眼,都有点难以置信,严嵩都误国误到了京师沦陷,北地失陷,居然还能得到陛下的信重吗? 陈锐倒是不意外,如果严嵩失势,严世蕃又有什么能力驱使陈圭下手呢? 只不过其中的玄机,陈锐不太想得明白。 “明日启程往东,先去登州。”陈锐简单的说了下,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 江东点点头,“今日之事,必有后报。” 陈锐的手停顿在空中,半响后才看过去,眼神中夹杂著一丝嘲讽。 江东这句话无非就是在说……你陈锐攻破曲阜,围困孔府,甚至还杀了人,但毕竟救了我们。 他日朝中怪罪,士林指责,我们是会帮你讲话的。 “你以为救你们出来是为了什么?” 陈锐嗤笑了声,將手中的纸放在了桌上,“自己看吧。” 丟下这句话,陈锐大步走出屋子。 “整理的如何了?” 老哈小跑著过来,“人关在侧屋,粮草都已经准备好了,搜集到了几十辆马车。” “多少人?” “他在点数。”老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中年人,“孙鈺是锦衣卫千户。” “虚衔吧?”戚继光问了句。 “呃,算是也不算是。”老哈解释道:“他父亲孙堪曾任南镇抚司管事,所以他也进了锦衣卫,不过孙堪后转入五军都督府了。” 孙鈺疾步过来,拱手行了一礼,“救命是小,全名节乃大,多谢。” 陈锐没有虚偽的客套,而是径直问道:“多少人?” “老弱妇孺一百二十七人。”孙鈺今年四十五岁,身量不高,但却雄壮有力,只是双目红肿。 “明日启程往东,先去登州。” 孙鈺有些意外,但没有反驳什么,只应了声就去安排。 一旁的老哈低声说:“途中遭水匪,其妻被掳,独子溺亡。” 戚继光嘆息一声,这样的乱世,人命实在太过脆弱。 去外院转了一圈,陈锐大致弄清楚了这些人的来歷,主要是以孙升、江东两人为首,分为两拨。 江东这一拨人比较多,其实他祖籍浙江遂安,也就是淳安县,先祖天顺年间中举后出任朝城县教諭,才举家迁来……也就是东平州。 江东是最后一批勤王军,京师失陷的时候还没有到呢,后来麾下数百士卒四散,他只能潜行回了东平州老家,结果韃靼南下,决定举家迁回浙江,所以身边都是家人、姻亲。 另一拨人是以孙升、孙堪为主的,带的家眷不多,主要是浙江人,其中绍兴府的占了一大半。 除了孙家之外,比较有名望的是四年前才过世的兵部侍郎会稽陶谐的子嗣。 陈锐看了眼那个沉静的青年,他依稀记得陶大临这个名字,好像是状元还是榜眼来的。 孙鈺之前听戚继光、老哈说过,介绍了几句,特地提到了陈锐是沈束的学生,携沈束、沈炼一同南下,几个人立即对陈锐亲近多了。 陶大临苦笑著说:“我倒是应有此劫,却连累了端甫兄。” 一旁的青年摇头道:“命中如此,哪里怪得了你。” 听陶大临介绍,陈锐依稀也记得诸大綬这个名字,好像也是状元还是榜眼来的。 诸大綬是今年初入京赶考,落第后受陶大临邀请在京师小住,结果就没能走得掉。 陶家是会稽人,但实际上从陶谐那一代就已经定居京城的,类似的情况很多,其实孙升兄弟也是定居京城的。 再其他人,陈锐就完全没听说过了,不过陶大临一一介绍,未必都是官员,但个个都家世不凡。 比如孙升在紧要关头从国子监带走的一个学生,二十五岁的萧飭。 此人没什么名望,但山阴萧家在整个浙江都是名声赫赫的,萧飭的父亲萧鸣凤是正德九年进士,还曾经是浙江乡试解元。 萧飭的祖父萧昱也是进士,还是浙江乡试五魁首之一,曾祖萧显是成化年间进士。 但陶大临著重介绍萧飭,是因为其兄长萧勉与沈炼共为“越中十子”,其父亲萧鸣凤早年与沈炼一同隨王守仁外出游学。 而且萧家和沈家也是姻亲关係,只不过转了个弯,还是因为也是“越中十子”的徐渭。 沈炼的妻子是徐渭的堂姐,而萧勉的母亲是徐渭的姑姑的女儿。 陈锐听得有点头大,这些江南士族之间的关係实在是盘根错节啊。 “说起霉运,还得说是允中兄。”陶大临最后介绍道:“这位亦是青霞先生的至交朱公。” 朱公节,同样是“越中十子”之一,嘉靖十年举人,后屡试不第,归乡讲学,今年五月携幼子北上,即是游学,也有意去吏部謁选。 举人也是能做官的,要去吏部謁选,海瑞走的也是这条路。 结果朱公节在京师的浙江会馆住著住著,结果京师就被攻破了……也是倒霉的没谁了。 陈锐在心里一一记下,不一定有用,但终究是人脉……不管自己要做什么,不可能单打独斗。 陈锐心里已经有些谋划了,想要做什么,就要编制一张足够大的网,就要做出一块足够分润的蛋糕。 略略见了一面,陈锐又去看了老哈等人的准备,才回到二门的堂內。 “如何?” 听见陈锐清冷的声音,一直沉默的孙升和江东都发出嘆息声。 “其实也在预料之中。”江东喉间有著古怪的声响,脸上潮红一片。 孙升却是双目赤红,右手猛捶桌面。 中国歷史上,可能只有明朝才有仿后世的民族主义精神,原因也很简单,歷史上胡人数度入主中原,只有明朝才由南而北,驱逐韃奴,恢復华夏衣冠。 北地还稍微好一些,南边对汉胡不两立是有著极深情绪的……当年元朝立四等人制。 蒙人是第一等,色目人第二等,汉人第三等,南人第四等……所谓的南人,就是最后被征服的南宋境內的汉人。 所以,在看到孔贞乾亲笔擬的降表的时候,虽然已经迁居,但都自认为浙人的孙升、江东心中的愤慨难以言喻。 陈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问道:“杀不杀?” 杀谁? 当然说的是这一代衍圣公孔贞干。 第六十一章 撕下脸皮 孔府大门外,人头涌动却寂静无声。 被强行押来的曲阜县衙的官吏面无人色的站在一旁看著,其实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孔家的附庸,甚至於曲阜知县从来都是由孔家人出任的。 双手被反绑著的孔贞干无力的瘫在门外,视线所及都是鄙夷、痛恨……想说些什么,但却又说不出口 孙升、江东、陶大临、孙堪一行人站在孔贞乾的身后,沉默的看著,身后有个年轻士子低声嘆息道:“还真不如一刀杀了呢。” 孙升和江东对视了眼,都觉得这句话说的很对……那位定海卫百户如果一刀杀了孔贞干,虽然是將孔家得罪死了,也会招致无数的麻烦和敌对,但终究只是针对写下降表的孔贞干一人而已。 而现在…… 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越眾而出,站在台阶上,扬著手中的降表,咬牙切齿的高声吟诵。 其实曲阜的民眾官吏对此虽然有些意外但並不诧异,毕竟几千年来孔家就是这副德行,不过吟诵降表也不是吟给他们听的。 隨著吟诵声,一百多被软禁的官员以及家眷无不面露愤怒……他们是真真正正受到切骨之痛的那些人。 比如正在吟诵降表的青年就是个典型,声音已经哽咽沙哑,脸庞上已经满是泪痕。 此人是陶大临的胞兄陶大顺,逃出京师,一路南下,途中遭遇无数险阻。 父亲陶师贤在京畿被韃靼骑兵射杀,妻子被乱兵裹挟抢走,长子陶允淳在天津坠水不知生死,幼子陶允宜在乱中走失。 父亲、妻子、长子、幼子……哪一个都是血肉相连的家人,如今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如何能不痛彻心扉? 看到这幅降表,如何能不恨之入骨? 陶大临不忍再看兄长的惨状,微微侧头,却看见一旁的堂兄陶承学也是涕泪横流。 三十二岁的陶承学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年初转都察院御史,逃离京师的时候身边有妻妾两人,还有长子与两女,如今只剩下两个女儿了。 陶大临努力在心里考虑,陈锐的举动无法动摇孔家在士林中的地位,但却几乎是將孔家人的脸皮都撕了下来。 这时候,突然有劲风颳过,陶大临觉得脸上凉颼颼的,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降表已经念完,陈锐一脚將孔贞干踢翻,伸手接过老哈递来的匕首……杀没必要杀,就算杀了又能如何,难道能將曲阜孔家杀个乾乾净净? 但总是要做些什么的,只是吟诵降表,那可远远不够。 “且慢!” 陈锐眉头微蹙,转头看去,一位头髮白的老人战战巍巍的走出人群,向自己伸出了手。 “大哥?” 孙升的开口让陈锐知道,这位老人是孙家老大,如今名义上掌前军都督府的孙堪。 孙堪看起来老迈,但却脚步坚定的向前,左手微摆阻止了孙升,右手去接陈锐手中的匕首。 孙家三孝子名闻天下,孙堪更是以事母至孝闻名,而母亲杨氏却因为被孔家软禁在曲阜而触柱自尽。 儿媳被水匪掳走,唯一的孙子溺水而亡,已经六十九岁的孙堪此刻心中没有一丝的迟疑。 僵立在后方的孙升也默然无语,他自己稍微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妻子、长子、次子与幼女都平安,但十岁的三子孙錝、七岁的四子孙鑛都不知去处。 孙家还不仅仅只死了这些人,孙家老二孙墀与其两子都被韃靼兵射杀,已然绝嗣。 孙堪的手微有些颤抖,示意老哈、孔壮死死的摁住了孔贞干,他自己慢慢的將对方的左耳一点一点的割了下来。 此时,偌大的雪飘飘扬扬的落下,悄无声息的落在眾人的头脸上,落在街道上,將刚刚洒下的血跡掩盖。 “我来!”陶大顺扶起孙堪,接过了匕首。 “不,我来。”陶承学上前拉住了陶大顺的胳膊。 “让堂兄来。”陶大临低声说了句,陶大顺才不甘的將匕首递了过去。 其他人看不懂,但如孙升、江东这些官员却是知道陶承学为什么要抢过去。 孙堪虽然有名望,但终究不是举业出身,而陶承学不同,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 一位进士持刀割下孔贞乾的耳朵,这其中代表的意思就不同寻常了。 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的孔贞干无力的垂头跪在雪地上,让陶承学顺利的割下他另一只耳朵……刚刚变得雪白的地面又染上了几滴红色。 陈锐平静的看著这一幕,转头示意,老哈带著几个士卒搭起了梯子。 被逼著围观的曲阜官吏民眾一直保持著沉默,直到这一刻……才颇有骚动。 右边的上联是【昨降金元,今附韃靼,何足道哉。方明白:善劝进家有余庆】。 左边的下联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拋之脑后。只记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掛在“圣府”匾额下的是横批【世修降表】。 正如之前孙升、江东心里所想的那样,陈锐割下孔贞乾的耳朵,命人吟诵降表,其实针对的只是孔贞干而已。 而这幅对联,是一把撕下了孔家人的脸皮……光是【世修降表】这个横批就足够让孔家遗臭万年了。 “我们走了,八成立马被撕掉。”孔壮嘟囔了句。 一旁的周君佑冷笑了声,叫来几个人,让他们將围观的官吏全都捆起来丟回县衙。 陈锐扶著孙堪,“其实没有必要的。” 孙堪用力拍了拍陈锐的手背,“明年我就七十岁了,骑不得马,拉不动弓……帮我多杀几个胡人。” 孙堪虽然是承父荫为锦衣千户而出仕,但却是武状元出身,通军略,骑射皆精,以善射闻名。 陈锐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声说:“我不信任朝廷。” “无所谓。”孙堪也放低了声音,“反正老夫快死了。” 陈锐眯著眼抬头看著乱飞的雪,“必有北上之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孙堪怔怔的说:“待得那日,还请小友於墓前斟酒。” 第六十二章 大明远胜南宋 半个时辰后,两百骑卒在东城门外集合,一百多人乘坐马车向东而去。 年轻的几个士子如二十四岁的陶大临、二十五岁的孙鑨、十八岁的孙鋌等人选择了骑马。 陶大临彆扭的驱马,看见身边的陈锐,忍不住问道:“陈兄,其实可以带走的,朝中必有安置,若是被韃靼拿到手……” 陈锐微微摇头。 孔贞干这位衍圣公算是废了,陶大临说的是孔贞干才六岁的独子孔尚贤。 不少士子都建议陈锐將孔尚贤带回南边,朝中立其为新一代衍圣公,以免被韃靼利用。 孙鑨想了想,试探问道:“陈兄可知前朝故事?” 陈锐转头看了眼,这位是孙升的长子,身材硕长,容貌清秀。 “你说的是金、蒙元、南宋故事。” “是。”孙鑨点点头。 靖康之难后,赵九南逃,那一代的衍圣公孔端友南走临安,金朝立留在曲阜的孔端操为衍圣公。 之后蒙古崛起,野狐岭一战后,金国迁都汴京,蒙古又新立了个衍圣公。 所以那时候,孔府分成了三支。 在孙鑨、陶大临这些士子看来,虽然孔贞干无耻,但衍圣公这个名义是很有用的。 陈锐沉默了会儿才开口说:“蒙元攻灭南宋,是依仗武力,而不是儒学。” “我们若要他日北伐收復失土,驱逐韃靼,依靠的也只可能是武力。” “儒学有用,但用不到这儿。” 其实陈锐这几句话在这个时代算是大逆之言了,但周围几个士子都保持了沉默,他们都经歷了残酷的逃亡生涯,他们都有亲人在这次逃亡中死去。 他们都知道,虽然陈锐这几句话不好听,但却是事实。 十一月份了,换算到西历已经是新年前后,山东也算是北地,天降大雪,似乎无休无止。 不过陈锐一行人走的还算轻鬆,一方面是因为有马车,另一方面从孔府带走了足够多的粮食。 十一月初十,陈锐一行人在莱州平度州落脚。 “快了,快马疾驰两天就能抵达蓬莱。”戚继光抬头看看天气,“明日若是放晴,我让戚通先去报信。” 陈锐点点头,“不要大意,让戚通带二十骑。” 如今山东的西部是战火纷飞,但中部、东部还算平静……不过之前镇远侯调青州军南下,盗匪频频出没。 这些天一路东来,负责查探前路的斥候老哈、戚通遭遇了好几次盗匪,也就是有两百骑兵在,盗匪才不敢动手。 看著戚继光离去的背影,陶大临拿著两个饃饃走过来,递给陈锐一个,“在京中听闻兵部赞戚元敬有將才。” “確实如此。”陈锐接过饃饃,想了想掰成两半,招手让不远处的两个小女孩过来,塞到她们手中,“若要卫山东,非元敬不可。” 两个小女孩才八九岁的模样,长得一模一样,是一对双胞胎,她们是陶承学的女儿。 “韃靼会席捲山东吗?”一旁的江东踱步过来。 “不会。”陈锐乾脆利索的说:“俺答大举南下,必败江北军,破徐州,明军顶多依淮河而守。” “此战之后,俺答会回师北地,辽东胡汉混杂,只怕不保。” “京师沦陷,宣府已成飞地,必然废弃,大同孤悬塞外,只怕也难守。” 江东沉吟片刻后说:“南以黄河为界?” 陈锐点头赞同,“河南一战,韃靼略有小挫,但明军不会北上,黄河下游……以淮河为界。” 黄河下游其实是分成两条河道的,一条是走山东出海,另一条是夺淮入海,实际上黄河和淮河是同一条河道。 所以,江东说南以黄河为界。 “北以太行山为界。”陈锐补充道:“若能守得住山西、陕西,局势还算稳得住。” 陶大临听了会儿,嘆道:“约莫是南宋局势。” 几人都沉默下来,南宋最终为蒙元所灭,如今蒙古人再度侵入中原,饮马黄河。 久久的沉默后,几人散开,江东踱步回了侧屋,坐在孙升、陶承学的对面,两个小女孩乖巧的趴在父亲的膝前。 “虽是沈宗安学生,但不通五经,却知史。”孙升轻声道:“携妇孺南下,颇有豪义。” “这些日子我问过鱼台一战。”江东低声道:“此人心有成算,腹有韜略,更兼智勇双全,乃是名將一流的人物。” “尚有聚才之能,周家二子久歷战阵,戚继光被兵部盛讚,却俯首帖耳。”孙升捋须道:“若是陛下能驱奸党,或能大用之。” 江东和陶承学都保持了沉默,三人都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嘉靖帝还信重严嵩,但知道肯定是有缘由的……今上少年登基,心思深沉,擅权谋之道,绝非寻常君王。 换句话说,嘉靖帝短时间內很可能不会驱逐严嵩。 那么,被严世蕃送入死地的陈锐、戚继光等將领就不太可能被重用。 陶承学突然开口说:“陈锐其人,观其行事手段,刚直有力,倒是有些像孟少保。” “孟少保?”孙升愣了下,“你是说南宋名將孟珙?” 江东笑道:“介冑之士,当言战,不当言和。” 陶承学点头承认,当年端平入洛,宋军被蒙古打的大败,宋理宗其实是有意退兵的,询问孟珙,后者却说当言战,不当言和。 陶承学以孟珙来喻陈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后者在曲阜的手段太狠。 即使是迁都南京,在座的三人都很清楚,朝中虽肯定会重用武將,但权力依旧会掌控在文官集团的手中。 陈锐对曲阜孔家下这么狠的手,说明他並不指望得到文官集团的重用……否则党爭的时候,攻破曲阜足以成为攻击的理由。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都在心里权衡陈锐到底会如何? 片刻之后,孙升勉强笑道:“以孟珙相喻,也不恰当,宋先后称臣於金蒙,厚贿以保国土,但大明绝无求和可能。” 江东点头赞同,“大明远胜南宋。” 这个观点如果让陈锐听见,肯定是嗤之以鼻。 歷史上大一统王朝中,除了灭国之时,被敌军围困都城……真的不多。 安史之乱中大唐长安倒是遇到过一次,如果將北宋和南宋分开的话,靖康之难不算。 而明朝在歷史上遇到了整整三次,这也是没谁了。 孙升三人这番话如果让他们的同乡徐渭听见,肯定是要啐他们一脸。 第六十三章 丟人现眼 当陈锐一行人继续往东的时候,渐渐接近登州卫驻地蓬莱的时候,此刻徐渭正在扬州府內狂饮大骂。 骂谁呢? 自然是在骂严嵩严世蕃,以及平江伯陈圭,还有江北副总兵袁接一干人。 骂什么呢? 骂大明还不如南宋呢! 南宋还有个李庭芝,而大明却只有陈圭这个废物。 平心而论,李庭芝虽非庸才,但在南宋那么多將领中难称名將之流。 但就是这样的人物都能镇守淮东十余年,蒙古频频来犯都难有寸进。 甚至於蒙古破建康,宋恭宗赵显率百官献临安乞降,谢太后詔諭劝降,李庭芝还在继续坚守扬州呢。 就算如此,蒙古也没能攻破扬州,只能筑工事长期围困,不管是蒙古还是谢太后派来的使者,全都射杀,李庭芝一直守到宋亡差不多半年之后,部將献城才被俘。 而如今,韃靼的兵锋已近扬州,而扬州却没有第二个李庭芝了。 用徐渭的话来说就是,丟人现眼之极。 十月二十五日,韃靼入济寧州,袁接麾下骑兵尽没,这位江北副总兵率先逃亡,三千步卒十不存一。 十月二十六日,韃靼攻入徐州,江北总兵陈圭依军营死守,三日后被韃靼重骑破阵,被驱赶下河的明军士卒数不胜数,其状极惨。 遍布淮安府的大小河流、湖泊在这时候起到了作用,大大迟缓了韃靼的追击速度,陈圭得以率残部后撤至淮安府 十一月初四,陈圭聚拢溃兵,漕运总督郑晓率兵来援,在宿迁东侧坚守。 西侧是骆马湖,东侧是沐水,韃靼骑兵难以破阵,又因为密布河流,使得韃靼人很难完成大范围绕袭。 的確,在淮东,胡人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这种限制甚至比蜀地还要让他们难受。 韃靼猛攻三日不克,局势渐渐稳定下来。 如果没有意外,这场战事就会如此落幕,明军龟缩防守舔著自己身上的伤口,而俺答大破明军,意气风发率军回师,开始扫荡北地。 南北战事將会暂时停歇,等待著下一次的开战。 但世间事就是如此奇妙,严世蕃、陈圭成功的將陈锐、周家三子送入了死地,也使得他们失去了一条最重要的消息。 当日,在东平州遭遇大股韃靼骑兵之后,戚继光倒是提议遣派信使南下……但之后被韃靼骑兵咬得那么死,追得那么急,戚继光再也不吭声了。 至於陈锐、周君佑、周君仁等人,更是巴不得韃靼人能一刀剁死严世蕃。 在宿迁开战五天后,也就是十一月初九。 沿南北运河东侧的韃靼偏师终於抵达,他们绕过了独山湖、微山湖,绕过了承水,越过山东南大门郯城,成功的出现在了沐水以东。 因为沐水的下游是往东南方向,匯入涟水,最后入淮河,而上游是从山东境內北下,所以韃靼主力一直被挡在沐水以西。 韃靼偏师没有与主力匯合,而是继续向东,绕过沐阳县,在下游渡过沐水,突然出现在了明军的后方。 其实即使如此,明军也是能守得住的,毕竟沐阳县尚未失守,而淮安府內水路纵横,渡过沐水的韃靼骑兵不过数百而已。 但胡骑的机动力从来不是用来摧毁敌军的战力,摧毁的是敌军的军心。 发现后方有韃靼骑兵之后,明军军心动摇,郑晓带来的大河卫的卫所兵率先逃亡。 韃靼骑兵前后夹击,仅仅一个时辰后,明军全军溃散,陈圭丟盔弃甲,率亲卫狼狈逃亡,被驱赶跳河的明军士卒几乎都要將沐水截断。 消息传开,淮东震动,虽然说韃靼军依旧速度不快,难借舟船,但明军已经没有建制了。 韃靼兵长驱直入,一支骑兵抢在前面堵住了草湾口,堵住了明军逃亡最重要的关卡。 十一月十一日,韃靼主力大掠清河县。 漕运总督加兵部尚书衔郑晓赶到清河县对面的清江浦,命人將船只开走,以免韃靼军过河。 要知道清江浦不仅仅是南北运河的关键点,更是淮河、黄河向东入海的一个节点,淮河就是在这儿转道向东的。 若是韃靼军在清江浦渡过淮河,那扬州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了。 但郑晓没能成功,只勉强开走、凿沉、焚毁部分船只,对岸的清河县还保留了不少船只。 十一月十三日,韃靼军虽然缓慢但成功的渡过了黄河,纵兵大掠清江浦……这是南北运河南段除了杭州之外最重要的货物集散中心。 而清江浦南侧的山阳县上至知县,下至民眾,无不向南逃窜,已经无人能阻敌。 就在这一日,徐渭喝的大醉,说大明还不如南宋呢……南宋到亡国的时候,扬州都没被攻破呢! 而如今,韃靼兵锋即將抵达扬州,江北总兵陈圭不知去向,漕运总督郑晓生死不知。 也就在这一日,沈炼在扬州府街上遇见了严世蕃。 这一次,沈炼这位喷子没有再骂了,而是直接饱以老拳,將严世蕃打的鼻青脸肿……后者密出京至徐州,可是没有带什么人手的。 严世蕃被打的牙齿都掉了好几颗! 其实此刻的严世蕃也是满心沮丧,弄死周家三子和陈锐,这是肯定的,但他也没想到,更不希望陈圭如此大败。 严世蕃烦躁的揉著眉心,为什么自己只考虑到退兵后的韃靼不会容忍明军在黄河以北,威胁北直隶,而没有考虑到韃靼会大举来犯…… 不说这场败仗会不会导致自己和父亲遭到无数弹劾……毕竟自己都出现在扬州府了,毕竟沈炼在沛县都看到自己了。 关键问题在於,扬州的西侧就是凤阳府。 韃靼人洗劫扬州,严世蕃並不在乎,但若是韃靼侵入凤阳,严世蕃摸著脸上肿起的包倒吸了口凉气……那就连陛下都忍不了啊。 京师已经沦陷,帝陵早就陷入敌手,如果连凤阳都被洗劫……已经把脸丟乾净的嘉靖帝会怎么办? 怒火百分之百会发泄到陈圭身上,难道陈圭会为了严家將所有的罪责抗在肩上? 到那时候,鼓破万人捶……严家的末日也就到了。 严世蕃用力的摁了下脸上的包,用疼痛来化解心中的烦躁,努力试图寻找一条生路。 不得不说,严世蕃就能力而言,的的確確是出类拔萃的,在长时间的思考后,他找到了一条让无数官员痛心疾首,但也成功让严家能脱罪的道路。 只要不让韃靼侵入凤阳,那么严嵩、陈圭就是有用的……至少在裕王於河南力挫韃靼之后,嘉靖帝会觉得他们有用。 第六十四章 调教的水平 登州府,蓬莱东南处。 安坐在马背上的陈锐驱马在一处略高的山丘处放眼眺望,想问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苹果在这时候叫什么名字。 因为这儿在后世换了个名字,烟臺。 陈锐前世就来过,適才戚继光提及附近有一座设了狼烟墩台的山,名为烟臺山,这才恍然。 “差不多了吧?”身侧的戚继光有些急不可耐。 陈锐眯著眼看了看,远处被追杀的明军士卒狼狈逃窜,后方追赶的是一群持刀的匪徒,戚继光说是倭寇。 边上的孔壮嘟囔道:“元敬兄如此善战,没想到登州卫所兵跟东南卫所一个样啊。” 戚继光脸有点黑,但也没办法反驳,半个时辰之前探路的斥候老哈回报,千余登州卫所兵被两百多倭寇打的倒卷珠帘狼狈逃窜。 还是戚继光的好基友楼楠笑著说:“不能这么说,登州卫士卒五六千……” “咳咳咳!”戚继光猛烈咳嗽打断了楼楠的话。 陈锐也很是无语的看了眼楼楠,按制度来说,明初的卫所五千六百士卒,但一百多年过去了,能有一半……就算这个卫所的指挥使不苛刻了。 在经歷了一路南逃,经歷了鱼台一战,经歷了从鄆城逃生一系列之后,如今的陈锐、戚继光、楼楠等人在遭遇战事的时候,已经有了气定神閒的底气。 “发信號吧。”陈锐交代了声,招手让后面的陶承学、孙鈺等人上前观战。 山丘后,两支骑兵分左右驰出,並没有上前接应溃逃的明军,而是拉开了距离,隱有將追击的倭寇包圆的架势。 倭寇以凶悍闻名,但再如何凶悍,在这种平地上,没有一丝丝与骑兵对抗的资本。 周君仁隨意放了几箭,手持长枪率数十骑兵轻轻鬆鬆的杀了个对穿,倭寇立即崩盘了,呼爹喊娘的向后逃去。 另一侧的司马更是贼,都没有冲阵,带著几十个骑兵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追击,时不时加速从侧翼掠过,堵住倭寇向海边逃窜的方向。 “岳父?” 上前接应的戚继光跳下马,扶住略有些踉蹌的中年人。 “元敬,你回来了!”中年人惊喜交加,大悲大喜之下只觉得脑子一阵晕眩。 这位中年人就是戚继光的岳父王栋,也就是那位著名的母老虎王氏的父亲,世袭登州卫指挥僉事,与戚家世袭的是同一个官职。 陈锐驱马而来,看了眼王栋,挑眉问道:“元敬?” 戚继光醒悟过来,“倭寇声东击西,舅兄率五百精锐相援蓬莱镇,后三百倭寇袭龙口镇……” 问了几句地形和方位之后,陈锐乾脆利索的下令,“留三十骑,元敬你照看眾人。” “传令司马,无需追击倭寇,与周君仁合军,赶往蓬莱镇。” “老哈率十骑为斥候先行,打探龙口镇战况。” 陈锐看了眼王栋,这位都被赶得逃窜出镇了,想必龙口镇已然糜烂。 “我率楼楠、周君佑在后。” 顿了顿,陈锐看向戚继光,“你指派几人为嚮导。” 一个瘦弱的青年从王栋身后站出,“我去。” 陈锐有些愕然,他眼不瞎,这个青年虽然是短打衣著,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少女。 戚继光环顾四周,其他卫所兵都眼神躲闪,不由觉得实在是丟人。 “这是我妻妹。”戚继光小声说了句,放声喊过戚通,“你去挑五个人,一起去。” 陈锐默不作声,眼角余光扫了扫,这位王小妹虽然年岁不大,但矫健有力,腰间佩刀,翻身上马,动作利索……这骑术比自己可要强多了。 不多时,百多骑兵就向北驰去,马蹄掀起阵阵黄沙,王栋这才找到机会低声问:“他是……” 戚继光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道从何说起。 明初建登州卫所,但百多年过去了,卫所附近也渐渐衍生出几个镇子,其中以龙口镇和蓬莱镇最大。 戚家就是住在蓬莱镇,同世袭指挥僉事的王家是住在龙口镇。 陈锐赶到的时候,老哈已经率兵杀入镇中,虽然只十骑,但却成功的將倭寇驱赶出去。 陈锐都没机会动手,周君佑、楼楠率兵进击,百多刚才还在劫掠的倭寇被赶得到处乱窜。 在平地上,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实在太大了……陈锐在心里盘算,虽然江南水路纵横,骑兵最主要的机动力、大范围包抄战术无用武之地,但也能在战事中起到一锤定音的重要作用。 留下五十骑,陈锐率兵再赶往东侧的蓬莱镇,这边的战事正呈现胶著状態,数百倭寇和数百明军士卒正在镇外廝杀。 “老哈,给我带马。” 其他人都不以为意,王小妹目瞪口呆的看著越眾而出的陈锐。 身为登州卫指挥僉事的女儿,王小妹不是没见过战阵的,但还没见过冲阵时候,还需要身边亲卫帮忙带马的將领。 但隨后,王小妹的嘴巴都张的能塞进鹅蛋了,杀入阵中的陈锐右手举枪,左手持刀,厉喝声中,枪头所触,刀光闪烁,倭寇无不坠地躲闪。 对方没有骑兵,没有弓箭手,没有长枪,连皮甲都没有……在经歷过那么多次与韃靼骑兵的对阵,这实在是小场面。 陈锐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杀到了中间,甚至除了刚刚破阵时候都没能杀几个人……倭寇逃的太快了,可能比骑马的韃靼人还快。 陈锐停下马,环顾四周。 不远处一名女郎正厉喝连连,左手持盾牌,右手持腰刀,连连进击。 面前的几个倭寇本就惊慌失措,女郎手中腰刀上下翻飞,盾牌护住侧翼,短时间內將三四个倭寇一一砍翻。 看著女郎从容的將刀从一个倭寇的腹部抽出来,然后才转头看来,饶是陈锐向来镇定,也有点头皮发麻。 真不怪戚继光惧內啊……陈锐虽然不会什么套路,但一打眼就觉得,戚继光可能真的打不过他老婆。 “姐姐!”王小妹驰马而来。 陈锐眼角抽了抽,这个看起来应该才十四五岁的女孩不等坐骑停下,就轻盈的跳下马,连个踉蹌都没有。 戚继光的老丈人打战的本事可能不行,但调教的水平应该挺高的。 第六十五章 咎由自取 蓬莱镇,戚家大院。 “元敬能安然南返,能战场立功,皆要拜谢足下。”头髮白的老妇人神色从容的行礼。 陈锐侧身避开,“元敬与陈某虽为两姓,实则兄弟袍泽,叔母无需如此客套。” 一旁的戚继光笑了笑,“母亲,的確如此。” 这位老妇人是戚继光的嫡母张氏,他的生母王氏是妾,十多年前就过世了,是张氏抚养戚继光、戚继美成年。 客套了几句,陈锐对这种场合没什么兴趣,也就张氏、王栋与孙升、孙堪、江东几个年长的在敘话。 陈锐在心里想,还真不知道呢,原来戚继光是庶出……不过他父亲戚景通也挺牛的,原配不育,纳妾五十六岁才生下戚继光,六十岁生下戚继美。 堪称老当益壮啊! 也难怪戚继光在歷史上要纳妾呢……前车之鑑啊,不是每个男人到六十岁还能生子的。 几个年轻人在堂口敘话,戚继光的舅兄王长还在裹伤,嘴里嘀咕道:“元敬,你管的那一片要好好整顿了,今年这已经是第四波倭寇了。” “是。”戚继光点点头,心里在发狠,这次登州卫在陈锐等人面前算是把脸都丟完了,必须狠狠收拾。 而且还连累的龙口镇被攻破,虽然很快就被驱逐,但也是死了人的。 更何况,韃靼扫平辽东、大同,在北地站稳脚跟后,很难说下一个目標是山东还是山西。 一旁的王氏突然开口说:“登州卫为备倭所设,但除去国朝之初,倭寇少有侵袭山东,正德年间刘六刘七叛乱,亦未波及登州。” 戚继光勉强笑了笑,“先父曾出任山东备倭指挥使,但实则是虚职,未有上阵之机。” 夫妻俩的意思是,山东已经很多年没有遭受倭寇侵袭了……陈锐有些疑惑,歷史上明廷调戚继光南下入浙,应该是考虑到有过与倭寇交战经歷的。 或许应该就是这两年,刚才王长就说了,今年已经有四批倭寇来袭。 “今年四波倭寇……”陶大顺突然看向陈锐,“倭寇要復起吗?” 年轻的孙鋌嘆道:“惜秋崖公已去,若是倭寇復起,只怕东南多事。” 所谓的秋崖公,指的是今年初吞金自尽的前浙江巡抚朱紈。 戚继光犹豫了下,“此事眾说纷紜,陈兄……” “这句话,元敬早就想问了吧?”陈锐难得笑了起来,“三年前,朱紈命卢鏜攻破双屿岛,当时我就在岛上。” “事实上,我在双屿岛定居已有数年之久。”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东南沿海依海贸而兴已有数百年之久。”陈锐剖析道:“上至各地世家豪门,下至升斗小民、田间老农,无不依海贸而存。” 陶大顺、孙鋌这等常年在京的不太清楚,而陶大临、翁从云这些东南人都赞同的点头。 海贸绝不仅仅只是商贾的事而已,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一条非常完整的產业链。 从一颗桑树、一株的种植,到一条蚕的生死、一根线的纺织…… 布、纱、生丝、丝绸、瓷器、漆器、铁器,如今的大明,有太多的东西被海商覬覦。 嘉靖二十三年,陈锐登上双屿岛的时候,岛上光是欧洲人就多达数千之多。 “东南禁海起源……想必你们都听说过。”陈锐苦笑道:“余姚谢家。” 陶大临呃了声,“据说是谢家拖欠货款?” “嗯。”陈锐点点头,“討不到钱,索性杀上门……其实此事並非孤例,象山有一个村落被屠,也是此类事。” “朱紈厉行禁海,攻灭双屿岛,实则对上对下都失之以刚,比如说闽商头目李光头在双屿岛被擒,下狱后十日脱身……若非世家豪门,他如何能逃得走?” 翁从云补充道:“此事我最是清楚,早在十年前,李光头、金子老先后下狱,但都旋即脱身。” 陈锐继续说:“所以走马溪一战,朱紈再次擒获李光头,將一干人全都梟首。” “朝中科道言官就是因此弹劾秋崖公擅杀。”陶大顺接了句。 “但也是朱紈咎由自取。”陈锐嗤笑道:“你以为他吞金自尽,是因为朝中问罪吗?” “那是为何?” “杀良冒功……这个良有待商榷,但冒功是肯定的。”陈锐確凿的如此说。 不知何时走过来的陶承学插口道:“佛郎机、麻六甲王子?” 陈锐点点头,他是从原身的记忆中翻出这些的,走马溪一战,卢鏜生擒一名佛郎机王子、三名麻六甲王孙,朱紈大喜,捷报入京。 这时候的南洋大半都已经被欧洲人占据了,哪里有什么麻六甲王孙,应该是当地的总督,更何况……佛郎机王子,哪个脑袋坏了跑到中土来。 冒功那是绝对的,也是因此,虽然朱紈抢在朝中问罪之前自尽,但福建海道副使柯乔、福建指挥使卢鏜至今还被关在狱中。 顿了顿,陈锐將话题转了回来,“如今浙江、福建一代,番商不敢来……走马溪那几艘番船实际上都是商船。” “之前盘踞在双屿岛一代的海商有復起之势,不会容忍倭寇侵袭沿海。” 陈锐是根据原身的记忆和穿越前看过的些许史料来综合分析的,这时候应该就是汪直这位五峰船主崛起的时间点。 “所以,倭寇不侵福建、浙江,广东太远,淮安、扬州一代有漕运总督、漕运总兵。” 戚继光苦笑道:“所以,倭寇才会北上来山东。” “嗯。”陈锐想了想才补充道:“这也是个机会。” 戚继光、楼楠几人都点头,韃靼的动向如今难以揣测,借倭寇来练兵,的確是个机会。 陈锐起身道:“今夜再与元敬长谈,此时还请元敬引路,一併拜祭。” 戚继光行了一礼。 陈锐、楼楠等人是要去拜祭戚继光的父亲戚景通。 陈锐也是今日才知晓,楼楠和戚继光的相熟,並不仅仅只是在蓟镇认识而已。 这两人是同乡。 戚继光的祖父戚宣世袭登州卫指挥僉事,年迈无子,而且他这一支已经没人了,所以过继戚景通为嗣子。 而戚景通的祖籍是浙江省金华府义乌县南塘。 所以,后来戚继光为一代名將,別人称其为“戚南塘”。 陈锐心想,歷史上的戚继光选择在义乌招募青壮成军,恐怕籍贯是个主要因素。 不然就今日所见,戚家一族也没多少人,后来戚继光组建戚家军,身边多有戚家族人,精心训练之后成为“兵样子”,下放为基层军官。 搞不好那些戚家族人,都是义乌戚家。 第六十六章 金角银边草肚皮 夜已经深了,一张桌案,一盏孤灯,两杯清茶与相对而坐的两个人。 陈锐看著戚继光刚刚绘製的山东东部地图,良久后神色有些萧瑟,“你要留在登州。” 这是个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那是当然,护卫乡梓,分內之责。”戚继光笑著说:“陈兄也不觉得我会举家迁往浙江吧。” 顿了顿,戚继光补充道:“陈兄回浙江蓄力以待,容小弟先在山东小试身手。” 虽然相处至今也不过三个月,但戚继光认为自己是懂面前这位青年的……回浙江不意味著逃避,打出去的拳头总是要先收回来的。 但自己不能走,也走不了。 良久的沉默后,陈锐才开口说道:“就情谊而言,我希望你带著族人、姻亲隨我回寧波,但就局势而言,登州一地,唯有你戚元敬能守卫。” “此战之后,韃靼主力应该不会长留山东,必要先扫平后方,但淮安一代的明军胆气尽丧,不敢再北上了。” 