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万福》 第1章 別打我手心好不好 元宵节方过,正是春寒料峭时,朱红宫墙处腊梅横斜,隨风轻摇。 將近午时,嘚嘚的马蹄声打破了东宫门前的寧静,矜贵清绝少年身姿挺拔,著一身霽青色暗金云纹锦袍,腰窄腿长,高坐於骏马之上,身前倚著个裹著雪白狐裘斗篷的姑娘,逕自策马进了大门去。 “太子殿下,七姑娘。” 內殿大门前,一眾下人跪下行礼。 太子赵晢並不理会,只跃身下马,抬手將马上的李璨抱了下来,牵著她的手往里走。 “泽昱哥哥……”李璨赖著不肯跟上前,脆甜的嗓音带著哭腔:“你听我解释嘛……”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生的柔白纤细,綰著双螺髻,莲瓣似的小脸透著淡淡光晕,鸦青长睫卷翘如蝶翼般扑闪,黑白分明的凤眸湿漉漉的,稚气未脱的模样像只沾著晨露的海棠苞,惹人怜爱。 她唤的“泽昱”是赵晢的小字。 赵晢垂眸,淡淡瞥了她一眼,鬆开她不疾不徐的跨进了內殿大门。 李璨瞧著他背影消失,噘唇立在原地,磨磨蹭蹭的不想跟进去。 “姑娘,快进去吧。” 有下人小声劝。 李璨千般不愿,可又怕赵晢责罚,在门口迂缓了半晌,终还是不敢违逆赵晢,提著裙摆小心翼翼的跨过门槛,慢吞吞的朝著殿內行了过去。 她自从两岁起,便受赵晢管教,到如今已然十二年了。 赵晢大她五岁,於她而言如师如兄,多年的严厉教导使得他在她心中积威甚重。但她如今日渐长大,已经不如小时候般愿意受管教了。 李璨轻车熟路的进了雅致贵气的书房,轻手轻脚的脱了厚重的狐裘斗篷,搁在熏笼之上,隨后小心翼翼的站到了降香黄檀木精雕的书案旁,偷偷瞄了赵晢一眼。 书案上的公文堆积如山,紫铜鎏金狻猊炉,端溪砚,紫毫笔,样样精致,井井有条,瞧著疏淡风雅。 赵晢正垂眸翻著一本公文,一手提起紫毫笔去蘸墨。 李璨忙奉迎上去,捏著墨块在砚台中细细研磨起来。 赵晢提笔在公文上批阅著,长睫浓密,根根笔直覆下,鼻樑陡峭挺拔,菱唇不薄不厚,隱有珠玉的光泽,不过是简单寻常的书写动作,他做来却自有一番贵不可言的气度。 李璨瞧著他,总觉得他身上似有淡淡光华流转,叫她情不自禁就看的出了神。 直至赵晢换过一册文书,她才醒过神来。 赵晢一直不语。 李璨又磨蹭半晌,才轻唤了一声:“泽昱哥哥。” 赵晢没有抬头,只道:“站到这边来。” “我今儿个,只是想出去转转。”李璨站到他身侧,偷偷瞧他:“半路遇到的九公主……” “我不是在聚千阁接的你?”赵晢淡淡问。 “是九公主叫我去的,我才……”李璨故意拔高了声音辩驳,好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一些。 聚千阁是帝京城里秦楼楚馆中的佼佼者。 她从前是从未去过的,今儿个九公主非拖著她去,她也是心里头也好奇,半推半就的就跟著进去了。 赵晢又不说话了。 李璨转了转灵动的凤眸:“泽昱哥哥,我只是一时好奇,才跟著去瞧瞧的,並未做什么出格之事……” 赵晢平日对她管教极严,莫要说是去秦楼楚馆了,便是閒来无事到勾栏瓦肆去转一圈瞧瞧热闹,回来也是要挨训斥的。 她嘆了口气,应该进去瞧瞧便出来的,这样就不会被抓个正著了。 看来下次要谨慎一些。 “可曾吃酒?”赵晢合上公文,另取了一册展开。 “不曾。”李璨转过眸子不认帐。 赵晢终於自公文中抬起头来,清越的眸光扫过她衣襟处。 李璨低头,便瞧见自个儿薄柿色织锦薄袄上,几滴丁香色的雪泡梅果酒液清晰可见,她心中懊恼,都怪九公主將酒盅斟的太满了! 眼见赵晢不费吹灰之力便拆穿了她的谎言,她顿时泄了气,耷拉下小脑袋,配上双螺髻上歪了一支的冠,瞧著宛如一只打了败仗的小猫儿。 赵晢停手,轻搁下紫毫笔。 李璨一个激灵,拦著他分辨道:“那都是九公主的主意,我根本不想去的…… 第2章 我在东宫也不过是个客人罢了 书房外是暖阳瀰漫的春日晌午,玉白的台阶在春光之下,入目莹莹。 “如儿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廊下,周羡如一身藕荷色薄袄裙,外罩著一层薄纱衣,轻巧的朝著赵晢盈盈一拜,她生的杏眼樱唇,眉眼明媚,举止端庄得体。 李璨看著周羡如怔住了,她认得周羡如是辅国大將军家的嫡女。 周羡如总是看她不顺眼,从前见过几回,还曾挖苦过她。 周羡如怎么会在东宫? “免礼。”赵晢淡淡开口。 “殿下,这是您昨日给如儿留的功课,如儿全都做完了。”周羡如捧出一叠宣纸,双手奉到赵晢跟前。 李璨瞧此情景,直如被晴天霹雳打了一般,心口一阵窒息,下意识看向赵晢。 赵晢依旧淡漠矜贵,丝毫没有看她,只朝著一旁的无怠抬了抬下巴。 无怠忙接过周羡如的功课。 周羡如交了功课还站在原地,看著赵晢,並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有事?”赵晢问。 “如儿斗胆,想搬到澹蕤院住,这样离殿下近些,也便於如儿每日交功课。”周羡如抬起头,看向赵晢。 李璨闻言,小脸微微白了,唇瓣微抿,藏在袖中的小手也掐住了手心。 澹蕤院紧邻赵晢的寢殿,是她在东宫的住所。 虽她只是天气恶劣或实在太晚了,才会留下来住一回,但那院落確实一直是她的。 周羡如如此直白的想要她的院子,这是明摆著要欺她? “那处有人住。”赵晢拒了。 周羡如探了探头,看向他身后的李璨,粉面上露出几许笑意:“我知道,是李姑娘住在那处。” 李璨自赵晢身后行了出来,漆黑的眸子水光瀲灩,直视周羡如:“不错。” “李姑娘。”周羡如含笑道:“我听闻你並不时常留在东宫,那样好的院子总是空著也是可惜,不如你便將那院子让给我吧?” “我在东宫也不过是个客人罢了。”李璨弯著凤眸笑了笑,转过柔白的小脸看向赵晢:“那院子到底谁住,还是太子殿下说了算。” 她相互牵著的小手藏在袖子下,再一次攥紧。 “殿下?”周羡如期待的望著赵晢。 “你先回去。”赵晢不曾应她。 “是。”周羡如虽不甘心,但到底不过才来两日,尚未摸透赵晢的性子,不敢太过放肆。 她屈膝行礼:“殿下,如儿告退。” “等一下。”李璨忽然出言叫住她。 “李姑娘还有事?”周羡如站住脚。 “那个兔子灯是我的。”李璨纤细白嫩的小手指了指她身后。 周羡如身后,一个婢女提著个精巧的三兔灯,中间大兔子身侧带著两只小兔子,周身是以雪白皮毛糊就的,远瞧著栩栩如生,十分討喜。 这个兔子灯,是前几日元宵节时,赵晢给李璨预备的。 “这个,原来是李姑娘的?”周羡如伸手接过那盏兔子灯,提在手中:“我方才路过澹蕤院时,瞧见这灯插在门口,觉得可爱便顺手拿著了。” 李璨提著裙摆下了台阶,伸出手去取。 不料,周羡如却一缩手躲开了她的手。 “周姑娘这是何意?”李璨蹙眉,下巴微微抬起。 “这个灯,已经被我玩过了。”周羡如將灯换到另一个手上,垂眸看著灯,漫不经心的道:“传闻李姑娘是从来不碰別人碰过的东西的,这灯做得这么精致,丟了怪可惜的。 不如就给了我吧,回头我让人去买个新的还给你。” 她不是商议,全然是在吩咐。 李璨在家里头也是娇生惯养的,自是受不住这气。 但碍於赵晢在,她不敢隨意发作,只回眸去看赵晢。 她向来没什么怕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唯独在赵晢跟前乖巧的很。 周羡如也看向赵晢:“殿下,您不给我院子,我便將灯拿走了,明日我会赔给李姑娘一盏新灯的。” 赵晢微微拧眉,尚未言语。 周羡如当即便抢著道:“李姑娘,你瞧,太子殿下也默认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如儿告退。” 她说著朝赵晢一礼,便要离去。 “等一下。”李璨往前跟了一步,黑曜石般的凤眸中隱著慍怒,有几分稚气的小脸竟生出凛冽迫人的气势来。 周羡如一惊,总觉得这样的李璨很有几分像赵晢。 李璨自她手中取过兔子灯。 周羡如回过神来,唇角轻蔑的翘了翘,都知道李璨怕赵晢,夺了灯又怎样?她还能耍什么招不成? 其实,她並不稀罕这灯,只不过是想杀杀李璨的威风罢了,且听婢女说这灯是赵晢让人做的,若能拿回去放著,自然也好。 