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春乱》 第1章 宫廷惊心 初春时候,斜阳脉脉,落日的余暉越过高墙红瓦、穿过雕栏画柱,透入兰台阁殿內,只剩下曖昧不清的光影。 腐朽的尘埃在窗欞间飞舞。 云祉瘫坐在散落的书堆边,脑袋抵在书架上,额头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一股陌生的燥热从心底直窜脑门,又流向小腹,她神智恍惚,不停地喘著粗气。 哪怕从未经歷过,此情此景,她也明白髮生了什么。 一双大手从背后探来,云祉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一股背离理智的衝动主宰了她的思绪,她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覆其上。 隔著男人的手掌,云祉清晰地感受到心臟极速跳动的幅度,嘭、嘭、嘭,宛若一根下一秒就要崩断的弦。 那手掌仿佛烙铁,灼热、又带著汗湿,手下的衣裳似乎在下一刻就被焚烧殆尽。 云祉手指蜷缩,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嘴巴张合了几次,才终於用嘶哑的声音喊了出来:“不要。” 她用尽全身的吶喊,仿佛惊动了对方,身上的那只手猛地往后拉,下一刻,她的背后抵住了一具滚烫的身体。 嗡的一下,她的理智如决堤的洪水般瓦解。 “不……放……放开我……” 身后的男人坚若磐石,不为所动,那股灼热的火焰隨著她的挣扎越来越旺,烧得她口乾舌燥,面红耳赤。 室內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 云祉紧紧闭著眼睛,在理智完全崩解之前,低头向那只作乱的大手狠狠地咬去。 嘴里慢慢有了血腥味,身后始终不言不语的男人终於发出一声痛哼。 “鬆口。”男人的声音低沉又沙哑,在极力压抑著某种极端的情绪。 云祉立马鬆开,踉踉蹌蹌地站起来,岂料双腿一软,又跌倒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 耳边是一道压抑的喘息声。 云祉紧紧地闭著眼睛,不敢多看,也不愿多听。 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把她拦腰扶起,云祉连忙抵住书架,抖著手整理衣裳。 鬢髮乱了、衣带散了、肚兜掉了……平时轻而易举的事情,此刻却手忙脚乱,寂静的殿內,只听见衣服的悉索和环佩的碰撞声。 半刻钟后,云祉终於整理好了仪容。 “今日征北將军凯旋,圣上在集英殿宴请群臣,你为何出现在后宫?” 许久无声。 云祉耐心即將告罄时,沙哑的男声才迟迟回答:“宴中离席更衣,宫人引我到此处。” 想起自己午后饮下的那杯酒,云祉的眼神暗了暗。 那杯酒,是表妹赠予她的,那是她一起长大的表妹啊…… 云祉无声苦笑,越发觉得后宫不是良善之地。 “敢问阁下,是否中了媚毒?” 后面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沉重而急促,压抑而低沉,辨不清他是何种思绪,但那一声“是”,足以令人不寒而慄。 此人身材高大健硕,想必是武將,能够出席今日的凯旋宴会,必不是泛泛之辈。 但是,他却被人下了媚毒,被引入后宫。普天之下,谁有这样的能量? 是皇帝?还是皇后? 她被下了药引到此处,是巧合还是一场阴谋? 若依照前世电视剧上演的套路,应该很快就有抓姦的人登场了。 此地不宜久留! “西北角有道小门,甚少有禁军巡逻,阁下沿著宫墙走去,可以抵达前殿。” “你是何人?”那人问道。 “不过是个普通宫女罢了。” 云祉脚步微微一顿,又快步走了起来。 嘎吱。 藏书阁的大门缓缓打开,被阻隔的余暉倾泻而入,女子妙曼而頎长的背影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未曾梳起的长髮隨风而起,美得仿佛一副画。 大门很快又被闔上,一抹莹光一闪而过,却见地上躺著一块质地莹润的羊脂玉佩,残留著一段余香。 那是……她系在腰间的禁步。 外边隱隱有嘈杂声传来,男人脚步微顿,转向了角门。 殿外。 落日余暉渐渐隱去,灯火阑珊,笙歌隱隱传来,前朝后宫,仿佛两个世界。 后宫一片冷寂,稍有动静就能传出很远。 大戏开演,自然是需要观眾的。 云祉慢慢走著,突然在藏书阁外的芙蓉池外停了下来。 她离开储秀宫去藏书阁是有目共睹的,今晚之事若真是阴谋,她安然出来势必惹人怀疑,倒不如製造没去过的假象。 毕竟……她望了望在夜风中荡漾的池水,若有所思。 体內燥热,以水镇压,合情合理。 最重要的是,明日就是殿选了。 云祉迎风而立,听著渐渐逼近的嘈杂声,微微一笑,纵身跳了下去。 冷冽刺骨的池水覆没了全身,体內的燥热与昏沉都被冰冷取代,云祉拍水挣扎著,喊了几声:“救命!救命!” 看到表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岸边,云祉悬著的心终於死了。 她放弃挣扎,闭著眼睛昏了过去。 “姐姐,姐姐,等等我,等等我。” 清脆甜美的声音从一片片斑斕模糊的光影中渐渐清晰,扎著双丫髻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从牙牙学语到及笄之年,从娇憨可爱到明媚动人。 “太好了,姐姐!你和二哥定了娃娃亲,以后你嫁来顾府当我二嫂,咱们就永远不分开了!” 彼时,她笑著颳了刮她的鼻子:“傻瓜,你长大后也是要嫁人的。” …… 前不久,在得知父亲想送她入宫,某图泼天富贵之时,她第一时间找到了青梅竹马的表哥,她结了娃娃亲的未婚夫。 “表哥,我们儘快完婚可好?” 桃树下,男子丰神俊朗,温润如玉,笑著从她鬢髮上摘下一瓣桃:“二妹妹,莫再逗我。” “父亲欲送我入宫,但我生性疲懒,不愿此生埋没深宫失去自由。只有与你完婚,才能摆脱入宫的命运。” 男子愣住了:“可是,二妹妹,娃娃亲只是长辈的笑谈,做不得数的。况且……我已有意中人。” 桃瞬间化作漫天飞雨,如霜刀寒剑,冰冷刺骨。 “二妹妹,你別急,我再替你想办法。” …… 想啊想啊,她被一顶轿子送入高墙,步步惊心,不得安寢。 第2章 不寒而慄 光怪陆离的梦境破裂抽离,云祉浑身乏力,头痛欲裂,望著储秀宫熟悉而陌生的床帐怔怔出神,不知今夕是何年。 “姐姐,姐姐!太好了,你终於醒了!”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表妹顾元柔明艷照人的面容映入眼帘,她眼睛微微泛红,疲惫又欣喜,但似乎又有別的什么,情绪十分难懂。 云祉扯了扯嘴角:“三妹妹,我睡了多久?” 顾元柔脸上笑意一收,小心地打量著她的神色:“一天……姐姐,你错过了殿选。” 现在已经日落西山,应该是上午的事情了。 云祉看著她:“三妹妹一表人才,想必中选了吧。” 顾元柔脸上一片羞红:“被圣上留了牌子,赐为才人……” 在触到云祉的眼神时,她娇羞的神色一收,语气复杂地说道:“若是姐姐未曾错过今日,以姐姐的品貌,封九嬪也是使得的。” 即便是躺著,云祉也没错过表妹瞬间的眼神变化。这样的眼神,她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她想不明白,表妹的相貌与她不相上下,为何会嫉妒她…… 昔日天真可爱的小丫头,已经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三妹妹,前天那盅清酒,是皇后赐你的?” 突然的发问让顾元柔手上一紧,她神色愧疚地看著她:“姐姐,你不会怪罪我吧?你素来喜欢饮酒,我得了赏赐便与你分享……若不是、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醉酒落水了。” 醉酒落水,这就是官方定论吗?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总比淫乱后宫好了。 “是皇后遣来的太医?” 顾元柔小心打量著她:“是,太医说你邪风入体,需要好好將养,莫要见风了。” 云祉微微闔上了眼睛:“表妹可知我日后该如何安排?” “我已经奏请过皇后娘娘了,过阵子你可隨落选秀女一同归家,自行婚嫁。” 顾元柔似是未曾察觉她称呼的变化,握著她的手,眼底全是笑意,“我知道姐姐不愿进宫,此番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表妹,如今的结果,你满意吗?” 顾元柔先是一愣,也不知是否听懂了她的意思,眼底渐渐燃烧著一股云祉不懂的烈火:“陛下正值壮年,英明神武,为天下人所敬仰,能够伺候在侧,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云祉捂著嘴剧烈地咳了咳,脸色愈发苍白:“人各有志,表妹,祝你得偿所愿。” “姐姐……” 顾元柔似乎有话要说,云祉摆了摆手,道:“我身体不好,你不要在此多待,免得过了病气。” 顾元柔略微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姐姐,你好好养病,等你出宫了,我再来送你。” 云祉点了点头,待她离开了,才搭手探了探自己的脉搏。 余毒未清,但已无大碍。池水冰凉,导致她邪风入体,感染了风寒,好在她身体素来强健,好好將养便是。 云祉闭上了眼睛,回想近日种种。 前几日皇后召见秀女,不知何故,在看到她时皇后神色微变,眼底是维持不住的敌意和厌恶。 再然后,就是表妹被单独召见,赐下的那盅百年佳酿被她独自饮尽,又被引去藏书阁翻阅珍藏的孤本…… 又想起入宫前父亲的各种叮嘱和期许,仿佛她能够顺利入宫並且摄居高位,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 她曾问过:“父亲,宫中娘娘皆是才貌双全之辈,女儿虽略有姿色,但算不上出眾,为何你如此篤定女儿能够中选?” 她的父亲一脸的高深莫测,只与她透露了一点:“不一样,芷儿的长相颇有福气,陛下定会喜欢。” 这一切的祸端,难道都与她的长相有关?陛下为何会喜欢她的长相? 不期然间,脑海迴荡著奶嬤嬤重病时的胡话,“有悖人伦”四字如魔咒在耳,让她不寒而慄。 越是深思,越是觉得波诡云譎,迷雾重重。 好在昨日的跳水足以证明她无意后宫,皇后没再步步相逼,派来太医把此事压下。 只要撑到出宫,后宫如何,都与她毫无干係了。 接下来,她闭门不出,一心养病。 不知有人暗中打点还是觉得晦气,连续几日,储秀宫的秀女都未曾登门叨扰。只是门前窗外,偶尔传来秀女的閒言碎语,她一概不理。 再过一日,中选的秀女迁入各宫,储秀宫就更冷清了。 云祉咳嗽未好,每日都在屋內待著,一步也未曾外出。 她数著手指过日子。 然而,皇宫內苑,意外总是无处不在。 就在出宫当日,云祉刚收拾好包袱,就有嬤嬤来传话——帝后召见落选秀女。 储秀宫一片沸腾,已经心灰意冷的秀女连忙梳妆打扮,云祉的心却直直地往下坠去。 储秀宫內开如云,粉香扑鼻。 皇后跟前的常嬤嬤冷眼扫过,目光忽然一滯,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情绪。 新亭朱栏,嘉木芙蓉。 云祉不施粉黛,亭亭地站在芙蓉下,素手掐著一朵儿轻嗅,柳叶眉轻轻蹙起,粉黛远山之间便凝聚了薄雾般的愁结。 周围秀女拧著帕子偷看著她。 “云姑娘,叨扰了。” 常嬤嬤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跟前,道:“云姑娘大病初癒,原本不能面圣,只是圣上有旨不得违抗,还请云姑娘位列队末,免得过了病气。” 云祉顺从应下,枝头的芙蓉却被她掐下,斜插在鬢髮上。 常嬤嬤淡淡地笑了,眼中闪过鄙夷之色。 秀女们对云祉避之不及,她落后几步坠在后头。 无人看见,鬢髮上的芙蓉被她轻扫著脸庞,如此几次后,娇艷可人的芙蓉便被遗弃在冗长的宫道之中。 经过一座又一座的宫殿,穿过一条又一条的甬道,终於到了福寧宫。 福寧宫外,是披甲执锐的禁卫军,皆以高荫子弟年少姿容美丽者补之,鈿绣服,衣绿执象,雋秀威武非凡。 秀女们低著头,不敢多瞧。 云祉目不斜视,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二妹妹。” 声音低又轻,仿佛下一刻就隨风散去。 侧目看去,执刀而立的男子映入眼帘,绿衣绣服,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顾氏二郎,前途无量的御前侍卫,新晋顾才人的胞兄,也是……她曾经的未婚夫。 第3章 抗旨不遵 他神色关切,眉宇间似是有千言万语。 这样的神態,她从小到大已经见过了无数遍,哪怕闭上眼睛,都能在脑海中不差分毫地勾勒出来。 只可惜…… 云祉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跟著秀女踏入殿內。 殿內隱隱有攀谈声传来,眾人跪拜、起立,然后垂首恭听。 “陛下,这便是今年的落选秀女了。只因陛下勤於政事,今年只略选了一些良家子。剩下的秀女虽未中选,但不缺名门闺女,配征北將军也是使得的。” 当今在位十年,正是年富力强、大权在握的时候,言语间儘是坐拥天下的霸气:“梓童所言极是,裴爱卿,在场的秀女你隨意挑选,选中了哪个,朕给你赐婚。” “承蒙陛下、皇后垂爱,末將曾立誓,突厥不灭誓不成家。如今突厥大败,死而未僵,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请陛下降旨,让末將北上歼灭外敌。” “不必,连年征战太过劳民伤財,灭突厥並不急於一时。裴爱卿,你常年戍边在外,也该留守京都,承欢膝下了。”泰安帝叩了叩御案,声音和煦道:“这也是你爹武安侯的意思。” 殿內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明明是君臣家常,云祉却察觉到暗潮涌动,呼吸越发轻浅了。 很快,皇后的轻笑打破了一室的死寂:“裴將军不愿成亲,难道有中意的淑女不成?將军但说无妨。” 裴行慎下意识地搓了搓虎口已经淡去的咬痕,垂下了眼瞼:“並无。” “既然如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日朕便为你赐婚。” 皇帝轻笑,隨手翻动著秀女册子,指尖在一个名字前顿了顿,微微蹙起了眉头。 皇后眉心一跳,立马给皇帝解惑:“陛下忘记了?前几日殿选,礼部侍郎之女云氏落水感染了风寒,报了病退的。” 裴行慎冷峻的面容忽然有了一丝波动,目光不经意地朝旁边的秀女扫去,眼底闪过一抹深思。 皇帝並未发现他的异常,声音已经有些不悦:“缘何落水?皇后可曾查明缘由?” 皇后连忙起身福了福身子,道:“此事罪在臣妾。臣妾掌宫不力,让云氏女醉酒落水,幸得宫人救助及时才倖免於难,还请陛下责罚。” 至於酒从何来,她只字不提。 啪。 是秀女册子放在案桌上的声音,明明再寻常不过了,却让眾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连呼气都变得轻浅了。 “云氏女何在?” 冷漠而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骤然响起,秀女们嚇得脸色发白,却又在用余光偷瞄著某人的反应。 云祉万万没想到有此变故,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慢了半拍才从队末出列:“臣女叩见陛下、皇后娘娘,请陛下娘娘圣安。” 隨著皇上的龙威愈重,哪怕是前朝重臣,在奏对时都难免失態。 而此女声音不疾不徐,未见慌乱和紧张,在此情此景之下,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裴行慎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不知不觉间,那天晚上冷静睿智的女子似乎与她重合了。 “云氏,你可知罪?” “臣女无状,有负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恩典,请陛下责罚。” 女子规规矩矩地以额贴地,没有搔首弄姿,也没有尝试攀咬辩解,皇后眼底闪过满意之色。 皇帝虽然甚少理会后宫,但是有些事情只要有心调查,还是能够查得到的。 故而皇后不敢做得太过分,便开口解围道:“陛下,云氏也是无心之失,您便饶了她这一次吧。” 女子伏跪在地,一动不动,乌云堆叠的秀髮如绸缎般铺洒而下,似乎有一股淡淡的幽香盈盈而来,皇帝的火气渐渐歇了下去。 “既然皇后求情,朕便饶了你这次。起来吧。” “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云祉合手叩谢,借著广袖遮掩容顏,缓缓退回队末。 然而,还未等她鬆口气,就听上头又传来皇帝威严的声音:“站住。云氏,你抬起头来。” 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云祉也愣住了,以袖遮脸,许久没有动弹。 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立马呵斥:“大胆云氏,竟敢抗旨不遵!” 云祉又回到了殿中:“陛下恕罪,臣女体寒气虚,今日不慎患上了风疹,面容不雅,恐惊著圣驾,故而不敢面圣。” 皇帝沉著脸:“朕恕你无罪。” 皇后微微坐直了身子,很快,她一脸愕然,情不自禁地朝皇帝看去。 皇帝紧紧地盯著云祉的面容不放,神色揣测难懂。 裴行慎同样在看她。 女子缓缓放下广袖,那韵致天成的容貌宛若刷洗过的水墨画,一帧帧地清晰起来。 肤是凝脂白,眉是远山眉,她只是盈盈地站在那里,却有种与世隔绝的疏离与清冷。 她的左眼尾处,甚至还缀了一点极淡的硃砂痣,清冷的面容因此晕染了一抹鲜艷的瑰色,灼而不妖,恰好中和了那点縹緲的仙姿,有了人间的烟火。 明明殊色灿然,却被其脸上的点点红疹破坏了美感。周围偷瞄的秀女们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些人已经嚇得不敢再看了。 云祉又迅速低下了头,心里同样不平静,只希望,这张粉过敏的脸可以让她逃过一劫。 然而,皇帝一言不发,漆黑的眸底愈发深邃得可怕。 “陛下?” 皇后紧紧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刺进了手心里,但她脸上却在笑著:“陛下,云家乃世代簪缨,云氏女虽有不足,但也不失贤良,不如指婚给征北將军,成就一段佳话?” 皇帝回神,朝皇后看去。 皇后似是不知对方的审视和刺探,神色镇定从容,看不出丝毫端倪。 皇帝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已经恢復了方才的冷酷与霸气,他没有回答皇后的问题,而是看向了裴行慎。 “裴爱卿,你意下如何?” 裴行慎並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再次看了云祉一眼,幽深的黑眸闪过一抹深思之色。 他又摸了摸虎口的咬痕。 再次开口,態度比之前明显有了鬆动:“末將但凭陛下做主。” 第4章 御赐婚事 皇帝微微眯起了双眼。 皇后以帕掩唇,打趣道:“陛下多次赐婚,征北將军始终不愿,这回难得鬆口,看来是缘分到了。陛下,你说呢?” 皇帝淡淡地笑了:“梓童所言极是,裴爱卿少年英才,不能因为边疆战事耽误了终身大事。传令下去,著礼部擬旨,云氏女才貌双全,蕙质兰心,特赐婚武安侯府嫡长子,钦天监挑选吉日,择日完婚。” 命运如棋盘落子,权由他人定夺。 云祉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既侥倖得偿所愿,却又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 她无声苦笑,与征北將军一道领旨谢恩,余光中可以看到,她的未婚夫,似乎並没有多大的喜悦。 哪怕这场赐婚,本就源自於他的默许。 很快,云祉就知道缘故了。 因为皇帝紧接著又下了一道旨意:“裴爱卿,征北將军乃北征而设,既然你已经回来了,便宿卫京师,领右武卫將军一职吧。” 右武卫將军,乃从三品的武职。 从统帅三军、征战沙场的征北將军,到守卫京师的右武卫,裴行慎及冠之年就摄居高位,在旁人看来鲜著锦,箇中滋味大概只有他知晓了。 只是,即便裴行慎战功赫赫,这样的圣宠也未免太过优渥了吧?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云祉疑惑之际,就见裴行慎从袖子中取出一块老虎形状的虎符令,双手一抬,神色异常冷峻:“陛下,臣既然迁任武卫將军,便不再適合掌管虎符,还请陛下收回。” 虎符一出,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云祉飞快地扫了一眼,脑海中突然有一股明悟——皇帝在收兵权! 今日皇帝的赐婚也好,裴將军应婚也罢,都是君臣博弈,而她,便是棋盘上的那枚棋子,任人操纵。 云祉不期然地想起往日种种,心中生出了些疑惑,那日在藏书阁出现的男子,会不会就是裴將军? 她不由自主地暗暗打量,正好碰上对方投来的视线,冷峻、锋锐,又藏著一股捉摸不透的沉鬱和身世,直叫她嚇了一跳,立马收回视线。 而此时,皇帝依旧矜持著,他轻叩著御案,道:“裴爱卿不必如此,这块虎符自开国以来,就一直交由武安侯府掌管,你身为侯府嫡长子,继续保管虎符也是情理之中。” 裴行慎道:“时移世易,武安侯府当初保管虎符,是为了巩固江山统治。如今陛下励精图治,天下归心,武安侯府再执掌虎符不仅不合时宜,还容易惹来宵小窥视。还请陛下挥手虎符,还侯府一片清明。这不仅是微臣的意思,更是家父的期望。” “好!武安侯府满门忠心,实乃朕的肱股之臣啊!” 皇帝大笑,直接从御案上走下来,挥手让太监收走虎符,然后亲自把裴行慎搀扶了起来。 “裴爱卿,你且安心等著做你的新郎官吧!” 皇帝的目光忽然又落到云祉的脸上,目光微沉,道:“梓童,给云氏请太医。” 皇后笑道:“陛下放心,臣妾已经吩咐下去了,出宫前让江太医再给云姑娘看一看,保证不会让她因为病情耽误了婚事。” 於是,云祉又享受了一次太医问诊的殊荣。如此一耽搁,等到她出宫时,其他落选的秀女已经全部离开了。 宫门外,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未见云府马车的痕跡。 云祉习以为常,甚至还有心思想著,身为礼部侍郎的父亲,在得知皇帝新下的旨意时会是什么心情? 美梦破灭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吧。若是赐婚圣旨由他亲自书写,那就更有趣了。 “二妹妹。”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云祉一愣,回头看去,便看到一位如芝兰玉树般的男子匆匆走来。 他才下了值,身著鈿绣服,当看到她脸上遮面的薄纱时,神色就愈发急切了。 “二妹妹,怎么又犯风疹了?脸上痒不痒?好在我隨身带著药,你快拿去擦一擦。” 话音未落,他已经从隨身佩戴的荷包中取出药瓶递了过来。 云祉盯著他手上的药瓶,没有动作。 顾华清一如既往地温和,道:“二妹妹,愣著作甚?这是大夫新配的药,我每年春季都常备著。” 云祉抬头看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张画面,最后都化作脸上复杂的笑意:“多谢表哥。” “二妹妹,你的风疹之症起於芙蓉,你素来避而远之。今日起疹,是不是特意为之?” 云祉坦诚地承认了:“对。” “二妹妹,你不愿意入宫为妃可以另想他法,又何必如此糟践自己呢?万一……” “没有万一。” 云祉冷静地打断了他的话:“重症休克也好,君前失仪也罢,我都自愿承担后果。” 顾华清神色一黯:“二妹妹是不是在怪我?” “不怪你,你有你的选择。