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未壮,壮即为变!》 第001章 儿臣真不是故意的! 汉天子盈六年,夏五月。 长安。 烈日当空。 巍峨壮丽的汉宫长乐,在炎炎烈日照耀下,不断向上散发出层层热浪。 宫门处,禁卫们昂首挺胸,神情肃穆,却也不忘悄悄挪动著脚步,试图將身形藏在宫门、宫墙下的阴影之中。 宫墙內,宫人们如蚂蚁般组成队列,於青石宫道上的热浪间艰难穿梭。 从他们脚下步频之快,便不难看出此时的他们,当真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总想走快些、再快些,好儘快找到稍阴凉些的落脚处。 热。 今日的长安——今日的长乐宫,出奇的热。 宫墙內,楼闕下,殿室间; 凡是个活物,都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之间,竭尽所能的,找寻一块不用直面艷阳照耀的阴凉。 便在这铺天盖地的热浪间,年仅六岁的皇长子刘恭,却孤身跪在了长信殿外。 滚烫的日光,自刘恭后上方的天空铺洒而下,让刘恭后脖颈处传来阵阵炙痛。 汗水沿著髮鬢,自脸颊两侧缓缓流下、沿著后颈,顺著脊椎匯聚一处。 不片刻,便已打湿了刘恭身上衣袍。 好在屁股底下,有宫人偷偷取来的支踵垫著,才让刘恭跪著没那么难受。 可饶是如此,刘恭也仍是被晒的眼冒金星,头昏脑涨。 “公子~” “公子~!” 晕头转向间,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呼,让刘恭机械式的转头循声看去。 便见殿门一侧的立柱后,一宫人探出半边身子,正极力压低声线,不断呼唤著自己。 没等刘恭反应过来,一块晶莹剔透的方形冰块,便自宫人所在的位置滑了过来,轻轻撞到了刘恭腿上。 说时迟那时快! 原本还有气无力、气若悬丝的刘恭,当即便如下山猛虎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噹之势,將冰块自衣襟塞入怀中! 感受著自前胸逐渐向全身扩散的凉意,刘恭还不忘朝那宫人挑了挑眉; 好似是在说:小伙子不错,有前途。 而后,刘恭很快便又恢復到先前,那副有气无力的呆滯模样…… “装的还挺像。” “若不是瞧见这冰,便是朕,可都险些心软了?” 刚把冰块揣进怀里,一声温文尔雅的调侃自身后传来,嚇得刘恭身形一紧! 缓缓侧过身,抬起头; 待看清身旁,皇帝老爹居高而下、侧低下头,似笑非笑望向自己的戏謔目光,刘恭百口莫辩,遂只得故作镇定的尬笑两声。 “父、父皇……” “嘿嘿,嘿嘿嘿嘿……” 只见天子刘盈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旋即在刘恭身侧並排跪下身。 手臂稍稍抬起,自然的握住刘恭的手腕,不动声色的为刘恭把起了脉。 同一时间,刘恭感觉到背后的炙热日光突然消失; 下意识回过头,只见一顶巨大的垂幔盖伞,已是被宫人支在了自己身后。 將身子转回来的功夫,皇帝老爹也已经鬆开了自己的手腕,对殿门方向微拱起手,象徵性弯了一下腰。 天子行跪拜礼请见,殿门外的郎官自是赶忙小跑入殿,向殿內的太后稟奏。 望著那郎官离去的背影,天子刘盈这才温笑著侧过头,再度望向身旁的长子刘恭。 “腑臟,乃阴阳之基、五行之本,万不可近寒凉。” “日后便是用冰,也莫再往怀里贴。” “夜里也当早些歇下,以免伤及本元。” 看著皇帝老爹眉眼含笑,语调温和的对自己做著嘱託,饶是两世为人,刘恭也不由得心中一暖。 当即笑著点下头,將怀里的冰块掏出来,隨手递给了身后的宫人。 感受著前胸,那残存的丝丝凉意,以及背后,那已经被盖伞阻隔的炙热日光; 刘恭心中,却仍被一股莫名的、令人身心愉悦的温暖所充斥。 只是这片刻温暖,却隨著天子盈再度发问…… “可是又制了那震天雷?” “这回,又崩了何处?” 皇帝老爹兴师问罪,刘恭免不得一阵抓耳挠腮。 知道自己躲不过,终还是心虚的侧过身,远远指了指长乐宫西南角,太医属所在的方向。 循著刘恭所指的方向望去,天子盈便见开阔地面的层层热浪后,本算不上多显眼的太医属,此刻正飘散出淡淡黑烟。 “父、父皇?” 见皇帝老爹面色不对,刘恭当即咽了口唾沫,又心虚的发出一声轻呼,试图唤醒那可能已经消散的父爱。 见皇帝老爹没反应,又赶忙解释道:“真不是故意的!” “实在是那太医属的硫黄,他不够纯啊!” “配比明明没问题,偏就因硫黄纯度不够……” 刘恭喋喋不休的为自己辩解著,天子盈却置若罔闻。 昂起头,直起腰,眺望向太医属所在的方向,愣了足有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的回过身。 仍旧是跪坐在地,双手自然搭在腹前; 只嘴上,不忘对刘恭嘱咐道:“下回再制震天雷,便同朕说一声。” “我父子二人去上林苑,寻处无人的开阔地。” … 本以为闯了这么大的祸,皇帝老爹脾气再好,也总该弥补一下自己残缺的童年了。 不料皇帝老爹,仍旧是那副温文尔雅、和顏悦色的模样,就连嘴上的嘱託,都是那么的温声和气。 一时间,原本还打算继续狡辩的刘恭,都被搞的有些羞愧起来。 低下头,臊红著脸,轻轻应了一声:“孩儿知道了。” … “谢父皇。” 天子盈不语,只呵笑著侧过身,抬手轻揉了揉刘恭的脑袋。 不多时,那入內稟奏的郎官去而復返,站在了天子盈斜前方,深深弯腰一拱手。 “陛下。” “太后召见。” 得了许可,天子盈当即起身,本能的理了理衣冠。 一板一眼的解下腰间佩剑,脱下脚底布履,还不忘侧过身,將早已跪麻了腿的刘恭扶起。 正要迈步上前,却见那郎官赶忙横移一步,虚拦在了父子二人身前。 “稟陛下。” “太后特意交代;” “皇长子,仍要跪……” 郎官此言一出,刘恭当即如丧考批的垂下头,认命般屈下膝盖; 却是不等刘恭跪下去,手臂处便陡然传来一股巨力,將刘恭硬生生给拉起! 顺著那股巨力传来的方向侧抬起头,便见皇帝老爹脸上,仍是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淡淡笑意,仍是那令人本能亲近的儒雅、隨和; 只那双星目,此刻却不带丝毫温度,冷冷注视向那郎官眼眸深处。 “陛、陛下……” 终於,那郎官还是在天子盈的眼刀下认了输,颤抖著低下头,不著痕跡的让到了一旁。 同一时间,天子盈眸中寒光尽散,再度恢復到平日里,那副浅笑盈盈的儒雅隨和。 侧低下头,对刘恭微微一笑,还不忘轻拍了拍刘恭的后背。 “走吧。” “好生陪个罪,便隨朕回未央。” 第002章 爷俩没一个好东西 片刻之后,长信殿內。 不同於殿门外铺天盖地的燥热——几乎是才刚踏入殿內,刘恭便感觉自己走进了一座冰窖。 只大致扫一眼,便见硕大的殿室內,到处都摆满了盛有冰块的铜盆。 御榻后方,身形壮硕的宫人手握大扇,颇有节奏的轻轻扇动著。 而御榻之上,一妇人正襟危坐,手中兔毫半悬於空中,笔尖黑墨堪堪欲滴。 御案之上,层层叠叠的竹简,在妇人两手边堆了有半人高。 妇人身上衣著並不艷丽。 一身红黑相间的玄色曲裾深衣,將本就不怒自威的妇人——或者说是当朝太后吕雉,衬的更显威仪。 其头顶发束,也並非这个时代女性常梳的垂云簪,而是盘成了丧偶寡妇专属的妇人簪。 对於刘恭父子的到来,太后吕雉似乎並无察觉,仍全神贯注的低头皱眉,审阅著面前摊开的竹简。 见此,原本已经在殿中央驻足止步的天子盈,也只得主动再上前两步,稍一拱手。 “儿臣,参见母后。” “——孙儿刘恭,参见皇祖母……” 皇帝老爹起了头,刘恭自然是赶忙跟上。 尤其眼下,刘恭还是『戴罪之身』,就更要懂规矩些了。 父子俩都见了礼,吕太后就算想装听不见,这下也不得不应和了。 只是忙著处理眼前政务,吕太后愣是头都不抬,冷声嘀咕起来。 “父子二人,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皇帝没个皇帝的样——整日里饮酒作乐,肆意放纵。” “皇嗣更没个皇嗣的样——怎说也是皇长子……” 话说一半,吕太后便满是鬱闷的深吸一口气,怎都不愿再说了。 很显然,这是被刘恭惊世骇俗、古今未有的辉煌事跡给整无语了。 “不嫌累便站著~” “站够了就走!” “无事莫登长乐,平白碍人眼。” 班味儿十足、怨气满满的一阵抱怨,这就算是招呼过父子二人了。 被如此不留情面的斥责,饶是天子盈,脸上也闪过一抹不自然。 但很快便调整了过来,浅笑著走上前,於御榻边沿坐下身。 至於刘恭,倒是十分自觉。 ——跟著皇帝老爹走到御榻边,不等老爹招呼,便直接顺势原地跪下了身。 不管怎么说,刘恭一言不合,就把位於长乐宫內的太医属给炸了…… 咳咳咳。 就算不是故意的、就算刘恭本意是调配火药,这也不是能说出口的辩解理由。 与其狡辩,还不如老老实实罚跪。 倒是天子盈; 原本只是来把刘恭领走,顺带著向太后吕雉道个歉、赔个不是。 但被吕太后夹枪带棒的一顿说,天子盈脸上,那好似刻在麵皮上的温和笑容,也隨之少了几分真挚。 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几许淡漠。 “惹出再大的祸,恭儿也终归还年幼。” “正午艷阳天,母后便让恭儿在殿外跪著……” “——皇帝,是要教朕做事吗?!” 不等天子盈话音落下,吕太后便冷冷开口,也终於第一次抬起头,正眼看向自己的独子:天子刘盈。 面无表情的盯著天子盈,盯了好一会儿,才將目光重新投向面前竹简。 嘴上,仍是冷冰冰道:“昨日,平阳侯府遣人入宫,请了恩旨,由太医令去把了脉。” “——曹丞相,便是这几日的事了。” “有这閒工夫,皇帝不如走一趟尚冠里,探望探望那曹参,免得让功臣寒心。” … “便是做做样子也好。” “不做给死人看,也好歹得做给活人看。” 到这时候,刘恭也终於察觉到不对劲了。 在这个位面『出生』后的六年时间里,刘恭自也见过眼前这位皇祖母几回。 皇帝老爹那更不用说——三天两头见。 但细想起来,今日,居然是刘恭第一次亲眼目睹祖母吕雉,与皇帝老爹之间的交流、共处。 刘恭只觉得,这娘俩的相处模式、关係,十分里有十二分不对劲! 果然不出刘恭所料。 吕太后此言一出,天子盈面上浅笑也隨之一敛,彻底没了表情。 有那么一剎,刘恭甚至觉得眼前的母子俩,从五官、容貌,到表情、气质,都好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同样的不怒自威,同样的气质清冷; 还有那如出一辙的生人勿进、拒人於千里之外。 “不了。” “曹丞相国之柱石,社稷重臣。” “如此功臣、重臣,还是太后亲去探视,方才妥当些。” 语气清冷的说著,天子盈隨即从榻上起了身,站在御榻和御案前,负手眺望向殿门外。 “自先皇驾崩,儿承袭大统,至今足有六年。” “时至今日,竟都不知我汉家的御輦——汉天子的黄屋左纛,究竟长的怎般模样。” “竟不知为天子驾马、御輦的太僕,究竟何人?” … “便是这般,太后仍要儿登门,探望即將病故离世的曹丞相。” “呵;” “堂堂天子,却要乘婢女、宦官外出採买所用的车,到尚冠里,去探望即將亡故的元勛功侯……” 说完这句话,天子盈便再不掩饰眼底自嘲,嘿嘿嗤笑著摇了摇头。 而后自顾自侧过身,拉起地上跪著的刘恭,便作势要走。 奇怪的是:天子盈——作为儿子的天子盈,都这么同自己顶嘴了,吕太后却仍旧是无动於衷。 既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面若寒霜。 仍皱著眉,手中兔毫悬於半空,目光不断扫视著眼前的竹简。 就好像天子盈什么都没说。 至少吕太后,似乎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看著眼前这一幕——这早已发生过无数次的一幕,天子盈心中,也还是涌现出一阵新的苦涩。 呆愣片刻,终是苦笑著折过身,连拜別也顾不上,拉上刘恭便朝著殿门外走去。 直到父子二人走到殿门前,即將抬脚跨出门槛时,吕太后那极具辨识度的清冷语调,才在父子二人身后再次响起。 “无病无灾到六岁,皇长子,这便是长成了。” “既来了长乐,便取了册立储君的詔书再走。” … “给皇长子寻一位太傅。” “——勿寻儒生。” “旁的,不劳皇帝费心。” 不知为何,刘恭就好似感觉到什么般,本能的回过头,望向那堆有无数竹简的御案。 没有任何意外。 吕太后,依旧是从始至终都没抬头,也没有將目光从眼前的竹简上移开。 哪怕片刻都没有。 第003章 区区太子之位罢了 跟著皇帝老爹出了殿门,径直朝宫门的方向走去,父子二人一路无言。 来到宫门外,坐上那辆破旧不堪,好似隨时都会散架的马车,刘恭顿时默然。 原以为,老爹方才在长信殿,关於御輦、车马的那一番抱怨,多是指桑骂槐、借物喻人的说辞。 不曾想当朝天子车驾,竟果真如此破旧。 “父皇,当真没见过黄屋左纛?” 坐在车厢內,感受著马车行驶间的剧烈摇晃,以及伴隨著摇晃,而不时发出的刺耳『吱呀』声,刘恭终是忍不住开口发问。 却见天子盈摇头一笑,將目光移向车窗外。 “自是见过的。” “先帝尚健在时,还带朕坐过呢。” “只是自先帝驾崩,朕遵詔即立之后,便再不曾见过了。” 闻言,刘恭赶忙再问:“那太僕呢?” “父皇果真不知当朝太僕何人?” 话音未落,天子盈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失笑。 目光撒向窗外,沉默了足有三五息,才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怎会~” “朕怎会不知,我汉家的太僕,正是太祖高皇帝亲封的汝阴侯:滕公夏侯婴?” “忘了谁,朕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救命恩人吶……” 悵然一语,天子盈也隨之陷入回忆中。 “太祖高皇帝二年,彭城一战,先帝为项籍所败,五十六万诸侯联军土崩瓦解。” “將士们溃败四散,在楚军掩杀之下,足有十数万人溺亡睢水,尸体堵塞河道,以至『睢水为之不流』。” “——太上皇、吕太公,还有母后,均为项籍所擒。。” “先帝仅以身免,乘车西逃。” “彼时,为先帝驾车的,便是滕公夏侯婴。” … “逃亡路上,楚兵追之甚急。” “先帝慌乱之下,几次三番將朕和阿姊踢下车,好让车马走快些。” “若非滕公再三停车,將朕和阿姊捡回车內,朕和阿姊,只怕早已命丧楚军刀下。” “说来当年,朕也就是恭儿这般年纪……” 说话间,天子盈含笑依旧的面容上,也隨之涌现出阵阵苦涩。 这段往事,算是天子盈无数悲惨回忆中,颇具代表性的一件。 自那以后,天子盈便明白:对父亲刘邦而言,自己这个嫡长子、汉王太子,压根没那么重要。 至少没有那一包从楚王宫中,洗劫来的金石珠玉重要。 再有,便是滕公夏侯婴,是最值得自己信任,同时也是唯一需要自己敬重的人。 只不过一恍十数年过去,沧海桑田,时移世易。 曾经的汉王太子,已然变成了汉家的天子盈。 而曾经的恩人夏侯婴…… “自朕即立,却也不怎见过滕公了。” “——母后女身临朝,居长乐而执朝政。” “太僕和黄屋左纛,遂也为母后所用。” “至於朕~” “呵……” 说著,天子盈苦笑著伸出手,摸了摸此刻,父子二人所身处的破旧马车车厢內侧。 虽然没再开口,但刘恭也不难从皇帝老爹落寞的目光中,看到许多无法从史书、从史官笔下看见的东西。 “父皇这天子做的,好生辛苦。” 片刻沉默之后,刘恭悠悠道出一语,却是让天子盈本就落寞的面容上,更添了几分苦涩。 天子盈也並没有再开口,而是呆愣片刻,旋即再度望向了车窗外。 此刻,天子盈很想说:是啊~ 做天子,哪有不辛苦的? 只是不同於先帝——也就是太祖高皇帝的辛苦,当今刘盈的辛苦,却显得那么的可笑。 太祖高皇帝刘邦,再怎么辛苦、再怎么劳累,也好歹是因肩负天下、肩负宗庙社稷而辛苦; 而天子盈,却是除了一个『天子盈』的名头,便再也没有半点天子该有的权柄。 黄屋左纛算什么? 太僕夏侯婴又算什么? 甚至就连帝宫长乐,如今住著的都是太后吕雉,而非天子刘盈! 与之相比,黄屋左纛之类,又算的了什么呢…… “罢了~” “罢了……” 莫名其妙的两声『罢了』,已是天子盈为了宽慰自己,而能尽到的最大努力。 强打起精神,將目光从车窗外收回。 天子盈缓缓低下头,伸手从怀中,取出方才自长乐宫带出的一方木匣。 將木匣打开,取出那张捲起的米黄色绢布,再嘆息一声,將绢布递上前。 “即如此草草擬了詔,想来母后,也不打算大张旗鼓的兴典册封。” “——接了詔,恭儿便算是得了敕封,为汉储君。” “往后,见了朝中公卿、功侯贵戚,皆不可失了礼数。” 天子盈一边说著,一边將詔书和木匣塞进刘恭怀中。 刘恭则一边听著,一边接过木匣和詔书,却是连摊开詔书看看的兴致都没有。 如此淡然模样,惹得天子盈也不由一奇。 “怎么?” “做了储君太子,就无半点欣喜?” 却见刘恭闻言,只默然將詔书装回木匣內,神情淡然道:“当年得封为储时,父皇可曾感到欣喜?” 只一语,便让天子盈面色一滯。 良久,才似是自语般呢喃道:“是了。” “朕乃先帝嫡长子,更是仅有的嫡子;” “恭儿,亦然……” 还有一句话,天子盈没有说出口。 ——当年得封为太子时,天子盈其实还是有点欢喜的。 因为当时,天子盈认知中的汉天子,是英明神武的父亲刘邦。 在彼时的『太子盈』所畅想的未来当中,日后做了皇帝的自己,也必定会像父亲刘邦那样,大权在握,口含天宪。 而今,刘恭看见的,却是连御輦都没资格乘坐的天子盈。 年仅六岁的刘恭,必然会把如今的天子盈、把天子盈如今的处境,当成汉天子的常態,以及自己未来的写照。 也就难怪刘恭得了敕封,做了太子储君,面上却看不出半点喜悦之色了…… 对於皇帝老爹心中所想,刘恭自然是一无所知。 但毋庸置疑的是:天子盈,猜错了。 此时的刘恭,根本就没心思为自己『获立为储』感到高兴,更没心思去细看那份册立詔书。 因为此刻,刘恭的全部心思,都在自己,乃至整个歷史的未来走向之上。 ——按照歷史时间线,再有一年,皇帝老爹便会撒手人寰。 作为太子的自己,届时便会以七岁的年纪继承皇位。 然后呢? 当今天子刘盈,年二十二,更已然加了冠、成了人! 在太后吕雉的淫威下,尚且是如今这般境遇; 將来,年仅七岁的天子刘恭,面对贵为太皇太后的吕雉,又会是怎般场景? “嘶~” “麻烦了啊……” … “要不,想想办法?” “怎么著,也得让老爹再多活两年吶……” 第004章 別怕,皇后不知 作为长安城內唯二的宫殿群,长乐、未央二宫相聚並不远。 如果算直线距离,甚至可以说二者之间,仅章台街一街,以及街道西侧的武库、尚冠里相隔。 於长乐宫西门外出发,沿章台街南行百十步,又折道向西,沿蒿街復行二百步,便已是到了未央宫西北门:作室门。 入了宫门,刘恭远远便已瞧见椒房殿的轮廓。 ——自降生於这个世界,一直到几个月前年满六岁,刘恭的活动范围,都始终局限於这座椒房殿內。 毕竟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对於椒房殿,刘恭总有一股莫名的亲近。 只是下了马车之后,刘恭却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完全没有因为回到椒房殿,而表露出半点喜悦。 “莫忧。” “今日之事,皇后不知。” 天子盈温声安抚,刘恭却仍是闷闷不乐的点点头,旋即便抬脚迈入殿中。 片刻之后,天子盈便已坐在了椒房殿內的御榻之上。 至於刘恭,则任由母亲张嫣,拿沁了凉水湿抹布,为自己擦拭口鼻。 一边擦著,嘴上一边也不忘嘮叨著:“说是给太后请安,一去便是大半日不见踪影。” “若再不回,都该遣人去寻了。” … “怎生了这许多汗……” “后脖竟也晒脱了皮?” “身上,还一股子…硫黄味???” 念叨一阵,见刘恭没反应,仍是一副眉头微皱,思绪重重的模样,张皇后疑惑地目光,隨即便投向安坐上首的天子盈。 ——作为当今刘盈的髮妻,张嫣年纪並不大。 甚至比现年二十二岁的天子盈,都还要小上五六岁。 这么小的年纪,已年满六岁的刘恭,自然也不可能是张嫣所生。 只是刘恭出生便丧母,隨后便被吕太后抱给了张嫣,权当是张嫣所生的嫡皇长子。 这一点,宫里人基本都知道; 作为穿越者的刘恭,那更是再清楚不过。 真要说起来,按原本的歷史时间线,再过五年后,前少帝刘恭就会因为此事,而对吕太后喊出那句名言:吾未壮,壮即为变! 隨即便是吕太后出手,让刘恭再也没有了『壮』的机会,少年早夭,成了歷史上的汉前少帝。 至於现在这个时间线,自然是所有人都以为,刘恭压根不知道这件事。 刘恭自也就乐得配合演出,佯装不知了。 “呃……” 张嫣突然投来的目光,也让天子盈心下莫名一慌。 只愣了片刻,便赶忙开口道:“哦,无甚大事。” “不过贪玩了些,在长乐跑闹、嬉戏,晒的久了;” “又跑去太医属玩闹,碰倒了药箱……” 越说,天子盈就越觉得心虚。 说到最后,更是给刘恭狂使眼色。 “咳咳,咳咳咳咳!” 刘恭没反应,天子盈更不得不直接开口:“那什么,恭儿。” “方才,母后似是赐了封詔书?” 被皇帝老爹点了名,刘恭终於强迫自己,从思绪中稍回过神。 只抬头看了一眼,就明白了皇帝老爹的意图,当即从怀中取出木匣。 “皇祖母颁詔,说是册封孩儿为储。” 淡定的说著,刘恭便隨手將木匣递上前。 却见张嫣同样面不改色的接过木匣,只那仍满带著疑惑目光,不断在刘恭、天子盈父子二人之间来回切换。 “当真只是如此?” “当真只是跑多了、晒久了,又在太医属碰倒了药箱?” 此刻,张嫣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刘恭身上的『不同寻常』之处。 至於册封刘恭为储的詔书,张嫣也只是本能的拿在手里,而非隨手丟到一旁。 见话题没岔开,张皇后没上当,天子盈也是彻底没了法子。 只僵笑著端起面前茶碗,一边战术性喝茶以掩饰尷尬,一边给刘恭飞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见此场景,张嫣也当即猜了个大概:儿子刘恭,怕是又闯祸了。 但张嫣却並没有发火,更没有对刘恭横加斥责、喝骂。 而是满眼心疼的伸出手,將刘恭的衣襟往后拉了拉,又对刘恭的后脖颈请吹了吹。 不见好转,又边吹气边吩咐宫人:“走一趟太医属,取些晒伤膏来。” “——便说是皇后要,最好能不留疤。” “再备温水,侍奉恭儿沐浴更衣。” 又一次,没有因为自己闯祸,而被父母双亲批评,刘恭只羞愧的將头埋的更深。 过去这些年,总是如此。 无论皇帝老爹,还是母亲张嫣,都总是对刘恭无限包容。 ——在刘恭做错事时,他们当然会告诉刘恭:这么做不对,要改,以后別再这样了。 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既没有怒火衝天的斥责,也没有宣泄情绪的喝骂。 饶是两世为人,刘恭都很难不被这极致纯粹,不含半点杂治的亲情所打动。 自然,也就免不得將这二人,当成自己真正的父母双亲,而非土著npc来看待了。 “让母亲担心了。” “往后,必定不会了。” 刘恭由衷道歉,原本还满脸担忧、心疼的张皇后,也隨之温尔一笑。 轻捏了捏刘恭的脸颊,便再次心疼不已的向前探出身,朝刘恭晒红的后脖颈轻轻吹气。 御榻之上,天子盈也是满脸姨母笑,看著眼前这母慈子孝的一幕。 不料这温馨的氛围並没维持多久,刘恭冷不丁开口一语,便让殿內的氛围彻底凝固。 “父皇別再宴饮了。” “酒是剔肉匕,色是刮骨刀。” “便是为了孩儿、为了母后,父皇也该保重些了。” 毫无徵兆的一语,当即引得刘盈、张嫣二人齐齐一愣! 过了好一会儿,天子盈才率先缓过神,面色复杂的看向刘恭。 而后从御榻上起身,缓缓走到刘恭面前,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刘恭的头侧。 “怎突然说起这些?” “谁人教的?” 却见刘恭稚气未脱的脸上,严峻之色愈发浓重。 只坚定无比的看向皇帝老爹,开口说道:“孩儿在书里看的。” “书里说,秦王嬴政的父亲早早离世,嬴政十二岁做了秦王,而后便被赵太后、吕不韦欺负了十几年。” “父皇年十五即立,虽不比秦王嬴政悽惨,但也……” … “孩儿,不想像秦王嬴政那样,小小年纪坐上皇位。” “孩儿被人欺负事小;” “但孩儿年少即立,以至主少国疑事大。” 第005章 父皇,也哭了 刘恭一本正经的说著,天子盈面色古怪的听著。 一旁,正在对著刘恭后脖颈吹气的皇后张嫣,则是不知何时停下了动作,下意识直起了身。 原本轻鬆愉悦的氛围,也隨著刘恭看似『童言无忌』的一番话,而彻底陷入一阵诡寂。 主少国疑。 当今天下,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天子盈更深切的明白,这四个字究竟意味著什么。 但作为父亲、作为丈夫,在自己的妻儿面前,天子盈终究还是强挤出一抹笑意,故作轻鬆的探出手,轻轻握住刘恭尚还稚嫩的大臂。 “恭儿莫忧。” 说著,天子盈还呵笑著望向一旁,正惴惴不安揉著袖口的皇后张嫣。 而后再道:“皇后,必然不会欺负恭儿。” “我汉家的朝堂之上,也绝不会有吕不韦之流。” … “做了太子储君,恭儿平日里的言谈举止,便不比过往了。” “凡事,皆当谨言慎行,以免落人口实……” “——那皇祖母呢?” 岂料天子盈话音未落,原本思虑重重低著头的刘恭冷不丁一抬头,开口一语,惊的皇后张嫣心头一紧! 那不断揉搓著袖口的双手,更是因用力过度,而指节泛起白。 刘恭却仍是一副郑重其事,或者可以说是忧心忡忡的神情,满是凝重道:“母后不会欺负孩儿,那皇祖母呢?” “皇祖母,难道也不会欺负孩儿吗?” “就连父皇,皇祖母都……” “——住口!!!” 霎时间,天子盈面色陡然一拧,原本蹲在刘恭面前的身子,也隨即从地上弹起! 便见天子盈陡然一拂袖,顺势別过身去,胸膛也隨粗重的呼吸而剧烈起伏。 眨眼的功夫,天子盈本温润如玉,浅笑盈盈的面庞,更已是掛上了满满的寒霜。 几乎是在天子盈怒喝『住口』的瞬间,一旁的皇后张嫣便下意识上前一步,似是想要护住刘恭。 此刻,天子盈拂袖別过身,皇后张嫣也已是面色惨白,却依旧壮著胆走上前,轻轻將刘恭的脑袋贴在腹前。 且惧且怨的双眸,也隨即望向不远处,正背对著母子二人,强自按捺怒火的天子盈。 “陛下息怒……” “恭儿,终归还年幼……” 怯生生的说著,两行热泪已是悄然落下,转瞬便湿了张嫣的脸庞。 无声啜泣著,下意识缩著脖子,小心翼翼將刘恭的脑袋抱入怀中,怎一番我见犹怜。 天子盈在怒; 张皇后在哭。 唯独刘恭。 唯独被母亲张嫣抱在怀中的刘恭,无比清楚地知道:天子盈这一怒,並非怒於刘恭『童言无忌』。 ——许是怒先帝寡恩; ——许是怒自己无能; 亦或者,正如刘恭所言:怒的,是母亲吕雉…… “为人君者,不可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即做了储君,便收起那副总角稚童的作態。” “——我汉家不需要,更不能有一个年幼无知、童言无忌的太子储君!” “往后再犯,绝不轻绕!” 言罢,天子盈含怒一声冷哼,顺势拂袖折身,朝著殿门外走去。 望著天子盈含怒离去的背影,皇后张嫣暗下虽是鬆了一口气,泪水却明显更多了些。 刘恭却仍是那副郑重其事的严肃表情,定定的看著皇帝老爹离去时的背影。 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昂首望向母亲张嫣,伸手为母亲擦了擦脸上泪水。 “母后哭了。” … “父皇,也哭了……” ? ? ? 日暮时分,夕阳西下。 长乐宫,长信殿。 终於结束了一整天的忙碌,吕太后总算是將那支兔毫笔放下,手扶著侧脖颈,疲惫的扭动起脖颈。 忙了一整天,吕太后面前的御案之上,等待处理、批覆的竹简非但没有变少,反而还堆得更高了些。 吕太后却好似早已习以为常,神情疲乏的侧靠下身,手肘撑在扶枕上,手掌扶额,微闭著眼,任由宫人小心捶打著自己的双腿。 只是终归是临朝掌政的吕太后; 即便是侧躺著身,正闭眼休息,吕太后,也依旧没能真正得到閒暇…… “如此说来,皇长子~” “哦;” “——该唤皇太子了。” “如此说来,太子於朕,倒是顾虑甚多?” 话音落下,御榻旁的身影当即便是一弯腰。 只嘴上,咿咿呀呀沉吟好一会儿,才斟酌著用词道:“当~也算不上顾虑?” “许是平日里,太后对陛下稍严苛了些。” “太子毕竟还年幼,被太后……” “——已然不小了~” 男子话音未落,吕太后夹杂著疲惫的阴冷语调,便於长信殿外再度响起。 便见吕太后缓缓睁开眼,思虑片刻,又下意识微眯起眼角。 “生在皇家,尤其还是皇长子,更已为储君太子。” “六岁,已然不小了。” 说著,吕太后便再度闭上眼,疲惫的长嘆一口气。 又过了许久,才再悠悠开口道:“皇帝呢?” “作何反应?” 便见那男子又是一躬腰,还不忘抬手擦擦额角冷汗。 嘴上,却是没再迟疑。 “出了椒房,陛下悵然落泪。” “而后便下令设宴,於宣室再兴舞、乐,饮酒作乐……” 伴隨著男子话音落下,吕太后不由又是一声长嘆。 只是这声嘆息,却似乎不再是因为疲惫。 “狼行千里食肉~” “马行千里食草。” “犬行千里……” … “皇帝,是指望不上了~” 唉声嘆气间,吕太后也是没了继续休息的兴致。 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起了身,又抬手揉了揉眼角。 看著眼前,依旧堆积如山,甚至是越积越多的政务、卷宗,吕太后没由来一阵烦躁。 隨手拿起一卷竹简,隨便扫了眼,便又丟回案上。 呆坐足有三五息,方嘆息著从榻上起了身。 “今日,便且如此吧。” “终归这天下政务,也不是朕今日熬上一晚,便能理完的。” “你也去吧。” 言罢,吕太后便迈动著僵硬的脚步,由宫人搀扶著,朝寢殿的方向走去。 只是才刚走出几步,便又似是想起什么般,陡然停下脚步。 呆愣片刻,才缓缓回过身,望向那仍躬身行礼,未敢先行离去的男子。 “椒房殿那边,多遣人盯著些。” “那混小子,朕瞧著不错。” “——好歹还有些骨气。” “总归是比皇帝,要好上许多……” 第006章 都醃入味儿了 子时夜半,天空中,只高悬著一轮残月。 倒是星辰只寥寥几点,明日,或许是个难得的阴凉天。 约莫四、五里长宽的未央宫,此时已完全藏身於夜幕之中,只由宫墙上亮起的星点篝火,大致勾勒出未央宫的方形轮廓。 无论宫墙內还是宫墙外,都看不见多少亮光。 唯独宣室殿。 唯独当今天子盈所在的宣室正殿,直至此刻,都仍旧灯火通明…… “大风起兮~” “云飞扬!” “威加海內兮~” “归!故!乡!” 御榻之上,天子盈身著单衣,敞襟斜坐。 目光迷离间,手中酒觴反覆高举,隔空將酒水洒向天子盈口鼻间。 “嗝~~~” “呃……” “安、安得猛士兮……” “猛士兮……” … “斟酒~” “给朕,斟酒……” 即便天子盈早已醉的没了意识,陪侍於旁的宫女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只能言听计从的不断斟酒。 只是一觴酒才刚斟好,便又是被天子盈高高举过头顶,胡乱洒在了脸上。 殿门外,小小一只刘恭悄然出现。 远远瞧见老爹这般模样,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过去这几年,天子盈的每一天,几乎都是这般度过的。 日日宴饮,日日寻欢。 (请记住.com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日日在这宣室殿,向殿內仅有的几名宫女、宦官,吟诵先太祖高皇帝的大风歌。 自然,也日日將一觴又一觴酒水,不厌其烦的倒在自己脸上…… “陛下……” 发现刘恭的身影,那侍酒的宫女当即俯下身,小声提醒了天子盈。 不知是不是错觉——只一剎,刘恭便发现原本还烂醉如泥的皇帝老爹,似乎顿时酒醒了些。 虽然目光依旧迷离,手脚仍旧不听使唤,但至少脸色,天子盈总还是勉强绷了起来。 “太子来了……” “是要陪朕同饮~?” “又或是方才,在椒房殿说的不够,没过癮;” “便、便追来这宣室……” “嗝~~~~~!” 话都还没说完,又是一个酒嗝响彻宣室殿內。 无论是从这个酒嗝,还是天子盈说话时的语气,刘恭都不难判断出:皇帝老爹,压根儿就没醒酒。 还醉著呢。 不过是父亲的尊严,让天子盈在面对儿子——尤其还是年仅六岁的儿子刘恭时,用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端起了最后些许『父亲』的架子。 只是这最后的些许倔强,也隨著刘恭缓步上前,自宫女手中接过湿布,为皇帝老爹轻轻擦起脸,而彻底宣告破功。 “便是非要喝,父皇也总该有个度。” “日日这般以酒沐浴,父皇身上的酒气,可都已然醃入味儿了。” 一边轻轻为老爹擦著脸,刘恭嘴上,也不忘一边嘀咕著。 大致擦乾净了,便將湿布递迴给那宫女。 “取醒酒汤来。” 太子发了话,天子盈又不做反应,即便发话的太子刘恭年仅六岁,那宫女也不敢有片刻迟疑,当即领命而去。 至多五息后,一碗飘散著热气的醒酒汤,便被端到了刘恭手中。 ——早就备著了~ 就天子盈这无酒不欢、日日宿醉的喝法,宣室殿的宫人们,那都是隨时处於『战备』状態的。 同样处於战备状態的,还有太医属日常轮值未央宫,负责天子盈夜班急诊的某位太医。 以及后宫,那些个正嗷嗷待哺,翘首以盼的夫人、美人、良人们。 “这醒酒汤,父皇好歹用些。” “现下虽解不了酒,可明日转醒时,总能好受些。” 说著,刘恭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將醒酒汤餵到了皇帝老爹嘴边。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盈极力想要將目光聚焦於一处,但最终明显失败。 呆愣愣坐了片刻,终是安分下来,不再闹腾著要用酒洗脸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天子盈终是面色平静的抬起头,伸手接过汤碗,仰头便是一通猛灌。 似是赌气般,將一大碗醒酒汤全喝下肚,又无缝衔接从榻上弹起,转头就对著那宫女一阵『龙吟』。 几乎是把胃里的所有东西,都吐到了宫女適时端起的铜盆里,天子盈才终是长呼一口气,扶著御榻站稳,目光不再飘散迷离的看向刘恭。 “是谁人同太子说,饮酒作乐、酒色过甚,会伤身折寿?” 见老爹眼神不再迷离,身形也不再飘忽——好歹能自己坐回御榻上,刘恭也稍安心了些。 便按照早先打好的腹稿,不假思索道:“父皇二年秋,萧相国薨。” “皇祖母遵先帝遗詔,以及萧相国临终前的举荐,遂拜平阳侯曹参为相。” “执掌相府后,曹丞相接连宴饮三月,日日烂醉。” “而后便是一场大病,至今都不见半点好转,眼下更是油尽灯枯,命不久矣。” … “今日长乐,皇祖母说起曹丞相,孩儿才想起此事。” “细想之下惊觉:自父皇二年秋,到如今的父皇六年夏,居然才过去三年多、不到四年时间?” “——接连宴饮三月,曹丞相一病就是三年,眼下更是病重臥榻,行將亡故。” “而父皇这酒,可是喝了有好几年了……” 说到最后,刘恭的语调中,已然是带上了满满的担忧。 甚至还隱约夹杂著一丝焦急! 就好似皇帝老爹喝酒,对刘恭而言,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许是听出了刘恭语气中,那不该出现的急切。 刘恭话音刚落,天子盈便似笑非笑著抬起头,盯著刘恭看了好半晌,才嗤笑著摇了摇头。 “说到底,还是担心朕若早崩,则太子年少即立,坐不稳这方御榻。” 说著,天子盈还不忘讥笑著拍拍身下,那早已被酒气所浸透的御榻。 而后顺势一翻身,直接在榻上平躺下来。 將身体舒展开,呈一个『大』字形,双眼空洞的望向殿顶的横樑。 嘴上,却寞然呢喃道:“便是朕健在,又能如何?” “朕便是活到四十岁、五十岁——乃至如太祖高皇帝那般,活上足足六十二岁!” “又能如何呢?” … “恭儿,是担心自己年纪太小、坐不稳皇位。” “可朕又何尝坐稳过?” “——年十五而立,十八而婚,二十而冠。” “便是加了冠、成了人,更大婚立后,早就到了临朝亲政的年纪!” “朕,又何曾坐稳过这方御榻?” “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至我汉家『主少国疑』?” … “朕,分明就已不再年少了啊……” “真是怪事;” “——君王分明不再年少,宗庙、社稷,怎还能『主少国疑』呢?” 第007章 垂拱而治圣天子 看著皇帝老爹呈『大』字形平躺在御榻上,眼神空洞的仰望天空,刘恭不免又是一阵心疼。 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便走到御榻前蹲下身,双手如小学生上课般叠在榻沿,歪著脑袋趴了上去。 静默许久,天子盈才终是將情绪稳了稳,缓缓转过头望向刘恭。 “既不是追到宣室继续斥责朕,太子此来,又是为何?” 听闻皇帝老爹对自己的称呼,再次从『恭儿』变成太子,刘恭也隨即心下瞭然。 ——对自己先前在椒房的举动,皇帝老爹多半还是余怒未消。 便见原本趴著脑袋的刘恭,当即將脑袋正了正,只以下巴撑在交叠的双手上。 嘴上,则温声道:“若父皇没消气,孩儿便是来赔罪的。” “若是消了气,那孩儿,便是来给父皇作伴。” “——便如现下,纵是不能陪父皇推杯换盏,也好歹能同父皇说说话,解解闷。” “总好过父皇孤身一人,对酒当歌?” 