她才想到这处,便听“啪”一声脆响。 是李璨將灯摔在了地上。 她身娇体弱没多大力气,那灯倒也不曾四分五裂,落在地上滚了两圈,似乎是有筋骨断了,成了个歪歪扭扭的破灯。 “你……”周羡如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指著她几乎骂出来。 但看到赵晢淡漠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李璨不理会她,抬步便走。 “你去哪?”赵晢嗓音清冽。 “我回家不行么?”李璨回头,抿著柔嫩的唇瓣,漆黑的凤眸中藏著倔强。 “你功课做完了?”赵晢淡漠的问。 李璨僵在那里,低头不说话。 “殿下,李姑娘,你们別因为这点小事闹的不快。 这事是我不好,我不该擅自动李姑娘的东西,我给李姑娘赔罪了。”周羡如露出一脸的歉意,落落大方的朝著李璨一福。 “嗯。”李璨垂著鸦青色长睫,不闪不避,生生受了她的礼:“这是你该赔的。” “李璨!”赵晢语气微微严厉:“进去。” 李璨抿著小嘴,不情不愿的进书房去了。 “殿下……”周羡如往前一步,看著李璨进书房去了:“李姑娘是不肯原谅我吗?不然,我再进去与她……” “下去,下回有课业让守门的下人拿进来,內殿是书房要地,等閒人不得入內。”赵晢利落的交代罢了,转身也进书房去了。 “是。”周羡如口中应了,杏眼之中却满是不甘。 书房要地,李璨能进?不过是仗著在东宫年代长而已,她也不是做不到。 书房內。 李璨靠著自己的小书案,垂著小脑袋,小脸白净剔透,卷翘的鸦青长睫覆下,眼尾泛红,柔嫩的唇瓣委屈的轻抿著,怔怔出神。 赵晢果真是半分也不在意她的,周羡如来东宫这么大的事,不曾知会她半句,方才周羡如抢她的兔子灯,他也不曾有半句相帮。 “过来。”赵晢开口。 李璨回过神来,起身走到书案边,垂眸低头站著,无精打采的,像只打了败仗的小猫儿。 “於人前,当如何?”赵晢翻著公文问她。 “於人前,当收敛心神,喜怒不形於色。”李璨老老实实的回。 “你做到了?”赵晢抬眸,扫了她一眼。 “没有。”李璨知道他说的是方才之事。 赵晢合上公文,另取了一本展开,口中道:“下回若再如此沉不住气,打手心。” “是。”李璨不敢造次,乖乖应下。 “去做功课。”赵晢吩咐。 李璨回到书案边,提起笔。 待她做完功课,外头已是夕阳西下了。 出了內殿,便见周羡如迎面而来。 李璨轻蹙黛眉,脚下一转,进了园子,沿著弯曲的莲塘,打算从园子绕著出去。 “李姑娘,你躲著我做什么?”周羡如却跟了上去。 “你有事?”李璨心里实在是不痛快,没什么耐心与她虚与委蛇。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请教李姑娘,太子殿下给我取的这个小字,可还合適?”周羡如说著,將帕子上绣的字展给她瞧。 她手里展著帕子,眼睛却瞧著一旁的莲塘,等会儿,非叫李璨尝尝厉害不可! 第3章 我不用你管 李璨微一抬眸,便瞧见那手帕上两个绣的精巧的“若”字。 若若,赵晢起的吗? 倒是好听。 她不禁想起十岁那年,她曾闹著赵晢给她起小字。 赵晢只是板著脸叫她“不许胡闹”。 如今到了周羡如这,还挺乾脆的。 她垂眸,鸦青长睫覆下,漆黑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黯了黯,到底是不同了。 “李姑娘怎么不说话?”周羡如含笑问,杏眼之中得意几乎藏不住。 李璨算个什么东西? 父亲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儿,上不得台面。她要对付李璨,还不是轻鬆拿捏吗? “周姑娘喜欢便好。”李璨想起赵晢方才在书房对她的教导,弯起凤眸,朝周羡如笑了笑。 周羡如见她还笑的出来,目光不由沉了沉。 李璨继续往前走。 周羡如亦步亦趋的跟著她。 “周姑娘还有事?”李璨蹙眉。 她便是涵养再好,也经不住这样挑衅,更何况,她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之人。 “也没什么,边走边说。”周羡如指了指前头。 李璨轻轻吸了一口气,忍住了心中的恼怒,若不是怕赵晢责罚,她这会儿便已然翻脸了。 “李姑娘,你在东宫多年,我不过才来了两日。”眼看著下手的机会到了,周羡如露出一脸的诚挚:“我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往后少不得请你指教,你可……哎呀!” 李璨耐著性子想等她说完,再回绝,然后赶紧躲远些。 可不料周羡如话说了一半,人猛地往前一衝,一下撞在她身上,两人一前一后,双双跌入莲塘中。 这才初春,河水冰寒刺骨,李璨沉入水中,叫冷水一激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过,她倒不大慌张,她是会鳧水的。 五岁之后的每个夏日,赵晢都会带她去温泉行宫练鳧水。 小时候的她害怕极了,不敢下水,更不敢叫水淹过脑袋,每回都要坐在水边哭半天。 赵晢待她严厉的很,她不肯下水,便要挨手心,半分也不容情。 即使如此,她也到七岁那年,才敢独自一人鳧水。 后来练了几年,到如今已然算是炉火纯青了。 落入水中之后,她足下微微一蹬,便要鳧上去。 便在此时,她察觉到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腰带,用力的將她往水底带。 耳边传来周羡如急切的嗓音:“李姑娘,你別怕……我救你上去……” 李璨一下明了,方才她还以为周羡如是脚下滑了,不慎推到她。 眼下才知,周羡如就是故意的。 那就別怪她不客气了。 她不再往上鳧,两手胡乱挥舞,打开了周羡如揪著她的手,一把抓住周羡如的髮丝猛地往下一摁,自个儿则借力浮上水面,口中喊道:“救命……我……不会……” 趁机吸了一口气,又沉了下去。 周羡如呛了一大口水,见她四肢胡乱挥舞,毫无章法,不疑有他,再次伸手去拖她。 她自来便瞧李璨娇娇软软的一直跟著赵晢,十分不顺眼,今儿个就是打定主意,仗著自己会鳧水,要將李璨好好淹一淹,再冻个半死。 都知道李璨体弱,要是上岸后能直接病死那更好了。 左右她也掉下水了,到时候咬死是不小心脚下滑了便可,就算太子殿下问责也不怕。 李璨瞧她再次伸手来,装作胡乱扑腾无意中躲过,两手抱住她的腰,將她往水下拖去。 周羡如起先还不怕,只扭著身子,想要挣脱李璨的手。 可后来,她气息不够了,下意识的张开了嘴巴,大量的河水往她口中猛灌,她彻底慌了,挥舞著四肢拼命挣扎。 李璨见她似乎有些吃不消了,手下便微微鬆开了些,足下轻蹬,悄悄换了一口气。 隨后,周羡如也浮上了水面,她长大嘴巴,拼命吸气。 可不过才吸了半口,便又叫李璨一把扯进了水中,又灌了满满一大口的河水。 如此,李璨来回折腾了她三四回,见她像是遭不住了,这才鬆开手。 而她自个儿,本就体弱,河水又寒凉,这样折腾几番,也就没什么力气了,足下一蹬,平浮在了水面上。 两人在水中,时辰似乎极为漫长,但实则也不过才不到半刻钟罢了。 “快,快救姑娘!” 两人的婢女在岸上急的团团转,却没有人下水。 周羡如的婢女是知道自家姑娘想做什么,故意不救。 李璨的婢女们则是真的不会鳧水,已然慌的去內殿叫人了。 此地离內殿不远,赵晢很快便闻声而来。 他扯了大氅,跃入水中。 李璨眼睁睁看著他先將周羡如拉到了岸边,才朝著她游来。 她眼中心中皆是一片酸涩,分不清自己脸上到底是水珠还是泪珠。 赵晢一手揽著她纤细的腰,带著她上了岸。 无怠忙递过大氅,赵晢接过,给她披上,便俯身去查看周羡如的情形。 “按压胸口。”他冷静的吩咐周羡如的婢女。 李璨髮丝贴在额前,小脸冻的一片苍白,浑身瑟瑟发抖,看他心神都在周羡如身上,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抿著乌青的唇瓣,將身上的大氅丟在了地上,转身便走。 “殿下,姑娘走了……”无怠忍不住提醒。 “拦住她。”赵晢吩咐:“继续按!” 周羡如在婢女的按压下吐出不少水来,却还是不曾甦醒。 “姑娘,这样冷的天儿,您身子遭不住的……”无怠赶上去,挡在李璨面前,赔著笑脸:“不如先隨小的去用热水泡一……” “走开。”李璨绕过他,足下不停。 赵晢要陪周羡如,儘管陪著好了,又何必叫无怠来敷衍她? 她又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姑娘……”无怠既不敢走开,又不敢回去,只好一路跟著她。 他是一步三回头。 好在没走多远,他就瞧见自家殿下拿著大氅大踏步来了。 赵晢不由分说,抬手將大氅裹在李璨身上,俯身一把抱起,转身往寢殿方向去。 “放开我,我不要你管!”李璨揪著他衣襟拼命挣扎。 奈何她方才在水中耗费了体力,这点挣扎在赵晢来说,几乎可以忽略。 赵晢不理会她,吩咐无怠:“让人將周羡如抬回院子去,请个大夫。” “是。”无怠忙吩咐了下去。 进了寢殿,屏风后的浴桶中,早已有人预备好了热水, 赵晢俯身,將李璨连人带衣裳丟进热水中。 “我不用你管,我要回家。”李璨才落入水中便一个翻身,翻到桶沿上往外爬。 “不许胡闹!”赵晢捉住她,又將她丟入水中。 “哗啦”一声,溅的满地都是水。 李璨不屈不挠,又从浴桶另一侧往外爬,这东宫,她说什么也不待了。 赵晢冷著脸,抬腿跨入浴桶中,一把將她自桶沿上拉了下来。 李璨却还是不肯安分,挣扎的越发激烈,桶里的水又洒出去不少。 第4章 近乎本能的怕他 赵晢乾脆一把將她捞入怀中,连带著她一道坐在水里,牢牢禁錮著她。 李璨挣扎不开,张著小嘴喘息,因著热水还有使了力气的缘故,她小脸上有了几分红润,沾著水珠更显莹白剔透,鸦青长发湿漉漉的一片凌乱,好像一只被迫洗浴隨时想逃跑的小猫儿。 “你鬆开,我透不过气了……”她觉得胸口闷的很。 赵晢手下放鬆了些,却还是没有彻底鬆手。 李璨没了挣扎的力气,静静偎在他胸膛处,微微喘息。 两人衣裳都湿透了,紧紧贴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赵晢的耳尖悄悄红了。 李璨有了些力气,便忍不住动了动,想挣脱他的怀抱。 “別乱动。”赵晢一向淡漠的脸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微微往后让了让。 “请殿下鬆开,我不跑。”李璨推了他一下,语气生疏极了。 似乎是在八九岁之后吧,赵晢就没有这样抱过她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留恋他温暖的怀抱,有多喜欢他身上的冷甜香气。 但赵晢心里没有她呀,方才在莲塘中的举动说明了一切,才来了两日的周羡如都比她重要。 就算她没脸没皮,也要顾及靖安侯府的脸面的,赵晢不是她该留恋的。 赵晢缓缓放开了她。 李璨坐到了他对面,侧过小脑袋,黑黝黝的眸子湿漉漉的不肯望他,柔嫩的唇瓣轻抿,粉白修长的脖颈尽露,无辜却更诱人,好似春日枝头开的正好的海棠儿,惹人流连。 赵晢移开目光,自水中起身,唤了婢女进来伺候。 李璨不看他,也不言语。 婢女们进来换了热水,伺候她沐了浴,待她擦乾头髮出来时,赵晢已然换上了一身中衣,靠在床头看书了。 李璨觉得身上热的难受,脑子昏昏沉沉的,脚下也一阵虚浮,扶著软塌站了一会儿,转过小脸朝著赵晢道:“殿下,我先回去了。” 她本想同赵晢將话说清楚,但身子似乎支撑不住了,下回吧。 “过来。”赵晢没有抬头。 李璨缓缓走过去,垂眉敛目,瞧著乖巧至极:“殿下还有事?” 赵晢自书中抬眸,微微皱眉,抬手探她额头。 李璨却往后躲了躲,却险些栽倒。 赵晢丟开书,一把將她揽入怀中,奶香夹杂著蜜桃的甜香气扑鼻而来。 她身上的甜香气平日都是淡淡的,一发热便会变得浓郁。 他微微皱眉,大手覆上她的额头,看向无怠:“徐景还未到?” 徐景是太医院院正,李璨的身子,打小是他调理的。 “应当快了。”无怠低头,小心翼翼的回。 “派人去催。”赵晢淡声吩咐,眸中隱著担忧。 “放开我。”李璨抬起小手,绵软无力的推了他一下,小脸泛起病態的酡红,漆黑的眸子泛起淡淡的雾气,迷濛的望著他:“赵晢……我再不要你管了……” 赵晢垂眸看她,抿著唇一言不发。 