此前是我冒昧了。” 顾华清上前一步,急切道:“二妹妹,莫要说这样疏离的话,是我没能护好你。你明知这其中艰险,怎可轻易就將后果揽上身?我怎捨得你去承担万一……” 云祉別过头,避开他的目光:“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总比入宫为妃好。” “那你就愿意嫁入武安侯府吗?” 顾华清顿了顿,继续说道:“二妹妹,这裴將军行事果敢,手段也……听闻他后院美人如云,怕不是个清净的处所。” 云祉微微垂眸:“那又如何?我的人生处处由不得我做主。表哥,日后少些相见,免得旁人误会。” 顾华清急得伸手握住云祉的肩头,声音紧绷:“二妹妹,你我自幼相伴,那些情谊怎可因这一事就消散了?你若是不想嫁他,我这就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云祉身子微微一僵,缓缓抬手拨开他的手:“收回成命又如何?表哥可愿意娶我?” ——表哥,父亲有意让我进宫为妃,我不愿,你娶我可好? 熟悉的话语再次响起,顾华清神色恍惚,记忆中那张期待的面容渐渐褪去,换做眼前亭亭而立的女子,神色冷淡,不见半点涟漪。 “二妹妹,我、我只当你是妹妹……” 云祉轻笑一声,顾华清似是被刺痛了,愧疚地说道:“二妹妹,我……” “华清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一道清亮的声音忽然响起,正在僵持的两人齐齐抬头看去,然后,便是满目艷丽的彩云。 第5章 青梅竹马 来人一袭正红色的锦缎长袍,袍上用金线绣著栩栩如生的凤凰,凤凰的眼睛以红宝石点缀,在阳光下闪烁著耀眼光芒,彰显著来人的尊贵身份。 隨著她的走动,绣著精美云纹图案的同色织金长裙一路摇曳,似有彩云相隨。 “华清哥哥,你下值了不回家,在宫外逗留做什么?” 女子娇俏可人,在顾华清身边站定后,圆溜溜的眼睛带著好奇,直直地朝云祉看来:“华清哥哥,请问这位是?” “玉华,这位就是我的二表妹,我常与你提起的。” 顾华清又看了看云祉,道:“二妹妹,这位是汝南王之女,玉华郡主,常年跟隨汝南王生活在封地,前几天才刚刚进京。” 即便是在与她说话,顾华清的眼神始终追隨在玉华郡主身上,那双清润温柔的眼神多了几分珍惜和喜爱,这是云祉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 原来,这就是让他不惜悔婚的女子啊。 云祉眸光一敛,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不动声色:“玉华郡主安好,久闻郡主芳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云二娘子过奖了,华清哥哥经常在信中夸你才貌双全,本郡主好奇许久,早就想见你一面了。” 玉华郡主话音一顿,目光落在她带著轻纱的脸上:“只是,二娘子为何带著面纱?难道这是京中美人出行的招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祉从似乎从她的言语中听出某些嘲讽的意味。 顾华清浑然不觉,反而被逗得一笑,摇头道:“玉华,二妹妹脸上出了风疹,心里正难受呢,你莫要调侃她。” “风疹?风疹是什么样的?我还从未见过呢。” 玉华郡主眨著眼睛,突然就抬起手,朝云祉伸来。 云祉一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要阻拦却已然不及。 下一刻,用来遮挡面容的轻纱已经出现在玉华郡主手上,一丝得逞的快意和挑衅展露在她的脸上,堂而皇之,毫不掩饰。 “老天爷啊!好噁心啊!” 玉华郡主尖叫一声,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是的,把手上的面纱甩掉,捂著眼睛扎进顾华清的怀里。 她的声音隱隱带著哭腔:“华清哥哥,风疹也太可怕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看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我不会被过了病气,脸上也长疹子吧?” 突然而来的投怀送抱让顾华清措手不及,他僵硬地安抚著怀中的女子,语气柔得几乎要化开:“玉华,没事,不用担心,风疹不会传染,只是二妹妹体质特殊才会如此。” “真的吗?华清哥哥,我好怕啊。”玉华郡主抬起脸,可怜兮兮地看著她。 “真的没事,我保证。” 玉华郡主破涕为笑,转头看向云祉时,脸上又带上了些许愧疚:“二姑娘,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怪我。” 她虽是道歉,语气里却毫无诚意,眼神还时不时瞟过来,透著股子居高临下的劲儿,仿佛她肯道歉已是天大的恩赐。 顾华清这才记起自己的表妹,脸色一僵,訕訕道:“二妹妹,玉华就是这般直来直往的性子,你不要放在心上。” 云祉看著眼前这对相依相偎的男女,从未觉得这位青梅竹马的表哥是如此陌生。 等閒变却故人心,还是她从未看透过他? 她淡淡一笑,道:“无妨,郡主性子率真,自然是天真可爱。对於释放天性的人,我向来是多宽容几分的。”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京城权贵遍地,区区藩王郡主也不过尔尔,就凭玉华郡主这等被骄纵出来的蛮横和心机,在京城那些人精眼中,比禿子头上的跳蚤还要显眼。 日后有她吃苦头的时候。 兴许是云祉意料之外的淡定太过碍眼,又或许看懂了她眼底关爱智障的眼神,玉华郡主脸色骤变,她跺了跺脚,娇声道:“华清哥哥,二娘子这是在责怪我呢,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顾华清面露难色:“二妹妹……” 云祉抬眉看他:“表哥是什么意思?难道让我道歉不成?” “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二妹妹,你不要误会。” 顾华清急著要解释,却又被玉华郡主扯了扯袖子:“华清哥哥,你不要为难,都是我不对,你们莫要因为我而生分了。” “玉华,多谢你体谅我。”顾华清一脸感动。 云祉:“……” 看到这一幕,云祉不仅觉得噁心,还觉得可笑,她刚刚就不该停下来浪费时间。 就在她考虑如何回去时,一道噠噠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马背上高大矫健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只见男子端坐於一匹枣红骏马之上,神色冷峻、目光寂然地望著前方,在森严巍峨的宫墙下,他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与格格不入,一股压抑的气息沉沉地蔓延开来。 云祉心中一动,忽然有种感同身受的错觉。 似乎是察觉到旁人的注视,马背上的男子冷冷地转头看来,待看到是她,便微微眯起了双眸。 “云姑娘,你怎么还没回去?” 来人正是新上任的右武卫將军裴行慎、云祉赐婚的未婚夫。 这是个好问题。 要是云府有车马接送,也不至於有方才那些糟心事。 云祉一时间不知道该怪谁,只能苦笑道:“发生了些事,耽搁了些时辰。” 裴行慎眸光一扫,在场三人的神態尽收眼底。 他並没有多问,而是朝后头的小廝点头示意,才对云祉说道:“云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虽然云祉正在为如何回去而发愁,但是光天化日之下与裴行慎同坐一骑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哪怕两人目前是未婚夫妻的关係也不行。 於是,她委婉地拒绝了:“多谢將军好意,云府的马车很快就到,我等等便是。” 