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卿色》 第1章 遗珠 文国公府那抱错的小姐要回来了。 长街的雪被清扫得乾乾净净,公府朱红大门向外大敞,御赐的文国公府匾额下,数十名僕妇家丁列於两侧,著装齐整,垂首双手交叠在腰前,冰凉的雪沫子吹进了衣领子里也不敢动一下,规矩得就像两排人俑。 荣恩堂里,谢老夫人徐氏半歪在椅背上,垂老的脸陷在衣领子里:“到了?” 周嬤嬤连忙道:“已进城了,马上就到了。” 老太太扫一眼下首一名温雅妇人冷笑了一声:“糊涂!女儿被调包了十多年都不知道,再接回来,也是废了!” 那妇人一僵,低垂了脸没有作声。 谢老夫人身后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在帮她捶背,月白裙衫,淡扫娥眉,是难得的秀美佳丽。 她微微一笑,温声软语地劝哄:“祖母不用担心,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妹妹在外吃了那么多苦,可总算回来了,往后有了祖父祖母的庇佑,定然否极泰来。” 她温善的话语和乖巧的捏按,让谢老夫人眼角一松,笑著拍了拍她的手。 这是文国公府大姑娘谢琼韞,京城有名的女公子,亦是徐氏最疼爱的亲孙女。 谢琼韞是二房的长女,年十五,府上还有个二姑娘,乃文国公谢允伯唯一的嫡女,比她小一岁,亦是个颇有才情的女孩,被文国公夫妇如珠似玉娇宠著长大。 谁料,一朝一桩家宅阴私曝光,却扯出了一段陈年旧案,府上千娇万宠了十四年的二姑娘竟不是文国公的骨肉,而是调了包的粗使婆子的孙女。 国公夫人王氏如遭天雷,当即病倒在床榻上。文国公与世子多方调查,一一对证起来,证实了二姑娘確不是公府血脉,真正的千金当年流落在婆子老家,辗转被一个村妇收养了。 真相大白,当然要拨乱反正。文国公雷厉风行,即刻派人快马加鞭远赴长安府把亲女儿接了回来。 至於府上的二姑娘,再不是亲女儿,终究养了十四年,老国公疼惜她的文才,王氏喜她的乖巧,国公爷偏爱她的伶俐,所以二姑娘仍是二姑娘,对外只说是双胞胎,一个体弱养在了庄子上。序齿的更改,自然也有一套说辞。 真千金已进府的消息传开,各房都赶到荣恩堂,准备迎接这个三小姐。 “世子爷和三姑娘到了!” 婢女打起帘子,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迈步走了进来,那是张俊美的熟面孔,世子谢容鈺。 眾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他身后跟著的女孩身上。 有些黑,髮髻乍著碎毛,刘海黏著些微油腻光泽,身形也不如养在府里的姑娘好,脖子宽大,腰肢粗圆,可见乡下光景不是养人的。 好在女孩一双大眼生得不错,圆鼻头,红嘴唇,看著像有福气的。 派去接小姐的陈妈妈是个能人,眼光毒辣,知晓这乡下长大的小姐容貌上的缺陷,恰到好处地给她选了一身水青袄子配薑黄裙,既不那么显黑,又带了青春少女特有的活泼可爱。 髮髻再梳高,留一层薄薄的刘海,弥补了额短头平的短处。加上些许细碎的晶莹首饰搭配,原本相貌平平的女孩也多了几分出彩。 “……那家人姓许,闺名许秀春,一直当二女儿养,养父已不在了,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大的男孩在县城读书,其余都在家里……三姑娘从小乖巧懂事,家里什么活都干,小小年纪就吃了许多苦……” “那妇人说,姑娘八岁时,有一回那家里的大儿子险些跌下了山,被姑娘拉了一把,姑娘却摔了头脸,村里无处寻医问药,没能好好治养,头形脸形也跟小时不大像了……” 陈妈妈絮絮说著,大家眼睛不住地打量那个低著头的女孩。 