李璨凤眸微闔,口中仍然小声却固执地道:“我要同你……一刀两断……去,去宫里……了断……” 赵晢的眸色更冷冽了些。 无怠看著自家殿下越发迫人的气势,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好在此时,徐景叫侍卫架著,匆匆来了。 赵晢侧过身,想將李璨安置在床上。 哪知方才还喊著要与他“一刀两断”的人,这会儿却两手死死拽著他衣襟不肯鬆开。 “殿下抱著姑娘也无妨的。”徐景开口。 赵晢抱著李璨坐正了身子,面上一片端肃,耳尖却又禁不住悄悄红了。 徐景伸出手,搭在了李璨的脉搏上,口中询问:“姑娘受凉了?” “落水了。”赵晢回。 “怎么这么不小心。”徐景皱眉:“这样的天儿,便是寻常人,落水也遭不住,更莫要说姑娘身子骨本就弱了。” 赵晢抿唇不言。 徐景收回手,抚须道:“姑娘入水陡然受凉,还用之前风寒的方子便可,我另外再开一副驱寒的方子。” 李璨用的方子,东宫是常备的,无怠立刻吩咐人熬汤药,又让人跟著徐景去抓药。 “好冷……泽昱哥哥……我好冷……”李璨紧紧抱著赵晢,小身子蜷缩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取被子。”赵晢吩咐。 加了两条被子,李璨还是一直喊冷。 “殿下,汤药好了。”无怠端著半碗褐色的汤药进来了。 赵晢扶著李璨坐起身,接过汤药,在唇边试了试才餵她,语气有了几分平日没有的润泽:“李璨,来,吃汤药。” 李璨近乎本能的怕他,即使是在浑浑噩噩中,也乖乖將平日死活都不肯吃的汤药吃了。 只是赵晢才搁下碗,她便张嘴吐了。 赵晢抱著她下床,等著婢女们收拾床铺,李璨却又开始喊热。 如此折腾,赵晢一夜未眠,第三回餵进去的汤药终於没有再吐出来,天蒙蒙亮时,李璨总算睡的安稳了。 赵晢却是不能睡的,起来整理妥当一切,便该上早朝了。 李璨浑浑噩噩的睡了三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直至第四日才彻底醒来。 身上还有些不舒坦,不过跟前几日比起来,不算什么。 问了婢女,得知周羡如至今还躺著呢,她心里痛快了许多,这一回她可不算吃亏。 趁著赵晢早朝的时辰,她早早的出了东宫。 前几日是一时气怒交加,她才有胆子对赵晢翻脸,如今事情过去好几日了,她才病了一场,又都是赵晢照顾的,若是说翻脸便翻脸,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她也没这个胆量,但周羡如的事是过不去的。 罢了,还是先离开东宫再说。 * 澹蕤院。 缠枝纹粉釉长颈瓶中插著新採摘的菟葵,筑圆铜镜,楠木雕梳妆檯,垂坠的南丝窗幔高悬,瞧著雅致清新。 “姑娘,吃汤药。”吉祥端著汤药,小心翼翼的走到床前。 “李璨那里如何了?”周羡如倚在床头问。 “李姑娘今儿个回府去了……”吉祥声音越发的小。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周羡一把夺过汤药碗,没头没脑砸在她身上:“出的什么鬼主意!” 让她去淹李璨,结果给李璨已经能回府了,她却还没有力气起床,真是岂有此理! “姑娘息怒!”吉祥连忙跪下。 “息怒什么息怒!滚出去!”周羡如越瞧她越来气。 “姑娘,您再怒也不能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如意端著另一碗汤药走进来:“再说,那日太子殿下可是先救的姑娘,还將这澹蕤院给了姑娘,姑娘可不能再心急了。” 周羡如听她说话,心里头舒坦多了,伸出手:“拿来。” 用了汤药,她將碗递了回去:“给我盯著李璨,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如意连忙应下。 * 李璨回了靖安侯府之后,在自己的鹿鸣院里一窝就是三日,成日出神,人蔫蔫的,饭也不吃几口。 赵晢给她安排的插、焚香以及点茶的课业,隔日都是有宫里的姑姑登门教导的,她不曾推拒,但课业也上的没精打采的。 