虽然至今还不知道战事如何,但陈锐、戚继光都有著相同的判断,明军必然惨败……只是不知道惨到什么程度而已。 “到那时候,至少登州……很可能成为飞地。” 虽然“飞地”这个词汇很陌生,但戚继光却能理解……就算韃靼主力北撤,也肯定是要留下部分兵力的。 青州府、济南府都已经没有什么兵力了,就算韃靼没有驻重兵,明军也很可能不会选择北上……这意味著登州被割裂在山东东部沿海。 “我不讳言,指望不上朝廷的。”陈锐神色平静,说话的口吻却有些艰难,“但……但我希望……你留在这儿。” 戚继光主动愿意留下护卫乡梓,和陈锐希望对方留下……一样的事,却代表著不同的涵义。 “陈兄儘管说就是。” 陈锐深吸了口气,“你可知登州之重?” “登州位於山东沿海,东望朝鲜,北抵辽东,南达江淮,更与京津近在咫尺。” 戚继光点头道:“久闻寧波因海贸而兴。” 显然戚继光也很明白,如今和两宋是不同的,与明初也是不同的,若是船队从江南出发,在山东补充,就能直入北直隶。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而寧波是江南海贸最为旺盛的地方,船帆如云,遮天蔽日。 戚继光深深的看了眼陈锐,他在心里揣测,即使没有鄆城一事,只怕他也会走登州这一趟…… 登州即將成为飞地,也意味著只要能守得住登州,那就在北地先落一子……而韃靼是很难利用上海路的。 正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 “五代十国,两宋辽金,南北分裂数百年之久。”陈锐长身而起,“再来一次数百年之久的南北分裂吗?” “一万年太久,只爭朝夕!” “只要你能守得住登州,便可进可攻,退可守。”陈锐盯著戚继光,“正如今日我所言,你我异姓,但我视你为兄弟。” “战场之上,我可以毫无顾忌的將后背託付於你。” “不知元敬可愿將后背託付於我?!” 戚继光陷入了长时间的思索,他並不诧异於陈锐对朝廷的不信任,也能確定自己愿意將后背託付给这位才结识三个月但无数次並肩廝杀的战友。 长时间的思索在於戚继光诧异於陈锐的思路。 虽然很早也很坚决的就做出了留在登州的决定,但戚继光除了下定决心整顿卫所之外,並没有长期而明確的思路。 而陈锐却显然已经有了全盘的考虑,说的大一些,登州会成为明朝扎在山东的一颗钉子,说的小一些,登州会成为陈锐伸入山东的一只手。 陈锐耐心的等待著,他相信,青史留名的戚继光会给出一个肯定的回覆。 如今的戚继光已经褪去不多的稚嫩,开始展现他的锋芒,陈锐知道戚继光依旧对著朝廷有著很多希翼,但自己並不打算拉著戚继光上自己这条船。 一路南下的这么多人中,戚继光是最特殊的一个,这不在於他留名青史的名声,而在於他的身份。 戚继光与周君佑、周君仁是不同的,周家二子如今已经不相信,或者说不敢再相信朝廷,而戚继光却不同。 周君佑、周君仁、老哈、司马甚至於楼楠,都称呼陈锐为“大哥”,將之奉为首领,只有戚继光是称呼“陈兄”的。 油灯上的烛火时不时跳动,將两人的身影印在了窗纸上。 很久之后,戚继光才开口说:“我有多长时间?” “不好说,但韃靼应该不会那么快攻打山东。”陈锐轻声说:“京师沦陷已经三个月了,辽东不好说,毕竟胡汉混杂,就算有山海关,飞地也难抵挡。” “但这么长时间,大同、宣府两地不会孤宣於外,按理来说应该迁入山西。” “我问过周君仁,大同、宣府两地的边军兵力大约在十万上下,加上民夫、青壮逾十五万之多。” “一旦迁入山西,俺答不会置之不理。” “也就是说,韃靼应该先攻山西。”戚继光点点头,“也有可能陕西、甘肃一代。” “河南未失守,也意味著汉中难破。”陈锐缓缓说:“韃靼欲取山西,只可能由北而南。” “山西、陕西、河南、甘肃能连成一片。”戚继光舔了舔有些发乾的嘴唇,“但欲守卫整个登州府,仅靠登州卫……” “士卒、粮餉、军械……太多太多的东西都需要考虑。” “还有时间,先期我会支援,只是不多,后面再看吧。”陈锐提醒道:“而且你需要有个名义。” “参將?” “不够。”陈锐摇摇头,“山东总兵当时率兵南下徐州府,也不知如今……但你只管登州,那就不能在他之前。” “那只有总兵官了。” ”不错,登州府內除却登州卫之外,还有大嵩卫、威海卫、成山卫、靖海卫。”陈锐肯定的说:“五个卫所,按制兵力逾三万,当然了,不可能有这么多兵力。” “但五个卫所,能挑选士卒组建成军,以备倭名义练兵,以待来日。” 戚继光心潮有些澎湃,转头看了眼窗外不远处的屋子,“那应该和他们谈谈?” “当然,你戚元敬气节无双,坚守登州,难道是为了自己吗?” 陈锐如今也很难判断朝廷会给予戚继光多少支持,但至少要把这个姿態摆出来。 第六十七章 气节 两榜进士出身,官居国子监祭酒的孙升有些激动,激动到拉著戚继光的双手久久不放。 反而是身为武將的孙堪在细细打量陈锐,琢磨应该是这位的主意。 “元敬与周君佑、周君仁没什么干係。”陈锐突然开口说:“委屈季泉公了。” 孙升先是愣了下,才慨然应诺……他是內阁首辅严嵩的门生,虽然严嵩入阁之后,门生中只有他不肯依附,但终究是说得上话的。 江东咳嗽两声,“江某前些年倒是与凤泉公有些交情。” 凤泉公指的是现任兵部尚书王邦瑞,他长期在陕西任职,两次出任大宗师,而江东同时间在陕西出任按察司副使。 孙升笑著说:“记得伯阳与东涯公也有来往?” “倒是不多。”江东坦然道:“东涯公虽曾出任陕西布政使、陕西巡抚,但时间不长,很快就迁为三边总督。” 东涯公指的是翁万达,虽然还不知道现状,但翁万达是如今朝中知兵事第一人……如今肯定是起復了的。 孙堪突然插嘴道:“翁仁夫那边……尚有翁云从在。” 陈锐不由得点头,倒是忘了翁万达的义子翁云从了。 一旁的陶承学环顾四周,乾笑了几声,“后学末进……” 的確是后学末进……陶承学三年前才中进士呢。 陈锐也没有指望陶承学,但毕竟是都察院御史……在明朝,科道言官在舆论方面是有天然优势的。 孙堪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够了。” 孙升、江东对视了眼,的確够了。 撇开戚继光与周家二子的干係,有孙升去说项,严嵩就算不赞成,也不至於阻拦。 有兵部尚书王邦瑞,还有在军事上分量最终的翁万达,再加上陈锐还能通过沈炼联络上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陈锐很满意,其实关键不在於这些人的分量有多重,而在於这几个人几乎包含了朝中的几股势力。 如果说陆炳代表了皇权,內阁首辅严嵩代表了相权,翁万达代表了军方,那么王邦瑞的背后隱隱站著的是裕王。 王邦瑞力阻韃靼,后方是徐阶在替他打理后方,而裕王坐镇洛阳督战。 再加上陶承学代表了科道言官,陈锐相信,戚继光出任总兵可能性很高,就算不行,拿个副总兵应该是没问题的。 戚继光侧头看了眼陈锐,这应该都是他考虑过的吧。 “登州多有田地,需要储粮。”孙堪开口道:“我见登州卫屯田颇有成效,但其他卫所就未必了。” 戚继光苦笑了声,他是六年前承袭了登州卫指挥僉事的世职,四年前开始负责屯田,登州卫的粮草是不缺的,但其他四个卫所就不怎么样了。 “而且还有军械。”江东提点道:“我未在山东歷职,但听闻东南卫所的军械多不堪用。” 戚继光觉得是千头万绪,忍不住问:“朝中可能调拨?” 孙升、江东都不吭声,都不知道如今朝中什么情况,谁都不敢给戚继光打包票。 “这些以后再说。”陈锐开口说:“你先行从登州卫挑选精锐组建成军,扫荡倭寇练兵,等朝中下令之后再打算。” “剩下的还有一件事,老幼妇孺还是送往江南的好。” “老夫人已经年近七旬,难道还留在登州吗?” “继美尚未加冠……” “二弟会留在登州。”戚继光打断,摇头道:“我明日会一一问询……日后还请陈兄代为照料。” “分內之事。”陈锐点点头,“元敬无需担忧。” 孙升嘴巴张了张还是没说什么,戚继光坚守登州,按理来说其家眷如果南下,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应该是去南京的。 这其实是一个潜规则……大將在外领兵,而且还是一块飞地,家眷应该居於京中,上尚施恩。 其实也算是个人质。 而戚继光却让陈锐代为照料。 “还有一件事。”戚继光迟疑了下才说:“可能需要留下部分兵力。” “好。” 戚继光大为诧异,没想到陈锐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了。 “虽然指挥使空置,但你上头还有两个指挥同知。”陈锐冷著脸说:“戚元敬,你有军略將才,也有雄心壮志,那就要將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 “如今乱世,手中握有精锐兵力,才能有所作为!” “若是朝中未任命你出任登州总兵,若是朝中不肯授你节制登州卫所,难道你就什么都不做吗?” “你问过我,有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但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定要拿下整个登州府,组建一支兵力不低於五千,兵甲齐全的大军!” 孙堪微微頷首,孙升、江东都有些沉默,而陶承学都掩饰不住心中的惊骇。 就文官集团而言,军將手握忠心於己的大军,天然就会受到他们的排斥,天然就会被他们警惕。 靖康之耻后,赵九南逃临安,南宋涌现出那么多將才,但在岳飞被杀之后,大將领兵,但行止还是握在文官集团手中的。 陈锐几乎是赤裸裸的告诉戚继光,不管朝中如何,你都要握住手中的兵权,拿下登州卫,继而拿下整个登州府。 如果这种情况真的成为现实,那时候的戚继光……不管他自己怎么想,在朝中文官看来,已经成为事实上的藩镇了。 更让陶承学惊骇的是,一年的时间。 不是朝廷给你一年的时间,而是我陈锐给你一年的时间。 这种心態,说不上大逆不道,也不能仅仅评价为离经叛道……但陈锐话中几乎已经点明了一件事。 我不信任朝廷。 又说了几句细节后,眾人也疲惫了,各自回去就寢。 “三弟?”孙堪回头看见跟著自己进屋的孙升,笑著问:“此子颇有豪气。” “但未必是好事啊。”孙升苦笑道:“严嵩父子实是误国。” “隨他去吧。”孙堪漠然道:“京师沦陷,蒙人再度侵入中原……若是將来日月轮转,改天换地,也未必是坏事。” 顿了顿,孙堪补充道:“你觉得为兄未忠大明吗?” 孙升沉默了很久,“再看看吧,只望他不类吴曦。” 孙堪已经躺到了床上,打了个哈欠,“陈锐其人,刚强有谋,虽为武人,却有气节。” 吴曦,南宋名將吴玠之后,叛宋投金,尽毁吴家镇守西陲八十年功勋。 请假一天 最近比较忙,所以没什么存稿,这本新书成绩也不太好,现在起点太卷,马上要开新地图,要重新梳理一下情节。 第六十八章 我会回来的 偌大的平地上,將近两百人匯集一堂,两侧有七八个架子,上面摆著各式各样的军械,这是戚家的演武场。 司马正在兴致勃勃的教授才十九岁的戚继美箭法,这一干人中,论箭法,被扣在鱼台如今不知生死的马芳最为了得,其次就是司马了。 连续拉了十次弓,戚继美放下弓,甩了甩髮酸的胳膊,好奇的看著那边,“司大哥不去吗?” “我反正是跟著大哥的。”司马撇撇嘴,“原本大哥想把你也带去浙江。” 戚继美沉默了片刻后摇摇头,“我不走,不过母亲必须走。” 张氏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却不肯离开乡梓,戚继光、戚继美兄弟今日早上长久跪地以求,又有孙堪、孙升相劝,这才勉强应下。 “不管是留在登州,还是南下寧波,都一样重要。”陈锐加重了音量,“留在登州能多杀几个韃靼,南下寧波……將来或许能杀更多的韃靼人。” 顿了顿,陈锐补充道:“登州、寧波均临海,海路相近,实为一体。” 一旁的戚继光没有说什么,他如今对朝廷依旧保留希翼,但从理智判断,很可能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內……登州有变,有可能伸出援手的只有寧波。 人群中有些许骚动,有的人低头细思,有的人交头接耳,更有的人脸上流露出哀色。 其实不管是留在登州,还是南下寧波,这些大同、宣府的士卒很可能此生都难见家人了。 周君佑、周君仁都沉默的低下头,他们是希望能留在山东的,其实最开始戚继光也是这么打算,兄弟俩一个去寧波,一个留在登州。 但昨晚长谈之后,陈锐和戚继光决定將周家兄弟带去寧波……戚继光要拿下登州总兵这个位置,虽然有孙升在中间说项,但戚继光明面上不能与周家兄弟有紧密的联繫。 其实基本上將校都会被陈锐带走,除了周家二子之外,老哈、楼楠都会跟著,这也是让戚继光能儘快的掌握全军。 无论朝廷那边有什么变化,对登州有著什么样的態度,寧波都会成为登州的后盾。 至於陈锐能不能在回到寧波之后闯出一片天地,包括戚继光在內,眾人都对其有著莫名的信任。 “去留肝胆两崑崙。”陈锐低低的呢喃了句。 一旁的戚继光诧异的看过来,三个月来,他知道身边的这位至交好友虽长於武力,又精通军略,眼光不凡,处事精细,但没想到还通诗文呢。 这一天,除却將校之外,从鄆城一路南逃至登州的一百八十七名士卒做出了选择。 让陈锐很意外的是,即使周君佑、周君仁都南下浙江,还是有一百三十七人选择留在登州,他们將成为戚继光的嫡系。 剩下的五十人中,有二十六人伤残……也就是说,陈锐只能带二十四人回寧波。 戚继光、楼楠等人都有些担忧,但陈锐不以为意,白手起家是很难的……但对於一个穿越者来说,更愿意在一张白纸上作画。 十一月十七日,陈锐一行近两百人乘坐两艘沙船从登州启程南下。 也就是这一日,扬州已成水泽。 坐堂观风景,山水与楼平。 蜀冈上的平远堂乃是北宋欧阳修所修建,居高临下,放晴日能一目千里,远处山水与楼平,得名“平远堂”。 但如今已然难平。 站在堂前的眾人寂静无声,看著山脚下的隨水乱流的各类杂物,看著洪水將生於此长於此的故乡一点点的淹没。 堂前只偶尔能听得见几声哽咽,人群中的沈炼面色枯槁,双袖隨手不停颤抖。 一旁的徐渭脸色发白,像是在水中泡了许久,站在他身后的周四咬著牙,盯著远处的屋舍,右手摁在腰间的凸起处。 十一月十四日夜,口口声声为了凤阳,实则是为了保命,为了严家的严世蕃命人掘开了洪泽湖大堤。 严世蕃心里很清楚,就算自己的理由再如何充分……一旦扬州失守,韃靼骑兵说不得就会渡过长江了,进逼南京。 百多年前的明世祖朱棣就是走的这条路。 但即使如此,那帮扬州盐商也决计不许,所以严世蕃找到了陈圭,从南京秘调人手,掩人耳目,成功的掘开大堤。 奔涌而出的洪水成功的將挡住了侵入扬州,连续攻破宝应、高邮的韃靼骑兵,但也让繁华千年之久的扬州城泡在了水中。 洪泽湖的主要水源来自於淮河,但相关的水道数十条,一处大堤被掘开,引发的连锁反应是严世蕃之前也没想到的。 高邮州附近的五六个大湖先后决堤,连成了一片,狂涌的洪水向南北两侧蔓延,逃到邵伯镇的严世蕃不得不继续南逃,逃入了江都县,爬上了蜀冈,很尷尬的与沈炼同处一地。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沈炼很確定,这是严世蕃的手笔……除了他,没有人肯干这种会被后人唾骂的事。 “若是韃靼侵入凤阳,即使只是抵达泗州,严嵩父子必然下狱问罪。”徐渭轻声说:“但如今就未必了。” 沈炼面无表情,看上去非常的疲惫,他虽然忠君爱国,但不是个傻子,他如今也大致了解了南京的局势……陛下如今是离不开严嵩的。 说的阴暗一些,沈炼其实是希望韃靼侵入凤阳的,即使只是一小段距离,抵达泗州就够了。 因为泗州是朱家祖陵。 到那时候,即使是为了自己考虑,嘉靖帝也不得不选择放弃严嵩。 到那时候,扫清严党,群贤毕至…… 但如今,大堤被掘开,洪水肆虐,將韃靼西进的路线挡得严严实实……说不得在陛下心目中,严世蕃反而是立了大功的呢。 徐渭看了眼身后的周四,轻声道:“严东楼身边数十护卫,你单枪匹马……不要去送死。” “陈锐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路。”沈炼突然开口。 徐渭没有再说什么,韃靼都杀到了扬州,鄆城还能坚守吗? 此时此刻,已然离岸的沙船的甲板上,陈锐回身远眺,看著已经变成小黑点的送行眾人。 陈锐咬著嘴唇,隱隱有甜甜的血腥味道。 我会回来的,一定会! 从鄆城杀出的那一刻开始,陈锐就拋弃了一些的希望,他知道,大明不行。 所以,陈锐选择了自己。 第六十九章 自己干 大明嘉靖三十年,正月初十。 船只从寧波一路逆流西上,陆续通过甬江、慈谿、姚江、西兴运河、南北运河、长江,三日后终於抵达了南京。 听到外间老哈的声音,还在看地图的陈锐掀开帘子,走上甲板,用难测的视线打量著这座古都。 年前已经来过一趟的老哈解释道:“这儿还是外郭城,要换船再入城。” 一旁的邓宝笑骂道:“大哥是东南人,来南京也不是一两次了,还要你做嚮导!” 陈锐笑了笑,的確如此,前身曾经来南京採购货物,而自己前世更是在南京生活了四年。 低头再看了眼地图,陈锐大约判断出这应该是江东门附近,南京外郭十八城门之一,东去水西门,西通上新河,是如今南京最庞大的交通中心和货物集散中心。 东下西上的船只抵达江东门后,如果有货物运送入城,是需要缴纳入城税的……实际上这都不是正儿八经的钞关。 陈锐没去管这些,只站在甲板上远远眺望,码头上如遮云蔽日的船帆,江面上“天朗则水天一色,风起则波涛汹涌”,以及这座六朝古都。 实话说,陈锐对南京没有什么好感,这是六朝繁华之地,这是龙盘虎踞之所,但这儿永远都是短命王朝的中心。 最早將南京作为首都的是三国孙吴,之后东晋、宋、齐、梁、陈陆续在此建都,但这些王朝都是短命王朝,更加不是一统天下的王朝。 再往后只有寿命短暂的南明小朝廷,显赫一时但断崖式覆灭的太平天国,以及那个不能说的王朝……全都是扑街货啊! 这让陈锐如何有好感呢? 船只缓缓过了江东门,南京城內水路纵横,四通八达,船只径直入城,不多时在一处货栈码头停靠。 货物交接自有管事负责,陈锐此次身边带来的胡八、邓宝、周四等人都是老手了。 一位富態中年人缓步走近,拱手行礼,“陈千户。” 去年十二月十日,陈锐一行近两百人抵达寧波,在此之前,兵部论鱼台一战的战功,陈锐被拔为副千户。 老哈解释了句,陈锐才点头说了几句,径直问道:“可办好了?” “大致已经过了。”中年人延手道:“小公爷今日有暇,还请陈千户移步。” 陈锐眉头皱了皱,转头看去,一个衣著华美的青年正好奇的看过来。 去年末,陈锐重操旧业,与魏国公府搭上关係,其中起到主要作用的就是这位……极受这一代魏国公徐鹏举宠爱的幼子徐邦寧。 “你就是陈锐?”青年打量著走来的陈锐,“据说你有霸王之勇?” 陈锐眼角动了动,史上武力超群的名將多了去,非要说自刎的项羽……考虑到魏国公府与自己正在合作,只能说徐邦寧这人很不会说话。 略为寒暄了两句,实际上陈锐一共说出口的都没超过十个字,徐邦寧觉得有些无趣,话题一转道:“定海中所已经定了,兵部已经下文,你径直去兵部就行。” “谢过魏国公。”陈锐略一沉吟,“此事可有传开?” “倒是没有大肆传开。”徐邦寧哈哈笑道:“倒是有人挖你老底……据说你以前是海商?” 陈锐双眼微眯,思索片刻后问道:“下一批货物数量会增加三到五成,吃得下吗?” “再加一倍都吃得下。”徐邦寧傲然道:“你知晓如今南京有多少人?” 陈锐也不问,只点点头,他心里有数,在此之前南京人口就应该超过百万,京师沦陷,北地失土,大量人口都会挤入南京,如今南京人口应该超过一百五十万了。 定下三日之后交割银钱,徐邦寧带著四五个护卫晃晃悠悠的走了,身材瘦削的青年缓缓走到陈锐的身侧,“都说你有名將之姿,没想到却有如此聚財之能。” 陈锐嗤笑了声,“文长兄以为,朝中会拨付粮餉?” 徐渭长嘆一声,“即使河南、山西、陕西也要依仗地方,中枢无能输之。” 扬州沦为水泽,徐渭再一次回到寧波,五日前得萧勉引见与陈锐见了一面。 陈锐虽然知道徐渭这个人,但並没有笼络为幕僚的想法,反倒是徐渭主动提出为陈锐打理文书。 “大哥,都交割了。”邓宝拿著帐本过来。 徐渭瞄了眼帐本,心想以陈锐的能力、手段和行事作风,这是明显要自成体系啊。 从古至今,中枢控制地方武將,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粮餉供应,而这位定海卫副千户却亲操商业聚拢钱財。 虽是无可奈何,但也能看得出些什么。 不过徐渭也並不在乎,如今的陈锐身边总共也没超过百人,他更感兴趣的是陈锐没有留在或许能大展身手的山东,而是回到寧波……你到底想作甚? 在目睹了扬州沦为水泽之后,徐渭的一些观点渐渐发生了改变。 而此次隨陈锐来南京,最让徐渭感到吃惊的是货船上的那些货物……他也听说了皂块,甚至也用过,只是没想到居然是陈锐的手笔。 定下以皂块为第一批货物,陈锐是有过长时间考虑的,首先是製作难度不大,短时间內泄密的可能性也不大。 毕竟用的原料是生石灰、硷面、油都是与去污不相干的,但一顿操作后,却能製作出去污能力很强的皂块,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实在很神奇。 其次是市场容量很大,其实如今也是有类似的东西的,但古人一般都习惯从自然界寻找有用的资源加以利用,比如皂角、无患子、草木灰。 但这些东西的去污能力完全没有办法与皂块相提並论,而皂块的定价也不高,这使得皂块的推广非常的迅速。 事实上除了南京之外,寧波、绍兴、杭州、嘉兴、常州各地,陈锐都已经有所安排了。 简单易制、价格低廉、市场空白,还能渗入各类油製作高档香皂来升级,陈锐想不出更好的產品。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利润空间巨大。 一百块皂块用了五斤生石灰、三斤硷面、一斤二两油,加上人工、柴木等等,成本不过六十文。 而一块皂块售价是十二文,如今米价是七钱一石,一石是一百五十斤左右,算下来一斤米也就五文钱。 也就是说,一块皂块大概是两斤多米。 听起来这个价格不算低,但要考虑到这个时代的衣物在洗涤的时候最常用的工具……捶衣棍。 普通人家的衣物往往不是穿破的,而是长时间被捶衣棍捶破的。 所以,皂块的確不算贵。 一行人乘坐乌篷船沿著小河往西,陈锐在心里算了算,有些咂舌,实在是够赚钱的。 这一次送来的是十万皂块,以铜钱750文兑换一两银子来算,一共是一千六百两银子。 而成本只是八十多两银子。 不管是招兵买马,购置军械,训练士卒,还是支援山东,都需要银钱,大量的巨额银钱。 朝廷是不会出这笔钱的,所以,陈锐只能自己干。 第七十章 朝局动向(上) 陈锐来南京,有很多事要做。 想要建立一份基业,能容纳雄心壮志的基业,仅仅靠银钱是远远不够的。 还需要很多很多其他东西,其中最重要的是人才,军事之外的人才。 陈锐並不觉得那些功名在身的士子才是人才,不觉得那些出仕的官员才是人才,但也需要一个能够信任,同时能够在大势、朝廷走向方向提点自己的人。 秦淮河不远处的一处宅子內,陈锐安静的坐在侧屋等待,心想大半北地沦陷,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对武將是一件好事。 “东华门外簪游街”方为好男儿,在北宋被传颂一时,但在南宋却不是如此。 大量身先士卒传颂千古的名將都是寒门、草莽出身。 不过,能不能招揽得到人才,短时间內陈锐没什么把握……文贵武贱的观念不会立即改变。 在招揽之前,陈锐需要先打探清楚如今朝中的局势,所以他和徐渭找到了沈炼。 其实应下徐渭留在身边,陈锐主要就是考虑到沈炼。 外间有声响,徐渭起身打开门,面色沉重的沈炼踏步而入,故作平静的神色中蕴藏著激动,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陈锐的胳膊。 一路南逃,几度生死搏杀,战阵中力挽狂澜,却被逼入绝境,终於能再见,沈炼忍了又忍,还是不禁垂泪。 相对来说,陈锐要冷静的多,沉默片刻后问道:“如何?” 沈炼拉著陈锐坐下,又指挥徐渭去斟茶,才开口说:“你是托人请了魏国公府出面吧?” “是。”陈锐点点头,“徐家盘踞南京百多年,產业遍处应天府,皂块就是与徐家合作的,所以才会提起。” “倒是找的准。”沈炼笑著说:“魏国公如今还是南京守备,与镇远侯顾寰共掌京营,两人久在东南,所以东南兵事,他们说话有些分量。” 陈锐在心里琢磨了下,京师沦陷,导致如今南京出现了两套班子,看来期间的矛盾不少。 “年前论功为副千户,也是镇远侯先开口的。”沈炼继续说:“所以大致定下来了,定海卫定海中所,驻地舟山。” 徐渭端著茶盏过来,瞄了眼陈锐,舟山早在唐朝就设翁山县,但本朝先隶属昌国卫,后改为昌国乡,最后隶属於定海卫,先设定海中所,但渐渐废弛。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以沈炼和陈锐的交情,怎么也不会將定海中所安置在这地方……徐渭心想估摸著是陈锐的想法。 舟山虽然孤悬海外,人口不多,但却近抵寧波、台州,扼守杭州、嘉兴海道,南抵闽地,北望登州。 考虑到陈锐原本出身定海卫,又曾为海商,舟山一地,实在是要地。 徐渭还在这儿想著这些有的没的,沈炼已经提起另一件事,“约莫正月十五之后,兵部就会发文。” “什么职位?” “山东副总兵官,辖登州五卫。”沈炼解释道:“山东总兵阵亡於沛县,如今的总兵出身济南卫。” 济南府与登州府之间隔著青州府、莱州府,一个是东侧沿海,一个是西北侧靠著北直隶,距离天津都不太远。 考虑到淮东大败,这位山东总兵肯定是屯兵南部,与登州府距离就更远了。 这样一来,戚继光就有时间一一收復五个卫所。 “曲阜那事,算是有得有失吧。”沈炼嘿然道:“朝中自是有人指责,但也多有人盛讚,戚继光的任职……严嵩那边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徐渭忍不住吐槽道:“那是自然,用他的话说,登州乃是飞地,严党何人胆敢赴任!” “择地舟山,又操持商贾事,想必你有意援登州。”沈炼嘆息道:“只可惜如今朝中……” 沈炼心中有著无限的悲凉,当年两宋之际,尚有韩蘄王、岳武穆这等名將,一度有收復失土之望。 而如今的大明,让沈炼这个喷子最近一个多月都没心情喷了,心力交瘁啊。 科道言官那边倒是经常喊什么北伐的口號,但朝中重臣个个都在互相扯后腿,爭权夺利倒是起劲儿。 如今的南京,看起来水波不兴,实则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沈炼虽然不通军略,但也知道,若是不能迅速北上,韃靼就会在北地扎下根。 听沈炼断断续续的说完,陈锐和徐渭对视了眼,两人想的都差不多……沈炼都清楚,朝中那些重臣如何不清楚呢? 只是牵涉到自身的利益,甚至自身的生死存亡,哪里还有閒情雅致去关注国家大事! 就比如严嵩严世蕃,日日夜夜都想的是如何固权守位,反正严家是江西人,北伐不北伐的,关他们什么事? 陈锐耐心的听完之后,才细细问起淮东一战之后的事情,战事的前后他已经听徐渭和周四说过了。 沈炼打起精神,也细细说起。 在知道韃靼很可能侵入凤阳府,威胁祖陵之后,嘉靖帝再一次吐血晕眩。 而正好这时候裕王在徐阶、王邦瑞的陪伴下抵达南京,有御史请裕王监国……结果被徐阶严加训斥,即刻被锦衣卫逮捕入狱。 次日嘉靖帝召群臣覲见,拔礼部尚书徐阶入阁为东阁大学士,后廷推礼部左侍郎孙承恩进礼部尚书……此人也是松江人,徐阶的同乡。 同时起復去年被连降三级的前兵部侍郎张时彻为兵部左侍郎,主掌兵部……此人是寧波人,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徐渭嘿嘿冷笑两声,“华亭倒是好心思!” 陈锐深深觉得,自己不搅和进朝局实在是好处多多……很明显,徐阶与裕王一同参与河南战事,又一同回京,但却没有攀附裕王。 至少,这是徐阶表明出来的態度。 最关键的是,事后很多人都暗地里揣测,搞不好嘉靖帝的晕眩是一场戏,就是要看看手握战功回京的裕王会不会动心思。 而徐阶旗帜鲜明的与严嵩、陆炳站在一起,这才有了自身入阁,同乡同年晋位起復。 与这些层层搏杀出来的牛人玩心眼……陈锐自认不是对手。 “如今裕王谨闭门户不出,很少听得见消息。”沈炼继续说:“平江伯陈圭……未下狱问罪,幽闭府內,严世蕃年前晋工部右侍郎。” 徐渭小声骂了句脏话,陈锐倒是觉得正常。 严世蕃再大的罪过,也不是在明面上的,倒是力阻韃靼侵入凤阳府,却是实实在在的功劳。 第七十一章 朝局动向(下) “如今主持淮东的是?” “王邦瑞。”沈炼说道:“以兵部尚书总督江北,辖扬州、淮安、徐州三地,另掌右军都督府事的成国公朱希忠出任江北总兵官。” 两个人都是与皇室有关係的,成国公是与国同休的勛贵,王邦瑞的姑姑嫁入宗室。 陈锐又问道:“澹泉公呢?” “罢职归乡。”徐渭面无表情的说:“年前我途径海盐拜会,澹泉公已然难以起身。” 澹泉公指的是鱼台一战的漕运总督兼兵部侍郎的郑晓,宿迁一战明军大溃,郑晓无力阻拦韃靼渡过淮河,后奔兴化,收拢残兵,欲有所为。 结果洪泽湖溃堤,扬州沦为水泽,一片惨状,浮尸百万计,郑晓乘舟浮於水上,呕血数升,后被罢职归乡,病重不起。 从头听到尾的陈锐一直很平静,但最后也不禁嘆息不已,见过丟人的,没见过这么丟人的。 早在登州的时候,陈锐和戚继光都判断这场战明军必败,但也没想到韃靼能一直攻入扬州……金朝、蒙元了百多年都没能攻破的淮东,居然败的这么悽惨。 “如今扬州其状惨烈……”沈炼哀声道:“就在三日前,翰林院修撰李春芳於午门外大骂严世蕃,后上书请为裕王讲官。” 徐渭对陈锐解释道:“李春芳是扬州兴化人氏。” “洪泽湖溃堤,引发清水潭东侧溃堤,半个兴化县都被泡在水中。” 顿了顿,徐渭又说:“子实兄性情沉稳,只怕有不忍言之事。” 陈锐倒是不这么认为,他记得李春芳是因为此人是著名的青词宰相,乡梓被淹,这时候跳出来自请为裕王讲官,倒是个会挑时机的。 沈炼也评了几句,转而道:“洪泽湖溃堤,扬州的河流、湖泊太多,虽是冬季,但也冲毁大量河道,多有大小湖泊相连,无数村落被埋在水底。” “最要命的是淮河下游溃堤……” 徐渭咂咂嘴,“本朝財用一道远不如两宋。” 这句话陈锐听懂了,当年还在北直隶的时候,选择南走淮安府方向,很大程度就在於淮安的两淮盐场……明军是一定要守住的。 如今淮河下游溃堤,加上扬州盐商大面积的倒台……因为严世蕃为了秘密掘堤,可没有事先通知,江都的盐商还好,高邮、兴化一代不少盐商都生死不知。 而明朝的財政从明太祖朱元璋时期就问题重重,到了正德、嘉靖年间,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甚至后世很多人都认为,明朝的灭亡很大程度在於財用不足。 明朝也是有商税的,主要是各大钞关,但基本上都是在南北运河上,现在是指望不上了,所以在正常税收之外,明朝户部最大的一笔收入就是盐税。 而两淮盐场產出的盐占了市场的七成以上,考虑到西北太远,而且有盐湖,西南运输不便,而且有盐井。 所以,实际上两淮盐场承担了南直隶、湖广、河南、山东、浙江、福建、江西、北直隶的大部分的盐需求。 如今淮河下游溃堤,两淮盐场的產出肯定会锐减。 陈锐目光闪烁,如今製盐还是以煮盐为主要手段的,晒盐法倒是听说过,不过並未普及。 陈锐前世倒是在海边见过盐场。 看陈锐陷入思索,沈炼问道:“在想什么?” “財用不足,只怕难输登州。”陈锐咳嗽两声。 “难,难难难。”沈炼对此不抱什么希望,光是扬州府、淮安府两地的重建就要耗费大量银钱,而且还要考虑重建淮东军,更別说河南、湖广的明军。 陈锐倒是无所谓,本来就不指望什么,问道:“先生可知马芳下落?” “降为把总,发往山西军前。”沈炼嗤笑道:“马芳乃周尚文旧部,此次周君佐战死山东,严世蕃胆敢让马芳留在应天?” 陈锐有些失望,但如今也不方便將其调回来,而且在东南,马芳的能力也受到束缚。 “还有什么消息?”陈锐继续问道:“大小事务,先生想得起来都可以说说。” 沈炼想了会儿,“倒是北边传来消息,文渊阁大学士吕本降了,一同降敌的还有前兵部尚书丁汝夔,吏部尚书夏邦謨。” “丁汝夔劝降辽阳军……其女婿就是辽阳军参將。” “都是严嵩一党。”徐渭骂道:“这老货怎么能不死!” 沈炼嘆道:“吕本一降,余姚受辱,汝湖公只怕痛心疾首。” 吕本是绍兴府余姚人,早年受教於余姚第一家谢家,其授业恩师是名臣谢迁之子谢丕,號汝湖。 谢丕与其父谢迁是明朝歷史上仅有的父子皆鼎甲,父亲是状元,儿子是解元加探。 “对了。”沈炼突然想起一事,“吕本长子吕兑前年与季泉公幼女定亲。” 陈锐想起那个跟著孙鋌屁股后面的乖巧女孩,清丽无双,真是可惜了。 “还有什么消息?” 沈炼很是无语,倒是徐渭笑著提点了几个方面……他是心里有数的,陈锐在寧波不管要做什么,总是要儘量多知道一些南京的消息,才能有所针对性。 沈炼连续说了七八件事,陈锐都不感兴趣。 什么科道言官一次又一次弹劾严嵩,却被留中不发……真是头铁啊。 什么江北副总兵袁接去年末被弃市……活该被砍。 什么陛下夺情起復孙升,但孙升坚持守孝……孙家这次死了那么多人,孙升只怕没什么心思起復。 什么今年科考一片混乱,南北籍贯混杂一处……陈锐更是不感兴趣,反正他又不科考。 只有一条消息让陈锐有些兴趣,“是被倭寇绑了吗?” “不太清楚。”沈炼摇头说:“我也是在锦衣卫文书中看到的,苏州、嘉兴、松江均有,或是豪富之子,或是官宦子弟,被索要重金。” “肉票……被绑的人放回来了吗?” “有的放回来,有的没有。” 徐渭听出了点味道,笑著说:“你是想问这些匪人的身份吧?” 真是心细如髮,见微知著,陈锐点头承认,“会不会是倭寇?” 沈炼摇头说:“不太好说,不过海商那边倒是有些消息,昨日锦衣卫才收到消息,尚未稟报陛下。” “先生请说。”陈锐眼神犀利起来。 “海商舶主汪直遣使者抵京,请互市通商。” 这是一个陈锐前世今生都很熟悉的名气,汪直,或许应该称为王直,徽州歙县雄村人。 陈锐前身久居双屿岛,当时海商最大的势力是许家兄弟,汪直是许二的“管库”,后被拔为“管哨”,算是一號人物。 陈锐记得歷史上的汪直大约是这几年正式成为海商中的最大势力,號“五峰”,最后被明军诱杀,也引发了长时间的新倭之乱,戚家军也是那时候横空出世的。 陈锐细细的问了又问,可惜沈炼也知道的不多。 皂块很赚钱,但在这个时代,最赚钱的只可能是海贸。 而且立足舟山,北援登州,必须拥有大量的海船。 陈锐知道,如果自己欲有所为,那將来是肯定要与这位“五峰船主”碰一碰的。 时间已经不早了,陈锐准备告辞离去,沈炼突然问道:“宗安那边……” “我会接走老师的。” 沈炼大为意外,族弟沈束至今还被关在詔狱,陈锐怎么接走? 陈锐没有解释什么,因为他没什么把握,但总是要试一试的。 不仅仅是因为沈束是陈锐的老师,也是因为,陈锐选中的人才中,沈束排在第一位。 第七十二章 做什么美梦呢 黄昏时分,乌篷船从胭脂河顺流而下,直抵秦淮最为繁华之地,国子监。 船头处的陈锐神色淡漠的看著两岸的高楼矮舍,此地为应天府学,也是南京国子监所在地,周围最多的是青楼楚馆。 传来令人作呕的呕吐声,一名身穿儒衫的士子正趴在岸边大吐特吐,脸面潮红,身侧是两个嘻嘻而笑的女子。 “直把杭州作汴州。”身边的徐渭面无表情的如此评价。 陈锐反而轻笑了声,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有责任感的。 