的確不像,文国公夫妇,还有他们两个亲生的儿子,都不长这样。看来真是养坏了。 王氏红了眼眶,搂著许秀春不停地掉眼泪:“我儿,这些年受苦了,娘对不起你……” 许秀春直愣愣地盯著王氏鬢边一支摇晃眩目的赤金步摇,嘴里喊道:“娘!” 她的声音油滑,带著一股浓浓的乡音,实在称不上悦耳。几个年纪小的少爷姑娘都低头偷笑,被谢容鈺一记厉眼瞪老实。 王氏拿帕子揩泪:“还好,总算回家了,正好能在家过年。来见过你的祖母和兄弟姐妹。” 陈妈妈路上已经教过了她行礼问安的规矩,许秀春仍做得不太好,笨拙僵硬,雅言也讲得很拗口。 谢老夫人心下轻蔑,冷笑道:“起来吧,回去好好教教规矩,顺一顺性子,省得以后再丟人。” 许秀春脸一红,眼皮翻了翻似乎想瞪人又收敛住了,偷偷撅嘴。 王氏打个圆场过去,又带她给二夫人三夫人见礼。两个婶母口中俱是道著可怜见,分別送了一只玉鐲和一支红宝金釵。 许秀春连忙攥在手里,摩挲个不停。 “你爹爹和二叔三叔有差事要忙,待得晚膳你就能见到他们了。” 王氏一边说一边拉著她一一见过兄弟姐妹。 世子谢容鈺许秀春刚刚在城外已经见过了,容貌之俊美可谓她平生仅见,只是他一向稳重不苟言笑,看著冷若冰霜,许秀春缩著脖子没敢多看。 倒是二公子谢容斐文质彬彬儒雅风流,叫许秀春瞧红了脸。 谢琼韞向来温雅纯善,拉著新妹妹的手柔声细语地关切问询她这些年的生活,又从手腕上褪下一只出水甚好的祖母绿玉鐲,套在了许秀春手上。 许秀春喜滋滋地捧著新得的玉鐲笑,没注意到身后谢容斐脸上露出的嘲讽笑容。 见过了人,谢琼韞忽然询问道:“二妹妹怎么没来?可曾往清荷院说过,三妹妹来了?” 丫鬟刚要答话,就听堂屋外喊道:“老国公和二姑娘来了!” 帘子打起,当头就见一位鬚髮灰白的老者,宽袍大袖坐在一架轮椅上。 一位容貌秀丽的豆蔻少女扶著轮椅,一身粉白袄裙,精巧又娇贵。 她朱唇含笑,对著诸长辈盈盈见礼。 这就是那位鳩占鹊巢的二姑娘,谢琼絮了。 第2章 可读过书 谢老国公被谢容鈺和谢琼絮一起扶到主位上坐下,他原本是个身量颇高的人,脸庞清瘦刻著深褶,眸子透出锐利的光,盯住了那一张陌生的面孔。 “上前来。” 王氏依言带著女儿上前,让喊祖父。 许秀春看著威严老者有些瑟缩,訥訥地喊了一声。 谢老国公眼睛一动不动打量了她一番,眉间川字纹锁得更紧:“原先在家叫什么名?” “秀春,许、许秀春。” “哪个秀?哪个春?” “啊……”许秀春愣了一下,磕磕巴巴,“秀,秀……” 谢老国公皱眉:“可读过书?” 谢琼絮面上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傲色。 谢氏是百年世家望族,家学渊源深厚,谢老国公自己就是一代文豪,对儿孙学识一向要求严苛。 谢琼絮自己就是因为才学高而得了谢老国公欢心,哪怕被曝出不是谢家血脉,谢老国公也因为偏爱而把她留在了府上。 真女儿又如何?祖父最疼爱的,还不是她谢琼絮? 许秀春侷促地捏了捏手心,转著眼珠子道:“家里穷,没钱读书,我爹只让大弟读书,大弟在家什么都不做,我从小就要下地干活,贴补家用,还要给大弟攒束脩……” “不过……爹在家有很多书,我都从小翻看……” 谢老国公淡淡问:“都读了什么书?” 许秀春一噎。她字都不识几个,哪里说得出什么书来。阿爹年轻时倒是读过,考了几次没考上秀才,这才老老实实种地。 后来有了大弟许南,他便千方百计把儿子送到了学堂,家里至今也只有许南读过书。 那个许南…… 许秀春想起母亲悄悄告诉她的秘密,咬住了下唇。 “三……三字姓。”她结结巴巴道。 谢老国公眉头一皱,四姑娘已噗嗤笑出了声。 “三姐姐说的,莫不是『三字经』和『百家姓』吧?