奶娘同婢女们都急坏了。 晨光的金芒散落在鹿鸣院,淡淡的薄雾即將散尽,李璨站在海棠树下,莹白娇嫩的小脸精致可爱,叫阳光衬的倒比树上的海棠儿更娇嫩,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沾了芽叶上晶莹的露珠儿,抬到眼前细瞧。 “姑娘,您之前做的玉带鉤好了,咱们去取吧?”大婢女果在一旁期盼的望著她。 李璨怔了怔才想起来,之前她得了一块极其稀有的南阳暖玉,於是画了个螭首玉带鉤的图纸,交给了宝翠楼,让他们照著样子去做了,这几日倒是忘了。 “去取吧。”她缓缓转身。 归途中,她低头望著手心精致的玉带鉤,触手莹润,做工精细,与她所想的一般无二,她甚至能想出赵晢带著这枚玉带鉤的模样,只可惜,用不上了。 她心中酸涩难言,举起手,对著路边盛开的粉色荆桃,想將玉带鉤掛上去,既然用不上了,那她还留著做什么? “璨璨!” 赵音欢骑著马儿迎面而来。 来人是大渊九公主赵音欢,她与李璨一道长大,两人自来要好。 李璨抬眸,露出一抹笑意:“音欢。” “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赵音欢跃下马:“我去你家找你,门口的人说你出来了。” “嗯。”李璨微扬著唇角,轻轻点头。 “这是玉带鉤啊?”赵音欢穿著男儿的长衫,眉目英气,抬手取过她手中的玉带鉤,在腰间比划,口中隨意的问:“好看,玉质也好,给六哥的吗?” “不是。”李璨凤眸黯了黯,微微摇头。 “好看誒,多少银子?在哪做的?我也去做一个。”赵音欢兴致勃勃的问。 李璨看著那个玉带鉤,轻声道:“你喜欢?给你好了。” “真的吗?”赵音欢捏著玉带鉤:“那我要好好想想还你个什么礼好。” “小九,你一个女儿家用这么好的玉带鉤,简直暴殄天物,璨妹妹,不如卖给我吧?” 李璨正要说不用,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夺走了赵音欢手中的玉带鉤。 第6章 一口咬在赵晢手背上 “我……我会进宫去向陛下请旨不用你教导的……”李璨黑曜石般的眸中湿漉漉的,眼尾泛红,宛如一只受到惊嚇的小猫儿,连退数步。 “殿下!”赵明徽略一犹豫,起身壮著胆子往前抢了半步,將李璨护在身后,嬉笑道:“要我说,既然璨妹妹她……” “正月十二国子监开课,你未曾亲自去前去报到。”赵晢淡扫了他一眼,嗓音清冽,徐徐道来:“正月十四缺课一日。” “得,我不拦著了。”赵明徽让到一侧,同情的望著李璨,一脸的爱莫能助。 他明白赵晢的意思,若不让开,便要將他旷课之事告知他老爹镇王。 老爹虽只有他这么一个老来子,却不宠溺,反倒严厉的很,动不动便要家法伺候,是以他轻易是不敢在他老人家跟前造次的。 “璨璨,要不然你就跟六哥回去吧……”赵音欢小声劝说。 她这六哥,贵为储君,向来喜怒不形於色,且杀伐果断,毫不容情,她因带著李璨四处胡乱玩耍,不知多少回叫六哥的人绑到母后跟前,可没少挨打挨训。 她最怕六哥了,要不是担心李璨,她这会儿早便溜了。 “你已经管了旁人了,又何必来管我?”李璨眼圈更红了几分,退无可退的缩在墙角,泪意盈盈,瞧著可怜至极。 赵晢不言语,只伸出手去捉她。 “我说了我不跟你走。”李璨紧闭双眸,胡乱拍打他,却叫他一把捉住了双手手腕。 “放开我!”她拼尽全力挣扎起来。 可她生来体弱,没几分力气,且也没什么底气,而赵晢自幼习武,生的又高大,她那点力气在赵晢跟前,简直犹如蜉蝣撼树一般。 任凭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赵晢也是分毫不动,只垂眸淡淡望著她。 李璨从未敢这样反抗过赵晢,眼见逃不掉已是怕的魂飞魄散,红著双眸宛如一只叫人惹急了的小白兔,张嘴一口咬在赵晢右手手背上。 赵晢依旧纹丝不动,只微微抬了抬下巴,仿佛被咬的人不是他一般。 李璨尝到血腥气,惊的鬆开他,巴掌大的小脸满是仓皇无措。 赵晢面无表情,单手抽下身上的大氅將她罩住,俯身將人抗在了肩头。 