徐渭、沈炼这些人的责任感来自於他们士子的身份,还有很多东南人的责任感来自於他们先辈悲惨的命运。 而陈锐的责任感来自於使命感,一个穿越者的使命感。 既然来到这个时代,那就要做些什么,如今的局势被很多人评价为类南宋。 陈锐倒觉得更像是北宋,毕竟明朝现在还没丟掉山西、河南和部分山东。 他更清楚,如果歷史的车轮依旧沿著固定的轨道,那么韃靼拥有北地数十年后,一个叫努尔哈赤的女真人会扶摇而起。 这么比较的话,如今的明朝是北宋,如今的韃靼算是辽国,而后金就是金朝了。 一旁的徐渭突然开口说:“若是陛下当日留在洛阳或汴梁……” “天子守国门吗?”陈锐嗤笑了声,“已无胆气。” 天子守国门,丟掉了京师,嘉靖帝胆气全无,还敢留在距离前线不远的洛阳、汴梁吗? 乌篷船穿过最为繁华的地带,一直向前,在一处小小的码头停下。 陈锐看著搭好的船板,“你答应过的。” “那是自然。”徐渭有些不耐烦,“骂他一顿有何用,就算是杀了他,又有何用?!” 陈锐点点头,踏著船板下了船,在一个青衣僕人的指引下过了两条街,走进一处小院。 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正在自斟自饮,天色尚未全黑,桌面上点著三根长长的蜡烛,一旁的案上也点著大烛,將屋子照的亮堂堂一片。 听见响动,手持酒盏的中年人抬头看来,正与陈锐视线交集。 对视良久,中年人挥手斥退下人,缓缓一饮而尽,“虽身量颇高,但看不出有尉迟叔宝之勇。” 陈锐细细打量,眯著眼道:“听闻你短项肥体,不类其父,倒是大谬。” 这位中年人就是如今的工部侍郎严世蕃,自京师沦陷后,小半年的奔波、逃亡、劳累让他完成了一次效果极佳的减肥,脖子上的肥肉都没了。 严世蕃冷笑了声,看了眼陈锐身后的徐渭,“你告诉沈炼,这笔帐我会跟他算。” 当日沈炼在扬州痛殴严世蕃,徐渭就在边上呢。 “你我之间,深仇大恨。”陈锐开口道:“你倒是有些胆气,居然真的敢见我。” 严世蕃又斟了杯酒,“周边我安排了近百人,你若敢动手,难逃一死。” “你不通军略,所以导致淮东大败,你不歷战阵,不知廝杀。”陈锐摇摇头,“即使我此刻杀了你,也有把握杀出一条血路。” 眯起的双眼透出的寒光,微微弓起的背脊,透骨的杀气蓬勃而出,让严世蕃这个曾也被韃靼骑兵追杀的文人也能清晰的感受如若实体的杀气。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严世蕃喉头动了动,片刻之后才用沙哑的声音说:“不用说这些,若是你要杀了我,就不会带徐文长一起来。” 短暂的言语交锋后,陈锐在严世蕃的对面坐下,將腰间的长刀竖著靠在桌侧。 徐渭並没有坐下,而是站在陈锐的侧后方。 “给他。” 徐渭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丟在了桌上。 严世蕃眉头微蹙,打开看了几眼,嘴唇微抖,“你要什么?” 真不愧是歷史上搅风搅雨的人物啊,只是看了信,立即就理清了思路,直接一桿子捅到陈锐喉间。 这是去年末升任兵部左侍郎张时彻写给陈锐的私信,信中先讚誉陈锐鱼台一战的功勋,后提及有意向朝中举荐陈锐……或参將,或游击將军,这已经是明军中的高级军官了。 张时彻此人知兵事,早在嘉靖十二年就出任临清兵备道副使,嘉靖二十六年在四川平定叛乱,升任兵部侍郎。 张时彻之所以会给陈锐写这封信,是因为他是寧波鄞县人,与陈锐是同乡。 为什么写这封信,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乡谊,张时彻有可能是为国举才,但更有可能是为了拉拢。 而张时彻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並且正是因为徐阶入阁,才间接的得以升任兵部左侍郎,如今掌兵部事。 虽然徐阶在关键时刻选择了和严嵩同样的立场,但其实选择的不是严嵩,而是嘉靖。 张时彻要招揽一位已经名声鹊起,並且曾经力挽狂澜击败韃靼的將领,这如何不让严世蕃警惕。 甚至於,严世蕃还联想到了如今闭门不出的裕王……谁知道徐阶到底与裕王之间是什么关係? 张时彻是为了徐阶招揽陈锐,还是为了裕王招揽陈锐? 实际上,如今的严嵩和徐阶,是各个方面的敌手。 而最大的矛盾,也是最不明显同时也不能摆在明面上的,就是皇储之爭。 河南一战后,不管徐阶愿不愿意,都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与裕王撕扯不开了,而严嵩只可能选择景王。 这是你死我活的大事,而这种大事,如果不通过正常的手段,那么军权或者一名手握精锐的將领,將是一枚分量极重的棋子。 而现在陈锐却將这封信送到了自己面前,一方面是示意没有接受张时彻的招揽,另一方面,自然是要做交易的。 所以严世蕃才脱口而出,你要什么? “沈束。”陈锐乾脆利索的说。 长时间的沉默,严世蕃久久的盯著不时跳动的烛火,突然轻声道:“一笔勾销?” 陈锐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用讥讽的口吻说:“还未到就寢的时辰,你就已经做梦了?” “你觉得,周君佐以及两百至死仍举刀的士卒会答应?” “你觉得,山东、徐州、淮东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会答应?” “你我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绝无迴旋余地。” 第七十三章 献侯文和 陈锐的话夹杂著无限的嘲讽和恨意,一旁的徐渭听得痛快,都已经眉飞色舞了,也就是忍了又忍才没补上几句。 严世蕃的脸色却有些发黑,“那你来找我作甚?!” “我只能保证一点。”陈锐冷然道:“我不会和其他人联手。” “你要能杀了我,那就来。” “若有一日有机会,我自然要斩下你的头颅。” 陈锐的意思很明显,我不会投靠你严家的政敌,只会两不相帮……严世蕃目光闪烁不定,这笔买卖说不上划算,但也说不上不划算。 淮东一战之后,朝中有科道言官为周家三子、陈锐抱不平,但陛下始终没有表明態度。 而陈锐在军中虽然时日不长,但却威名颇著,就在前几日,镇远侯顾寰还有意举荐,將其誉为孟珙一流的名將。 虽然深恨沈束,但严世蕃也知道此人无足轻重。 徐渭突然开口道:“辽东沦陷,大同、宣府迁入山西,韃靼以及诸多胡族陆续入关,大战在即,山西巡抚至今空置。” 陈锐有些意外,今天带徐渭过来,主要是为了让他看清楚自己与严世蕃是如何交易的……不然沈束真不一定肯出狱。 却没想到徐渭在关键时刻开口,而且说的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山西战事。 严世蕃瞥了眼徐渭,“你是说江东。” “江伯阳在山西、陕西历职多年,知兵事,有威望。”徐渭哼了声,“若是不用东涯公,江伯阳最为合適。” 一个多月了,曲阜孔府门口的那副对联已然是天下皆闻,严世蕃自然知道陈锐对江东即使不是救命之恩,也是全名节之恩。 严世蕃看了眼陈锐,不太確定对方的想法,江东在朝中是没有太明显的政治倾向的,但以其资歷,封疆大吏是稳稳的。 如果不用曾经的三边总制翁万达,那廷推山西巡抚,江东的排名肯定很靠前。 片刻的沉默后,严世蕃问道:“戚继光呢?” “我不管。”陈锐乾脆的说:“他是山东副总兵。” 边上的徐渭在心里盘算,鱼台一战之后,陈锐坚持让沈炼为其请为千户、副千户,而没有追求军职的晋升,看来早有打算。 如今的卫所制度已经差不多崩溃了,江西、福建、广东稍微好一些,南直隶、山东、湖广、河南、山西已经撑不住了。 卫所的各级军官本就大量兼併土地,而南下的明军失去了土地,只能靠微薄的军餉过日子。 在这种情况下,军中的上下之分,只通过总兵、副总兵、参將、守备这些军职来体现,而不是以前的千户、百户。 说的再直白一点,如果陈锐在定海卫能一言九鼎的话,定海卫指挥使李寿也很难將陈锐送上战场。 长时间沉默后,严世蕃才开口说:“直接放人肯定不行,毕竟在詔狱。” “不过年前有一批科道言官触怒陛下,如今也在詔狱,一併流放或贬謫出京。” “如何?” “好。”陈锐一口应下,“多久?” “就这两三天。” 陈锐拿起长刀,转身就走,身后的严世蕃目光幽深,盯著这个其实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的青年。 穿过两条街,小小码头处,乌篷船的左右各有两艘小船,周四、邓宝各自带著几人,手中拎著用布包起的腰刀。 “你倒是安排的妥当。”徐渭上了船才吐槽道:“难道还真想杀了严东楼。” 陈锐没理会徐渭,交代了几句后才问道:“看出什么了?” 徐渭神色微变,片刻后笑著说:“严东楼一直没有提起周君佑、周君仁。” “他应该知道,去年將周家三兄弟送入死地,周君佐战死山东,这两人恨他入骨。” “如果没有留在山东,那就一定在寧波,在你手里。” “但他一句话都没有问。”陈锐点点头,继续问道:“你觉得,严东楼会做什么?” 徐渭陷入长时间的思索中,船只顺流而下,月光照映在微有波澜的河面上,反衬出丝丝银辉。 一直到了客栈,陈锐都洗漱完了,准备睡觉的时候,徐渭才推门而入,“那日我登岛,好像正巧有客来访?” 陈锐细细打量著徐渭,这位以书画闻名后世,也在东南抗倭中为胡宗宪参赞军机的文人,的的確確有著细查人心,剥茧抽丝的能力。 “不错,是定海卫指挥使李寿。”陈锐轻笑了声,“韃靼破徐州,入淮东,周四赶回寧波的次日,李寿使百多士卒夺走大船三艘,生丝、茶叶各数百斤。” “毕竟是一个卫所的,你陈家世袭百户,而且你尚有一名弟弟,血脉不绝。”徐渭侃侃而谈,“除非李寿有必须出手的原因。” “未必是必须出手,或许只是攀附而已。”陈锐神色转冷,“我已经打听过了,淮东被攻破后,朝中急调浙江兵北上,浙江海道副使丁湛率兵抵苏州。” “李寿攀上了严家?”徐渭嘖嘖道:“也是,当时裕王携战功即將回朝,淮东大败,陈圭必然被问责,严世蕃必要笼络军中將校,怎么也是一卫的指挥使。” “抢夺船只、货物未必是严世蕃指使,或许只是李寿知晓你与严世蕃之间……当日消息满天飞,不难知道。” 顿了顿,徐渭突然问道:“船只、货物还给你了?” “没有,说是已然售卖,银钱不应手,三个月內交付。” 徐渭歪著脑袋打量著陈锐,片刻后嘆道:“沈青霞赞你有名將之姿,勇武有力,腹有韜略……” “以我看来,非是韜略,倒是献侯文和之流的心计。” 献侯指的是西汉开国功臣陈平,文和指的是东汉末年的贾詡,两人均已心计闻名於世。 对这个评价,陈锐不置可否,“顺势而为罢了,你觉得严东楼会动手吗?” “严东楼的確狡诈异常,今日不过缓兵之计。”徐渭嗤笑道:“但你也不差,引蛇出洞。” “李寿攀附严家,又见財起意,既然不顾脸面抢夺船只、货物,又如何不覬覦皂块呢?” “这可是能传承的產业。” “嗯,严东楼也是以贪財闻名。” “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没记错,那日李寿登岛,是见了周君佑、周君仁的吧?” 陈锐嘴角掛起一丝笑意,“所以,李寿肯定会动手,即使不为了钱財產业,也要杀了周君佑、周君仁。” “偏偏我没有將人置於卫所內,而是在岛上……李寿掌定海卫已有十余年,人脉深广。” 徐渭琢磨了会儿,“倭寇?” “倭寇海盗,无所谓了。”陈锐轻声道:“如果我猜错了,那也无所谓,如果猜对了,那就算严世蕃先付的一点利息。” 徐渭不再开口,只点了点头,心想这个圈套……严世蕃估摸著是肯定要钻进去的。 因为如果成功,那就能一了百了,如果失败了,严世蕃也没有任何的损失。 倒霉的只会是那位定海卫指挥使李寿。 第七十四章 力弱如螳螂 正月十五,元宵节。 让陈锐意外的是,在如今的境况下,南京城里竟然还热闹的很,处处张灯结彩,商铺人头耸动,简直就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 甚至於,距离午门不远的地方还搭建了鰲山,华彩夺目,引得万眾瞩目。 陈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转头看向院子里,严世蕃没有做什么手脚,今日已经以流放的名义放出了沈束。 如今徐渭、沈炼正在向其讲述淮东一战以及如今京中的局势。 將近两个月前陈锐北上鄆城,韃靼大举南下之后,沈束就再也不知道外界信息了。 “大哥。”老哈在门口招呼了声,“老楼来了。” 楼楠大步走近,“大哥。” “如何?” “都安排好了,就等著大哥去。”楼楠显得很轻鬆。 陈锐难得的露出笑意,他之所以將楼楠从戚继光手里抢来,无非就是因为楼楠是义乌人。 东南未必就肯定义乌人是最好的兵源,但歷史上戚家军的战绩已经证明了义乌人的能力。 陈锐完全没有必要去寻找其他的方案,年前他就让楼楠赶回义乌,准备招募青壮。 楼楠一边说著,一边递过来一个油纸包。 “什么?” “便宜坊的烤鸭。”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哎呦,居然回来了!”老哈忍不住凑过去闻了闻。 听老哈解释了几句,陈锐有些好奇,原来这时候就已经有便宜坊了吗? 老哈嘖嘖道:“从南京到北京,现在又回南京了。” 永乐年间,便宜坊烤鸭就打出了名声,后来朱棣迁都的时候转去了北京,如今又回到了南京。 隨便吃了几口,陈锐將油纸包丟给了老哈,后者惊奇的说居然还是老味道。 “咯吱。” 听见推门的声音,陈锐转头看去,沈炼走出了门。 两人对视了眼,一时间都找不到什么话说。 对於陈锐与严世蕃的交易,沈炼也难以指责什么,毕竟是为了沈束。 经歷了那么多,目睹了那么多,如今的沈炼已经不再是那个心有不平事就要喷的士子了。 “兵部那边我打点过了,你明日去领公文。”沈炼勉强笑道:“职方郎中谭纶对你多有讚誉,此人晓畅兵机,得翁公所重。” 陈锐简单的谢过,谭纶他还是记得的,歷史上的抗倭名將,与戚继光合称“戚谭”,后来还做过戚继光的顶头上司蓟辽总督。 沈炼迟疑了下,低声说:“据说陛下有意出午门,赏鰲山,徐学诗写就奏摺,意欲明日上书劝诫。” 看陈锐没什么反应,沈炼苦笑道:“我一力劝阻……” “隨他们吧。”陈锐打断道:“若上书劝诫就有用,何至於今日。” 沈炼没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嘆息。 送走了沈炼,陈锐缓缓走进院子,看见面无表情的徐渭,以及泪流满面的沈束。 鱼台大捷,像是一块吊在嘴边的的肉,但刚刚闻了闻味道,一切就消散了。 沈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鱼台大捷之后局势会如此急转直下……实话实说,若不是严世蕃掘开了洪泽湖大堤,搞不好韃靼真的能威胁到南京。 陈锐没有劝什么,径直道:“如今朝中,尽在爭权夺利,老师觉得,还有希望吗?” 沈束眼神略有些呆滯,“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一切的哭泣、失望、痛苦、遗憾、无奈,都源自於无能为力。”陈锐平静的说:“他们不做,我们来做。” “他们不肯,我肯。” “他们不行,我行。” “请老师助我一臂之力。” 沈束虽然如今心乱如麻,但依然能听得出这几句话的言外之意,忍不住侧头看了下徐渭。 “乃有壮志,有聚財之能,但此为补天裂之大事。”徐渭神色肃穆,正色道:“不过副千户,麾下不过数十,何敢言此?” “此生难道逍遥度日,难道老死床榻?”陈锐上前两步,目光如电,轻声喝道:“即使力弱如螳螂,亦要全力为之!” “戚继光还在登州,朝中无有粮餉、军械输之!” “我要聚拢財力,我要招募青壮,我要戚继光保住登州。” “终有一日,我要重返北地!” 刻意简短的语句,带著鏗鏘之意,虽然如今的陈锐还很弱小,但话里带著的豪意让两人都心神摇曳。 银钱可以一点点的聚拢,基业可以一点点的打造,但远大的志向、百折不挠的坚韧,却是如今朝中百官最为缺少的东西。 稍微顿了顿,陈锐继续说:“老师,这一朝,你再难入仕,难道每日枯坐家中,涕泪横流,心伤若死,也不愿意助我吗?” “徐文长,你难道要继续乡试?” “即使考中解元,考中状元,你还要熬多少年,才能一展所长?” 沈束终於冷静下来,发了会儿呆之后,突然问道:“你早有这个心思了?” “是。”陈锐迅速回道:“大明非无名帅良將,但终困於方寸之间。” “我欲跳出方寸,自成体系。” 陈锐的话中始终没有主动提及一个问题,对明廷的態度,或者说他有意的避开了这个话题。 不信任,不关注,不掺和,这是陈锐目前的態度,但以后就不太好说了……这也是他一直没有与徐渭深谈的原因,也是他一直觉得招揽人才没什么把握的原因。 长时间的沉默后,徐渭飞起一脚,將面前的圆凳踢飞,不顾生疼的脚面,恨声道:“力弱如螳螂,亦要全力为之!” “我徐文长难道不如你吗?!” 没有去看平静的陈锐,也没有去管诧异的沈束,徐渭猛地回身,將桌上刚刚写就的几篇诗文撕了个粉碎。 “无收復北地之日,此生再不言诗文!” 看著喘著粗气,面目狰狞的徐渭,陈锐知道,至少在將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內,自己可以信任这位东南才子。 嘉靖三十年正月十六,沈束、徐渭隨陈锐启程离开了南京。 陈锐久久站在船头,没有回首眺望渐渐消失的南京城,河风拂面,只觉得心神大畅。 虽然只在南京待了六天而已,但陈锐心中的烦闷一日重过一日,终於能离开了。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第七十五章 招兵(上) 船只顺长江东向,转入南北运河,在萧山转向西,逆浦阳江往南,两日抵达义乌。 楼楠已经提前做看了准备,陈锐也不用费神,楼楠的族兄楼大有带著七八个族人在城西相迎。 封建时代,皇权不下乡是惯例,陈锐本来就不打算从体系入手,所以招募青壮……不管是做什么,本地豪族是绕不过去的。 而义乌乡间,势力最大的宗族有两家,一家是夏演楼家,另一家是倍磊陈家……而这两家的族人也正是歷史上戚家军的骨干。 楼大有只比楼楠大两岁,今年二十七岁,身材雄壮魁梧,脸上鬍鬚密布,根根扎起,但举手抬足间却显得文质彬彬。 “三兄在族內颇有威望,身手不比我差。”楼楠小声对陈锐说:“不过自幼读书,最喜读兵书。” 陈锐瞄了眼,楼大有对自己有些敷衍,但对沈束、徐渭极为恭敬。 楼楠其实与族人关係也很寻常,他自幼丧父,隨寡母傅氏住在舅家,事实上是在傅家长大的,小声嘀咕道:“要不是梅冈先生和徐文长来了,他肯定不会亲迎。” 边上的老哈咂咂嘴,“老楼,你之前可是说都安排好了的。” “聒噪!”楼楠瞪了眼,才对陈锐解释道:“义乌乡间,以楼、陈两家为首,而且还是姻亲,不过名望最高,最得敬重的是后宅镇叶家。” “所以,我们先去叶家。” 一个时辰后,义乌县西北处,后宅镇,一栋占地颇广的大宅中门大开,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带著七八人出门来迎。 “这位就是……” 楼大有话还没说完,中年人就行了一礼,却不是对著与楼大有说话的沈束,而是对著陈锐。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叶先生礼重了。”沈束脸上带出了几丝笑容,侧过身子,才挽住中年人。 “战阵之中,立尸之所,能於乱局中窥得战机,亲身冲阵,力挽狂澜,这一礼再重,陈千户也受得起。”中年人嘆道:“只可惜奸臣弄权,大好局势毁於一旦。” 陈锐回了一礼,在心里想……这货是个嘴巴大的。 【奸臣弄权】,这个词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说出口的。 这位中年人乃是叶家的家主叶大正,乃南宋大儒叶由庚后人。 叶大正十三岁点生员,是义乌出了名的神童,但后未赴乡试,无出仕之愿。 看起来文质彬彬,但性刚毅,尚气节,五年前盗匪袭后宅镇,叶大正持刀率族人进击,手刃八贼。 又因为公正无私,里人有不平之事,事无大小,均由叶大正一言而决,所以在乡间极有名望。 一行人在大堂坐定,楼楠笑著说起这段事,叶大正捋须大笑,谦虚道:“何能相较,听闻陈千户有尉迟叔宝之勇。” 陈锐前世就是个话不多的,除了出任务都是待在军营里,嘴皮子其实挺利索的,只是性情淡漠,懒得与人寒暄说些客套话。 但在其他人看来,陈锐没有谦虚几句,就显得有些倨傲,一旁有个青年笑著说:“前些时日在下学了套刀法,不知可否请陈千户品鑑一二?” 楼楠脸色有些发黑,叶大正笑著看向青年上首的一位中年人,“是宗美兄所授?” 楼楠去年末归乡,替陈锐招募青壮……如果只是招募百来人,那倒是不难,但陈锐既然將义乌作为重要的兵源地,自然不能小打小闹。 所以叶大正今日邀来了不少人,要么是乡间大族,要么有勇武之名,而这位鬢角发白的中年人是最特殊的一位。 丁邦彦,字宗美,二十岁点生员,嘉靖二十七年浙江武举人,饱諳韜略,弓马皆精。 適才挑衅陈锐的青年是丁邦彦的侄儿丁茂。 丁邦彦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哪里有什么爭强好胜的心思,不过他有意让丁茂试一试……如今正是纵横沙场之际,但別说义乌了,就是金华一府都没有卫所。 换句话说,丁邦彦、丁茂想要建功立业,只能出金华投军……而陈锐身为副千户,身边楼楠又是同乡,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要去,那就要秤秤斤两,如果侄儿能胜,那不去也罢,如果败了,也能压一压侄儿的傲气。 想到这儿,丁邦彦笑著说:“小辈不知天高地厚,还请陈千户指点。” “大哥?”一旁的邓宝、周四都面露忿忿。 “那就来吧。”陈锐长身而起,他向来是个动手多於动嘴的人。 在南京六日,天天动嘴,天天烦心,天天心烦,陈锐早就不耐烦了。 既然不露一手,就不足以服人,那就来吧。 楼楠与老哈看向丁茂的视线中都夹杂著怜悯,可怜的娃。 眾人移步到侧院,这是一块演武场,靠著墙壁还摆著一排武器架。 丁邦彦小声叮嘱了几句,丁茂点点头,主动找了两把木刀来。 陈锐没有接过木刀,而是转头看向楼楠,后者忍笑递来一根木棍……刚刚从灶房找来的。 这么看不起我吗……丁茂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气的鼻孔都粗了。 叶大正眉头微蹙,身边的一个青年笑著说:“叔公放心,这位陈千户是要压一压丁茂。” “嗯。”一旁的丁邦彦点头赞同,“丁茂自以为学了几套刀法,就能小覷別人,吃个苦头也好。” 能在万余大军之中彰显勇武的猛人,绝不是个蠢货。 “来来来!”脸都涨红了的丁茂摆了个架势,手中木刀舞的风雨不透。 周四在边上打了个哈欠,邓宝嘖嘖点头评价道:“倒是好看。” 哎,邓宝这话儿说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基本上在场的人都听见了,丁茂更是听得清楚,但却没有贸然进击,而是缓缓向前。 陈锐一直站在原地没动,当丁茂脚步前移的时候,突然迅猛前冲,手中木棍直劈而下。 按理来说,直劈而下,中门大开,这是大忌,丁茂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手中木刀却条件发射的抬起。 因为劈来的木棍来势太快太快,如同闪电一般,上一刻还没举起,下一刻已经快触及丁茂的额头了。 “砰!” 一声闷响。 作为柴火的木棍能有多坚硬,再加上陈锐的大力,毫无悬念的断成两截。 场面寂静无声,一丝声音都听不见。 而丁茂却能听得见自己心臟砰砰的跳动声,能清晰的感觉到大滴的汗珠在额头泌出,正缓慢的流到脸颊上。 木棍的前半截掉落,后半截被陈锐握在手中,尖锐的棍尖正顶在丁茂的咽喉处。 第七十六章 招兵(中) 太快了。 即使是楼楠、老哈这几个隨陈锐衝锋陷阵的也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 电光火石之间,胜负已分,若是在阵中,陈锐手中就算拿的不是枪,被劈断的枪桿也能轻而易举的將丁茂的喉骨戳碎。 片刻之后,叶大正咽了口唾沫,侧头用眼神示意了下侄孙叶邦荣。 “迅如奔雷,力可劈石。”一直表现的还算轻鬆的叶邦荣这一刻显得有些侷促,连连摇头,“不行,三个我一起上都不行。” 一旁有个身量不太高的中年人打圆场笑著说:“胜负自然分明,但若是战时,只怕生死难料,若是丁兄弟动作再快一些……” “此乃战场搏杀之术。”丁邦彦摇头道:“就算动作再快也无用,顶多伤到胳膊。” 听见这几句话的邓宝眉头一挑,“战阵之中,谁能不负伤?” “就要看伤的值不值得,刀法套路有什么用,架子摆的再好也不过是架子,生死瞬息之间。” 楼楠点点头,朗声说道:“鱼台一战,大哥手刃韃贼过百,即使身披铁甲,但也负伤十三处。” “战后包扎伤口,每一处都是轻伤。” 那边的陈锐已经放下手中的短棍,“用轻伤换命,这是你要学的。” “战阵搏杀,不同於擒贼,以少击多,当勇者为先,以振士气。” “但堂堂之阵,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枪戳刀砍,齐头並进,转身都难,哪里容得左右躲闪?” 眼前这个青年真是个好苗子,前世几次负责新兵训练的陈锐有些欣赏,有勇这也就罢了,但適才邓宝几人出言嘲讽,丁茂並不妄动,交锋瞬间反应也很快。 出身边军的老哈补充道:“要么负甲,要么杀了对手,否则你这条命就丟了七八成了。” 丁茂僵在原地半响,突然丟掉了手中的木刀,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多谢大哥提点。” 楼楠笑著搂了搂丁茂的肩膀,“你小子倒是机灵。” “刚还帮你打圆场呢,你倒好!”刚才那个中年人笑骂道:“活该被教训。” 这个中年人是义乌乡间豪族中,除了楼家之外最大的势族陈家的陈大有,胞姐就是丁茂的母亲。 一番比斗下来,场面倒是缓和了几分,丁邦彦、陈大有都是心思敏捷的,早就看出陈锐不是那种话多的,所以拉著邓宝、老哈几人问著鱼台一战的细节。 徐渭拍了拍丁茂的肩膀,笑著说:“鱼台城头,我姐夫沈纯甫亲眼目睹,韃靼游骑在阵外肆虐,陈锐独身出阵,力能阻马,割下韃贼首级,万军喝彩,喊声震天。” “后直取中军,有乱马拦路,被大哥一拳击倒,俺答义子脱脱狼狈逃亡。”楼楠也笑著说:“若是比试,比大哥强的多了,但若是生死搏杀,全军上下,无不俯首。” 说笑间,叶大正邀眾人在堂前坐定,不再有丝毫犹豫。 丁邦彦、陈大有、楼大有都一口应下,陈锐第一批招募的青壮只两百人,所以不需要在乡间招募,仅仅几个大族就足够了。 “叔公,我也去。” 听见一个青年嚷嚷,陈锐定睛看去,此人身材高大,肩膀极宽,手脚皆长,偏偏容貌清秀,给人很不和谐的感觉。 一旁的楼楠低声介绍道:“此人是叶公侄孙叶邦荣,五年前盗匪来袭,叶公衝锋,便是此人坐镇。” 丁茂补充道:“当日我也在场,叶公连杀五贼,盗匪被挫,叶邦荣指派数十人绕道侧击,盗匪大溃,斩首四十余人,余部均降。” 陈锐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脑海中拼命的回想,他前世就对明史有些兴趣,对戚家军也算有些了解,但具体的將领实在记不得几个……倒是对陈家、楼家很有印象。 “你也耐不住了?”叶大正呵呵一笑,“那你就与丁茂一同去吧。” 看叶邦荣身边的一个青年也蠢蠢欲动,叶大正面容一整,“你不行,再过三四年,倒是使得。” 这个青年是叶大正的长子叶思明,书读的不怎么样,倒是喜欢舞枪弄棒,不过今年才十四岁。 叶邦荣……这个名字好像有那么一点印象,陈锐也懒得再多想,小声问了身边的楼楠几句。 “王如龙?”楼楠眨眨眼,“我离乡已有五年了,不太清楚。” 戚家军將领中,王如龙这个名字是陈锐唯一记得的,主要是这个名字比较好记。 “咦?”一名中年人好奇的说:“陈千户消息如此灵通吗?” 陈大成先介绍道:“这位是在下堂弟陈子鑾,字廷梓。” 然后陈大成也很是诧异的问:“消息传的这么快吗?” 陈锐一头雾水,但也没吭声,陈子鑾才对楼楠解释道:“王如龙是佛堂田心人,半个月前,其兄长被矿监鞭挞重伤不治,五日前,王如龙携刀於东阳县的县衙外,刺死矿监。” 陈子鑾试探问道:“陈千户是想……” “如此勇烈之辈,必有用武之地。”陈锐简单而乾脆的如此说。 真是皇权不下乡啊,王如龙在县衙门口杀人,肯定是被通缉的,而陈子鑾就在这儿大咧咧的说起,完全没有什么忌讳。 陈大有神情放鬆,笑呵呵的说:“可惜不知这廝跑哪儿去了,若是有机会,一定转告。” 丁茂凑到陈锐耳边说:“佛堂和倍磊相连,人肯定在陈家。” 边上的陈子鑾都无语了,这个憨货是眼睛瞎了啊,没看到我就在边上? 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这么大咧咧的直接说出口啊! 其实丁茂说话的声音……陈大有也听得清清楚,乾笑了几声才说:“佛堂颇多豪勇之士,比如也是田心塘下洋的金家兄弟就有意应募。” “是金科、金福?”丁邦彦点点头,对陈锐解释道:“此二人原是矿工,嘉靖二十七年矿匪裹挟矿工作乱,金科单人擒贼首,金福劝诫,乱事登平。” 陈锐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自己让楼楠来打前站实在是明智之举,若没有当地豪族襄助,自己就不得不一点点的训练,然后通过实战来挑选人才,而现在就有针对性了。 第七十七章 招兵(下) “以护院名义?” 叶大正有些意外,但隨即点点头,“理应如此,毕竟金华府未有卫所。” 如今北地沦陷,卫所制度的作用已经大为削弱,明军主力都在徐州、河南、山西等地,各地的防卫已经有从卫所兵转向地方兵的趋势。 说的简单点,如今松江、嘉兴、扬州等地都已经组建了乡兵,要么是当地官员、卫所官,要么是当地士绅。 更別说东南沿海的卫所了……除了个別军官之外,基本上都是混吃等死的。 不过这种乡兵的组建名义上是为了乡梓,而义乌並不隶属於寧波,所以陈锐採用护院的名义来招兵……毕竟如今的敏感时刻,陈锐不希望引得太多关注。 徐渭继续说:“明初卫所骑兵月粮二石,步卒一石,天顺之后不分马步,皆支米一石。” “后英宗年间,招募士卒,安家银二两,布二匹,免五石税粮,豁免两丁徭役,但不发放月粮和行粮。” “武宗时期,安家费降为三两,但月支一石粮。” “嘉靖年间增加行粮,与月粮一併发放,折合白银约莫是一两二分银。”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因为金华府没有卫所,所以徐渭讲述的比较详细,到最后才说:“不过如宗美兄、良材应知晓,基本不足额。” 丁邦彦嘆息点头,“的確如此,南京应募的士卒,口粮约莫只有半数,行粮更是一文皆无。” 也是出身卫所的胡八嘟囔道:“所以大傢伙儿都干其他的……总不能饿死吧。” 口粮半数,行粮全扣,也就是说月钱只有四钱左右,实在是吃不饱肚子……如今米价八钱一石,四钱只能买半石,也就是六十斤米。 但应募的士卒……不管是谁,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总得有家人吧。 一家老小,一个月六十斤米,这哪里够吃啊,而且还没算其他零零散散的支出呢。 楼楠补充道:“当日我投军,安家银应该是三两,但实际上只有一两七钱,据说还算是多的了。” “在蓟镇的时候,月粮约莫是定额六七成,行粮的话,若是出兵,会发放三到五成,若不出兵,那也是一文皆无。” 丁茂眨了眨眼,盯著陈锐,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家有资產,应募是有干一番事业的想法,但这次应募的其他人……都是同乡啊。 陈锐示意了下,徐渭笑著说:“护卫定额一千文,足额发放。” 楼楠咧了咧嘴,“大哥,不至此吧?” “你向著谁呢?!”楼大有身后的一个青年笑骂了句,“陈千户有这等仁心,你难道要替父老乡亲回绝?” “你又不去,聒噪什么!” “谁说我不去?”青年是楼大有的侄儿楼华松,今年才十九岁,此刻昂首出列,“到时候比试比试谁的战功了得!” 楼楠嗤笑了声,但也没再说什么。 叶大正侧头看了眼上首位的沈束,在心里琢磨了下,猜测真正的主事人还真的是陈锐这位定海卫副千户,而不是这位名满东南的名士。 徐渭满意的看著眾人交头接耳,虽然说按制一名应募士卒月粮加行粮应该是一两二钱,但实际上能拿得到半数就算是好了。 陈锐给出的月钱是一千文,但却是足额发放的……而且铜贵银贱,一千文的购买力比一两银子要高上两成。 “安家银七两,登记名册即刻发放。”徐渭继续说:“诸位放心,有叶公在此,想必陈锐也不敢扯谎。” “文长说笑了。”叶大正捋须笑道:“无后顾之忧,子弟当奋勇向前。” 陈锐想了想,开口说:“有一事要提前说明。” “如今米价一石八钱左右,但如今淮东受灾,难免米价不定,若是米价上升到一定程度,月钱或会变动,可能上涨,但若是米价下降,月钱也会降低,但不会低於千文。” 丁邦彦点头道:“情理之中,不过米价应该不至於上涨太过。” 沈束补充道:“百多年来,漕运粮米北上,输山东、北直隶、京畿,甚至远达宣府、辽东。” “如今北地沦陷,湖广、河南不好说,但东南粮米难输山西、陕西。”徐渭笑著说:“所以米价或会因淮东变动,但不会上涨太过。” 陈锐没再说什么,只是心想那可不一定……粮食这玩意,向来是越买越贵的,而且很快就要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了。 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几个月中,陈锐是肯定要购入大批量粮食作为储备的,一方面要为扩军做准备,第一批应募的还行,但后面的肯定是营养不良,另一方面可能要供给登州戚继光那边。 徐渭接著说:“军械自然不必说了,衣物从头到脚,夏冬各两套,平日在军中,饮食无需自费。” 丁邦彦苦笑了几声,他是武举人,算是知道些军中事的,对其他人解释道:“不管是卫所兵还是应募兵,向来是衣物自理,平日饮食,无战事军中最多供给半数。” 顿了顿,丁邦彦继续说:“如南京的京营士卒,无战事,平日都是回家吃的,只有操练时候军中才供粮。” 十几道视线投向了陈锐,而后者无动於衷。 一支军队战斗力的评估,將领的指挥水平,士卒的训练强度,整支军队的坚韧程度,军械的精良与否,这些都是关键因素。 但这些因素都必须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完备的后勤体系。 说的小点,士卒都吃不饱穿不暖,你指望他们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去衝锋陷阵? 说的大点,完备的后勤体系,才能够让中低层將校和基层士卒有归属感和向心力。 建立完备的后勤体系,是陈锐先期的主要任务之一,但如今还远远达不到,所以只能通过高额的月钱来实现这一点。 “数日前,海商头目汪直遣使者抵南京,望朝廷开海禁通商。”