刘恭乖巧温馨的话语传入耳中,引的天子盈不由会心一笑。 心中有再大的怨气,此时也已是全然消散了。 “是啊~” “再怎么著,朕也好歹有皇后和恭儿,能不时陪朕说说话……” “——就是恭儿年幼了些;” “不然我父子二人,当也能把酒言欢,肆意快活……” 刘恭闻言一笑,再次侧著脑袋,將脸颊贴著手臂趴了下去。 御榻上,天子盈也翘起嘴角,再次目光空洞的看向殿顶横樑。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气氛却莫名的温馨、安和。 ——起码天子盈的情绪,显然没有先前那么低落了。 於是,刘恭决定趁热打铁,將老爹的注意力彻底转移开。 思索片刻,回想起今日长乐,祖母吕雉提起曹丞相的事,刘恭便故作隨意的开口道:“今日长乐,皇祖母说曹丞相,便是这几日了。” “父皇,当真不去探望曹丞相?” “適才椒房,父皇才刚训诫孩儿:为人君者,当谨言慎行。” “曹丞相病重弥留,父皇若不去探望,岂不正是『落人口实』?” 原本静謐、祥和的氛围被打破,天子盈自是听出了刘恭在转移话题。 用过醒酒汤,猛吐了一通,再加上刘恭这番打岔,天子盈酒也醒了三分。 便见天子盈含笑起身,端坐在榻沿,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侧低下头,怜爱的摸了摸刘恭的脑袋,嘴上,也顺著话题接了下去。 “恭儿方才,说起曹丞相连醉三月,以至於一病不起,油尽灯枯。” “却不知当年,曹丞相……” 话说一半,天子盈面上带著三分醺醉,思绪,却是陷入对过往的回忆之中。 “朕新元二年秋,萧相国薨。” “而后不久,朕大婚,皇后入主椒房。” “——朕年十八。” “虽还未及冠,却也是雄姿勃发,壮志难酬。” “恰逢曹丞相醉酒三月,不问政务,朕心想:机会来了。” “母后手里的权,朕自是夺不回。” “但曹丞相自己不要、丟在那里不管的权,朕总不至於也夺不回、捡不起来吧?” 说到此处,天子盈原本空洞的双眸中,也难得闪耀起几抹精光。 似是少年豪情志,再使故人惜旧年。 只是说著说著,天子盈眼中,那好不容易亮起的光,便再次黯淡了下去。 “適时,平阳侯世子曹窋,蒙父荫为中大夫。” “朕担心当面驳了曹丞相的顏面,会使功臣寒心,便托中大夫曹窋代朕相问於乃父。” “朕让曹窋回去问平阳侯:先帝新弃群臣,君为相而不问政务,日日饮醉,何以忧天下乎?” “不料曹窋回家后,话都还没说完,就被平阳侯笞了板子。” “——笞了足足二百板。” “朕的脸,便也被盛怒的平阳侯,当著满朝公卿百官的面,打了足足二百下……” 说著,天子盈不由一阵摇头苦笑,下意识探出手,却终究还是將酒觴放下,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將情绪稍调整过来些,方继续道:“朕不得已,只能召见平阳侯。” “却是不等朕发问,平阳侯便以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將朕说的唾面自乾,顏面尽失。” “自那以后,世人皆说,丞相平阳侯曹参『萧规曹隨』,接连醉酒三月,也仍旧没让相府生出半点差池。” “却从不曾有人注意到,自那以后,朕——原本还踌躇满志的当今天子,却再也没了掌权问政的心气……” 见皇帝老爹的情绪再次低落下去,刘恭也不由抬起头。 却见天子盈又是一番哀嘆,旋即自顾自道:“在那之前,若有不甚急切的政务,母后还时不时相问、考校於朕。” “但自那件事起,母后,便再也不曾以政务相说於朕了……” 言罢,天子盈终是如释重负般,將双手撑於身后,再度昂起脖子仰望天空。 只那一张侧脸,都能让刘恭清晰地看出无尽的落寞,以及埋藏於內心深处的屈辱。 ——当年这件事,甚至都能说是天子盈的心病了。 饶是这么多年过去,养气功夫早已练到家,可每当见到平阳侯曹参时,天子盈也仍旧会不受控制的面色僵硬。 这件事,不说天下皆知,也至少是朝堂內外公开的秘密。 故而眼下,曹参病重弥留,天子盈即便去探望了,也还是不免有些『惺惺作態』之嫌。 “朕便不去自討无趣了~” “待曹丞相盖棺定论,恭儿替朕登门,代为弔唁便是。” “——也是做太子的人啦~” “往后,再有类似的事,多是要劳烦太子,替朕去走动了。” 嘴上虽是说著『劳烦太子』,但天子盈脸上,也总算是再度涌现出那抹温煦、和善的笑容。 侧低下头,轻捏了捏刘恭的脸,便是对刘恭下了逐客令。 “回去吧。” “夜深了。” “若再晚些,皇后又要忧心。” 看出老爹想自己独处,刘恭也不矫情,当即便躬身行礼,告辞离去。 只是才刚走到殿门外,身后的大殿,便再度响起天子盈高亢、悠长的歌赋吟诵声。 “鸿鵠高飞~” “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 “——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 “当可………” 听著身后,那满含天子盈复杂情感的《鸿鵠歌》,刘恭悄然止住脚步,五味杂陈的回过身。 远远看向殿內,那道模糊不清,却也大致能看出是在『翩翩起舞』的落寞身影,刘恭终还是红了眼眶。 ——和《大风歌》一样,这《鸿鵠歌》,也同样是刘恭的祖父,太祖高皇帝刘邦所作。 为彼时『羽翮已就,横绝四海』的太子刘盈而作。 第008章 曹参薨 回到椒房殿,真假参半的说些『父皇已经没事了』之类的话,让母亲张嫣安了心,刘恭便於自己的臥室:侧殿厢房躺了下来。 和方才,天子盈在宣室殿的御榻上一样,呈『大字型』舒展开身体,定定的望向殿顶。 一时间,刘恭思绪万千。 来到这世界虽已六年,却是从出生开始算起。 而在这个医疗水平低下,婴幼儿夭折率极高的时代,贵族子弟出生后的前六年,都需要得到极其小心的照顾。 说的直白点,便是年满六岁,度过脆弱的婴幼儿期之前,被『小心照顾』著的皇长子刘恭,都不曾见过这椒房殿以外的世界。 皇帝老爹隔三差五来探望张嫣、刘恭母子;皇祖母吕雉,也是一年半载才来上一趟。 直到一个多月之前,终於年满六岁,刘恭才得到了些许自由活动的权限:在向皇后张嫣提交申请並得到允许后,可以在未央宫內自由活动。 但也仅限於此了。 今日去长乐,跑到太医属捣鼓火药,也是以『给皇祖母请安』为由,得到了走出未央宫,看看宫墙外的世界的机会。 结果一不小心,把太医属给炸了; 往后,刘恭只怕是轻易出不了未央宫。 “硫黄~” “硫磺……” “火药的配比,是以硫磺为准;” “而硫黄,虽然主要成分是硫磺,但除硫磺外,必然还会有其他杂质。” “杂质有多少、硫磺有多少,更是完全没办法確定其含量。” “唉……” 在这个时代的第一次科研实验,便此宣告失败。 刘恭也只能安慰自己:等再长大些,掌握一定的自由度,搞出从硫黄中提炼硫磺的工艺,再去动火药的心思吧。 至於眼下…… “按照原本的歷史时间线,皇帝老爹,可就剩一年多时间了。” “也不知道今天闹这么一场,能不能让这位『孝惠皇帝』回心转意?” 想到这件事,刘恭就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歷史上的惠帝刘盈,为什么会在二十三岁的年纪英年早逝? 史书上说,是惠帝酒色成性,外加积鬱成疾。 酒色掏空了肉身,忧鬱消磨了精神,肉体+精神双重崩溃,才导致其英年早逝。 而在刘恭来到这个时代,以旁观者的视角近距离观察过后,也隨即得出结论:史书说的没错。 至少从生理角度上来讲,皇帝老爹英年早逝,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身体都被糟蹋成筛子了,隨便生一场小病,当即便是病来如山倒。 若是旁的病,那还好说——治就行了。 偏偏是这种没法轻易治好,只能慢慢调养、调理,並且需要病人高度配合的『病』。 刘恭也是没了办法,只得兵行险著,好生刺激了皇帝老爹一番,看能不能让其回心转意。 ——唯一能让天子盈逆天改命、延长寿命的办法,就是天子盈主动振作起来,別再日日宿醉、夜夜笙歌。 好歹把身体给调理好,別再继续透支身体,即便精神状態依旧不佳,也不至於隨便生场小病便一命呜呼。 至於要不要这么做——究竟要不要振作起来,只有天子盈自己说了算。 刘恭能做的,也仅限於稍微刺激一下,却也不敢刺激的太狠了…… “得做两手准备了。” “皇帝老爹能想通,能多活几年,自然是最好不过。” “若不能,也当早做准备,免得到时候乱了阵脚。” 这个念头才刚出现在脑海中,刘恭脸上,便立时出现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年仅六岁,即便贵为太子储君,刘恭又能准备什么呢? 六年前,皇帝老爹以十六岁的年纪登基,如今都快二十二了,还是被吕太后压得喘不过气,只能窝在宣室殿借酒消愁; 至於刘恭,无论是按照歷史时间线,在明年七岁即立,还是天子盈多活三五年,让刘恭能在十岁出头的年纪继承皇位,又有什么区別呢? “呼~” “也难怪父皇这么些年来,都只能靠喝酒度日。” “完全喘不上气啊……” “再不找个宣泄的方式,怕不是早就疯掉了?” 如是想著,刘恭终也只得將此事放在一边,日后再说。 眼下,刘恭再怎么说,也已经获封为太子储君。 尤其刘恭这个太子储君,是吕太后专门抱给皇后张嫣的,为的,就是让刘恭名正言顺,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大统。 至少从这个角度来说,刘恭的处境还算不上危险。 无论获立为储,还是日后继承皇位,都不需要刘恭去主动做什么——祖母吕太后会搞定一切。 只不过,若刘恭真的就此隨遇而安,那即便將来坐上皇位,也不过是第二个当今天子盈。 要想在未来,能更从容的应对危机,刘恭,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丞相平阳侯曹参~” “嗯……” “按照太祖高皇帝临终前的嘱託,曹参之后,便当是安国侯王陵、曲逆侯陈平二人各为左右相。” “而曹参死后,侯世子曹窋袭爵,又会被吕太后任命为御史大夫。” “右丞相安国侯王陵、左丞相曲逆侯陈平,御史大夫平阳侯曹窋,再加太尉絳侯周勃……” 思虑间,长安朝堂未来的人事格局,也逐渐赋閒在刘恭脑海中。 拉拢外朝,显然是痴人说梦。 ——別说是刘恭这个年仅六岁的太子储君,便是已经二十二岁的当今天子刘盈,都不可能在吕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拉拢到任何一位外朝重臣。 但不能拉拢,也並不意味著完全不能有联繫。 眼下,刘恭就有一个天赐良机。 “太子太傅~” “皇祖母已经把话说死了:不能找儒生。” “安国侯王陵,便算不得儒生……” 如是思考著、憧憬著,刘恭也终是抵挡不住席捲而来的疲倦,悄然进入梦乡。 却不知同一时间,尚冠里平阳侯府,也终於传出一阵不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哀嚎声。 ——大汉王朝第二任丞相,在开国十八功侯中排名第二位,食邑足一万零六百三十户的平阳侯曹参,於天子盈六年夏五月庚子(初七)薨故。 隨著曹参离世,长安朝堂新一轮的政治洗牌,也正式拉开帷幕…… 第009章 鲁元姑母! 翌日清晨,东宫吕太后颁詔:赐平阳侯曹参黄肠题奏一,金缕玉衣一,冥灯、冥器若干,许以诸侯礼葬之。 其令朝堂有司,议定曹参一生功过,择一美諡,以彰其功。 而后便是平阳侯府举丧,停棺七日。 这七日,便是朝堂內外公卿大臣、功侯贵戚登门弔唁的时间。 朝臣离世后,弔唁的先后顺序,那也是有说法的。 尤其是生前还在丞相任上,且身为开国元勛的重臣,必然是东、西两宫,也就是太后、天子最先弔唁,以表重视、哀思。 作为天子盈钦定『代朕登门弔唁』的使者,刘恭自然是天还没亮,就被张皇后给唤醒。 由宫人侍奉著,浑浑噩噩的洗漱完,刘恭也终於见到了自己的太子朝服。 ——一身深蓝色的长袍,一双白底黑布履,一顶诸侯远游冠,外加一柄並未开刃,偏装饰品性质的佩剑。 穿戴整齐,在张皇后欣慰的目光注视下,抬高双臂转了一圈; 而后,由皇帝老爹派来的宫人,將一根孝带繫於额前,刘恭便算是做好准备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由母亲送到殿门外,接过宫人递上的三重天子节旄,刘恭便坐上了那辆破旧马车,朝著不远处的作室门而去。 只是车马才刚出宫门,刘恭便赶忙下了车,快步朝不远处的贵妇人跑去。 “鲁元姑母!” 便见宫门外,一名衣著华丽,气质淡雅的贵妇人,正等候在一辆马车旁。 正是当今天子盈一母同胞的长姊:鲁元长公主刘乐。 见刘恭小小一只,却身穿太子朝服,额系孝带、手持节旄小跑上前,鲁元主刘乐脸上,当即便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蹲下身,一把將刘恭抱起来,顺便將那杆足有三、四个刘恭高的节旄交给身旁女官,这才笑著捏了捏刘恭的脸颊。 “瞧这装扮,也是做太子的人了呢?” 闻言,刘恭只靦腆一笑。 而后便稍抬起头,望向姑母刘乐额间,那和自己一般无二的米白色孝带。 “鲁元姑母,也要去弔唁平阳侯?” 便见刘乐温笑著一点头,一边抱著刘恭上了自己的车,嘴上一边也不忘说著什么。 “母后抱恙,便让我走一趟,代为弔唁。” “本想著同皇帝一起前去,却知皇帝也是让恭儿走这一趟;” “这才等在宫门外,好带著恭儿同去。” 说话的功夫,刘恭已是被抱上了车,並於车厢內落座。 至於刘恭原先乘坐的破旧马车,则原路折返回了宫內,许是向宣室殿的天子盈稟奏去了。 车马自作室门外出发,沿著蒿街缓缓东行,朝著尚冠里的方向而去。 分別支在车厢两侧的两桿节旄,却是格外引人注目。 “如何?” “做了太子储君,可还欢喜?” 与刘恭面对面坐在车厢內,看著刘恭身上的太子朝服,刘乐心中没由来的生出一阵怜爱。 就像是在后世,看到一个蹣跚学步的小奶娃,却穿了一身板板正正的西装——刘乐心都要化了。 隨口一问,却见原本笑容满面,明显欢喜异常的刘恭,剎那间便一脸失落的低下头。 而后,便在刘乐疑惑地目光注视下,犹犹豫豫的开口道:“近几日,父皇似是不大高兴。” “昨日,侄儿一时语失,父皇便发了好大的火。” “母后都被嚇哭了,怎么安慰都止不住泪,夜半才睡下……” 听闻此言,刘乐原本满是姨母笑的面容上,也隨之涌上一抹唏嘘。 几欲开口宽慰,却终只得暗嘆一口气,旋即强挤出一抹笑容,將刘恭重新拉到怀中坐下来。 “恭儿莫怕。” “皇帝,脾性却也还算温和。” “只是有些话,能不当著皇帝的面说,便……” 话说到一半,就连刘乐都不免心中一阵烦闷。 也不接著往下说了,直接转移话题道:“去弔唁过平阳侯,便带恭儿回姑母府上如何?” “前几日,府上的黑犬生了窝崽儿,有白的、有黑的,还有灰黑杂白的,好生有趣。” “若恭儿喜欢,便挑一只瞧得上眼的,带回椒房养著,可好?” 知道姑母刘乐是在安慰自己,刘恭自也是乖巧的咧起嘴角,强顏欢笑著点了点头。 只是刘恭这副摸样,却惹得鲁元主刘乐不由又是一声暗嘆,心中也顿感一阵五味杂陈。 刘恭,算是姑母刘乐看著长大的。 六年前,未央宫內的某位夫人怀胎九月,生下皇长子刘恭,旋即『暴毙而亡』。 当时,天子盈虽还未大婚,皇后的人选却已早早敲定:宣平侯庶女张嫣。 几乎是在刘恭丧母的同一时间——甚至是更早的时候,东宫吕太后便已经决定,將刘恭抱给彼时,还未正式嫁给天子盈的张嫣去养。 只是当时,张嫣还不到十岁。 被抱给张嫣的刘恭,自然只能由宣平侯府的当家嫡母:鲁元主刘乐养著、照顾著。 直到四年前,天子盈与当今张皇后大婚,刘恭才和『母亲』张皇后一起,搬进了未央宫椒房殿。 在那之后,刘乐也是借著『入宫看望女儿张嫣』的说辞,三天两头来看刘恭。 此刻,看著从小在自己眼前长大的刘恭,小小年纪就因为这些『大人的事』而黯然神伤,刘乐自然很是心疼。 但除了儘量安慰刘恭、哄刘恭开心,刘乐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早在太祖高皇帝五年,也就是十三年前,刘乐便嫁给了彼时的赵王太子张敖,做了张敖的王太子妃。 后来,赵王张耳薨,王太子张敖袭爵成为赵王,刘乐便做了赵王后; 再后来,张敖因罪失国,被贬为宣平侯,刘乐也是嫁鸡隨鸡嫁狗隨狗,一同被贬为宣平侯夫人。 平日里,旁人敬刘乐一声『鲁元长公主』,刘乐自然是心安理得的受著。 但像这种关係到宗庙、社稷——尤其是关乎到东宫吕太后,以及当今天子盈的事,刘乐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两头说、两头劝。 还就是女儿身,让刘乐好歹能两头劝劝。 若是生得男儿身,刘乐別说是劝了——连长安都待不住,早就被封去关东做藩王了。 “就连嫣儿,都被皇帝嚇哭了啊……” “恭儿究竟说了什么,竟惹得皇帝如此盛怒?” 对侄儿刘恭,刘乐自然满是疼爱、怜惜。 至於住在椒房殿的另一位亲人——庶女张嫣,刘乐更多的,则是出於当家嫡母的象徵性关怀。 毕竟不是自己生的。 当年,刘乐嫁进王太子府时,庶女张嫣都已经能自己走路了。 听闻姑母问起事由,刘恭思虑再三,终还是將昨日椒房,自己同皇帝老爹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尽数道出。 说完,刘恭便忐忑不安的看著姑母刘乐,静静等候起刘乐的反应。 ——要说这世上,还有没有人能说动、劝动当今天子盈,那也就是这位一母同胞,曾与天子盈出生入死的长姊了。 若刘乐愿意劝上一劝,那天子盈就算仍不为所动,也总归会收敛些、少喝些? 看著姑母刘乐陷入沉思的神情,刘恭心中如是想著。 第010章 去长乐做什么?! 直到马车驶入尚冠里,並缓缓停在平阳侯府正门外,刘恭也没能等到一个確定的答覆。 想来刘乐,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劝上一劝。 只是劝了有没有用、有多少用,刘乐心里也没底。 ——过去这些年,刘乐也没少劝皇帝弟弟,也就是当今天子盈:少喝些、振作些,保重身体。 若是天子盈听进去了,刘恭眼下也不至於为之头疼,更或是像昨天那样,冒险去刺激皇帝老爹了…… “平阳侯世子臣曹窋,顿首百拜~” “恭迎太后、陛下驾临~” “恭问太后、陛下躬安……” 马车外,传来侯世子曹窋沙哑、哽咽的拜謁声,终是將沉思中的刘乐给『唤醒』。 牵著刘恭的手下了车,却不急著应答; 而是在马车后方,先由女官侍奉著整理好著装,再象徵性给刘恭整理一下衣冠。 衣著整理好了,才郑重其事的稍一躬腰,接过女官递上前的两桿节旄,並將其中一桿交给刘恭抱好。 便见鲁元主刘乐上前一步,將手中节旄支在身前,身体却又往节旄旁挪动一步。 这才压低嗓音道:“朕躬安~” “世子免礼,平身~~~” 姑母打了样,刘恭自也是赶忙上前,学著刘乐方才的样子,將节旄支在身前,侧挪到节旄一侧。 “朕躬安~” “世子免礼……” 许是这个年纪的刘恭,嗓音还有些太过稚嫩; 在这声唱喏发出后,就连刘恭自己,都莫名觉得有些违和。 不过好在其他人——至少眼前的平阳侯世子曹窋,並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对。 赶忙迎上前,又再次对刘乐、刘恭姑侄二人一拱手。 “见过长公主、长公子……” 这一回,倒是刘恭得到姑母刘乐眼神示意,率先上前拱手回礼。 “世子,节哀。” 至於曹窋『长公子』的称谓,刘恭也没去刻意指正。 毕竟刘恭获立为储,一没有大兴典礼,二没有詔告天下——至少暂时还没有。 刘恭也是昨日才把册封詔书拿到手。 而过去这几日,平阳侯府上上下下,都必然是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了病重弥留的曹参身上。 至於刘恭已经贵为太子储君的消息,恐怕不止平阳侯府——整个尚冠里上上下下,就没几家功侯得到消息。 刘恭不甚在意,反倒是身旁的刘乐,借著寒暄的机会委婉提醒了曹窋。 “世子言重了。” “本该是母后、皇帝同来,亲自弔唁;” “却是不知怎的——这母子二人,辰时竟都抱恙不能起身?” “许是功侯陨落,母后、皇帝皆心有所感,哀痛不能自已,故抱病臥榻吧……” “便各遣了我和太子登门,代为弔唁一二。” 刘乐与曹窋寒暄的功夫,刘恭也终於抽出空来,能好好看看眼前这栋平阳侯府。 ——大。 无论是眼前,约莫二丈高、三丈宽的黑漆正门,还是正门向两侧延绵的院墙,都以最直观的视觉效果告诉刘恭:平阳侯府,非常之大。 除了大,便是举目皆白。 如大门外,高高掛起的白色丧灯,以及一块写著『丧』字,掛在长杆上的黑字白布。 如那块写有『平阳侯府』字样的牌匾上,掛著的白色丧布。 还有眼前的侯世子曹窋,以及所有出门迎接圣驾的侯府女眷、下人们,也无不是身披麻丧、额系孝带。 目光於侯府外扫视一周,最终落回眼前的侯世子曹窋身上,却见方才还恭敬的稍弯著腰,听刘乐说话的世子曹窋,此刻却是惊慌失措的对刘恭拱起了手。 “殿下恕罪!” “臣,竟不知太子殿下,已……” 慌乱间,曹窋竟是话都说不利索了,当即便作势要跪下去。 好在刘恭反应不慢,赶忙伸手把人给扶了起来。 ——刘恭手里可还支著节旄呢! 能被六岁的刘恭单手扶起,想来曹窋也没打算真跪,仅仅只是表个態而已。 刘恭也没在意,温声宽慰道:“世子不必拘礼。” “眼下,还是正事要紧。” 见刘恭不似作偽,是真的没往心里去,曹窋这才如蒙大赦的直起身。 半真半假的哭了两声、擦了擦泪,这才招呼著刘乐、刘恭二人入內。 既然是代表吕太后、天子盈前来,姑侄二人自也是不敢怠慢,昂首挺胸,持节而入侯府。 步入灵堂,代表吕太后、天子盈,將早备好的祭辞诵出,並將写有祭辞的方布丟入火盆。 走完『代为弔唁』的流程,姑侄二人便手持节旄,在灵堂內靠右的位置站了一会儿。 这还是方才,姑母刘乐提醒刘恭的。 ——为了彰显太后、天子的哀思,同时也是为了让后续来弔唁的人,亲眼看到太后、天子来过,於情於理,都得站这么一会儿。 约莫一炷香后,有那么五六家功侯大臣,亲眼在灵堂內见过手持节旄的姑侄二人,刘乐这才再度望向灵堂內,正跪谢来宾的侯世子曹窋。 “还要回宫復命,我姑侄二人,便不叨扰了。” “万望世子节哀顺便,切莫忧思过甚。” “侯府上下,可都指望著世子撑起来了。” 曹窋赶忙拱手道谢,又面带歉意的朝刘恭一拱手:“今日失了礼数,死罪……” “待亡父丧葬事毕,臣必登门请罪……” 刘恭自又是一番宽慰,才总算让曹窋安下心来。 由曹窋亲自送出府门,坐上马车,便闻车外再次传来那悠长的唱喏声。 “平阳侯世子臣曹窋,恭送太后、恭送陛下~” 这一回,倒是不需要姑侄二人再专门下车,代表吕太后、天子盈去回礼了。 正事儿忙完,刘恭也总算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头一回出公差,总算是没出紕漏。 只是才刚鬆口气,刘恭便透过车窗,看到马车行驶的方向不大对劲。 ——刘乐所居住的宣平侯府,同样位於尚冠里內; 马车既然直接出了尚冠里,那就不是要去宣平侯府。 出了尚冠里,到了蒿街和章台街的交叉口,折道往西走蒿街,才是去未央宫的路。 可马车却仍旧沿著章台街往北走——分明是去长乐宫! “姑、姑母?” 紧张之下,刘恭甚至猛咽了口唾沫,目光则惊惧交加的看向身前,正浅笑盈盈看著自己的姑母刘乐。 便见刘乐笑著摇摇头,伸手再次將刘恭抱入怀中。 嘴上,也不忘解释道:“忙完了正事,自然是要先回宫復命,把节旄还回去。” “——长乐事了,还要再走一趟未央呢。” “各自给母后、皇帝復了命,再將两桿节旄都还了,姑母才好带著恭儿回府。” “总不能我姑侄二人,就这么大张旗鼓將两桿天子节,都带回宣平侯府吧?” “若真如此,只怕君侯都要被嚇得盪了三魂、去了七魄,以为府上大祸临头了呢……” 第011章 太子类父,可算不得好事 不多时,马车便已经在长乐宫门外停下了。 ——自尚冠里北出,沿章台街向北直行百五十步,便是长乐宫西宫门。 百五十步,折后世不过二百多米,马车即便走的再慢,也不过须臾便至。 可即便已经到了地方,甚至已经被姑母刘乐抱下了车,刘恭也还是硬著头皮,尽最后的努力爭取著什么。 “姑母。” “要不,先去未央?” “侄儿向父皇復了命,便乖乖留在椒房,等姑母忙完,再来接侄儿去宣平侯府……” “又或眼下,姑母自去向皇祖母復命,侄儿便在车上候著?” 心有余悸的说著,刘恭还不忘满怀著忐忑,用眼角偷偷撇向不远处的长乐宫门。 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就好似那宫门后,有一远古猛兽慾择人而噬。 却见刘乐闻言,啼笑皆非的笑著摇摇头,手上仍不忘为刘恭整理著身上衣冠。 只嘴上,也不忘戏謔道:“瞧这话说的。” “堂堂太子储君,这都到了宫门外,哪有不进宫拜见祖母太后的道理?” 说著,刘乐也隨即直起身,看著衣冠整洁的小刘恭,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后便侧身接过天子节,一手拉过刘恭,一边朝著宫门走去,一边不忘继续说道:“获封为储,便当拜謁长乐,以谢太后封赏。” “若不借著今日,由我领去拜谢母后,下回,恭儿可就要独自前来了。” “走吧。” “听姑母的。” 如是一番安抚,原本还惴惴不安的刘恭,也总算是稍安下心。 但也仅限於:稍稍安下心。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对於祖母吕雉,刘恭总是有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甚似血脉压制的原始恐惧。 许是史书上,汉高后吕雉的『赫赫凶名』; 又或是刘恭亲眼所见,皇帝老爹如今的悲惨境遇。 更大的可能,是由於歷史上的刘恭,正是惨死於这位吕太后之手。 只是眼下的状况,也確实如刘乐所言:这长乐宫,刘恭早晚都是要走一趟的。 由姑母刘乐陪著一起,也总好过刘恭独自前来、独自承受长信殿內,那时刻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那姑母得答应侄儿,若皇祖母发怒,姑母可千万护著侄儿些。” “侄儿……” “咳咳,侄儿昨日,不单惹恼了父皇……” 说著,刘恭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却也没忘时不时抬一下眼皮,偷瞄姑母刘乐的反应。 却见刘乐闻言,面上笑意更添三分,望向刘恭的目光中,也平白多出些许狡黠和戏謔。 “知道怕啦?” “不拿颗震天雷,將母后的长信殿也给崩了?” 被刘乐如此明目张胆的调侃,刘恭当即闹了个大红脸,只深埋著头快步向前走去。 刘乐自也是赶忙跟上,三步並作两步,便追上了刘恭的小短腿。 “誒,恭儿;” “那震天雷,究竟是何物啊?” “硕大的太医属,竟能被崩去一整间药堂?” “——嗨呀~姑母!” “——就別笑话侄儿了~!” “好好好,不笑,我不笑就是了。” … “那震天雷,恭儿从何而得?” “没听说少府近日,搞出了这么个玩意啊……” “——姑母~~~” “好好好,不说,不说……” … “恭儿为何独崩了太医属呢?” “长乐宫殿室眾多,太医属好端端的,怎就被恭儿给挑中……” “——姑母……” ? ? ? 姑侄二人就这么一路说著,笑著,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长信殿外。 看著眼前,这片昨日才刚来过的『故地』,刘恭却莫名一阵脊背发凉。 ——昨日闯下大祸,被罚跪於眼前这座殿室外时,刘恭尚且不曾这般惴惴不安。 想来昨日的刘恭,还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皇长子。 现下,刘恭却已经身份转变,成了汉家的储君太子。 而『汉太子』这个身份,在面对太后吕雉时,似乎天然就有一层恐惧buff? “母后~” “母后~~~” 却是不等刘恭做好心理准备,刘乐面上笑意不减,扯开嗓子就是一声娇呵。 也不管什么通不通稟、招不招见之类——抬脚跨过高槛,便径直朝殿內走去。 刘恭倒是没愣跟上去,而是在殿门外规规矩矩脱了鞋、解了剑。 再佯装犹豫片刻,才试探著將脚迈入了殿內。 ——若细究起来,像这般不经通、传擅入宫殿,原则上,一口『大不敬』的帽子是怎都逃不掉的。 但此刻,汉家最大的原则,便坐在长信殿內的御榻之上。 刘乐喊那原则为『母后』; 刘恭入了殿,也得规规矩矩喊上一声…… “孙儿刘恭,参见皇祖母。” “惟愿皇祖母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拱手见过礼,躬著腰等了好一会儿,依旧没能等来一声答覆。 小心翼翼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场景,却和昨日一般无二。 ——御案上高高堆起的竹简、卷宗,一支悬於半空的沾墨兔毫; 吕太后盘於脑后的妇人簪,身上穿著的红黑色曲裾深衣,以及微微皱起的眉头、落在面前竹简上的疲惫目光…… “且自寻一处坐著。” 自然,还有那標誌性的清冷语调。 吕太后发了令,刘恭却是下意识向御榻旁,已经自顾自坐下身的姑母刘乐,投去求助的目光。 得到刘乐眼神示意,刘恭这才小心挪动著脚步,上前走到刘乐身旁跪坐下身。 静候许久,吕太后清冷淡漠的嗓音,才於殿內再次响起。 “如何?” “去了平阳侯府,可曾见过朝中诸位大臣?” “可见了礼,又可曾失了礼数?” 循声抬起头,便见祖母吕太后仍旧是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处理著政务。 刘恭思虑片刻,起身作势欲答,却是被身旁的姑母刘乐抢了先。 “母后可是问到点子上了。” “瞧见恭儿身著朝服,手持节旄,那些个公卿大臣们,可是眼睛都瞧直了。” “——都说恭儿少年英姿,颇类其父呢!” 不料刘乐话音刚落,吕太后手中,那支在竹简上勾、画的兔毫当即一停。 良久,吕太后才不冷不淡道:“颇类其父~” “可算不得什么好话。” 说著,吕太后眼眸稍一抬,似有深意的撇了刘恭一眼。 而后又將眼皮一翻,不轻不重的瞪了眼刘乐。 “让太子自己说~” “朕问太子话,你插个什么嘴?” 第012章 孙儿,斗胆试言 御榻之上,吕太后仍执笔端坐。 不片刻的功夫,面前竹简便已是处理完成,被吕太后捲起放到右手边。 便见吕太后长呼一口气,將手中兔毫暂且搭在砚台边,面色呆滯的歇了三五息。 而后,便又从左手边抓起一卷竹简,於面前摊开。 再一声疲惫的嘆息,重新將兔毫笔从砚台边拿起,悬在竹简斜上方的半空中,继续皱眉查阅起来。 御榻一侧,被母亲吕雉冷声呵止的鲁元主刘乐,面上仍掛著灿烂的微笑,半点没有被影响到心情。 只俏皮的噘噘嘴,又向刘恭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便起身上前,撒娇似的为吕太后捏起了肩。 对於女儿的討好,吕太后显然也並不排斥。 任由女儿刘乐的双手,在自己肩头又是揉又是捏、又是捶又是拍。 只仍是那副心无旁騖、专心於朝政的架势,没什么反应就是了。 看著眼前这一幕,刘恭心下也不由一奇。 ——看来,祖母吕雉的臭脾气,並不只是针对皇帝老爹。 至少从刘恭此刻,所看到的情况来讲,这位威名赫赫的铁血太后,倒更像是不大擅长与子女相处。 但话又说回来,相较於对待皇帝儿子时的严苛及淡漠,吕太后对女儿刘乐,也明显要更宽容一些。 至少刘恭敢断定:眼前这一幕,若换做是皇帝老爹,在被吕太后责骂之后,嬉皮笑脸的上去撒娇…… 不敢想。 刘恭实在不敢想。 將心绪敛回,回味著祖母吕雉方才的问题,刘恭先是定了定神。 小心深吸一口气,將仍有些不安的情绪平復下去,便本能的直了直腰,朝著御榻的方向拱起手。 “回稟皇祖母。” “孙儿同鲁元姑母一同登门,先是於侯府外,见到了平阳侯世子曹窋。” “由世子引入侯府,弔唁过平阳侯,又先后见到了几位功侯大臣。” “——姑母和孙儿之后,最先登门弔唁的,是安国侯王陵。” “而后,则是曲逆侯陈平、絳侯周勃二人联袂登门。” … “幸得姑母从旁提点;” “孙儿虽惶恐,与诸功侯、大臣面会,当也不曾失了礼数。” 规规矩矩匯报完行程,刘恭仍维持著端正的坐姿,静静等候著『考官』:祖母吕雉的评判。 不能怪刘恭胆小; 实在是吕太后那清冷淡漠的气质,外加上那对微微皱起的眉头,给人的压迫感太过於强烈。 仅仅只是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平视吕太后所带来的精神压力,就让刘恭深切体会到『不怒自威』四字究竟是何含义。 如此强大的压迫感下,刘恭能不怯场、能舌头不打结,完完整整把话说清楚,就已然是相当不错了。 而在刘恭话音落下之后,御榻上的吕太后虽仍未抬头,却也破天荒轻『嗯』了一声。 紧接著便再问道:“即是见过了侯世子,及安国侯、曲逆侯等,便也一併说说。” “说说从这几人身上,太子都瞧出些什么了?” 吕太后这一问,刘恭就算再怎么迟钝,也终於回过味来了。 ——姑母刘乐把自己带来长乐宫,只怕並非凑巧,又或是『拜谢太后封赏』之类的原因,而是得了吕太后授意。 至於目的,自然是刘恭此刻正在经歷的:考校。 念及此,刘恭不著痕跡的移动目光,朝姑母刘乐看去。 只一眼,便瞧见刘乐一边为吕太后揉著肩,一边向刘恭投来鼓励的目光。 猜想得到验证,確定自己正在经受祖母吕太后的考校,刘恭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腰杆也挺得更直了些。 迅速组织好语言,再次朝御榻上的吕太后拱起手。 “皇祖母即问,孙儿,斗胆试言。” … “——平阳侯世子曹窋,谨小慎微,恭谨循礼。” “似无大志,却也无甚不妥。” “——安国侯王陵,老当益壮,言谈庄重。” “似有大才,然为人敦厚、钢直了些。” … “曲逆侯陈平,与人隨和、谦逊。” “絳侯周勃,质朴、直率。” 说著,刘恭不忘適时皱起眉,面呈迟疑之色,放缓语速道:“今日匆匆一撇,孙儿也瞧不出太多。” “只是陈平、周勃二人联袂登门弔唁,颇有些形影不离之意,当是私交甚篤。” “但往日里,父皇曾与孙儿说起过此二人。” “——曲逆侯陈平,本乃项籍帐下谋士,兵败降汉;其人好谋而寡断,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絳侯周勃则起於丰沛,其人直率、豪爽,作战悍勇无畏,又是个急性子。” … “这二人,前者是擅长出谋划策,性格却犹豫不决的降汉谋士;” “后者则是为人直率,脾性急进,隨高皇帝起於丰沛的元从猛將。” “无论出身、脾性,这二人……” 说到最后,刘恭终是迟疑的止住话头,似是怎都想不明白般,微微摇了摇头。 而后拱手再一躬身:“许是孙儿愚钝,不得其解。” “亦或今日,曲逆侯、絳侯不过凑巧同行,却被孙儿所曲解……” 巧合的是,刘恭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又一卷被处理好的竹简,被吕太后捲起放在了右手边。 照例一声长嘆,以及三五息的休息过后,吕太后却並没有从左手边,再次拿起新的竹简。 而是难掩疲惫的抬起手,轻轻揉著额角,並顺势侧躺下身。 一旁的刘乐也是赶忙俯身,將木製扶枕推到吕太后肘下,又端起御案上的茶碗,双手递到吕太后面前。 便见吕太后接过茶碗,象徵性抿了一口,旋即隨手递还给女儿刘乐。 而后一边揉著额角,一边淡然道:“陈平此人,颇有急智。” “其谋虽多以阴险、奸诈为先,却也总能在紧要关头,提出相对恰当的建议。” “偏周勃那匹夫,又恰好是个憨性子。” “——说好听点是质朴、直率;” “说难听点,那就是个没脑子的莽夫。” … “起於丰沛的元从功侯,如周勃、樊噲——乃至萧何、曹参等,本都是瞧不上陈平这等降將的。” “但周勃这憨子,却接连几次因陈平的建议,而得以逢凶化吉。” “——陈平因降將之身而自忧,想要与丰沛元从走近,遂再三献策於周勃;” “周勃那憨子看不透,又感念陈平再三献策的恩情。” “久而久之,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二人,便成了形影不离、私交甚篤的至交好友。” 第013章 说说那震天雷 说话间,吕太后原本清冷、淡漠的神情,似乎也稍平和了些。 祖母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刘恭自也是竖耳聆听,一个字都不敢漏忘。 便见吕太后言罢,先是轻嘆一口气,而后缓缓转过头,神情平和的看向刘恭。 “往日里,太子久居椒房,不曾见过朝中功侯、大臣。” “今日首次面会,便能瞧出这许多,且几无谬误。” “嗯;” “难能可贵。” 言罢,吕太后甚至还微翘起嘴角,若有似无的笑了笑! 能被素来苛刻,甚至不曾真正认可过、讚许过皇帝儿子的祖母吕太后,如此言简意賅的夸讚,刘恭自然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即便这夸讚,有些太过於『言简意賅』了,也丝毫不影响刘恭备受鼓舞。 正要暗鬆口气,再说些『皇祖母谬讚』『孙儿侥倖』之类的客套话,却闻吕太后冷不丁再一问,让本打算拱手拜谢的刘恭,又顿时愣在了原地。 “再说说那震天雷。” “从何得之、如何制之,又作何用?” “总不会是太子殫精竭虑,特意为了崩燃太医属,才专门制出来的?” 本以为,昨日已经受了罚,此事便算是翻了篇。 吕太后这一问,却显然是翻起了旧帐? 慌乱间,刘恭一时语塞,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等缓过神来,再次望向御榻方向,却见吕太后已结束短暂的休息,再次投入到了工作当中。 眉头仍轻轻皱起,目光仍落在竹简上,手中兔毫也仍半悬於空。 但刘恭知道:吕太后的耳朵,正等著自己的答案。 自知躲不过,刘恭也只得深吸一口气,飞速运转起大脑,迅速组织好语言。 而后,终是从座位上起身,自御榻一侧,朝吕太后深一拱手。 “回稟皇祖母。” “此物,乃孙儿突发奇想,偶然所得。” “——去岁开春,孙儿感椒房苦闷,便奏请父皇允准,从石渠阁取来些典、籍览阅。” “偶得一残卷,说秦王嬴政之时,天下方、术之士皆齐聚咸阳,以炼製延年益寿的仙丹。 “最终,仙丹自是没炼出来,秦王政也未得长生。” “倒是那残卷有载:方士们每每起炉炼丹,丹炉便总会时不时崩裂、骤燃。” … “孙儿奇之,又久居椒房,閒来无事。” “便寻来秦时,方士们炼仙丹所用的材料,逐一调配。” “试了足有数月,才终於得出配方:混硫磺、硝石、木炭三者之粉,便可得遇明火即崩燃的黑色药粉。” “將此药粉装入陶罐,以细长的布条为引,点燃布引而后掷出,便可隔空崩燃。” “此物,孙儿便为其取名曰:震天雷。” 嘴上说著,刘恭也不忘调整著站姿,偷偷打量起祖母吕太后的反应。 这回倒是没让刘恭等太久,吕太后便照例头也不抬道:“却也贴切。” “昨日那一崩,便是在长信殿,都能感受到那『震天』之势。” “——朕居长信,距太医属足有三百步,尚有此感。” “只是可怜太医令,已过耳顺之年,又恰就在太医属。” “这震天一崩,可是险些將我汉家的太医令,给崩出个好歹。” 吕太后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恭自也不含糊——当即便跪倒在地,由衷一叩首。 “孙儿,知罪。” “只昨日,听闻太医属有硫磺,孙儿一时欣喜之下,忘乎所以……” 简短的自辨,也是让刘恭藉此机会,將昨日没能说出口的『作案动机』给说了出来。 果然不出刘恭所料——听了这番话,吕太后重归於冷峻的面庞,也肉眼可见的再度缓和了些。 显然吕太后,是接受了刘恭这番说辞,以及刘恭炸掉太医属並非故意,而是『无心之过』的事实。 见吕太后如此反应,刘恭暗下又鬆一口气。 悄悄做了个深呼吸,便回答起最后一个问题。 “至於用途,孙儿本想著,可用於惊马……” 此言一出,吕太后的注意力,便应声从面前的竹简上移开。 缓缓转头望向刘恭,面上神情虽仍旧看不出喜怒,但目光中,竟是隱约闪过一丝阴戾! 只一剎,刘恭便觉如坠深渊,心跳都好似漏了半拍! 但表面上,刘恭却不得不佯装镇定,像是並未看到那抹阴戾般,垂眸沉吟片刻。 而后,再自顾自『侃侃而谈』道:“孙儿听闻,自太祖高皇帝时起,我汉家便与北蛮匈奴生恶,有多年难求一胜。” “究其因,竟是我汉家战马奇缺,无有骑乘之卒,而北蛮匈奴一骑三马,来去如风。” “我汉军將士多为步卒,面对来去如风的匈奴骑兵,便如同被攥住鼻环的耕牛,总是被匈奴人牵著鼻子走。” “——汉匈平城一战,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更曾为匈奴冒顿单于围困白登山!” “父皇即立后不久,那冒顿老儿猖狂更甚,竟以国书相辱於皇祖母……” 说到最后,刘恭已然是紧咬牙槽,双手更紧握成拳! 却也低下了头。 ——太祖身陷白登之围、冒顿书辱吕后之耻! 即便此刻,刘恭多少有做戏的成分,但提起这两件自有汉以来,仅有的国家级耻辱性事件,刘恭也仍感到一阵羞愤油然而生。 这既是国讎,也是家恨! 却不知,正是刘恭这由衷而发、近乎凝为实质的羞愤,打消了吕太后最后一丝疑虑。 便见刘恭强压下真假参半的屈辱、羞愤,沉声再道:“初得震天雷,孙儿还只当是个玩物。” “不几日,孙儿却又想到这震天雷,其崩若天雷骤响!” “虽说不上震天动地,却也至少能震人心魄?” “——若战时,我汉军將士以此震天雷掷出,轰然崩响之下,匈奴胡骑岂能不人马俱惊?” … “再不济,也总能惊了胡骑胯下战马。” “战马受惊,那匈奴胡骑再怎般善战,想来也无暇作战、廝杀。” “如此,或便可为太祖高皇帝、皇祖母报仇雪恨,一出胸中恶气了。” 將早就打好的腹稿悉数道出,刘恭便缓缓抬起头,脸上尚还带著些许残存的愤慨。 望向吕太后的目光,却又分明带有期待,似是想得到祖母吕雉的赞可。 一旁,鲁元主刘乐早已喜形於色,眸中异彩连连。 便是御案前,吕太后原本看不出喜怒的脸色,也前所未有的,出现了正常人的温度。 却不知:在这母子二人或欣慰、或动容的目光注视下,做出一副『求认可』之状的太子刘恭,竟早已被冷汗浸透了衣袍。 若靠近细看,还能看到刘恭稚嫩的身形,正以微不可见的幅度轻轻颤抖著…… 第014章 即知错了,便去赔罪 “太子能有这份孝心,能记著给朕、给太祖皇帝报仇雪恨,足矣。” “朕心甚慰。” “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也定会因太子方才所言,而倍感欣慰。” 以最简洁的语言,表达过对刘恭的讚赏,吕太后也终於將目光收回,重新落在了身前摊开的竹简之上。 嘴上,却是用前所未有的温和语气,对刘恭轻声嘱託道:“只那震天雷,朕观之,凶器也。” “太子储君,乃宗庙、社稷之后,系天下安危於己身,不可不持重。” “震天雷那般凶器,太子日后,便莫再相近了。” 隨著话音落下,那支被吕太后悬於半空的兔毫,也终於落在了竹简之上。 乾净利落的几笔,便又是一桩政务处理完成。 而后便是周而復始的——一卷新的竹简被吕太后拿起,並於面前摊开。 御榻旁,刘恭佯做窃喜,装出一副『一定不能笑出声』的模样,朝吕太后恭敬拜谢。 拜谢过后,甚至没忘记看向姑母刘乐,好似炫耀般眨眨眼。 但在內心深处,刘恭却是终於长舒了一口气,顿感浑身轻鬆。 ——煎熬。 方才那短短片刻、被祖母吕雉直勾勾盯著的片刻时光,刘恭感受到的,却是好似长达数年的漫长煎熬。 深吸一口气,並以最小的动静,將这口浊气缓缓呼出。 再度抬头望向御案前,那似乎永远不知疲倦、永远都在低头处理政务的祖母吕雉,刘恭脸上,也终於涌上今日,第一抹发自內心的由衷笑意。 第一关,通过了。 获封为太子储君之后——甚至是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与吕太后的正式对话,刘恭拼尽全力,交出了自己能力范围內的最佳答卷。 诚然,刘恭已贵为太子储君,未来也必定会承继大统。 无论储君之位,亦或天子之位,都不需要刘恭去主动爭取。 但今日这一关,却必定会为未来的刘恭,换回许多看不见、摸不著,甚至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处。 ——天子盈穷其一生,都始终不曾触碰过的天大好处…… “既是知了错,便走一趟太医属。” “好生赔礼谢罪,將太医令抚慰好。” “免得储君之位都还没坐热,便惹来朝堂內外,公卿非议。” 考校结束,吕太后显然心情不错。 如是交代一句,便照例头也不抬的,朝身旁的刘乐一抬手。 “取百金与太子。” “自留多少,赔礼送出多少,皆由太子自决。” 闻言,瞬间明白这是又一道考题,刘恭自信满满的拱手应下。 趁著姑母刘乐去取金饼的间隙,还不忘壮起胆子,最后再爭取一点附加分。 “孙儿,还有一不情之请。” “不知皇祖母……” 还是老样子——吕太后头也不抬,只轻『嗯』了一声。 “谢皇祖母。” 便见刘恭躬身再谢,嘿嘿訕笑两声,便有些不好意思道:“昨日,孙儿於殿门外罚跪时,有一寺人……” “呃,有一寺人,当是不忍孙儿受烈日暴晒,便悄悄给孙儿塞了块冰。” “孙儿不喜欠人情,想將这份情早早还了,却不知昨日,究竟是何人……” 说话得功夫,姑母刘乐也已是去而復返,含笑將一只铺满金饼的托盘,端到了刘恭面前。 “可抱得动?” “若不能,姑母便替恭儿保管著。” 对於姑母刘乐的调侃,刘恭自是咧嘴一笑,顺势接过话头:“若不嫌辛劳,姑母或可带著这百金,陪侄儿走一趟太医属?” 不等刘乐开口,御榻方向,便再次传来吕太后標誌性的清冷语调。 “太子自去。” “鲁元且留片刻,待太子忙完太医属的事,再送太子回未央。” 言罢,吕太后还不忘忙里偷閒,抬头看向刘恭。 “昨日那寺人,太子若欲亲自答谢,朕便令人去寻来。” “若仅答谢即可,不必当面,则太子自去。” “那寺人,朕会替太子许下赏赐,好还了昨日恩情。” 这种难度的送分题,吕太后甚至都给出提示了,刘恭自然不会选错。 ——接近长乐宫的寺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向昨日那寺人『答谢』,也不过是刘恭想要千金市马骨,顺便在祖母吕雉这里,留个『重情义』的好印象。 在此基础上,若还能不去接触昨日那寺人,自是再好不过。 “既如此,孙儿便斗胆,有劳皇祖母……” 至此,满分答卷完成提交,刘恭自然是满心欢喜。 试著接过姑母刘乐手中,那装有百枚金饼的托盘,不出意外的,发现抬不动。 却也不用刘恭开口,刘乐便招呼著殿门外的郎官,端起托盘跟在刘恭身后,朝太医属所在的方向走去。 望著刘恭离去时的背影,刘乐自是喜笑盈腮,目光柔和至极,竟还透出了些许慈蔼! 但在刘恭的身影愈发远去,並彻底消失在刘乐视野当中的瞬间,吕太后所在的御榻旁,却顿时响起一道惊骇欲绝的阴柔男声。 “太后恕罪!” “老奴、老奴……” 咚!咚!咚!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刘乐下意识回身望去。 便见御榻旁,长乐宫眾婢女、宦官的最高领导者:长乐宫大长秋,此刻正惊慌失措跪在地上,似是没有痛觉般,將额头一下下砸向身前的陈木地板。 不片刻,原本油光鋥亮的地板上,便染上了一滩猩红。 御榻之上,吕太后不为所动。 直到叩击声越来越重,地板上那一滩猩红也越散越大,吕太后才终是沉『嗯』一声。 待刘乐走回御榻前,那老宦官已是如蒙大赦的起了身,根本不敢抬手去擦额前的血污,宛如一颗歪脖老松般深躬著腰,静静站在了御榻旁。 又过了许久,刘乐面带不忍的伸出手,抱住母亲的胳膊轻晃了晃,吕太后手中兔毫,才终於再度落回砚台边沿。 “把人送去椒房。” “若问起,便说是朕赏赐太子,以供太子驱使的。” … “你亲自带去。” “人送到,看看太子作何反应。” “——太子欲用之,则杀。” “若太子不用,便把人强留在椒房,以探听太子言行、起居。” 终於得到宽恕,老宦官当即一阵点头如捣蒜,恨不能再跪下磕几个。 將吕太后的交代一字字记下,又见吕太后一摆手,老宦官才终於弓著腰,碎步倒行著出了殿门。 直到殿內,只剩下自己和女儿刘乐,吕太后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终於显出慍色。 眼角本能眯起,后槽牙更是被咬的『吱嘎』作响。 “吃里扒外的东西!” 第015章 总比皇帝强上不少 吕太后终於挪了窝。 终於將长信殿內,堆积如山的政务暂时丟在了一旁,由女儿刘乐搀扶著走出了殿门。 在长信殿周围走了走,活动了一下酸涩、僵硬的腰背,母子二人终是在长信殿外的西南角,与殿墙十步之隔的护栏內止步。 居高临下的俯瞰著整座长乐宫,母子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太医属所在的方向。 却是由刘乐率先开了口,说起了方才之事。 “昨日以冰献媚的,毕竟不是大长秋。” “对那老忠奴,母后终归是太过严苛了些。” 委婉说出自己的看法,刘乐便略有些悵然的上前一步,转过身,背靠石制护栏,一只手肘也曲撑在了护栏上方。 却见护栏前,吕太后面色如常,看不出悲喜的目光,沿著一块块青砖,仍看向太医属所在的方向。 只嘴上,不忘淡淡回答道:“欲享权之贵,便当受责之重。” “这长乐宫上上下下,事无巨细,朕都一併託付给了大长秋。” “生了差池,无论是何人之过,大长秋都难辞其咎。” “——总不能朕堂堂太后之身,却去亲问一阉庶死活?” “约束不好治下属从,便理应受罚。” 说著,吕太后隨意的理了理衣袖,还不忘最后补充一句:“仅仅只是罚,已然是朕念及旧情了。” “如若不然,最该死的便是它大长秋。” 刘乐默然。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沉默片刻,又再问道:“那母后,又为何做那般交代?” “——恭儿欲用之,则杀;不用,则恕。” “既是將那贱奴送去了椒房,赐给了恭儿,母后便当全了这份体面才是?” 闻言,吕太后却是似笑非笑的撇了刘乐一眼。 而后才道:“倘若今日,那贱奴以一块冰,便得太子信重、显贵於椒房,那日后如何?” “日后长乐,岂不人人爭相效仿那贱奴,爭相献媚於太子,以图谋荣华富贵?” “——朕便用那贱奴的命,警示长乐宫上下:献媚太子,未必显贵;” “但吃里扒外,一定会死。” … “至於体面……” “呵;” “——便是皇帝的体面,朕都不甚顾及~” “更何况是太子?” 说著,吕太后也上前一步,来到石制护栏前。 探出手,轻抚起护栏上,那存在於石雕表面的细微坑洼处。 “体面,从来都不该是旁人给的,而是要靠自己挣的。” “尤其太子储君——若不能独当一面,自立自强,朕便是给再多体面,终也不过又一个『天子盈』罢了。” … “太子不类父~” “此,乃国家之大幸。” “我汉家,不能再出第二个『天子盈』了。” “——朕肉体凡胎,总有晏驾殯天的一日。” “到那时,我汉家的皇位之上,绝不能坐著又一个天子盈。” 隨著吕太后话音落下,母子二人又不约而同沉默了下来。 作为一母同胞的长姊,刘乐自然是很想开口,为弟弟刘盈辩解一二。 但话已至此,即便是有心,刘乐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至於吕太后——对皇帝儿子刘盈,则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时至今日,吕太后审视刘恭的目光,甚至都已经开始以皇帝儿子刘盈,来作为反向標杆了。 ——只要是不像天子盈、『不类父』之处,就都是刘恭值得夸讚的优点! 只是终归血脉相连,又是自己怀胎十月,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才艰难孕育的子嗣。 即便失望,吕太后也不愿再说太多。 母子二人便此沉默下来。 一个背靠著护栏,以手肘撑於护栏之上,低头沉思。 一个正对著护栏,伸手轻抚著护栏,目光却仍眺望向远方——望向长乐宫西南角的太医属方向。 许久,刘乐才终於从思虑中回过神。 抬头望向母亲,却见吕太后的目光,仍锁定在刘恭此刻所身处的太医属。 便不由开口问道:“那震天雷,母后以为如何?” “当真如恭儿所言,可用於战阵前?” 只一语,却见吕太后原本云淡风轻的面庞,应声涌上一抹凝重! 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远远指向那『缺了一角』的太医属。 “自己看。” “——由少府监筑,夯土为基、石砖为墙的太医属药堂,眨眼便被崩为了废墟。” “如此凶器,何止能让匈奴胡骑『人马俱惊』?” “怕是人马俱碎都不止。” 吕太后格外凝重的语气,也让刘乐下意识回身望去。 远远看了眼那片数丈长、宽的废墟,刘乐的面容之上,也隨之再度涌上思虑之色。 却是不等刘乐想出个所以然,吕太后清冷严峻的话语声,便再次传入刘乐耳中。 “方才,太子说起『惊马』二字,便是朕,都被嚇了好大一跳。” “——今我汉家,马匹奇缺。” “天下之马,不是充军做了战马,便尽做了驛骑往来通传所需的传马。” “七年前,太祖高皇帝欲祭天,圣驾竟都凑不出八匹同色的马;” “去年夏天,平阳侯府仅有的一匹老马病死,更是闹出了曹参堂堂丞相之身,却坐著牛车上朝的笑话。” … “如今长安,府厩有马、出入乘车者,算上朕和皇帝在內,也至多不过十指之数。” “偏巧太子制出那『震天雷』,说是要作惊马之用……” 听闻此言,刘乐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是一急! 有心为刘恭辩解,话说出口却成了:“就连恭儿,母后都要防著?” “恭儿可才六岁!” “再者,恭儿何必有此祸心?” “分明什么都不做,恭儿便可位即九五,为汉天子……” 不料刘乐话音未落,吕太后便神情复杂的摇了摇头。 沉默片刻,方悠悠开口道:“为人君者,身系天下之重,不可不慎。” “便是血肉至亲,也绝不可尽信之。” … “皇帝,便至今都没能明白这个道理。” 言罢,吕太后便转过身,面色复杂的拍了拍袖口。 轻轻探出手,示意女儿刘乐扶著,便在刘乐的搀扶下,朝著殿门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仍不忘一边念叨著什么。 “太子虽年幼,却也还算有点心机。” “总比朕的皇儿,要强上不少……” 稍微打磨一下 16、17章感觉味道差些,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严格把控质量,好好打磨一下,拿出最好的成品发布上来。 爭取天亮前发出来~ 第016章 长公主,当真愈发肖母了 为了哄好老太医令,刘恭可谓是好生费了一番口舌。 又是赔礼,又是赔罪。 最后,甚至当著太医属上下百十来號人的面,承诺在上林苑,为太医属新开一片药田,才总算是得到了太医令的『谅解』。 不谅解能怎么著? 总不能真去参刘恭一疏。 走出太医属,长舒一口气,回长信殿拜別祖母吕太后,刘恭便由姑母刘乐领著,去了趟宣平侯府。 ——姑母刘乐的好意,刘恭自是无心拒绝。 於是,当日头逐渐西倾时,刘恭、刘乐姑侄二人,便各抱著一纯黑、一纯白两条幼犬,徒步自作室门进了未央宫。 远远瞧见椒房殿外,似是有一道身影在等候,不等姑侄二人认出是谁,那道人影便快步迎上前来。 “女儿,见过母亲大人。” 便见皇后张嫣疾步上前,略有些无措的向刘乐盈盈一福身。 伴隨著张嫣这声『母亲大人』,鲁元主刘乐原本满掛著欢欣、喜悦的脸庞,也隨即不自然的僵了僵。 强自压下慍怒,目光却在不著痕跡间,將四下扫视一周。 確定周围不见人影,这才神情严肃的上前一步,伸手將张嫣虚扶起身。 接下来一番话,刘乐的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 “既离了侯府、嫁作人妇,皇后便该识得眼前之人,乃当今天子胞姊。” “——唤声姑姊,可。” “隨皇帝唤声:阿姊、长姊,也可。” “更甚者,便如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般,唤鲁元主、长公主——乃至齐王太后,皆可。” “唯独这声『母亲大人』,是皇后万不能,更万万不该唤出口的。” 说话间,刘乐已是彻底沉下脸来,面上疏离、冷峻之色,竟是得了吕太后六七分神韵! 被刘乐暗藏怒意的目光直勾勾盯著,本就有些慌乱的皇后张嫣,一时间更是手足无措起来。 只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儿子刘恭,手指却是下意识捏起衣角,又缓缓低下头…… “母后瞧!” “姑母府上刚诞的幼犬,甚是有趣!” 几乎是在张嫣低下头的同一时间,刘恭便像是个没事儿人般,嬉笑著將怀中白犬双手递出。 不等张嫣伸手接过,又转头朝刘乐怀中,那只一般大小的玄黑色幼犬努努嘴。 “一黑一白,一公一母,往后便养在椒房!” “等孩儿年壮,许是椒房殿里里外外,到处都可见灰黑杂白的幼犬呢!” 见刘恭一脸雀跃,似是完全没有感知到氛围的凝重,张嫣也不免受其感染。 伸手接过那只白犬的瞬间,才总算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儿子刘恭,这是在给自己解围呢。 便见张嫣面色惨白的低下头,佯做抚慰幼犬之状,暗下却是迅速组织好语言。 片刻之后,终是强挤出一抹尷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僵笑,抬起头看向身前,仍面带慍怒之色的刘乐。 “可是府上,那只黑猎犬之子?” 强笑一语,张嫣的语调中,却是不受控制的带上了些许颤音。 许是不忍心,在这宫道之上、椒房殿外,再过多刁难於皇后张嫣。 又或是被身旁,侄儿刘恭挤眉弄眼,疯狂眼神暗示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 刘乐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恼怒,也同样挤出一抹勉强至极的强笑。 “確是。” “去岁、今岁,这已是第三窝了。” “喜的君侯接连设宴数日,以邀亲友相庆,怎劝都劝不住……” 一如方才,片刻间便冷下脸时的『变脸』速度——几句话的功夫,刘乐面上冷峻之色,便再度为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暖笑意所取代。 只是这抹温笑真假各几分,当也只有刘乐自己知道了。 刘乐面色缓和,皇后张嫣也如释重负般,暗下长鬆了一口气。 却仍不敢丝毫有怠慢,敢忙侧身一避,作势便要请刘乐入椒房。 只是不等张嫣开口相邀,刘乐便自顾自转过身,面朝身旁的侄儿刘恭蹲下身。 將怀中黑犬递上前,又怜爱的摸摸刘恭的小脑袋。 “这都忙了大半日了,恭儿便自歇下吧。” “姑母还有事,要往宣室走一遭。” “——若再有不顺心的,便与皇后知会一声,由宫人领著,自去侯府寻我便是。” 闻言,刘恭自是伸手接过黑犬,而后乖巧点头。 甚至还抱著怀里的幼犬,手忙脚乱间,向刘乐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 “长公主既要务缠身,孤,便不远送了……” 古灵精怪的模样,顿时惹得刘乐、张嫣二人一阵摇头失笑,更引得刘乐自手臂拉过刘恭,轻拍了拍刘恭的后股。 “没大没小!” 一番说笑间,气氛已是被彻底缓和了下来。 便见刘乐含笑喘息著,重新站起身,对皇后张嫣笑著一点头。 “带恭儿去歇著吧。” “得閒了,再来探望你母子二人。” 张嫣自是赶忙一欠身,毕恭毕敬的目送刘乐沿著宫道,朝宣室殿的方向而去。 直到刘乐走出去近百步,身影都有些模糊了,张嫣才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咽了咽喉,终是彻底放鬆了下来。 “呼~” … “长公主,可是愈发肖母了……” 心有余悸的一声轻喃,也是惹得刘恭连连点头。 ——方才有那么一瞬,刘恭恍惚间,还真以为是祖母吕雉,而非姑母刘乐站在自己面前! 不过相较於母亲张嫣的心有余悸,此时的刘恭,却是看著姑母刘乐朝宣室殿走去的身影,心中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总会有用的。 由刘乐亲自去劝,无论如何,都总会有点用的…… “节旄呢?” “莫不是遗了?!” 思虑间,母亲张嫣惊慌失措的话语声再度响起,刘恭却满是无奈的耸了耸肩。 “弔唁过平阳侯,姑母便带孩儿径直去了长乐。” “回来时,两桿节旄都被姑母留下了。” “有姑母做主,孩儿便也没多问。” 闻言,张嫣又是长鬆一口气,甚至还夸张的轻拍了拍胸口。 片刻后,將情绪平復下来的皇后张嫣,却又面色复杂的昂起头,朝著宣室殿所在的方向望去。 那目光中,除了对鲁元主刘乐的心有余悸,分明还夹杂著些若有似无,且不知对谁人的同情。 “便是一桿节旄,都不许带回未央了吗……” 第017章 弟,悔不当初 和先前,去长乐宫见吕太后时一样。 到了宣室殿,刘乐依旧是不经通、传,不做停留,抬脚便入了殿门。 殿外,如高塔般屹立於殿门两侧的郎官,也好似早已习以为常。 仅仅只是在刘乐经过时,各自朝刘乐象徵性的低了低头,而后便若无其事的恢復先前,那昂首挺胸,宛如门神的模样。 御榻之上,天子盈悠然自得侧躺著身,右手弯曲撑著脑袋,左手则握著一卷反向捲起、字跡朝外的竹简,津津有味的阅览著。 余光瞥见人影晃动,天子盈下意识抬眸; 见是长姊刘乐,迅速將手中竹简往褥下一藏,又赶忙起了身,带著尷尬的笑容招呼刘乐落座。 “即是要来,怎也不遣人知会一声?” “弟也好叫宫人备些吃食,以好生款待阿姊……” 由天子盈招呼著,在御榻上坐下了身,刘乐的目光却径直落在了御榻里侧,那片因藏有书简,而肉眼可见隆起的褥角。 盯了足有三五息,又回过身,看向空无一物的御案。 最后,才满是失望的看向天子盈。 “阿盈可还想得起上次,见到母后身前的御案全然空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可想得起上次见到母后,能在御案前好生端坐,不用执笔俯首、审阅奏疏——能好生看著我们,而非匆匆抬头撇我们一眼,又是什么时候?” 接连两问,问的天子盈一时哑口无言,只得尬笑著低下头。 便见刘乐挪动著身子,將那捲被藏入褥下的竹简拿起。 甚至都没將竹简展开分毫,仅仅只是目光扫到竹简外侧的几行字,刘乐原本还算明亮的双眸,便肉眼可见的彻底黯淡下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母后端坐榻上,身前御案空无一物,是父皇尚还健在时。” “——当时,母后也同方才的阿盈一样,侧臥於榻,手持简书,怡然自乐。” “本以为,那是皇后才该有、才能有的閒適。” “今日却知,原是谁住在这未央宫,谁便都会这般?” 说著,刘乐缓缓抬起手,將那外翻的竹简递上前。 只是不等天子盈接过,那刺眼的『后庭』二字,便再次刺痛了刘乐的双眼。 “阿盈,怎就成了这般模样……” 將竹简隨手丟入天子盈怀中,刘乐愤愤转过身去,不由悲从中来,转顺便红了眼眶。 不远处,与刘乐並身同坐於御榻之上的天子盈,面上却是一阵风云变幻。 ——有『丑事』被撞破时的尷尬; 有刘乐垂泪而引发的羞愧; 有刘乐一反常態的说教,而造成的疑惑; 也有刘乐不留情面的讥讽,所带来了本能恼怒。 但最终,这百般心绪,还是化作天子盈近乎本能的、早已融入灵魂深处的谦恭。 收敛起脸上的尷尬笑意,神情严肃的从榻上起身,煞有其事的理了理衣冠,天子盈终是缓缓抬起手,无比庄重的拱手一礼。 “弟,知罪。” “徒惹长姊哀愴,弟,悔不当初……” 天子盈没有说谎。 確实悔不当初。 但並非是『悔不该看』,而是悔不该如此不小心,被一母同胞的长姊逮了个正著。 弟弟刘盈这般作態,刘乐即便再怎么失望,本也该感到些许欣慰。 却不知为何——恰恰是眼前,弟弟刘盈这幅逆来顺受的窝囊样,让刘乐胸前愈发感到一阵憋闷。 本能深呼吸,强捋了几口气,却始终捋不顺那团窝火,刘乐终是愤然別过头去,双手撑著榻沿,只给天子盈留下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见刘乐如此反应,天子盈呆愣片刻,而后一脸苦涩的笑著直起身,唉声嘆气间坐回榻上。 双手扶膝,昂首眺望向殿门外,不由又是一阵长吁短嘆。 殿门外,仍是那一左一右两名郎官,如雕塑般立在殿门两侧。 但除此二人,宣室殿方圆百步之內,竟愣是见不到几道身影! 就连不时飞入宫墙,穿梭於宫廷楼闕间的鸟儿,似乎都不大愿意靠近这宣室。 世界格外安静。 气氛,也莫名的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暖黄色夕阳斜照入殿门,將昏暗的殿內照亮了些。 刘乐也终於调整好情绪,不著痕跡的正过身,也同天子盈那般,面朝向殿门外的天空。 “弔唁过平阳侯,便领著恭儿去了长乐。” “——母后特意交代的。” “说是要单独见见恭儿,探探储君太子的成色。”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引得天子盈下意识眉角一挑。 良久,方摇头嘆息道:“却是苦了恭儿。” “昨日,才刚以震天雷崩了太医属,被母后罚了跪。” “便是朕去领人,都顺带受了母后几句。” “才一日,便又被母后叫了去。” “想来,母后自是一番……” “——母后颇感欣慰。” 不等天子盈话音落下,刘乐冷不丁一开口,便让天子盈將未尽之语咽回了肚中。 而后,便是一阵漫长的呆愕。 天子盈脸上,迷茫和不解交相辉映;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天子盈空洞无神的目光中,还闪过一抹憧憬。 但最终,回过神的天子盈,还是温笑著低下了头。 “那便好。” “弟受过的,恭儿不必再受一遭,甚好。” 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刘乐粗重的吸气声,於天子盈耳边响起。 便见刘乐似是在强自按捺著什么般,接连好几个深呼吸,才总算稍稍冷静下来了些。 极力控制著情绪,再次开口道:“说是昨日,阿盈又一夜宿醉?” … “於外,说皇后是我弟妻,可於內,我终究也算是皇后半个母亲。” “一边是胞弟,一边是庶女——远近亲疏、该向著谁,我自都是知晓的。” “但阿盈再怎么,也不该整日整日闷在宣室,日落而醉,日出而息?” “——多出去走走,到椒房见见皇后、恭儿,或是去上林散散心,不都比日日宿醉好些?” 言辞恳切的劝说著,刘乐本能的挪了挪身,离天子盈坐近了些。 却不等刘乐再说,天子盈便將面上笑意尽数敛去,缓缓起身,將双手背负於身后,悠而发出一声长嘆。 “此来宣室,非阿姊本心啊~” “究竟谁人,能有如此通天手段,竟使唤得动鲁元长公主?” “——想来不会是母后。” “皇后,大抵也无如此胆魄……” … “那便只剩恭儿了。” “便只剩昨日,才刚得母后詔封,以为太子储君的公子刘恭了……” 第018章 尚非丈夫,何以王天下! 太阳缓缓落下。 撒入宣室殿內的夕阳越来越窄,殿內的光线也越来越暗。 直到一队宫人轻手轻脚走入殿內,將一盏盏油灯点亮,昏暗的殿室內,才重新明亮起来。 那队宫人也如来时般,轻手轻脚退出殿门外,似是完全没有发觉御榻之上,正坐著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姊弟。 “那又如何呢?”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又是刘乐主动开口,打破了殿內的诡异沉寂。 见天子盈仍一副间歇性摇头苦笑,习惯性愣神发呆的模样,刘乐又下意识將身子转了转。 原本正对著殿门,和天子盈並排而坐的身姿,也转成几乎直面天子盈的角度。 “难道恭儿,不是在顾念自己的父亲、关心我汉家的天子?” “无论是为人臣,还是为人子,恭儿所为,又有何不妥?” “——君父整日宿醉,见天的作践自己,难道不该劝諫吗?”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发现阿盈听不进,便找来阿盈更为尊重的长者,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刘乐如机关枪般,突突突接连发出数问,只惹得天子盈面上自嘲之色更甚。 一阵长吁短嘆,惹得刘乐愈发急躁起来,天子盈终於再次开了口。 却並没有直面姐姐刘乐的反问,而是答非所问般,自顾自道:“当年,彭城一战。” “父皇大军溃散,自彭城狼狈而逃。” “逃亡路上,父皇再三將我姊、弟二人踢下马车,又被滕公夏侯婴捡回。” “——那一战后,母后、太公皆为项籍所囚,足一年又四月,方得释而归。” “阿姊还记得吧?” “得释回到洛阳时,母亲是个什么模样——阿姊,当还记得吧?” … “在楚营受尽屈辱和折磨,母后浑身上下,竟找不出巴掌大小、没污到发黑的全布!” “一回到洛阳,母后更不曾先见到父皇,而是见到了如意和…和戚夫人……” “戚夫人……” 说起这个人名,天子盈的面色陡然一阵扭曲,瞳孔更是极不自然的一缩! 缓了足足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神情哀沉的转头望向刘乐。 “阿姊可知,母后回来后,对弟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母后说:无论有多大怨气,都千万不要记恨你父皇。” “並非是因父皇没错。” “而是为人臣、子,唯以『恭』字事君而已。” 说到此处,天子盈噙著泪、含著笑,目光直勾勾看向身旁的姐姐刘乐,手臂却缓缓抬起,朝殿门外伸出食指。 “恭。” “公子恭。” “太子恭。” “將来,还会是天子恭。” “就连名讳,弟都给自己的长子——给我汉家现在的储君、未来的天子,起了个『恭』字。” “阿姊可知为何?” 如是一问,天子盈悠悠再一声长嘆。 低下头,將腰间掛著的一枚玉佩,用手指自系带轻提了提。 嘴上,则极尽落寞道:“因为是母后教的。” “母后教的,弟,便记著、学著。” “——母后说,要找来那四位大儒,做弟的老师;” “——母后说,要修身养性,待人平和,要像这枚玉佩一样温润,莫让人不喜;” “母后还说,要恭顺……” … “结果如何?” “——凡是母后教的,弟只要没学会,便是愚钝、便是朽木不可雕也。” “可弟,並非什么都没学会啊?” “弟学会的,为何又成了弟『儒弱不强,无以自立,难堪宗庙』呢?” 这一番话,天子盈说的无比平静。 可分明就是这一番平心静气,不带半点咄咄逼人的话语,却噎的刘乐半天说不出来话。 刘乐很確定这不对! 这话有问题! 但再怎么飞速运转大脑,刘乐,也始终找不到反驳的切入点。 却见天子盈缓缓站起身,绕过面前的御案,来到御阶前。 將双手背负於身后,透过灯光,眺望向殿门外漆黑的天空。 “从不曾有人,將弟视作天子。 “——母后不曾,阿姊不曾;” “如今,便是连恭儿……” 此言一出,刘乐当下便一急,赶忙从榻上弹起身! 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天子盈讥笑著侧过身,用眼角看向自己。 “阿姊方才说,好似谁住这未央宫,都会变成那副无所事事、怡然自得的模样。” “可当年,母后分明是说:並非住进长乐宫里,就能成为天子;” “长乐宫,並非本就是帝宫,而是因天子住在其中,所以才被称为帝宫。” “天子住在哪里,哪里,就是帝宫……” 不知怎的。 在过去,无论天子盈说什么,都能第一时间开口反驳,又或指出错误的刘乐,今天却好似吃了哑药般,每每都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若刘乐確实认同天子盈所言,那倒也罢了; 偏偏天子盈说出的每一句话,刘乐都本能的想要反驳,却又根本无从反驳。 尤其这一句『天子住在哪里,哪里就是帝宫』说出口后,天子盈並没有像先前那般,自顾自往下说。 而是將话题彻底停下,目光复杂的看向刘乐。 似乎是在等一个答案; 又或者,是一句勉强说得过去的敷衍。 只是最终,天子盈並没有等到自己期望的答覆。 於是,一场狂风暴雨,便毫无徵兆的降临在了宣室殿…… “阿姊是为恭儿而来。” “弟在这人世间,本就只剩下阿姊一人,能每每为弟思虑;” “而今,就连阿姊……” “——恭儿莫非皇帝子?!” 终於,接连开不了口、说不出话的憋闷感,被刘乐含怒宣泄而出。 大坝即有了缺口,接下来,自然是一发不可收拾。 “若非是汝子,谁管他刘恭是何人?!” “我是在帮皇太子吗!” “我需要帮皇太子,来逼自己的弟弟莫自寻死路吗!” “——那是我侄,不是我儿!!!” “有尔这做弟弟的,我才有的那个侄!!!” 毫无徵兆,宛若火山喷发般疾风骤雨的怒喝,总算是將縈绕於宣室殿的沉闷氛围尽数驱散。 便见刘乐怒目圆睁,鼻息粗重如牛,胸膛更是一上一下剧烈起伏著。 许是仍不解气,当即快步绕过御案,走到天子盈面前,怒火衝天的昂起头。 “当年被丟下马车的,难道只有皇帝陛下吗!” “每每都这幅自怨自艾的模样,比我一介妇人都不如!” “——尚非丈夫,何以王天下!!!” 第019章 那是我父皇 “阿姊,终於还是说出口了啊……” 御案外侧,姐弟二人相对而立。 鲁元主刘乐昂著头,眼睛瞪得浑圆,牙槽紧咬,一脸的恨其不爭。 天子盈则微低著头,面上仍掛著那抹淡淡笑意,只一层薄雾遮了眼眸。 “这,便是阿姊、母后——乃至朝堂內外、天下苍生眼中的天子盈吧?” “这便是母后一笔一画、一勾一勒,按自己的心愿原原本本刻出来,却又不厌其烦、视如敝履的,名为『天子盈』的塑像?” 两句话说出口,天子盈眼前那层薄雾便迅速匯集,顺著那张无比清秀,却也透著病態惨白的脸庞滑落。 泪水滴落,天子盈面上笑意却更甚。 那微微下撇,且不住轻轻抽动的嘴角,更是宛如一柄利刃,一刀接著一刀划过刘乐心头。 “阿姊。” “弟,不剩多少日子了。” 只此一言,便让刘乐心中的愤怒、憋闷烟消云散。 看著眼前,弟弟刘盈含笑落泪,低头看著自己的模样,刘乐只一阵悲从中来。 分明已经在极力控制声线,不料一开口,便是一阵剧烈的颤音。 “阿、阿盈还年轻。” “只须迷途知返……” “母后便……” “便……” 直到泪水怎都止不住、声线怎都稳不住的这一刻,刘乐才终於意识到:先前,自己並非『哑口无言』。 