裴行慎挑了挑眉:“云姑娘不必客气,下人已经去驾车,很快就到。” 云祉:“……” 好吧,是她想多了……才遭受了荼毒,搞得她脑海里都是一些情情爱爱的东西。 第6章 铁汉柔情 顾华清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对著马背上的裴行慎拱了拱手:“不敢劳烦裴將军,下官自会送表妹回府的。” 裴行慎低头看他。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玉带束腰,墨玉束冠,阳光斜斜地照射而来,打在他稜角分明的侧脸上,本就冷峻的面容愈发具有压迫性,那锐利如锋芒的双眸冷冷地看来,直透人心底。 顾华清如芒在背,瞬间就出了一层冷汗。 世人盛传裴將军战场上从无败绩,突厥人闻风丧胆,战神之名广为传颂。 顾华清一直以为是名过其实,如今头一次与他正面打交道,这才发现名不虚传——这个男人浑身上下凝聚著战场上的煞气和冷冽,带著铁血崢嶸的锋锐,只是单纯的对视,就叫人心惊胆战。 裴行慎淡淡地收回视线,道:“不必了,本將的未婚妻,本將军亲自护送。” 未婚妻…… 熟悉而陌生的称呼让顾华清怔愣许久,曾几何时,这个身份是属於他的,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顾华清又看了看一旁的云祉,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来。 他的表妹,要嫁给別人为妻了。 玉华郡主的目光始终落在顾华清身上,见他如此反应,眼中暗芒一闪,上前挽住他的袖子,软声道:“华清哥哥,我回京后还没逛过集市呢,你说过要陪我转转的。” 顾华清回头,心爱之人圆润可爱的小脸近在咫尺,他方才生出的那点情绪立马消失无踪了。 “好,我答应过你的,绝不食言。” 玉华郡主顿时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华清哥哥你最好了!” 她一边说著,一边朝云祉投去挑衅的目光,十足的得意模样。 云祉垂眸,没再看他们,而是望著地下面纱开始发呆。 她並不在意容貌和外人的目光,但为了照顾密集恐惧症患者的感官,出宫前找宫人要了块面纱覆面。 现在这块面纱掉在地上,还被玉华郡主有意无意踩了好几脚,她实在说服不了自己重新捡起来戴上。 玉华郡主注意到她的视线,眼中闪过笑意,假意说道:“哎呀,是我不对,把二娘子你的面纱弄脏了,我、我给你弹弹灰吧。” 她作势弯腰去捡,顾华清拦住了。 “玉华,你千金之躯,怎能让你做这等事情?” 他又看向云祉,说道:“二妹妹,这块面纱丟了吧,回头我再重新给你买一件。正好我的帕子够大,你用我的帕子吧。” “华清哥哥,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让二娘子用你的帕子呢?”玉华郡主看了看旁边的裴行慎,“你本是好心,但若是让裴將军误会,反倒不美了。” 顾华清动作一顿。 裴行慎淡淡地笑了笑:“顾大人有心了,侯府的马车上有帷帽,帕子就不必了……云姑娘意下如何?” 云祉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多谢將军,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说著,掛著侯府標誌马车从宫门口侧方缓缓驶来,在她面前停下,方才离去的小廝正充当车夫,此时恭恭敬敬地对她頷首,道:“云姑娘,请上车吧。” 云祉有些意外,原以为裴將军的小廝要回府驾车,没想到马车就停在宫门外——裴將军看上去也不像是会坐马车上朝的人啊。 这些念头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冲顾华清和玉华郡主点了点头,就著小廝放在的矮凳走上了马车。 啪! 隨著马鞭脆响,马车骨碌碌的行走起来,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顾华清的视线中。 他站在那里,望著空荡荡的大理石路悵然若失,全然不知旁边的玉华郡主神色逐渐不悦。 侯府规制的马车宽敞豪华,车厢內的软塌坐得人昏昏欲睡,云祉的精神从高度紧张中缓缓放鬆下来,不小心眯了一会儿。 不知不觉间,马车从守备森严的皇城驶向热闹非凡的街道,速度渐渐缓慢下来,街道外的喧囂也愈发明显。 云祉被突如其来的剎车惊醒,戴上车厢里的帷帽,掀开帘子一看,顿时一愣。 目之所至,街上商贾云集,邸店林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有骑马閒逛的贵公子,也有牵著骆驼行商的胡人,还有挑货穿梭的货郎……形形色色,人群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好一片繁华盛景。 因为云府家教森严,云祉甚少有机会出来閒逛,更別说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了,一时间忘记本意,贪婪地打量著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和各式各样的路边摊,感受到久违的鲜活气。 滚滚红尘,人间烟火,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云姑娘,方才有孩童玩闹,差点撞上马车,让您受惊了。” 小廝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云祉才骤然惊醒,探头望向窗外。 裴行慎骑著高头大马,伴隨著车马缓缓移动著。 他的气势是如此出眾,再加上刚班师回朝不久,街上有不少百姓认出了他,此起彼伏地呼唤著他的名號。 伴隨著一声声呼唤,他脸上的冰川逐渐融化,眉眼之间似乎多了些柔情。 云祉一时间看得出神。 她的目光太过灼热,哪怕混杂在眾多的视线当中,裴行慎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端倪。 他回头看来,驾驭坐骑与车窗持平,才问道:“云姑娘,有什么事吗?” 云祉连忙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子,问道:“裴將军,这似乎不是回云府的路?” 裴行慎挑了挑眉头:“这是西市。方才与云姑娘说过了,带你过来看一下大夫。” 看大夫? 云祉隱隱约约有了印象,那时候她睡意昏沉,裴將军似乎在外边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楚,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嗯,没想到居然是带她来看大夫。 没想到他看起来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为人还挺细心的。 云祉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道:“多谢將军,风疹乃顽疾,看了大夫也没用,我擦一擦药就行了。” 她习惯性地从袖子里一掏,掏出的却是表哥方才递给她的药瓶,不由怔然。 第7章 杏林高手 一双大手从窗外探来,就在云祉怔愣的功夫,药瓶到了裴行慎的手上。 药瓶是宽肚短颈的白瓷,釉白而淡青,寥寥几笔柳树勾勒飘扬。 瓶底之下,清晰地刻著一个姓氏——顾。 云祉眼睁睁地看著,裴行慎將药瓶转了一圈后,面无表情地塞进了他的袖子里。 “裴將军……” “此药无用,稍后让苏大夫给你另配新药。”他看了过来,解释道:“苏大夫乃江湖名医,与家父乃故交,最擅长疑难杂症。” “可是……” 云祉还欲说些什么,裴行慎淡淡地说了声:“到了。” 马车停下,前头的小廝殷勤地跑来放脚蹬,本来还想搀扶她下车,余光却看到自家主子下马走来,顿时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面对裴將军伸来的大手,云祉也愣住了。 