陈锐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不管朝廷如何处置,只怕倭寇不绝。” “扫平沿海,护卫乡梓,以此练兵,北望中原。” “必有热血遍洒天下,我又何吝於钱財呢?” 第七十八章 基地 正月二十日,陈锐一行人离开了义乌,来时一艘船,走时五艘船。 前来应募的青壮很多很多,即使陈锐在挑选的时候標准不低,但应募的人还是远远超过了预期。 当然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条件太过优厚。 最终一共挑选出了两百三十人,其中叶大正介绍的几个宗族的子弟占了四成,当然了,大部分其实是各家提供的青壮,有的是佃户,有的是矿工。 其余的六成招募的是来应募的青壮,不得不说,北地沦陷带来的连锁反应让陈锐的招募非常顺利,效果也非常好。 淮东大败,淮河溃堤,导致两淮盐税锐减,在这种情况下,南京派出了大量的矿监……而金华府、处州府位於浙、赣、闽三省交界处,矿山极多。 不管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自己的钱袋,这些矿监个个都是卯足了精神,一朝权在手,便把威风使。 矿工的待遇、收入都大幅度降低,工作量却大幅度上升,稍有拖延,矿监就是鞭挞责罚。 王如龙的兄长就是被鞭挞而死的,所以来应募的矿工非常多,而这是最好的兵源之一。 不过陈锐看重的还是那些精英人物,想迅速扩军,將领的能力是一个关键。 其中楼大有的堂弟楼华松,陈大有的堂弟陈子鑾、侄儿陈文良,以及叶大正的侄孙叶邦荣、丁邦彦的侄儿丁茂是主要人物。 除此之外,陈家还介绍了金科、金福兄弟与一直被陈家藏著的王如龙。 从义乌回寧波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往北去绍兴府,然后水路抵达寧波,其中只有一小段路需要步行。 陈锐有些惋惜,他原本是准备从义乌走东阳江去台州,在天台山下船,然后步行从天门山、塔山之间穿过抵达定海,这段路用来野外拉练再好不过了。 不过如今都是还没有经过训练的新兵,搞不好走散了,或者失踪几个,那就不好交代了。 两日后,两百余人抵达定海,但没有进定海卫,而是直接在海边乘坐沙船出海,去了一个岛屿。 这处岛屿位於甬江出海口东南十余里处,不过距离海岸线只有五六里,与定海后所的距离不算远。 岛屿不算大,也不算小,只有一个能容纳三四艘船的小小码头。 下船的时候显得有些杂乱,陈锐也没有理会,而是站在甲板上往被眺望。 “那边是大榭山、小榭山吧?”徐渭顺著陈锐的视线看过去。 “嗯,位於镇海、舟山之间,乃是要地,早年有兵丁驻扎,不过已经荒废多年。”陈锐再往西北方向眺望,“那边是长山。” “嗯?”徐渭不满的嘀咕,“说话就起个头,这也是宗安兄教你的?” 几天下来,沈束精神了不少,笑著说:“这些年,陈锐性子变得沉稳了不少。” 沉稳到单刀直入去找严世蕃交易,这是与虎谋皮好不好……徐渭正要开口吐槽,陈锐解释道:“定海卫指挥使李寿平日不在卫所,就住在长山脚边的庄子里。” 徐渭嘿嘿冷笑道:“你这是刻意挑弄啊!” 转头看了眼小岛,徐渭继续说:“这座小岛只有一个码头,东北南三侧都是密林,易守难攻,可立於不败之地。” 陈锐也没有否认,將临时基地设立在这儿,距离定海后所这么近,距离长山也不远,就是盼著李寿出手。 已经下了船的青壮在楼楠、周四等人的带领下沿著小道往岛內走去,绕过几个弯,几百步后视线中出现一片开阔地。 远处有崛起的小山,两侧有密林,但中间的空地面积不小,百来个匠人正在忙碌,空地上摆放著不少正在打制的家具。 楼楠嘖嘖道:“我也就走了一个多月,这是大变样了。” “你走的时候才七八间老屋,现在都好几十间新屋了。”邓宝笑著对走来的一个中年人说:“真是辛苦二叔了。” “分內的事。”中年人摆摆手,他是陈锐的二叔陈默。 邓宝、胡八等人在双屿岛被攻破之后长时间住在陈家,直到去年才迁居到这座小岛上,所以称呼陈默也是二叔。 当陈锐也出现的时候,场面乱鬨鬨的一片,两百多青壮嘰嘰喳喳,像是两百多只鸭子似的。 不过陈锐也无所谓,等训练时候吃些苦头,想必能安静下来……陈锐前世在新兵营中的手段被很多新兵记很多年。 “楼楠,陈子鑾,你们俩安排住宿。”陈锐吩咐道:“每间屋子十个人,无所谓亲疏,过两天会调整的。” “是。” 陈锐简单的吩咐了几句,看向一位鬢角微白的中年人,“如何?” 中年人神色略有些淡漠,“一直有人盯著,送上岛的货物曾经被人翻捡。” “隨便他们。”陈锐嗤笑了声,“你盯紧了,决不许被他们摸上岛详查。” “码头处一直留有人手盯著,附近三处能落脚的地方都有安置。”中年人显得信心十足。 的確,这点小事对於他来说的確很轻鬆,这位中年人是锦衣卫千户段崇文。 去年十二月,沈炼来信,推荐当时还在扬州的段崇文来寧波,陈锐简单的询问之后就选择了接纳。 一方面是信得过沈炼,另一方面是因为段崇文的能力和背景。 段崇文前些年在锦衣卫北镇抚司任职,职权不低,但与陆炳有私仇。 嘉靖二十七年,曾铣下狱,当时负责抓捕的就是段崇文,拖延多日,陆炳本就与段崇文有私仇,密告嘉靖帝,段崇文被削职,只留了个锦衣卫千户的虚职。 与陆炳有仇,曾经同情曾铣……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陈锐觉得,在没有出现大的局势变化之前,段崇文是可以信任的。 “作坊那边你也要盯著,决不允许隨意出入,若有人强闯,直接杀了。”陈锐加重语气。 如今作坊內有数十人,都是年前从松江、苏州招募来的流民。 “人手够不够?” 在回到寧波后,陈锐已经召集了数十个当年的兄弟,再加上从登州带来的几十个士卒,手里是有人手的。 “够。” 段崇文也不问原因,直接一口应下。 第七十九章 高明的猎人 在一处比较宽阔的宅子里坐定,陈锐先详细问了这段时间的工程进展。 不管是作坊还是军营,都是要新建的,虽然这处基地只是暂时的,但总不能在这个季节让新兵和工人睡在野外吧。 所以,从去年刚刚抵达寧波的时候,陈锐就开始动手了……受益於前几年的下海,倒是不缺银钱,这方面的事情主要是交代给二叔陈默。 陈默今年三十七岁,早年也曾读书,不过县试三次未过,后来在家中操持庶务,精明的很,还打了一手好算盘。 实际上陈锐下海经商,陈默也帮了不少忙的,相当一部分的帐目、货源都是陈默负责的。 “作坊那边已经完工,如果人手齐备,原料充足,七日可出皂块约莫十万块。”陈默详细的说:“营地那边人手不足,毕竟年节时候,还要打制床具、桌椅,目前只配齐了二十五间。” “再往后就是春耕了,更是找不到人手,你要一百间……至少要等到四五月份。” 陈锐在心里盘算了下,如果出的价格高,未必不能提前,不过进出的人杂,倒是要提防点。 “那就稍微等等。”陈锐继续问道:“被褥、衣物都备齐了?” “准备了三百套,足够了。” “那就好。”陈锐哼了声,“二叔放出风声,作坊缺人,在卫所招募人来作工。” 陈默急了,“李寿那廝在盯著呢,若是让人来偷配方怎么办?” 沈束也知道陈锐的大致计划,提醒道:“若是被探知练兵的话……” “不会。”陈锐摇头说:“练兵在山丘南侧,作坊和那边不是一条路,更何况,进了作坊,什么时候能离岛,那可不是李寿说了算的。” 徐渭笑了笑,他是非常清楚陈锐计划的,而且在其中还出了不少点子……放个对手的探子进来,事实上就是徐渭出的主意。 山丘南侧的营地被规划的很整齐,每间屋子都是方方正正……基本上就是后世军营的模样。 一间屋子內,楼楠吃惊的看著老哈和邓宝,“我也要参加?” 几人同情的点点头,老哈嘿嘿笑著说:“留在岛上的基本都训练过了,不仅是司马那些人,李伟、刘同、柳无病还有十几个大哥早年的兄弟。” 邓宝咳嗽两声,“最好有点心理准备,不太好熬。” 一旁的胡八、周四连连点头。 在边上听著的丁茂那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还挺有自信的,拍著胸脯说:“再如何艰难,也不过等閒事,这点苦都熬不住,还指望建功立业吗?!” 陈子鑾、叶邦荣谨慎的没有开口,只有年轻的楼华松高声赞同。 胡八嘴都有点歪了,你丁茂习武多年,也不过就是练练刀法枪法箭法,有个屁用啊。 不止胡八一个人,老哈、周四等人都打定主意明天要看笑话了。 这时候,外间有人招呼,开饭了。 陈锐早就建了个格局与后世差不多的食堂,只不过每个人的饭菜都是一个样的,没有区別。 每人一个木盘,上面装著一份米饭,一份黄芽菜……也就是大白菜,还有一条全头全尾的鱼。 其实沿海人吃鱼不算多,因为没有油,鱼不管怎么烧都会比较腥。 但今天这条鱼是红烧鱼,姜蒜不缺,滋味鲜美,丁茂吃了两口就两眼放光。 別说鱼了,就算是大白菜也是有油水的,配上香喷喷的大米饭,就连陈子鑾、陈文良、楼华松几人都是吃了个肚圆。 陈锐来食堂转了一圈看了看菜式,陪著的陈默是一脸的心疼……这么吃,太费钱了啊。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两百多人虽然都是青壮,但顶多占了个青,大部分人算不上壮。 不补充营养,后面的训练真成不下来。 徐渭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人群人人都在低头大吃特吃,菜吃完了也在吃白米饭……这个时代的底层民眾,不是逢年过节真不太吃得上大米。 偶尔几个人抬头,都向陈锐投来感激的视线……这么好的待遇,之前实在是想都不敢想啊。 边上的陈默不自觉的摸了摸脸颊,心想侄儿现在这手段……用侄儿的话来说,给一棍子,那也要给一颗甜枣。 陈锐一行人没有享用小灶,也没有插队,而是默默的排队领了一份餐。 迅速扒完饭,陈锐与周君佑、周君仁、徐渭等人回去继续谈事。 没了陈默,周君佑开口问起陈锐这一趟南京之行……陈默至今还不知道陈锐一行人与严世蕃之间的仇怨。 陈锐简单的说了一遍,一旁的沈束用確凿的口吻说:“严世蕃一定会动手,我在这儿,陈锐在这儿,你们兄弟也在这儿!” “李寿这廝,手底下说是有千把人,但实际上只能从定海后所调人,顶多两三百人,而且还不能明目张胆。” 邓宝分析道:“最大的可能还是倭寇,我已经让兄弟打听过了,以李寿的人脉,四五百倭寇,不会再多了。” 周君仁想了想,“上岛只有一条路,守住不难的。” 徐渭似乎有些疲惫,打了个哈欠,“若只是守,他陈锐何必费这么多心思?” 陈锐轻笑了声,“此次难以让严世蕃伤筋动骨,先討回一点利息。” 周君佑直接了当的说:“听你的。” “嗯嗯。”周君仁连连点头,又好奇的问:“为什么要放探子上岛,有必要吗?” 徐渭笑著解释:“李寿什么时候动手,这是很难说的。” “但如果有机会偷走皂块的配方,李寿就不会急著动手,等这边准备好了,再把探子放回去……” 徐渭侧头看向陈锐,“確凿探子偷不走配方吧?” “嗯。”陈锐確定的点头,皂块的原料配比,加水过滤,加油熬製,晾乾切块,都是分开进行的。 沈束补充道:“另一方面也是暗示,这次隨船而来的大批人手,都是来作坊做工的……这么多人还不够,只能从卫所募人。” 陈锐轻声说:“高明的猎手,会让自己成为猎物眼中的猎物。” 这句话说的稍微有点绕,徐渭却立即点点头,“所以我才说,你似献侯文和。” 第八十章 练兵(上) 陈锐站在山谷中的一个略高的山丘上,面无表情的看著下面站的散乱无章的两百多人,在心里评估……这次练兵可能不会像前世那么顺利。 在去年回到寧波之后,陈锐对第一批人进行了虽然简单但强度不小的训练,主要是跟著自己来寧波的士卒,以及部分召集来的早年兄弟。 受益於自身的威望,包括周君佑、周君仁等人也都没有牴触。 训练的效果也很显著,站在山丘左侧的数十人排列整齐,身躯挺直,不动如山。 不过这些人要么是边军士卒,本身就有极强的纪律性,即使是陈锐当年的老兄弟也是经歷过廝杀的。 而刚刚招募来的两百多青壮,在各个方面都很难与他们相比。 事实上,这是练兵的第一天,却是抵达这座岛屿的第四天了。 第一天晚上那一餐,虽然只是一份素菜加上一条鱼,但人人吃的肚圆,吃完碗筷盘子都是不用洗的,乾乾净净。 结果当天晚上,有三成多的人腹泻不止,拖了三天,今天才正式开始……实在让陈锐措手不及。 这个时代的底层人,很少能吃得到油的。 “开始吧。”陈锐看了眼身边的老哈,“你们都跟著,留点神。” 老哈、邓宝等人应了声,下去与楼楠、丁茂等人说了几句,片刻之后,两百多青壮缓缓的排成长蛇状,沿著已经铺平的道路开始长跑。 这是一条绕著山丘的道路,还算平缓,一圈下来大概七百米左右。 即使是后世的现代化军事体系,新兵营里,体力依旧是一切的根本。 陈锐不懂冷兵器时代其他人怎么练兵,他只会以自己的方式,而这些都是以体力为基础的。 战阵之中,你有什么样的高超武艺都很难有用武之地,但只要有体能优势,那就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而在新兵训练中,跑圈、拉练都是最常用的手段。 虽然明军是没有类似的练兵方式的……但如周君佑、司马这些有经验的边军將校都很赞同。 曹家庄大捷,周尚文率兵急行百里赶到战场,从天亮开始与韃靼廝杀,一直鏖战到黄昏,晚上还要偷营夜袭,每一个选择都是需要士卒体能作支撑的。 第二天韃靼败走,明军体能耗尽,难以追击扩大战果。 只不过好处大家都明白,但是没办法推广开……边军的军餉粮草本就是勉力支撑,这么训练,支出太大,財政上吃不消。 再过几十年,朝廷拨来的粮餉更是不足额,而且相当一部分粮草都是不能用的,將领用仅有的资源培养出小股忠於自己的精锐,这就是明朝独有的家丁制度。 周君佑、司马等人分散在队伍各处,確保这些新兵不会慢吞吞的磨洋工。 事实上並不需要担心这些,新兵跑的还挺快的,最后周君仁不得不带著十几个人在最前方压著速度。 后头的胡八、老哈都在忍笑,丁茂那小子还想超过周君仁跑在最前面……按照大哥的计划,至少八圈,待会儿看你的死狗样。 陈锐是留在最后面的,这是他带新兵的习惯……野外拉练怕有掉队的,谁不是家里的小宝贝,出了事没办法交代啊。 刚开始,还有人一边跑著一边閒聊,陈锐也不在意,半圈下来,队伍就安静下来,没人肯说话了。 到第二圈,队伍已经变得稀稀拉拉,人人脚步沉重,急促的喘息声在山路上连成一片。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陈锐还是嘆息了声。 当年自己在新兵营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劲的一届!】 现在陈锐觉得,自己要向那些新兵道歉,你们不差,真的不差。 后世新兵其他的不行,但身体素质是没问题的……至少比眼前这两百多新兵强太多了。 才跑了不到一千五百米,就已经这样了? 胡八不紧不慢的跑在丁茂身边,居然还有閒情雅致抽空问上几句。 “还撑得住吧?” “不行就跑慢点,丟脸就丟脸唄。” 丁茂额头上满是汗珠,脸颊通红,想开口说话却实在没有力气。 一旁的老哈笑骂道:“別捣乱,小心他岔了气。” 丁茂气喘如牛,想狠狠瞪一眼胡八,但眼神却软绵无力。 山丘上的徐渭笑著对沈束说:“陈锐有练兵之能。” 沈束迟疑问道:“真的有用吗?” “两宋之际,宋军先后有岳飞、韩世忠等名將,士卒亦敢战,但不敌金人。”徐渭笑道:“当时金人有不打一百回合,算不得好汉之说,宋军初能抵御,但几个回合下来,金人依旧勇猛,而宋军却已然力竭。” 沈束想了想,“颇似唐初虎牢关一战?” “嗯,有点像。”徐渭点头赞同。 武德四年,虎牢关一战的决战时,李世民按兵不动,而夏军摆开阵列,从早上一直站到午后,飢饿疲惫,李世民亲率玄甲军冲阵,一举功成。 一共八圈,一圈七百米左右,五千多米,后世的高中生大部分都能顺利的跑完,只是成绩有高低之分。 而这两百多青壮,最后能抵达终点的只有五十多人,而且大都在半个时辰左右,也就是后世的一个小时。 剩下的一百多人实在是跑不动了,只能缓慢的挪著步子……不过让陈锐稍感欣慰的是,没有人躺下摆烂不跑。 成绩最好的是楼楠,这位入军多年,昨晚孔壮又嘱咐过要点,所以一直压著速度,大约四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最惨的是丁茂,这位爭强好胜,刚开始跑的挺快,中段就已经撑不住了,最后一段距离是找了根棍子撑著才没躺下,到了终点就瘫倒在地上。 都休息了好一会儿的老哈强行將丁茂拉起来,缓缓走了一段距离,同时对边上的周君佑说:“晚上跟他们说说。” 长跑,那也是有技巧的。 “嗯。”周君佑性子淡漠,但今天也有点忍不住,“好像不太行啊。” “慢慢来吧。” 走过来的陈锐倒是觉得正常,这些青壮大部分都是佃户、矿工,力气是不缺的,但体能这玩意是要练出来的。 战斗技巧、战斗本能那是要在战斗中磨链出来的,新兵营的训练除了教授使用军械和阵型布置之外,只会针对两个方面,其一是体能,其二是纪律。 不远处坐著的一个青年小声问:“其他卫所也是这么训练的?” “没听说过啊。”边上的青年挠著头髮,“这么跑……有用吗?” “金科你个憨货!”喘著粗气的陈子鑾骂道:“跑都跑不过,还廝杀个屁啊!” 金科呃了声,边上的弟弟金福眨眨眼,“有道理,一路跑著跑著,杀个回马枪,这谁挡得住?” 陈子鑾抬头瞄了眼陈锐,心里倒是不后悔应募,但也想……难怪这几天吃的好,感情是要遭罪的啊。 第八十二章 练兵(下) “必须吃完,一粒米都不准剩下!” 司马高声吼著,“谁敢剩下,待会儿再去跑三圈!” “告诉你们,在这儿,犯了错不打你不骂你,就让你去跑圈,三圈不够五圈,五圈不够十圈!” 边上的新兵个个面无土色,个个低著头扒饭。 其实菜很不错,绝大部分新兵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但实在是累的不行,一点胃口都没有,身子骨都在发软,有几个坐在这儿,身子都往下滑。 楼楠嘀咕道:“手艺不错啊,不过以前没听说过呢。” 对面是新兵中长跑仅次於楼楠的王如龙,正大口大口的扒著饭,“香,好吃!” 一般情况食堂都是一份饭两份菜,一荤一素,今天的荤菜是红烧肉。 呃,这还是陈锐教厨师的,不是后世常见的红烧肉,而是带点肥的腿肉,下锅干炒出油,加八角酱油,不放一滴水,而是用黄酒,味道很重,偏咸,是补充体能的好东西。 把饭菜吃的乾乾净净,王如龙抹了把嘴,隨口问道:“下午还要继续跑?” 这句话一说出口,边上登时安静下来,丁茂手都在发颤,夹著的肉都掉了下来,看的胡八笑的不行。 陈锐扫了几眼,绝大部分人的眼神中都带著恐惧,嗯,很好,我还是那个魔鬼教官。 吃完饭要歇息一个时辰,新兵们都回了房间,只有十几个还有精力的在空地上閒聊。 陈锐站在不远处,眯著眼问道:“定海后所的?” 段崇文平静的说:“是。” 小岛虽然只有一个码头,其他三个方向都上不了岛,但码头附近却是有几个落脚地方的,段崇文早有布置,两刻钟安置的窝弩发挥了作用,射中了一个偷偷摸摸爬上来的傢伙。 邓宝嗤笑道:“肯定是李寿派来的,这廝是真的动心了。” 徐渭在心里琢磨了下,“可能是留个后手,內外相连,今日陈默那边已经在定海卫挑选了四十多人进作坊做工。” “嗯。”陈锐点头赞同,淡然道:“没必要问什么。” 段崇文应了声,一旁的徐渭稍微有些不自然,看了眼沈束……经歷了南下逃亡,目睹了无数惨状,沈束对陈锐的决定也没什么特別的反应。 顿了顿,陈锐补充道:“埋深点。” 徐渭嘴角有点歪,偏过头换了个方向,正看见那边一伙人正拿著棍棒在比斗,“哎呦,还挺有精神的。”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陈锐也转头看去,认出拿著长棍的是今天长跑排在前十名的金科,他和弟弟金福是陈家推荐过来的。 而拿著短棍的是一个矮壮的汉子,是去年跟著陈锐一起北上的七个兄弟之一的齐乡。 早年下海的时候,齐乡就是以勇猛闻名,下手狠,喜欢贴身肉搏,邓宝忍不住笑著说:“那廝要倒霉了。” 金科手中长棍横扫竖劈,威风凛凛,齐乡被逼得连连后退。 边上的新兵都在大声叫好,坐在一块石头上的丁茂咧了咧嘴,对金科的下场不太看好。 果然,下一刻,齐乡扬了扬短棍,作势要投掷过去,引得金科动作稍微顿了顿。 几乎是眨眼间,齐乡已经转退为进,短棍隔开了长棍,扑进內围,短棍连续三下捅在金科的肋间。 听身边笑声顿歇,听金科抽著冷气的喘息,丁茂既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同病相怜……真不能跟从战阵中杀出来的狠人相比啊。 新兵还有点不太服气呢,连续推出三四人出来,结果齐乡都懒得出手了,喊了个脸上还稍微有些稚气的少年郎出来。 这个少年郎看起来还有点文质彬彬,但下手比齐乡还狠,一个新兵被打翻在地,一个新兵腰间挨了一脚。 邓宝看了会儿,对沈束说:“他叫刘西,是刘长的弟弟,回寧波第三日就找上门来了。” 沈束轻轻嘆息了声,刘长是跟著陈锐北上的兄弟之一,逃亡的最后一战中战死在了孤山。 当时战死的除了刘长之外还有郑双,后者的兄长郑单当年也是陈锐的老伙计,如今也在岛上,主管厨房食堂一块。 徐渭看了会儿热闹,想回去睡个午觉,隨口问道:“现在军械还不齐备,下午练什么?” “站。” “什么?” “站。”邓宝抓了抓脸颊,“就是站著。” 徐渭想了又想也没想明白,光是站著……这也算练兵? 陈锐没解释什么,新兵的前期训练主要集中在体能和纪律性上。 而纪律性的训练主要是通过队列和站军姿来体现的,陈锐不知道自己的做法適不適应这个时代,但效果不错,至少前面一批训练的效果不错。 一个时辰后,陈锐用能杀人的眼神盯著楼楠……我让你挑一些机灵的,这些人都是以后的骨干,这些人都是兵样子,是要放下去带兵的! 看看你挑的这些人! 陈锐都要崩溃了,很多人左右不分……好吧,左右不分也就算了,但前后都不分啊! 都逼得陈锐用民国时候的老办法,让新兵把裤筒捲起来,长的是右边,短的左边。 解散休息,一刻钟后重新列队,大部分人都记不住自己应该站在哪儿…… 不仅是陈锐,周君佑、周君仁、司马、周四、邓宝等人都是一脸的绝望。 陈锐都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恨不得找个时空电话打给歷史上的戚继光,您老是怎么把这批人调教成天下第一强军的? 其实也是陈锐想差了,周君佑、周君仁是將门世家出身,司马、老哈在军中多年,而周四、邓宝这些老兄弟虽然层次低了点,但却也不是常年困於家乡每日做重复事务的新兵能比的。 陈锐也是来了火气,既然队列记不住,既然左右前后都不分,那站军姿总会吧。 下午训练的最后一个时辰,陈锐索性下令全体站军姿,一直站下去。 不要求你们军姿標准,但两条腿都给我绷直了,胳膊放在两侧不准动。 面无表情的陈锐以最標准的军姿站在新兵的对面,纹丝不动。 虽然新兵不知道什么样是標准军姿,但也能感受到不同的东西。 一直站在黄昏时分,陈锐总算是有些欣慰,虽然不標准,但这些新兵都很有韧性,一个都没倒下。 这点比前世那些新兵强多了,陈锐记得最高记录是倒了十八个。 第一天的训练结束了,有好有坏。 好的是新兵有韧性,服从性高;坏的是大部分新兵脑子不太灵活,以后扩军也只能担任最基层的低级军官。 不过,义乌几个大族子弟的表现都相对比较出色,楼楠就不必说了,叶邦荣、王如龙、陈子鑾、陈文良、金福都很出挑。 陈锐在这天晚上与徐渭商议,为了確保成功,儘量將时间线拉得长一些,让李寿別那么急。 第八十三章 军械 不算小的沙船停靠在码头处,二十多人陆续下船,好奇的打量著周围,看著用碎石铺就的道路。 陈锐眯著眼细看,身边的陈默低声说:“这是最后一批。” 陈默一共在定海卫所內招募了六十多人进皂块作坊,其中部分是与陈家关係不错的,也有不少不熟悉的主动找上门。 其中肯定有李寿的眼线。 “查了下,有六个人可能是眼线。”陈默小声说:“其中两人是定海后所的,周虎的佃户子弟,还有三个是大嵩所、霩??所,此外还有一人,昨日上岛偷偷摸到主道。” 定海卫下辖四个所,定海中所、定海后所、霩??所、大嵩所,其中定海中所是设在舟山上的,但隨著昌国卫移驻象山,已经名存实亡。 每个所都是副千户主管,其中定海后所最大,是李寿的妹夫周虎掌管,大嵩所、霩??所的副千户也都是李寿的亲信。 陈锐没说什么,只是站在那儿看著,这一批二十多人倒是老实的很。 一旁的段崇文开口说:“我这边会盯著点,那六个人都安排在第二个作坊。” 皂块作坊一共分成三个,第一个作坊是专门做原料配比的,第二个作坊是专门加水过滤,第三个作坊是熬製晾晒,切块装箱。 论重要性,当然是第一个作坊最为重要,主管的是陈锐挑出来的一个老兄弟,下面的做工是去年从扬州招募来的流民,管理非常严格,不允许与外界接触。 “训练已经十天了。”徐渭插嘴问:“大概什么时候有个样子?” “一个月吧。”陈锐冷然道:“新兵就是新兵,见了血才能派的上用场。” “就用倭寇的血,李寿的血,来为新兵献祭。” “那就一个月吧。”徐渭对陈默说:“告诉他们,一个月后可以回家休息三天。” 其实陈锐知道,一个多月是不够的,正常情况下,至少要三个月,新兵才能形成战斗力。 但时不我待啊,正好有这个机会,那就以战代练吧。 看著段崇文盯著,陈锐转回了山丘南边的练兵场。 已经是第十天了,总算是像模像样了,至少每天早上的长跑不会再稀稀拉拉,半个月的米饭、肉食、油水补充后,两百多新兵都能在四十分钟之內完成。 与陈锐前世训练的那些新兵最大的不同是,这两百多新兵包括陈家、楼家子弟在內,都能吃苦。 前世新兵营,陈锐除了做教官之外,还得兼任心理辅导员呢。 现在每天早上长跑锻炼体能,然后是队列、军姿训练持续到中午,下午开始由边军士卒教授各种武器,不需要什么套路,但必须熟练的使用,知道每一种武器应该怎么用。 陈锐也特地点明了,长矛、標枪、盾牌、腰刀是主要的武器。 “大哥。”楼楠招呼了声,苦笑道:“標枪实在不好用啊。” 陈锐难得的有些发窘,刚刚他投出的標枪……虽然投的挺远的,但却是横著砸在树上的,惹得一旁的周君仁、老哈笑得不行。 “挺好用的啊。”周君仁抓起一根標枪,猛地投掷出去,准確的命中三十步外的大树,矛尖深深的扎入树干。 “你都练了多少年了?”司马摇头说:“学这个……比弓箭要快得多,但想练到三十步外命中,可没那么简单。” 老哈补充道:“而且都是从南京买来的標枪,不能与边军比,质量差多了。”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陈锐眉头紧锁,冷兵器时代,近战是根本,但绝不能缺少远距离武器。 弓箭成本高,训练难度大,火銃……陈锐已经有打算了,但目前还不是时候,而且造价有点高,铸造难度也有点大。 所以,陈锐才会选择標枪,明朝的標枪投掷距离大概在三十步外,虽然远不如火銃……这个时期的鸟銃射程在一百步左右。 但標枪造价比较便宜,而且能回收,性价比高。 陈锐盘算了下才开口说:“以二十步为准,十投八中赏四百文,三十步为准,十投八中赏八百文。” 短时间內,陈锐根本找不到除了標枪之外的远距离武器。 消息一传开,新兵哄然,练习標枪的积极性大为提高……楼家、陈家那几个子弟不在乎,但对於绝大部分新兵,几百文钱不是个小数字。 连续投掷了几十次,右胳膊发酸,丁茂才甩著手將標枪送回去,洗了把脸回了宿舍。 “吃完饭还去练?”楼华松有些意外,“这么想挣那八百文?” “你懂个屁!”老哈在门口笑骂道:“你以为他是为了那几百文钱?” “那……”楼华松想了想,“我更喜欢长矛,腰刀也不错。” “也对,但至少要比別人强。”老哈笑嘻嘻的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床沿,“再过几天就要重新排宿舍了。” 丁茂、楼华松两人年轻还听得不太明白,坐在那头的陈子鑾笑著说:“陈千户这是要分队了。” 看这两货还没明白,老哈没好气的解释道:“一旦分队,以后宿舍就是按队来排,一队十人,挑出两人,一个是队长,一个副手。” “你说怎么挑?” “长跑大家现在差距不大,队列也练得差不多。”陈子鑾笑著接口道:“自然是考核军械了。” 楼华松恍然大悟,“盾牌、长矛、腰刀不好考核,標枪就比较方便了。” 看著楼华松投来的钦佩眼神,丁茂有些茫然,是这样的吗? 老哈继续说:“而且队长、副队长月钱也高,一千四百文,一千两百文。” 楼华松琢磨了下,“算了,我今天练標枪……实在没什么信心,但长矛用的挺顺手的,周小哥说我学的挺快。” 老哈大笑道:“那是,你屁股大嘛。” 丁茂、陈子鑾都忍不住大笑,使长矛,除了腕力之外,主要是靠腰和屁股。 閒聊了几句,老哈才使了个眼色,陈子鑾隨口扯了几句,跟著老哈出了门。 “陈千户找我?” “嗯。”老哈打量著陈子鑾,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別的。 新兵中算是年纪大的,都三十一了,长跑、队列、军械都很普通,不上不下,没想到大哥这么重视。 刚进正堂,楼楠就远远喊了声,拉著陈子鑾对陈锐说:“大哥,就是廷梓兄建言。” 陈子鑾迅速扫了几眼,在场的除了楼楠、陈锐之外,还有周君佑、周君仁、司马、徐渭等人。 徐渭笑著说:“能有如此建言,当知兵事。” 陈锐赞同的点头,“明日鏜鈀列入军械,每日操练,这是小事,但能论阵列进军、防御,实有將才。” 陈子鑾略有些兴奋,自幼经史难入腹,倒是对兵书津津乐道,二十年纸上谈兵,如今终有用武之地。 陈锐拿出来的是鸳鸯阵,他只记得一个大概,楼楠在閒暇时候讲给陈子鑾听,后者提出了可以加入鏜鈀……一种以农具演变来的兵器。 不仅如此,陈子鑾在细细的思索之后,还提出了以鸳鸯阵为军中主要队列时候,大军的排列阵型,前后呼应的方式。 这都让陈锐、徐渭大为惊喜……前者隱隱感觉到,自己可能捞到宝了。 的確如此,歷史上戚继光创立鸳鸯阵的时候,陈子鑾就是戚继光的主要助手,並且是鸳鸯阵改编的关键人物。 第八十三章 鸳鸯阵 戚继光被誉为留名青史的名將,在他的战场生涯中,鸳鸯阵成为了最为传奇的一部分。 这是后世很多人津津乐道的地方,陈锐前世也看过相关的资料,但感触不深。 而如今,却有著不同的感觉。 鸳鸯阵好在哪儿? 在陈锐看来,对自己来说,目前的自己来说,最好的地方就在於能给予敌人杀伤的同时,减少伤亡。 据说戚继光歷史上东南抗倭九战九捷,自身伤亡非常低,这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鸳鸯阵。 对於目前的陈锐,这两百多新兵是他用心血灌注的种子,如果伤亡太大,会影响接下来很多很多事情。 会影响扩军的速度,会影响下一次去义乌的募兵…… 一眾人围著桌子兴致勃勃的討论,楼楠很是得意,因为在鱼台一战的时候,就是他提出可用狼筅。 狼筅配合上盾牌,能遮蔽敌军视线,能延缓敌军的攻击,能打乱敌军的节奏,最重要的是,能隱形的壮胆。 而鏜鈀这种从农具转化而来的兵器也能起到很好的防御效果。 鏜鈀和长矛相差不大,只是在矛尖的下端有左右横支,形成一个弧度。 在杀敌的时候,即使鈀头没有准確的命中,侧鉤也能勾住敌人,再不济也能將敌人掛住。 在防御的时候,兵刃交加的时候,侧鉤能架住锁拿敌人的军械。 实际上戚家军的確使用这种军械,而这种兵器成为军械也正是从戚家军开始的。 “原先布阵是两名盾牌手在前,两名狼筅手在身后,中间是队长。”邓宝手指在图上滑动,“后面是四个长矛手,一人持刀留后。” “嗯,正好十个人。”徐渭盘算了下,“如果加入鏜鈀,至少两人,那就是一队十二人了。” “那就十二人。”陈锐也不记得歷史上戚家军的鸳鸯阵多少人,只能按照现在的实际情况来安排。 “两人手持鏜鈀位於长枪手之后,持刀留后的是副队长。”楼楠看著图,“若是进击变阵,正好正副队长各带五人。” “一个狼筅手,一个盾牌手,两个长枪手,一个鏜鈀手。” 放鬆下来的陈子鑾拿起笔画了个图,一边画一边说:“追击变阵,长枪手在前,持刀队长在长枪手身后,两侧是狼筅手和盾牌手,鏜鈀手留后。” “一旦追击受阻,盾牌手和狼筅手往中路移动,长枪手在左右两侧,队长持刀与鏜鈀手在中路。” “同时与距离最近的小队匯合成鸳鸯阵。” 仔细听的陈锐点点头,正常情况下,鸳鸯阵是由队长指挥,一旦变阵,一分为二,正副队长各指挥五人。 如此一来,指挥的难度就会降低很多。 周君佑、周君仁两个出身將门的也兴致很高,不停的提出各种问题。 “东南水路纵横,丘陵密布,鸳鸯阵的確很合適。”周君佑试探道:“其实放在北地,也是能用的,只是军械、阵型需要变动。” “接下来的战事肯定都是在东南,以后再说吧。”陈锐心想,歷史上的戚继光率军北上出任蓟门总兵,不过好像没打什么战。 面对蒙古骑兵,鸳鸯阵能不能起到作用现在不太好说,但每个鸳鸯阵只有十二人,其中有正副队长两人,野战中被骑兵驱散的可能性就不大。 毕竟与明军惯用的阵型不同,鸳鸯阵的正副队长只需要指挥五个人,而明军最基层的把总要带一两百人,在战阵中很难如臂所指。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而这也是陈锐为什么决定採用鸳鸯阵的另一个主要原因。 戚家军能横扫倭寇,纵横不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戚继光拥有一个向心力很强,同时有指挥能力的军官团体。 这个团体的出现,史书上没有记载,但陈锐相信,鸳鸯阵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每个鸳鸯阵配备正副队长,一共指挥十二人,这使得队长能面面俱到,在战斗中潜移默化的提升指挥能力,之后再从这些人中挑选良才进行培养。 此外,戚继光身边的亲卫也是培养制度,很多亲卫被称为“兵样子”,被下放担任基层军官。 所以,陈锐採用鸳鸯阵,一方面是为了前期少些伤亡,另一方面就是儘量的培养出一批合格的军官。 说的再明白一些,接下来的扩军,没有合適的军官,很难形成战斗力。 一直持续到深夜,陈锐与楼楠、徐渭、陈子鑾、周君佑等人一点点的討论这套阵法的优劣,以及行军、进击、防御时候的排兵布阵。 “侧翼是软肋。”徐渭评价道:“开战之前,必须要使斥候仔细查探周边,此外需要在左右两翼安置伏兵,胜则断敌逃路,敌军侧击也能阻击。” 周君佑补充道:“东南还稍好一些,就算有伏兵也来得及,若是北地,韃靼轻骑迅捷如风,转瞬即至。” 周四插嘴道:“標枪还是近了些,如果有鸟銃就好了,百步就能毙敌。” “说的都不错,不过都是纸上谈兵。”陈锐摇头道:“还是得找个机会打一场,才能知道软肋、漏洞在哪儿。” 周君佑点头赞同,但隨即道:“不过这次很难摆开阵势。” “有机会的。”徐渭冷笑道:“北地沦陷,南边也有人坐不住了。” 司马迟疑了会儿,试探问道:“倭寇吗?” “目前来说应该是海商。”徐渭嗤笑道:“昨日接到沈青霞来信,海商意欲请解海禁通商。” 陈锐神色淡漠,他也看过那封信了,汪直要求通商……在朝廷很多官员看来,这是来趁火打劫的,科道言官义愤填膺,纷纷上书。 边上周四解释道:“朝廷肯定不肯的,到那时候,海商没了进项,自然是要上岸抢货抢银钱。” 周君佑、司马等几个北地人都看向陈锐,后者保持了沉默,徐渭嗤之以鼻,“他当年就是海商,这个道理能不明白吗?” “再说了,他陈锐有雄心壮志,就缩在这座小岛上练兵,还是专门练这种步兵阵势……” 陈锐咳嗽两声打断,“总是要来的,但也未必都是坏事。” “这倒是。”