而是生怕自己开了口,便会像现在这样——只需一句话,便足以伤透天子盈无比脆弱的自尊心。 “阿姊,可是瘦了许多?” 当刘乐连一句话都无法完整说出口,只能用手反捂著嘴、侧低著头啜泣时,天子盈便缓缓张开双手,轻轻抱住了刘乐。 感受著怀中,姐姐因哭泣而不断抽动、不时绷紧的躯体,天子盈虽同样在落泪,也没忘记轻轻拍打著刘乐的后背。 只嘴上,轻飘飘一句『阿姊瘦了』,却终是让刘乐彻底破防。 “我!” “我早该帮帮阿盈的!” “我、我早该……” “嘶!” “我早该去同母后说说……” 天子盈不语,只含著泪轻拍刘乐的后背,並一味的仰天长嘆。 黑夜中,宫灯下,殿门外的一对门神,也开始时不时抬手抹泪。 慢慢的,那两道高大、魁梧,只一眼便能给人满满安全感的坚厚背影,终也轻微抽动起来。 姐弟二人中,反倒是坊间传闻更脆弱、更软弱的天子盈,率先从悲伤情绪中调整过来。 一边轻拍著、安抚著刘乐的后背,嘴上一边轻轻开口道:“弟前半生,为父皇而活。” “后半生,又是为母后。” “——弟,累了。” “那方御榻,实在太高、太硬。” “弟坐累了,也躺累了……” … “弟不想让恭儿,也为父母双亲而活。” “路该怎么走,弟,想让恭儿自己选。” “——若帮得上忙,阿姊便搭把手,权当是为当年,我姊弟二人同生共死的情谊。” “若帮不上,阿姊也不必太过介怀。” “一如过往这些年……” 如是一番真情流露,只引得刘乐泪如泉涌。 將脑袋死死贴在天子盈肩头,不住的落泪,也不住的点头。 终究,刘乐还是走了。 走时,刘乐仍旧以手捂嘴,泣不成声。 而在刘乐离开后,宣室殿,也恢復了平日里的模样。 ? ? ? “哭了?” 未央宫,椒房殿。 早早派出宫人去盯梢,静候姑母刘乐佳音的刘恭,听到宫人带回来的消息,只陷入一阵漫长的迷茫之中。 哭了? 这姐弟二人,到底聊了些什么,能把刘乐给聊哭了? 在刘恭的预想中,此去宣室,待走出殿门时,刘乐的表情不外乎两种。 ——要么,是事情没办成,刘乐满脸怒容; 又或者,是事情办成了——至少天子盈嘴上答应『收敛些』,刘乐则將信將疑,却也相对轻鬆的走出宣室。 若情况足够乐观,说不定还会再来一趟椒房,亲自给刘恭带来好消息。 “都被父皇气哭了~” “难不成姑母,半点都没劝动父皇?” 正思虑间,最新情报也已送到。 ——在鲁元主刘乐垂泪离开后,天子盈一如往常,再度於宣室设下酒宴。 这一下,就搞得刘恭心中满是挫败,甚至对自己的外来,都莫名有些提不起信心了。 看出刘恭神情落寞,皇后张嫣暗下也是思绪万千。 再结合方才,宫人从宣室带回来的情报,以及刘恭近几日的异常举动,心中也隱隱有了些猜测。 “恭儿,是担心陛下……?” 母亲温和的话语声於耳边响起,刘恭自是本能的一点头。 待反应过来,又对上母亲张嫣暗含忧虑的目光,也只得唉声嘆气的解释起来。 “近几年,父皇实在酒色过甚。” “都不用说『长此以往』——便是眼下,父皇的身子,怕是都已经被作践的不成样子。” “再不收敛些,孩儿真怕有个万一……” 不料刘恭话音未落,张皇后便满脸严肃的伸出手,將食指压在刘恭嘴上。 待刘恭一脸疑惑的皱起眉,却见张皇后惊魂未定道:“慎言!” “圣躬安康与否,岂是臣子所能言说?” “若被有心人听了去,便要说恭儿居心叵测,覬覦神圣!” 如是教训过刘恭,张皇后才心有余悸间,將手指从刘恭嘴上收回。 见刘恭脸上,並没有自己预料中的惊慌之色,便不由再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身臣子而事君父,唯忠、孝二字足矣。” “除此二字,陛下想做什么,恭儿都断没有劝阻的理由。” “——恭儿终归不是朝中,那些德高望重、功勋卓著的老臣。” “即便陛下当真做了错事,也有的是人去劝諫……” 张嫣谆谆教诲、侃侃而谈间,刘恭却是自顾自起了身,面呈思虑间,径直朝著殿门外走去。 长篇大论被刘恭突然起身的动作打断,张嫣先是一愣,而后便是一惊! “恭儿何往?!” 刘恭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宣室。” “即设了宴,想来父皇又是宿醉一场。” “孩儿去陪陪父皇,顺带照看著些。” 说话得功夫,刘恭迈动著小短腿,已然走到了殿门处。 听闻刘恭此言,张嫣顿时惊的从座上弹起,目眥欲裂的快步上前:“不可!” 却见殿门外,刘恭应声停下脚步,仍是头也不回的丟下一句:“那是我父皇。” 言罢,下意识迈出两步,又莫名停下。 这一回,刘恭终於捨得回过身,深深看向慌乱不已的母亲张嫣。 “也是母后的夫君。” 第020章 掌嘴! 这一夜,刘恭並未能和醉酒状態下的皇帝老爹,再进行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 ——因为当刘恭赶到宣室殿时,天子盈已经醉趴在了御榻上。 而且是烂醉! 仍是那件祖传白色单衣,却再也不见天子盈对酒当歌,吟赋助兴的身影。 御榻前,侍女习惯性做好斟酒的准备,却已是睡眼朦朧——显然是『閒』下来好一会儿了。 御榻一侧,老宦官面色略带担忧,身形更似是得了多动症般,时不时扭动著。 只一眼,刘恭便看出那老宦官,分明是想上前,伸手探探天子盈的鼻息,却又不敢真这么做。 於是只能在焦虑间,时刻关注天子盈那轻微起伏的后背,並隨时做好撒丫狂奔,去找太医的准备。 至於太医,离得倒也不远——就在侧殿候著,满脸疲惫加憔悴。 不时从连接正殿与侧殿的门廊探出身,远远看一眼倒趴在御榻上,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的天子盈。 天子盈不省人事,殿內眾人自是面面相覷,根本没人敢做主。 直到刘恭的身影再次出现,眾人这才找到主心骨。 老宦官,也就是未央宫宦者令当即迎上前:“殿下……” 便见刘恭轻『嗯』了一声,招呼著宦者令为皇帝老爹翻过身,又亲自为老爹擦过脸、灌下醒酒汤。 过了小半个时辰,天子盈缓过来些,能无意识的挪动脚步了,刘恭便指挥著宫人们,把皇帝老爹扶著——或者说是『架著』去了寢殿。 剩下的事,倒是不需要刘恭亲自上手了,自有宫人侍奉天子盈更衣,並在臥榻上平躺下来,就此歇下。 安顿好皇帝老爹,刘恭其实就该走了。 毕竟这寢殿,是皇帝老爹『胡作非为』的专属场所。 就算才刚满六岁,根本没到需要顾忌男女之防的年纪,但刘恭终究还是太子之身。 在皇帝老爹的寢殿久留,若传出去,总归是好说不好听。 换做其他时候,刘恭大概率会规规矩矩退去,回椒房殿歇下。 但今日,刘恭却是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的留了下来。 “父皇啊~” “父皇……” 刘恭一声感怀唏嘘,宦者令当即使了个眼色,便將殿內宫人悉数遣退。 本以为,年仅六岁的太子刘恭,这是要借著皇帝老爹醉酒酣睡,好一诉胸中苦闷。 却见刘恭两声『父皇』嘆出口,旋即走到御榻前坐下身。 目光涣散的看向皇帝老爹,刘恭长吁短嘆著,竟是直愣愣发起了呆。 ——至少在宦者令看来,刘恭確实是在发呆。 只是不知,看似是在发呆、发愣的刘恭,却正通过自己的方式,向不省人事的皇帝老爹一诉衷肠。 毕竟隔墙有耳的道理,刘恭不可能不懂…… 『昨日长乐,那个送孩儿冰块的寺人,被皇祖母送来了椒房。』 『说是赏赐给孩儿,由孩儿决其去留。』 『父皇,应该能明白这意思吧?』 『说是决其去留,实则,却是定其生死……』 … 『过往这些年,父皇也没少做这样的『选择题』吧?』 『想必父皇,都选了那个能保住他人性命,却保不住自己威仪的选项。』 『於是,太祖年间公认『谦逊仁善』的太子盈,便成了如今『儒弱好欺』的天子盈。』 『——孩儿,好像懂了。』 『孩儿好像明白过去这些年,父皇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看著御榻上,皇帝老爹异样潮红的面庞,刘恭心中如是『说』著。 良久,又是一声长嘆,刘恭便继续『说』道:『父皇选的没错。』 『父皇是个好人,好人就该那么选。』 『——今日,孩儿选的也没错。』 『因为孩儿想做个好皇帝。』 『好皇帝,便该这么选……』 刘恭正『喋喋不休』著,殿门內一步位置的屏风后,便传来几声刻意至极的轻咳。 不等刘恭看向自己,宦者令便抢先绕过屏风,与来人轻声交流起来。 刘恭也隨即起身,来到屏风后,便见一美顏贵妇横眉冷竖,正压低声线呵斥著宦者令。 见刘恭出现,那贵妇倒是住了口,目光却满含敌意的在刘恭身上一通打量。 “已然夜半,长公子不回椒房歇著,却在宣室作甚?” 听出妇人语气不善,刘恭却也並未失了礼数,稍拱起手,象徵性微一弯腰:“卓夫人。” 只是刘恭的善意——至少是礼数,却並没能让卓夫人友善分毫。 盯著刘恭,从头到脚又是一番上下打量过后,竟当著刘恭的面,就直接开始蛐蛐起来了。 “自己个儿不中用,三年五载也留不住陛下一夜,恬不知耻强占著椒房;” “瞧这架势是不服气,把这没断乳的娃娃推出来顶事?” “什么东~西……” 就那么一剎,刘恭稚嫩的脸庞应声一沉。 便见卓夫人白了刘恭一眼,作势要绕过屏风、走入殿內,靠近御榻上的天子盈时,刘恭稚嫩而又阴沉的话语声,於宣室殿后寢殿响起。 “掌嘴。” 啪! 毫无徵兆,且清脆至极的声响,让卓夫人嗡时一愣! 本能捂住左脸,满是不敢置信的抬起头,见到的,却是面无表情甩动手腕的宦者令。 惊怒交加的缓缓回过身,目眥欲裂的看向发號施令,导致自己挨了巴掌的刘恭。 “竖子安敢……” “——再打。” 啪! “打。” 啪! 啪!! 啪!!! 接连几声脆响,卓夫人身形不稳之下,竟是茫然跌坐在地。 卓夫人身旁,太子刘恭昂首挺胸,却只比跌坐在地的卓夫人高出半头。 便阴沉著脸,勉强『居高临下』道:“下回见到孤,记得要唤太子。” “还有母后,也绝非你这宫女出身的贱婢,所能肆意言语讥讽的。” “念在老七年幼,且饶你一回。” “胆敢再犯——截舌。” 言罢,刘恭背负双手,神情冷酷依旧,如同一个小大人般,回身看向宦者令。 小小的刘恭负手仰头,老老的宦者令俯首躬身。 “夜半子时,后宫姬嬪不在自己的嬪殿待著,竟能肆意出入宣室、畅通无阻?” “宦者令,便是这般统掌宫讳的吗?” … “即得父皇信重,便拿出点宦者令该有的样子。” “再让孤知道夜半子时,谁人胆敢趁父皇酒醉,擅闯宣室、无詔侍寢……” “孤自是奈何不得宦者令;” “但我椒房殿~” “嗯?” 第021章 孙儿,知罪 太子刘恭於宣室后寢殿,指使宦者令掌摑卓夫人! 消息传出…… 好吧,消息根本就没传出去。 至少没传开。 並非未央宫的保密工作有多完善,而是这个消息,本就没什么好值得关注的。 没人在意年仅六岁的太子刘恭,在未央宫內做了什么; 没人在意皇七子之母卓夫人,在未央宫遭受了怎样非人的对待。 还有宣室殿的天子盈、椒房殿的张皇后,宣明殿、广明殿的几位夫人,及其他们的公子、公主…… ——没人在意未央宫。 就好似未央宫,並非汉天子的现居所,而是一个与世隔绝、与长安城隔绝的独立世界。 宫內的一切,都与宫外的人无关。 反之,亦然。 倒是几天后的另外一件事,得到了朝堂內外的广泛关注。 ——在平阳侯曹参薨故四日后,同样身为开国元勛、丰沛元从的舞阳侯樊噲,也於尚冠里侯府病逝。 和几日前,平阳侯曹参薨故时一样:吕太后第一时间颁詔,赐下金缕玉衣、黄肠题奏等丧葬用品,並许樊噲以诸侯礼隨葬长陵。 隨后,舞阳侯府举丧。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依旧会是鲁元主刘乐、皇太子刘恭姑侄,分別替吕太后、天子盈代为登门弔唁。 至少东宫吕太后的代表,必定会是鲁元主刘乐——毕竟过去这些年,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当满朝公卿大臣、功侯贵戚登门弔唁时,却被两道手持节旄,出现在舞阳侯府外的身影惊掉了下巴。 同样是两桿节旄,立於一辆马车的左右两侧; 走下车的,却是两个壮年男子。 ——酈侯吕台,以及洨(xiáo)侯吕產。 兄弟二人,均是当朝吕太后的长兄,已故周吕侯:吕泽的儿子。 代表吕太后、天子盈登门弔唁的使节,即不是宫中郎官、朝中重臣,也不是刘氏宗亲,而是外戚! 朝堂內外自然是大受震撼,却也讳莫如深,压根儿不敢瞎打听。 便也就没人知道:在吕台、吕產兄弟二人,以使节身份出现在舞阳侯府时,本该出现的刘乐、刘恭姑侄,却是出现在了长乐宫长信殿。 ? ? ? “说是鲁元主,病了。” “病重臥榻,无力起身,遂不能为使节?” 御榻之上,吕太后以手肘撑著扶枕,稍稍斜坐。 悠悠眺望向殿门外的天空,面上神情古井不波,完全看不出喜怒哀乐。 而在御榻一侧,传闻『病重不能起身』的鲁元主刘乐,则一脸呆滯的跪在地上。 与刘乐齐身跪地的,自是太子刘恭无疑。 “去了趟未央,回来便茶饭不思,臥榻不起。” “皇帝,可真有能耐啊……” “三言两语间,便能將朕的女儿,给害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 见女儿刘乐不做反应,吕太后又是悠悠一语,却仍没能听到刘乐的声音。 於是,吕太后终於缓缓回过头,用眼角睥睨向跪地的姑侄二人。 “太子呢?” “莫不是也病了?” … “未央宫,是沾了什么邪祟不成?!” “——怎谁沾上未央,便都要出点岔子!” 几句话的功夫,吕太后语调中,竟是带上了难得一见的怒意! 便见刘恭下意识侧过头,看了看仍不为所动,一言不发的姑母刘乐。 自是不敢效仿,只得赶忙昂起头,对吕太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强笑。 “皇祖母,容稟。” “昨日夜半,舞阳侯府传出『侯薨』的消息,孙儿便为父皇召去了宣室。” “孙儿本也以为,父皇是要孙儿假节,代为登门弔唁舞阳侯。” “但父皇却说,舞阳侯樊噲,乃罪臣……” “父皇……” 话说一半,刘恭便满脸纠结的止住话头,终是咬牙一叩首。 “万般罪责,皆乃孙儿之过也。” “恳请皇祖母责罚。” 儼然一副『不关我父皇的事,有什么都冲我来』的架势。 见姑侄二人间,总算有人搭理自己了,吕太后心中怒火也稍平息了些。 深吸一口气,再將怒火压下些,语气却仍难掩恼怒。 “皇帝不唁平阳侯,朕自另有惩治。” “太子呢?” “为汉储君,难道不该亲自登门,弔唁过世的元勛功侯、丰沛元从吗?” “——便是死人看不到,也得做给活人看!” “这点道理,还需要朕亲自教太子吗!” 这句话,吕太后说的很严厉。 但严厉归严厉,却已是听不出多少怒气了。 话音落下,一旁的大长秋又上前耳语一阵,吕太后对刘恭的最后一丝怒火,也隨之烟消云散。 ——今日未央宫,並不曾开宫门。 而且还是天子盈亲自下的令…… “太子,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片刻间,吕太后已是彻底冷静了下来。 但也並没有就此放过刘恭。 刘恭却也不怨,仍规规矩矩跪地匍匐:“孙儿,知罪。” “谨谢皇祖母教诲。” 这一下,吕太后对刘恭,是彻底没脾气了。 倒是刘恭身旁,一直跪著发呆的刘乐,下意识转头看了刘恭一眼。 只是不片刻,刘乐又收回目光,自顾自盯著御榻侧护栏发起呆。 便见吕太后正过身,目光再度撒向殿门外,余光瞥见女儿刘乐的模样,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眼。 许久之后,重新睁开眼的吕太后,再次进入了工作状態。 自手边抓过一卷竹简,於面前摊开,提笔悬於半空,眉头也隨之微微皱起。 “鲁元主,便回去养著吧。” “什么时候病养好了,再来见朕。” 吕太后话音落下,刘乐魂不守舍的躬身一礼,而后便起身,迈著行尸走肉般的步伐,朝著殿门外走去。 又闻吕太后沉声道:“去告诉皇帝。” “明日常朝,皇帝不必来长乐了。” “换太子来。” 如是一语,却惹得刘恭当即一惊! 欲言又止的抬起头,正要开口,却刚好对上吕太后深邃、淡漠,且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冷双眸。 “今夜,早些歇下。” “莫再乱跑。” … “明日起早些,沐浴更衣,朝服及殿。” “散朝后莫急著走,到后殿寻朕。” “朕有话要问太子。” 闻言,刘恭终也只得规规矩矩拱起手,拜別了祖母吕雉。 而在刘恭也离开后,吕太后手中兔毫终於落下。 同时,吕太后再度开口。 “传朕口諭。” “皇七子母——夫人:卓氏,修德不勤,言谈不检,以下犯上,不敬椒房。” “著罚俸半年,降秩一级,曰:美人。” 第022章 臣等,谨为天下贺 翌日,清晨。 准確的说,是凌晨寅时三刻(4:30),刘恭便身著朝服,乘坐马车,到了长乐宫外。 本以为来的不算晚——毕竟朝议开始时间是卯时正(5:00)。 等下了车,却发现宫门早已大开,宫外却几乎见不到人影。 明白自己是来晚了,刘恭不敢耽搁,下意识提起衣袍下摆,便迈著小短腿快步入了宫。 摸黑小跑近二百步,又折道復行百步,才终於在长信殿外的百级长阶下,见到了影影绰绰的人群。 “呼~” “真能卷吶……” 虽从未参加过朝议,刘恭好歹也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六年时间。 刘恭自然知道:於卯时正开始的常朝,朝公大臣只需提前半炷香——也就是提前十分钟左右,抵达长信殿外的广场即可。 至於宫门,虽然是在寅时二刻(4:00)打开,但也並没有类似『宫门一开,就必须往宫里进』的规定。 没有规定,大多数人却还是这么做了。 刘恭只想说:卷泥马啊…… “殿下。” 正暗下吐槽著,身边便突然响起一声阴柔至极,宛若幽魂的轻呼,嚇得刘恭下意识一侧闪! 待看清那人身上,穿得制式宦官服饰,这才心有余悸的呼出一口气。 旋即正色道:“可是皇祖母有何吩咐?” 知道这宦官是吕太后派来,大抵是给自己引路,顺便帮自己认人的,刘恭自免不得礼貌性问上一嘴。 果不其然,便见那宦官諂笑著一弓腰,只道是奉太后之令,隨行太子左右。 只是道明来意后,那宦官便不再多言,似是对刘恭有些许忌惮。 为何会如此,刘恭自也瞭然於胸。 ——那个曾在长信殿外,给刘恭塞冰块的寺人,於七日前被送去了椒房殿,说是吕太后赐给了刘恭。 刘恭当即『大喜』,表示一定不辜负皇祖母的恩赐。 次日,那寺人便失足跌入枯井中,过了好几日才被发现。 被发现的时候,那寺人都臭了…… “有劳了。” 感受到明显的疏离,刘恭堂堂太子之身,自也不可能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如是淡淡一语,便將目光从宦官身上移开,旋即借著火光,不著痕跡的扫视起在场眾人。 ——来到这个世界后的前六年,刘恭都在椒房殿窝著,最近几个月才得了些许自由。 此刻,刘恭能一眼认出来的朝公大臣,自然是五根手指都数得过来。 甚至就连这,都还是因为八日前,替皇帝老爹登门弔唁平阳侯曹参时,见到了几位功侯眾臣。 至於刘恭——大傢伙就算不认识这个人、这张脸,也总还认识那一身衣袍。 甚至再退一步说,就算不认识那一身衣袍,也能从刘恭的年纪,大致推断出刘恭的身份。 只不过,让刘恭稍有些失望的是:从刘恭入宫的寅时三刻,一直到临近卯时正,謁者唱喏出那句『宣百官及殿』,都没有哪怕一人主动上前,和刘恭打招呼。 搞得刘恭大失所望不说,昨晚准备的好几套说辞,都就此失去了用武之地。 由那宦官领入长信殿,下意识抬起头,却见上首御榻之上,並不见吕太后的身影。 那张永远都摆满竹简的御案,此刻也难得整洁、清爽了许多。 御榻、御案位於殿內北侧,坐北朝南,寓意『南面而称王』。 殿门位於南侧。 至於东、西两侧,则是一方方短腿矮案,以及一张张配套的筵席整齐排列。 走入殿內,眾人便如后世走进教室的学生般,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跪坐下身。 刘恭这才发现:殿內东、西两侧的朝臣席位,並非是朝著上首御榻,而是东西相对。 坐在东席,便是面朝西席;坐在西席,则是正对东席。 若想往上首御榻的方向看,便需要转过头,看向斜前方。 准確的说,是斜前上方。 ——御榻、御案所在的位置,比殿內其他位置要高。 要想走上御榻、御案所在的区域,需要先登上御阶。 “太后交代,殿下暂无座……” 不等刘恭为自己的座位而头疼,那宦官轻飘飘一句话,便让刘恭死了心。 按照宦官的指引,於西席外侧的角落站了会儿,殿內眾人便已各自落座。 人到齐了,时辰也差不多了,便见御榻旁的謁者稍清了清嗓。 而后,便是又一声悠长的唱喏声,响彻长信殿上空。 “太后驾临~” “百官恭迎~” 唱喏声刚想起,原已落座的朝公大臣们又哗啦啦起身,就地拱起手,深躬下腰。 “臣等,恭迎太后~”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便见殿门外,吕太后头顶金片凤冠,身著玄色朝服,由百官公卿『夹道恭迎』著走入殿內。 只在入殿后稍停片刻,由身后宫人侍奉著脱下布履,便径直朝著上首御榻而去。 登上御阶,绕过御案,走到御案和御榻之间,这才回身望向殿內眾人。 缓缓抬臂拱手,微不可见的將上半身一前倾,謁者悠长的唱喏声便再度响起。 “太后谢百官礼~” 而后,便见那謁者弓腰倒行,退到一旁,吕太后也隨之在御榻上落座。 “诸公免礼。” “且坐。” 话音落下,朝公大臣们又淅淅索索各自落座。 君臣各自落座,朝议,也隨之正式开始。 只是不同於往日,吕太后直接单刀直入的开启议题——今日,吕太后却是微一摆手,便见那謁者再度来到御案前,面朝殿內百官。 手中,则多了一块米黄色绢布。 “詔曰:自古圣王承继宗庙,修內而御外,治国以牧民,建立元储,夯固国本。” “今有皇长子恭,年六岁,性持重,允文允武,温善识礼。” “乃告天下:为宗庙、社稷计,赐皇长子恭以册、宝,正位东宫,为皇太子。” “使奉常有司遴选日时,祭天告祖,以上慰太祖高皇帝英灵,下抚天下黎明苍生。” “以嗣固汉国本,继汉宗社,承太祖高皇帝遗志,以庇大汉万年~” 詔书宣读完毕,殿內百官朝臣再度哗啦啦站起,就地转过身,面朝上首御榻躬身一礼。 “臣等,谨遵太后詔諭~” “宗庙有继,社稷有后,东宫正主,国本得固。” “臣等,谨为天下贺~~~” 第023章 勾八曹参这么牛? 朝议之上,吕太后当眾颁布储君册立詔书,显然有些出乎刘恭的预料。 ——照理来说,储君册立詔书,已经被吕太后交到了刘恭手中,这就算是颁过詔了。 剩下的,便是將詔书抄录成千百份,张贴在天下各地方郡、县官府外的露布之上。 美其名曰:咸使民知。 至於在朝议之上当眾宣读,倒不是说不行。 只是既然要宣读,那就没必要將詔书提前颁给刘恭,而是可以直接宣读於朝议之上,並让刘恭当眾奉詔。 刘恭不知道的是:在吕太后原本的计划中,確实没有当朝宣詔这一环节。 至於吕太后为什么改变计划,在今日朝议之上,加了这么个多此一举的环节…… “太子且来。” 御榻上,吕太后淡然一语,將刘恭飞散的心绪拉回眼下。 便见刘恭走上前,登上御阶,来到御榻一侧。 正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便见吕太后伸出手,自大臂拉过刘恭,便在御榻上坐下了身。 “往后,每逢朝议,太子皆座朕侧,以旁听朝政。” 哗! 吕太后此言一出,满朝公卿大臣一片譁然! 赐座,居然还能直接赐到御榻上去?! 还有那『旁听朝政』四字,便是当今天子盈,也仅仅只是在即位后的前几年,才偶尔能得此殊荣。 且天子盈旁听朝政,那是真『旁听』——就站在御榻旁听著。 最近这些年,尤其是自萧相国薨故、曹丞相上任以来,就连这样的《真·旁听朝政》,天子盈也再不曾有过了。 眼下,吕太后当眾表示,年仅六岁的皇太子刘恭,未来都要日常性旁听朝政? 而且还是挨著吕太后,坐在御榻上旁听?! 只能说,论会玩儿,还得是当朝吕太后…… “臣等,谨遵太后詔諭。” 譁然归譁然,震撼归震撼; 但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 在当今汉室,从吕太后嘴里说出来的话,天底下就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赐座太子於御榻之上,以旁听朝政? 只要吕太后开口,哪怕是给刘恭赐座於吕太后头上,以临朝掌政,也没谁敢跳出来炸刺。 一方面,是吕太后对朝堂內外的震慑、威慑足够强; 另外一方面,吕太后掌政这么些年来,也確实是相当靠谱,让人挑不出毛病。 你说她吧? 她肯定不高兴,还大概率要弄你。 不说她吧? 反正事儿到了她手里,確实是从来没出过岔子。 这还有啥好说的? 老老实实跪下磕头,口呼万岁得了…… 反倒是刘恭,先被那封当眾宣读的储君册立詔书,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紧接著,便又被吕太后『赐座御榻』的骚操作,给雷了个外焦里嫩。 愣了足有三五息,直到殿內,响起百官群臣的拜喏声,刘恭才终於如梦方醒般,下意识侧抬起头。 看著祖母吕太后清冷、淡漠依旧的侧脸,刘恭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以『於礼不合』为由起身辞谢。 但几乎是同一时间,又一个念头从刘恭脑海中闪过。 ——皇帝老爹当年的太子太傅,便是当时负责礼法制度的奉常:儒生叔孙通。 而吕太后,又极其討厌儒生…… “孙儿,谨谢。” 余光瞥见刘恭从身旁站起身,吕太后本能的眉头微皱; 在刘恭行礼道谢之后,更是刻意等了好一会儿。 发现刘恭没有下文,这才略带讶异的侧过头,淡淡撇了刘恭一眼。 而后再度正过身,望向殿內百官群臣。 “皇帝体弱多疾,朕,亦年事已高。” “太子虽年幼了些,好在还算恭顺、乖巧。” “往后,还要劳烦诸公,於太子多些提点、指教。” “也好早日傅教太子成才,將这宗庙、社稷给扛起来。” 吕太后话音落下,满朝公卿百官自又是哗啦啦起身。 不知第几次俯首躬身,口称『遵旨』,才算是结束了关於刘恭、关於储君册立的话题。 待百官再度——再~度落座,这场朝议,也终於进入正题。 “平阳侯薨七日,当入土为安。” “盖棺定论,可有著落了?” 吕太后发问,东席应声便立起一道身影,小步疾走到殿中央。 面朝御榻上的吕太后、刘恭祖孙,双手竖握著笏板往前一送,顺势躬下身。 “郎中令曲逆侯臣平,顿首百拜,以奏太后。” “——平阳侯参,本为秦吏,任沛县狱掾。” “以中涓起於丰沛,身经百战,伐秦灭楚,屡建功勋。” “自高皇帝兴兵举义,参率部征伐,破二国,夺百二十二县;俘二王、三相,將军六,郡守、司马、军候、御史各一。” “斩龙且,诛李由,杀赵賁,败杨熊,先登陷阵、斩將夺旗无算。” “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乃论功行赏,诸將皆言:曹参之功,仅次齐王韩信。” “高皇帝遂詔封曹参,曰:平阳侯,邑万六百三十户,为开国百四十七侯之最,无有出其右者……” … “后为齐相,治齐国四郡七十三城,王、民皆曰:贤。” “继萧相国而为汉相,朝堂內外井然有序,政令畅通无阻,百姓民安居乐业。” “俸太后詔諭,臣等共议,皆以为:平阳侯参,功勋卓著,德才兼具,实国良臣。” “今侯薨七日,盖棺定论,当諡曰:懿侯。” “——《諡法》云:温和贤善曰懿,性纯淑。” “又文德充实曰懿、尚能不爭曰懿、爱人质善曰懿……” 殿中央,现任郎中令、坊间传闻即將拜相的曲逆侯陈平,正一字不落的罗列『懿』字在《諡法》中的释解。 而在御榻之上,吕太后身旁,刘恭却是为曹参那一箩筐功绩而暗自咋舌。 作为后世人,刘恭自然知道曹参。 但也仅限於知道。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刘恭都从未了解到曹参,居然是汉开国元勛当中,武勛仅次於韩信的那一个! 至於曹参的歷史地位,且不说那独一份的一万零六百三十户食邑,以及开国十八功侯第二位的名次。 单就是方才,陈平道出的那一连串攻城略地、俘王虏相,先登陷阵、斩將夺旗的累累武勛,就足以让曹参成为韩信外,汉开国元勛武將第一人! 与曹参的功绩相比,什么周勃、樊噲,什么灌婴、夏侯婴,那都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第024章 孤,斗胆妄言 再有,便是除了武勛极高外,曹参也是汉开国元勛当中,少有的文武全才。 论『文』,曹参確实比不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留侯张良,以及太祖高皇帝口中,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餉、不绝粮道的酇侯萧何。 论『武』,曹参也稍逊兵仙韩信一筹。 但都差得不多。 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遍封开国元勛功侯,共一百四十七家彻侯,以及至少三百家关內侯、封君。 其中,能在文、武两个范畴,分別压曹参一头的,有且只有垂名青史的汉初三杰,即萧何、张良、韩信三人。 若是论文武综合能力,曹参更是反压汉初三杰一头。 毕竟萧何、张良,都是绝对意义上的『文士』,而兵仙韩信,更是世人皆知的政治白痴…… “早在微末之时,太祖皇帝与曹参,便已是颇有渊源。” 刘恭思虑间,吕太后也终於开了口,算是从自己的角度,回忆一下曹参的过往。 同时,也是以汉太后的身份,强调一下曹参在汉家开国的过程中,所起到的不可或缺的作用。 便见吕太后言罢,先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待殿內,公卿百官皆面露赞可的缓缓点下头,方以追忆的口吻继续说道:“早些年,还有人说曹参谋略不如张良、治世不如萧何,领军不如韩信之类。” “但今日回首往昔,平阳懿侯曹参,实可谓无所不能。” “文,可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 “这不正是我汉家的官员,所应有的模样吗?” 如是一问,惹得殿內公卿百官纷纷低下头,作『自愧不如』状,吕太后遂稍昂起头。 下意识要做出最终的『盖棺定论』,却又似想起什么般,略显迟疑的转头看向身侧。 “太子以为如何?” “在太子看来,平阳懿侯之功,可称『开国元勛第一人』否?” “如此功勋,我汉家,又该如何嘉赏呢?” 意料之中的考题出现,刘恭倒也不至於措手不及。 只恭敬起身,拱手一礼,又沉吟思考片刻,顺便组织一下语言。 而后,便在吕太后眼神示意下,绕过御案走上前,对殿內公卿百官又是一礼。 “孤年少得立,无论德行亦或才能,都远不及朝中诸公之万一。” “眇眇之身,总角之年,本不该妄议国政。” “然祖母即问,不敢忤逆亲长,以有违恭孝之道。” “便斗胆试言,若有何不妥之处,万望诸公海涵之余,不吝赐教。” 不卑不亢的说完,刘恭便是长身一礼。 而殿內,公卿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也纷纷起了身,稀稀拉拉对刘恭拱手一回礼。 “殿下,言重。” 场面话说完,刘恭便也不多耽误,回身望向祖母吕太后,开口交出了自己的答卷。 “孙儿认为,皇祖母方才所言,字字珠璣。” “——正如皇祖母所言:平阳懿侯曹参,谋不比留侯,治不比酇侯,武亦不及淮阴侯。” “然其文武全能——先为將,助太祖得天下;后为相,治社稷安天下。” “不论其才,单论其功,平阳懿侯曹参,確可居汉开国首功。” 如是一番话,引得殿內公卿百官也是连连点头,纷纷表示赞同。 ——汉初三杰,那是太祖高皇帝亲自定下的。 无论是出於客观现实,还是政治因素考量,作为太祖嫡孙、当朝太子的刘恭,都不能去否定这三人的能力。 但加上一句『不论其才,单论其功』,那就没问题了。 毕竟汉初三杰,张良在汉家开国后便归隱山林,韩信更是在作死的路上一路狂飆; 唯独剩下个萧何,內部治理確实没的说,但终究是没有武勛傍身。 结合以上种种,说曹参文治、武勛加起来,有资格成为汉家开国第一功臣,也確实没毛病。 倒是刘恭,仅仅凭藉这一番四平八稳、中规中矩的话,便吸引了公卿百官的注意。 才六岁,便能答得如此妥当——既没有把曹参捧得比汉初三杰还高,也没有驳了吕太后方才的表態; 单就是这一项,刘恭今日的表现,其实就算是合格了。 但吕太后出的这道考题,有两问。 下一问,才是刘恭真正的表现机会。 “及嘉赏,孙儿知之无多。” “然皇祖母即问,孙儿再斗胆。” 又一句场面话,將殿內公卿百官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回自己身上。 便见刘恭自信满满道:“前时,平阳懿侯薨,皇祖母已詔赐懿侯黄肠题奏、金缕玉衣,並许其以诸侯礼隨葬长陵。” “——许彻侯以诸侯礼下葬,已属嘉赏。” “择一美諡以盖棺定论,亦属嘉赏。” “若皇祖母欲再加嘉赏,懿侯食邑上万户,实已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非要说,还有什么方式,是能嘉赏懿侯的……” 说著,刘恭故意做出一副思虑状,皱眉『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面带迟疑的抬起头。 “孙儿曾听闻:父有功而无以加封,则溢荫其子,可也。” “如此说来,或可於懿侯之子嗣当中,择一德行厚重者加封为侯。” “又或,荫世子为朝中公、卿?” 言罢,刘恭还不忘訕笑著,先对吕太后一拱手。 “孙儿,孩童之谈……” 而后转过身,稍敛起面上笑意,再一拱手:“孤,斗胆妄言……” 话音落下,硕大的长信殿,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御阶下,公卿百官纷纷伸长了脖子,目光齐聚於御案旁的刘恭,似是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而御榻之上,吕太后正襟危坐,目光却在殿內不断扫视,显然是想要看看殿內公卿百官的反应。 便在这万眾瞩目下,刘恭毫不怯场的折过身,重新在吕太后身旁坐下了身。 而后,便是吕太后语调平和,听不出悲喜的话语声,於殿內再度响起。 “诸公以为如何?” “太子所言,可称『妥当』否?” 吕太后话音刚落,西席朝臣班列,便应声立起一道老態龙钟的身影。 只见那老者艰难起身,又抬手正了正头顶冠帽,而后漫步上前,走到殿中央。 转过身,对吕太后稍一拱手。 “安国侯臣陵,顿首百拜,以稟太后。” “——汉十二年,太祖高皇帝与公侯大臣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 “今平阳懿侯薨,虽太后念其功高,欲加以嘉赏,然懿侯之功,早为高皇帝所封、赏。” “懿侯之子嗣,皆於社稷无功,枉谈封侯事,恐有违高皇帝之盟誓。” “——故臣愚见:另封懿侯一子为侯,不妥。” “荫侯世子为公、卿,尚可商榷。” 第025章 玉不琢,不成器 王陵如是一番话,当即便让殿內的公卿百官,都本能的坐直了身。 ——刘恭交出的答卷,確实让人眼前一亮。 但也仅限於眼前一亮。 刘恭交出的答卷,本身算不上多么惊世骇俗,顶多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至於刘恭提出的两个方案,此时有资格出现在长信殿的每一个人,都能不经思考的脱口而出。 真正值得稍稍关注、小小期待一下的,是刘恭的年纪。 却也仅限於此了。 毕竟刘恭再怎么少年英才,也终究只是太子而已。 有当今天子盈『珠玉在前』,大傢伙对刘恭的期待,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先做上皇位再说吧! ——什么时候做了汉家的天子,达到当今天子盈的『高度』,再谈才能不迟。 隨著王陵把话题拉回正轨,大傢伙的注意力,自便都回到了正事之上。 伴隨著王陵话音落下,御榻上的吕太后,也隨之缓缓点下头。 “嗯~” “安国侯所言有理。” “——一门二侯,確无先例,也著实不妥。” “且懿侯诸子,確於社稷无功,不宜封侯。” 说著,便见吕太后思虑片刻,而后便冷不丁开了口。 “既如此,便依太子所言。” “荫平阳侯世子曹窋,为御史大夫。” 此言一出,殿內公卿百官齐身纳拜,独留刘恭在吕太后身旁风中凌乱。 好傢伙~ 这就『依太子所言』了? 也行吧。 算是让二世平阳侯曹窋,当朝御史大夫,承了自己一个人情。 如是想著,一个原先就有的疑惑,在刘恭心中愈发强烈。 ——吕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当朝宣詔,敕封太子? 为什么要赐座御榻、许刘恭旁听朝政? 以及此刻——明明是自己的想法被刘恭猜中,吕太后为什么要借一句『依太子所言』,將当朝御史大夫、二世平阳侯曹窋,绑上刘恭的战车? 念头出现,便一发不可收拾。 一直到朝议结束,刘恭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思考这件事上。 至於吕太后,显然也不打算在同一场朝议之中,给刘恭出第二道考题。 当场下令擬詔,许平阳侯世子曹窋袭爵,並任其为御史大夫后,吕太后顺势便提出:平阳懿侯薨,丞相之位出缺。 