她抬头看去,男人神色平静,深邃的眸子落在她的身上,无端地让人有种专注的错觉。 她迟疑地把手搭上去。 下一刻,她的手就被宽厚而略带薄茧的手掌紧紧握住,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宛若灵光般击中她的脑海,儘管周遭喧闹嘈杂,她却仿佛重回了那日的藏书阁。 一样的霸道,一样的威迫感,似乎连男人身上气息也连通了起来。 云祉大惊,只觉得手下宛若烙铁一般烫得厉害,她连忙缩回手,然而被对方紧紧禁錮著,难以动弹。 “裴將军?” 抬头才发现,裴行慎正在看她,黑眸中似是翻起了波涛,连剑眉都微微蹙起了细小的弧度。 “抱歉。” 裴行慎恍然惊醒,连忙鬆开,却见她莹白如玉的手背上已经多了一圈淡淡的红痕。 他目光一暗。 云祉若无其事地用宽袖遮掩住了,抬头一看,苏氏医馆的牌匾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门前坐满了候诊的病人。 小廝似是看穿了她的顾虑,点头哈腰地在前头带路:“云姑娘,您这边走,咱们走侧门进去,苏大夫甚少坐诊,咱们直接去后边找他。” 这小廝的態度,似乎太过热情了。 裴行慎看了云祉一眼,几步上前,在小廝身上踹了一脚:“狗腿子。” “將军您教训的是。” 小廝立刻立正受训,腰板要多挺直就多挺直,但在面对云祉时,又立刻满脸堆笑,諂媚的模样著实让人无法直视。 能隨裴將军出行,这隨从想必也非普通下人,这份殷勤劲也太过了。 “不知这位小哥如何称呼?” “张三。” “將军!我是有大名的,怎能像路人甲般隨意称呼?” 那隨从有些不满,但很快又堆满了笑容,对云祉说道:“云姑娘,小人名叫张元武,乃將军扈从,这些年来跟隨將军南征北战,您若想知道什么,儘管问小人就是了。” “多嘴。”张元武又挨了一脚。 张元武眼珠子一转,一脸懊恼:“是是是,小人多嘴了。云姑娘若是好奇,儘管问將军,將军见多识广,知道的比我还多哩。” 这主从相处,倒是有趣。 坊间对裴將军多有传闻,今日一见,方之传闻不尽相符。 兴许是她的目光惹来的误会,裴行慎犹豫了一会儿,道:“都是一些行军打仗的见闻,若是你感兴趣,日后再与你细说。” 日后…… 云祉又想起了彼此的关係,心中百味杂陈,怔怔地回了神:“好。” 三人一行畅通无阻地进了苏大夫家院子。 苏大夫正在庭院中打瞌睡,被张元武叫醒后满脸起床气:“又是你小子?你家將军余毒已解,还来做什么?” “苏大夫,这次並非將军求医,而是另有他人。” 苏大夫这才看到裴行慎和云祉,这时云祉已经掀开了帷帽,他不由挑了挑眉头。 “风疹?这点小毛病也劳烦老夫,不治不治。” 裴行慎拱了拱手:“苏伯,云姑娘乃小侄的未婚妻,常年被风疹所困,还请你出手医治。” “未婚妻?你小子什么时候有的未婚妻?” 苏大夫立马从躺椅上起来,眼底全是好奇与探究。 张元武连忙把圣上赐婚一事告知。 苏大夫若有所思,冲云祉招招手:“原来如此,女娃娃,你过来吧。” 云祉落座,苏大夫把手往她脉上一搭,本来漫不经心的神色越来越奇怪,视线时不时在云祉和裴行慎之间打量,十分怪异。 许久,他高深莫测地说了句:“云姑娘,你的风疹只是小问题,三帖药即可。只是,你体內余毒未清啊。” “什么?云姑娘也中毒了?” 张元武脱口而出,下意识看了自家將军一眼,发现他的神色前所未有地奇怪,目光灼灼,似是期待,又似是紧张,整个人崩得像一张满弓的弦。 太奇怪了。 他立马闭上嘴,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起来。 云祉也震惊不已,苏大夫所说的余毒,难道是当日中的媚药? 她前世出身杏林世家,虽然没有继承家业,但耳濡目染之下,把脉问诊並不在话下。 出事后她已经给自己诊过脉了,並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但现在…… 云祉看了看裴將军,又看了看这位鬍子白、与她前世爷爷一般年纪的老人,种种想法浮於心头:“苏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大夫捋了捋鬍子,笑了笑,点头。 走到庭院角落,云祉小声问道:“苏大夫,我所中之毒,是否与裴將军一样?” 苏大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云姑娘,老夫从不泄露病人脉案,这是行规,我以为云姑娘很清楚的。” 云祉心中一跳,差点控制不住脸上的震惊之色——难道苏大夫看出什么来了? 是了,都怪这处庭院的布置太令人熟悉了。 昔日爷爷家的院子也是这般,到处都充满了草药的痕跡,种植的、炮製的、晾晒的……混杂著草药味清香的院子是这么熟悉,仿佛她从未离去,只要推开院门,就能看到摇著蒲扇的爷爷笑呵呵地冲她招手:“丫头,回来了,快去洗手吃饭。” 她差点泪满长襟。 最终,她还是控制住了情绪,只是目光不可遏制地在那些熟悉的药材上停留、辨认,短暂地贪念著前世最珍贵的回忆。 这点端倪,足以让人老成精的苏大夫发现异常。 第8章 煽风点火 不过,即便苏大夫看出什么也无妨,闺阁少女学点医术並不是什么出格的事——为了防止露馅,她早就收集了不少医书,以备日不时之需。 云祉心中一定,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是小女子冒犯了,还请苏大夫帮忙隱瞒脉案。” 若非裴行慎不是藏书阁那位,被他知道未过门的妻子曾经中过媚药,又会有什么想法? 这一场赐婚本就不纯粹,不能再添任何波澜了。 苏大夫捋了捋鬍子:“你这女娃娃看著顺眼,我就帮你这一回吧,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他意有所指地留下一句话,方子也不写,直接去抓药了。 很快,三帖药交到了云祉手上。 裴行慎一直冷静不言,临走了,终於开口问:“苏伯,不知云姑娘身体如何?” “没事,娘胎里带的毒,这才有了风疹,吃几几帖药就好了。” 裴行慎轻轻地嗯了一声,面沉如水,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云姑娘,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府吧。” “劳烦裴將军了。” 一路无话,掛著侯府標誌的马车畅通无阻地抵达云府,门房见此架势,立马开了大门恭迎。 云祉下了马车,对著高头大马上的男人微微福了福身子:“多谢裴將军一路护送。” “举手之劳罢了。” 裴行慎微微頷首,目光沉凝地望著妙曼而頎长的背影渐渐远去,落日的余暉倾泻而下,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直至云府大门闔上,裴行慎才从恍惚中惊醒,一枚刻著祥云的羊脂玉佩被他取出来,又对著云府发起了呆。 “是你吗?” 轻轻的呢喃很快就消散在晚风的低吟之中。昏黄的残阳,慢慢地坠入绿瓦红墙的高宅大院中。 府邸內外,悲欢並不相通。 云祉还提著药包,转眼就跪在了厅上。 “逆女!” 碎裂的茶盏四处迸溅,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云祉微微一颤,但神色异常平静。 “宫內发生了何事?你为何被赐婚给裴行慎那武夫!” 云祉垂眸敛目:“圣上乾坤独断,女儿不知。” 云玄素冷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语气异常冷漠:“你可曾面圣?” “今日陛下在福寧宫召见秀女,女儿被当场赐婚征北將军。”云祉语焉不详地应付著。 “这不可能!” 云玄素脸上的冷漠被费解所取代,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质问:“陛下既然已经见过你的相貌,为何还会赐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著我?” “女儿所言,句句属实。”