徐渭点点头,“正好给你练兵之机。” 第八十四章 吴起吮卒 看看时辰不早了,陈锐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还有两件事。” 眾人都住了嘴,陈锐才开口道:“以鸳鸯阵十二人为一队,设班,班长一人,副班长一人。” “三班为一排,设排长一人,副排长一人。” “三排为一连,设连长一人,副连长一人,同时连设警卫班,主责传令,战时持刀盾为预备队。” 预备队是必须的,这也是陈锐早就考虑过的,即使是前世已经信息化的军事演习,主官也往往喜欢留一手预备队。 陈锐在山东、徐州时候对明军內部的编制就是一头雾水,职位上是总兵、副总兵、参將、游击、守备、把总,但实际上非常混乱。 有的將领带的是乡兵,有的將领是募兵,有的將领带的卫所兵,不以职务高低来区分兵力多寡,甚至都不知道各个將领带的是什么兵种。 比如当时和陈锐配合的徐州参將倪泰,他是徐州卫指挥使,但他自己都不太清楚麾下兵种的详细情况,只是粗略的临时指派几个副千户、百户去指挥。 军制的混乱让陈锐实在是看不下去,他也不想去费神修改,索性推倒重建,採用三三制,连编制的名称都用后世习惯的……团、营、连、排、班。 將建制大约的说了下后,环顾左右,陈锐看了眼老哈,“你和司马暂时留在我这边,你挑选人手充当斥候,司马挑三十人为警卫。” “是。” “是。” “除去警卫、斥候和各处人手,目前的兵力只能组建两个连队。”陈锐继续说:“每个连队一百二十人,三排九班加一个警卫班。” “一连由周君仁领总,邓宝为副。” “二连由楼楠领总,周四为副。” “下面的排长、班长,由你们自行挑选,以军械考核为標准,五日后呈报。” 顿了顿,陈锐才继续说:“营部由我领总,周君佑、徐渭为辅。” 眾人一一应声,老哈瞄了眼徐渭,猜测人事安排有可能是这位出的主意。 周君仁和楼楠都是北下的,两人都有丰富的经验,不过楼楠是义乌一脉的首脑人物,安排的两个副手却都是陈锐的老部下。 不管是指挥上,还是从人脉关係来考虑,可谓是面面俱到。 陈锐看向陈子鑾,“你是去军中,还是留在营部?” 陈子鑾想了想,“还是下去吧,不然难免有纸上谈兵之嫌。” 一旁的徐渭有点脸黑,刚才长时间的討论中,他好几次建言都被周君仁驳斥,就差没说他是纸上谈兵了。 这个时期的徐渭还不是后来那个“知兵好奇计”为胡宗宪出谋划策平定东南的徐文长呢。 周君仁大大的伸了个懒腰,“那接下来就是军械了吧?” 陈锐頷首,“当时从山东带回来的军械只能供百多人,年前后从南京通过魏国公府购置了一批,但也缺额不少,而且鸳鸯阵用的军械与惯用军械有区別。” 从长久来看,自行打制军械那是必须的,不可能一直受制於人,而且很快就要扩军,更別说以后的鸟銃了。 其实这个时期明朝已经开始批量打制鸟銃,但质量实在不能恭维,炸膛的机率很高。 短期来看,军械只能从各地想方设法钱去买。 “两条路。”陈锐显然早有考虑,“其一是各地卫所,不要怕钱。” 邓宝连连点头,“沿海卫所的军械大都不能用,不过处州卫那边可以,另外还有海门卫肯定有。” 处州卫是公认如今浙江战力最强的卫所,明朝在绞杀浙闽赣边界的矿盗时候,一般主力都是处州卫。 而海门卫是因为朱紈,三年前卢鏜率兵破双屿岛,就是从海门卫出兵的,后留有兵力在海门卫驻守海疆,所以肯定有不少上好的军械。 “其二是江北,主要是淮安和扬州。” “不错。”徐渭赞同道:“淮东大败,大量士卒散落,流失的军械数不胜数,虽然已过两月,又有王邦瑞总督江北,但还是能买的到的。” 普通人去买,自然是不太好买的,但陈锐以前是干走私的,並不缺少这样的渠道。 而且陈锐也打听过,戚继光得以出任山东副总兵,辖登州六所,王邦瑞是开口赞成的,实在不行到时候就说购置军械北供登州。 “这件事,段崇文你来主责,调齐乡去帮忙。” 一直站在角落的段崇文微微躬身,他其实与齐乡已经配合了好几次了,后者是陈锐的老部下,早年就经常做类似的事。 楼楠看著桌上的图,“狼筅直接用大毛竹就行,附近岛上多的是,鏜鈀乾脆就用农具,这玩意不缺的,末端用適用的竹筒套上增长,先试一试,如果好用以后再想办法。” “今天就到这儿。”陈锐倒是不觉得疲惫,但看一旁的徐渭眼皮都在打架了,“君仁、楼楠,你们待会儿回去要查一查,泡脚每个人都不能缺。” “大哥放心。”周君仁笑著说。 楼楠嘀咕道:“总有几个不知好歹的,还是得查查。” 一天的训练,而且半天的长跑、站军姿,晚上不泡脚,第二天就难免有些难受。 这一套是陈锐前世在新兵营常做的,不过时代不同,这两百多新兵大部分都是底层民眾,脚底的茧子厚厚一层,相当一部分人一年到头都穿不上几次鞋,比前世的新兵忍耐力强太多了。 原先陈锐还琢磨可以打绑腿,能防止脉下积而引起的涨疼,能防止山虫蚂蝗,防止荆棘树枝刺扎。 能解下来作为骨折伤员的固定用具,如果伤员无法行走,砍下几根树枝,能用几副绑腿布製作成简易担架,甚至还可以拿来捆绑俘虏。 可惜陈锐虽然是军人,但只是听过,没有用过,早在入朝的时候,绑腿基本上就消失了。 看著眾人一一离开,眼皮子都盖上的徐渭还在说:“这等收买人心的好事儿,你倒是让他们去做。” 以前每天晚上,陈锐是亲自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查,每个新兵都必须泡脚,徐渭嘲讽他收买人心,而且手段拙劣,也不怕別人背后骂他。 徐渭这货,即使不说才学、书画、诗词,即使不说兵事,只是寻常事务也能体现出卓越的能力,心计更是过人,偏偏就是长了张嘴。 陈锐难得的反驳道:“我不是让他们去送死。” 徐渭努力睁开双眼,“呃……” “你以为当日我听不出来?”陈锐似笑非笑,“我虽只是个童生,也知道吴起吮卒。” 第八十五章 学习 黄昏时分,一天的训练结束,吃完了饭,营地里热闹的很。 几十人聚拢在一起,看著里面两人拿著木刀在比斗,虽然说鸳鸯阵进退並不自如,分工明確,但其中的班长、副班长以及警卫班的士卒还是需要近身廝杀的。 边上还有几十人,正在看两人比斗標枪投掷,时不时传来喝彩声,一人满脸的不忿,一人洋洋得意。 洋洋得意的是丁茂,他刚才准確的命中三十多步外的目標。 不忿的是楼华松,嘴里还在嘀咕,“不就是標枪投的远了点嘛,你长枪就不如我。” “你怎么不加上狼筅、腰刀的考核?”丁茂笑骂道。 “你还比我大了六岁呢!” “谁让你生的迟!” 昨天的考核结束,周君仁、楼楠將举荐的排班长名单上报,陈锐在考虑之后今天已经公布。 丁茂是一连二排长,而楼华松是二连一排的一班长,差了一个级別,两人自幼相熟,偏偏都是爭强好胜的性子。 除了丁茂之外,一连的另两个排长分別是一排长李伟,三排长王如龙。 李伟是南逃的一员,年岁不小,三十好几了,但妻子、次子、幼子、次女皆亡,心痛如绞,抵达寧波之后请求入军,在各项考核中都名列前茅。 楼楠的二连三个排长分別是叶邦荣、孔壮、陈子鑾,其中叶邦荣的考核也很出色,孔壮是楼楠的旧部。 而陈子鑾主要是歷练,陈锐准备这一战之后將其提到营部来,此人的长处不在於近身廝杀。 不远处王如龙一边繫著腰带一边嘀咕,边上的叶邦荣无语的说:“你怎么跟徐文长似的,什么都好,就是长了张嘴!” “陈千户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大。”王如龙翻了个白眼,“那个鸳鸯阵规矩大,我倒是认,我在哪儿撒尿他也要管!” “你懂个屁!”叶邦荣骂道:“现在就两三百人,以后两三千人,不管的话……营地里还不臭味熏天啊!” 早在鱼台的时候,陈锐就对此深恶痛绝,几万士卒加上大量战马,还有不少民夫,根本就没有负责这种事情的人。 而在后世的军营里,整齐乾净是第一要素,即使是新兵营,內务整理也是考核標准之一。 所以,陈锐命人在营地里修建了好几处厕所,一旦有人在外面被抓住,都是三圈起步。 但即使如此,效果也不太大,陈锐已经准备祭出大杀器了……罚款。 王如龙还在那嘀嘀咕咕,一旁的叶邦荣没好气的骂道:“大哥对你很看重,要不是大哥发话,你这次肯定轮不上排长。” “凭什么?”王如龙不服气了,不管是哪一项考核,他都是名列前茅的。 叶邦荣想了想,低声说:“我是听我们连长说的,鸳鸯阵规矩多,如大军行止,进退如一,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而你却是以勇武闻名。” “呃……” 看王如龙不太明白,叶邦荣详细解释道:“原本两个连长准备把你放在警卫班,或者乾脆送到大哥身边警卫排做个副手。” 王如龙摸了摸下巴,倒真是有点意动,他也看得出来鸳鸯阵的妙处,但对敌不够痛快,而警卫班、警卫排却是不以鸳鸯阵布阵,而是以长矛、长刀为兵器的,而且还会披甲。 著铁甲,持长刀,才能杀得痛快淋漓啊。 叶邦荣补充道:“后来还是大哥发了话,才把你安排到排长位置上……倒是挺重视你的。” 王如龙嘿嘿笑了笑,“即使不去警卫排,我也能立功。” 顿了顿,王如龙好奇的问:“要开战了吗?” “是倭寇?” 叶邦荣闭上了嘴巴,他是听嘴巴不严的周君仁提起的,而王如龙虽然与陈子鑾关係好,但却不知情。 两人边走边聊著,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大部分人都回了宿舍。 “你们俩去哪儿了?”楼楠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等你们半天了!” “怎么了?”叶邦荣好奇的问,晚上除了查房之外,没有其他的事情的。 “就等你们俩了。”楼楠一手搂著一个就往外走。 王如龙试探问道:“是挑人吧?” 两百多新兵加上之前的老卒,以及通过训练的陈锐的老部下,一共近三百人,肯定是要打散重新组建的。 今天两个连队的班排长都在暗暗较劲,都希望將关係好的,或者经验丰富的拉过来。 绕过两个弯,进了大堂,这是目前营部临时的驻地。 刚进门叶邦荣就浑身巨震,不敢置信的看著堂前摆著的几十张桌子。 桌子上摆著笔墨纸砚,最前方的陈锐、徐渭、沈束正面无表情的看著眾人。 此刻的叶邦荣出奇的愤怒,我们是来从军杀贼的,不是来上私塾的! 如果要读书……我叔公可是叶大正! 如果读得进去……我至於舞刀弄棒最后跑来从军吗? “从今日开始,只要不出战,连长、排长、班长每天晚上都要上课。”陈锐乾脆利索的说:“放心,不是让你们读四书五经,你们也读不进去!” 叶邦荣大大的鬆了口气,赶紧找个位置坐下来。 “两个月內肯定要扩军,以后还会扩军。”徐渭拖著长长调子,“至少得看得懂来往的公文,至少要看得懂地图、沙盘。” “还有九章,必须要学。”沈束补充道:“计算兵力分配,计算粮草多寡,计算行军时间,都需要算学。” 陈锐问道:“谁不识字?” 下面眾人面面相覷,七八条胳膊举了起来,陈锐觉得有点头痛,不是说东南是天下识字率最高的区域吗? 挑选出来的军官大部分都是有点家底的,加上司马、老哈等老人,一共也就二十人出头,居然有三分之一不识字? 沈束想了想,“分成两拨,一拨学算学,阿锐来教,正好你弄得小册子,我和文长都不太看得懂。” 陈锐可不管这个时代的算学用什么书面方式,直接將阿拉伯数字拿出来……反正自己前身在双屿岛上好几年,就说是跟番商学的好了。 “另一拨先学字,再学算学。” “不行,没那么多时间。”陈锐摇头道:“都学,既学字,也学算学。” “不识字,是不影响学算学的。” 坐在前面的叶邦荣同情的看了眼一脸绝望的王如龙。 那七八个不识字的都有点两腿战战,但陈锐也不会管,这些人都是兵样子,现在带一个连,一个排还好说,以后一个营,一个团,不识字,不会算学,实在是过不去。 在陈锐的思维中,战爭是复合性的工作,光是衝锋陷阵,光是勇武敢战,那是远远不够的,虽然这是如今绝大部分將领的观念。 第八十六章 操练 二月十八日。 春耕已经开始,练兵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皂块作坊的產出越来越多,与魏国公府的合作也很顺利,在苏州、杭州、松江、绍兴各地的铺子也生意兴隆。 大量的银钱聚拢而来,变成了进了新兵肚子里的米麵、油水、肉鱼,变成了新兵手持的各种军械,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资源。 徐渭和沈束暗地里都咂舌,这么大的耗用,而且仅仅是两三百兵丁……等以后扩军,也不知道撑不撑的下去。 主管各类庶务,也主管帐目的陈默更是心疼不已,虽然没什么牢骚话,但拨出每一笔银子,都跟別人向他借钱,而且说明了不还钱似的。 其中最让陈锐意外也满意的是军械方面,处州卫那边购置军械没能得手,反而是更靠海的海门卫愿意私下售卖,一次性买来了五十把腰刀,一百面盾牌,两百柄长矛,以及五百个枪头。 扬州那边段崇文和齐乡也很顺利,暗地里通过当地的地下势力买来了不少军械。 大毛竹、鏜鈀也都准备妥当,如今新兵的军械已经齐备,甚至还有不少剩余的堆在仓库中。 最让陈锐惊喜的是,周四居然通过早年的渠道,买来了五十根鸟銃,虽然弹药不多,但也堪称利器。 此外其他的布置也差不多到了尾声,长达一个月的训练,也快到了看成效的时候。 “不会被察觉吧?” “不会。”段崇文解释道:“都是转过手的,短时间內查不到我们头上。” “那就好。”陈锐放下心来,“可以开始准备了。” 一旁的徐渭懒洋洋的说:“虽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但你也太过谨慎了,和姐夫说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啊。” 陈锐也是无语,南下逃亡,鱼台大战,自己几次险死还生,有谨慎的机会吗? 段崇文难得的笑了笑,“按照徐先生建言,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此外今日暗探回报,定海后所副千户周虎去了长山。” “周虎是李寿的妹夫,听邓宝提及,周虎的弟弟周熊早年下海,应该就是他了。” “李寿平日是住在卫所,既然周虎是去了长山,那肯定是李寿的庄子。”徐渭看了眼陈锐,“既然周虎也露面了,应该会带著定海后所的心腹亲兵为后手。” 顿了顿,徐渭补充道:“虽然严东楼不在乎,但估摸著也懒得等了,应该就在最近几天了。” “还有三天,做工上岛就满一个月。”陈锐起身道:“今日操练,若无意外,后日將人放出去。” 一刻钟后,山丘的略高处,陈锐腰跨长刀,昂然而立,身后分別是周君佑、沈束与徐渭,两个连队並行肃立在山丘下,警卫排在侧面立阵。 这是第一次全体操练,用后世的话来说,是一次演习。 陈锐久久屹立高处,不发一言,山丘下两百余新兵寂静无声,再也没有一个月前那般杂乱无章。 在经歷了南下逃亡,在经歷了大捷后被送入死地,陈锐感慨的看著下面纹丝不动的新兵。 这是起点,这是我的起点,这是北伐驱逐韃虏,或许这也会是这个国家的起点。 来到这个时代,陈锐在心中始终没有放弃一个职业军人的本分。 军人的本分是什么? 无非守土安民。 良久之后,陈锐才轻轻挥手,示意演习开始。 周君仁、楼楠各率连队以迅速的战术动作展开阵列,隨著各级军官的高声呼和,前进后退,迅捷有序。 临阵三十步,隨著指挥,盾牌手、狼筅手从背后抽出了標枪。 数十標枪投掷,准確的戳在摆好的稻草人上,狼筅手、盾牌手缓步上前,中间的班长持刀指挥,每十步略为停顿整队。 临阵之际,狼筅横扫,盾牌格挡,四个长矛手向前猛戳,副班长率领两个鏜鈀手留在后方,时不时出没在两翼,防止敌军从侧面杀来。 “止步!” 隨著楼楠的高呼,连队停止了前进,披甲的警卫班在副连长周四的率领下从侧面持刀杀来,將剩下的十几个稻草人砍倒。 沈束嘖嘖赞道:“正所谓,以正合以奇胜。” “称不上疾如风,但確徐如林,称不上侵掠如火,但確不动如山。”徐渭也有些震惊,他是经歷过淮安大败的,“进退如一,动如雷霆。” 陈锐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的观察著各个连队各个排的配合,一个月的时间,鸳鸯阵內的训练已经足够熟练了,但各个鸳鸯阵之间的配合还是有点生疏的。 陈锐很清楚,面前这支两三百人的军队还比较稚嫩,但他同样清楚,不经歷战场,不见血,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强军。 训练场上是练不出强兵的,所以陈锐前世一向不太看得起那些在训练场上称王称霸的傢伙。 另一侧的周君仁率领的连队在砍倒稻草人后,一声令下,鸳鸯阵变阵,一分为二,班长、副班长各率五人散开,向著远处疾步而去。 將一个个稻草人砍倒,前方有大批的稻草人,隨著周君仁的高声指挥,小队各自归位,重新聚合成一个个鸳鸯阵。 陈锐在心里琢磨,这种重新聚合,未必是原班人马,谁是班长居中指挥,谁是副班长留后策应,这倒是个问题。 如果是前世,倒是可以通过军阶来区別,或许以后自己可以在军中推行。 一个时辰后,操练结束了,两只连队重新列阵肃立在山丘下,一直没有开口的周君佑嘆道:“如此强军,天下何处不能去!” 新兵们没什么感受,只是按部就班的做自己应该做的,徐渭、沈束也只是震惊於军容。 而周君佑以及下面的周君仁、楼楠、老哈、司马这些经验丰富却能清晰的感觉到强大,不仅仅是鸳鸯阵的强大,更是这两百多如同脱胎换骨的新兵的强大。 陈锐上前两步,高声喝道:“军中三禁!” “临阵脱逃者斩!” “劫掠民眾者斩!” “奸银妇女者斩!” 第八十七章 士气 二月十九日。 操练的第二天,今天难得的没有训练,但早上还是进行了长跑……不跑一趟,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宿舍內,一个身材矮壮的青年看著桌上摆著的布,好奇问:“排长,这是在做什么呢?” 孔壮拿著匕首正將布割成一条一条的,笑著说:“裤子啊。” “昨天表现的都不错,可上了战场,估摸著不少人都得尿裤子……” 周围的新兵大都是孔壮带的,都不满的起鬨,瞧不起谁呢! 只有来串门的老哈和这个班的班长冯林在边上看笑话,后者是跟著陈锐从登州来寧波的老卒。 如今老卒除了部分被司马、老哈抽调之外,都散在了全军各处,主要担任基层的班长。 “別废话了,都拿好。”孔壮给每个人都发了两个布条,“別小看这玩意,关键时候能救命呢。” 身材矮壮的青年倒是脑子活络,试探问:“缠在竹筒上的吧?” 昨天的操练中,因为竹筒毕竟是光滑的,有新兵不慎滑手,主要是狼筅、鏜鈀,因为这两种军械的后端都是竹筒。 “不仅是狼筅、鏜鈀上的竹筒。”孔壮解释道:“其他军械也一样,一旦碰到下雨或者其他情况,很容易脱手。” “其他情况?” 冯林嘿了声,“杀人那是要见血的,你能保证手上不沾血?” “沾了血,军械就容易滑手。” “战阵之中,军械脱手,你就离死不远了。” 矮壮青年眼睛一亮,“要开战了吗?” “打谁啊?” “朱珏,你小子就是爱乱打听!”孔壮拍了拍朱珏的脑袋,“不管打谁,都要打一场。” “用大哥的话来说,你们都是菜鸟,打过一场,见识了血腥,才有资格被称为军人。” 顿了顿,孔壮正色道:“昨日大哥说的禁令你们都清楚,绝不能犯,这是其一。” 朱珏不满的说:“我们都是良家子,怎么可能去劫掠平民!” “那是你们吃得饱穿得暖!”老哈脸上笑容消失,一旁的冯林微微低头,京师沦陷之前,周边数十个村落被缺粮的大同、宣府边军劫掠一空。 “如果吃得饱穿得暖,还要去劫掠,就算你立下大功,也难逃一刀!” 听老哈的语气略带这些警告的味道,冯林点点头,却也没说什么。 “除了三条禁令之外,还有一条。”孔壮將话题转了回来,“战场缴获,一律归公,不许私藏。” “一旦被发现,轻则杖责,重则驱逐出军。” “这件事,营部会有人盯著,各个连队的警卫班也会有人盯著。” “你们都给我老实点,谁要是手脚不乾净,別怪我不讲情面!” 隔壁来窜门的楼华松提高音量,“排长放心,一旦犯事,被驱逐出军,乡人也要鄙夷。”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孔壮环顾四周,突然笑道:“不过大哥可不是小气的,有你们的好处。” 被褥衣物,大米肉食,即使金华府没有卫所,新兵们也很清楚,这样的待遇,几乎是硕果仅存的……冯林是军中老卒,就说过,就算是出战,大同边军也比不上。 老哈慢悠悠的说:“大哥已然定下,每一连,杀一贼,赏十两白银。” 周围的新兵都有些骚动,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十两白银这个数字不小了,但全连一百二十人呢。 “已经算过了。”孔壮开口说:“杀二十贼,你们每人能分到一两二钱左右,副班长一两五钱,班长二两。” 激励士气的办法有很多很多,针对边军老卒,可以用仇恨,针对沈束、沈炼这些士大夫,可以用大义,但针对这些没有亲身经歷痛苦的新兵,金钱是最有效的。 虽然陈锐本人觉得这种办法与前世自己的经歷相悖,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方法的確有效。 因为歷史上的戚继光就是这么做的……要知道金华府是不临海的,而且在浙江算是穷乡僻壤,基本上不会遭受倭寇侵袭。 戚继光以重金为饵,打造出了一支威震东南的强军。 不过戚继光比较狠,以一个鸳鸯阵为標准,杀一个倭寇,赏白银三十两。 陈锐实在是没办法跟戚继光比……戚家军全军上下也就四千人,而如今岛上才两百多新兵,但將来肯定比四千要多,而且多很多。 按照戚继光的標准,陈锐把自己卖了都付不起。 所以,陈锐绞尽脑汁才最终决定,以连队为標准,杀一贼,全连十两白银……也就是把戚继光的標准降低了三十倍。 算下来,杀一贼,普通的士卒只能分到一钱二分。 陈锐觉得这还算合理,毕竟自己和戚继光是不同的,后者只能靠朝廷拨付的银子,而自己却是能通过很多渠道来赚取大量银钱的。 但即使如此,陈默也要疯了。 杀一百个,那就是一千两,如果五百个,那就是五千两啊! 八年前陈锐下海,折腾了那么多年,陈家的家底也没超过五千两银子。 虽然如今皂块很赚钱很赚钱,但也经不住这么啊! 沈束、周君佑等人也对陈锐的决定不太赞成,新兵的待遇已经足够好了,何必还要给赏银呢? 倒是虽然名满东南,但实际上生活窘迫的徐渭大为赞同,想让新兵勇於杀贼,那就要给他们足够的动力。 周君佑、周君仁、司马、李伟等人因为仇恨有足够的动力,叶邦荣、丁茂、楼楠、陈子鑾等人因为要建功立业也有足够的动力,但那些底层的佃户、矿工却是不懂这些的。 仅仅是有赏银,还是不够的,陈锐索性一次性將体系建立起来,隨著他的讲述,一旁的陈默是面如土色……不会这场战打完,库房的耗子都要去討饭了吧? 阵亡士卒抚恤一百两白银,每年家人还能拿二十两白银。 伤者视情况而定,轻伤者从三两到五两白银不等,重伤员二十两,致残者五十两,同时每年还能拿十五两白银。 此外立功分为三等,三等功三十两,二等功八十两,一等功两百两。 陈锐补充道:“一等功很少有,只有立下大功,且身亡者才会有。” 陈锐前世在军中那些年,见过的一等功臣……全都是掛在墙上的。 周君佑脸色有些发白,“如果接下来扩军,那耗用就大了。” “至少这一战……”徐渭在心里嘀咕,作战计划是他和陈锐一同擬定的。 这时候,外间有脚步声传来,段崇文出现在门口,“老夫人一行已到码头。” 在即將开战的时候,陈锐自然是要將家人接来的。 第八十八章 家人 对於家人,陈锐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由於原身的影响,天然有亲近感,另一方面在接触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的想起前世的父母家人。 回到寧波之后,陈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座岛上,有意无意的与家人保持著距离。 码头处,陈锐显得有些沉默,出面的反而是沈束这位老师。 陈锐的祖父祖母都已经过世,父亲陈述今年五十多岁了,最近几年一直臥病在床,延请名医也没什么效果。 母亲徐氏是慈谿人,操持家业是把好手,嫂嫂黄氏是徐氏的外甥女,婶婶方氏就出身定海卫。 下面还有个正在读书的弟弟陈铭,以及两个侄女。 陈锐向长辈一一行礼后,沉默的看著沈束与父母寒暄,司马、老哈正在指挥人手將一个个箱子运走。 一行人进了新修建的几处宅子坐定,略为休息了会儿。 陈述看向儿子的眼神有些复杂,去年这一年……只听他人讲述都有惊心动魄之感。 读书不成,下海经商,不料却在战阵之中展露天赋,得诸多讚誉,被视为名將之流。 没想到陈家居然出了这么个人物。 沈束笑著说:“有如此学生,在下也足慰平生了。” “有志,自然是好事。”靠在软椅上的陈述轻声道:“只是有一事还要拜託先生。” “阿锐的婚事?” 陈述点点头,长子病故,只留下一个女儿,幼子才十四岁,而自己只怕撑不了太久,偏偏弟弟这一房也只有个女儿,所以陈家香火就要指望次子陈锐了。 接下来还有很多很多事,千头万绪,沈束很清楚陈锐如今没有这个心思,但想了想还是应下了。 此时的陈锐已经去了隔壁,向戚继光的母亲张氏行礼,之前从登州南下的戚家与姻亲都是住在定海卫所內的,此次一併迁居上岛。 “年后元敬来了两封信,诸事皆顺。”陈锐对著张氏倒是有话说,“韃靼未有袭扰山东,倭寇、流匪出没,元敬一边练兵一边出击,斩获颇丰。” “那就好。”张氏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依旧精神奕奕,“让元敬勿要担忧老身,此时正是建功立业之际。” 一併来拜会的楼楠开口说:“元敬颇有手段,半个月降服登州六卫,编练新军,可比我们这儿要强多了。” “有你们这些袍泽弟兄相互扶持,方能长久。”张氏轻嘆了声。 很显然,张氏依旧担心儿子,登州现在还算不上飞地,但在將来必定是飞地,怎么可能不担忧呢。 “兄长和姐姐还好吗?”问话的是王家小妹,她父亲王栋也南下寧波,但哥哥王长和姐姐王氏都留在了登州。 “信里没有提及,不过应都还好。”楼楠主动解释道:“放心吧,现在登州还算不错。” 陪著老夫人聊了会儿,陈锐才和楼楠告辞,两人都没什么说话的兴致。 其实戚继光的现状算不上太好,虽然出任山东副总兵,辖登州六卫,编练新军都很顺利,但戚继光还是遇到了麻烦。 朝中上个月遣王忬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 去年陈锐、戚继光能够名声大振,一方面是因为鱼台大捷,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通州的那场大火。 一把火將通州粮仓焚毁大半,导致韃靼不得不分兵,也不得不放缓了南下追击的速度,从而使河南的明军能渡过黄河,在怀庆府聚集重兵。 而王忬在这件事中的形象就不太正面了,当时王忬是通州的主事人,逃遁南下之前没能焚毁粮草,拱手让给了韃靼。 这导致王忬对戚继光的观感很差……戚继光去年末能够出任山东副总兵,通州大火是重要的加分。 所以戚继光几次申调粮餉军械,王忬都敷衍过去了。 偏偏王忬如今的山东巡抚,民政军事一把抓,以济南为重,从莱州、登州调集粮草。 饶是戚继光性子稳重,也要跳脚大骂。 戚继光在给陈锐的信中说的很清楚,民间他管不了,登州如今还有知府呢,但新军的粮草肯定撑不到麦熟。 明朝田税制度是夏税秋粮,夏税不过八月,主要是麦,秋粮不过次年二月,主要是米。 麦米徵收后分为两部,一部留在本地,被称为“存留粮”,一种运往边疆,被称为“起运粮”。 如今山东算是前线,“起运粮”肯定是要供应军中的,但在此之前,戚继光编练的新军就已经撑不住了,总不能去劫掠民间吧? 对此,陈锐也大费脑筋,当时说好了寧波为登州后盾,自然不可能不管。 戚继光编练新军兵力在三千左右,按照每人每日一升半粮计算,一天要四十多石粮,一个月要將近一千五百石粮,需要银钱倒是不多,顶多一千多银子,但还要算上战马的耗费,以及士卒家眷,那就不是个小数字了。 而如今陈锐手中也没多少银钱,光是新兵这块就要耗费大量钱粮,而且很快就要扩军,皂块作坊的產出已经是入不敷出了。 再说了,大量购买粮米……官府有可能会干涉,同时粮价是越买越贵的。 另一方面汪直那边动向不明,从寧波海运粮米去登州,有可能遇上倭寇。 就算朝中许汪直通商,但这位五峰船主是不可能控制得住手下每一支船队的。 不知不觉中,陈锐登上了山丘高处,久久佇立,遥遥眺望著岸上距离不算远的长山。 能不能让这批新兵迅速成长,能不能一举破局,甚至能不能支援登州,就要看这一战了。 已然入夜,沈束回到住所,疲惫的揉著眉心,妾室潘氏端来了一杯茶,妻子张氏轻声道:“今日阿锐母亲几次提及婚事。” “嗯。” “夫君的意思是……” 沈束低声说:“你觉得静庵公幼女如何?” 静庵公即萧鸣凤,绍兴山阴人,少从王守仁游学,正德九年进士,长子萧勉与沈炼、徐渭並列“越中十子”,次子萧飭被困於曲阜,就是陈锐將其带回寧波的。 萧鸣凤幼女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至今还没有出嫁。 “不合適吧?”张氏有些意外,“她十三岁定亲,男方次年病逝,前年与扬州应家定亲,据说应家子被韃靼所杀。” 沈束笑了笑,“陈锐也是如此,两次定亲,两次女方病逝。” 张氏愕然,这么说来,倒是配的很。 而且萧家乃是绍兴望族,正巧是徐渭的姻亲,而且萧鸣凤又与沈炼极有交情。 第八十九章 天下之望 也在这个夜晚,长山脚下的一处庄子里,定海卫指挥使李寿在不停的摩挲著桌面,心里犹豫不决。 李寿个子不高,一张颇为富態的脸庞,看起来像个富院外,不像个军人。 坐在下首位的是一个脸上满是络腮鬍的汉子,眼中满是贪婪,正唾沫横飞的说:“姐夫,光是那些马车……我亲自去看过车辙,至少四五千两银子!” “陈锐那小子当年在双屿岛也是有些能耐的,名气不小,实在是赚大了。” “再说了,咱们都跟老陈家撕破脸了,干吧!” “岛上每三天就送一批货出去,皂块在南京、杭州、苏州各地都是供不应求,算算看,搞不好有万把两呢。” “就算大头也是要送去南京,咱们也能……” “你个憨货!”李寿训斥道:“些许几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周虎虽然不甘心,但也不敢反驳,只是低声提醒道:“这几天有人去过舟山港口,陈家这次肯定是要迁去舟山了,一旦去了舟山,那就不太好办了。” “我能不知道?”李寿哼了声,“陈锐那廝能耐不小,还有那周家兄弟……舟山那么大,往山里一躲,找都没地方去找,一旦被他们逃走,那就要留下祸根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李寿吩咐道:“你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二弟一共召集了五百多人,如今在金塘山一带等著呢。”周虎小声说:“另外定海后所这边我还能带出百来个人。” “到时候二弟动手,我带著人在岸边接应。” “小心点。”李寿低声说:“陈锐那廝带了几十个老卒回来,应该都是边军的精锐。” 一个月前,李寿派人摸上岛,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他当然知道是被陈锐干掉了。 几十个边军精锐,就算是杀才,顶多加上陈锐这廝召集的旧部,一共不会超过百人,五百倭寇……足够覆灭了。 李寿一直犹豫,主要就是因为那份秘方。 执掌定海卫十余年,李寿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一个字上,“钱”。 为了钱,定海卫的战船基本都被用以海贸。 为了钱,李寿每年都私下吃进大量的赃物。 为了钱,李寿养著多股势力,曾经干掉过昌国卫的一个副千户。 但如今,形势已经大不同了,李寿消息还算灵通,汪直上个月遣派人手去南京,请开海禁通商,虽然科道言官闹得很凶,但朝中不少重臣都倾向通商。 原因也很简单,现在的朝廷缺钱,非常的缺钱。 而一旦真的开海禁通商,就等於断了李寿的进项。 以前大家都是走私,以后……至少名义上,定海卫指挥使是不能涉足海贸的。 而在这时候,一份皂块的配方,这是能传承而且不太引人注目的產业,实在让李寿心痒难耐。 三个儿子,长子是个蠢货,次子是个浪荡货,幼子才一岁,这样的產业不容易惹人覬覦,这才能安安稳稳。 打发走周虎,李寿看向一直守在门外的管家,“是后天?” “是。”管家恭敬的说:“后天满一个月,赵正和李凡就能出来了。” “希望顺利。”李寿喃喃念叨了两句。 如果能偷走那份秘方,那接下来就简单多了,把人杀个乾净丟进海里……自己身为定海卫指挥使,拣上几具尸体上报剿杀倭寇。 南京有东楼公呢,自己不需要担心。 此时的周君佑正在窗边,借著月光,细细的磨著刀刃,一旁的周君仁用麻绳仔细的缠绕著刀柄。 如果说在山东的时候,周君佑、周君仁还对嘉靖帝抱著希翼,將所有的怨恨和愤怒都投向严嵩严世蕃的话,现在已经不同了。 从南京返回之后,陈锐与周家兄弟有一番长谈,乾脆利索的將朝局剖析给他们听。 简而言之,现在周家兄弟已经知道,没有人在乎父亲周尚文,甚至没有人在乎战死在山东的大哥周君佐。 只是因为嘉靖帝需要严嵩来掌控朝局,需要严嵩来制衡徐阶,甚至制衡在河南击退韃靼的裕王。 父亲当年立下的功勋算什么? 大哥的战死算什么? 现在的周君佑、周君仁拋弃了一切希望,现在他们只剩下一个选择。 停下动作,周君佑抬起长刀,还滴著水珠的刀刃被月光照的雪亮,无端透出一股杀气。 良久之后,周君佑轻声道:“三弟,你说……什么时候我们能回山东?” “不会太近。”周君仁手上还在用劲,平静的说:“上次军议,二哥你也在,东南也不平静,不过也是练兵扩军的好机会。” 周君佑沉默了会儿,点头道:“陈锐下海近十年,深知內情,断定东南沿海必然再起波澜,如此一来……就怕戚继光在登州不稳。” “短时间应该还行。”周君仁想了想,“我听邓宝提过一次,能找船队帮忙运一批粮米、军械去山东。” “帐面上还有钱吗?”周君佑嘆了口气,“朝中不可能拨钱粮下来的,现在的军械都是私下购置的。” 周君仁手一顿,终於听出了点味道,笑著抬头说:“二哥,这么久了,你还看不清他吗?” “我还记得陶大临那个幼弟吗?” “好像叫陶大恆?” “就是他。”周君仁嘿然道:“听他说起过绍兴人物,徐渭徐文长以才学闻名绍兴一府,但更闻名的是其孤傲不羈的性情。” “这样的人物,却在隨陈锐去了一趟南京之后,决定来投,成为幕僚。” 周君仁笑著问:“也一个多月了,二哥觉得徐渭其人如何?” 周君佑想了想才说:“未曾见其诗文,但有实才,打理公文得力,心思敏捷,知兵事,更有谋士之能。” “徐文长在南京立誓,未復北地,不言诗文。”周君仁轻声道:“就在半个月前,徐渭曾经如此评价,蛰伏舟山,却身负天下之望。” “朝廷是指望不上的。” 周君佑默默点头,朝廷是真的指望不上,陈锐於舟山立基蓄力,有志復土,评价为身负天下之望……虽然夸张,但並不算错。 是“天下”,而不是“天下人”。 “如今只两百余新兵,虽有皂块作坊,但也难以长久。” “不过,我相信,陈锐一定能破局。” 第九十章 张网以待 二月二十一日,晴,无风。 大堂內,陈锐居中而坐,两侧分別是周君佑、徐渭、沈束,两个连长以及排长在左右两侧。 “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 周君仁、楼楠两个连长异口同声。 