於是,在朝议上半场先后发言的曲逆侯陈平、安国侯王陵二人,不出意外的被拜为左、右相。 ——王陵为右相,陈平为左相。 汉尚右,自是以右相王陵为尊,左相陈平为辅。 丞相、御史大夫都有了新的任命,再商討一些棘手的政务,朝议便也隨之结束。 和朝议开始时一样:吕太后先走,公卿百官起身恭送。 等吕太后消失在殿外,百官才各自起身,三两成对间,徐徐退出殿外,朝著宫门方向而去。 至於刘恭,自也被吕太后领走,去后殿单聊。 ? ? ? “如何?” “与公卿共处一室,旁听国朝大政,可还习惯?” 领著刘恭步入后殿,吕太后径直便坐在了榻上。 享受著婢女不轻不重,力道恰到好处的按摩,吕太后甚至享受的眯起了眼睛。 只是那並未完全闭合的眼角,仍锁定在刘恭思虑重重的稚嫩面庞之上。 “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只要不是大逆不道、顛覆纲常的逆天之论,朕,皆不怪罪。” 作为当今汉室,乃至於整个华夏歷史数一数二的女强人,吕太后当然不可能没发觉刘恭的异样情绪。 尤其是朝议后半段,刘恭神游方外、皱眉沉思的模样,更是没逃过吕太后那双能洞悉世间万物的锐利双眼。 刘恭本也没打算隱瞒自己的疑惑,等的就是吕太后主动问起。 得了吕太后许可,自也没有过多迟疑,当即便將疑虑悉数道出。 “孙儿年幼时,父皇、母后多有提起,说皇祖母,尤其不喜宗亲皇嗣坐享其成。” “皇祖母曾说:世间万物,都要靠自己挣,绝不能指望別人给。” “——哪怕是皇帝,也並非什么都不做,就能执掌大权。” “既然如此,皇祖母今日,又为何几次三番帮孙儿呢?” … “又是宣詔造势,又是赐座御榻、许孙儿旁听朝政。” “谈及平阳懿侯哀荣时,更將皇祖母对侯世子的恩赏,算在了孙儿的头上。” “皇祖母,为何要这么做呢?” 並非刘恭不识好歹,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实在是皇帝老爹前车之鑑,让刘恭不得不去怀疑:吕太后莫名的善意,只怕是裹了衣的炮弹。 尤其作为穿越者,刘恭更不愿相信吕太后,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 ——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孙子,乃至怀胎九月所生的儿子,也同样不例外。 对於刘恭的疑惑,吕太后似乎有些意外。 但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吕太后又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又贪婪的享受了片刻,便见吕太后轻轻一抬手,將身旁婢女遣退。 而后,才重新睁开双眼,正视向刘恭。 “小小年纪,便能明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甚好。” “至於朕为何要帮太子,却绝非无缘无故。” 说著,吕太后自榻上起身,缓缓踱步上前,来到了刘恭斜前方。 驻足止步,背负双手,悠然一声长嘆,语调中,也隨之带上了一股莫名的哀愴。 “太子储君,便像是一块璞玉。” “能雕琢成什么样,即取决於玉本身的品质,也取决於匠人的手艺。” “玉不琢,不成器——固然不错。” “但即便是要雕琢,也绝非蛮力所能为。” “先以温水涵养、阴凉之处软化,再辅以精妙技艺,方可雕琢成材。” … “便好似养——风吹日晒不可少,灌溉、施肥、除草,也同样不可或缺。” “太子太过年少,威势未立,需朕扶这一把。” “將来若能成材,也算是不辜负朕今日良苦用心。” “若不能成材,也不过朕技艺超绝,怎奈玉质不佳……” “——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啊~” 说著,吕太后苦笑摇头,侧身看向刘恭。 “太子,『玉质』尚可。” “今日之温润、涵养,不过是为来日的雕琢做准备。” “太子不必介怀,更不必欢喜。” “待来日,朕当真开始雕琢了,太子能不叫苦叫累——更甚是如皇帝那般,彻底怨上自己的亲母,便算是不墮太祖高皇帝威名。” 第026章 汉家的天,塌不了 说完,吕太后便自顾自迈动脚步,在殿室內散起步来。 刘恭却是微低下头,思考起吕太后这番话的可信度。 ——这一套说辞,著实出乎刘恭的意料。 偏偏还就说得通! 只是倘若果真如此,那…… “父皇,也曾被皇祖母『雕琢』过吗?” “在『雕琢』父皇之前,皇祖母也曾想今日这般,温润、涵养於父皇?” 似是早就料到刘恭有此一问。 几乎是在刘恭刚开口,吐出『父皇』二字时,吕太后的脸上,便隨即涌上一阵古怪笑意。 说不上苦涩; 谈不上惆悵。 却也肯定和高兴不沾边。 更像是无奈,又或是释然的笑。 “朕,自认『雕工』不错。” “怎奈一块普通的石头,就算再怎么温润,也实在是无从雕刻。” “即便强行雕刻,最终所得之物,也难免差强人意。” … “朕知太子恭孝,於皇帝、皇后,皆情谊颇深。” “但太子要明白:太子是太子,刘恭是刘恭,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好比说:吕雉,本该、也愿意与儿女慈爱——但吕太后不行。” “刘盈,本也可以儒弱谦恭——但天子盈不行。” “自然,刘恭可以孝顺父母,享天伦之乐——但太子恭,不行。”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1???.???】 言罢,吕太后便疲惫的回到了御榻前,双手负於身后,背对著刘恭,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许久之后,吕太后才象徵性回过头,语调清冷道:“朕,会在必要时扶太子一把。” “但吕太后,绝不会因为亲缘,而给予嫡长孙任何优待。” “——每逢朝议,太子都有一题需解,若逢大事则不止一题。” “太子,有三次机会犯错。” “机会用完,太子下一次旁听朝议,便会是在冠礼之后。” “届时,太子仍会有三次机会——若还用完,那朕,就不知道太子再下一次旁听朝政,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只怕朕尚健在,太子,便再无踏足长信的可能……” 听著吕太后冰冷、淡漠,完全不带丝毫感情的无情敘述,刘恭原本还有些不安的心,却反而彻底踏实了下来。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相比起先前,被吕太后莫名的善意搞得心慌,刘恭还是更乐意像现在这样,明明白白掌握吕太后的动机。 哪怕这动机有些冷漠无情,也好过未知带来的恐惧。 “孙儿,谨受教。” 刘恭恭敬一礼,惹得吕太后暗下又是一点头。 旁的不说,单就刘恭这份与年纪不符的稳重,以及对事物的接受能力,便已经达到了吕太后『可堪雕琢』的標准。 或者应该说,凡是就怕对比。 有过一次失败案例,吕太后对眼前这块未必优秀,却也明显不差的璞玉,自然是抱以更高的期待。 “皇祖母先前,说是有事要问孙儿?” 思虑间,刘恭的询问声传入耳中,將吕太后的心绪拉回眼前。 便见吕太后正过身,於榻上落座,並顺势点下头。 “先前,交代皇帝为太子寻一位太傅。” “想来皇帝日日宴饮,也不曾將此事放在心上。” “便想著问问太子,可有属意的人选。” 轻声一问道出口,吕太后便彻底躺下身,闭目假寐起来。 而在御榻前不远处,刘恭却几乎是不假思索道:“朝中公卿大臣,孙儿只认识寥寥数人。” “——那便说说这寥寥数人。” 吕太后仍不罢休,刘恭也只好硬著头皮,苦思冥想许久。 终,还是面色纠结的皱起了眉头。 “先前,代父皇登门弔唁平阳懿侯时,便只见到了安国侯王陵、曲逆侯陈平、絳侯周勃,及平阳侯世子曹窋四人。” “其中,絳侯独善征伐,平阳侯世子中人之姿。” “及安国侯、曲逆侯……” 见刘恭半点不客气,將自己的太子傅『候选名单』,直接缩小到今日才刚確定下的左、右丞相,吕太后也不由来了兴趣。 遂稍抬起头,以手掌撑於头下,好整以暇道:“曲逆侯如何?” “安国侯,又如何?” 便见刘恭再一皱眉,无比纠结道:“先前,於平阳侯府初见曲逆侯,只觉其人和善,且样貌伟岸。” “然今日再见,孙儿总觉得曲逆侯陈平,似是有些阴戾、奸险?” “分明是在衝著孙儿笑,但总觉得是在算计孙儿,又或是对孙儿有所图谋。” … “倒是安国侯,坦坦荡荡,举止有度。” “只安国侯年事已高,又为右相,主持相府政务。” “若再兼太子傅,孙儿只怕安国侯……” 话音落下,刘恭便哭丧著脸,似乎是陷入了一个死局。 而御榻之上,吕太后看向刘恭的目光,却明显更加明亮了些。 “曲逆侯,確实阴险狡诈。” “却並非其人,而乃其谋。” “——楚汉相爭之时,陈平便屡献毒计,为天下人所不耻。” “但毒计,也是计;阴谋,也同样是谋。” … “即为储君,太子要学的,就不该只有堂堂正正的阳谋。”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才是人君所应该具备的、最基本的才能。” “太祖高皇帝,便是这样的人。” “只可惜,太祖高皇帝的品质,皇帝,可谓是半点都没得传。” 如实作出解答,吕太后稍停片刻,给刘恭留下了充足的消化时间。 而后再道:“安国侯,脾性憨直,不知变通。” “故而,太祖高皇帝临终之际,才给王陵这个不知变通的倔牛,配了陈平这个『奸诈小人』为左相。” “对太子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 “——正大光明之道,太子当然要学,但也要辅以些许『旁门左道』。” “正所谓:孤阴不长,独阳不生。” “便如王陵、陈平各为左右相——太子,也需要兼顾二者的太子傅。” 言罢,吕太后便彻底陷入了沉思。 吕太后在思考。 而刘恭,则是在期待。 过了足有小半炷香,吕太后终於再度开口,让刘恭的期待成了真。 “明日起,太子可凭朕口諭,自由出入相府。” “——切记:不可多言,不可多问,不可插手政务。” “便是有疑惑,也只可私下请教安国侯、曲逆侯,或入长乐相问於朕。” 说著,一枚青玉质地的宫牌,便被吕太后提著繫绳递上前。 待刘恭双手接过,吕太后才终於翻了个身,背对著刘恭,朝里侧躺在了榻上。 “得这宫牌,太子不单能自由出入长乐,也可在未央宫內畅行无阻。” “平日里得暇,太子多往石渠阁跑一跑。” “——诸子百家,无论儒、法、黄、墨,皆乃家人言,各谋其私利,不可尽信。” “但身为储君,总该有些知解,方可不受小人蒙蔽……” … “还有;” “皇帝那边,太子尽到做儿子的孝心即可,莫忧虑太多。” “——有朕在,这汉家的天,塌不了。” 第027章 顺之者生,逆之者亡 有朕在,这汉家的天,塌不了。 走出长信殿,来到宫门外,上车返回未央宫——一路上,刘恭的脑海中,都始终是这句话在不断縈绕。 即便这句话,是出自女身临朝的当朝太后之口,也丝毫不影响这句云淡风轻的话,所蕴含的王霸之气! 即便两世为人,刘恭也不免被这霸气十足的宣示,给搞的热血沸腾。 但冷静下来后的刘恭,便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有朕在,天就塌不了。 那若是『朕』不在了呢? 过去这段时间,刘恭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劝皇帝老爹振作,以儘可能多活几年之上。 为的,不就是怕天子盈这个『朕』不在了,刘恭就要失去庇护,只能直面风雨? 天子盈尚且如此,那吕太后呢? 等有朝一日,吕太后也不在了,这汉家的天,又该由谁来撑起? “孤那位代王叔?” “又或是今日,才刚得以拜相的曲逆侯陈平,以及未来几个月內,將官拜太尉的絳侯周勃?” 如是自语著,刘恭只讥笑著摇摇头,又悠悠一声长嘆。 於椒房殿外下了车,面色略带些犹豫的步入殿中,抬头便见皇帝老爹,正和母亲张嫣交谈。 见刘恭回来,夫妻二人脸上,也不约而同的掛上了一抹淡笑。 只是相较於皇后张嫣的由衷而发,天子盈面上的笑意中,则明显多了些强顏欢笑的意味。 “可算回来了。” “说是恭儿被太后单独留下,可把母亲给急坏了。” “如何?” “可是又犯了错,受太后斥责了?” 嘴上虽是这么说著,但张皇后脸上,却半点看不出丝毫惊慌之色。 恰恰相反——此时的张嫣脸上,难得一片喜悦欢快。 不管怎么说,儿子今日,是被吕太后喊去参加朝仪了。 而且,吕太后还当眾颁布储君册立詔书不说,还赐座御榻,许刘恭自此旁听朝政! 与这件大喜事相比,挨批评? 洒洒水啦~ 当今汉室,谁还没被吕太后骂过几句、说过几回? 便是当今天子盈…… 咳咳…… 至少在张嫣看来,能被吕太后批评,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成功。 与之相对应的,便是如当今天子盈这般——连被吕太后批评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被当空气了。 “皇祖母不曾斥责孩儿。” “单独召见,也是问孩儿,想要谁人做孩儿的太子傅。” 与张嫣的喜形於色形成对比的,是刘恭那明显有些过分淡然的神容。 当然,还有刘恭话音落下后,面上当即涌上苦笑的天子盈。 听闻刘恭並不曾受批评,甚至还被允许自选太子太傅,张皇后面上喜色更甚。 却见一旁,天子盈苦笑著摇摇头,而后温声搭话道:“母后,当也说了些旁的?” “比如,给恭儿三次犯错的机会,机会用完,便直到及冠都不能再旁听朝政。” “等及冠后,又会有三次机会,又或玉不琢、不成器之类?” 天子盈此言一出,刘恭不由一愣,脸色也顿时古怪起来。 见刘恭如此反应,天子盈也当即瞭然,面上笑意更添了三分苦涩。 “母后,这是又要开始『雕琢』储君了啊~” “往后的日子,恭儿,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言罢,天子盈便唉声嘆气间,將目光从刘恭身上移开。 稍低下头,看向身前不远处的地板,隨即陷入回忆之中。 从天子盈这短短几句话当中,刘恭自也听出:自己今日得到的待遇,皇帝老爹也曾得到过。 还有旁听朝政、自由出入宫讳,乃至於自主选择太子傅等等『特权』——吕太后,也都曾给过天子盈。 只可惜,天子盈最终,並没有被吕太后『雕琢』成材。 甚至於天子盈这块材料,都被吕太后归类为:一块普通的石头,而非可堪雕琢的璞玉。 “皇祖母,为何会对父皇感到失望呢?” “——因父皇喜儒?” “还是……” 刘恭突兀一语,惹得天子盈当即便苦了脸。 却是哀嘆著思考很久,才给出了一个模稜两可,且没什么价值的答覆。 “没人知道母后想要什么。” “更没人知道,母后想要將我汉家的储君太子,给雕琢成怎般模样。” “至少朕,至今都不曾知晓。” “——及母后对朕失望,自非朕好儒,又或脾性仁弱之类。” “但究竟是为何,也无人知之。” 语气淡然的说著,天子盈又是一阵苦笑摇头。 许久,方正了正色,招手將刘恭叫到身前,轻轻握住刘恭的双臂。 深深凝望向刘恭目光深处,语气中,也带上了些许期翼。 “往后,恭儿会过得很苦。” “不单是劳累、困顿的苦,更是心神俱疲、生不如死的苦。” “——母后,绝不会因恭儿过得苦,而生出丝毫怜悯。” “反倒是恭儿越苦,母后便会越满意、越高兴。” … “父皇,並未扛住那段艰苦。” “如今换做恭儿受『雕琢』,父皇,自没什么能帮到恭儿的。” “只一点,恭儿要谨记於心。” “——顺之者生,逆之者亡。” “只要扛得住,便早晚能等到雨过天晴。” 说到最后,天子盈本能的歇过眼,撇了撇一旁的皇后张嫣。 斟酌许久,方沉声道:“朕,等不及。” “但恭儿还年轻。” “恭儿,等得起……” 寥寥数语,便惹得一旁的皇后张嫣红了眼眶。 望向刘恭的目光,也隨之愈髮带上了期许、期盼。 而在天子盈身前,刘恭却是若有所思的点下头。 “顺之者生,逆之者亡。” “孩儿,记下了。” 见刘恭一本正经的点下头,天子盈也终於意满离。 將握著刘恭双臂的手收回,正要再说些什么,便见殿门外,出现了几道天子盈颇为熟悉的身影。 “何事?” 一声沉呵,便见殿门外,应声走入一行人。 有太医,有寺人,也有身著官袍的郎官。 只见那年轻太医和寺人稍一对视,便各自走上前,分別来到天子盈左右两侧。 而后,那郎官才面色复杂的一拱手。 “稟陛下。” “关东来报。” “齐王,薨了……” … “陛下节哀,万当保重……” “陛下?” “陛下!” “快,快传太医令!!” “陛下!!!” 突发状况,晚几个小时更 嗨,媳妇刚出月子,下午直接发烧打摆子,烧到39.7度。 著急忙慌把媳妇送医院,又找亲戚到家里看著孩子,验血验尿拍造影,刚输上液。一看时间,再半个多小时就0点了,我还在医院陪护…… 爭取过两个小时,媳妇输完液回家,第一更还差一小半,补上就发出来,第二更天亮前发。 毕竟也不是新作者了,本不该在新书期搞出这种事断更,也確实怪我自己,没预料到这样的突发情况,被搞的措手不及。 为了弥补广大看官老爷们,明天的更新加一更。 实属不可抗力,大家多多担待,並厚顏无耻的请求大家继续追读支持。 感谢大家了。 第028章 朕,不喜昏暗 睁开眼,天子盈发现自己,似乎正身处一辆车马之中。 车厢外天雷滚滚,大雨倾盆。 耳边传来的,有雨水砸击地面的哗啦声,有马蹄践踏泥泞的啪嘰声; 有空中电闪雷鸣的轰隆声,也有车马左右摇晃行进间,木轮与车辙摩擦,所发出的刺耳吱嘎声…… 很吵。 很嘈杂。 吵的让天子盈,本能想要捂住耳朵。 只是不等天子盈有动作,便是一股巨力从后脖颈处袭来,將天子盈硬生生提了起来! 而后便是一阵失重感席捲全身,天子盈大脑一片空白。 让天子盈回过神来的,是身下泥水的冰冷、口鼻间的土腥味,还有那传遍全身的钝痛。 ——天子盈,被丟下了车。 顾不得拍打身上泥污,又或查看身上伤势,天子盈当即从地上起身,惊慌失措的看向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 只见马车驶出去没多远,便突兀停止,再原路返回。 车夫自马车前室跳下,將天子盈抱起,丟回了车厢之中。 而后,马车重新上路。 惊魂未定之下,天子盈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朝车厢內的那『人』看去。 只见那『人』面生龙相,头长牛角,双眼位置,是两颗正在燃烧的小火球! 隨著那『人』转头,那对小火球还会有赤红色尾焰散出。 唯一能看出是个『人』的,是那一身沾满泥泞、血污的全黑色天子冠玄。 没让天子盈安生太久,那『人』便再度伸出龙爪,朝天子盈抓来。 天子盈想躲,无处可躲; 想避,无处可避。 於是,熟悉的巨力从后劲袭来,而后又是一阵熟悉的失重感,以及摔到地上的钝痛。 天子盈並未再站起身,而是有气无力的匍匐在泥泞之中,只稍稍昂起头。 便见马车再度远去、停止,原路折返;车夫再次跳下车,抱起天子盈,丟回车厢內…… 天子盈闭上了双眼。 而后,便是仿若陷入时间循环般,被那龙面人反覆拎起、丟出,再被车夫不厌其烦的从地上抱起、丟回车內。 被车夫捡回,不再让天子盈感到半分庆幸,反而更像是一种折磨。 有那么一瞬间,天子盈甚至在想:別再停车了。 便这么远去吧。 便让自己在泥泞中、在大雨倾盆下自生自灭吧。 別让自己再回到车里,被那龙面人再次摔出车外了…… 只是事与愿违。 即便天子盈缩在了车厢角落,將身子蜷成一团,儘可能不挤到那龙面人,那只摄人心魄的龙爪,终还是再次朝天子盈抓来…… “呃……” “呃啊……” 伴隨著一阵虚弱至极的呢喃,天子盈终於真正醒来。 准確的说,是被噩梦惊醒。 没有浮夸的暴汗、抽搐,亦或是惊坐起身。 便如每一次从睡梦中转醒般,缓缓睁开眼。 確定自己身处未央宫,正躺在宣室寢殿的御榻之上,天子盈终於如释重负般,再度闭上了双眼。 “水……” “水……” 本能的轻喃,应声便是一阵温润贴上天子盈唇间。 待那苦涩涌入口中,天子盈再度睁开眼,却將是太子刘恭,正端著药碗坐在御沿。 “是恭儿啊……” “是恭儿……” 又两声轻喃,天子盈总算是神魂归位。 由宫人搀扶著稍坐起身,再强自镇定许久,天子盈惨白如雪的脸色上,才总算是涌上些许血色。 便缓缓侧过头,望向刘恭那难掩忧虑的脸庞,似祈求般强笑道:“汤药太苦。” “先让朕,用些蜜水可好?” 却见刘恭当即一摇头:“太医令说了,父皇转醒,务必先用汤药。” “待能自己下榻了,方可用温水。” 请求被驳回,天子盈当即一阵苦笑摇头。 而后便由刘恭侍奉著,將一大碗苦涩汤药尽数灌下。 不多时,天子盈便觉原本重若千钧的躯体,似乎有了些轻快的趋势。 便试探著伸出手,由刘恭搀扶著,於榻沿彻底坐起了身。 看著眼前,刘恭小心翼翼搀扶自己的模样,天子盈嘴角一翘,一股暖意也隨之涌上心头。 於是本能的伸出手,在刘恭头上轻抚了抚。 天子盈笑而不语。 刘恭黯然低头。 “太医令断言,父皇不可再近酒色了。” “如若不然,长则二三年,短则三五月,必会重病不起,一命呜呼。” 刘恭一本正经的说著,天子盈却是置若罔闻。 只由刘恭搀扶著坐在榻沿,又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强撑著站起了身。 小心挪动著脚步,象徵性走出几步,而后便再度笑著看向刘恭。 “朕,能下榻了。” “太子,当能准朕用些蜜水了?” 自不用刘恭点头,当即便有宫人奉上温水,让天子盈如饥似渴的灌下大半碗。 便见天子盈满足的长呼一口气,手脚也觉得更轻便了些,当即又再向前走出几步。 確定身体已经能被自己完整控制,天子盈便由刘恭搀扶著,一边朝著殿门的方向走,嘴上一边还不忘解释到:“不去太远。” “便在殿门槛上坐著。” 知道拗不过皇帝老爹,刘恭索性也不多劝,一言不发的扶著天子盈,到寢殿门槛上坐下了身。 待刘恭也在身旁坐下身,天子盈,也终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朕,不喜昏暗。” 如是说著,天子盈稍抬起手,朝殿门外的一排宫灯扫了扫。 刘恭这才发现:这殿门外,还真是比昏暗的寢殿內部要亮堂许多。 只是天子盈口中的『不喜昏暗』,也被刘恭本能的翻译为:怕黑。 天子怕黑? 不等刘恭开始胡思乱想,便见天子盈面上笑意稍敛。 “有太多太多不好的事,是朕於黑夜所见、所经歷。” “每每身处昏暗,朕便总是回想起那些往事。” “所以,自朕即立,宣室每夜都灯火通明,载歌载舞。” “——明亮些、热闹些,朕才会暂时忘记那些不好的事。” “酒色之乐,亦然……” 说到此处,天子盈略显惆悵的昂起头,又是一阵摇头唏嘘。 而后,又佯装镇定般,强笑著『自言自语』道:“太医令,当也是老糊涂了。” “朕春秋鼎盛,年方及冠,又怎会为区区酒色所伤?” “想来,不过是朕日日寻欢作乐,没能雨露均沾,才让朝堂內外的功侯、贵戚们,心生怨懟罢了……” 第029章 往后,要苦了恭儿 看出皇帝老爹是在嘴硬,刘恭却也没什么好反驳的说辞。 ——天子盈沉迷酒色,便能让朝堂內外的功侯、贵戚心生怨懟? 天子盈的后宫,压根儿就没几个出身功侯、贵戚家族的女人! 更何况早在太祖皇帝驾崩、天子盈即皇帝位时,吕太后便早早为天子盈,定下了当朝张皇后这门亲事。 摆明了就是要张皇后,为天子盈『生』下嫡皇长子,以定社稷之后。 在此前提下,哪个不要命的功侯、贵戚,敢因为天子盈不临幸自家闺女,而心怀怨懟? 倒是天子盈先前的话,在刘恭看来可信度更高一些。 天子盈怕黑; 也怕安静。 所以,天子盈总是不遗余力的,创造光亮、热闹的环境,以转移注意力。 而人世间,转移注意力最好的方式,无疑便是酒、色之乐。 至少对当今天子盈而言,酒色之欢,是最容易获得,也最能转移注意力的方式…… “父皇和大伯,情谊很深?”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恭突兀一问,便再次打开了父子二人之间的话匣。 听闻此问,想起逝去的长兄:齐王刘肥,天子盈面上,也不由涌上阵阵哀伤。 只嘴上,却並没有直接回答刘恭的问题,而好似顾左右而言他般,自顾自说道起来。 “父皇一生,共有八子。” “论情谊,与朕最亲近的,是老三如意。” “也就是世人口中的赵隱王。” … “朕元年,如意年十一,母后召如意自邯郸入朝。”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朕知母后记恨戚夫人,遂欲於如意不利,便时刻都將如意带在身边。” “——食则同案,寢亦同榻。” “便是出恭,朕都恨不能带著如意一起。” “可就算是这般小心谨慎,终,也还是让母后……” 说到最后,天子盈落寞的低下了头。 未尽之语,也被刘恭顺势接过。 “听宫里的人说,那日清晨,父皇外出打猎,隱王却睏倦不起。” “父皇无奈,便將隱王暂留在了宣室,並交代宫人照看。” “待父皇猎罢归来,隱王却毒发身亡,奉令照看隱王的宫人,也就此不见了踪影。” 闻言,天子盈只悵然若失的点下头,似是仍为幼弟之死而不能释怀。 不知过了多久,天子盈才再度开口。 “鴆杀如意之后,母后便以『诸王不恭』为由,为除朕、大兄,还有如意之外的五王,都指婚於吕氏。” “老四代王恆,据说是能和那位出身吕氏,脾性乖张的王后举案齐眉。” “但余者——老五梁王恢,独幸宠妃而不喜王后,早已触怒了母后;” “老六赵王友,亦於王后颇有冷落,已然是被那位吕氏赵王后,再三告到了母后面前。” “若不知悔改,只怕再不数年,老六,也要重蹈隱王之覆辙,死在赵王之位上,绝嗣除国……” … “唉~” “如意薨了,老七、老八又年幼。” “老五、老六,也都在自掘坟墓而不自知。” “现如今,齐王兄也薨了……” 说著,天子盈摇头唏嘘著,將手搭上刘恭的肩头。 只目光,仍定定的望向远方,依稀可见轮廓的长安外城墙。 “兄弟手足八人,薨故二,將死二,过幼二。” “剩下的,便是朕和老四恆。” “往小了说,齐王兄薨,往后便只剩老四能陪朕说说话。” “往大了说,若將来社稷有变,能为我刘汉天子手足、臂膀者,也同样只剩老四。” “偏老四封在了代地,国贫军弱,又地处北境,直面北蛮匈奴,自保尚且勉强……” 听皇帝老爹说到这里,刘恭只本能的睁大双眼,略带惊诧的转头看向天子盈! 却是不等刘恭开口,天子盈便一脸凝重的侧低下头,深深凝望向刘恭眼眸深处。 “母后倒行逆施多年,又肆意屠戮宗藩,一俟宫车晏驾,则天下必生大变。” “朕不知彼时,作乱者究竟何人。” “——吕氏乎?” “——功侯乎?” “朕实不知。” “但恭儿要知道:届时,能帮恭儿稳坐宣室,坐观虎斗的,独有血脉同源的宗亲藩王。” “若彼时,恭儿內无肱股心腹之臣,外无血脉至亲之宗藩,则我汉家……” 说到此处,天子盈只微微摇摇头,无比失落的將后半段话咽了回去。 良久,又好似抱怨般嘀咕道:“本想著有齐王兄在,无论如何,都能保恭儿无虞,安然度过那场剧变。” “而今,王兄薨,恭儿届时能仰仗、倚靠的……” 又是將没说完的话拦腰斩断,天子盈再度嘆息摇头,彻底不再说了。 至於天子盈身旁,刘恭却早已是为皇帝老爹这一番『暴论』,而惊得瞠目结舌。 ——诸吕之乱! 如今的天子盈,已经预料到了九年后,隨著吕太后驾崩,而彻底爆发的诸吕之乱! 霎时间,皇帝老爹原本儒弱、矮小的身影,当即在刘恭心中迅速拔高。 这才对嘛! 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儿子,哪能真是又一个公子扶苏? 心潮澎湃之余,刘恭只觉眼前的皇帝老爹,才是真正深藏不露、深讳藏拙之道的幕后大boss。 但很快,刘恭又反应过来:在说起对未来的预测时,天子盈似乎默认彼时,坐在汉家皇位之上的是刘恭,而非天子盈自己。 “父皇为何……” 却是不等刘恭发问,天子盈便已是率先起了身。 背负起双手,眺望向远方的星空。 只眼角余光,终还是本能落在了宫墙外,仍灯火通明的尚冠里,以及更远处,藏身於黑暗之中的长乐宫。 “往后,恭儿不可再来宣室了。” “——母后厌朕,恭儿来宣室越勤,母后便会愈发迁怒於恭儿。” “恭儿往后,不可再做『公子恭』了。” “恭儿,要按照母后的心愿,成为太子恭。” 说著,天子盈再度侧低下头,看向寢殿门槛上,仍一脸呆滯之色的刘恭。 便见天子盈温而一笑,对刘恭伸出手。 “若思念恭儿了,朕自会去椒房。” “恭儿若是扛不住,也可托皇后转告於朕。” “往后,要苦了恭儿……” 第030章 孤,还有九年 由皇帝老爹目送间,一步步走下宣室殿外的长阶。 回过头,看著皇帝老爹背负双手,屹立於长阶顶部,朝自己挥手告別的身影,刘恭心中只莫名的酸涩。 如行尸走肉般,本能的沿宫道朝椒房殿走著,回想起皇帝老爹方才所言,刘恭又一阵心乱如麻。 ——皇帝老爹,已经预料到了一场动乱,正由『倒行逆施』『屠戮宗室』的吕太后亲手孕育。 且在天子盈看来,那场动乱的爆发,是以吕太后驾崩作为开端。 再有,便是天子盈潜意识当中,默认了彼时的汉天子,是如今的太子刘恭。 最后的最后,是天子盈將度过那场动乱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与彼时的汉天子——与刘恭血脉相连的宗亲藩王身上。 只不过…… “父皇,终究是不知人心险恶啊~” “只天真的认为,身上流淌著的刘氏血脉,便足以让宗亲藩王们倾力而为,不求回报的拱卫天子。” “殊不知,也正是这所谓的『刘氏血脉』,赋予了他们野望社稷、覬覦天下的入场券。” 如是想著,刘恭的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心绪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按照原本的歷史时间线,前少帝刘恭会在五年后,因那句石破天惊的『吾未壮,壮即为变』,而被吕太后幽杀。 隨后,便是当今天子盈的第四子,刘恭的四弟:后少帝刘弘,由吕太后扶上皇位。 如是再过四年,吕太后驾崩。 吕太后尸骨未寒之际,朝中的陈平、周勃等功侯,便会与关外的二世齐王刘襄里应外合,正式发起对诸吕外戚的清算! 这场动乱,被后世史家称为:诸吕之乱。 而动乱平定之后,被陈平、周勃等平乱功臣扶上皇位的,正是刘恭的四叔:代王刘恆。 ——正是方才,天子盈口中『朕之手足,仅存老四一人』的太祖皇四子刘恆! 同时,也是后世人口中,德被苍生、泽及鸟兽,开启华夏封建史第一个盛世:文景之治的汉太宗孝文皇帝…… “父皇寄予厚望的宗亲藩王,恰恰是那场动乱的最后贏家。” “朝中功侯、大臣,则是那场动乱的幕后黑手。” “而彼时的『汉天子』,却成了陈平、周勃等平乱功臣口中,由诸吕外戚淫乱后宫,所生出来的吕氏野种……” 念及此,刘恭的脸色当即一白,眼中更有最原始的本能惊恐闪过。 定下心神,刘恭不由得停下脚步,侧回过身,昂首眺望向被甩在身后的宣室正殿。 诚然,储君之位、天子之位,都不需要刘恭去操心。 就好似刘恭生来,就是为了做储君、做皇帝而生。 但刘恭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面对的、需要解决的,从来都不是储位、大位之爭…… “父皇,怕是劝不回来了。” “一年之后,便要坐上皇位,独自面对雨雪风霜……” “九年后,皇祖母驾崩,诸吕乱起。” … “孤,还有九年……” 如是想著,刘恭望向宣室正殿的目光,也愈髮带上了坚定,和决绝。 没有回头路。 要想在九年后,安然度过那场以汉天子为祭,並由吕氏满门作为陪葬的动乱,刘恭从现在开始,就要著手布局了。 是的,没错。 在吕太后的眼皮底下,仅凭一己之力,为九年后的那场动乱筹谋布局…… ? ? ? “只数日不见,姑母可是又消瘦了许多。” 翌日,尚冠里宣平侯府。 得到吕太后『自由出入长乐、未央两宫』的允准,不再被宫禁所限制的刘恭,自然是在第一时间,便登门拜访了鲁元主刘乐。 对於刘恭的到来,刘乐显然还是高兴的。 只是不知为何——仅仅只是在见到刘恭的瞬间,刘乐脸上,才闪过一抹本能的欢喜笑意。 而后,刘乐便又恢復到这几日,所一直维持的呆滯模样。 在刘恭的陪同下,於侯府侧院的祠堂边走了走,刘乐面上,便已是出现了些许疲乏之色。 见此,刘恭自也十分体贴的停下脚步,不自量力的搀扶著姑母刘乐,於一方石桌前坐下了身。 看著刘乐空洞的双眼,以及病態苍白的面容,刘恭本能的抿起嘴,望向刘乐的目光中写满了担忧。 却也並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刘乐这般模样,究竟为何。 感受到侄儿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怎都挥之不去的忧虑,刘乐纵然落寞,心中也难免生出一丝不忍。 但又不想让刘恭——让这个年纪的侄儿刘恭,因为『大人的事』而惶惶不可终日。 踌躇许久,刘乐终还是主动开了口,却也明显是在转移刘恭的注意力。 “说是恭儿,已然得了母后手諭,可出入相府无阻?” “可曾去拜会安国侯、曲逆侯?” 感受到姑母是在『转移话题』,刘恭却也不点破。 就势话头话头接道:“不曾。” “侄儿想著,安国侯、曲逆侯新掌相府,想来,也需一些时日釐清政务。” “左右无甚要事,侄儿便不急於登门,免得给两位丞相添乱。” 闻言,刘乐只下意识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刘恭的做法。 只是下一刻,刘乐便面色一僵,原本被送到嘴边的茶碗,也就此僵在了半空。 ——唯一的话题,似乎已经被聊死了。 於是,即便再怎么不愿,刘乐终也还是不得不低下头,將手中茶碗放回石桌上,故作隨意道:“说是昨日,皇帝昏厥了。” “却是为何?” 刘乐明知故问,刘恭仍不点破,顺从应答道:“齐王叔薨逝,父皇哀痛不能自已,一时气血上涌,乃至昏厥。” “转醒过后,父皇也与侄儿聊了许多过往之事。” “——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若王兄在,则恭儿日后无忧之类……” 说著,刘恭也不忘皱起眉,满是疑惑的以拳撑著下巴,做百思不得其解状。 “父皇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齐王叔纵然健在,临淄也远在万千里之外,侄儿怕是这一生,都没机会见到临淄全貌。” “为何齐王叔在,侄儿日后便能『无忧』呢……” … “誒,姑母?” “齐王叔,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第031章 齐王太后? 话题牵扯到天子盈,刘乐目光应声一黯。 回想起那日宣室,皇帝弟弟看向自己的悽惨目光,以及那抹令人揪心的苦涩笑意,刘乐好不容易压下的痛意,也隨之再度袭来。 恰好刘恭又將话题一转,问起齐王刘肥,本就不愿想起皇帝弟弟的刘乐,也就本能的接过了话题。 “齐王啊……” “唉……” 便见刘乐幽幽一嘆,顿有一阵萧瑟涌上心头。 语调中,也带上了满满的追忆。 “早在先帝迎娶母后之前,同在丰邑的寡妇曹氏,便早做了先帝的外妇。” “先帝与母后大婚前,曹氏为先帝诞下一外子,名曰:肥。” “这,便是齐王了。” … “母后生下我和皇帝时,齐王已经七八岁了。” “只是外妇、外子,终归不体面。” “有了正经妻、儿后,先帝於曹氏母子,便也不怎去管了。” “——如此说来,齐王也算是其母曹氏独自抚养成人,自幼不知『父』为何物。” “直到秦王政薨,天下大乱,先帝兴兵举义,率军征战。” “又曹氏病重臥榻,齐王流落街头以乞食为生。” “母后念齐王亦先帝血脉,遂將齐王接回家中,另请了医者为曹氏看病。” “由那时起,齐王才有了除生母曹氏以外的亲人。” 见姑母刘乐终於愿意开口说话了,刘恭自也是配合的做出一副兴致盎然状,嬉笑著催促刘乐继续说下去。 便见刘乐摇头一笑,伸手摸了摸刘恭的脑袋,方再道:“初见齐王时,我和皇帝都被嚇了一跳。” “——年过十五的齐王,居然不比当时,才刚八岁的我高大多少!” “瘦的皮包骨不说,身上更是一块全布都没有,好似整个丰邑的碎布条,都被齐王窃来遮了羞。” “母后为齐王沐浴,接连洗了好几次,洗下来的水都仍污黑。” “那一身碎布条,也被母后扔在了院角,其间藏著的虱、蚤之类,竟是將家里的鸡、鸭都给吃撑了……” 姑侄二人便这般,在树荫下的石桌旁,追忆著已故齐王刘肥的过往。 刘乐慢条斯理的说著,刘恭聚精会神的听著。 说到悲惨处,刘乐总是会唉声嘆息一阵,为这位庶出兄长的悲惨童年而唏嘘。 刘恭也会適时露出不忍之色,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著话。 终於,说到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后,刘乐的面容之上,也缓缓涌现出一抹羞愧。 “先帝驾崩后过了两年,齐王终得以入朝覲见。” “多年不得见,皇帝许是欢喜的紧,便於家宴引了齐王上座,还与齐王兄弟相称,以家人礼款待齐王。” “不料此举惹得母后大怒,当场便暗备了鴆酒,使齐王祝酒,实则却是要赐死齐王。” “若非鴆酒有二爵,其中一爵又险些被皇帝喝下,只怕当日,齐王难逃一死。” … “事后,齐王唯恐不能回到封国,便问策与左右。” “终得齐內史献策:请立我为齐王太后,並將齐国四郡当中的城阳郡,赠予我做汤沐邑,以平息母后之怒火。” 