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云玄素觉得不对劲,又质问道。 “宫中多芙蓉,女儿不慎染了粉,脸上起了风疹。” “姐姐自知有此顽疾,素来都是躲著芙蓉的,为何在宫中就染上了呢?莫不是故意的吧?” 厅里,除了满脸怒容的云玄素,还有继室张氏和嫡次女云妍。 方才开口的,正是云妍。 她素来与云祉不对付,此时依旧煽风点火:“听说她方才是坐了武安侯府的马车回来的,才刚赐婚就如此亲密,莫非姐姐与那裴將军早就互生情愫,才使法子躲过了选秀?” 她越说,云玄素的怒火就越旺,最后直拍桌子:“好一个孽障!枉费老夫对你多年的教导!来人,取家法来!” 云妍眼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了。 张氏理智尚存,稍微拦了拦:“郎君,如今木已成舟,再惩罚二娘也无用啊。过几日宫里和侯府都会来人,若是发现二娘身上有伤,反倒不美了。” 圣上赐婚並加恩,特命令宫中织造为云氏女製作嫁衣,实属无上的荣光。 圣旨是礼部尚书亲自起笔,云玄素亲眼所见,同僚们的贺喜和羡慕不绝於耳,他用尽了全部的涵养才不至於失態。 谋划了十几年的心血一朝作废,他没有当场失態已经是修炼有成了。 云妍收到母亲的眼色,立马討巧卖乖:“爹爹,姐姐不愿为您分忧,女儿愿意。” 云玄素看了小女儿一眼,神色稍缓:“罢了,你的前程另作安排,不必再进宫吃苦。” 吃苦?呵,他倒也知道后宫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同是嫡亲的女儿,他怎么就忍心把她往火坑里推呢。 云祉心中涌起了一股怒火,十几年来的种种偏待又浮现在眼前,奶嬤嬤的话犹在耳畔,云祉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愈发可怕。 就比如现在,云玄素看向她的眼神依旧冰冷,毫无父女之情:“今晚,罚跪佛堂。” 他说完便甩袖而去,连多说一句话都欠奉。 张氏过来,一副慈母姿態地安慰她:“二娘,如今你爹正在气头上,今日之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是,女儿明白。” 张氏满意地点头走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 云妍得意洋洋地指挥婆子:“愣著做什么,还不快些请二姑娘去佛堂?耽误了我爹的大事,小心拿你们是问。” 婆子諂媚地连连应是,非常不客气地扯了扯云祉的胳膊:“二姑娘,请吧!” 云祉甩了甩胳膊,冷冷地看了婆子一眼,那婆子瑟缩了一下,但想到四姑娘在此,立马挺直了腰杆。 佛堂就在厅一侧,充盈著一股淡淡的檀香。 婆子拿来拜垫,云妍立马制止了:“撤走!姐姐犯下大错,罚跪已经是仁慈,怎配用拜垫?就直接跪地板上吧。” 若是在地板上跪上一夜,那膝盖怕是要废了。 婆子有些迟疑,拿著拜垫举棋不定——毕竟是主子,若是二姑娘的腿脚出了什么问题,四姑娘无碍,她做下人的肯定没好下场。 云祉压根儿没理会她的聒噪,直接拿过拜垫跪坐下去。 云妍冷笑一声,走过来就要抢,云祉看向她,问道:“四妹妹刚刚说我犯下大错,敢问是什么错?是没能入宫为妃,还是被赐婚侯府?” 云妍被问住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 云祉嘲讽地笑了笑,看了看左右的丫鬟婆子们,意有所指地说道:“隔墙有耳,奉劝四妹妹谨言慎行,莫要犯下欺君之罪。” “你胡扯!休要恐嚇我!” 云妍色厉內荏地大喝了一声,但终究是怕了,打消了盯梢的念头,急匆匆地走了。 她一离开,云祉就从跪改为坐,周围的丫鬟婆子刚要阻止,云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们,为首的婆子权衡了一番,只当作是看不见了。 ——这二姑娘眼看就要高嫁了,得罪她不值当。 第9章 有违人伦 熬了一夜,云祉回到院子又是一番兵荒马乱,很快,她又迎来了禁足的惩戒。 不过,云祉也不在意就是了。 让她在意的,另有其事。 在她进宫之前,从小伺候她的奶嬤嬤青绢突然重病,没过多久,就被她父亲以养病的名义移去庄子休养。 现在她都选秀回来了,绢嬤嬤却还没回来。 “素锦,玉锦。” 云祉招呼两个贴身大丫鬟,“娟嬤嬤病情如何?府中可曾有人去探望过?” 两个丫鬟俱是一脸忧心的摇头。 “玉锦,你人缘好,过几日等到监管鬆懈了,你悄悄出府探望。若是……” 云祉一边说著一边把刚写好的纸条塞进锦囊中,递给她,神色凝重:“若是娟嬤嬤病逝了,仔细打探她的墓地。若是还在病中,就把锦囊交给她,回来再做安排。” 她语气不同寻常,两个丫鬟都被嚇住了。 云祉没有多做解释,反而一脸严肃地叮嘱著:“此事不可走漏风声,特別是我爹那边,万万不可让他知晓。” 素锦和玉锦一脸紧张,齐声应是。 云祉闭上了眼睛,回忆起选秀之前,父亲决定让她进宫的情景。 她一时间方寸大乱,偷偷溜出去找表哥,压根儿不知道绢嬤嬤的异常,听说她当场跑去书房与父亲大闹了一场,一回来,就气病了。 素来健硕的绢嬤嬤臥病在床,神智糊涂,言语混乱,不停地喊著:“畜生!畜生!云玄素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有违人伦!有违人伦!” 云祉几次想给她把脉都不行,反而被她紧紧地握住手:“二娘,二娘!你不能进宫为妃!你不能进宫为妃!你一定要记住嬤嬤话,不要进宫!” 她压根儿没机会多问,绢嬤嬤很快就被闻讯赶来的父亲移送出府。 而她,面对父亲接下来的各种试探,只能假装丝毫不知…… 云祉紧紧地攥住手掌,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却一点也抵不住她心里的悲痛和愤恨。 若真是…… 云玄素,真是畜生不如! 禁足期间,云府对小院严格看管,不仅云祉无法出去,连丫鬟婆子都寸步难行,云祉想要打探消息的计划只能暂时搁浅。 在此期间,宫中来人量体裁衣,侯府也登门走求娶的流程,最后婚期就定在四月份。 短短的两个月,千头万绪,身为继母的张氏都快忙疯了,压根儿没机会生事端,倒是云妍上串下跳了几番,云祉全当看不见,一直留意机会。 很快,机会来了。 一张来自端阳公主的请柬递来云府,邀请云府两位嫡女参加朝节的赏宴。 二月初二,朝节。 这天是神生日,女眷们纷纷到郊外踏青赏,或者剪彩赏红,京城內外热热闹闹的,一片喧闹。 端阳公主乃当朝长公主,颇受圣宠,为人也十分张扬,喜欢宴饮游乐,是京城贵女的风向標,诸人皆以参加公主宴为荣。 张氏有心让女儿出彩,特地让人新作了一副头面。出发当日,云妍一身大红色的襦裙,鬢髮上金釵环绕,艷光逼人。 她身边的云祉却一身素净,一袭简单的天青烟雨色长裙,梳了单螺髻,插著一根通体翠绿的玉簪,轻轻浅浅,如空谷幽兰,更显得清丽脱俗。 云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帕子几乎要被撕碎了。 云祉压根儿没注意她,目光落在隨行丫鬟玉锦身上,玉锦小声说道:“姑娘,奴婢已经打点好了,您儘管放心。” “注意安全。” 玉锦神色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 很快,云祉与云妍一起坐上云府的宝盖珠帘华车,带著一眾丫鬟媳妇,逶迤而去。 无人注意的下人马车,半路上突然停了下来,一位穿著普通的侍女捂著肚子下了车,匆匆离去了。 赏宴地点在端阳公主的別院。 云府的马车出了城门,大概过半个时辰的功夫,终於到了。 端阳公主的別院乃一处占地广泛的庄园,位於京郊最为黄金地段,唯有公侯之辈才在此方占据一席之地。 沿著平整的道路走入,足有丈高的门第映入眼帘,抬眼望去,上书“瑶別庄”的赤金九龙青地大牌匾熠熠生辉,气派非常。 云妍低呼:“这就是皇家气派啊!” 说完,还不屑地看了云祉一眼,仿佛她是什么自甘墮落的脏东西似的。 云祉报以一笑,不与她爭执。 