下面的陈子鑾悄然打量著陈锐和一旁的徐渭,在心里猜测是谁的谋划。 除了楼楠之外,其他的义乌籍將校直到今日才明白接下来的战事对手是谁,也才明了战事的全盘计划。 而被观察的徐渭却侧头看著陈锐,被誉为將才,但此战乃是在舟山立基之后的第一战,能不能打出一个开门红,这是谁都不知道的……不过这位看起来很有信心。 陈锐转头看向段崇文,“都收回来了?” “斥候全都收回。”段崇文应道:“一连的副连长邓宝已经率一连二排、三排到了指定地点。” “此外,定海后所昨日夜间有跡,副千户周虎聚拢人手。” “那就一併收拾了。”陈锐脸色微冷,“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下发军械,张网以待。” 后院中,沈束笑著对陈述说:“暂且上山,今日无风,就当是赏景了。” “有些险了。”陈述略有些担忧,“尚不知晓来敌多少……” “吾儿十七岁袭父职任登州卫指挥僉事,虽然年轻,却眼界颇高。”戚继光的母亲张氏轻笑道:“一路南下,山东数战,吾儿愿为陈千户驱使,可见其才。” “如此英杰,必然告捷。” 沈束笑著点头,“阿锐与文长谋划月余,计划详尽,不会有紕漏的,只是担心散兵游勇窜於后院,所以才让我们暂且避一避。” 一刻钟后,诸多家眷都登上了山丘,侉刀的王小妹眯著眼睛向山下眺望,营地內,一捆捆的长矛、盾牌、长刀都被搬了出来。 高声喝骂的声音响彻在山谷中,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楼楠轻轻一脚踢在一个新兵的屁股上,“你是鏜鈀手,抢人家標枪作甚!” 新兵委屈的说:“標枪多著呢,我替他们背几支嘛。” 边上的盾牌手骂道:“他就是想显一显標枪投的远!” “本来就投的远嘛。”鏜鈀手回骂道:“凭什么你站在前面,就凭你个头矮?” 楼楠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的说:“今天谁要是给我掉链子,明天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乱鬨鬨一片,站在略高处的陈锐並没有理会,张开双臂,让老哈替自己披甲。 这是一副全身鎧甲,每一片甲叶都被擦拭得雪亮,透出逼人的寒意。 从山东一共带回来六十多副鎧甲,其中二十副铁甲,四十多副皮甲。 铁甲分配给了连排长以及警卫排的部分士卒,皮甲分配给了各个班长。 “差不多到时候了。”徐渭看了看天色。 此时已近黄昏时分,落日正在缓缓落下,最后的余暉映射在岛中的密林中。 周君佑点头赞同,乘著黄昏时分来袭,黑夜降临,乘乱而攻,同时也能借著黑夜遮掩……倭寇来袭,在东南沿海不算什么稀奇事。 而就在这时候,从金塘岛出发的数十艘大小沙船,悄无声息又肆无忌惮正在向南疾驰,船上的五百多倭寇眼中全是贪婪和狂热。 双屿岛一战之后,虽然朱紈在今年初自尽,但浙江沿海的海贸至今还没有恢復,大量海商转为倭寇……一笔丰厚的报酬,足以让他们以命相搏。 最前方的沙船上的一个身材雄壮的青年笑著说:“熬了半个月了,今天晚上,大家好好乐呵乐呵!” 周围响起一片肆意的笑声,这位青年就是定海后所副千户周虎的弟弟周熊,早年下海,双屿岛一战被生擒,脱身后沦为倭寇,一直为定海卫指挥使李寿所指挥。 今日早上,被李寿送上岛的眼线赵正两人很是无奈的对李寿解释……根本不可能偷到秘方,他们都是在最后一个作坊,只负责晾晒、切块、装箱。 不攻破岛屿,就不可能將秘方拿到手。 无奈的李寿只能选择动手,既是为了秘方,也是为了银钱,更是为了陈锐、周君佑、周君仁的性命。 坐在软椅上的李寿在心里盘算,五百余倭寇,加上周虎带了百把人,足够覆灭陈锐了。 只是秘方的事就未必能保得住了,周虎、周熊只怕要分一杯羹。 但不动手也不行,南京来信……那位东楼公已经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了。 码头不大,只能同时停留三四艘船只,二十多条沙船同时涌来,导致码头处一片混乱。 周熊也没有去管,毕竟是倭寇,谁先上岸,谁就能多抢些东西,倭寇可不讲究缴获交公。 看上去一切都很顺利,越过大小谢山也没发现什么异样,码头处如此混乱,也没有人来探查,周熊站在船头眺望岛上,这么蠢吗? 不远处穿著简易迷彩服隱藏在林间的斥候忍不住都在咧嘴,低低的说:“这也太……” 身边的老哈也有些看不下去了,码头处的混乱让他大为惊愕,二十多艘沙船相互碰撞拥挤,都有十多个倭寇被撞得掉到海里去了,上岸的百多个倭寇相互喝骂,闹哄哄的一片。 用乌合之眾来形容,都算是褒奖了。 “二十五艘,约莫五百倭寇。”老哈侧头说了句,“回报。” 一个个头矮小的斥候低著身子往回走,另一个斥候好奇的问:“师傅,这么乱……路又不宽,两个鸳鸯阵上来,直接就能杀散了吧?” “差不多吧。”老哈不屑的哼了声,“但杀散了作甚?” “就是要让他们进去,到时候跑都跑不掉!”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让你们这些菜鸟见见血。” “大哥说了,不见血,难成军。” 老哈不屑鄙夷,觉得码头处这是一处闹剧,都折腾了两盏茶功夫,居然还没有完全下船。 而刚刚下船的周熊觉得,这是一齣喜剧,如果被堵在码头处,就算能攻破,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而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说明岛上完全没有警惕。 事实上,张网以待的眾人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站在后方的陈锐满意的发现,虽然有些躁动不安,但全军上下依旧保持著安静,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 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山谷的前端,黑压压的倭寇终於涌来。 周熊诧异的发现,大片平整的空地上,排列成古怪阵势的青壮正安静看著自己。 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丝动作,倭寇们也渐渐安静下来。 战事一触即发。 第九十一章 胆气 气质、信仰、勇气、精神面貌以及经歷,种种因素塑造成军魂。 如今这两三百人的军队还远远达不到这个地步,但如此的氛围,却隱隱有了这种感觉。 沉著、镇定以及岿然不动的阵型,这一切给了不远处的数百倭寇不小的压力。 周熊从腰间拔出长刀,低声吼道:“我只要人头和作坊,银钱全都归你们!” 重利,永远都是最强大的动力之一。 小声的交谈后,一个高瘦的汉子率几十个倭寇向前逼近,试图试探一二。 后头的周熊心里有著不太好的预感,因为对面的那些青壮还是如同死人一般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既不胆怯的向后,也没有奋勇往前。 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各级军官都没有下令……但周熊却被这一幕震的有些口乾舌燥。 同样口乾舌燥的还有山顶的王栋,戚继光这位岳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了,他刚才还听沈束提及,约莫两百新兵,如今对敌的是至少五百敌军。 或许自己不应该来寧波……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闪过,身边的女儿低呼一声,“陈大哥是要……” 眾人定睛看去,山丘下,站在后排的陈锐突然大步向前,身后跟著司马、周君佑与十余名警卫排士卒。 前方的鸳鸯阵悄无声息的分开,身披铁鎧的陈锐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脚步不停,一直走向还在喝骂的倭寇。 为首的瘦高个的倭寇头目只来得及说了半句,“你就是那个……” 陈锐腰间的长刀不知何时已然出鞘,明亮的刀光出现在两军阵前,猛劈而下。 倭寇头目心中大恐,慌忙后退,但几乎同时,陈锐猛然加速,长刀变劈为戳。 下一刻,刀身入腹,血光四溅。 悽厉的惨呼之后,陡然爆发的廝杀,哄然的叫喊喝骂声,拉开了这一战的序幕。 山顶观战的王栋舔了舔发乾的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並没有参加军议的沈束轻声道:“新兵初战,当以此先壮胆气。” 没有人附和,山丘上一片寂静,而山丘下,周君佑、楼楠正在大声呵斥,压住几个蠢蠢欲动企图往前的傢伙。 左右有盾牌手护持,陈锐仗著身著铁甲,悍然杀入阵中,长刀所过之处,无不溅血。 周熊咽了口唾沫,透过缝隙清晰的看见那个如同猛虎一般的青年 陈锐先是闪过捅来的刀身,矮下身子,將衝来的倭寇撞得飞起,连带后面两个倭寇都被砸倒。 与此同时,陈锐手中长刀横摆,刀口划过,將一个倭寇开膛破肚。 几乎是眨眼间,已经三个倭寇被斩於刀下。 后面鸳鸯阵中的楼楠撇嘴对叶邦荣说:“这等小场面,无需担忧。” 叶邦荣目不转睛的盯著阵中,“那是谁……好像姓朱?” 楼楠视线扫了扫,左侧的是周君佑,正率三四个士卒持长矛衝杀,右侧的是司马,这廝最善骑射,並没有衝杀在第一线,而是搭弓放箭,几个倭寇將被射杀的同伙尸首推在前面,一路衝来。 就在此刻,一个士卒猛然越眾而出,左手持盾,右手举刀,合身將那具尸首与后面的两个倭寇扑倒,隨后半蹲身子,双手持刀,刀光闪烁间,倭寇惨叫连连。 楼楠嘖嘖赞道:“司马有些眼力,此人勇武不让王如龙!” 这么短的时间,陈锐率十余人迅猛进击,將二十多来试探的倭寇几乎斩杀殆尽,残留的几个倭寇狼狈的向后逃去。 “就这几十个人!”周熊咬著牙举刀:“杀了他们,后面的都是些样子货!” 不得不承认,东南卫所中,有的是操持商贾事不通兵事的官员,但也的的確確涌出了不少知兵事的將领。 周家世袭定海卫副千户,周虎能聚拢倭寇为李寿所用,绝不是个蠢货。 此刻后撤,那就是一盘散沙,陈锐这等猛將即使只是率数十老兵追击,山道狭窄,码头窄小,自己必然是惨败,后方的那些青壮再如何是样子货,追击总是容易的。 说不得自己都要把性命丟在这儿。 为今之计,只有破阵,才有生机。 数百倭寇渐渐平静下来,在周熊和几个首领的指挥下,缓缓前压。 鸳鸯阵后方突然响起了嗩吶声,陈锐平静的归刀入鞘,与周君佑、司马缓步归阵。 古代军阵,有“击鼓而进,鸣金而退”的说法,但鼓声是能传出很远的,而“鸣金”……反正陈锐在鱼台没看到过。 后来询问了戚继光、周君仁等人才知道,所谓的“金”指的是铜鉦。 形似钟而狭长,有长柄可执,击之而鸣。 明朝军队用的大都是铜锣,而陈锐却不太喜欢铜锣的声音,採用了嗩吶,声音传的更远,也更有穿透力。 站在略高处,陈锐眯著眼看著压来的倭寇,轻声吩咐了句,片刻后有鼓声响起。 两侧的鸳鸯阵缓缓向前,不再与中路保持平行,而是略略向前。 在战略上蔑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陈锐並没有將手中所有兵力放在这儿,但却选择了最合適鸳鸯阵的战场。 这儿是山谷的谷口处,但並不狭窄,可容数十人齐头並进,但两侧均是密林,使得鸳鸯阵的侧翼不会受到攻击。 布置在中路的是周君仁率领的一连一排和三排,警卫班跟在周君仁身后。 左侧相对地势占优,只布置了丁茂率领的一连二排,而右侧比较阔,是二连连长楼楠带著警卫班与二连一排长叶邦荣。 鼓声停歇,陈锐心中有著少有的紧张情绪,实话实说,第一批招募的新兵数目略为少了些。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方面手里的银子不够,另一方面也要保证训练的质量。 山丘上的王栋不由得缩了缩肩膀,他也是卫所老人了,很清楚这种能隨鼓声而进,持械不散……已有精兵之相。 关键不在这儿,而是这些新兵只训练了一个多月而已。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周君仁眯著眼在计算距离,突然高呼一声,“標枪一轮!” 还没等倭寇反应过来,盾牌手纷纷从背后抽出標枪,在各个阵的班长的指挥下猛掷而去。 数十支標枪冲天而起,划过长空,扎入倭寇阵中,引得一片骚乱。 二十五步距离,只要被標枪扎中,无论伤口在哪儿,都会失去战力。 “还不错!”周君仁笑了笑,至少有十个倭寇被扎中,当然了,也是这些傢伙挤得密密麻麻的原因。 “別乱,別乱!”一连一排长李伟高声喊道:“都听清楚了!” 倭寇们终於忍不住了,伴隨著阵阵嘶吼声发足奔来,东南卫所兵……只要有一点被杀穿,全军就会在倭寇这种冲阵下溃不成军。 “起盾!” “狼筅!” 隨著各处的指挥声,倭寇视线中,一直垂在地上的毛竹突然被平端起来,末端是两面盾牌,盾牌中间是手持腰刀的士卒。 “扫,扫扫!” 前方的狼筅手用力横扫,密密麻麻的毛竹枝杈让大部分倭寇不得不停下脚步,本来就是黄昏时分,这么一扫,看都不太看得清楚了。 偶尔几个恰巧冲近的倭寇,一手遮著竹子,但另一手中的刀枪被盾牌挡得死死的,鸳鸯阵的盾牌后,长矛如同毒蛇一般戳来,轻而易举的在他们身上捅出几个血窟窿。 一排的一班长陈子良身材矮小,刻意的矮著身子从狼筅下摸出去,手中腰刀挥舞,一下子將四五个倭寇的腿砍伤,后方的长矛手啾见就捅过去。 陈子良利索的割下一个首级,施施然退回来,大笑著劈手將首级砸在一个扑过来的倭寇脑袋上。 附近几个鸳鸯阵都差不多,或披著铁甲,或披著皮甲的班长时而高声指挥,时而持刀掩护,时而出阵砍翻一两个倭寇。 后方的陈锐眯眼细看战局,突然笑著说:“君仁有韜略。” 徐渭点头赞同,“倭寇集中兵力衝击中路,一连调集三个鸳鸯阵平行列阵,紧锁阵势,六根狼筅、六面盾牌,足以稳住阵脚。” 正说话间,刚刚高声指挥的周君仁亲自率警卫班从侧面杀出,贴身肉搏,手中腰刀连续捅翻了四个倭寇,从另一个方向退入阵中。 军中登时士气大振,夹杂著喝彩的高呼声响彻在每一处,陈锐轻笑了声,彻底放下心来。 只要有士气,只要胆气不失,只要新兵阵脚不乱,只要新兵能將训练中的东西展露出五成,此战就能完胜。 第九十二章 杀气 黄昏的余暉已经渐渐在消失,山谷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地上的尸首也越来越多。 数百倭寇连续衝锋三次,周君仁都稳稳的守住,一连的阵前倒下了的尸首都堆砌垒高,不得不让鏜鈀手將尸首勾到后方去。 两翼的楼楠、叶邦荣、丁茂还算轻鬆,甚至还有余力支援中路。 看似凶猛的倭寇始终无法破阵,士气渐衰,局势渐渐顛倒,前方有狼筅、盾牌的掩护,长矛手只需要拼命的一次又一次的往前捅,运气好就能捅到,运气不好也能逼得对方后退。 军中的老卒甚至都能抽得出手搭弓放箭,更是惹得倭寇恐慌。 战斗节奏比较感人,但效果非常不错,楼楠、周君仁都感觉到了,每个士卒只有一件武器,只需要做自己需要做的事,不用分心,所以效率很高。 倭寇几乎威胁不到鸳鸯阵主要火力输出的长矛手,除非是密集冲阵。 但一有危险,两面盾牌就顶上来,班长在中路,鏜鈀手在侧面掩护。 一个倭寇的长刀被鏜鈀勾住挣脱不开,班长楼华松乘机上前两步,一刀劈在对方的脖子上。 越来越熟练,血腥味也越来越浓,山丘上的王栋脸上带著些许畏惧的神色。 第一次展露在世间的鸳鸯阵,如同一台分工明確的机器,无情而冷漠的收割著一条条性命。 王栋清晰的感觉到,山下只两百左右的军阵中,杀气冲天,带著无与伦比的冷酷和镇定。 “痛快,痛快!”周君仁放声高呼。 连续两次出阵廝杀,连续砍翻了七八个倭寇,让堆积在周君仁胸中长久的鬱气一扫而空。 身后的警卫班长柳无病眼睛盯著前面,嘴里却在喊,“你是连长,是连长!” 周君仁咧了咧嘴,“好好好,下次让你来。” 不远处的一连三排长王如龙正在高声喝骂,“谁那么没用?!” “不就是杀寇嘛,就算是第一次,也不至於尿裤子吧?!” “还有你,居然吐成这样,真是丟人现眼!” 阵中有大笑声,后方的几人哑然失笑,陈锐在心里点评,至少能打个七十五分。 虽然有很多的错误,掉落军械,站位失误都有,甚至还有啼笑皆非的搞笑事,除了尿裤子、呕吐之外,有个盾牌手投掷標枪,居然慌乱的把盾牌丟了出去……估计倭寇都懵逼了。 但能稳稳扛住倭寇的衝锋,陈锐已经很满意了。 徐渭远远眺望,“还不死心吗?” 不远处的倭寇在短暂的犹豫后,又扑了上来。 “人为財死鸟为食亡。”陈锐淡然道:“不到黄河心不死。” 片刻之后,观望战局的周君佑突然开口说:“这是要试探两翼。” “嗯。”陈锐也看出来了。 倭寇没有集中兵力试图从中路突破,已经碰了三次钉子了,倭寇也没有那么蠢。 这一次,倭寇散开了战线,部分倭寇攻中路牵制主力,左右两侧都有大股倭寇,试图从两翼打开缺口。 “左边还是右边?”徐渭皱著眉头,显得迟疑不定。 “司马,你领十人去右翼。”陈锐迅速下令,“周君佑,你率十人去左翼。” 陈锐还有心情对徐渭说:“战阵之中,不管做什么,都要做到底,不管做什么,都比迟疑要强。” “你为幕僚,可列一等,但领兵非你所长。” 徐渭翻了个白眼,但也没有反驳。 右翼空地不小,只有一个排加一个警卫班,但楼楠並不畏惧,三个鸳鸯阵平行列阵,自己率警卫班时而绕侧出击,时而从鸳鸯阵中杀出,轻鬆的扛住了倭寇的衝锋。 司马都没有加入战团,而是带著十名士卒绕到侧翼,自己搭弓放箭,士卒投掷標枪,片刻之间就有十余名倭寇倒下。 而左翼却有些危险,这一块地势略高,而且相对狭窄。 看起来比较容易固守,但倭寇的衝锋也会密集的多,顶在最前面的鸳鸯阵没能扛住,为首的狼筅手紧张的滑落了军械,几个倭寇將两面盾牌推翻,七八个倭寇杀入阵中。 周君佑心中大急,若是倭寇破阵转向,中军的周君仁侧翼是没有保护的。 不过有人比周君佑更急,双眼充血的排长丁茂怒吼一声,抽刀前冲,带著警卫班扑了上去。 硬生生挨了两下,丁茂径直扑入倭寇群中,身后的警卫班著缺口同样扑来,与倭寇纠缠在一处。 丁茂手中腰刀狠狠捅入一个倭寇的腹部,来不及抽刀,眼角余光瞄见,条件反射的侧身躲开一个枪头,右手紧紧抓住枪桿,没有试图去抢这杆长枪,而是顺著力道將倭寇往外推去。 身后的副排长刘西已经指挥后面两个鸳鸯阵赶上,一个顶在前面,一个绕到侧面,堵住了一连的侧翼。 看见周君仁也率警卫排赶了过来,刘西没有慌张,而是迅速算了算距离,高呼道:“標枪,三十步外!” 一瞬间的停顿后,十余根標枪从还在与倭寇贴身肉搏的警卫班的头顶飞过,將后续赶来的倭寇最前面三四人戳翻。 丁茂鬆了口气,才感觉到肩膀、肋部的生疼,但来不及去想,从地上捡起了一根狼筅,高呼道:“盾牌,过来!” 两个士卒捡起盾牌靠在丁茂身侧,被衝散的那个鸳鸯阵士卒也聚拢过来,缺口终於被堵住了。 周虎狠狠叱骂了几句,但对面的周君仁与周君佑兄弟已经匯合,率二十余人出阵杀来。 周君仁反手从背后抽出標枪,猛地掷出,他从小就习武,手法可比这些新兵强太多了。 不过也是运气,標枪的枪头好巧不巧的从一个倭寇的嘴里刺入,身后几个倭寇清晰的看见枪头从脖颈处露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纷纷向后退去。 一退一进之间,倭寇登时大乱,周君仁、周君仁乘势掩杀,要不是后方陈锐让人吹响嗩吶,这两人只怕要一路追杀出去。 “好险,好险!”徐渭擦拭著额头上的冷汗。 陈锐看似淡然,实则也是鬆了口气,將战场定在山谷中,而不是在码头、山道,就是怕这些新兵扛不住倭寇的密集冲阵。 眯著眼看了会儿,陈锐不再犹豫,吩咐道:“击鼓!” 五个士卒拿起鼓槌,用缓慢的节奏,重重的击在鼓面上。 第九十三章 谁是猎物 当倭寇即將破阵的时候,山丘上虽无人开口,但满是急促的喘息声。 一旦新兵败北,后果不堪想像。 当倭寇被周君佑、周君仁杀得连连后退的时候,山丘上满是长长的舒气声。 王小妹还欣喜的喊了几声。 当节奏缓慢的重鼓声声响起的时候,沈束笑著正要说上几句,却听见身边有急促的喘息声,侧头看去,在月光的照映下,王栋的脸上隱有汗跡呈现。 察觉到沈束的诧异,王栋勉强笑了笑,“交战甚急,重鼓催促向前,非精锐不能为之。” 一般来说,敌人还没有开始溃退的时候,另一方主动压迫向前是信心的体现,但同时也有可能导致自己阵型散乱,反而被对方抓住漏洞。 这个道理沈束不懂,但王栋这位卫所军官却是懂的……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啊。 但山丘下,平行的鸳鸯阵保持著紧密的阵型,缓缓向前,隨著军官的下令,每十步重新整队。 陈锐將周君佑补入左翼,自己与司马带著警卫排在后。 本书首发1?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前方谷口处略为狭窄,倭寇似乎还不愿意退走,周君佑冷笑了两声,反手取下步弓,一连三箭,箭箭毙敌。 倭寇一阵骚乱,但仍然不肯败走,中路的周君仁高声指挥,左翼略为顿后,右翼的楼楠、叶邦荣向中路移动。 五个鸳鸯阵齐头並进,如竹林一般的狼筅堵在前面,后排的盾牌手不快不慢的往前,直到与百余倭寇面对面才停下。 长矛手並不需要主动去寻找目標,前方的班长、盾牌手会適时的提醒,让长矛手戳出长矛。 两个鏜鈀手在副班长的指挥下时不时的出现在侧翼,或吸引对方注意,或乘机进击。 战场上的双方,倭寇这边各种喝骂、求饶、哭泣声音杂乱,而另一边,除了各级军官简洁有力的命令之外,几乎停不到杂音。 天色已黑,但今晚月色明亮,皎洁的月光洒在山谷中,虽不能歷歷在目,但却也看的清晰。 一个多月的时间,食堂每三日都会有一顿猪肝、鸡肝的肉食,也有过在夜间紧急集合的演练,雀盲眼基本不成为障碍了。 周君仁算了算距离,高声喝道:“后排听令,標枪两轮,二十步外!” 鸳鸯阵基本上顶在了前面,后排的丁茂部下,以及两个警卫班、警卫连的士卒同时抽出標枪。 百余根標枪,在极短的时间內被掷出,从前排的鸳鸯阵的头顶越过。 这么近的距离,倭寇又如此密集,沉重的枪头在重力的作用下俯衝而下,狠狠的扎入倭寇群中。 正在与鸳鸯阵交战的倭寇再也撑不住了,后方的同伴被戳倒了一大片,仅存的十几个倭寇狼狈的向后逃窜。 “进二十步!” “鏜鈀手出阵。” 周君仁沉著的下令,鸳鸯阵缓缓上前,鏜鈀手用鏜鈀勾住或死或伤的倭寇拖到一旁。 阵型略有些散乱,一个倭寇头目还想回身,却被楼楠的长箭无情的夺走性命,倭寇再无战意,蜂拥著向后逃去。 陈锐仔细观察了片刻后才下令道:“追击,楼楠率警卫班並一个鸳鸯阵在前。” 鼓声发生了变化,变得急促起来,楼楠、叶邦荣率先出阵,鸳鸯阵一分为二,向前追击。 周君仁高声指挥,李伟带著一排在前方,自己带著警卫班在后。 身边的徐渭点头道:“倭寇狡诈,常以伏兵败敌,也常佯败后退,聚集兵力,回身一击。” 陈锐没有什么表示,这只是他习惯性的谨慎,今晚一战,必然大捷,但他不希望出现什么意外,既然胜了,那就要保证完胜。 事实证明,陈锐的谨慎,很没有必要。 楼楠一路追击,杀得手中的刀都卷刃了,却没遇到任何抵抗。 倭寇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疯狂的逃遁,偏偏这条山道一侧是石壁,另一侧是密林,根本没有地方躲藏。 至於聚集人手抵抗? 想要逃命,不需要比敌人跑得快,只需要比同伴跑得快……这句话倭寇不知道,但这个道理他们一定很懂。 码头处已然是一片混乱,蜂拥而来的倭寇根本没有建制,只顾著往船只上攀爬,坠落入海的声音不绝於耳。 周虎都不得不举刀砍翻拦在面前的手下,才勉强登上船只。 已经距离码头不远的楼楠、叶邦荣却停下了脚步,回首看著山谷。 “確凿?” “一片大乱!”老哈用肯定的语气兴奋的如此说。 这一战,老哈从头到尾都没参与,但这一战,老哈从头到尾都在暗处盯著。 “点火!”陈锐满意的点点头,笑著说:“接下来,是收穫的时候了。” 身边的司马高声吼了几句,几个士卒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柴堆。 虽然火势不大,但在夜间极为醒目,山丘上的沈束脸上喜色愈浓,抢过陈锐弟弟手中的火摺子,打开径直扔在了木柴上。 数以百计的木柴早就被垒的高高的,上面还浇了火油,火势一发而不可收拾,冲天的火光似乎照亮了黑夜。 抬头看了眼山丘,陈锐转身大步往前,同时下令道:“负伤的倭寇全都杀了,跪地求饶的捆住手脚。” “丁茂率本队留守,散落的倭寇不用管,只盯住作坊,守住山丘。” 丁茂有些不服气,周君佑骂道:“自己负伤两处就不说了,你下面还有好几个负伤的呢!” 此战只有左翼受到倭寇的威胁,险些被破阵,所以负伤的基本上都是丁茂的部下。 “其余各连排,隨我追击!” 陈锐微微拔出长刀,轻笑一声,费了这么多精力,了这么多心思,自然不可能是杀了几百倭寇就能满足的! 船只终於离岸了,周熊胸膛剧烈的起伏,眼睁睁的看著码头上的手下被一个个砍翻,被驱赶下海。 “啊啊……那是……” 夹杂著无穷惊恐的尖锐喊声在身后响起,周熊猛地回头,只见南北两处的海面上,一点,两点,三点的火光骤然出现。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几有燎原之態。 “二哥……” 身边的倭寇头目浑身都在颤抖,忍不住抓住了周熊的胳膊,却发现这条胳膊比自己抖的更加厉害。 此时的周熊终於醒悟过来,陈锐並不是猎物,自己才是。 第九十四章 杀 战事开启之前,抵达码头的周熊觉得这是喜剧,目睹码头混乱的老哈觉得是闹剧。 而如今的周熊只能悲哀的承认,这是不折不扣的悲剧。 视线之內突然出现遍布海上的火点让周熊心神俱裂,而山丘上的眾人也极为愕然,其中只有沈束明了。 邓宝、周四两个副连长白日就率二连的二排、三排埋伏在岛屿的北侧,直到战事爆发,才用小渔船装载士卒散落在南北两侧的海面上。 待得山丘上的火堆熊熊燃烧后,邓宝、周四也点燃了火把,以做虚兵。 沈束放眼望去,南北两侧海面的火把渐渐聚拢,显然是要围歼倭寇的企图。 倭寇在岛上就已经被杀的丧胆,此刻哪里还敢纠缠。 周熊没有其他的选择,或者说最好的选择就是乘船靠岸登陆,因为定海后所距离岸边不远。 “都往西去了。”周君仁舔著嘴唇,“顺利的很。” “定海后所战兵不超过三百,周虎顶多能调出百人。”陈锐站在码头处,慢条斯理的说:“邓宝一排会乘船沿岸,周四会在南侧登陆。” “命楼楠为先锋,你率一连在后,我与周君佑率警卫排压阵。” 早就准备好的沙船停靠在码头处,楼楠隨手操著一根长矛將落水后试图攀爬的倭寇戳下去,才跳上甲板。 小岛距离岸边只有四五里路,很快就到了,楼楠抢先跳下去,高声喝道:“叶邦荣,散阵追击,別让他们溜走!” 这时候就看得出纪律性强的好处了,倭寇来袭的时候,在码头磨蹭了相当长的时间,而新兵却轻而易举的通过各个班长的喊叫归建,在很短时间內就完成了整队。 叶邦荣也是今日才知道整体计划的,在脑海中回忆了下附近的地形,率二连一排安静而迅速的向著西北方向穿插而去。 西边是定海后所,周虎会不会来接应,目前还不太清楚,但不能让倭寇进入卫所……或者说必须將倭寇赶往北侧的长山。 经歷了一场廝杀,体力的消耗是相当大的,倭寇作为攻击方,消耗更大。 只一盏茶的时间,叶邦荣就看见了狼狈逃窜的倭寇,他没有直接掩杀上去,而是下令绕过去,行军的方向几乎与倭寇平行,最终在一座石桥处成功的堵住了倭寇。 喘著粗气的周熊咬著牙,“杀过去,杀过去!” 对面只有三四十人,而自己这边还有百多人呢,肯定能杀过去的……但传入周熊耳中的,除了同样的喘气声之外,什么都没有。 显然,岛上的战事让凶悍的倭寇丧失了所有的胆气,周熊扯著嗓子骂了几句,却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沿著河,往北,往北!”周熊不敢耽搁,他也不愿意再去面对那如林的狼筅、长矛。 周君仁笑著停下了脚步,正要说些什么,远处突然冒出了大团的黑影,隱隱听见倭寇中有人在喊著什么。 “还真的有接应啊!”周君仁嘀咕了声,后续的兵力不可能出现在那个方向。 又过了一盏茶,陈锐也赶到了,略略听了几句,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没有说什么,陈锐大步出阵,一直向前,倭寇群中有些骚动,往后挤去,站在前列的都是定海后所的卫所兵,一位满脸络腮鬍的大汉勉强笑著出列,“陈千户,这是……” “你是……”陈锐眉头一皱,又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借著月光才看清楚来人,“周虎?” 到目前为止,周虎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二弟周熊没能得手,甚至被杀的只剩下身边百来人了。 “你在这儿作甚?” 连续两个疑问句让周虎心神略为一松,就在他还在想用什么藉口的时候,陈锐右手在腰间一抹,月色映射下,雪亮的刀光划破夜空,精准的將周虎的咽喉割开了一个大口子。 “定海后所副千户周虎勾结倭寇!” “杀!” 对面的卫所兵登时大哗,人群中的周熊更是难以置信,大哥是堂堂副千户,一所之长,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这么被杀了? 陈锐你是疯了吧?! 这边还在震惊、慌乱之中,而对面却不客气,在陈锐高喊“杀”的时候,周君仁、楼楠已经分別指挥鸳鸯阵从西面、南面扑来。 只一波攻击,甚至都没来得及接战,后排的周君佑指挥警卫排投出了十余根標枪,对面就一片大乱。 被杀得丧魂落魄的倭寇想都不想调头就往北逃,被衝散的卫所兵有的跟在倭寇屁股后面一起逃命,有的试图往西却被楼楠麾下一一戳倒,还有十几个卫所兵乾脆丟掉军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倒是熟练的很。 除了丁茂率一个排留守,其他的兵力都已经集中过来了,周四与周君仁匯合,邓宝登陆后在东侧逼迫倭寇无法沿著海岸线逃亡,而西侧是楼楠、叶邦荣。 三个方向都堵得严严实实的,將百多倭寇向长山脚下赶去。 其实以新兵的体力和脚力,早就能將倭寇扫荡一空,一个多月的艰苦训练,一个多月耗费的那些银钱、物资,都在这个夜晚得到了完美的回报。 后方的陈锐一边赶路,一边在心里点评,两个连长周君仁、楼楠都足够出色,算是將才。 两个副连长邓宝、周四都差了一档,不过早年的经歷让他们在海战中能发挥出比周君仁、楼楠更强的战力。 排一级的军官,最出色的是叶邦荣,在正面对敌的时候轻鬆的扛住倭寇的衝锋,追击的时候能洞察先机堵住倭寇的退路。 如今叶邦荣在西侧不停的遣派人手,一点点的吃掉倭寇的兵力,节奏控制的很好。 其余的几个排长也都表现的很出色,李伟稳健,王如龙勇猛,即使是丁茂也不错。 任何一个將领都不可能不犯错,但出了问题,能够迅速的弥补,这已经足够出色了。 小半个时辰后,追击终於到了尾声,陈锐眯著眼看著不远处的庄子,倭寇已经进去了。 第九十五章 蠢货 杀了一晚上的周君仁小跑过来,兴奋的说:“攻吧!” “围墙不高,让警卫排、警卫班搭人墙,著甲者先上,肯定能攻下的!” 了一个月的时间,费了那么多心思,终於到这一天了。 陈锐从头到尾都在做一件事,诱使李寿动手……你不动手,我就找不到太合適的理由反击啊! 总不能明目张胆的攻破庄子吧? 而现在,倭寇都逃入你的庄子了,说你不是主谋,谁信? 此刻庄子內,李寿的两条腿都在发颤,扶著墙壁盯著面无人色的周熊,“他杀了周虎?” 秘方没得手不要紧,没能杀了陈锐、周君佑、周君仁也不要紧,但陈锐以勾结倭寇的罪名杀了定海后所副千户周虎……李寿禁不住恐惧了。 能杀了周虎,难道会不杀我? 百余倭寇在周熊的带领下进了庄子,刚开始李寿还以为是得手了呢,但此刻数百全副武装的士卒已经围住了庄子,李寿哪里还不知道陈锐想做什么? 咬著牙,扯著头髮,李寿在心里大骂自己有眼无珠。 虽然庄子里还有百多青壮,还有刚赶到的百多倭寇,但李寿没有一丝一毫动手的心思……五百多倭寇被杀了至少五六成,不可能挡得住的。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庄门缓缓打开,陈锐眯眼细看,一个中年人弯著腰,拖著被捆住手脚的周熊走出了门。 “让他过来。” “陈千户。”中年人是李寿的管家,战战兢兢点头哈腰的走来,但没敢走到近处,逼人的杀意让他有点站不稳,“没想到倭寇侵袭,幸亏陈千户勇武……” 看著陈锐冷漠而带著讥讽的笑容,管家脱口而出,“五千两银子,老爷为陈千户向朝中请功!” 陈锐嗤笑了声,转头四顾,对身边的周君佑、周君仁、楼楠笑道:“没见过这么蠢的!” 楼楠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了,鏖战至今一个多时辰了,几百条人命都没了,李寿企图就用五千两银子消灾? 再说了,不管是五千两还是五万两,在今夜之后,都不是李寿的钱! 真真是个蠢货啊! “一万……” 管家的话戛然而止,陈锐投来的標枪轻易的撕裂的他的胸口,力道之强甚至將管家的身躯硬生生钉在了地上。 陈锐踢了脚地上被五大绑的周熊,“开始吧。” “周君仁、楼楠主持,邓宝、周四去码头。” 李寿为定海卫指挥使,手底下是有不少船只的,其中还有五艘双桅大船,载重超过两千石,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陈锐盯著李寿,一方面是私怨,一方面是公仇,但也有抢了这批船只组建水师的打算。 既然在舟山立基,那就不可能绕过水师这一关。 “是。” “是。”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陈锐转头吩咐,“老哈,你带十人守住库房。” “司马,周君佑,你们俩各带十人巡视庄子……跟下面交代一下,私藏钱物者,驱逐出军,奸银妇女者,均斩首!” 进攻顺利的超乎想像,周君仁命士卒搭起人墙,警卫班长柳无病、三排长王如龙率先上墙。 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抵抗,王如龙只砍翻了三两个青壮,大门就很快被打开,楼楠率二连一排、二排进击,留下三排在陈锐身边。 明月高悬於空,皎洁的月光投射在这座庄园內,时不时响起的悽厉哀嚎,偶尔看见的点点火星,还有那愈发浓郁的血腥味道,都无法让陈锐有丝毫的动容。 留守的二连三排长陈子鑾站在陈锐的侧后方,用眼角余光打量著这位千户,从容、自信以及胆略都在这一战中展露无遗。 或许这样的人物,才有资格做大事。 在心里琢磨了下,陈子鑾小声说:“这一批招募的新兵,说起来大都是矿工、佃户子弟,但也都是见过些场面的。” 陈锐瞭然的点点头,所谓见过些场面……其实是指这些新兵都是跟著义乌乡间势族混的,未必杀过人,但也是见过血腥的。 比如陈子鑾身后的金科,在义乌乡间以豪侠著称,杀过山贼,杀过水匪。 再比如第一个攻入庄子的王如龙是矿工出身,但如果没有见过血腥,又怎么敢在县衙门口刺杀矿监呢? 虽然今日一战,有尿裤子的,有吐得稀里哗啦的,但总的来说,这些新兵的心理素质和承受能力都不错。 