將好我近来给六弟开蒙,讲的啊,正是三字经和百家姓!” 她口中的六弟,是府里最小的孙辈,过了年也才四岁。 小辈们都笑起来,谢容鈺冷冷道:“觉得好笑,可是想要到庄子上笑一笑?” 弟妹们都不笑了。 “家规二十遍,三天內给我。” 他是长兄,更是未来的家主,有权管教不听话的弟弟妹妹,积威甚重,没人敢不听他的。 谢琼絮觉得自己是此刻最有资格说话的,奴僕们都退出去了,她正好可以说两句推心置腹的。 “三妹妹受苦了,你本该金枝玉叶,说到底还是我占了妹妹的位置……” “不必说了,你也是我谢家的女儿。”谢老国公一锤定音,“当初你祖母拿你顶替小姐也是为了救主,一报还一报,这是你应得的。” 老国公发话一锤定音,至於那婆子为何过了那么多年都在装聋作哑不曾吐露实情,自然也没人敢去质问。 王氏心疼女儿,正堂人散之后,亲自带她去精心布置的秋桐院里嘘寒问暖去了。 谢琼韞路过园,掏出帕子把两只手擦了擦后丟给侍女。 “这个脏了,不要了。” “妹妹何必如此委屈了自己?” 谢琼韞抬眼一看,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谢容斐。 一同走到偏僻无人的假山处,谢容斐才低声嗤笑道:“大房已经成不了气候了,原本谢琼絮还有几分才名,可也比不过你,没想到啊……亲女儿竟然还是个乡下土妞!” 谢家乃以文起家,世代簪缨,极其重视谢氏子弟的才学培养。 谢老国公十七岁中金榜,二十岁御书房讲学,英才旷世,天下闻名,是谢氏一族的標杆楷模。而他却在五年前犯了风湿,从此下身瘫痪,只能在轮椅上度日,爵位也因此传给了大儿子。 如今的文国公谢允伯承袭了爵位,却没承袭到半点文气,反而走了武路,如今是朝里一员大將,连带著谢容鈺也不尚诗书,专好武蛮子那一套。 倒是二老爷是当年的两榜进士,才名极大,亲生的儿女谢容斐和谢琼韞两兄妹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谢容斐秋闈中举,是明年春闈杏榜上的大热人选,国子监祭酒甚至说他前十名稳了。 谢琼韞顶著才女之名,屡屡在诗会上崭露头角,连宫里的贵人都喜欢她,极有可能嫁入皇家。 他们二房如此出息,可谢老国公却自始至终態度平淡,不为別的,只因大房是谢老国公的结髮妻子所出,而如今的谢老夫人徐氏,是续弦。 因此便是不喜大儿大孙是武夫,也仍把爵位袭给了他们,更把谢琼絮这个假孙女当成了宝贝捧在心头疼爱。 想到这么多年谢琼絮的耀武扬威,谢琼韞眼底沉了沉,涂著鲜红蔻丹的手指在枯枝上一弹,几点雪沫子迸溅开。 “大房如今,既有真女儿,又有假女儿,就让她们狗咬狗去吧。” 谢容斐摇摇头:“够呛,新来那个土里土气的,没看她一见到宝贝就两眼放光么?久贫乍富,多养两日就该忘形了,谢琼絮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摁死。” 他又安慰妹妹:“她蹦躂不了多久,妹妹不必与她们一般见识。恩师说我文章火候已足,便是一甲也可搏上一搏,明年你就能有个当进士的哥哥了。” “至於大房,武將一职,不定哪天就……” 谢容斐说得没错,那位公府遗珠在经过了最初几日的局促不安后,日日綾罗绸缎珠翠宝玉地供养,每日珍饈佳肴人参燕窝补品不断,出入是宝马香车僕婢拥簇,连穿衣睡觉都有人精心伺候。 如此將养了数日,骨子里的刻薄与骄纵便兼抬了头,屡屡趾高气扬苛待僕婢,搅得府中鸡犬不寧。 两个月后门房来报,三姑娘的养母已携亲带眷来到了京城。 许秀春便坐著马车,一路招摇来到了养母刘氏赁下的屋子。刘氏一把將她拉到屋里,关上房门。 “咋样?没露馅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