他转身,赵明徽同赵音欢齐齐往后让了让,都瞧著他手背上那圈齿痕,有殷红的血渗出,在冷白色手背上显眼的很。 两人都生怕被迁怒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赵晢走到赵明徽跟前,停住了步伐,转向他。 “殿下还有事?”赵明徽壮著胆子问。 倒不是他想问,只是瞧这阵仗也逃不掉啊,倒不如先主动开口了。 “拿来。”赵晢朝他伸出手。 “拿?拿什么来……”赵明徽故作不知。 赵晢微微皱眉,唇轻抿,眸色冷冽,淡漠中带著些许不耐。 赵明徽无奈,只得取出那支螭首玉带鉤,不舍的放在他掌心。 赵晢握住那支玉带鉤,扛著李璨,转身朝外而去。 李璨脑袋朝下,伏在他肩头,整个人叫鹤氅没头没脑的裹著几乎动不了,唯一鬆快的两条腿还叫赵晢握著,整个人几乎半分动弹不得。 她挣扎了片刻,便觉胸闷,头昏脑胀的:“放开我,我难受……” 赵晢將她自肩上滑下,打横抱在身前,加紧了步伐。 李璨抬手在脸侧,將鹤氅撑起一块,轻轻喘息。 赵晢抱著她上了马车,將她安置在一侧,撩袍坐下。 李璨推开身上的鹤氅,白著小脸倚坐著,卷翘的长睫覆下遮住了黑曜石般放眸子,瞧著没精打采的。 她不开口,赵晢更不会主动开口,两人沉默了一路。 马车驶入东宫,果糕忙上前去扶著李璨下了马车。 “隨我来。”赵晢淡淡丟下一句话,转身往內殿方向而去。 李璨望著他的背影,既委屈,又害怕,就著两个婢女的手站住,纤细绵白的小手捂著胸口,黛眉紧蹙。 “姑娘可是难受?”糕见状,忧心不已。 姑娘今儿个甜点吃多了,本就会不舒坦,殿下又这样。 姑娘一向是气不得的,尤其是才用了东西之后,若是动气便会呕吐。 李璨只觉胃中翻江倒海,难受的说不出话来,摆摆手往前走了两步,终究捱不住蹲下身呕吐起来。 “姑娘吐了!”果又著急又心疼,朝著赵晢的背影大喊了一声。 果忙给李璨抚著后背顺气。 后头乌泱泱的一群婢女都惊住了,生怕果这样大叫惹恼了太子殿下。 赵晢顿住脚,回身。 李璨蹲在那处,直呕的眼泪都出来了,那些点心吃的时候倒甜,这会儿吐出来口中却全是酸的。 “水!”果扶著李璨回头吩咐。 两个负责端水的婢女忙將一盏清水送了上来。 “姑娘,来漱口。”果小心翼翼的將粉棠釉的水盏餵到李璨唇边。 李璨就著她的手漱了口,才觉得胃中好受了些。 “殿下,您去扶一扶姑娘吧?”隨从无怠瞧的於心不忍,小声劝了一句。 赵晢侧眸扫了他一眼。 无怠嚇得低下头:“小的多嘴。” “可还能走?”赵晢重新望向李璨,淡声询问。 李璨缓缓站起身,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唇,抬起黑白分明的眸瞧了他一眼,转过目光,抿唇不语。 赵晢也不多言,上前俯身抱起她,大踏步往內殿去。 內殿外,便是东宫的园子。 周羡如手中提著一只精美的香樟木铜包角雕食盒,后头跟著两个贴身的婢女,立在一株高大的瑞香树畔。 这个季节,瑞香已然打了苞,空气中隱约有阵阵暗香袭来。 她探出半个脑袋,便瞧见赵晢抱著李璨,大步流星的进內殿去了。 “姑娘,咱们也进去吧?”婢女吉祥小声开口。 周羡如回眸,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握著食盒把手的纤纤玉指关节一片苍白。 李璨凭什么得太子殿下如此厚待? 一个病秧子罢了!真要是入主东宫太子妃之位,只怕到时候连个嫡子都生不出来! “殿下交代过姑娘不得隨意入內殿,你要害姑娘与那李姑娘一般挨殿下训斥吗?”婢女如意责备的望了一眼吉祥,她比吉祥要稳重体贴多了。 吉祥嚇的缩了脖子,不敢再言。 周羡如听著这话,心里头倒是舒坦了些,赵晢对李璨的严厉,几乎是全帝京城都知道的,凭此便可推断赵晢对李璨无意,照顾她不过是圣意难违罢了。 她立了片刻,唇角微微翘了翘,心中有了主意。 “留个人在这,盯著李璨,什么时候殿下不在了,她一个人出来,去稟报我。”她吩咐了一句,转身乾脆利落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