陈子鑾这句话是在提醒陈锐,再去义乌招募青壮,就未必如此了。 不过,下一批招募的新兵,训练时间不会这么短了,至少两个月的时间是必须的。 陈锐在心里盘算,从这一个多月沈炼的几封信来看,汪直请开海禁通商……这件事在朝中议论纷纷,赞成的和反对的官员都很多。 如今汪直还远在日本呢,即使要通商,也不会立刻开始……其实汪直索要的是货物,大量的货物。 但汪直如今还不是歷史上的五峰船主呢,势力没有达到鼎盛时期,难以控制所有的海商。 就算是歷史上,汪直从日本西来,於金塘山设市,也因为海商侵袭沿海,最终导致明朝军队围剿沥港,引发了自双屿岛一战后的第二次倭乱。 所以,两个月的训练时间后,第二批新兵应该不缺少歷练的机会。 陈锐站在门外久久的在心里盘算各种事务,良久之后才抬头看向快步而来的楼楠、老哈……接下来很多事,都要看今晚的缴获到底有多少。 皂块作坊就算再扩大两倍,也撑不住接下来的新兵的耗费……陈锐准备一次性招募一千人,直接组建一个团。 “大哥。”楼楠先开口说:“李寿並其三子均已擒获,妻妾女眷圈至后院,俘虏暂关押在右侧院子中。” “可有违令者?” “並未发现。” 陈锐思索片刻后才说:“你遣派两个班,回岛上將先生与徐渭接来。” “是。” 陈锐转头看向老哈,“怎么样?” 老哈犹豫了会儿,视线游移不定,楼楠和陈子鑾对视了眼,同时举步。 “说吧。”陈锐平静的说:“不管有多少好东西,难道我会收入自己的私囊吗?” “既然不会收入私囊,那为什么怕他们知道?” 第九十六章 处置 黄昏时分开战,从头到尾大概两个时辰,从岛上一路打到长山脚下,等沈束、徐渭和陈默赶到,夜已经深了。 看著灯火通明的庄子,三人虽然疲惫,但却都精神奕奕。 “怎么样?”徐渭对守在门口的楼楠问道:“都安置好了?” 楼楠咧嘴一笑,“这边差不多了,大哥在等你们。” “定海后所那边有点乱,王如龙带了一个排赶过去弹压。” 边上的陈默摸了摸鼻子,所谓的卫所与后世的国企很像,相对来说要比较封闭,人事关係复杂,婚嫁大部分都是內部消化。 定海后所副千户周虎被杀,下面的卫所兵也被杀了不少,整个定海卫估摸著都在咬牙切齿。 不过都到这时候了,陈默也心里清楚,侄儿压根就不想接手定海卫,所以也不在乎。 与楼楠聊了几句,一行人往里走,老哈出来迎接,將人带到一间侧屋內,陈锐正坐在一张椅上,闭著眼睛,也不知道是在沉思还是在打盹。 “来了。”陈锐起身,露出来个少有的笑容,“丁茂的伤势如何?” “肋部被划了一刀,不过不深,肩膀被戳了一枪。”徐渭隨口说:“不打紧,已经包扎过了。” 陈锐点点头,稍微放心了点,转头看向陈默,“二叔,库房那边你来负责,整理造册,这两日就要把东西都运回去。” 陈默有些意外,脱口问道:“这个庄子不要了吗?” “当然不要。”徐渭嘿然道:“就在定海后所边,说不得就会有些麻烦……” 顿了顿,徐渭看向陈锐,“大还是小?” 陈锐犹豫了会儿,“大有大的好,小有小的好。” 陈默和沈束听得一头雾水,徐渭歪著头想了会儿,“还是大吧,你要一次性招募千余新兵,大榭山是有旧营地的,无需另外选址。” 大榭山、小榭山岛屿位於舟山主岛外侧,与金塘山相邻,与长山遥遥相望。 听懂了的沈束摇头道:“別忘了,以后还是要迁去舟山的。” 徐渭却说:“但即使迁去舟山,周边的岛屿……普陀在东南方向还行,但靠岸的金塘山、蛟门山、大小榭山、大小磨山也肯定要驻军。” “暂且搁置。”陈锐没有立即做决定,要不要在大小榭山驻军,很大程度要看汪直的动向……他也是回到寧波之后才发现,大榭山的隔壁就是金塘山,而汪直在歷史上就是选了金塘山的北部沥港为草市的。 “二叔,你先忙吧,警卫排就在外面,让司马带人跟著。” 陈默应了声,精神百倍的出门,此战之前,他並不知道这一战会得到如此丰厚的回报。 陈锐轻声道:“我粗略估算了下,库房內银钱三四万两,各类货物共三四百斤,地契、房契不等。” 沈束不懂这些,他虽然是绍兴沈家子弟,但却是旁支,父亲沈侭举人出身,做过两任知府,但家中只有薄田十亩,至今还保留著每天只吃一顿饭的习惯。 一旁的徐渭嗤笑了声,“李寿那廝没交代吗?” 看了眼沉默的陈锐,徐渭点点头,“那就会会他好了。” 徐渭虽然近年来家道中落,但徐家早年却是山阴大族,不然他的姑姑、堂妹也不会嫁入萧家、沈家这样的望族。 李寿一家从开国初就世袭定海卫指挥使一职,整个东南所有的卫所,定海卫的位置是最好的之一……这是指海贸方面。 甚至在定海中所还没有废弃之前,有舟山沈家门港口,可以说是最好的,没有之一。 而海贸走私自从永乐年间就屡禁不止,从成化、弘治年间开始渐渐兴盛,在正德年间开始旺盛,嘉靖年间达到巔峰。 一百多年啊,能积累多少財富? 仅仅李寿自己承袭指挥使至今都已经十七八年了,怎么可能才区区几万两银子? 刚开始老哈还一副激动的神情……这只能证明这廝眼界太低。 顺著幽静的小道往后院方向,每个路口都有士卒把守,每个士卒身上都闻得到血腥味道。 沈束笑著说:“这一战可谓完胜。” 陈锐也笑著点头,这一战开了个好头,如果李寿乖巧一点,那后面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里,李寿已经被关在这儿一个多时辰了,神色枯槁,面无人色。 “大哥。” “大哥。” 听见外面的响动,李寿摆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发颤,有推门声响起,借著屋內昏暗的烛光,他看到了面无表情的沈束。 短暂的沉默后,李寿咬著牙低声道:“真是了得,真是了得……” 被抢夺大船货物,却能忍住一时气,追溯探查,引诱李寿出手,藉机一网打尽……李寿说的是真心话。 “不用多想了。”陈锐冷冷的说:“你不可能活。” 最后的希望泯灭,李寿绝望的嘶吼道:“我乃定海卫指挥使,你不怕朝中问罪吗?” “你是指严世蕃吧。”徐渭上前一步,笑著说:“你觉得严世蕃会因为你做什么?” “如今朝中局势纷乱,严嵩老迈,严世蕃哪里有时间关心你。” 沈束轻声道:“更何况,於公而言,周熊可没死,定海卫指挥使李寿、定海后所副千户周虎勾结倭寇,这是板上钉钉的。” “於私而言……”徐渭大笑道:“难道不是严世蕃命你勾连倭寇,袭杀前大同总兵周尚文次子周君佑、幼子周君仁吗?” “周君佐被严世蕃害的战死山东,还不放过周君佑、周君仁。”沈束补充道:“你觉得朝中会作何反应?” 李寿身子都在发僵,半响后才咽了口唾沫,的確如此……只怕严世蕃根本就不会承认。 半响之后,陈锐才开口道:“你长子、次子都死,但你一岁的幼子,一岁半的孙子可以不死。” “任你从妻妾、儿媳中挑选一人,我给他们一笔钱,任由她携两子迁居去杭州或苏州等地。” “你不会斩草除根?”李寿不可置信的盯著陈锐。 “我有我的准则。”陈锐漠然道:“说吧。” 李寿低著头想了很久,突然抬头道:“老二平庸,读书不成,经商不成,更手无缚鸡之力……” “不可能。”陈锐断然道:“我不会要定海卫,但也绝不会让定海卫因他而有扰。” “其余人,无论男女,罚为苦役,十年后可释。” 李寿惨然道:“重立定海中所,你正缺人手。” 徐渭笑了笑,接下来不管是小岛还是大小榭山,乃至舟山主岛,修建道路、码头,建屋搭宅,都需要大批的人手。 而庄子里,包括倭寇在內,被俘的一共有三百多人,人数还真不算少。 片刻之后,李寿再次垂下头颅,“西园有个地窖……” 第九十七章 收穫 “只两艘大船,数百斤生丝、茶叶,这笔买卖划算啊!” 一手拿著册子,一手拎著算盘的陈默笑得都合不拢嘴了,当初李寿从陈家抢走的东西,现在是百多倍的赔偿啊。 库房內最终清点出了三万六千多两银子,生丝两百担,布五百多匹,各类瓷器百多箱,上好的丝绸两百余匹,茶叶、药材若干,这些都是海贸中最为畅销的货物。 而园的地窖中,起出了银两、铜钱共计约十五万两,黄金六千余两,而且还有大批的精良军械,以及大量的铁器,有铁块,也有铁锅……明朝的铁锅在海外非常的畅销。 这都是李寿购入用以海贸的货物,结果砸在手里了。 “如此豪富……”沈束有点想不通,李寿这廝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覬覦皂块配方? 徐渭嗤笑道:“海贸断了唄……原先是天高皇帝远,现在不同了。” “皂块看起来是小钱,但却能源源不断。” “而且他攀附严世蕃,自然是要杀了周家兄弟。” 陈锐没理会,还在看著册子,最让他惊喜的是,还从粮仓中起出了大米八千多石,豆近三千石。 陈锐有些意外,怎么会有这么多米,陈默笑著解释道:“我刚才问过了,扬州、淮东那边……所以李寿扣住了一部分秋粮没有卖,本来想赚一笔。” “现在都便宜我们了。”司马嘿嘿笑著说:“现在米价已经涨到九钱银子一石了。” “后面可能还要涨。”陈默提醒道:“如果要买粮,那就要儘快。” 陈锐点点头,现在是二月末,再过两个月,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了,那时候米价还会上涨。 徐渭嘖嘖道:“算不上富可敌国,但也堪称豪富,你这次赚大了。” “这是什么话!”沈束笑骂道:“每一文钱,阿锐都没有收入私囊。” 几人说说笑笑,所有人都很满足,但陈锐其实还是不太满意的。 李寿干了这么多年的走私,聚拢了大量的財富,但思维模式却还是老一套,赚了钱置宅买地……视线还是盯著脚下的土地。 定海卫周边,从东钱塘往东,从大嵩所往北,从镇海县往南,大片的良田都在李寿的名下,陈默统计了下居然有將近三万亩,同时在苏州、杭州、绍兴各地都有房產。 徐渭倒是不意外,解释道:“奉化县多山,定海卫与鄞县之间有东钱塘相隔,东钱塘以东都是定海卫的耕地,將近三万亩不算夸张,毕竟还有定海后所、大嵩所、霩??所,下面的副千户、百户、总旗都是要分润的。” 陈锐没吭声,徐渭似乎猜到了,笑著说:“能收多少粮米……宗安兄应该清楚。” 沈束的確很清楚,“东南一带,岁仅秋禾一熟,一亩之收难至三石,约莫两石五斗,少者两石不到。” “佃租呢?” “我家十余亩田,若是风调雨顺,收租七斗,若是遇到洪涝、旱灾……总不能让佃户饿死吧。”沈束苦笑道。 “宗安兄那是心软。”徐渭嘿了声,“通常收租重者一石三斗,轻者七八斗,遇旱灾、洪涝,也不能少於五斗。” 徐渭的岳父曾经出仕,是县中小吏,所以徐渭对这种事並不陌生。 陈锐都有些麻了,佃户忙了一年,一亩地收成好的时候两石五斗,如果主家苛刻,那就需要交租一石三斗,差不多是百分之五十的佃租。 若是收成不好的时候,百分之七八十的收成都要交上去。 一个成年人一年至少要三石米,也就是四百五十斤粮食,那就是要佃三亩地,然后辛苦劳作,祈祷风调雨顺。 一户人家按照男丁三人,女眷三人,孩童三人计算,一年要佃三四十亩地才勉强够,青黄不接的时候要挨饿,收成不好更得挨饿。 碰到灾年……卖儿卖女如果还填不住窟窿,那只能全家逃亡,沦为流民了。 如果按照七八斗的比例来计算……其实更糟,陈锐哪里想不明白,缴纳的佃租多少,很可能是按照田地的优劣来分的。 难怪近代要推翻三座大山呢,地主阶级的剥削也太重了。 陈默在心里计算,沈束、徐渭也在心里计算,这一个月下来,这两位心算已经很熟练了。 “如果按照三万亩田,每亩收佃租八斗计算。”沈束扳著手指头,“那就是每年能收租两万石,折合银两一万有余。” 陈锐眉头大皱,“每年一万多两……但如今登记在册,不超过二十万两。” “咳咳!”沈束咳嗽两声,“不是每人都有志向的。” 徐渭说的直白了些,“人家拿著钱,那是要享受的……楼楠都说了,去年李寿率兵去扬州,还买了三个扬州瘦马呢。” “嗯,就在后院。” 沈束笑了笑,“而且光是这座宅子就不少钱,李寿在苏州、杭州、松江都有宅子。” 一旁的陈默翻了翻册子,“早就听闻李寿这廝附庸风雅,倒是有不少好东西。” 陈锐对这些不感兴趣,沈束和徐渭看了几眼,都嘖嘖称奇,唐宋古画字帖都有,倒是能不少钱。 “別卖!”徐渭断然道,然后对陈锐解释,“以后总是用得上的,不是每个人都是严东楼,只收银子。” “登记造册,先都送回去。”陈锐看著士卒搬上来的军械、铁块,“倒是要招募些铁匠……” “按制工部所辖的军器局、內府监局所辖的兵仗局打制各类军械,卫所倒是也有……”沈束摇头说:“我问过李寿,他是从闽地买来的,生铁也是。” “其实没必要一定要打制军械的匠人,也可以是打制其他铁器的铁匠。”徐渭笑著说:“比如龙泉,比如佛山。” 龙泉位於处州,因龙泉宝剑闻名,锻造技艺高超,佛山位於广东,因製作铁锅远销海外闻名。 “再说吧。”陈锐揉了揉眉心。 接下来的事情实在千头万绪,军械、匠人、招兵、建筑、田地,太多太多的事情了。 陈锐深深的觉得,实在太缺人了,目前能在內务帮得上忙的只有沈束和陈默,徐渭也只是个半吊子。 不过至少,今晚的收穫,远远超出了陈锐的预料,接下来不管干什么,短期內不缺银子。 第九十八章 报功 天亮了,一夜没有合眼,陈锐安排士卒轮番歇息,自己还是精神奕奕,完全没有困意。 一大早,王如龙就派人来传信,他只带了一个排过去,定海后所那边夜间有些骚动,周虎还是有些铁桿心腹的。 不过王如龙是个狠人,二话不说就动手,直接砍翻了七八个镇住场子,然后將周家人都扣住。 不同於陈锐、徐渭用言语逼迫李寿,王如龙直接上手,逼问消息,清点出七万多两银子,同时还有三千多亩良田的田契。 定海后所內部,自然是牢骚不断,议论纷纷,王如龙也有察觉,但陈锐没有理睬,直接让李伟带了一个排过去,將周家的心腹全都扣住了。 一方面是因为陈家是三十多年前才迁来,与卫所內部没有什么纠葛,也就婶婶方氏出身定海卫,还有几家与陈家有些交情。 另一方面,虽然定海卫靠海,但实际上参与海贸的都是各级军官与他们的心腹,普通的卫所士卒大都是佃户,换个地主,对他们来说,没有实际影响。 陈锐甚至都能確定,如果自己將佃租下调,定海卫的绝大部分人都会感恩戴德。 原先李寿收佃租是九斗到一石三斗,陈锐也確实准备下调……虽然粮食的压力是实实在在的,但陈锐也实在是有点接受不能。 至於这些田契转手……都是白契,压根就没在官府备案的,陈锐只需要重新立个白契就行了。 另外卫所名下的田也是要纳税的,陈锐目前还没想好,按制是每亩两升……之前李寿只是大概意思一下,缴的很少,是缴纳到镇海县衙那边的。 虽然是卫所,但从弘治年间开始,卫所的很多事务都脱离了五军都督府,而是转到地方。 定海后所那边,陈锐懒得去管,只让王如龙將昨晚跟著周虎后来逃走的卫所兵全都押来,然后就盯著这些俘虏开始將庄子的一切运送回岛。 差不多就是抄家吧,而且是极为彻底的抄家,所有的家具、横樑、木材都带走,甚至连碗筷都不落下。 工程量还是不小的,一直忙了三天才到尾声。 而在这一天,浙江省按察副使、海道副使丁湛从慈谿赶来了,目前海道衙门设在慈谿。 浙江沿海,有杭州前卫、杭州右卫、观海卫、临山卫、昌国卫、定海卫、海寧卫、海门卫等十多个卫所,其中最为重要的,除了杭州前卫、杭州右卫之外,就是定海卫了。 定海卫临近出海口,遥望舟山,乃军事要地,这些年官军与倭寇的战事大都发生在舟山附近。 比如双屿岛一战,虽然卢鏜是从海门卫出兵,但双屿岛临近定海卫大嵩所。 发生这么大的变动,丁湛这位海道副使自然是要来问个究竟的。 如今国事艰难,又恰逢朝中正为了开海禁通商犹豫不决,在这时候出这种事……丁湛自然是满心忿忿。 不会真的是倭寇来袭吧……反正丁湛接到的是倭寇来袭,定海卫指挥使李寿、定海后所副千户周虎阵亡的消息。 当丁湛站在一片空地上,看著周围建筑物都被拆的七零八落,跨刀持枪的士卒正押送百余青壮运送各类物资的时候,他知道,百分百不是倭寇。 一刻钟后,丁湛用莫测的眼神打量著面前的青年,“所以,是李寿、周虎勾结倭寇?” “是。”陈锐的回答很简洁。 出任海道副使快两年,但丁湛是知道定海卫指挥使李寿不太乾净的,但也没想到居然与倭寇有来往。 “可有实证?” “倭寇首领即周虎的胞弟周熊。” 丁湛有些烦躁的来回走了几步,忍不住又看了眼平静的陈锐。 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丁湛在广东曾经担任过兵备道副使,算是知兵事的,听陈锐讲述当日战事,虽然不明了细节,但也能看得出来,这位陈千户是刻意为之,將残余倭寇赶进了这座庄子,以毕全功。 不过如今朝中正在討论开海禁,浙江沿海却有倭寇来袭,这件事对丁湛本人是很不利的,搞不好就要背个黑锅。 就在丁湛犹豫不决的时候,一行人走近,为首的是沈束与周君佑。 “孤山公。” 丁湛迟疑了会儿,看了眼陈锐,才问道:“你是沈宗安?” 显然,丁湛消息还算灵通。 沈束笑著点点头。 “久闻大名了。”丁湛露出了真挚的笑容,握住了沈束的双手。 丁湛的態度转变,並不是因为沈束南下赴詔狱而遍传东南的名声,而是因为沈束在入狱之前,於午门上书,请斩严嵩头颅。 因为丁湛和严嵩是有深仇大恨的。 丁湛,江西彭泽人,正德五年乡试时候交了一位好友,名字叫夏言。 嘉靖八年,丁湛终於考中了进士,第二年,夏言得嘉靖帝赏识,再过一年,夏言从御史一跃而为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院事。 在那之后,张璁致仕,朝中渐渐出现夏言与严嵩对峙的局面,丁湛上书弹劾严嵩,被廷杖重伤几近垂死,贬謫出京。 再之后,丁湛的仕途几乎与夏言的起伏相关联,嘉靖二十七年,夏言被弃市…… 所以,丁湛看到沈束,好感度立即上涨百分之十。 眾人寒暄几句之后,丁湛好感度都快被刷满了。 沈束、周君佑、周君佐、陈锐,每一个人都是严嵩的敌人,就连徐渭也帮著沈炼在扬州痛揍过严世蕃呢。 而丁湛也立即反应过来,李寿引倭寇袭岛,只怕就是为了周家兄弟。 徐渭从袖子里取出了两封信递了过去,丁湛扫了几眼,冷哼道:“李寿倒是有些手段,居然攀附上了严东楼!” 虽然没有落款,但內容却是隱晦而直接的指向周君佑、周君仁,丁湛能肯定是严世蕃的手笔。 丁湛转头看向陈锐,“老夫去岁率军北上,於苏州就久闻大名,军中赞你勇猛,將官称为名將,若有倭寇来袭,还望你能守土。” “守土安民,分內职责,不敢推却。”陈锐犹豫了下才道:“只是定海卫不堪用,只能招募青壮入军,军械缺额甚多。” 丁湛只点点头,也没有承诺什么,而是环顾四周,“倭寇侵袭定海卫,定海卫指挥使李寿並麾下將校阵亡。” “定海中所副千户陈锐率军进击,大败倭寇,斩首三百,以此向兵部报功,如何?” 第九十九章 基业的根本 一行人在山谷中来回走动,陈默、沈束、徐渭时不时指著各处。 跟著的隨从中,部分是军中伤残的老卒,部分是陈锐的老部下,还有几人是定海卫的。 陈家在定海卫也三十年了,不可能没有好友,比如正在与徐渭商量的中年人廉兴贤。 廉兴贤是定海卫出身,是陈默妻子方氏的姐夫,早年被杭州大户聘为掌柜,陈默还跟在他身边学了三四年。 “至少还能容纳三百人。”廉兴贤看著山谷后侧的空地,“不过总的来说还是有些狭窄,不如大榭岛。” 徐渭点头赞同,“计划主力迁去大榭岛,皂块作坊全都放在这边。” 廉兴贤是能信任的,他的次子廉钟是去年跟著陈锐北上的兄弟之一,如今在二连担任班长。 如今李寿、周虎皆死,大嵩所那边也没什么反应,廉兴贤这才算是入了伙。 廉兴贤想了想,低声说:“还是要留部分兵力的,皂块作坊不得泄密。” “嗯,配方作坊都是招募带著家眷的流民,不许出入。”徐渭点点头,“只需要守住要紧的部分就行。” “以后迁去舟山就好办多了,这儿距离岸太近。”廉兴贤饶有兴致的说:“少年时我还经常去沈家门港,那时候每天都有船来回,现在是见不到了。” “作坊后面招募的主要还是流民。”徐渭隨口说:“目前除了皂块也没什么进项,陈锐又是个大手大脚的,马上又要招兵。” 廉兴贤呵呵一笑,他当了那么多年掌柜,李寿的家底都被抄了……目前陈锐手里是肯定不缺银子的。 那边沈束与陈默正在商量接下来的工程……已经定下来迁居大榭岛了,那边需要建至少容纳一千五百人居住的房屋。 这可不是个小工程,大榭岛已经荒废了好些年了。 “已经放出风声了。”陈默看起来有些心疼,“俘虏能用的约莫百来人,阿锐要求在一个月內完工,那就要另外招募青壮。” 沈束在心里计算,按照之前建土胚房的速度,一个多月的时间,工匠三人,青壮二十人,能建十间房子。 现在俘虏有百来人,至少需要招募三百青壮才足够,而且还得招募不少的工匠。 沈束是知道陈锐的打算的,低声说:“不仅是大榭岛,舟山那边也要动手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建宅修路会一直持续下去,而且沈家门港那边还要修缮码头,都是需要人手的。” “此外,大榭岛这边还依旧是土胚房,但舟山那边换成砖瓦房,毕竟是在海上岛屿中,每年七八月份,狂风暴雨,土胚房未必撑得住。” 陈默脸都皱起来了,心想侄儿真是不把钱当钱,土胚房不了几个钱,就是费时间。 砖瓦房就不同了,除非自己烧制,否则是要大量购买砖头的……一间怎么也得二十两银子打底。 二十两银子,这不是笔小钱,足够普通人家安安稳稳的过一年,买布都能买六七匹了。 “在秋收之前,青壮招募倒是不难,而且再过两个月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了。”沈束轻声说:“咱们是没办法用徭役的名义的,阿锐也不愿意如此。” “所以,聘请匠人是要给银钱的,普通青壮,只需要提供一日两餐足矣。” 陈默想了想,“要招募多少人?” “不好说,要看舟山那边的情况。”沈束摇摇头,“晚上大堂议事,只怕事情不少。” 沈束心里清楚,陈锐是希望藉助从李家搜刮来的这一笔巨款,一举打下基业,同时动作在大榭岛、舟山。 费肯定是非常多的,沈束有些担心,虽然手头目前不缺钱,但钱的地方太多了,陈锐撑得住吗? 沈束在军中的地位比较特殊,他是陈锐的师长,又是仅有的两榜进士,但並不掌具体事务,只是协助陈默打理內务。 说白了,沈束是陈锐的一只眼睛,一只手。 但在这一战之后,沈束的想法开始转变,频繁的与陈默来往,深层次的参与到內务管理中。 “至少要招募一千新兵,按照一千两百人计算,被褥、全套衣物等等都要准备齐全。”沈束想的有点乱,但也能抓得住要点,“另外食堂那边你要盯著点,这个有些麻烦。” 陈默连连点头,“的確麻烦,说句难听的,放在十年前,我吃的都没新兵好。” 虽然每一餐都是两道菜,但必定有一道荤菜,而且都油水很足……陈锐认为,油水足了,那粮食的耗用就会少。 新兵刚来的时候,顿顿五大碗白米饭,但现在饭量大的也就两碗到顶了。 虽然大量採购副食品会导致成本上升,但新兵的身体素质却在提高……补足营养了。 对比起来,陈锐觉得还是划得来的。 而沈束、陈默觉得的麻烦也就在这儿,鱼还好说,毕竟是在东南海边,但猪、鸡就不太好搞了。 之前两个月主要是因为年节时候,一般人家养猪都是年初开始养,一直养到过年前后才卖。 所以再往后,倒不是完全买不到猪肉,但大批量的购置……货源是个问题。 鸡肉也差不多,普通人家的鸡都是要下蛋的……家里的零零碎碎的销都是要靠鸡蛋,谁捨得卖掉啊。 陈默想想都头痛,接下来一千多號人,每天三餐,其中两餐都有一道荤菜。 一旁的廉兴贤走过来,听了会儿,笑著说:“太湖周边有不少人家专职养猪,有二猪、米猪、枫涇猪、梅山猪。” 廉兴贤在杭州多年,对这种事情倒是知道的清楚,“反正咱们有船,直接从海路去嘉兴嘛……嗯,嘉兴黑猪也不错。” 沈束突发奇想,“如果聘几户人来,然后招募流民……乾脆在大榭岛、舟山上养猪也不错。” “对啊,而且不仅养猪,也能养鸡、鸭!” “不错,晚上议事提一提,舟山上散养都行,不用额外费太多,鸡蛋、鸭蛋每天都能收不少。” “对了,还有招募青壮,也要提一提,问个清楚,不然后面的事不太好办。” 沈束一边说著,一边在心里想,这些都是自己当年寒窗苦读不会去考虑的事情。 但这些却是一份基业的根本,宏图大业和远大的志向,不可能是空中楼阁。 第一百章 军议(上) 一间不算宽敞的屋子里,床上躺著一个不省人事的青年,身上好几处都包裹著伤口。 陈锐轻手轻脚的揭开布,换药包扎,一切都做好之后站在床边久久看著伤员。 这一战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堪称完胜,大量的缴获还在其次,陈锐最看重是新兵表现出来的战斗力。 最让包括陈锐在內所有军官诧异的是,虽然大家在训练中都体会到了鸳鸯阵对士卒的保护,但还是没想到,居然一个阵亡的都没有。 只有十二人负伤,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床上的躺著的,丁茂麾下的班长屈超。 屈超是倭寇唯一衝散的那个鸳鸯阵的班长,在狼筅坠地,盾牌倾翻的时候,他捡起长矛横著將衝来的倭寇拦住,虽然时间很短暂,自己四处负伤,但为带著警卫班赶上来的丁茂爭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陈锐有些惋惜,能在电光火石间做出最正確的选择,这应该是一种天赋。 可惜屈超六处负创,最严重的是肩膀中了一刀,左胳膊被砍了一小半……虽然当夜就请了医生上岛,但能不能活下来,到现在还不好说。 走出屋子,看了眼楼楠,陈锐轻声道:“以后要用人的地方多了,让屈超留下来帮忙吧,我记得他是识字的。” “嗯。”楼楠应了声,“他家里情况不太好,父母都病逝了,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 “都接来。”陈锐毫不犹豫。 不得不承认,不管是边军老卒还是义乌新兵,甚至是陈锐早年的老部下,三观早就已经塑造成型,很多东西是改不过来的。 陈锐试图更改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未成年人才能更容易接受。 说的直白一些,从少年人开始著手,將来的向心力才能更强……对陈锐也更有亲近感,更加忠心。 这方面陈锐也是有计划的,只是目前还没开始。 两人一边说著,一边到了大堂,连排级別的军官都已经到齐了。 陈锐在主位坐下,也没什么开场白,直接了当的说:“虽然我们在名义上隶属於定海卫,对外是定海中所,但內部並不如此称呼。” “以后统一称为护卫军,士卒以护卫的名义。” “所谓护卫,守土安民。” 下面眾人应了声,周君佑与周君仁视线撞了撞,虽然是件小事,但也看得出来陈锐是刻意的与明军进行切割。 “这一战还算不错,但並没有超出预料,所以无立功者。” 周君佑点头赞同,“营部擬定计划,岛上御敌,海上驱逐,一路近长山,只能说诸將完成的不错,但都在预料之內。” 顿了顿,周君佑补充道:“一二三等功勋只有立下大功才能拿的到手,但並不意味著这一战你们无功。” 王如龙一脸懵逼,一旁的周君仁笑骂道:“你有功,这叫资歷,但未有或独当一面,或力挽狂澜,或斩將夺旗,所以不计三功。” “换句话说,如果你这一战表现的不好,那接下来的扩军……”楼楠觉得不太好公然说出口,骂道:“憨货,闭嘴吧,回去再跟你解释。” 陈锐也懒得打断,前世在军中也是这样,战前战时肃穆,战后那是议论纷纷,別说斗嘴了,互相打骂都有。 片刻后,周君佑提高了音量,“一共拣出两百七十三具尸首,一连占六成,二连占四成。” 二连的孔壮一把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算盘,边上的叶邦荣嗤笑了声,“这还要算啊?” “不用算盘你算得出来?” 叶邦荣傲然道:“咱们占四成,那就是一百零八具尸首,兑换赏银一千零八十两白银。” “你我都是排长,均得十六两二钱!” “普通士卒……呃,普通护卫均得赏银五两四钱。” 孔壮呆了呆,周围人也都被镇住了,就连陈锐都很吃惊,虽然算学已经上了一个月的课了,但这种乘除法不用纸笔,不用计算器……没想到叶邦荣有这样的天赋! 堂前一片寂静中,楼楠捂著脸嘆息道:“你上午就知道了,还算了半天,要点脸吧!” 周围响起猛烈的嘘声和喊骂声,孔壮忍不住都要去拽叶邦荣的衣领了,后者看起来有些狼狈的,但还是口口声声说是刚刚算的。 陈锐也挺无语的,等眾人骂完,才继续说:“屈超重伤,伤愈后转为管事,余者十三名轻伤员均按照之前议定的来。” 下面人应了声,一旁的周君佑却在想著今天早上陈默的哀嚎……真的经不住这么啊。 光是赏银就是两千七百多两银子,加上抚恤已经超过三千两了。 周君佑今天中午还特地算了下,这两百多新兵一个多月下来,所有的费用包括这次的赏银,陈锐至少支出了五千五百两,可能要超过六千两了。 想想周君佑就头皮发麻,总数倒是不多,但比例却很惊人……特別是与前面这些年边军的对比。 “现在开始吧。”陈锐顿了顿,“你们每个连,每个排,再到每个班,回去都要討论。” “谁先开始?” 眾人对视了眼,楼楠咳嗽两声,“我先来吧。” “先说指挥上,一个是丁茂,另一个是李伟。” 周君仁脸色不太好看,因为这两个都是一连的排长,而楼楠却是二连的连长。 “之前倭寇一直猛攻中路,左翼的丁茂地势略高,有些狭窄,只用一个鸳鸯阵顶在前面,所以相对轻鬆。” “但眼见倭寇集中兵力,猛攻左翼,丁茂没有立即將后面的鸳鸯阵补上来,甚至自己带著警卫班向中路靠拢,这才导致最前面的鸳鸯阵被攻破。” 周君佑点头赞同,“老楼说的不错,如果是两个鸳鸯阵平行合阵,四根狼筅、四面盾牌堵在前面,鏜鈀手与警卫班在侧翼,倭寇难以破阵。”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了会儿后,陈锐看向有些丧气的丁茂,“周君仁虽然只比大几岁,但却是军中宿將,楼楠在蓟门从军六年,鱼台一战也频频立功。” 陈锐的意思很明显,你初出茅庐,犯了错並不可怕,更何况你用自己的能力堵住了缺口。 关键是,你要从这一战中学会什么。 第一百零一章 军议(中) 陈锐也不是那种习惯安慰別人的性子,只说了几句就住了嘴,丁茂倒是好受多了。 说起来,这批新兵中只有丁茂和叶邦荣两个人是独当一面的。 楼楠转头看向李伟,后者是跟著陈锐一路从京师南下,虽然没有参与鱼台一战,但却是大同边军出身。 “我知道,追击时候,后期阵型太散。”李伟平静的说:“不过当时倭寇与卫所兵已经没了建制,而邓宝所部当时还没有登岸。” 楼楠摇头道:“我的意思不是指倭寇和卫所兵,而是指李寿……当时谁都不知道李寿手底下还有没有人手,如果有,你在最前方,说不得就要撞个钉子。” “不错。”周君仁补充道:“当时鸳鸯阵都分成小阵了,而且相互之间距离不近,一旦遇敌,难以固守。” 李伟有些不太服气,“但若是被倭寇往长山內部逃去……” 听了会儿,陈锐才开口说:“战况千变万化,领军者有自行决断的权柄,谁都不知道决断是对是错,胜负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胜败亦是兵家常事,但有一点需要注意,那就是惜兵。” “我们不是流寇,可以裹挟民眾,也不是普通的卫所兵,可以带著放下锄头的军户……” “李伟,那一夜你率先追击,若是倭寇遁入长山之中,难道我就要收手不动李寿了吗?” “反而是你散开阵型追击,若是遇到李寿带著大批人手接应,就算能固守,只怕也伤亡不小。” 李伟沉默了会儿,点头应了声。 “护卫军中,每一个护卫都是精心培养的,每一个护卫都有著高昂的成本,每一个护卫將来可能都是班长、排长、连长……” “我们损失不起。” 眾人连连点头,这一个多月来,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如周君佑一样仔细计算过,但也知道个大概……了很多很多银钱。 一个新兵上了岛入了营,一分银子都不用自己出,吃的穿著用的住的全都是免费的……这在明军中是绝不可能的。 “继续吧。” 这次开口的是周君仁,“標枪投掷距离还是短了点,二十步基本上问题不大,但三十步就不好说了。” “而且標枪投掷分为两种,一种是前军投掷,一种是后军投掷,因为距离短,所有后军投掷计算如果不准的话,有可能误伤前军。” “所以战时,如同李伟、司马、楼楠、冯林这些老卒往往更喜欢用弓箭。” “的確啊!”王如龙粗著嗓子说:“好几次我想让后排的投掷標枪,但算算距离还是没敢。” “有用还是有用的。”一连的陈子良摇头说:“不同於弓箭,標枪命中,不死即残。” “但机率低了点。”金科反对说:“二十步到二十五步之间,二十根標枪,能戳倒六七人都算是运气了。” 陈锐也觉得有些头痛,远距离武器……鸟銃现在是不用想了,弓箭更不用想了,培养一个合格的弓箭手至少要三年时间。 从各个方面来说,標枪都是最合適的,但实际问题也是摆在这儿的,杀伤力不低,但命中率不高,最关键的是射程太近了。 陈子良突然插嘴说:“我记得从庄子地窖中搜出了几张弩弓?” “弩?”陈锐大为意外,一方面他並没有仔细看过单子,另一方面,在明朝中后期,火器的发展越来越快,不能说取代弓箭,但上弦时间长,射击精准度不高的弩,真的不太用了。 而且歷史上明朝的弩弓……陈锐也没什么印象。 “你是说弩弓吧?”周君仁呃了声。 弩也分成很多种,弩弓实际上是弓弩,用以正面战场,飞弩、窝弩、床弩都是用来防守的。 “好用是好用。”楼楠撇嘴说:“战前上弦,临阵就能射,训练也好训练,但缺点也是一大把。” 几个边军出身的老卒都是连连点头,司马先开口说:“首先,射程比標枪要远,至少五十步开外,但杀伤力不够,披了皮甲的,只要不射中要害,中了四五箭还能活蹦乱跳呢。” 陈锐无语了,这跟三八大盖似的啊! “除非是箭头涂了毒药,见血封喉的那种。”司马神秘兮兮的说:“据说川蜀有些部落就有这种毒药。” 周君佑低声对陈锐解释了几句,中国古代弓弩最常用,威力也最大的时期是宋朝,最著名的就是神臂弓。 但宋亡之后,元朝入主中原百年,弓弩渐渐失传,射程只有五六十步,远不如元朝之前……神臂弓【射二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笴】。 同时火器的发展非常迅速,火炮、火枪取代了弩成为主要的远距离攻击武器。 所以至少正面战场上,弓弩已经不足以成为主流武器了,倒是少数部落习惯用。 周君仁还在那说呢,“训练虽然不难,但批量製作弓弩却很难,如今弩机不用青铜,一般是用鹿角……在东南,你上哪儿去找那么多鹿? “再说了,標枪虽然射程近,但能连续使用,弩弓战前上弦,发射之后很难再有机会上弦,就算有那么几个,也无济於事。” “还是鸟銃好使。”周四大声说:“军中的火枪,全都是单手的,鸟銃是双手的!” “虽然用起来有些麻烦,但百五十步,无甲贯穿!” 周君仁、周君佑都震惊了……如今鸟銃还没有在明军中传开,而邓宝没好气的瞪了眼,“你久居双屿,不知道鸟銃打制多贵?” 周君佑追问道:“多少银钱?” “费钱费力费时。”邓宝想了会儿,“说一点你就知道了,不能用粗铁,全用精铁。” 周君佑呃了声,不再问了,十斤粗铁才能炼出一斤精铁啊。 周四嘀咕道:“也就五六两银子……” 坐在一旁的楼楠也是无语了,五六两银子……也就? 一柄上好的腰刀也不过九钱银子,长矛、长枪只要五六钱就够了。 这时候,一直没开口的老哈突然说:“记得志健公擅用弩,且会制弩。” 陈锐记忆力还是不错的,知道“志健”指的就是在曲阜被自己救出的孙堪。 周君佑也想起来了,“去岁七月末,韃靼来攻,锦衣卫都督上奏,以孙堪教习禁军用弩。” 陈锐登时来了兴趣,不过记得孙堪都已经快七十岁了,如今又在守孝。 思索片刻后,陈锐点头说:“暂且搁置。” 顿了顿,陈锐视线扫了扫,“最后一个议题,招兵。” 第一百零二章 军议(下) 听到“招兵”两个字,下面的眾人个个精神抖擞,两眼放光,那些排长、副排长甚至相互用或挑衅或警告的眼神盯著对方。 