隨著侍女入內,一路上只见殿宇楼阁,崢嶸轩峻,廊腰縵回,精妙无双。略一抬头,还能看到蓊蔚氤氳的山林耸立,水墨晕染如画,真是不负瑶仙境之名。 到了一处阁楼,听到女子的嬉笑软语之声,待踏入大厅,便见上首坐著一位彩绣辉煌、面容綺丽的女子,正是端阳公主。 她的身边,还陪坐著许多衣著光鲜的贵女们,最抢眼的当属刚回京不久的玉华郡主。 她不知说了什么,逗得端阳公主笑得枝乱颤,殿內充斥著欢快的气氛。 正好一声通报,玉华郡主侧首看来,脸上笑意微敛,目光落在云祉身上,眼中闪过一抹恶意:“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近日风头正盛的云家二姑娘呀。” 此话一落,大厅骤然一静,各色视线隨之落在云祉的身上,有好奇、羡慕、不屑、嫉妒和不甘,若目光有实质,云祉此时怕是已经千疮百孔。 云妍精心打扮却被忽视得彻底,此时恨不得咬碎了银牙。 云祉泰然处之,不卑不亢地屈膝见礼:“见过公主殿下,我等来迟,劳烦殿下久等,实在是失礼。” 端阳公主带著审视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恶,道:“来得刚好,我们也是刚刚坐下,来人,赐座。” 云妍这次抢先回答:“多谢公主殿下。” 云祉虽然是长姐,但並不喜欢抢风头,再加上在座的贵女们似乎对她带有某种敌意,她索性静坐不言,任凭云妍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只想清净,麻烦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第10章 閒言碎语 “云二娘,上次贸然揭开你的面纱,是我的不对,今日我自罚三杯,向你道歉。” 来者正是玉华郡主。 此女面佛心苦,不是什么好东西,此时突然示好,肯定不怀好意。 云祉心中警惕,疏离地说道:“不必了,上次的误会已经解开,郡主不必耿耿於怀。” “说到底,云二娘还是不愿意原谅我,那我便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你看。” 说完,玉华郡主竟是连倒三樽清酿,一樽接著一樽,不带喘气地连喝了三樽。 这么一猛劲下来,她的小脸立马就晕上一层驼红。 旁人被她这番举动惊住了,连连发问。 玉华郡主醉醺醺地靠在婢女身上,含含糊糊地说著:“不怪云二娘,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至於是什么错,她却只字不提,水汪汪的眼睛含著水雾,看起来委屈极了。 有人就起了偏心。 冷嘲热讽道:“还没飞上枝头呢,就开始仗势欺人了,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是啊,听说某人在宫中选秀时醉酒出了丑,现在心里扭曲,也要逼人醉酒出丑了。” “看她一副妖妖嬈嬈的狐媚子做派,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惜征北將军一世英名,日后要毁於此女手上了。” …… 閒言碎语如风刀霜剑般逼来,云祉习以为常,甚至在看到云妍与外人说她坏话,她都无动於衷。 若是前世,云祉会不厌其烦地解释,活了两辈子,渐渐明白了些道理。 有些人所谓的正义和道貌岸然,都不过是为了掩饰某些齷齪的私心。 至於真相是什么?重要吗?不重要!作为局外人,她们有热闹看、有展示自我的平台就够了。 这些人对她的偏见,任凭她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又何必白费力气呢。 见她被眾人指责却无力反驳,玉华郡主眼中生出快意之色。 她凑到云祉耳边,狠狠地威胁道:“你看到了吧,若是不想落到千夫所指的下场,就离华清哥哥远点,不然,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云祉清冷的目光回望过去:“玉华郡主如此喜欢操纵舆论,当心受到反噬。” “呸,少威胁我,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 玉华郡主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又装作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被婢女搀扶著去喝醒酒汤了。 端阳公主高座上位,似乎对殿中发生的事情充耳不闻,实则早已把眾人的言行举止都尽收眼底。 她饮尽杯中酒,笑道:“这京城,越来越热闹了。” 左右不知其意,却也费尽心思地奉承附和,热闹极了。 没过多久,庄园的管事太监稟报宾客来齐,请贵客们移步园赏玩。 眾人在殿中待腻了,以端阳公主为首的娇客们起步离开,一瞬间真真是彩云如织,芬香四溢。 彩云一路逶迤,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到了一处精致秀美的园子。 园子里种满了树树桃,此时正是季,红的粉的白的,一簇簇地拥在树上,只需清风浮动,便坠一地的瓣。她们这群衣著鲜丽的女子从树下穿过,瓣纷飞,恍若神妃仙子一般。 眾人隨著云解容进入了一处檐牙巍峨、玉栏绕砌的亭子,旁边是碧波荡漾的湖水,停著一艘富丽堂皇的画舫,湖对面也立著一个亭子,人影绰绰,隱隱有声音传来,似是男声。 等到眾人坐下,端阳公主才说道:“那边是男客,駙马与他们饮酒赋诗,我们只需在这听著就好,若是哪位姑娘有了雅兴,即兴赋诗作画,那就再妙不过了。” 她一边说著话,一边指著亭中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上等的松烟贡墨和澄心堂纸。 在座的都是各家精心培养出的姑娘,有此等良机,又怎么肯错过,皆是一脸的跃跃欲试。 正巧对面传了一阵喝彩声,紧跟著就有小廝在亭外唱道:“稟殿下,適才是顾华清顾二郎赋了诗,诗言:睡起名园百舌娇,一年春事说今朝。鞦韆庭院红三径,舴艋池塘绿半腰。苔色染青吟屐蜡,风吹暖弊裘貂。主人自欠西湖债,管领风光是客邀。” 眾人细细品了几遍,连声道好。 玉华郡主不顾醉態,红著脸说道:“端阳姐姐,我不善赋诗,唯有一手字略能见人,就让我拋砖引玉吧。” 端阳公主自是点头应允。 玉华郡主展开宣纸,取了笔沾满贡墨,皓腕微动,一行行娟丽的簪小楷便跃然纸上,眾人连连称好,夸她的字有大家之风。 玉华郡主十分得意,连连朝云祉投来挑衅的眼神。 有了她带头,其余的姑娘也没了拘束,一个个爭先作画赋诗,各有千秋,就连云妍都作了一首诗,贏得眾人交口称讚。 云祉不动如山,慢吞吞地喝著茶,虽然身处满堂喝彩的宴会当中,思绪却不在其中。 “云二娘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端阳公主一一品评了眾人的墨跡之后,忽然话题引到云祉身上。 云祉心中一跳,她与端阳公主素无交集,这样眾星捧月的大人物,为何会关注到她的动静? 听闻端阳公主曾被皇后抚养过一段时日,难道是牵扯到她的相貌之谜? 心念急转之间,並没有耽误云祉应对,她起身福礼,道:“臣女才华平平,比不得诸位娘子,不敢献丑。” “哦?云二娘倒是谦虚。”端阳公主淡淡地说了句,瞧不出喜怒。 玉华郡主立马接了话头,道:“端阳姐姐设的宴会,云二娘怎可扫兴?我看二娘嗓子清亮婉转,堪比教坊大家,不若替我们唱一段小曲助兴,如何?” 让堂堂的大家闺秀唱小曲儿?玉华郡主是真性情?还是故意折辱人? 在座的姑娘都不是泛泛之辈,脑子一转便有了揣度与思量。 有人不悦,有人看热闹,但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云祉身上。 人红是非多,这位云家二娘,今日的事端可真不少呢。 面对云华郡主无礼的要求,她又会如何做呢? 大家目光热切,都期待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