说到这里,刘乐终是强笑著摇摇头,满是自嘲道:“便这般,我这鲁元主,既成了实际上的城阳主,也做了庶兄的王太后。” “嫡出的妹妹,做了庶出兄长的王太后,当真是世所罕见的奇闻。” “母后倒是乐得如此,当即赐宴齐王,盛讚齐王『深明大义』,而后许齐王回国。” “——这,是四年前发生的事,当时恭儿才两岁。” “那也是我和皇帝,最后一次见到齐王了。” 闻言,只见刘恭似恍然大悟般点下头,也终於明白了自己,为何从不曾见过这位大伯。 太祖高皇帝制:诸侯王无詔不得离开封土,每三年一朝长安,且国丧后一年內,禁朝长安。 所以,直到太祖皇帝驾崩两年之后,齐王刘肥才获准入朝长安。 当时刘恭才两岁,自然是在椒房殿趴窝。 而去年,距离齐王刘肥上次入朝覲见又过了三年,齐王刘肥本该再朝长安。 但最终…… “去年,王伯上疏请奏,以病重为由,请求皇祖母准其暂延朝覲。” “侄儿记得当时,宫里的人都在说:王伯是因为上次入朝时,被皇祖母给嚇到了,故而假病不朝?” 闻言,刘乐当即点下头,又莫名发出一声长嘆。 “莫说是宫里,又或是朝堂內外了。” “便是我和皇帝——乃至於母后,都是这般认为的。” “当时,母后亦曾有些不愉,说齐王不恭长安。” “我和皇帝便为齐王开脱、求情,终得母后允准:许齐王三年不朝,以稍安其心。” “只如今看来,齐王病重是真,无以入朝覲见,也同样不假。” “倒是我们这些误以为齐王託病不朝的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言罢,刘乐又是惭愧的笑著摇摇头,眉宇间,却也莫名出现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轻鬆。 齐王太后四个字,刘乐虽只背了四年,但这四个字有多种,恐怕也只有刘乐自己清楚。 被同父异母的哥哥,尊为亲妈——如此抽象的事,刘乐真的很难不受影响。 现如今,齐王刘肥薨逝,作为妹妹,刘乐自然是哀伤的。 但与此同时,『齐王太后』这四个重若千钧的大字,刘乐也终於是不用背了。 “如此说来,王伯,也算是个聪明人了。” 思虑间,刘恭稚嫩的声线传入耳中,惹得刘乐下意识循声望去。 便见刘恭稍皱著眉,面呈思虑道:“能捨出一郡之土,来平息皇祖母的怒火……” “更能捨得下脸面,尊自己的妹妹为王太后……” “——难道父皇说的,便是这个意思吗?” “父皇认为王伯,很擅长平息皇祖母的怒火,所以觉得有王伯在,侄儿便不会因为触怒皇祖母,而遭遇不测?” “又或是王伯能教会侄儿,如何平息皇祖母的怒火……” 刘恭自顾自说著,一旁的刘乐,却早已是惆悵间,哀嘆连连。 ——刘乐如何不知,天子盈那句『有齐王在,本可保恭儿太平』,究竟是何用意? 刘乐如何不知,母亲吕雉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最终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只是刘乐,又能如何呢…… 生得女儿身,即便贵为长公主,刘乐,又能做些什么呢…… 第032章 当与淮南王交好 刘乐悵然失语,刘恭便也闭上了嘴,手撑著下巴,似是陷入思虑之中。 姑侄二人身处的侯府侧院,本就是现宣平侯、原赵王一脉的宗祠所在,自是没什么人靠近。 隨著姑侄二人不再言语,整座侧院,便也就此安静了下来。 烈日正盛,艷阳当头。 鸟儿也无力飞窜,只有气无力躲在了树梢间,时不时叫上几声。 而在树荫下,姑侄二人虽不言语,却也不约而同的眯起眼,享受起这难得的静謐。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身为姑母的刘乐,先忍不住开了口。 “除了齐王,皇帝还同恭儿说了什么?” 闻言,刘恭面上只一片安寧、祥和,隨口应道:“父皇让我別再去宣室。” “说是皇祖母不喜父皇,若我去宣室多了,皇祖母便会恼怒。” “——父皇说,不可再做『公子恭』了,要按照皇祖母的心意,成为『太子恭』。” “若是无意触怒皇祖母,便都忍著、受著。” “早晚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是说著,刘恭手上也不忘忙活——原地蹲下身,隨手拿起一根树枝,就在身前的地上一阵写写画画。 一旁,鲁元主刘乐也满是怜爱的看向刘恭,嘴上也追问道:“恭儿认为呢?” 却见刘恭头也不抬的一撇嘴,沉声嘟囔道:“自然不是那样的。” “父皇总觉得我还小,什么都不懂。” 被刘恭蹲在地上画圈圈,又嘟嘟囔囔吐槽皇帝老爹的样子逗得一笑,刘乐旋即探出手,將刘恭拦腰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隨后,便如刘恭儿时那般,本能的拍打起刘恭的后背。 不片刻,刘乐面上绽放的笑容,便再度被一抹忧愁所取代。 “姑母,好似不大欢愉。” “父皇也总是闷闷不乐。” “皇祖母也是,几乎从来都不冲人笑。” 沉默中,刘恭又没由来的一番自语,惹得刘乐更一阵百感交集。 说来还真是。 近些时日,这一家母子三人,还真没一个心情愉悦的。 一时间,刘乐竟没由来的,心疼起怀中抱著的侄儿刘恭。 这小小年纪,便肩负了如此重担。 再过个两三年,甚至连宗庙、社稷,都要压在刘恭这对稚嫩的肩膀上…… 念及此,原本还打算保护刘恭,不让刘恭过早接触人间险恶的刘乐,便不由自主的,说出了一段自己日后回想起来,都必定会为之后悔的话。 “皇帝的意思,大抵是要恭儿熬著。” “——熬到母后殯天,恭儿便可坐拥天下,大权在握了。” “但这些年,母后,实在是做了太多太多的错事。” “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更害了隱王性命。” “日后,还不知母后要做多少错事、得罪多少人,更或,害多少宗亲血脉的性命……” 说话间,刘乐没由来的红了眼眶。 不知不觉间,就连刘乐自己,都已经接受了『皇帝弟弟命不久矣』的客观现实。 而在此基础上,按照皇帝弟弟的嘱託,儘可能拉刘恭一把,遂也成了刘乐最后的念想。 便见刘乐微红著眼眶,目光呆滯的看向身前不远处。 嘴上,却是按照天子盈的交代,为刘恭指明了未来的道路。 “或许要不了几年,恭儿,便要做我汉家的天子了。” “在那之前,恭儿要以太子之身,受母后『雕琢』。” “即便做了天子,恭儿也要在母后的言传身教下,去学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或许五年、十年,亦或二十年后,母后宫车晏驾,恭儿,便算是熬出了头。” “但母后这些年作下的孽,还指不定到时,要惹出多大的乱子……” 说到这里,刘乐涣散的目光终於重新聚焦。 便將刘恭推回身前站著,眼角含泪、满目哀愴的看著刘恭,只一阵说不尽的悲凉。 许久,刘乐终是伸手轻抚著刘恭的头侧,语调却无比郑重道:“恭儿今年六岁。” “先帝皇七子:淮南王刘长,则还不到九岁。” “淮南王自幼丧母,一直被母后养在膝下,如今就在长乐。” “恭儿,当与淮南王交好。” … “你二人年岁相仿,又都年幼。” “即便你二人往来密切,也不会有人因此,而说恭儿是在拉拢宗藩。” “——淮南王的生母,是因母后的缘故而死,母后对淮南王有愧,故对其多有娇宠。” “恭儿交好淮南王,也只会让母后感到欣喜。” “如此,恭儿便可不动声色间,得一宗藩之助。” “待淮南王离京就藩,手握兵马,届时能为恭儿提供的帮助,绝不会比已经薨逝的齐王少。” 言辞恳恳的说著,刘乐更本能握住了刘恭的双臂,並在刘恭身前蹲下了身。 看著刘恭不甚理解,却也乖巧点头的模样,刘乐终是再也绷不住,泪水如泉水般自眼眶涌出。 於是,刘乐本能的站起身,侧过身去,將泪顏藏在了刘恭看不见的角度。 过了许久,方闻刘乐哽咽道:“我、我乏了。” “若无旁事,恭儿便且回去吧。” “去见淮南王之前,记得备好礼数。” 嘴上如是说著,刘乐心中,却也正无声自疚。 『姑母无能……』 『能帮到恭儿的,也就是这些了……』 见姑母刘乐泣不成声,刘恭自也当即绷起脸,郑重其事的一拱手。 默然拜別过后,刘恭便在侯府僕人的引领下,朝著侯府大门外而去。 直到刘恭彻底离开,鲁元主刘乐才瘫坐在石桌前,一时泣不成声。 ——便这么哭了大半日,直到两行血泪滑落,刘乐才被惊慌失措的僕从,扶回了臥房休息。 而在侯府大门外,刘恭却是神情凝重的上了马车。 “去长乐。” 冷声一语,马车应声而动。 驶出去没多远——甚至都还没驶出尚冠里,马车便又稍停了停。 便闻前室,传来宫人略带迟疑的询问声。 “殿下要去拜会淮南王,总该先备下礼物,而后再……” 刘恭不语,只以振聋发聵的沉默,驱动著马车继续沿章台街前行。 而在车厢之內,一方包装精美的礼盒,也已被刘恭抱在了怀中。 “喜食牛肉?”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第033章 太子焉能不雄壮? 后世多有人不知:长乐、未央,並非是两栋封闭的殿室,而是以各类殿室、楼闕所组成,並由数十里长的宫墙合围,所成的方形宫殿群。 除了长信正殿、宣室正殿等极少数政治场所外,长乐、未央二宫的绝大多数宫殿,都並非是完全封闭的。 便如此刻,刘恭面前的这栋宫殿,便是由一半露天『院落』或者说广场,以及一半封闭的殿室所组成。 约莫十丈长宽的露天广场上,一少年赤裸上身,大汗淋漓,哼哧哼哧间,將一对小號石锁反覆举起、放下。 ——正是刘恭的七叔:淮南王刘长。 只见刘长生的虎背熊腰,粗臂短脖,年方八岁,身高便足近七尺!(1米6) 单看那壮硕的將军肚、脂包肌,体重怕也能达到二百二十斤!(汉斤,约55千克) 看到刘长的第一眼,刘恭险些下意识脱口而出:这特么是八岁?! 都不用做任何变动,就这么赤膊上阵,拿手里的石锁砸人,也绝对是无双猛將的画面感! 反观刘恭,五尺二寸的个头(1米2),一百斤不到的体重(汉斤,约25千克),哪怕放在后世,都算是同龄人中拔尖的体格。 但在比自己大两岁多的王叔刘长面前,刘恭却矮了足有两个头,更是瘦弱的像个小鸡仔…… “太史公认证的肌肉猛男,还真不是盖的。” “还不到九岁,就已经这幅鬼样子了……” 正腹誹间,刘长也终於发现了殿门外,站著一道矮小、瘦弱的身影。 却並未就此迎上前,而是將手中石锁往脚边一丟,旋即双手倒叉著腰,昂首望向刘恭。 “哪家的娃儿?” “可是走失了?” 一声分明稚气未脱,却也如雷鸣般粗狂喊声响起,惹得刘恭嘴角又是一抽。 却不得不主动走上前,规规矩矩拱起手:“侄儿刘恭,拜见王叔。” 见礼之语说出口,刘恭反倒释然了。 ——年纪差不多又咋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长辈啊! 做长辈的,比晚辈高点、壮点,那不挺正常? 倒是刘长,不知是没料到侄儿会来看自己,还是压根儿就忘记了自己还有侄儿,竟是被刘恭这拱手一礼,给搞得愣在了当场。 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咸不淡的『唔』了一声,旋即接过身旁宫人递出的布巾,一边擦拭著脖颈周围的汗,嘴上一边略带不满道:“瞧这模样,不比寡人年幼多少吧?” “怎是头一回面见寡人?” 一听这话,刘恭便当即瞭然:这位王叔,是怪自己之前没来看过他。 於是又是拱手一礼:“侄儿,方满六岁不足月。” “六岁之前,侄儿一直都在椒房……” 直到刘恭这话说出口,淮南王刘长才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当今天子盈的嫡长子,似乎確实是这个年纪。 “唔,是了。” “寡人六岁前,母后也不许寡人出长信。” 嘴上如是说著,刘长又好似如遭雷击般,身形当即一滯! 不片刻,又略带欣喜道:“如此说来,竟是太子当面?!” 刘恭尬笑应和著,將手中礼盒递上前去。 这一下,刘长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伸手接过礼盒,便將礼盒递给了身旁的宫人。 手上忙活著,嘴上也不忘一边说道著:“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啊……” “说说,带的什么?” 嘿笑间一问,却是把刘恭给难住了。 “呃…” “侄儿听人说,王叔素喜食肉,便特意托人从『上林』,带了一块上好的『彘肉』。” 生怕刘长听不懂,刘恭还特意在『上林』『彘肉』四字上狠狠咬下重音。 然並卵。 听说是猪肉,刘长当即大失所望,看向刘恭的目光都带上了些许不满。 片刻后,先前带走礼盒的宫人去而復返,同刘长耳语汇报一阵,刘长才又眉开眼笑起来。 一边『亲密』的伸出手,將刘恭的脑袋夹在腋下,一边毫无顾及的笑道:“好小子,还知寡人好这一口!” “带了牛肉,就说带了牛肉唄~” “这有何说不得?” 刘恭不语,只嘴角一味地抽搐。 ——当今汉室,耕牛、马匹奇缺。 於是,为了保护仅有的牛、马,太祖高皇帝曾规定:盗牛者死,盗马者加。 意思就是说:盗窃耕牛,叛死刑;盗马,则罪加一等。 『盗』尚且如此,自更別提更过分的伤、杀、宰,乃至於食用了。 所以,是的没错——在如今汉室,牛肉是违禁品。 作为储君太子,刘恭自然能拥有些许特权,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方式和渠道,得到一定数量的牛肉。 只是刘恭怎么都没想到:歷史上力能扛鼎、天生神力的淮南王刘长,居然真的是个『胸大无脑』的蠢货。 就那么水灵灵的,当著七八个宫人的面,把刘恭送牛肉的事儿给捅出去了? 许是看出刘恭脸色不对,刘长身后的宫人適时开了口:“殿下无须忧虑。” “太后恩旨,特准王上食牛肉无禁,以补幼时母乳之缺……” 闻言,刘恭只下意识昂起头,望向刘长那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伟岸身姿。 补幼时母乳之缺…… 沉默许久,才终於僵笑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或许真的是神经太过於大条,刘长竟然真的没有感觉到此刻,刘恭的情绪状態明显异常。 只自顾自伸出手,再次將刘恭的脑袋夹於腋下,旋即爽朗一笑。 “走!” “难得来一趟,陪寡人练练!” 刘长盛情难却,刘恭却是敬谢不敏。 虽无法从刘长腋下抽出脑袋,却也立即訕笑婉拒道:“王、王叔……” “咳咳……” “侄儿,不善锻体……” 刘恭言辞恳切,刘长置若罔闻,仍夹著刘恭的脑袋,便来到了广场正中央。 低头看向先前,被自己丟在地上的小號石锁,又抬起头,上下打量一番刘恭,刘长终是缓缓摇摇头。 “这也太过瘦弱了……” “太子这身子骨,得练吶!” “当年,寡人也曾劝皇兄练,皇兄不听。” “也是当时,皇兄已经过了练的年纪,寡人便也没再管。” “但太子如今,可正是该练的年纪啊!” 第034章 神踏马先帝类我 大约一百五十年前,邹忌讽齐威王纳諫时曾说:臣之客欲有求於臣,故以臣美於徐公。 这句话中,蕴含著这样一个人生哲理:当一个人有求於你时,他必定会无条件讚美你,甚至是对你言听计从。 刘恭今日,便亲身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就刘恭这细胳膊小腿,自不可能真的陪刘长举石锁。 莫说是石锁了,这栋殿室內的任何一件健身器材,都远远超出了刘恭的极限。 但终究还是没难倒刘长,先取来一盆水,发现刘恭举不动,又將盆里的水给倒掉,让刘恭將空木盆高举过头顶,站桩似的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刘恭说什么都举不起来了,才总算是放过刘恭,拉著刘恭一起步入殿內,分而落座。 一边擦拭著身上汗水,並由宫人侍奉著穿上衣服,一边也不忘嘿笑著招呼起刘恭。 “寡人不比皇兄,不讲那许多虚礼。” “既是来了寡人这演武殿,便不必太拘束。” 说话的功夫,刘长便已是重新穿戴整齐,並於上首主位落座。 见刘恭似有意起身拜谢,却怎都抬不起胳膊,刘长又嘿然一笑,脸上写满了戏謔和调侃。 “想来平日,太子也多有閒暇,便常来寡人这儿坐坐。” “跟著寡人好好练练,就算练不到寡人这般,也总好过现在。” “——国朝储君,怎能是这幅弱不禁风的模样?” “若再不练练,等太子將来上了战场,怕是都不用开战,就要被一阵风给吹走了。” 听闻此言,刘恭內心深处,当即便涌现出一张黑人问號脸。 上战场? 谁? 太子储君??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还是当朝天子??? 很快,刘恭便也反应过来:在眼前这位王叔心目中,皇帝,或许真的是要上战场的。 “王叔教训的是。” “想太祖高皇帝,自得封为汉王,一直到宫车晏驾——做了五年汉王、七年天子。” “这十二年,太祖高皇帝不是在领兵征战,就是在奔赴战场的路上。” “据父皇所说,这十二年里,太祖高皇帝待在长安的日子,加起来都不到一年?” 明白了刘长的清奇脑迴路,刘恭自也很快调整了应对策略。 却见刘长闻言,当即便做出一副老气纵横状,顺著刘恭的话头接道:“是啊~” “寡人才刚记事的年纪,父皇便驾崩了。” “父皇的事儿,寡人多半都是从母后口中听来的。” “——父皇一生,南征北战,起於草莽,终得王天下。” “想来父皇,当也是寡人这般:自幼便英武不凡,自强不息的人吧……” … 刘恭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被王叔刘长的逆天言论给雷到了。 听听这什么话! 先帝类我?? 这对吗? 这不纯倒反天罡? “別真是个傻子吧……” 暗下腹誹著,刘恭心中也不由犯了嘀咕。 对於未来,那位能领兵在外,为自己撑腰的宗亲藩王,刘恭可以接受此人政治智慧不高。 甚至可以说,此人政治智慧越低,未来对刘恭的威胁就越小。 可就算政治智慧低下,也不能顺带著,连作为『人』的智慧也低下吧? 就这么一个抽象肌肉男,將来真的能帮到自己吗…… “既是坐下来了,便说正事吧。” “——说说此来,究竟为何。” 正思虑间,刘长冷不丁开口一语,只惹得刘恭一愣。 略有些狐疑的抬起头,却见刘长一脸坦然的端坐上首,望向刘恭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洞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母后总还是教过寡人的。” “就算久居椒房,不便行走,太子年满六岁,也並非这三两日的事。” “——若寡人没记错的话,太子的生辰,是夏四月己卯(十六)。” “若单纯想探望寡人,太子早该来了,也早就来了。” 说著,刘长端起茶碗便是一通猛灌。 不片刻,將一碗茶饮尽,旋即大咧咧抬手一抹嘴,便又对刘恭一昂头。 “直言无妨。” “是要寡人替太子,去向母后求情、求饶?” “还是有什么事,太子不敢直接告诉母后,需要借寡人之口代为转呈?” 接连两问,刘长便自信满满的直起腰,昂起头,静静等候起刘恭的下文。 等了足有三五息,见刘恭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只皱眉低头,刘长又呵笑著摇了摇头。 “若是旁事,寡人可就帮不上忙了。” “除了母后那里,寡人还能说上几句话外,这长安城里里外外,便再没有第二个地方,是寡人能使上劲儿的。” “——若没能得偿所愿,太子便且回吧。” “那块牛肉,寡人会寻个机会,还太子一份相当的礼物。” “想来太子,也不敢带著那块牛肉招摇过市。” 言罢,刘长便轻轻一拍大腿,当即站起身,颇有些无礼的做出送客的架势。 却见刘恭仍眉头紧皱,跪坐於客座首席,似是对刘长的话语充耳不闻。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满是同情的望向王叔刘长。 “过去这些年,王叔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吗?” “除非惹恼了皇祖母,想要王叔从中斡旋,否则,便再没有人来寻王叔?” 只轻飘飘一问,刘长便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身形当即一僵。 片刻后,又故作淡然的摆了摆手:“那~不至於。” “母后,皇兄,还有鲁元长姊,都经常来看望寡人的。” “是寡人喜清静,不许他们来的太勤。” 只一眼,刘恭便看出王叔刘长是在嘴硬。 却也並未点破,而是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而后站起身。 走上前,昂首望向只比自己大两岁多,却高了两个头、有两个自己重的王叔刘长。 “王叔喜清静,那侄儿往后,便不常来这演武殿了。” 言罢,刘恭煞有其事的甩了甩胳膊,又齜牙咧嘴间,艰难抬起手臂,对刘长勉强一拱手。 “王叔,且留步。” 丟下这句话,刘恭便不卑不亢的折过身,径直便朝著殿门外走去。 一边走著,刘恭一边也不忘在心中默数。 一; 二。 三…… “那、那什么。” 不出所料的一声轻呼,只引得刘恭微微一笑,应声止步回头。 便见殿门內,淮南王刘长略有些尷尬的笑了笑,语调也难掩生硬道:“太子,可食过牛肉?” 第035章 深宫× 囚笼√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重新回到殿內客席的刘恭,便吃上了一块外焦里嫩的烤牛排。 该说不说——这还真是刘恭来到这个世界后,吃的最有滋味的一餐。 毕竟这个时代不比后世,既没有类目繁杂的调味料,也没有五八门的烹飪方式。 即便贵为皇长子,刘恭平日里能在椒房殿吃到的餐食,也不外乎粟粥、煮菜,以及蒸肉羹、醃肉酱等。 粟粥寡淡,却也是这个时代仅有的主食。 水煮菜蔬,吃过的人都懂,刘恭每每都要另加些盐,才能勉强咽下肚。 肉羹、肉酱,也都是差不多的糟糕口感,唯一可取之处,是二者皆以肉为原材料,勉强能吃出些油脂香。 就连炙肉,也就是烤肉,刘恭都极少能吃到。 色香味俱全的炒菜,更是想都別想。 见刘恭吃的香,刘长自是一脸喜色,明显是为自己能招待好侄儿刘恭,而感到由衷自豪。 巴掌大小的牛排下了肚,刘恭也是满足的摸著肚子,就连心情都好了许多。 而在上首主位,刘长更是早就结束进食,就等刘恭吃完,好拉著刘恭聊聊天了。 刘恭自是早有预料,趁著吃饭的功夫,也略微做了一些准备。 却不料刘长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让刘恭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丝悲哀,以及对王叔刘长的由衷同情。 “太子…” “嗨,总是太子太子的叫,寡人都糊涂了。” “——每每听到这二字,便总觉得是旁人在叫皇兄。” “都是自家人,寡人便直接唤阿恭吧。” “寡人幼时,诸位王兄也都叫寡人阿长的。” … “誒,阿恭。” “长乐宫外,究竟是什么样子啊?” “宫墙外,当真別有一番天地吗?” 刘长兴致盎然的说著,目光更满是期待的看向刘恭,显然是对宫外的世界无比好奇。 而在刘长热切的目光注视下,刘恭却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眼前这位王叔,居然还真没见过宫外的世界。 ——六年多前,太祖高皇帝驾崩时,淮南王刘长才刚两岁多。 而吕太后,则早在太祖皇帝末年,就搬到长乐宫主持朝政了。 被吕太后养在膝下的刘长,自也是在那两岁左右的年纪,被吕太后带来了长乐宫。 然后和刘恭一样,一直在长信殿趴窝到六岁,才总算度过了『新手保护期』,解除了封印。 只是刘长,终归不是太子刘恭。 即便解除了封印,刘长也只是得以离开长信殿,被吕太后安置到这栋『演武殿』居住。 刘恭很確定这栋殿室,原本並不叫演武殿——这个殿名,实在太过於『刘长』了。 便这么一直到现在,刘长都快九岁了,封王更是已有七年之久,却非但没去过自己的封国,甚至都没能踏出长乐宫半步。 一时间,刘恭都有些同情起这位苦命的王叔了。 於是,便在刘长满是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终是將长乐宫外的一切,向刘长娓娓道来。 “说是长安城,被坊间百姓私下称为『斗字城』。” “南北向的章台街,和东西向的蒿街,则將这『斗字城』均分成西北、东北、西南、东南四块。” “——西南为未央,东南为长乐。” “西北、东北,则都是民居区,有东、西二市,孝里、戚里等。” … “长安正中心,蒿街、章台街交叉口,靠近未央的一侧是武库。” “武库以南数十步,是功侯勛贵居住的尚冠里。” “章台街南尽头,是长安南城门:安门。” “安门內百步,靠近长乐的一侧,是太祖皇帝的高庙。” “自安门出了长安,到了南郊,便能看到……” 出於对刘长的同情,也为了更快与刘长熟络起来,刘恭將自己对长安一带的所有了解,都一股脑说给了刘长听。 从长安北侧的渭水、渭桥,到对岸的北营、渭北; 从长安东侧的灞水、灞桥,到数十里外的新丰、櫟阳宫。 还有长安西侧,占地方圆数十里的上林苑,以及长安南侧的社稷、南营,乃至更远一些的蓝田县。 不片刻的功夫,长安方圆数十里范围內的一切,都被刘恭说给了王叔刘长听。 听著刘恭的描述,刘长本就闪闪发光的双眼,更是出现了阵阵別样的光彩。 从这双眼眸中,刘恭能看出极致纯粹的渴望,以及嚮往。 而这抹渴望和相望,却终是逐渐黯淡下来,被一阵莫名的失落所取代。 “寡人,只怕是还要过许久,才能见到宫外的天地。” “母后说,寡人心智单纯,极容易受人矇骗。” “至少也得十二、三,母后为寡人指了婚、立了王后,才许寡人离京就藩。” “——寡人倒不是不愿留在长安,不愿承欢於母后膝下。” “只是这长乐,终归是太闷了些。” 看著身高七尺、虎背熊腰的王叔刘长,终於像一个正常的八九岁少年般,满是落寞的嘟囔著低下头,刘恭莞尔一笑。 不片刻,便淡然开口道:“王叔到宫外去,可有何不妥?” “皇祖母虽忙於朝政,无暇他顾,当也不至于禁王叔的足,不许王叔出长乐?” 却见刘长闻言,面上鬱闷之色更甚,颇有些烦闷的呼出口粗气。 “近几年,母后实在太过於忙碌,便是寡人,一年到头都见不到母后几回。” “母后上次来这演武殿,都已是前年的事了。” “至於寡人去长信——若无正事稟奏,母后都是要责骂的……” 说到最后,刘长已是半带鬱闷,半带尷尬的低下了头。 鬱闷自是因为出不了长乐,甚至都不大方便出这演武殿。 而尷尬,则是因为刘长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却被侄儿刘恭知道了自己还在挨母亲的骂,实在是有些丟脸。 听闻刘长此言,刘恭心下也大概有了数。 ——淮南王刘长,並非是被吕太后禁足,不允许其出入长乐。 而是吕太后,把这个养子给『忙忘』了。 不是忘了刘长这个人。 而是忘了刘长,已经到了少年骚动的年纪,已然在这深宫待不住了。 偏偏刘长也不敢主动去说,又没人提醒吕太后,这才导致刘长记事至今,都没能捞到一次走出长乐宫,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机会。 心里有了底,刘恭也不含糊,当即便开口:“王叔莫忧。” “后日朝议过后,侄儿自会与皇祖母言说,许我叔侄二人同出长乐。” 第036章 傻傻的,很可爱 带王叔刘长到宫外走走、看看,刘恭自然是乐意之至。 ——刘恭走这一趟长乐,本就是想与这位未来的淮南王,好生熟悉、亲近一番。 若能將刘长带去宫外,一同去经歷些刘长过去,从未有机会经歷、体验的事,那自是再好不过。 只是刘恭答应的轻鬆,刘长却逐渐变了脸色,看向侄儿刘恭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阿恭此来,竟真是单纯探望寡人。” “非但不是有求於寡人,甚至还愿意为了寡人,而去向母后……” 面带羞愧的说著,又抿嘴纠结片刻,便见刘长一咬牙一跺脚,从上首主座起了身。 大步走到刘恭面前,深吸一口气,便决然拱手一拜。 “作为长辈,却对登门探望自己的侄儿妄加揣测,是寡人的不对。” “阿恭若是愿意原谅寡人,那往后,寡人便拿阿恭当自己的亲儿子!” “若不原谅,寡人也绝不介怀——毕竟是寡人有错在先。” “往后,只要是阿恭不愿见,寡人便绝不会出现在阿恭的眼前!” 言罢,刘长便好似那义薄云天,负荆请罪的老將廉颇,面朝刘恭,郑重其事的长身一拜。 而在刘长身前,本还打算伸手去扶的刘恭,却再次被王叔刘长的惊天言论,给雷了个外焦里嫩。 面色阴晴变幻许久,终於,刘恭还是强挤出一抹笑容,伸手將王叔刘长扶起身。 见刘长仍旧一副自知犯了错,却也绝不逃避责任的决然之態,刘恭心中彆扭之余,却也莫名觉得这位王叔,看上去竟顺眼了许多。 “王叔,当真圣质如初。” “就连致歉,都这般语出惊人……” 如是一声调侃,刘恭终是由衷咧嘴一笑,拉著王叔刘长的手腕,便回上首主座坐下了身。 而后便自顾自落座於刘长身侧,含笑开口道:“方才,王叔不是说了吗?” “我叔侄二人,血脉至亲,不讲这许多虚礼。” “王叔身为宗亲皇室,更已然得封淮南王,对人有防备之心,並非坏事。” “侄儿虽是晚辈,这点肚量却也还是有的。” “——只是这嘴里说出去的话,王叔可得多加注意了。” “岂不闻: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见刘恭如此大度的原谅了自己,甚至还愿意带自己出长乐宫,刘长感动之余,只愈发觉得自己不是人。 但在听刘恭最后,提到『王叔该注意说法方式』时,刘长又本能的皱起眉头,露出一个疑惑不已的表情。 “哦?” “这又从何说起?” “寡人的言谈举止,向来都得体的很吶?” … “嗯…可是哪句话,寡人无心之谈,却为阿恭所曲解了?” “——无妨,阿恭直说便是。” “若果真是寡人的错,寡人绝不推諉!” “只要阿恭愿意原谅寡人,寡人便把阿恭当……” 不等刘长说完,刘恭便赶忙苦笑著伸出手,將刘长后半句惊天言论给挡了回去。 又深吸一口气,摇头苦笑著一声长嘆,才终是略带严肃的看向王叔刘长。 “旁的,便也不提了。” “终归侄儿是晚辈,不便说太多。” “只是王叔,当真要改改这一言不合,便要认人做亲儿子的毛病了。” “——王叔居於深宫,左右除了寺人、宦官,便是宫婢、女官。” “这些人,王叔若胆敢认其为子,那皇祖母不说是雷霆震怒,也少说要『训诫』王叔一番。” … “能主动前来拜见王叔的,则多半是宗室。” “便如侄儿——明明有生身父亲,而且还是当朝天子、王叔的嫡兄。” “王叔方才却说,要把侄儿当亲儿子?” “这传出去,像个什么话啊……” “叔侄、父子,人伦纲常,岂不全都乱了套?” 知道自己说太多,刘长也大概率理解不了,刘恭便也点到即止。 沉默片刻,方补充道:“侄儿同王叔血脉至亲,自是无妨。” “可若换了居心叵测之人,以此来攻訐王叔,又该如何是好?” 果然不出刘恭所料。 刘恭话音落下,刘长却仍是一副困惑不已、一头雾水的神情。 过了足有数十息,终究还是没明白自己错哪儿了,刘长索性起身对刘恭再一拜。 “寡人心智纯善,一向都直来直去,不懂这许多弯弯绕。” “但既然是阿恭所说,便必定是为寡人著想。” “——寡人,且谢阿恭。” “往后,寡人必定把阿恭,当自己的……” “呃……” “咳咳……” “往后,凡是阿恭说的话,寡人必铭记於心。” 见刘长这幅作態,尤其最后那句话,终於被自己纠正了过来,刘恭也是满意的笑著点点头。 再次伸手扶起刘长,叔侄二人再度落座。 又与刘长聊起宫里的生活,二人之间,竟是有许多共同话题。 ——二人同为宗亲皇嗣,又都被困在各自生母的身边,直到六岁才『脱困』。 说起那段经歷,叔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將未央宫椒房殿,以及长乐宫长信殿,给说成了全天下仅此两处的人间炼狱! 越聊越投机,刘长更是全然没了顾忌。 也顾不上摆叔叔的架子——连儿时被吕太后暴揍的经歷,都栩栩如生的说给了刘恭听。 到最后,刘长已是说的满脸涨红,额头一层薄汗,明显有些意犹未尽。 但也明白天色不早,便颇为不舍的看向刘恭。 “得了閒暇,阿恭可一定要来看寡人啊~” “这长乐宫、这演武殿,当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经过这小半日的了解,早就习惯了刘长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刘恭便只无奈的笑著摇摇头。 却也隨即答应道:“至不济,每五日一次的朝议过后,侄儿也总能来陪王叔说说话。” “至於出宫游玩一事,王叔也不必忧虑——后日朝议罢,侄儿自会同皇祖母去说。” “若顺利,我叔侄二人,或可走一遭上林。” “不顺,也总能见见长安的街头巷尾,瞧瞧城北的民居、百姓?” 闻言,刘长只忙不迭点点头,下意识起身,左右握住刘恭的肩侧,泪眼婆娑的开了口。 “阿恭,可千万別哄骗寡人啊……” “出不了长乐也无妨。” “只是阿恭,一定要常来看寡人吶……” 第037章 是非曲直,太子来断 两天后,又到了朝议的日子。 在绝大多数人的印象中,古代封建王朝,是每日都要举早朝的。 但当今汉室,却是以太祖高皇帝刘邦『五日一朝太上皇』为依据,每隔五日举行一次朝议。 每月初五、初十,二十、二十五,为常朝。 每月初一、十五,也就是朔、望二日,则举朔望朝。 二者的区別在於:每五日一次的常朝,更像是內部工作会议,与会者只有在朝中担任官职的公卿大臣。 而每十五日一次的朔望朝,则类似总结匯报会议,除了朝公大臣与会,还会有赋閒在家的功侯、贵戚参加。 今日,是天子盈六年夏五月二十,举常朝。 既然是工作会议,那也就没什么好討论的了。 毕竟当今汉室,自打太祖高皇帝开国,便一直奉行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主题方针。 尤其吕太后掌政后,休养生息四个字,更是成了汉家的头等大事。 整场朝议值得一提的,也就是继平阳懿侯曹参之后,又先后离世的舞阳侯樊噲、齐王刘肥二人,得到了长安朝堂的盖棺定论。 ——舞阳侯樊噲,得諡:武侯。 除了这个中规中矩,名副其实的諡號外,吕太后並未像对待曹参那般,赐予妹夫樊噲更多的哀荣。 没有赐予冥灯、冥器,且只按照定製,使樊噲以彻侯礼下葬。 樊噲本就是彻侯,许以彻侯礼下葬,等於是不赏不罚。 ——齐王刘肥,得諡:悼惠王。 同样的,齐王刘肥也没得到额外的哀荣,只得了个符合自己一生的諡號,以及诸侯王本就应得的黄肠题奏、金缕玉衣,还有诸侯王级別的葬礼规格。 吕太后给刘恭出的考题,则是『试述齐悼惠王刘肥之功、过』。 刘恭自然应答如流,稳稳过关。 倒是散朝后,刘恭按吩咐来到长信后殿时,却发现殿內,不只有祖母吕太后一人…… “孙儿,参见皇祖母。” 即便才在长信殿见过,刘恭也没忘记先向上首主位,一脸阴沉之色的祖母吕太后见礼。 待吕太后不咸不淡『嗯』了一声,才又稍转过身。 “见过建成侯。” “侯夫人节哀。” 太子主动见礼,即便作为长辈,吕释之、吕嬃(xu)二人也是赶忙拱起手,齐身向刘恭回礼。 “建成侯臣释之,问殿下躬安。” “舞阳侯夫人嬃,问殿下……” “——行~了!” “——又没外人,装给谁看?!” 不等二人话落,便闻吕太后稍显不耐的话语声,自上首御榻响起。 三人齐齐循声望去,见吕太后一脸不愉,便又不约而同的各自低下了头。 吕释之、吕嬃兄妹二人,再加一个年仅六岁的刘恭——儼然一幅小学生犯了错,父母被叫到学校受批评的画风。 “太子既然来了,便说说。” “说说这建成侯、舞阳侯夫人——朕这兄长、女弟,是为何而来?” 原本是来打卡下班,却被吕太后加了一道题,刘恭不由微微一愣。 却也很快便回过了神,迅速组织好语言,旋即略带歉意的对吕释之、吕嬃二人拱了拱手。 而后,方对上首御榻的吕太后拱手,道:“方才朝议,舞阳侯盖棺定论。” “而侯夫人,又乃舞阳武侯髮妻。” “许是前些时日,平阳懿侯薨,皇祖母多有恩赏,今日舞阳武侯盖棺定论,皇祖母却未赐予额外哀荣。” “侯夫人或是受了委屈,便带兄长:建成侯前来,以求皇祖母开恩。” 言罢,刘恭不忘尬笑著,再对吕释之、吕嬃二人拱手致歉。 而后稍直起腰,正身继续道:“皇祖母面呈怒色,语带慍意,多半是对侯夫人此举感到不愉。” “令孙儿试言,则当是想要让孙儿,论一论这是非曲直?” 隨著刘恭不卑不亢的话语声,吕释之、吕嬃兄妹二人不由挺直了腰,目光也逐渐落在了刘恭身上。 及上首御榻,吕太后面上怒色也稍散了些,便默然一摆手。 “既是都看明白了,便论上一论吧。” 吕太后发了令,刘恭自然不敢怠慢。 低头稍作沉吟,便將这一道加试题的答案娓娓道来。 “舞阳武侯,虽也是丰沛元从、元勛功侯,然其功,终归是比不上平阳懿侯。” “且,太祖高皇帝弥留之际,更曾下令曲逆侯陈平、絳侯周勃二人:舞阳侯樊噲,意欲谋逆,即斩不赦!” “若非太祖高皇帝隨后即崩,又陈平、周勃二人未速斩樊噲,只怕舞阳侯,等不到皇祖母懿旨特赦,便要身首异处。” “而今,舞阳武侯能寿终正寢,以『元勛』之身、彻侯之礼隨葬长陵,已然是皇祖母圣恩浩荡。” “侯夫人慾求不满,想要让舞阳武侯,也得到平阳懿侯那般哀荣……” “总归,多有不妥。” 