陈锐是一头雾水,倒是一旁的周君佑心里有数……大家都不傻啊,招兵这事儿是提前就定下的,一旦招兵,肯定是从老兵中挑选出色的担任基层军官。 这种基层军官,也是有优劣之別的,现在一共就这么多人,谁强一点谁弱一点,谁不知道啊。 而且目前组建的两个连,陈锐的直接任命只到排一级的,而且还是由两个连长举荐的。 “首先定下人数。”陈锐早就与周君佑、徐渭商议过了,直接说:“三个连队加一个警卫排,一个斥候班,组建一营。” “这次要升为团,下辖三个营,以及一个警卫连,一个斥候排。” “每营四百人,总兵力是一千三百三十人。” “如今兵力是两百七十三人,需要招募一千零五十七人。” 周君佑在心里盘算,总兵力一千三百余人,按制来说,一个卫所的指挥使应该拥兵五千六百人,但实际上好点有千余兵力,差的也就是个零头了,比如定海卫指挥使李寿手头所有兵力加起来也没超过八百。 按照兵力来对比的话,护卫军的连长率一百二十人,差不多就是把总了,营长率四百兵,算是守备。 这么算的话,团长应该就是游击了。 但周君佑心里明白,即使在边军中,一个游击將军手底下也未必有一千三百的兵力,不过也难说,毕竟军制很混乱,游击麾下的兵力往往是由麾下多少守备、多少把总来决定的。 “不过三营定为水师,所以需要额外招募水手。” 当日攻破庄子,陈锐第一时间就让邓宝、周四等人赶去码头处收容李家的海船……实际上都是定海卫的海船。 七七八八一起一共拿到了二十多艘海船,其中有部分是沙船……只能在近海航行,不过载重量倒是不算低。 正儿八经的海船一共有十六艘,其中最小的福船,也就是草撇船,也称为哨船四艘,主力福船也就是海沧船八艘,小型战船苍山船四艘。 三类海船各需水手不等,搭配士卒不同,运载兵力不同,陈锐与邓宝等老人已经计算过了。 光是海船就需要水手近百人,再加上十余艘沙船,需要的人手不少。 而这些水手……海船上的被视为士卒护卫,沙船的水手被视为预备兵源,也都可以归纳到这次招兵中。 除却水师之外,各类海船都配备水手,装载兵丁,而且还留出了空位,可以一次性输送一个营的兵力。 这样一来,护卫军在扩军之后,兵力所能达的范围就大多了,至少松江、台州、杭州、嘉兴府几处都不算远了。 三营运载一个营的兵力,能出击的兵力达到两个营不到,能做的事就多了。 陈锐略略的说了几遍,“此次招兵分为两地,楼华松、陈子鑾、叶邦荣三人回义乌,招募青壮千人,不可低於九百。” 三个人都是义乌本地大族的子弟,后宅叶家、夏演楼家、倍磊陈家,一家一个,正好充分利用。 陈子鑾笑著说:“陈千户多虑了,只怕源源不绝,倒是要定下最高……” 的確如此,明廷迁都南京,对底层民眾而言,是一场灾难……各种苛捐杂税数不胜数,而且金华府还多有矿山,更是倒霉。 而被招募为护卫,月钱丰厚,吃住皆优,而且还有一笔丰厚的安家费,家中虽然少了个壮劳力,但也少了张吃饭的嘴……加上很多护卫都將月钱送回去一部分,所以应募成为了非常有诱惑力的选择。 陈锐迟疑了下,“最高不要超过一千两百人。” 太多的新兵……不仅仅只是多钱而已,在管理上而言,也是极大的压力。 今年还没满二十岁的楼华松有些急不可耐,“大哥,我们明日动身。”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你傻了啊!”叶邦荣在一旁笑骂道:“大榭岛那边的房子刚刚开始动工,一千多號人招来……住在哪儿啊?” “呃……”楼华松哑口无言。 陈子鑾笑著说:“可以先写信回去,盛讚此战之功,歷数护卫赏银……” “应募著必然蜂拥而至。”楼华松连连点头,心里盘算著將族里那一大帮兄弟全都拉来。 夏演楼氏,歷史上是戚家军的中坚宗族势力之一,从军者百余,因功升为將官者逾二十人。 “可以先送信回义乌,稍迟启程。”陈锐在心里琢磨,这方面的事待会儿与沈束、陈默议事可以谈一谈,嘴里不停,“邓宝、周四,你们俩带人去台州,招募至少三百青壮,其中水手不得低於一百五十人。” 歷史上的东南倭乱,台州是受到侵袭次数最多的一个府州,戚家军在浙江的战事都是发生在台州。 相对应的,台州靠海吃海的人非常多,招募水手难度不大,更何况还有邓宝、周四两个老人,而且周四就是台州人,是松门卫的卫所兵。 “是。”邓宝应了声,“之前海门卫附近就有人来问了,象山上也碰到几个老兄弟,应该不难。” 陈锐眉头微蹙,“十六艘海船上的水手也是归纳为三营护卫的,换句话说,也是要经过至少两个月训练的,你自己想好了。” 邓宝眨眨眼,以前一起在双屿岛廝混的那些兄弟,相当一部分性子散漫,还真不合適入军。 “台州、义乌两地招募至少一千三百人,其中包括水手百人。”陈锐总结道:“首先要经过两个月的训练,你们第一批护卫充为教官。” “其次,虽暂无大股倭寇来袭,但嘉兴、松江、台州均有盗匪出没,以此练兵。” 周君仁迟疑道:“一下子一千多新兵,军械是远远不够的。” “我来想办法。”陈锐也觉得头痛,心想丁湛官居浙江海道副使,怎么著也能拨一部分军械吧。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还是要想办法自力更生啊。 第一百零三章 散財 吃过晚饭,眾人在大堂匯合,军中只有周君佑、周君仁与楼楠三人参加。 陈锐与沈束、徐渭、陈默、廉兴贤四人打了个招呼,心里却在发愁……接下来护卫军要扩军到一个团,加上作坊、后勤、基建,无数事务,千头万绪。 而陈锐本人並不擅长內务,这么多事……只靠这四个人,那是远远不够的。 至於陈锐原先的那些老兄弟,除了部分从军,剩下的帮忙打理內务,不过都不是这块料。 虽然陈锐不擅长这方面的事情,但却知道一个道理,如果能制定好规矩,那么不需要什么才能卓越之辈,一个识字並且负责任的普通人足以出任大部分的职位。 眾人坐定,陈锐没有任何寒暄就直接开始,几人也都习惯了陈锐的做派,也就廉兴贤有些意外。 “第一件事是买粮。”陈锐加重语气道:“接下来很长时间內,从大榭岛到舟山,人口会长期聚拢而来。” “不计其他,只咱们自己,按照两千人计算,每年耗用粮米约莫六千石。” 顿了顿,陈锐看向陈默,“但不会一直只有两千人,任何时期內,库存粮米不得低於这个比例。” 陈默拿起毛笔在纸上记下,“不算难,我算过,练兵的后半个月,新兵每日的饭量都降低了不少,所以每人一年耗用粮米应该在两石多,不超过两石半。” “但这是在有长期提供荤腥的前提下的。”沈束提醒道:“三月开始,至少寧波、绍兴一带很难再买到大批的猪肉,廉管事倒是提及,可以从太湖周边购置。” “买的到吗?”陈锐看向廉兴贤。 “短时间內不难。”廉兴贤点头道:“不过沈先生提及,可以聘请人手在岛上养猪,同时还能养鸡鸭。” 陈锐摸了摸下巴,自力更生从养猪开始吗? 不过这个主意很有操作性啊,总归是要建立自己的体系的,而且鸡鸭鹅蛋也能提供丰富的营养。 “试著来吧。”陈锐对廉兴贤说:“你来负责,可以从定海卫中挑选人手。” 顿了顿,陈锐继续说:“说回到粮米上,从现在开始一直到秋收,购粮都不会停止,不过不要在应天府、苏松一带,从福建、江西、广东一带购粮。” 陈默奇怪的问:“如今岛上存粮近万石,压力不大……” 话还没说完,徐渭就嗤笑打断,“千头万绪百般事,他將购粮放在最前面,自然是有原因的。” 陈锐眯著眼打量著徐渭,片刻后才点头说:“不错,一个月內,会输至少四千石粮米去登州。” 陈锐很確定,这件事只有自己和周君佑、周君仁、楼楠四个人知晓,徐渭是怎么揣测到的呢? “登州缺粮?”沈束神色一紧,“元敬……王民应……” 山东巡抚王忬看山东副总兵戚继光很不顺眼……这件事朝中都有所耳闻了。 一路南下,沈束对戚继光也知之颇深,如果能撑得住,不会写信来求援的。 “元敬练三千新军,巡抚衙门处处刁难。”陈锐哼了声,“先送四千石粮过去,至少能撑到六月份。” 徐渭补充道:“山东不同於苏松,六月份能收麦了。” “其次,舟山在沈家门港附近开始修建营地,需要大批人手。”陈锐舔了舔发乾的嘴唇,“四千青壮……够了吧?” 陈默都无语了,“四千青壮……光是粮一个月就要……至少一千石了。” “『招得到吗?” “招得到。”廉兴贤很確凿的说:“再往后几个月,青黄不接时候,大量青壮都会应募而来。” 一千石,顶多也就一千两银子,陈锐觉得还是挺划算的,不用给钱,只提供饮食……这已经很赚了吧? 但事实上,其他人都不这么看,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大都是通过徭役来完成的。 而徭役非常可怕,任何的销都是你自己的,待遇还不如牛马,去一次运气好的,半条命没了,运气不好,直接办丧事了。 所以廉兴贤很確定,一定能招得到人,不说其他的,光是能吃饱饭就有足够大的诱惑力了。 廉兴贤咳嗽两声,“定海卫估摸著就有几百人来应募。” 陈锐迟疑了会儿,“各地都招募吧,台州、处州、金华……” 一直没吭声的徐渭瞥了眼过去,他听出了陈锐的言外之意……舟山的各种设施的建设会持续不短的时间。 到那时候,四千青壮,天然就是陈锐再次扩军的兵源……所以陈锐不希望用定海卫的人,也不希望从寧波、绍兴招募青壮。 陈默拨弄著算盘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这么算来,招募青壮、新兵之后,每个月耗粮米近一千八百石。” “如今库存近万石,但要输登州四千石,只剩下六千石,最多也就撑上四个月……” 陈锐立即补充道:“全军兵力加上作坊、管事的人数,按照一年定量存粮,这是底线。” 陈默的脸更苦了,重新拨弄算盘,问道:“舟山那边要持续多久?” “至少到秋收。” “那就是八月……还有半年。”陈默嘆了口气,现在他也不心疼了,反正都是侄儿的钱,“至少要购入一万两千石。” 陈锐很是无所谓的点点头,“分时间段分地购置,不要惹出乱子。” “但实在没有那么多人手。”陈默愁眉苦脸的说:“要不从定海卫挑一批人过来帮忙?” “除了定海卫,就找不到人来帮忙了?”陈锐挑了挑眉头,“我在作甚?” “我在散財!” “在各地招募青壮,购置粮米,扩大作坊,招手流民,聘请匠人,购买砖料,运送物资……哪一样都是要散財的!” “怎么可能找不到人帮忙呢?” “这些事情都是你们的,如果忙不过来,可以去请人帮忙,可以找渠道,但所有的事情都必须完成。” “我要將银钱出去,实实在在的出去。” “让银钱变成可遮风挡雨的砖瓦房,变成士卒手中的军械,变成粮油米肉……” 堂前寂静了片刻后,廉兴贤最先开口,“早年我在杭州做掌柜,东家有两个粮铺,只是价格上可能会略高一点。” “无妨。”陈锐点头道:“只要不太过分,都可以。” 廉兴贤笑著继续说:“记得绍兴余姚一代有不少砖窑。” “余姚孙家乃当地望族。”沈束轻声道:“稍后我去一封信。” “招募青壮、流民,还有匠人……”陈默想了想说:“如果许诺皂块买卖,当地人肯定能帮得上忙。” 陈锐立即点头赞同,皂块买卖至今只走两条线,其一是自销,在杭州、苏州、松江都有铺子,其二是南京魏国公府。 陈默的意思是將自销这条路交给当地人,这样的话很多事情就方便多了……比如说青壮好招,但工匠就难招了。 土胚房还好,砖瓦房盖起来快,但必须有工匠盯著,不然塌起来也快。 大致理清楚之后,但零零碎碎的事情还是有很多,一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才结束。 陈锐揉著眉心觉得疲惫不堪,比驱马上阵廝杀两个时辰还要累。 徐渭有意无意的轻声说道:“一人之力有时尽。” “我能信任你。”陈锐难得的用讥讽的口吻说:“那你来接手?” 徐渭呆了呆,歪著脑袋看向別处。 “我不喜欢高谈阔论的才子,不喜欢不屑於实务的才子,你要是肯接手,我倒是高看你三分!” 徐渭脸有些发黑,想反驳几句,但偏偏找不到话说。 一个多月內所见所闻,所听所想,以及最后一战呈现的东西,都让徐渭无话可说。 第一百零四章 余姚之行(上) 二月二十七日,晴,微有风。 大船由甬江逆流而上,经过慈谿进入绍兴府,停靠在姚江北岸的码头处。 司马、老哈吆喝著让警卫排的护卫先行下船,甲板上的沈束遥遥望著西侧的山阴会稽,自南下以来,未能返回乡梓,屈指一算,已离乡四载了。 歷史上,沈束是个著名的倒霉蛋,比“三杨”中的杨溥还要倒霉。 杨溥在詔狱熬了十年,出狱后的第三天就得授翰林学士,而沈束在詔狱熬了整整十六年,父亲病故都没能出狱守孝。 沈束隨陈锐去了寧波,几次写信,但父亲沈侭不肯离乡,倒是让沈束的妻妾都去了,盼著沈束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想到这儿,沈束回头看了眼船舱內一直紧缩眉头的陈锐,这一次余姚之行,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关於陈锐的婚事,沈束原先准备是山阴萧鸣凤的幼女,可试了试口风,陈锐的父母不是太看好……这位萧氏命太硬,两个未婚夫都死了。 其实沈束倒是觉得般配,反正陈锐也死了两个未婚妻。 想来想去,沈束想到了孙家,所以正好与陈锐一起来一趟余姚。 陈锐还不知道这一次来余姚是顺带来相亲的,正在船舱內盘算著呢,虽说事务各有管事,但千头万绪,怎么可能不操心呢。 直接在舟山沈家门港动土可能不太妥当,还是先在大榭岛上修建大量土胚房,一方面要训练新兵,另一方面也要给来干活儿的青壮提供住处。 一旁的徐渭倒是出了几个不错的主意,招兵可以分两次进行,训练就会轻鬆一点,招募青壮也可以分为两次,到了五月份,只要不下雨,露营在外都没问题。 眾人一行下了船,站在码头处,陈锐心里在嘀咕……记得余姚是寧波的啊,明朝居然是绍兴府的? 周四指著西北方向,“十余里处就是临山卫了。” 浙东三卫,也就临山卫还有点样子,去年海道副使丁湛率军北上苏州,就是以临山卫为主力的。 不过,陈锐对临山卫最大的印象在於,军械不错……一般来说卫所都是有打制军械的工匠的,护卫军从临山卫採购了部分长矛、腰刀、盾牌,质量很不错。 出了码头,雇了辆马车,一行人往东而去,半个多时辰后看到一处面积不小的湖泊,这就是余姚孙家的祖居烛湖。 站在湖边的沈束吟道:“泽国寒初重,霜天晚自温。孤舟一杯酒,斜月数家村。” “美睡聊相补,劳生得更论。烛湖疑在眼,灯火闭柴门。”徐渭瞥了眼陈锐,心想这货肯定听不懂,解释道:“这是南宋名士烛湖居士孙应时所作。” “是孙家先辈?”陈锐隨口问了句。 “嗯。”徐渭嘆了口气,看沈束走在前面,才拉著陈锐说:“孙应时入蜀,言吴曦將叛,果不其然。” 陈锐嘴角动了动,嘆了口气,盯著徐渭说:“我不会造反。” 徐渭也是无言以对,他们这种文人说话往往喜欢將真实含义蕴含言语之间,从不会像陈锐这样直截了当……都没话回他啊! “原因很简单,自古以来,得国之正,莫过於明。” 听到这句话,徐渭脚步一顿,隨即连连点头,以往每一个朝代,非夺即篡,唯有明太祖驱逐韃虏,恢復中华。 “但我也不会受明廷摆布。”陈锐脸上没什么表情,“南宋亦未有淮东之败,南宋军民亦有血战之心,如今的明廷有吗?” “早在南京我就说过了,他们不做,我做,他们不行,我行!” “所以,不需要再问这种问题。” 前面的沈束加快了步伐,而身边的徐渭却在用近乎窥探的视线悄悄打量著陈锐。 沈束心思不深,而徐渭却听出了陈锐的言外之意。 自古得国之正,莫过於明,但国势衰微至此,胡人占据北地,若有人能再一次驱逐韃虏……那就算不上是夺国或者篡国。 半个时辰后,山野间的一间草舍中,陈锐再一次看见了为母亲杨氏守孝的孙升、孙堪兄弟。 孙升的变化不多,而孙堪却更是老迈不堪,头髮白,身形枯瘦,眼神浑浊 “志健公,季泉公。”陈锐行了一礼。 孙堪轻笑了声,用陈锐细听才能分辩的轻声说道:“十日前一战,已有雄兵之像,很好,很好。” 陈锐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间有脚步声响起,一位看似如老农的中年人拎著竹篮漫步而来,“可惜未是夏时,无有口福,些许野果,借献佛,聊以为孙家待客。” 徐渭眼睛一亮,笑道:“听闻义修兄苦节自厉,却有口腹之慾?” 余姚杨梅,名闻天下,而且就属烛湖最佳。 陈锐面无表情,心里暗骂……又来这套,实在听不懂! 又是字又是號,有时候还不止一个字一个號,比如徐渭这廝字文清也字文长,號都有七八个了! 一休……一休哥吗? “若是无事,自当山中苦修,如今天下,岂能独顾自身?”中年人顿了顿,对著孙升说:“不过,非为劝你起復。” 孙升苦笑了声,对陈锐介绍道:“这位是刚刚起復的都察院御史,嘉靖八年会元,武进唐顺之唐义修。” 陈锐瞳孔微缩,他知道这个人,前世只是知道戚继光的鸳鸯阵的创立与其有关,这一世是听沈束、沈炼提起过,这位也是心学门人。 唐顺之在嘉靖十八年之后就潜心读书,不问世事,不过这位不是个死读书的,射学、算学、天文律歷、山川地誌、兵法战阵甚至战阵搏杀之技,无所不学。 歷史上唐顺之一直到嘉靖三十七年才因为东南倭乱起復,而这一世提前了七年。 武进隶属於常州府,而常州府与扬州府是接壤的……淮东大败,国事艰难,唐顺之哪里还坐得住,年初得內阁次辅徐阶举荐起復为都察院御史。 这一次来余姚是为了孙升……如今朝中局势复杂难言,严嵩、徐阶都有意夺情起復孙升,但孙升坚持不就,所以唐顺之才走了这一趟。 略略几句后,唐顺之打量著身躯笔直的陈锐,“昨日听闻,定海陈锐,有吕景修之像。” “吕景修是谁?” 唐顺之嘴角都歪了,他猜过这位看起来就锋锐如剑的青年將领如何回復自己,但绝没有想到这句话。 “咳咳。”徐渭低声解释道:“他说的是南宋吕文德,虽然是名將,但却极为贪財,甚至剋扣军餉以供挥霍……这是在骂你呢。” 陈锐眯著眼盯著唐顺之,半响之后闭上双眼,“这就是文官。” 屋子里气氛极为怪异,徐渭抬头看著草棚顶,孙升、沈束相对苦笑,倒是孙堪呵呵笑著……嗯,他不是文官。 而唐顺之实在是有点掛不住了,早没了之前从容的姿態,张大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一百零五章 余姚之行(中) 其实陈锐说出口就有点后悔了,倒不是觉得说错了,而是打击面太广了。 但让陈锐意外的是,自己这么开大,孙升、沈束都没有什么强烈的態度,就连对面的唐顺之也只是低声嘆息。 陈锐心中明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朝中肯定是……个个不干人事。 的確如此,如今的明廷中,嘉靖帝再次闭门不出,只有內阁才能面圣,严嵩、徐阶也是不得不针锋相对……其实他们就算不想斗都不行。 严嵩、徐阶不斗,嘉靖帝怎么坐得住呢? 在这种情况下,各种污糟事层出不穷,相互爭斗不休,置国事於不顾,只党同伐异。 唐顺之此次来余姚拜访孙升,就是一件让人觉得很操蛋的事。 徐阶入阁后,接任礼部尚书的是松江孙承恩,而礼部左侍郎至今出缺。 有资格接任这个位置的人选並不多,但也不少,只是死的死,残的残,而其中孙升是其中最为名正言顺的。 孙升在詹事府歷过职,之前任国子监祭酒,下一步就是礼部侍郎或者礼部尚书。 严嵩与徐阶爭斗不休,但都能容忍孙升出任这个职务……严嵩与孙升是有旧情的,年前孙升还为了戚继光给严嵩去了一封信,而徐阶与孙升虽无来往,但都是东南人氏,总是拉的上关係的。 所以,唐顺之此来的用意的【如今国事艰难,请孙季泉夺情起復】。 这是何等操蛋的破事啊,为了不使严嵩、徐阶的矛盾激化,就要让孙升夺情。 所以,当陈锐用讥讽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將孙升、唐顺之都给裹进去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太强烈的牴触情绪……朝中这些文官,的確非常的操蛋。 “几日前离京之时,听兵部提及……辽东已然沦陷,韃靼扫荡宣府、大同。”唐顺之低声道:“俺答迁民眾入关,未有大肆劫掠之举,其志不小。” 沈束看了眼还闭著眼睛的陈锐,才接口道:“若无意外,韃靼平定北直隶,安抚民眾,待得秋收前后,当会先取山西、山东两地。” 山西巡抚是江东,山东巡抚是王忬。 唐顺之微一愕然,然后看了眼陈锐,这是你的判断吗? “山东副总兵戚继光驻兵登州,编练新军三千,粮餉不足。”沈束挑了挑眉头,“朝中应该是知道的吧?” 唐顺之苦笑点头,“淮东、徐州难以援手,山东一地……兵科都给事中王德上书请转都察院,巡按山东。” 陈锐突然睁开了眼睛,“是王汝修吗?” 王德,字汝修,兵科给事中,去年就是他在京中盛讚《备俺答策》,使得戚继光名声鹊起。 “不错。”唐顺之笑了笑,“听闻足下与戚元敬乃是生死之交。” “不仅为生死之交。”沈束轻声道:“此战缴获近万粮米,至少四千石会输登州。” 看了眼大感意外的唐顺之,沈束加重了语气,“此战缴获甚多,但无有一文入私囊。” “以吕文德相较,乃是在下的过错。”唐顺之行了一礼,郑重致歉,“天下凡凡,繁若群星,亦有明月当空,澄清宇內。” 早在还没有起復的时候,唐顺之就听说过陈锐这个名字了,之后在南京再次听到……是因为陈锐与魏国公府合作的皂块买卖。 所以唐顺之才会知道定海卫指挥使李寿覆灭之后,觉得陈锐是为財而妄为。 孙升笑著看向陈锐,“听闻孤山公为定海中所请功?” “是。” 一旁的徐渭嗤笑道:“如今报功奏摺应该入京了,也不知道严东楼那廝会做如何想!” 唐顺之不知晓,但孙升、孙堪是知道的,当日周君佑、周君仁是跟著陈锐回了寧波的。 沈束轻声解释了几句,唐顺之脸色微变,以他的能力,几乎在片刻之间就想到了很多,视线在陈锐、徐渭两人身上打转……难以確定这诱敌的计策出自谁手。 徐渭嘿然道:“义修兄,如此致歉可不够啊。” “那要作甚?” “说错话,自然是要认罚!” 唐顺之无言以对,一旁的陈锐咳嗽两声,“志建公,之前信件中提及的?” “老夫的確擅弩。”孙堪捋须道:“不过如今年迈,只怕难以亲手制之,倒是吾儿亦通此道。” “无需六十步外,四十步足矣。”陈锐开口说:“不知可能批量制之?” 沈束补充道:“银钱无需担忧。” 孙堪召独子孙鈺入內,两人小声商议了会儿,后者才说:“四十步弩弓不难,但难以毙敌。” “无妨。”陈锐立即回道,这个时代的军械上也会有血槽,但与后世的军刺上的血槽还是差了很多很多的。 虽然这样会导致箭枝成本上升,但杀伤力得到保证,一旦射中身体,伤者会很快失去战斗力,与二十步到二十五步之间的標枪混合使用,形成有层次的两拨远距离攻击。 在还没有开发鸟銃的情况下,这已经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了。 孙鈺一项项提出各种要求,最主要的是匠人和原料,陈锐一一答应下来,匠人可以招募,原料可以高价求购。 良久之后,孙堪轻声道:“你们小辈出去商议吧。” 看著陈锐、孙鈺、徐渭出了门,唐顺之有些莫名其妙,虽然只是第一次接触,陈锐开口不多,但他也看得出来,这位才是主事人。 “季泉公觉得如何?”沈束看上去稍有些忐忑,“虽然稍大了些,但却是良人。” 嗯,陈锐今年二十四岁了,而孙升的幼女孙环才十三岁,差了十一岁呢。 听到“良人”两个字,唐顺之嘴角都要歪了,你们在说什么呢? 孙堪没开口,毕竟是弟弟的女儿,不过孙环今年十三岁,为祖母守孝三年,十六岁正好出嫁。 唯一的问题是,孙环是订过亲的。 孙升迟疑的地方也就在这儿,嘉靖二十七年,他与时任南京国子监祭酒第二年入阁的同乡吕本定下亲事,幼女孙环许配吕本的幼子吕兑。 如今吕本已经降了韃靼,但亲事並没有取消。 孙升为两榜进士,翰林出身,对陈锐这位武將並没有任何嫌弃,但幼女婚事也的確让他有些为难。 一旁的唐顺之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忍不住问道:“陈锐知晓吗?” 沈束摇摇头,“他並不知此事,而且……” “而且似乎也並无有娶妻成婚之念。”唐顺之笑道:“以在下看来,不如暂且搁置,至少让吕家子歇了心思,送还定亲文书。” 孙升迟疑了会儿,朝著沈束微微頷首,如果这样的话,倒是能顺理成章。 第一百零六章 余姚之行(下) 午后,余姚县外姚江码头处,人头攒动,有护卫在高声吆喝。 仅仅是吃得饱饭,就有不小的诱惑力了。 此次招募青壮,绍兴府其实不在重点范围,但孙家在本地威望甚高,所以孙鈺建议在余姚招募,应募的人还真不少。 草棚中,老哈和司马异口同声,“开玩笑吧?” 老哈瞪大眼睛盯著面前的青年,“陶大郎,你也来应募?” 在余姚县招募青壮,没想到隔壁会稽县却跑来一个熟人。 “別闹了,你一个生员来应募劳工?”司马也在不停摇头,“你家里也不管你!” 今年二十七岁的陶大顺平静的说:“祖父五年前病逝京师,父亲去岁被韃靼骑兵射杀,髮妻被掳,长子溺亡,幼子走失。” “如今,我为陶家嫡系长子,没人来管我。” 前兵部侍郎陶谐只有陶师贤一个儿子,下面三个孙子,陶大顺为长孙,陶大临次之,才十七岁的陶大恆最小。 老哈和司马都沉默下来了,站在后面的是其弟陶大临,“兄长自归乡后,不入书房,只操持武艺,意欲投军,听闻陈千户横扫倭寇,所以……” 陶大临的意思很明显,陶大顺不是来应募劳工的,而是来投军的。 去年十二月回到浙江的时候,陶大顺还没有起这个心思,但回乡听闻淮东大败的消息后,一夜不眠,第二天早上烧掉了书房的藏书。 正如在南京的时候陈锐对徐渭所说的,再去乡试,然后会试殿试考中进士,慢慢熬著,慢慢熬著……连续失去父亲妻子儿子的陶大顺熬不了那么久。 一刻钟后,山脚的草棚中,孙升连声嘆息,老態龙钟的孙堪却一拍桌案,“乃有胆识!” 陶大顺对著陈锐深深一礼,“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请陈千户收留。” 徐渭奋然道:“既为私仇,也为公愤,难道如南宋一般,再忍百年南北分裂,再忍百年胡人欺辱!” 此等言语倒也罢了,但此间氛围却让唐顺之动容,这是与南京完全不同的氛围,虽然弱小,却有金石之声。 “你若入军,只能为一士卒。”陈锐眯著眼睛道:“若为幕僚,打理后勤,或可担当重任。” 如今的护卫军並不缺少將领,也有一套挑选基层將校的机制,缺的是管理人员,缺的是內政人员。 虽然不知道陶大顺的水平如何,但至少应该在水准之上……毕竟曾经考中举人。 “明太祖征战南北,善长留守国中,转运粮储,供给器械,治理后方,和睦军民。”孙堪点头道:“被誉有萧何之能,故为开国六公爵之首。” 孙升忍不住看了眼大哥,这个比喻真的不太恰当啊,但想了想也劝道:“陈锐有復土之志,所需非仅將校士卒。” 【復土之志】,这个词是不能隨便用的……唐顺之深深的看了眼陈锐。 如此志向,有聚才之能,有聚財之能,又被誉为將才,唐顺之决定接受徐渭的邀请,隨行去定海去看一看。 “愿为驱使。”陶大顺也不再坚持入军,从腰间取出匕首,將长袍下摆割裂。 下一刻,门外有低沉的声音响起。 “陶家有如此子弟,难道我孙家无此等人物吗?” 孙鈺大踏步走入门內,跪在孙堪膝前,“父亲,孩儿心伤祖母,还有二叔、四弟、五弟、六弟……” “但亦愿从军,他日必要驱逐韃虏,復汉家之土!” 短暂的沉默后,老迈的孙堪颤颤巍巍的站起,枯乾的双手用力挽起面前的独子,脸上有著不自然的红润,“只恨七旬老翁,无力杀敌,吾儿有志,无需回望。” 陶大顺失去了父亲、妻子、儿子,而今年已经四十五岁的孙鈺也一样,祖母自尽,妻子被掳,独子溺亡。 刻骨铭心的仇恨让他们对以陈锐为首的团体有著天然的嚮往,淮东大败以及朝中无休止的政斗让他们做出了选择。 陶大顺、孙鈺都应该守孝,但仇恨、责任感、失望等等情绪匯合在一起,使他们做出了对自己夺情的选择。 陈锐去年在曲阜的所作所为,终於得到了回报,而这只是开端。 看著这一切的徐渭心潮澎湃,他很確定,这个团体將会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崛起。 而这股势力对天下有著什么样影响,现在不太好说,但徐渭很確定,这股势力的目標在哪儿。 孙堪一手握著儿子,另一只手握住了陶大顺,视线落在了陈锐身上,“可还记得去年离开曲阜那日之言?” 陈锐向来平静的语气中也带著丝丝波动,“记得。” “他日出兵,必来斟酒。” “他日得胜復土,必与孙公同饮美酒以贺!” “哈哈哈!”孙堪放声大笑,“好好好,经史无用,军功为先,他日当取百名韃靼首级,於老夫墓前垒作京观,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孙升看向沈束,点头道:“待得退婚后,请宗安再赴余姚。” 沈束笑著应了声,对陈锐说:“我已与你父亲议定,为你聘季泉公幼女为妻。” 陈锐呆了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的身影,虽清秀可人,但却还是个孩子啊! 十四岁都没满啊! 几乎就在同时,姚江北岸,一个身材矮小的少年郎走近了招募点。 “名字。” “李兑。” “哪儿人?” “余姚县人。” “你这身子骨……”护卫有些为难,“都是挖土挑担,怕你吃不消啊。” 少年郎苦笑两声,“听闻能吃得饱?” “那是自然。” “那请收留。”少年郎口齿清晰的说:“他人有十分力,或只使五六分力,而我虽只有五六分力,却肯使七八分力。” “罢了,罢了。”护卫让人登记上名字,丟了两块饼子过去,“明日清晨在码头等著吧。” 少年郎再三谢过才转身出了棚子,站在码头处远远眺望县城。 虽然族人抢夺產业,虽然县人鄙夷痛恨,但少年郎並不恨他们,甚至都没有去恨让满县蒙羞的父亲。 少年郎啃了几口饼子,只要能活下来,他日未必没有转机。 第一百零七章 真心实意 当陈锐带著陶大顺、孙鈺一行人回寧波的时候,严世蕃终於看到了那份捷报。 如今的嘉靖帝並没有住在內阁,已经迁居到了徐家的太傅园,被迫献出园子的徐天赐加锦衣卫指挥僉事。 隨侍太傅园的除了內阁之外,只有不多的几个写青词的翰林官。 而如今的內阁,只剩下严嵩和徐阶两人,但严嵩老迈,嘉靖帝许严世蕃隨侍身边……说白了,和在北京时候差不多。 靠在软椅上的严嵩正在听儿子念报功奏摺,不由得轻嘆一声,喃喃道:“倭寇要復起吗?” “定海卫指挥使李寿,定海后所副千户周虎皆阵亡,厚定海中所副千户陈锐率兵大破之。”严世蕃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海道副使丁湛为陈锐请功。” 站在下首位的徐阶默然无语,眼角余光仔细的打量著严世蕃的神色……虽然山东战事期间他不在南京,但消息还算灵通。 严嵩轻声道:“如今国事艰难,朝中皆议北伐,东南沿海也不安生。” “少湖乃苏松人氏,当探访详情。” “元辅说的是。”徐阶恭敬的应了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还捏著奏摺的严世蕃扫了眼过去,冷笑了两声,这傢伙倒是学乖了。 就在十天前,徐阶还吃了个大亏。 如今朝中的官员虽然都不干正事,但嘴巴却是閒不住的,特別是六科、都察院的科道言官,口口声声北伐北伐,不能让韃靼在北地立稳脚跟啊! 而嘉靖帝从落脚南京之后也一直表达出这个態度……於是十天前面圣,在嘉靖帝提起北伐的时候,严嵩模稜两可,而徐阶持赞成態度。 后果是,第二天嘉靖帝钦点两名翰林为景王府讲官。 徐阶事后也回过味来了,自己身上裕王的痕跡是抹不掉的。 如果要北伐,主力肯定是如今驻军河南的明军,而去年击退韃靼,裕王一直坚守在怀庆府,未有后退一步。 换句话说,从统帅王邦瑞到副帅曹邦辅,再到下面的將校,都能算是裕王的旧部。 嘉靖帝想不想收復失地? 当然想。 但是前提是坐得稳位置,手中握得住权力,不能成为唐明皇第二。 徐阶也是久浸宦海的老人了,却被坑的不要不要的……自然不会是他主动往坑里跳。 听到严世蕃毫不掩饰的冷笑,徐阶脸上笑容依旧,心里却在发狠,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言官群情汹汹,背后肯定是严东楼在捣鬼。 其实类似的事情去年也发生过……韃靼侵入京畿,言官纷纷上书请议周尚文諡號,虽然没有证据,但严嵩严世蕃都认定是徐阶在背后。 “应该只是小股倭寇。”严世蕃开口道:“汪直遣派使者入京请开海禁通商,至今朝中仍未决议,汪直不会如此挑衅,更何况还是攻卫所。” “罢了罢了,陈锐终究是个能扛事的。”严嵩低低的说:“隨他去吧。” 严世蕃有些不甘心,“父亲,倭寇有侵扰浙江沿海之举,海道副使丁湛只怕难以承当重任。” 严嵩抬起头盯著儿子,加重语气道:“隨他去。” “是。”严世蕃低下头,“兵部举陈锐为定海卫指挥使,如何票擬?” “陈锐曾在鱼台大捷立功,但亦有弃城东逃之举,许兵部敘功即可。” 严嵩简短的几句话说完,严世蕃速度极快的写完,直接推到桌案的另一边。 徐阶面不改色的收起,恭敬的说:“元辅,下官这就送去。” “辛苦少湖了。” “不敢不敢。” 看著徐阶走出门,严世蕃脸色微变,“父亲,只怕养虎为患!” 这句话自然不是在说徐阶……徐阶就是嘉靖帝提上来制衡严嵩的棋子。 所以只可能是在说陈锐。 “事有轻重缓急之分。”严嵩眯著双眼盯著远处,“不过寧波一角,更何况还是孤悬海外。” “但还有丁湛,他当年与夏贵溪乃是至交。”严世蕃小声提醒道:“孩儿倒是不怕丁湛为陈锐请功,但……” 严嵩看了眼儿子,轻轻点头,他知道严世蕃没说出口的话……但如果丁湛与徐阶,甚至与裕王搭上关係,那就难说了。 能一举灭杀定海卫指挥使李寿,可见陈锐之能,这样的將才若是被裕王、徐阶笼络,那对严家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盯著些吧。”严嵩轻声说:“如今陛下……裕王与少湖未必会笼络。” 严世蕃听得懂父亲的言外之意,嘉靖帝本就以权谋驭臣下,如今南迁南京,疑心病一日重过一日。 裕王回京后立即闭门不出,徐阶回京后虽先入阁后提拔数名同乡同年,但始终不敢將手伸入军中……河南怀庆府一战的统帅王邦瑞被赶去淮东,就是嘉靖帝的一个警告。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徐阶还是裕王,都未必有胆子去笼络有兵权在手的海道副使丁湛,以及曾立下大功的陈锐。 严世蕃沉吟片刻后低声说:“王邦瑞总督淮东,如今乃用兵之时,总不能一直让侍郎治兵部吧?” 如今的兵部尚书王邦瑞被赶去收拾淮东的烂摊子,兵部是由左侍郎张时彻统领,这位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又是寧波人,陈锐的同乡。 “有些长进。”严嵩笑著点头,“翁仁夫起復已有数月,理应授职。” 能取代王邦瑞的,满朝只有翁万达一个人。 父子俩商议良久,严世蕃才稍稍心安。 两个多月前那一次见面,严世蕃觉得自己是在用拖兵之计,让沈束跟著陈锐去,一併解决了最好。 但现在才知道,对方也是在用拖兵之计,拖了一个多月反手灭了李寿,还將整个李家都吞入肚中。 虽然担忧陈锐会投向裕王或者徐阶,但严世蕃有一种直觉,陈锐当日说不会投向严家政敌,是真心实意的。 但严世蕃也能肯定,陈锐说若有机会一定会砍下自己的头颅,也是真心实意的。 如今朝中局势纷杂难言,河南、淮东、淮西、山西各处都不太平,实在没有必要將心思放在一个小小定海中所副千户身上。 但严世蕃隱隱能感觉到,这位小小的副千户,將来很可能会是一个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