言罢,刘恭自然的转过身,不出意外的看到吕释之、吕嬃兄妹二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淡漠了些。 而上首御榻,吕太后则並没有急於开口打断,而是似有所感应般,等候起了刘恭的下文。 便见刘恭深吸一口气,继而再道:“及今日,皇祖母於舞阳武侯,恩封与否,皆可。” “关键在於:眼下,皇祖母是需以倒行逆施,恩封『罪臣』舞阳武侯,来震慑朝堂內外,藉此立威?” “还是顺势而为,许舞阳武侯应得之荣,以安朝野內外人心?” … “皇祖母,终选定了后者。” “因皇祖母威仪已立,无须以这般手段立威——甚至无须再行立威。” “反倒是功侯、宗藩接连薨逝,朝野內外人心惶惶,閒言碎语,暗流涌动。” “如此关头,需皇祖母以中正平和之道,与朝堂內外人心安定。” 言罢,刘恭便自觉退到一旁,將舞台交换给了老吕家的兄妹三人。 便见御榻侧前方,吕释之、吕嬃二人面呈思虑之色,显然是被刘恭这番话给说动。 御榻之上,吕太后则是深吸一口气,儘可能將怒火尽数压下。 而后,才冷著脸看向兄长吕释之,以及妹妹吕嬃。 “如何?” “太子都能明白的道理,莫非还要朕,亲自来教兄长和阿嬃吗?” “——我吕氏,已然沦落到如此地步了?” “族亲满门,竟找不出一人,能比年仅六岁的太子,瞧的更明白、透彻些?” 第038章 没到时候啊~ 被吕太后如此直言不讳的训斥,尤其还是当著太子刘恭的面,吕释之、吕嬃兄妹二人,脸上当即就有些掛不住了。 吕嬃似是聪明些——几乎是吕太后话音刚落,便出身上前,对刘恭拱手一礼。 “一叶障目之下,竟险些误了太后。” “幸得殿下提点,感激不尽。” 而后,又正身望向吕太后,思虑再三,终还是走上前去,討好似的为吕太后揉起肩臂。 “阿姊息怒。” “嬃,再也不敢了……” 见妹妹认错態度如此端正,吕太后胸中怒火也散了大半。 却仍冷著脸,斜望向仍站在原地,皱眉沉思的建成侯吕释之。 “兄长呢?” “可还要劝朕,许樊噲以诸侯礼——乃至天子礼下葬?!” 终归是吕太后的兄长,而非晚辈。 吕释之最终,只一脸惆悵的拱手行礼,而后便一言不发的回过身,默默朝著殿外走去。 望著兄长离去时的背影,吕太后才刚压下去的怒火,当即便有了死灰復燃的徵兆。 便见吕太后满是疲惫的將脑袋一歪,单手揉捏起两侧太阳穴,又轻抬了抬另一只手,將妹妹吕嬃也给遣退。 直到殿內,只剩下侧躺在御榻上的自己,和躬身立於一旁的孙儿刘恭,吕太后难掩疲惫的沙哑声线,才於殿內再度响起。 “太子怎么看?” 似是对吕太后发问早有准备,刘恭几乎是不做任何思考,脱口便答:“侯夫人,向来都是拎得清的。” “舞阳武侯能寿终正寢,侯夫人当已是满足了。” “却不知建成侯,究竟是如何说服侯夫人,走的这一趟长乐?” 话音未落,便闻吕太后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良久,方悠悠开口道:“朕这个兄长啊~” “打自长兄:周吕令武侯战歿,兄长,便总是憋著一股劲。” “没有周吕侯的命,偏又得了周吕侯的病……” “——今日这般,哪是在为樊噲討哀荣?” “分明就是在探朕的口风,好为已故周吕令武侯,谋个追尊为王的机会。” “开了这个口子、有了追尊死人为王的先例,往后,自便也有了给活人封王的可能……” 吕太后此言一出,刘恭心中,当即捲起一阵惊涛骇浪。 ——遍封诸吕! 在原本的歷史上,吕太后先是將太祖刘邦的子嗣挨个点杀,將关东多半诸侯封国都空了出来。 而后,便以『宗室人丁不盛』为由,遍封诸吕外戚为王、侯。 刘恭一直都以为,这一切,都是吕太后一手推动。 只是从眼前的情况来看…… “皇祖母,不愿为吕氏裂土?” 裂土,指的是从版图割裂出一部分,算是封王的委婉说法。 却见吕太后闻言,只愈发疲惫的摇了摇头,更一阵止不住的唉声嘆气。 “没到时候啊~” “——世间的很多事,並非本身就是对的,或错的。” “时机对了,原本错的事,也可能得到好的结果。” “反之,时机不对,原本对的事,也必然会引发不好的后果。” “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为先吶……” 一听这话,刘恭心下当即瞭然。 ——吕太后,显然並不排斥为吕氏封王,甚至是本身就有这个想法。 只是在吕太后看来,眼下,还没到合適的时候。 念及此,刘恭思虑再三,终还是决定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 这个话题,实在是太敏感了。 话题进展稍有偏差,便有极大概率会让刘恭,陷入进退两难的尷尬境地。 不料刘恭这边,刚打定主意不继续聊封王之事,吕太后便好似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竟主动说起了此事。 只是终归是汉家的开国皇后,遍观青史都数一数二的政治人物。 即便要提,吕太后也並未单刀直入。 “当年,樊噲被太祖皇帝治了死罪,却被陈平、周勃二人保下,並最终为朕所赦免。” “此事在太子看来,谁对,谁错?” 听到祖母又给自己出了题,刘恭也是愈发熟练的低下头,沉吟措辞片刻,不紧不慢的思考了一番。 组织好语言,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確定没有问题,才斟酌著开了口。 “据孙儿所知,太祖高皇帝当年,之所以会治舞阳侯樊噲死罪,是因为左右宵小谗言蛊惑。” “小人的谗言,让太祖高皇帝误以为,樊噲会在高皇帝驾崩后,率军诛杀戚夫人、赵隱王。” “为了阻止樊噲这么做,高皇帝才让陈平、周勃二人前去斩杀樊噲。” “——而樊噲本身並无此意,自然无罪,且不该死。” “皇祖母赦免樊噲,不过是让事情,回到了正確的方向。” … “至於陈平、周勃二人——得到太祖高皇帝『速斩樊噲』的指令,却並没有这么做,似乎有些不忠的嫌疑。” “但实际上,这二人之所以不速斩樊噲,而是將樊噲活著带回长安,恰恰是此二人忠於皇祖母的体现。” “因为舞阳侯樊噲,是皇祖母同胞女弟的丈夫,更是对皇祖母言听计从的忠臣。” “——太祖皇帝是君,皇祖母,也同样是君。” “固然当年之事,此二人所作所为,並不曾有『不忠』之处。” 如是一番细致入微的剖析,刘恭也算是將自己的看法,摆在了吕太后的面前。 ——都没错。 太祖皇帝没错,祖母您也没错,陈平、周勃,也同样没错。 只是片刻后,刘恭又似心里有些彆扭般,訕笑著补充了一句:“有一句话,孙儿却也实在不吐不快。” “——像陈平、周勃这样的臣子,孙儿是万万不会,也不敢信重的。” “许是孙儿疑心重吧。” “也不知为何——对这二人,孙儿总是提不起半点信任。” 至此,刘恭答题结束。 一字不落的停下来,吕太后原本翻涌的满腔怒火,也早已被一阵由衷欣慰所取代。 “无妨~” “为人君者,有疑心是好事。” “总好过皇帝那般,任凭谁人信口雌黄,都尽听尽信,半点不疑。” “稍注意著些,莫至过犹不及、草木皆兵的地步便可。” 语调轻鬆的说著,吕太后也终是面色回暖。 端起茶碗,轻吹著浮在茶麵的碎茶叶,嘴上,却是故作不经意般道:“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功勿侯,非刘勿王。” “太子以为如何?” 第039章 刘、吕皆非异姓 终究还是没躲过这道送命题,刘恭一时间,也不由陷入了两难之中。 ——遍封诸吕。 对於绝大多数后世人而言,这是高后吕雉在掌政期间,任人唯亲、祸乱朝纲最直接的铁证。 如果没有穿越,刘恭也必定会在相关话题下,留下这样一番键政评论:勾八吕雉,纯粹就是以权谋私,仗著自己执掌大权,毫无顾忌的给自家人捞好处! 但眼下,刘恭是以太子储君的身份,站在祖母吕太后面前。 眾所周知:吕太后,是个心胸狭隘,报復心极强的人…… “孙儿认为,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其实並非是字面意思。” 心下有了决断,刘恭也不再迟疑,当即开始作答。 “自太祖高皇帝开汉国祚,凡太祖一朝,我汉家便饱受异姓诸侯之祸。” “楚王韩信、梁王彭越,燕王臧荼、淮南王英布——凡异姓诸侯,几乎无一不反。” “到太祖皇帝十二年,淮南王英布之乱得以平定,最后一个异姓叛王授首,太祖皇帝,也终於意识到异姓诸侯不可信、旁姓外人不可信。” “——於是,便与公侯大臣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只是这誓言,说是『非刘勿王』,然实则,却是非自家人、非可信之人不可王的意思。” 言罢,刘恭便淡然上前一步,稍躬著腰、低著头,等候起祖母吕太后的下文。 ——原主前少帝的前车之鑑,刘恭不可能不吸取教训。 什么『忠言逆耳』之类,在吕太后这里从来都行不通。 而高后吕雉,在心胸狭隘、报復心强的同时,又是个极度自负的人! 凡吕太后经手之事,旁人非但不能去抨击,甚至还要在恭维、奉承时,一五一十说清楚:太后此番作为,妙在哪里、好在哪里。 至於吕太后心里,是真的觉得自己很高明? 还是明知自己错了,却依旧只能接受旁人的阿諛、奉承? 刘恭不得而知。 但刘恭很清楚:现在的自己,在面对吕太后『瞧我这事儿做得怎么样』之类的提问时,唯一的选择就是夸。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而且还不能是歌功颂德、无脑跪舔的夸。 得是有理有据、逻辑自洽的夸…… “哦?” “非刘氏,不得王,竟然是这个意思吗?” 便见御榻之上,吕太后饶有兴致的侧过头,耐人寻味的看向刘恭。 在刘恭身上注视许久,尤其凝望向刘恭目光深处良久,吕太后,才终是似笑非笑著移开目光,端起茶碗又抿了一口。 “如此说来,我汉家后世之君,除了可以分封刘氏宗亲为王,也同样可以分封可靠、可信,却非刘氏的外姓为诸侯?” “比如朕,將自家外戚遍封为王、侯,也算不得违背高皇帝的誓言了?” 闻言,刘恭只不假思索的拱手一礼:“確实如此。” “至少在孙儿看来,是这样的。” “只是將来,皇祖母究竟是否要分封诸吕,也当酌情而为。” “——便如方才,孙儿与侯夫人所言:舞阳武侯是否得到额外哀荣,取决於皇祖母是否需要这么做。” “同样的道理,皇祖母是否遍封诸吕,也同样取决於是否有必要。” 刘恭话音落下,原本还云淡风轻,一脸淡然的吕太后,便不由稍挺直了身。 望向刘恭的目光中,也隱约闪过一抹別样的光彩。 而刘恭接下来的一番话,也没有让吕太后失望。 “皇祖母临朝掌政,吕氏外戚,自便是我汉家的『自家人』。” “刘氏、吕氏,皆非异姓。” “裂土以王吕氏,便如分封刘氏——自无不可。” “只是孙儿认为,凡涉及分封之事,都应当秉承『能不封,则不封;非必要,绝不封』的原则。” “好比太祖高皇帝分封异姓,而后又以宗亲代之,是因为相较於异姓,宗室终归是血脉相连的自家人,更可信。” “——而自家人再可信,也终归没有臣下可信;” “宗亲诸侯再可信,也终归没有郡县官员可信。” … “故而,孙儿愚见:秦王政废分封而行郡县,並非不可,而乃不得天时。” “正如皇祖母方才所言——在对的时机,坏事也能有好结果;而在错的时机,好事也会有坏结果。” “秦王政废分封、行郡县,便是在错误的时机,做了一件原本正確的事,故而引发了不好的后果。” “太祖高皇帝拨乱反正,恢復分封,却又饱受异姓诸侯叛乱,遂以刘氏宗亲代之。” “但我汉家將来,终归是要在正確的时机,如秦王嬴政那般,尽废分封、遍行郡县的。” “只是这需要过程,需要徐徐图之,需要好的契机……” 刘恭话音落下,殿內,便陷入了一阵极为漫长的沉寂。 便是吕太后,都在听到刘恭这番话之后,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吕太后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悵然长嘆一气。 “朕当年,曾同太祖高皇帝,再三谈论过此事。” “终,我夫妻二人皆以为:速废分封,乃秦二世而亡之根源。” “——盖因秦新灭六国,根基不稳,无力尽以郡县治天下。” “秦如此,今我汉家,亦然……” … “这世间的事务,无不是一柄两面开刃的剑。” “劈,则伤敌,提,则伤己。” “便如这分封之制——既有好的一面,能为中央朝堂省去治理的精力,也有坏的一面,会出现尾大不掉、威胁中央的隱患。” “如何取捨,就要看中央朝堂,能有多少精力、多少能力。” “——能管的过来、治理的好的,便行郡县;管不过来、治理不过来的,便行分封,交给诸侯王去治理。” “秦王嬴政自命不凡,以为秦廷有能力治理天下,遂使嬴秦二世而亡。” “而我汉家,则量力而行,以分封、郡县並行,使天下得安。” 说到此处,吕太后缓缓侧过头,目光再度落在了刘恭身上。 只是这一次,吕太后面上,也终於前所未有的,出现了一抹讚赏之色。 “太子说的没错。” “总有一天,我汉家也要像秦王嬴政那样,尽废分封、遍行郡县。” “但这么做的前提,是我汉家朝堂中央,有能力、有精力治理全天下,不再需要藉助诸侯藩王来治理地方。” “——只是这一天,还很遥远。” “我汉家如今,还远没有这样的能力,和精力。” 第040章 已具人君之相 闻言,刘恭自是默默点下头。 ——这是事实。 如今的汉室,確实没有能力在全天下的范围,都推行郡县制。 別说治理、掌控了——若是天下皆行郡县,如今的长安朝堂,连天下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全! 所以,开国初的异姓诸侯也好,后来的宗亲诸侯也罢,都是汉家把没能力掌控、治理的地方,都扔给诸侯王去管。 好处自然是朝堂中央省心省力,同时又达成理论上的『统一』,却也无法避免诸侯藩王尾大不掉、割据地方,威胁朝堂中央的弊端。 无奈之下,太祖刘邦只能用更可靠的自家人,以宗亲诸侯的身份,来治理这些朝堂中央鞭长莫及的地方。 但也正如刘恭方才所言:无论异姓诸侯还是宗亲藩王,都不是最完美的终极选项。 “皇祖母所言甚是。” “——若行分封数百年而不废,那便是又一个宗周。” “可若是在不具备治理全天下的能力时,便不自量力的速废分封,那,便是又一个嬴秦。” “我汉家,不可做又一个『暴秦』,也不能成为下一个宗周。” “先行分封,以为权宜之计,再徐徐化为郡县,方乃上上之策。” 话音落下,吕太后应声点下头,望向刘恭的目光中,更再多出三分欣赏。 甚至就连那一抹司空见惯,好似刻进吕太后骨子里的淡漠,在这一刻,都全然消失在了吕太后的脸上。 “太子,已具人君之相。” “——不错。” “很不错。” 接连两声不错,自是惹得刘恭一阵嘿笑不止,却也没忘谦逊的拱起手:“皇祖母言传身教,孙儿不敢居功”。 便又在吕太后再度发问后,继续为今日这场考试,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號。 “至於为吕氏裂土,和分封刘氏宗亲,是一样的道理。” “——关东各国,我汉家有能力掌控的,便该行郡县。” “没有能力掌控的,分封刘氏也好,裂土以王吕氏也罢——总归是交给自家人去治理。” “至於是否有必要,自然要由皇祖母来决断:哪里可行郡县,哪里需行分封。” “凡是需要分封的地方,皆可裂土以王刘、吕宗亲。” 从刘恭先前的回答,吕太后不难预测刘恭这最后的答案。 可饶是如此,吕太后也依旧是被刘恭最后,那句『刘、吕宗亲』,引得一阵温笑不止。 便见吕太后笑著起身,走上前,居高临下的看著刘恭。 良久,竟前所未有的伸出手,在刘恭肩头轻捏了捏。 “便不等太子开口求了。” “——明、后二日,许太子与淮南王同游上林。” “只一点,太子需谨记。” “恩笼宗藩,可。” “然宗亲藩王,不单是与太子血脉相连的族亲,也同样是將来,拥兵关东的隱患。” … “即立之前,太子自可广施仁义,以恩笼宗亲诸王。” “但在即位之后,太子,便当恩威並施。” “绝不可如皇帝那般,不分即位前、后,皆於诸王只施恩、不施威。” “还有君臣名分、上下尊卑,太子也当留意。” “——论亲缘,淮南乃太子之亲长。” “然论君臣,太子,方乃淮南之君上。” “太祖高皇帝早有定论:宗亲皇室,当先论君臣,再论长幼……” 闻言,刘恭自又是躬身一礼,以谢上恩。 至於自己接近淮南王刘长一事,没能逃过吕太后法眼,也並未出乎刘恭预料。 只是吕太后对此事的態度,却是让刘恭小小诧异了一下。 ——不都说淮南王刘长,是吕太后从小养大,视如己出的爱子吗? 瞧这架势,怎非但不护著刘长,反而还提醒刘恭:要恩威並施,要注意君臣尊卑…… “孤这位皇祖母~” “还真是让人看不透啊……” 如是想著,刘恭便拜別吕太后,径直朝著演武殿的方向而去。 而在刘恭离开后,来到长信前殿的吕太后,却並没有如往常那般,投入到繁忙的工作当中。 就那么嘴角掛著笑意,目光却涣散无焦的,坐在御榻上发起了呆。 ? ? ? 翌日清晨,未央宫才刚开宫门,便见一辆破旧马车驶出,径直朝长乐而去。 来到宫门外,都不等马车挺稳,早就翘首以盼的淮南王刘长,便急不可耐的自后方钻进了车厢。 马车本就破旧,再加上刘长上车的动作也实在算不上温柔,当即便是一阵刺耳的吱嘎、吱嘎声响起,惹得刘恭都不由担心起来。 ——再让刘长上、下车几次,这破车怕不是就要散架了。 “走走走!” “速往上林!” 刘长倒是没注意马车发出的哀嚎,连招呼都顾不上打,便催促著车夫上路。 待马车被车夫调转过方向,经蒿街朝著长安西城门:直城门驶去,终於得偿所愿的刘长,这才激动不已的伸出手,將刘恭的手腕紧紧握住。 “阿恭!” “寡人出长乐了!” “寡人,要出长安了!!!” 感受到刘长溢於言表的欢欣雀跃,刘恭也是由衷咧嘴一笑。 ——不单是刘长,这也是刘恭自己,第一次有机会见见长安城外的风光。 於是,叔侄二人各自一边,从车厢两侧的车窗探出头,贪婪的呼吸著宫外、城外的新鲜空气。 看著车窗外的风景,从最先的长乐、未央宫墙,到出了城门后的旷野,再到鬱鬱葱葱,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间作物,叔侄二人不约而同的眯起了眼睛,感受起这前所未有的自由。 “阿恭啊~” “这城外的空气,真香啊~” “这城外的天,真蓝;天上的云,真白。” “呃…这城外的路,真顛……” 刘长说话得功夫,原本平缓的道路,便陡然变的坑坑洼洼,顛的刘长说话都『呃呃呃』一阵颤音。 倒是没等刘恭开口,车夫便自觉放缓了车速,却仍旧没能让车厢內的叔侄二人,感受到半点舒畅。 叔侄二人稍一对视,便决定:下车步行。 就这般,车夫牵著马车在前,叔侄二人步行在后; 在叔侄二人身后,还有百十禁军护卫,隔著百步距离隨行。 行走在雨后的坑洼之中,感受著扑面而来的夏日热浪,叔侄二人却都是一脸的享受之色。 第041章 寡人要打猎! “真没想到这一天,居然会来的这么早、这么快。” “更没想到长乐宫、长安城外的天地,居然如此广阔、绚丽。” 漫步於並不平整的直道之上,刘长的目光,可谓片刻都捨不得从田野、从道路两侧的景色上移开。 今日,刘长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东西。 ——比如刘长脚下的直道,以及道路两侧的田野; 比如田里生长著的庄稼,以及田间,那一道道反覆弯下腰,忙著除草的农人。 刘长还在田埂间看到了树。 刘长,从未见过树。 “去岁,寡人还问过皇祖母:长乐宫中,为何不见书里所说的草、树木。” “皇祖母告诉寡人,皇宫,乃天家要害之地,不可不慎重。” “草繁杂、树木茂盛,皆为刺客、死士之流上好的藏身地。” “故而皇宫中,向来都不许有草木,更不可有曲杂的道路。” 如是说著,刘长仍目不转睛的睁大双眼,直勾勾看著那颗屹立于田埂上的老树。 良久,方唏嘘感嘆道:“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瞧那树,其冠枝繁叶茂,密不透风,怕是能藏十个人都不止。” 耳边传来王叔刘长少见多怪的唏嘘,刘恭却只顺著刘长的目光,朝那老树淡淡扫了一眼。 而后便再度低下头,观察起脚下的坑洼不平。 ——此刻,叔侄二人正走在直道之上。 这直道,是始皇嬴政徵发民夫数以百万计,不知耗费多长时间、多少財货,才得以建成的基建成果。 据说始皇尚在之时,秦廷的传马能在这直道上,跑出每时辰上百里的速度! 而现在…… “相传秦直道,可使驛骑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便是人走在直道上,也能比走寻常道路,要快出三倍还不止。” “而今,秦王政薨不过二十年,这秦直道,便已残破到与乡野小道无异了。” 说著,刘恭还不忘蹲下身,將手探入一处浅坑往下按了按,又捏出一撮泥,用食指和拇指搓了搓。 即便已『年久失修』,刘恭也依旧不难看出这直道,绝对和豆腐渣工程沾不上边。 准確的说,一条建造於封建时代的路,近二十年得不到任何维护、修缮,却依旧能维持『路』的样子,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但刘恭的关注点,显然不在秦廷非人的基建能力上。 从脚下这条直道的现状,刘恭看到的,是当今汉室府库空虚,入不敷出,以至於连现成的秦直道都无力维护,只能任由其风吹日晒,自然退化。 如果说,秦廷將直道铺满天下,费了一百分的人力、物力成本,那如今汉室,只需要费三、五分的人力物力,就能將这捡现成的直道给维护好。 可就连这三、五分人力物力,对於当今汉室而言,都属於梦里才会有的奢望。 穷。 当今汉室,穷的令人难以置信…… “可惜啊。” “若真如传闻那般,这秦直道,便该是我汉家调兵遣將、北上伐胡的国之重器。” “可惜这直道,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看出刘恭对自己重点关注的树木不感兴趣,刘长也没多想,只当是刘恭在长安城內,已然见过树木了。 便顺著刘恭的目光,看向脚下的残破直道——首先想到的,却是这秦直道在军事方面的作用。 至於这直道,为什么没有维持住传闻中的模样、为什么变得如此残破,刘长倒是没多想。 刘恭也不再多言,只將此事默默记在心底,便重新站起身,与刘长並身向前走去。 ——相较於王叔刘长的少见多怪,刘恭对於城外的景色,反应就淡定了许多。 毕竟刘恭,並非从来没见过乡野景色。 刘恭仅仅只是六年没出过长安,甚至是没出过椒房,纯纯被憋坏了。 出了长安后,映入眼帘的究竟是蓝天白云、无边旷野,还是漫天黄沙、千里荒芜,刘恭其实並不太在乎。 当然,最主要的是:此出长安,刘恭並非是单纯出来度假。 刘恭是带著任务的。 身旁的王叔刘长,就是刘恭此行的『任务』。 “去了上林,王叔可有何打算?” “皇祖母,可是给我叔侄许了两日呢。” “午时前就能到,明日午时后方启程——今日午后、明日午前,王叔皆可为所欲为。” 听刘恭说起上林,刘长的双眼只应声一亮。 尤其听到刘恭那『为所欲为』四个字,刘长更是再度激动起来,忙不迭开口道:“游猎!” “寡人要带著阿恭,去猎场游猎!” “咱叔侄二人,打他个三五只豺狼虎豹回来,给母后、皇兄开开眼!” 闻言,刘恭却是无奈的笑著摇摇头。 “皇祖母有嘱咐:此去上林,我二人不得骑马,不得近弓弩、戈矛,不得入猎场。” 便见刘长眼眸一黯,略有些失望的低下头。 不片刻,又猛地抬起头:“那去军营!” “寡人听闻,上林苑也有军士守护!” “寡人要去军营,同那上林校尉好生较量一番!” 话音落下,刘恭又是一阵摇头苦笑。 “早料到王叔有此举,皇祖母,亦有嘱咐。” “——此行上林,我叔侄二人,不可近军营、行宫。” “且此行,除左右宫人,以及隨行禁卫外,我二人不得勒令官吏、將士。” 形成再次被否定,刘长的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只愤愤不平的抿著嘴,皱著眉,过了好一会儿,又迟疑不定的再度开口:“本想著此行上林,可以见识一下先前,阿恭崩太医院用的震天雷。” “瞧这架势,怕是母后也早有嘱咐?” 多半失望,却也还带著些许侥倖的话语声,换来刘恭不出意外的苦笑点头。 这一下,轮到淮南王刘长哭丧著脸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这算哪门子的为所欲为?!” “好不容易去趟上林苑,难不成睡一晚就回来?” 便见刘恭面上笑意不减,脚下步伐不停。 只嘴上,含笑低语道:“侄儿,已求得皇祖母恩准。” “此行上林,我叔侄二人,住在一开国老卒家中。” “——开国老卒啊?!” “——当年垓下,打过项籍的!” “王叔,就不想见见?” 第042章 吕后舞剑 同一时间,长安城,长乐宫。 几乎是刘长、刘恭叔侄二人前脚出了长安城,吕太后后脚便照常来到长信殿前殿,开始了自己这一天的工作。 但今日,吕太后並没有埋身於无穷无尽的奏疏、竹简当中。 “右相安国侯臣陵,参见太后。” “左相曲逆侯臣平,参见太后。” “絳侯臣勃,参见太后。” 殿中央,王陵、陈平、周勃三人依次见礼,便见御榻上的吕太后起身,拱手稍一俯身。 却並未开口答谢,而是默然坐回御榻之上,面色淡然的抬起手。 “诸公且坐。” 招呼著三人於西席——也就是吕太后视角的『右席』依次落座,吕太后便自然抬起头,望向首席的安国侯王陵。 “安国侯、曲逆侯各为左右相,这也有些日子了。” “相府內外事务,二位丞相,当也有了些知解。” “可有何不妥之处,又或需朕,助二位丞相一臂之力的?” 嘴上一口一个『二位丞相』,吕太后的目光却从始至终,都落在首席的安国侯王陵身上。 便见王陵本能的探出手,由身旁次席的陈平搀扶著,哼哧哼哧起了身。 直起身后,又接连好几个深呼吸,才总算把杂乱的鼻息给抚平。 而后,方缓缓拱起手。 “承蒙太后信重,相府內外,一切安好。” “日常事务,却也无需臣与曲逆侯做什么——只循规蹈矩,曹规王隨而已……” 话音落下,依次落座於王陵之后的陈平、周勃二人,以及端坐御榻之上的吕太后,便不约而同的一阵呵笑不止。 尤其吕太后,先是隨意的一摆手,示意王陵坐下说话,而后便道:“好一个曹规王隨。” “说得好似相府,只有安国侯这一位丞相了。” 吕太后此言一出,次席的陈平应声起身,含笑拱起手:“太后言笑了。” “臣为左相,本就是辅佐安国侯,以习学为相、治政之道。” “——与其说臣是左丞相,不如说臣是丞相长吏,也无甚不妥。” “且平阳懿侯为相多年,相府上下,本就习惯了丞相告病,诸般事务皆由官佐自理。” “如此说来,安国侯这『曹规王隨』之论,却也算得贴切。” 有陈平这一番自谦,殿內当即又是一阵和善的笑声响起,氛围也愈发轻快起来。 寒暄过后,吕太后也不迟疑,隨之道明了自己召见王陵、陈平、周勃三人的意图。 “曹参、樊噲相继离世,朕这心里头,颇不是滋味。” “——太祖高皇帝从丰、沛带出来的元从功侯,如今已是薨的薨、老的老。” “萧何、曹参、樊噲,皆故;” “卢綰又作乱燕地,终咎由自取,遁走草原,死在了塞外。” “算下来,如今朝中,还能算作元从功臣的丰沛老人,便只剩安国侯、絳侯,还有汝阴侯夏侯婴了。” 语带惆悵的说著,吕太后不由发出一声长嘆。 而后,又略带戏謔的摇头一笑。 “夏侯婴,那就是个车夫,无以谋国家大事。” “便召安国侯、絳侯,还有曲逆侯前来,说说朕遇到的一桩难事。” 闻言,席间三人相继点下头,面露『原来如此』之状。 但三人面上神色,也仍能从细微处看出些许不同。 ——安国侯王陵眉头微皱,显然是因吕太后,把陈平也算作『丰沛老人』而感到困惑,以及些许不满。 陈平则明显是在按捺喜色,强装出一副洗耳恭听,以解太后之难的假正经。 周勃最没心眼——一脸的自豪,还不忘朝陈平挑挑眉,好似是在说:你看看你看看,跟我混没错吧? 太后都把你这个降將,算成俺们丰沛元从的一员了! 这可都是我的面子! 將三人各异的微妙神情尽收眼底,吕太后便不动声色的一垂眸,佯装迟疑之態。 过了好一会儿,才嘆息著开了口。 “还是樊噲的事。” “——当年,太祖高皇帝病重弥留,本就昏昏沉沉,又为宵小所蛊惑,治了樊噲的死罪。” “好在曲逆侯、絳侯从中斡旋,这才让樊噲保住了性命。” “昨日,樊噲盖棺定论,侯夫人便哭著进了宫,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朕苛待功臣。” … “唉~” “若只是妹妹哭求,朕倒也不至於为难。” “可毕竟事关元勛功侯,又扯上了『苛待功臣』的污名。” “——自高皇帝驾崩,朕女身临朝,天下人便於朕多有非议。” “旁的事,朕许还能独断专行,但这种关乎元勛功侯的事,朕,却总有些心里没底……” 言罢,吕太后便难掩纠结的抬起头,將疑似求助的目光,再度投降殿內三人。 “早在高皇帝微末之时,安国侯,便是高皇帝以侍兄之礼对待的长者。” “曲逆侯,则是高皇帝困顿之时,每每能急智而决难事的大才。” “絳侯,更是高皇帝生前,颇为倚仗的丰沛老人。” “——这才请三位入宫,与朕答疑解惑。” “此事,究竟如何是好?” 话音落下,王陵、陈平二人皆不动声色的缓缓点下头,並顺势做出低头思虑之状。 周勃则仍是一脸自豪之色,还嘿笑著起身,同吕太后说了句:太后不必如此客气。 对於周勃的神经大条,王、陈二人早已习以为常,只当没看见。 暗下里,二人却都有些狐疑起来。 ——舞阳武侯樊噲,已经盖棺定论了。 话说难听点,諡號都已经上了、人都已经埋了。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吕太后再怎么独断专行、倒行逆施,也不可能把樊噲的棺槨挖出来,再以更高的礼仪规格重新下葬。 所以,显而易见:樊噲的盖棺定论,侯夫人吕嬃的哭诉,仅仅只是一个幌子。 吕太后真正要说的,是由这个幌子,所引申出来的『厚待功臣』一事。 念及此,王陵原本还带有思索之色的面容,当即肉眼可见的凝重起来。 而王陵身旁,陈平却是若有所思的抬眸,偷偷在吕太后身上打量了片刻。 隨后,给右手边的周勃使了个眼色,旋即自顾自起身,对吕太后长身一拜。 “太后仁善,臣,谨为元勛功侯、贵戚,又朝公百官贺。” “却不知,明明是一件皆大欢喜,且必定受天下人赞可得事,太后又为何会感到困扰?” “——臣虽不才,却也自詡为『善谋』之士。” “若能为太后出谋划策,以解此困惑,也算是不辜负如今的高官显爵,以及天下人供养的万石俸禄了。” 第043章 此等宵小,焉能称王! 陈平话音刚落,接收到陈平眼神示意的周勃,便紧隨其后起了身。 “兄嫂直言便是。” “是要给樊噲尊个王號,还是去劝侯夫人顾全大局,別再来闹了?” “只要兄嫂开了口,旁的,便都交给我周勃!” 周勃当仁不让的拍了胸脯,更一口一个『兄嫂』,自引得吕太后一阵轻笑摇头不止。 只不过,当吕太后含笑调转目光,看向首席的安国侯王陵时,却见王陵本还平和的面容,竟已是如临大敌般的凝重。 见王陵如此作態,吕太后自是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怕是已经被王陵,以及配合自己唱双簧的陈平给看透了。 思虑片刻,吕太后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接过陈平、周勃二人的话头,继续往下说道:“樊噲,终归已是盖棺定论,再怎么著,也於事无补了。” “朕是想著往后,再遇到类似的事,该当如何。” … “高皇帝从丰沛带出来的老兄弟,已然不剩几人了~” “樊噲的结局,怕已是让功臣们寒了心。” “朕有心,於功侯多加恩赏,但碍於高皇帝的两位兄长,而进退两难……” 吕太后话音落下,都不等周勃把话听全,便见次席的陈平缓缓点下头。 又悠然一声哀嘆,才在王陵、周勃二人各异的目光注视下,悠悠开口道:“太后所言甚是。” “太上皇的长子、高皇帝的长兄:刘伯,早在高皇帝微末之时,便因病辞世。” “汉五年,高皇帝即立在即,追尊长兄刘伯,曰:武哀侯。” “只是武哀侯虽得追尊,然其子,却並未获准袭爵。” “直到汉七年,高皇帝拗不过太上皇再三哀求,才另封武哀侯独子刘信,曰:羹頡侯……” 当『羹頡侯』三个字从陈平口中道出,殿內,再度响起君臣三人的轻笑声。 御榻上,吕太后摇头苦笑不止; 陈平脸上,也掛著尷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末席,周勃更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般,吭哧吭哧笑个不停。 唯独王陵,仍神情严峻的绷著脸,目光不时扫向御榻上的吕太后。 被王陵那满含戒备的目光不断扫视,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吕太后也难免一阵坐立难安。 便借著『羹頡侯』这一笑谈,顺势接过了话头。 “说是早些年,朕,还未嫁与高皇帝为妇时,高皇帝每每带著卢綰、樊噲等,到长兄:武哀侯家吃饭。” “后来,长兄病故,高皇帝仍不收敛、仍日日带人去亡兄家討食。” “时日一久,兄嫂许是烦了,便在高皇帝带人来吃饭时,非常用力的刮锅底。” “听到刮锅底的頡、頡声,高皇帝的宾客们羞愧难当,当即告辞离去。” “高皇帝自觉丟了脸面,便去东厨掀开锅盖,却发现锅中,还有满满的羹汤。” … “就此,高皇帝便记恨上了兄嫂。” “开国后,高皇帝遍封诸刘宗亲,唯独不封武哀侯独子:刘信。” “后来拗不过太上皇哭求,高皇帝也仍旧无法释怀,不情不愿下,给封了个羹頡侯……” 如是一番追忆,吕太后才总算是稳住了心神。 却也不忘再自顾自嘀咕一句:“高皇帝,並非是个气量狭小的人啊~” “能让高皇帝记恨这么久,想来这『羹頡』二字,也曾让高皇帝,引以为毕生之耻。” 闻言,陈平、周勃二人又是符合著点点头。 便见次席,陈平再度接过话题道:“刘信得封仓頡侯,其父则追尊武哀侯。” “如此,高皇帝的长兄一脉,便只有一个侯爵传延。” … “而高皇帝的次兄:刘喜,最初虽得封代王,却也因罪被废为合阳侯。” “当今二年,合阳侯薨,諡顷侯。” “顷侯长子刘濞,本得封沛侯,后因追隨高皇帝,平定英布之乱有功,而得封吴王。” “顷侯次子刘广,则封:得侯。” “如此一来,高皇帝的次兄这一脉,虽是一王、一侯,但终归始祖顷侯,並非王爵。” 陈平话音落下,御榻上的吕太后,以及首席的王陵二人,竟是不约而同的深吸一口气,连身姿都各自坐正了些。 便见陈平再次同周勃眼神示意一番,而后道:“如此说来,太后有意加恩於功侯,还真是一件值得困惑的事。” “——高皇帝的两位兄长,尚且是以『侯』的身份离世。” “太后就算想要加恩於功侯,又怎么能让功侯,得到比高皇帝的两位兄长,都还要更加丰厚的恩赏呢?” 话音刚落,不等王陵——甚至都不等吕太后做出反应,便见周勃又赶忙起身,拱手瓮声瓮气道:“兄嫂下决断吧!” “实在不行,就把武哀侯、合阳顷侯,都给追尊为王!” “如此,高皇帝的两位兄长就都做了王,兄嫂再想恩封咱们这些个侯爵,便也不必瞻前顾后了。” 言罢,周勃便大咧咧坐回末席,却仍没忘向身旁的陈平,投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陈平则不著痕跡的低下头,坐回座位之上,静静等候起吕太后的宣判。 首席,安国侯王陵鼻息粗重,神情冷峻! 而御榻之上,吕太后深邃而又锐利的目光,也死死锁定在落座首席的王陵身上。 “安国侯以为如何?” “尊武哀侯,为武哀王;尊合阳顷侯,为代顷王。” “可否?” 言罢,吕太后仍目不转睛的盯著王陵,就连手中的茶碗,都被吕太后用大拇指下意识扣紧。 长信殿內,原本还算轻快的氛围,也隨著吕太后这一问,而陷入诡异的沉寂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王陵才终於深吸一口气,再次下意识探出右手; 待陈平伸手去扶,反应过来的王陵却陡然一甩手,旋即强自站起了身。 吭哧吭哧喘著粗气,却是连衣冠都顾不上整理,只面色涨红的昂起头,大义凛然的拱起手。 “老臣以为,不妥。” “极其不妥!” … “——武哀侯伯,生前不过一乡野村夫,纵然身死,又安能南面而称王?” “更其家眷,早於高皇帝不恭,使高皇帝以『羹頡』之爵號相辱!” “连一个正常的彻侯爵號,高皇帝都不愿恩赏与彼,太后又怎能违背高皇帝心愿,敕以王爵?” … “及那合阳顷侯喜?” “哼!” “——得封代王,为国戍边不足岁,便在北蛮入侵之时,弃国而逃!” “匈奴人的兵马才刚抵达边关,此僚的王驾,竟是已从代地逃到了洛阳!” “此无胆鼠辈、宵小国贼,焉能称王!” “仅废其为合阳侯,而非治其死罪,难道不已是高皇帝网开三面了吗?!!!” 第044章 太后,好自为之! 王陵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早在二十多年前,始皇尚在之时,沛县豪族出身的王陵,就已经被时年四十多岁的泗水亭长刘季,以侍奉兄长的礼节相待了。 六年前,曾经的泗水亭长刘季——也就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长乐宫,享年六十二岁。 现如今,又过去了六年,才刚任右丞相不久的王陵,却是已近耄(mào)耋(dié)之年。 所以王陵发须白,满脸沟壑。 所以每要站起时,王陵总是下意识伸手要人扶。 所以,在面对吕太后时,暴怒状態下的王陵,是那么摄人心魄…… “太后有心加恩我辈功侯元勛,老臣,代开国百四十七侯,谢太后隆恩。” “然!” “我辈元勛,得高皇帝以彻侯之爵酬其功,高官厚禄用其才。” “太后大可不必为了加恩我辈,而將原本不配得到王爵的武哀侯、合阳顷侯追尊为王。” “——又或者,追尊此二人为王,是太后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太后大可直言道来,而不是让我辈元勛,为太后那见不得光的目的,承受天下人的唾骂!” 强压著胸中怒火,以及杂乱无序的鼻息,一口气说完这段话,王陵便再也支撑不住,以手抚胸,呼哧呼哧喘起了粗气。 见王陵这般作態,次席、末席的陈平周勃二人也是赶忙上前,一人一边扶住王陵的胳膊,为王陵轻轻拍打起后背。 御榻之上,吕太后面沉如水,紧扣著茶碗边沿的大拇指,更已是看不出丝毫血色。 目光阴戾的望著王陵,被陈平、周勃二人扶回坐位,又了好一会儿才捋顺鼻息,吕太后溢出面容的怒色,却也终是被悉数敛去。 便见吕太后淡然垂眸,將手中茶碗放回案上,又不著痕跡的深吸一口气。 而后,方抬起头,面无表情的望向王陵。 “安国侯所言,不无道理。” “武哀侯、合阳顷侯,確实都不配得封王爵。” “但朕並非是想要倒行逆施,分封两位不配为王的宗亲。” “——朕,是要將自己的丈夫、我汉家的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的两位兄长,追尊为王。” “此,我刘氏家事也。” 一声『此家事也』,吕太后便將义愤填膺的王陵,给说的哑口无言。 不眨眼的功夫,王陵便肉眼可见的再度面色涨红。 只是这一次,王陵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就这样吧。” “追尊武哀侯,为武哀王;追尊合阳顷侯,为代顷王。” “今日,便算是知会三位一声。” 言罢,吕太后只漠然低下头,佯做处理政务状,头也不抬的朝三人一摆手。 便见御阶下,陈平、周勃二人相继起身,对吕太后拱手一礼。 “臣等,告退。” 拜別过后,二人又默契的来到首席,一左一右將王陵扶起身。 却见王陵喘著粗气,来到殿中央,也如二人方才那般,拱起手、弯下腰; 只嘴上,却是愤然丟下一句:“牝(pin)鸡司晨,已属纲常顛覆。” “望太后,好自为之!” 言罢,王陵便强撑著,颇具象徵意义的拂了下衣袖,而后便在陈平、周勃二人合力搀扶下,缓缓朝著殿外走去。 而在王、陈、周三人身后,吕太后微微頷首,盯著眼前摊开的竹简,面色古井无波。 唯独那隱隱吱嘎作响的后槽牙,以及那杆已经被硬生生握断的兔毫,將吕太后的心绪尽数出卖。 ? ? ? 被陈平、周勃二人一路搀扶出宫门,被家人伸手接过的瞬间,王陵便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回身以食指连连点向陈平、周勃二人。 “你二人,一为故楚降將,一为丰沛元从——皆受高皇帝大恩!” “今太后女身临朝,倒行逆施、胡作非为!” “你二人非但不忠言直諫,竟反諂言媚上?!” “——百年之后,到了冥槽地府,你二人又有何脸面,以见太祖高皇帝!” “若非朝堂內外,儘是你二人这样的諂媚之徒,太后又安敢独断专行、祸乱朝纲至斯!!!” 被王陵当著大庭广眾之下,在长乐宫门外破口大骂,陈平、周勃二人面色陡然一变。 下意识环顾一圈,確定除了宫门外的卫士,便没人听到王陵这一番喝骂,二人这才面带慍色的昂起头,意味深长的望向王陵。 “安国侯,此言何意?” “太后欲追尊武哀侯、合阳顷侯,不过是为高皇帝的兄长与赐哀荣。” “安国侯身为外臣,即便有理,又何以盛怒至斯?” 陈平语调淡漠的一语,当即惹得周勃深以为然的连连点头。 接连好几个深呼吸,才將羞怒压下些许,便沉声对王陵道:“某敬安国侯是长者,是因为高皇帝曾经,也將安国侯视作兄长一样的长辈。” “难道是我的尊敬,让安国侯误以为我周勃,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人了吗!” 周勃话音刚落,便见王陵一把睁开家人的搀扶,怒不可遏的上前两步,指著周勃的鼻子就是一通臭骂。 “你也配提太祖高皇帝?!” “——你可知今日,太后能追尊武哀侯刘伯、合阳顷侯刘喜,来日便可追尊周吕令武侯吕泽?!” “待吕泽被追尊为王,吕氏出了个王爵,那诸吕外戚被遍封为侯——甚至是遍封为王的日子,难道还远吗!!!” 说著,王陵猛地一转头,怒目圆睁的望向陈平。 “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时,你二人莫非不在场?!” “——明明已经將异姓诸侯尽数诛灭,高皇帝却依旧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这非刘勿王四字,究竟是在防谁,你二人当真不知?!!” 接连几番喝骂,王陵又再度吭哧吭哧喘气粗气,身形靠著身旁的僕人,目光却仍死死瞪著面前的陈平、周勃二人。 被王陵毫无顾忌的指著鼻子痛骂,陈平自是一阵面色变幻。 终,却也还是勉强压下怒火,沉著脸道:“论面折庭爭,极尽大义凛然之词,我二人,自是比不上安国侯。” “但若论保全社稷,保护高皇帝的后嗣,安国侯,只怕也比不上我二人。” 岂料陈平此言一出,本已经宣泄完怒火的王陵,当即又是一阵气血上涌。 正要开口再骂,却只觉眼前一黑,当即躺靠在了身旁的僕人身上。 过了许久,王陵才终於缓过劲来,再次目眥欲裂的望向陈平、周勃二人。 只是这一回,王陵却是一个字都不屑於同二人说,便在僕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但嘴上,王陵也还是不忘嘀咕著什么。 “哼!” “还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呢!” “——真当他诸吕外戚,会被封到北方塞外,或是岭南百越之地为王?!” “还不都是封在关东!” … “其封一吕为王,必使一刘暴亡!” “等高皇帝的血脉,都被一个个屠戮尽了,我再来看看你二人,还有何脸面说自己『全社稷,定刘氏之后』!” 第045章 老卒 同一时间,长安城西南四十里,上林苑。 经过小半日的车马顛簸,刘长、刘恭叔侄二人,总算是在午时前抵达目的地。 ——距离上林行宫约莫三五里处,一栋还算规整的农家宅院。 宅院外,是由夯土砖砌成的一圈齐腰矮墙,叔侄二人下了车、直起身,便將院內的状况尽收眼底。 约莫十丈长宽的方形宅院,有一大半都是前院。 占据余下小半位置的两间屋舍,也同样是土砖夯砌而成,以乾草盖了顶。 屋舍外,一老妇半蹲著身,为几名幼童拍打著身上的粗衣。 老妇每拍一下,都能在幼童们身上,扬起一小片土尘。 另有一名年岁稍长些,约莫十来岁的少女,则提著水桶、挽著衣袖,手脚麻利的为前院撒水。 院门处,一老翁拄著杖,单脚著地,身形斜倚在门框上。 见车马停下,刘长、刘恭叔侄二人下了车,老翁脸上当即绽放出一抹笑意,作势要迎,却一时没能稳住身形。 “不劳老者相迎!” 眼看著老翁要摔倒在地,刘长当即一个箭步窜出,单手自腋下扶住老翁。 情急之下没收住力道,刘长这一扶,愣是差点把身形乾瘦的老翁,给硬生生从地上提起来。 待老翁稳住身形,双手拄杖,憨笑著对二人连连点头哈腰,叔侄二人这才明白方才,老翁为何会无法稳住身形。 老者上身,是一件土黄色的粗麻襦,也就是粗麻製成的窄袖短衣。 下身,则是顏色稍深一些的袴,套著老者仅有的一条腿,並於小腿处用布条束紧。 另外一条腿的位置,则是自膝盖以下缺失,也同样有一件袴套著,却在膝盖下扎了起来。 意识到这一点,刘长面上顿生不忍,当即上手搀扶著老翁,缓缓朝院內走去。 “不、不敢有劳少君……” 刘长莫名的热情,惹得老者不由一阵慌乱,生怕將刘长身上的名贵衣袍给弄脏。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只是不等老翁推辞,便已是被刘长扶到了院內,於屋舍外的草垛上坐下了身。 同一时间,那老妇、少女,以及三五幼童,已是带著討好的笑容迎上前。 “见过二位少君。” “粗鄙人家,实在没什么好待客的物什……” 说话的功夫,老妇便已是憨笑著低下头,羞臊间乱了分寸。 那少女和幼童们,也都在见礼后顾自走开。 ——少女径直走向院角的露天东厨,蹲下身为灶台內添起了柴。 孩子们则小跑进屋舍,从门內探出一个个小脑袋,满是好奇的偷偷打量起刘长、刘恭叔侄。 唯独那老翁,虽仍有些拘谨,却也还算不卑不亢的昂起头,憨笑著对二人拱起手。 “说二位少君,都乃周吕侯子侄?” 闻言,早就有准备的叔侄二人当即拱起手:“唯。” “小子吕长,乃周吕令武侯庶子。” “——小子吕恭,乃令武侯孙、酈侯庶子。” 叔侄二人各自报出马甲,便见老翁含笑点下头。 “当年,淮阴侯兵围项籍於垓下时,老朽於营中,曾远远瞧见过周吕令武侯一眼。” “不想一別十数岁,周吕令武侯已故,老朽於这上林,竟还能见到令武侯的儿、孙?” 如是说著,老翁又笑著摇摇头,旋即將手中木杖撑於侧键,坐著再一拱手。 “小老儿,单名一个『苗』字,本无姓、氏。” “赖故上官,现淮阳郡守:申屠嘉——申屠公,赐氏曰:申。” “二位少君,可直呼小老儿名讳,或唤一声:申老卒。” 二人自是再一拱手:“见过申老。” 各自报过家门,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便见申老卒缓缓转过头,望向院角东厨,正忙著备食的妻、女。 嘴上,则不忘招呼刘长、刘恭二人。 “小老儿,家贫。” “虽是仗著些许武勛,在这上林安了家,但也终不过一农户,从土里刨食儿吃的命。” “二位少君车马劳顿而来,却也只得两碗稀粥,聊以果腹了。” 话音落下,叔侄二人齐齐回过头,朝院门外,正忙著从车上卸货的兵士使了个顏色。 待两袋粟米、半袋高粱米,以及几只宰杀清理过的鸡、鸭、鹅之类,被兵士们依次送入院內,刘长才再度对申老卒拱起手。 “偶然得了机会,能於上林游玩几日。” “能寄居老者家中,已然感激不尽,不敢再因吃食而为难老者。” 刘长说话间,原本冷冷清清的露天东厨,便已有鸡肉的香味飘散而出。 那老妇、少女皆是一脸喜色,手脚都轻快了不少。 ——那两袋粟米,估摸著能有一石多! 別说刘长、刘恭两个半大小子,便是这一大家子吃,也够吃上七八天! 至於那半袋高粱米,还有鸡、鸭、鹅之类,即便都要送上刘长、刘恭二人的餐桌,也总归能让这一大家子沾沾荤腥。 嚼一嚼鸡骨、嗦一嗦鸡肋,那也是好的! 屋舍內,孩子们闻到鸡肉的香味,也是小跑著围住了东厨,朝那散发出香气的『锅』,也就是陶釜直流口水。 见此场景,申老卒面上,也隨之涌上一抹略显侷促的尬笑。 但最终,却也只是呵笑著,对刘长、刘恭叔侄默然拱手一礼。 將车里的东西都卸在院內,那队兵士也没多停留,就近找了块背风的洼地,著手搭起简易的营帐。 倒是农院外,却仍留了两名兵士,围著农院外墙踱步转圈,再时不时瞥一眼院內的刘长、刘恭二人。 对此,申老卒一家倒並未表现出慌张,好似是习以为常。 趁著做饭的功夫,刘长也是与申老卒攀谈起来。 “敢请问,申老这腿……?” 却见申老卒闻言,原本还有些自卑的面容上,陡然涌现出一阵別样的光彩。 只洒然一笑,满是自豪道:“小老儿今年,四十有二。” “当年垓下一战,小老儿为申屠公麾下弩卒。” “——当时,申屠公还只是个队率司马,麾下兵士不过五百。” “那一日,淮阴侯下令追击楚军,截杀项籍。” “小老儿脚力向来不俗,还真就给小老儿,侥倖追上了一玄甲精骑!” … “怎奈小老儿,实在时运不济~” “不等小老儿架弩,那骑便调转马头,疾驰而来,將小老儿轰然掀翻在地。” “待回过神,欲要起身而不能,小老儿才惊觉:已为那骑斩下一腿。” “——左右袍泽都说,那骑,便是项籍!” “恨只恨小老儿,没能当机立断,挥弩以击之……” “若能將那骑击落马下,便是战歿了,当也能给子孙后嗣,留下个三五千户的彻侯食邑……” 第046章 不更之爵 听申苗眉飞色舞间,说起那段辉煌的过往,刘长、刘恭叔侄二人自是听的入了神。 就连院墙外,那两名如散步般巡视的兵士,也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侧耳聆听起了申苗的追忆。 原本还围在院角东厨的孩子们,此刻也已是迈著小短腿围了上来,眨巴著或大或小的眼睛,彻底沉浸到了申苗的故事之中。 “后来,项籍自刎乌江,太祖高皇帝於洛阳即立,汉家便开了国。” “小老儿虽略有武勛,怎奈是个弩卒。” “——为小老儿射杀的三二楚兵,身上无不是扎满了袍泽、左右射出的弓羽箭矢。” “故而这军功,便也算不到小老儿一人的头上,而是要与袍泽左右均分。” “战后,小老儿记斩首一级,赐二等爵:上造。” 说著,申苗唏嘘著侧过头,抬手在宅院內粗略一扫。 “依律,授宅二舍,田二顷,” “开国后,太祖高皇帝广赐天下百姓民以田、爵,小老儿又爵升一级,曰:簪裊,另多得田一顷。” “再后来,申屠公为我等因战致残者,求恩於太祖高皇帝,终使小老儿得四等爵:不更,无需再服更、卒役……” 申苗话音落下,院內的刘长、刘恭叔侄,以及院外的两名兵士,都不由肃然起敬。 而在院角的露天东厨,正忙著备食的老夫、少女,脸上也都掛上了自豪的笑容。 在申苗身旁围坐一圈的孩子们,更满是崇拜的跳起身,嘰嘰喳喳的央求申苗再多说说。 但最终,申苗却並未再说,而是苦笑著低下头,在右膝截断处一阵摸索——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在回忆腿脚健全的感觉。 “申老功勋卓著,实乃国之功臣!” 便见刘长冷不丁拱手一礼,却惹得申苗一阵苦笑摇头不止。 “当不得少君以『功臣』相称。” “不过是个身有残缺,作妻儿累赘的老卒罢了。” 说话间,申苗眉头猛地一皱,手掌本能的在右腿截断处握紧——这下是真疼了。 只见孩童中,当即站起一人小跑向东厨,不片刻,那老妇便拿著一块温水沁湿的布巾,於申苗身侧蹲下来,以温布巾用力揉捏起申苗的断腿处。 而在老夫妻二人身前,刘长、刘恭叔侄,则仍旧沉寂於方才,申苗所描述的波澜壮阔之中。 尤其是刘长,望向申苗的目光中,已是带上了满满的崇敬。 即便眼前的申苗,此时是这样一副略显狼狈的模样,也非但没让这崇敬减弱稍许,反而还愈发激起了刘长的崇拜。 ——申苗口中的『玄甲精骑』,已经被刘长直接带入为霸王项羽了! 而自詡为『武人』的刘长,虽是正儿八经生於深宫之中、长於妇人之手的贵公主,却也知道骑兵衝击步兵,多半是斩头,亦或是劈砍上半身的其他部位。 所以,申苗方才那番描述,已经被刘长自动脑补成:以步对骑,面对策马衝杀而来的霸王项羽,闪身躲过了致命一击,仅仅只是失去了一条腿! 说的再直白点便是:和项羽单挑,让项羽一匹马,交手一回合,没死! 在刘长看来,当今天下最顶尖的英雄,也就是这般模样了。 至於刘恭,虽然没有刘长这么狂热,却也不由对申苗高看了几眼。 ——要知那『玄甲精骑』四个字,可是大有来头! 在如今这个时代,能著甲的骑兵,本身就是高级將领的代名词。 何况是標识度那么高的『玄甲』,更基本可以断定:申苗当年遇到的那一骑,就算不是霸王项羽本人,也必然是楚军阵营中,有资格垂名青史的十几位名將之一。 而一个寻常士卒,在面对这种『歷史名人』级別的名將策马衝杀时,能及时做出闪避动作,將致命伤害降低为肢体残缺,本身就非常了不起。 至少值得刘长、刘恭叔侄二人,为其致以崇高的敬意。 只不过,叔侄二人的性格差异,也在隨后体现。 ——刘长,似乎是彻底沉浸在了申苗所描述,外加自己脑补后的遐想之中,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而更『年幼』的刘恭,却是在短暂的感怀后,很快便注意到了异常之处。 “申老方才说,已得四等爵不更?” 刘恭说话时,申苗也已从幻肢痛中缓过劲来,面色也基本恢復了正常。 听闻此问,只淡淡点下头,却见刘恭稍皱起眉,目光於身处的院落扫视一周。 而后再问道:“按照萧相国所制定《汉律》之田律、户律二篇——四等爵不更,可宅四舍、田四顷。” “申老这宅院,怎仅有二舍?” 说著,刘恭还不忘斟酌著用词,儘可能小心道:“至于田亩,四顷田,可是有足足四百亩,即便收成低些,也能有上千石粟。” “去了农税、口赋,也能余下九百石不止,够一五口之家吃上七、八年?” 听出刘恭话里暗含的深意,是说自己家这样子,不像是有四百亩田、每年能收穫上千石粮食的条件,申苗却满是无奈的摇头一笑。 许久,方悠悠开口道:“二位少君,有所不知啊~” “这以爵为准,与赐田、宅,实乃故秦遗政。” “此政,虽亦为我汉家所承,却也並非全然相同。” “——秦赐田、宅,確实是將现成的宅院、田地,赐给受爵者。” “但我汉家,则仅仅只是允许受爵者,建造符合自身爵位的宅院,或开垦符合自身爵位的荒地。” · · · · · · · 说著,刘恭还不忘斟酌著用词,儘可能小心道:“至于田亩,四顷田,可是有足足四百亩,即便收成低些,也能有上千石粟。” “去了农税、口赋,也能余下九百石不止,够一五口之家吃上七、八年?” 听出刘恭话里暗含的深意,是说自己家这样子,不像是有四百亩田、每年能收穫上千石粮食的条件,申苗却满是无奈的摇头一笑。 许久,方悠悠开口道:“二位少君,有所不知啊~” “这以爵为准,与赐田、宅,实乃故秦遗政。” “此政,虽亦为我汉家所承,却也並非全然相同。” “——秦赐田、宅,確实是將现成的宅院、田地,赐给受爵者。” “但我汉家,则仅仅只是允许受爵者,建造符合自身爵位的宅院,或开垦符合自身爵位的荒地。” 第047章 这还是人吗? 申苗话音落下,刘长、刘恭叔侄二人不由默然。 刘长仍似是不死心般,自顾自嘀咕了一句:“宅要自建,田也要自己开垦。” “这和不赏又有何分別?” 但刘长这一嘀咕,却並没有等来申苗、刘恭二人的搭茬接话。 穷。 如今汉室,由上而下,从王公到贵族,从中央到地方,穷的方式五八门,穷的程度千篇一律。 底层农户穷的食不果腹、衣不遮体。 王公贵族穷的衣不用锦,食不见肉。 地方郡县,穷的修缮、维护不起直道,疏通不起堵塞的河渠。 中央朝堂,更是穷的府库能跑耗子,天子御輦都凑不出八匹同色的马。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按爵位授民田、宅,乃至於奴僕、姬妾,就更是无从说起了。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便这般,三人唉声嘆气著、长吁短嘆著,终於等到了院角东厨,响起老妇用餐的呼唤。 只不过刘长、刘恭叔侄二人——许是舟车劳顿,又或是情绪低迷,都没什么胃口。 各自用了碗米粥,再象徵性吃下一块煮鸡肉,便借著消食的名义,结对走出了宅院。 临出门前,刘恭还不忘提醒申苗:肉食过夜就会坏,千万不能剩下。 申苗夫妇自然是连连哈腰,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好似又过了个大年。 走出宅院,漫步於乡野之间,叔侄二人终是走到一棵老树下,一屁股坐在了半掩於土里的坑洼巨石之上。 静默良久,刘长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略带不忿,半带羞愧的开了口。 “阿恭。” “我汉家的忠臣义士,过的,便都是这般日子吗?” 便见刘恭摇头一笑,眺望向远方的田野,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申老卒这一家,算好的了。” “——有二舍土砖房,百亩上林田。” “虽无男丁,却也算是衣食、起居都有了著落。” “再加上昔日袍泽照拂,更有淮阳郡守申屠嘉时常掛念,苦是苦了些,好歹也还有活路。” 说著,刘恭缓缓转过头,神情颇有些悵然的看向刘长。 “王叔可知,太祖高皇帝二年,关中粮价几何?” “——粟,石八千钱。” “侄儿不知那一年,天下人过的什么日子。” “但父皇曾说:那一年,我汉家的史官,只在简书上记下了六字。” “岁大飢,民相食。” … “王叔可知,此言何意?” 听闻刘恭此问,尤其是听到那扎的人耳朵生疼的『民相食』三字,刘长只瞳孔猛地一缩! 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才试探著开口道:“难道是说,百姓民饿的扛不住,便互相割下对方的肉吃?” 却见刘恭满是惆悵的摇摇头,又是一声哀嘆。 良久,方语带沉重道:“民相食。” “百姓民,捨不得吃自家的孩子,便乡邻互换。” “你吃我的孩子,我吃你的孩子——这,便是民相食。” … “侄儿还曾听说过一个故事。” “说有一女子,出嫁当晚,便偶然听到夫家公婆,在悄悄商量著什么时候吃自己。” “女子大惊,当即逃回了娘家。” “却不料当晚,又听到父母双亲暗下盘算:反正都逃回来了,与其再送给外人吃,还不如自家吃了……” 言罢,刘恭只神情凝重的深吸一口气,才总算是將悸动的心绪平復下稍许。 而在一旁,得知『民相食』三字的真实含义,尤其又听了一个恐怖故事,刘长的脸上,只瞬间被一股惧怖之色所占据。 慢慢的,刘长的呼吸越来越重,脸色也越来越白。 终,只是刘长猛地窜起身,扶著树干便一阵龙吟虎啸。 “呕……” “呕!” “呕~~~!” 不片刻的功夫,方才吃进去的餐食,便被刘长吐了个乾乾净净。 刘恭却並未跟上前,而是仍沉著脸坐在石块上,不断做著深呼吸。 ——即便已经听过无数遍,但每当『民相食』这三字出现在脑海中,刘恭也仍旧会感受到一阵不適。 並非单纯的心惊肉跳,又或是反胃想吐。 而是一种直击人灵魂深处,让人悵然噤口不能言的精神震撼。 等刘长吐完了,刘恭也总算是彻底平復下心情,起身走上前去,轻轻为刘长拍打起后背。 却见刘长一边胡乱抹著嘴,一边也不忘嘟囔著:“这…呕~” “这还是人吗?” “怕是披髮左衽、茹毛饮血的蛮夷,都做不出这人食人的逆天之事?” 闻言,刘恭手上动作一停,从衣袖中取出一块绢布递上前,嘴上则答道:“只会更过。” “我诸夏之民,都被逼得易子而食,同样的处境下,蛮夷只会直接吃自己的妻、儿。” “且『茹毛饮血』四字,也同样包含人在內。” 闻言,刘长只目光呆滯的侧过头,愣愣的看了刘恭片刻。 而后猛然一俯身,又是一阵龙吟虎啸。 都快把胆汁吐出来了,刘长才总算觉得好受了些,方由刘恭搀著,坐回了树下的巨石之上。 呆愣许久,刘长终是逐渐回过神,缓慢抬起头,定定的看向刘恭。 “这些事,阿恭是从何得知?” “阿恭又为何要说与寡人?” 便见刘恭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將双手背负於身后,眺望向远方。 唉声嘆气间,悠悠开口道:“侄儿,是国朝储君。” “王叔,则是宗亲藩王。” “我叔侄二人,將来都是要南面称王,统御万民的。” “——这些话、这些事,侄儿都是从书中看来的。” “说与王叔听,也只是想让王叔明白:战爭,並非王叔所想像的那般美好。” … “今日,王叔能见到缺了一腿,闔家困顿的申老卒。” “却不知当年那一战,有不知多少个申老卒,没能躲过那玄甲铁骑的挥砍,被直接砍下了头颅。” “世人皆敬项王之勇,却不知,即便是在身陷重围、穷途末路之际,项籍也仍只身一人,斩了我汉家二百余悍勇之士。” “——这二百多人,於项籍脚下堆成了尸山,於乌江河畔淌出了血海。” “仅仅是这二百多人战死,便让天下,多出了二百多个支离破碎,自此困顿的农户之家。” 说到最后,刘恭也重新望向刘长,青涩、稚嫩的面庞上,却儘是不属於少年的沉重和沧桑。 “楚汉相爭不过五年,天下百姓民,却死伤数百上千万。” “及至高皇帝开国,我汉家,户不过二百万,民,不足千万口……” 第048章 寡人就隨口一说 当晚,刘长一夜无眠。 並非农户人家的破旧被褥,让娇生惯养的淮南王殿下睡不惯。 而是刘长心中,总好似堵了什么般,怎都吐不出来。 翻来覆去睡不著,刘长终是摸黑坐起身,压低声线,试探著呼唤起刘恭。 “阿恭!” “阿恭?!” 耳边传来刘长的轻呼,刘恭却並未就此起身。 而是就势一翻身,面朝向身旁的刘长,曲臂垫在头下,轻『嗯?』了一声。 得到回应,刘长当即便盘起腿,言辞满是恳切道:“阿恭从何得知,我汉家民二百万户、不足千万口?” 便闻刘恭不假思索道:“汉五年,高皇帝开汉国祚,乃遍封元勛功侯一百四十七人。” “得知这百四十七侯,总食邑近二十万户时,留侯张良当即惊呼:陛下这是將天下一成的人,都封给了元勛功侯做食邑!” “从此便可知,高皇帝开国之时,天下民户不过二百万。” … “至於丁口,也不难。” “——广授天下民爵、宅、田时,高皇帝就曾说过:一夫挟五口治百亩田,善也。” “而这样一个五口之家,是指夫妻二人,外加三个或可助耕、或可助织的儿女。” “开国初,只怕大多数农户,都凑不出这样的五人。” “所以,二百万户农人,便大抵是不足千万口的。” 心中疑惑得到解答,刘长只若有所思的点下头,还不忘暗下默算一遍。 感觉大差不差,当即又將身子往前挪了挪。 “那楚汉相爭五年,天下百姓民,真的死了数百上千万人?” 听闻此问,知道刘长这是一时半会儿不打算睡了,刘恭索性便也起了身。 先是竖起食指贴在最前,对刘长『嘘』了一声。 而后,叔侄二人便各自拽著薄被,挪到了泥榻里侧靠墙的位置,各倚在墙上,轻声交谈起来。 “光是汉二年,那场彭城之战,高皇帝麾下的诸侯联军,便死了五十多万。” “同一年,关中粮价鼎沸,百姓民易子而食,更是死了百万人不止。” “之后数年,楚汉对峙於滎阳,日日战,日日打;” “光是彭城战败后,萧相国便前前后后,从关中新招了三十多万兵丁,给滎阳的高皇帝送去。” “王叔算算,这不就二百多万了?” … “这还只是我汉军一方,外加关中百姓。” “楚军死了多少,淮阴侯南征北战死了多少,又有多少百姓民被战火所波及,更是数都数不清。” “——尤其秦王嬴政之时,秦廷所计农籍,天下民足四百余万户,几近三千万口。” “少了近二千万人,就算有小半是死在长城、死在驪山始皇帝陵,也仍有上千万,是死在秦末战火纷爭,以及楚汉相爭之时。” 刘恭话音落下,刘长倒是没有再听之任之,而是难得开口小小反驳了一下。 “不对!” “二百万户、不足千万口,是高皇帝开国时的数!” “当时,还有许多百姓,为了躲避战火而藏在深山之中。” “还是后来,高皇帝广授民爵、宅、田,才把这些人从深山僻壤里哄出来,到官府编户造册的。” 闻言,刘恭却是含笑一点头:“王叔说的没错。” “是侄儿漏忘了。” “可即便如此,我汉家至今,都只有民不足三百万户,一千四百余万口。” “比起秦廷所计的四百余万户、近三千万口,也仍差了一半不止。” “——总不能是秦王嬴政修长城、修皇陵、修直道,就死了上千万人吧?” “只怕大多数人,还是死在了战火之中。” 这一下,刘长却是没再反驳了。 世人皆言,嬴秦暴虐,残害天下百姓。 但再怎么暴虐,嬴秦也不至於把三分之一,乃至一半的人口,都砸进长城、直道,以及始皇帝陵做燃料。 沉默许久,刘长终也是发出一声长嘆,算是接受了刘恭的说辞。 ——战爭,真没有刘长想像的那么美好。 战爭不止有波澜壮阔,也同样会为人世间,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如此说来,今日这户人家,是母后专门挑选的了……” 刘长悵然一语,只引得刘恭含笑一点头。 “皇祖母,想让王叔明白一些道理。” “——今我汉家无为而治,以与民休养生息,正是为了让饱经战火荼毒的天下人,稍得喘息之机。” “为此,高皇帝寧愿承受白登之耻,皇祖母,也寧愿承受匈奴单于以国书相辱。” “但高皇帝、皇祖母相忍为国的大义之举,却被王叔曲解为怯懦、软弱……” 闻言,刘长当即就是一阵心虚的尬笑。 一边笑,一边还不忘嘀咕道:“嗨,寡人就那么隨口一说~” “母后怎还真听去了……” 言罢,便见刘长双腿曲手,下巴撑在膝盖上,陷入了漫长的思绪之中。 而在刘长身旁,刘恭也是將头往身后的土墙上一靠。 叔侄二人,就这么掩著被子,齐身靠在墙上发起了呆。 又过了许久,终还是刘恭抵不过阵阵袭来的睏倦,招呼著王叔刘长躺回了褥上。 只是即便躺下了,刘长也仍像个头回进城的孩童般,嘟嘟囔囔问个没完。 “誒,阿恭。” “你说这申老卒,明明有四等爵:不更,能有四百亩田。” “何不咬咬牙,把这四百亩荒田给开出来,然后卖了换钱?” “就算不卖,佃给人种也好啊?” 听闻此问,刘恭愣是眼睛都没睁开,闭著眼睛便应道:“嗨……” “高皇帝授民爵、田、宅,家家户户都能有百亩田。” “——自家的地都种不过来,谁还会钱买田,又或佃租旁人的田?” “想要田,大不了去开垦便是,反正天下到处都是无主荒田。” “今我汉家,缺的不是田,是人吶……” 话音落下,刘长若有所思间消停了片刻。 不多时,又猛地从榻上窜起身,满是激动地看向刘恭。 “阿恭!” “咱帮帮申老卒吧!” “帮申老卒,把四舍的宅子给起了,再把四百亩田给开了!” “若申老卒种不过来,便送他三二奴僕,替他种田!” 便见刘恭无奈一笑,仍平躺於榻上,语带疲惫道:“帮得一个申老卒,这天下疾苦之民万千,王叔也终归是帮不过来。” “何必呢?” 闻言,刘长却满是疑惑地皱起眉,不解道:“天下民之疾苦,与寡人何干?” “今日碰上了,这便是申老卒与寡人、与阿恭的缘分!” “左右不过举手之劳,帮就帮了唄?” 第049章 太子务必当心! 话匣子一开,刘长便一发不可收拾,恨不能將申苗这一大家子的人生,都给口头安排妥当了。 便这般,刘长兴致高昂的说著,刘恭有一茬没一茬的应著,直到深夜,叔侄二人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得本来就晚,本以为刘长次日会睡到大中午,然后洗漱一番便启程返回长安。 不料天刚蒙蒙亮,刘长便好似被闹钟惊醒般,从泥榻上窜起身。 刘恭无奈,自也只能艰难撑开眼皮,浑浑噩噩的跟著起床。 穿戴好衣物,走到屋舍外,从陶缸里舀起一瓢水,叔侄二人配合著用水拍了拍脸。 精神了些,刘长便招呼著院门外的兵士,要给申苗这家人『改命』。 不多时,这队兵士的头领——一名北军曲侯,也睡眼朦朧的来到院外,与刘长交谈一阵,旋即拱手而去。 待等天大亮,院角东厨飘起炊烟,刘长、刘恭叔侄二人,也各自蹲在院內吃上了稀粥,那曲侯才去而復返。 隨曲侯一同回来的,还有这一里的里正、这一亭的亭长,以及一名发虚斑白,步履蹣跚,手持鳩杖的老者。 “见过老者!” 几乎是在看见那杆鳩杖的瞬间,叔侄二人便赶忙放下手中粥碗,於衣袍侧胡乱抹抹手,快步上前拱手见礼。 对於刘长、刘恭叔侄毕恭毕敬的態度,那老者虽衣著朴素,却並未显出丝毫惶恐。 只老者手中,那杆顶部有青玉鳩鸟为饰的木杖,在朝阳的照耀下,『刺』的叔侄二人有些睁不开眼。 “说是二位少君,要於申苗施以恩惠。” “不知,是怎个章程?” 老者直入正题,叔侄二人不敢有丝毫怠慢,好似是在面对自家长辈般,恭敬的弓著腰、噙著笑,温声为老者解释起来。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期间,那北军曲侯也不时插上两句,好將刘长、刘恭二人的目的,儘可能简练的表达给老者。 明白这均不足十岁的叔侄二人,確实是没有恶意、真的只是心血来潮,想要拉这申苗一把,老者才终是温笑著缓点下头。 折过身,像是训示自家儿孙般,交代那亭长、立正好生配合,便拄著手中鳩杖,三步一喘气的远去。 望著老者拄杖离去的背影,刘长、刘恭叔侄,还有那亭长、里正——乃至於那北军曲侯,都是不由自主的暗鬆了口气。 “乡三老啊……” “瞧著,都得有九十多了吧?” “还有那鳩杖——居然真和母后那杆一般无二……” 刘长心有余悸的一语,引得那北军曲侯也是微微一頷首。 “太祖高皇帝制,年五十以上,愿引民向善之长者,可为乡三老,受杖。” “年七十,杖加木鳩为饰,曰:几杖,受杖者比六百石,入官府不趋。” “——年八十,杖以玉鳩为饰,曰:鳩杖,比天子节。” “受鳩杖者,公、卿当面而不拜,天子当面而不跪,可自出入郡、县属衙,又长安朝堂有司。” … “凡受杖老者,欺、辱之,不恭之,立斩弃市……” 曲侯一番话,引得刘长又是心有余悸的缩了缩脖子。 一旁的亭长、里正,更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旁的不说,就那最后一句『不恭三老,腰斩弃市』,就足以让眾人噤如寒蝉。 什么是不恭? 怎么样算不恭? ——人家说你不恭,你就是不恭! 都不用审问,不用过堂,直接从案发地,就把你拉去市集外拦腰斩断! 后世人常掛在嘴边的那句『直接枪毙』,也不过如此了。 “有老者亲自过问,想来后续之事,当也能少些困阻?” 眾人默然间,刘恭轻飘飘一语,也算是解释了那老者的来由。 ——两名均不满十岁的功侯子弟,要出钱、出力,给申苗一介残疾老卒置办家產?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捞偏门、发大財的天赐良机。 若是没人过问,那不说是贪官、酷吏,就连同乡的地痞无赖,怕是都要凑上来咬下一块肉。 现在好了。 有乡三老——尤其还是受鳩杖的『顶级乡三老』亲自前来过问,再有不长眼的凑上来,那就真是纯纯嫌自己命长了。 该来的人都到齐了,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 由亭长、里正领头,发动这一乡的青壮,於今年秋后农閒,为申苗再开垦出三百亩荒地。 僱佣青壮的钱,刘长来出。 至於宅子,刘长也是大包大揽——直接表示回长安之后,会请求吕太后,从少府调几名官匠前来,再给申苗起二舍土砖房。 刘恭则当场拿出了五枚金饼,折大约十万钱,由里正代劳,去给申苗买三两个壮奴回来。 事儿办完了,时间也临近午时。 叔侄二人简单收拾一番,便坐上了返回长安的马车。 临行前,刘长也是再三表示:一定还会回来探望申苗一家。 一旁的亭长、里正,都连连表示定不辜负刘长、刘恭的嘱咐。 就这样,叔侄二人又是一番车马顛簸,於当日黄昏时分回到了长安。 先把刘长送到长乐宫门,眼瞧著天色已晚,刘恭便也没去长信殿拜见吕太后。 径直回了未央宫,才刚踏入椒房殿,便看见了一道久违的身影。 “舅父?” 略带诧异的惊呼一声,刘恭赶忙含笑走上前。 不等刘恭再开口,却见年仅十岁出头的宣平侯世子张偃,当即面带焦急的迎上前来。 “可算回来了!” 一旁,皇后张嫣也是略带焦急道:“怎的才回?” “阿偃这都等了大半日了。” 听出这姐弟二人语带焦急,刘恭只心下微微一紧。 便见张偃连招呼都顾不上打,便赶忙道:“是母亲让我前来,以警醒太子。” “昨日,安国侯於长信殿,与太后起了爭执。” “明日朝仪,太后会追尊武哀侯、合阳顷侯等已故宗亲为王。” “——周吕令武侯,或也在尊王之列!” 言罢,张偃好似才会想起打招呼,当即便是拱手一礼。 直起身却道:“宫禁在即,我这便回了。” “明日,太子务必当心!” “母亲的意思,是让太子收敛锋芒——自保为重!” “但有可能,便绝不可卷进太后、安国侯之间的爭论!” “谨记,谨记!!!” 第050章 薨而不諡、爵不嗣子? 风风火火丟下这句话,张偃便著急忙慌出了椒房,朝著作室门的方向快步而去。 ——日暮时分,宫门关闭,行宫禁。 ——而后再过一刻钟,城门也会落下,整座长安城行宵禁。 身为宣平侯世子、鲁元长公主独子,张偃倒是不怎么担心宵禁。 可一旦没赶上宫禁,张偃就要被迫在宫中过夜。 即便张偃只有十岁出头,来椒房殿也是见同父庶姊,宣平侯家族,也绝对无法承受『世子於宫中过夜』所招致的舆论。 而在目送张偃离去后,刘恭、张嫣母子只稍一对视,便各自面带忧色的嘆了口气。 “终究,还是来了……” 暗下如是一声感嘆,刘恭便本能的步入殿內,於客席坐下了身。 见儿子一脸忧虑之色,皇后张嫣也是不安的上前,紧挨著刘恭坐了下来。 抿了抿唇,双手本能的捏起衣袖,语带忐忑道:“恭儿,可要听从母…鲁元主的警醒?” 闻言,刘恭只缓缓摇了摇头。 思虑良久,方嘆息道:“母亲勿忧。” “孩儿自有盘算。” 却见张嫣当下一急,本能的伸手握住刘恭的手腕。 待刘恭略带疑惑的望向自己,方语颤道:“恭、恭儿……” “便听你鲁元姑母的,切莫掺和进去了。” “近几日,我总觉得心慌,眼皮也跳个不停……” 说话间,张嫣望向刘恭的目光中,竟是隱隱带上了一丝哀求。 见此,刘恭却是神情阴鬱的又一声长嘆。 思虑片刻,终是將身子转过来些,正对向母亲张嫣。 “母后可知,武哀侯、合阳顷侯何人?” 便见张嫣不安的抿著唇,微微一点头:“自知。” “武哀侯刘伯,乃太祖高皇帝长兄。” “合阳顷侯刘喜,则为高皇帝次兄。” “高皇帝,乃太上皇三子。” “除了长兄武哀侯、次兄合阳顷侯,高皇帝还有幼弟:楚王刘交。” 话音落下,张嫣望向刘恭的目光中,担忧之色不由又多了几分。 刘恭却对此置若罔闻,稍一頷首,再问道:“那母后又可知,周吕令武侯何人?” 便见张嫣深吸一口气,仍旧语颤道:“周吕令武侯吕泽,乃太后长兄。” “自高皇帝起丰沛,吕泽便久隨高皇帝左右。” “举义反秦、先入咸阳,南下汉中、还定三秦,东出函谷,攻打项楚——高皇帝举义后的每一战,吕泽都战功赫赫。” “只可惜,汉八年,韩王信判汉降胡,代王刘喜弃国而逃,边墙门户大开。” “吕泽独木难支,身陷重围,力战而亡……” 这一回,刘荣却是微微摇摇头。 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的发出一声长嘆,方自顾自道:“那一战之前,边墙燕、代、赵三藩,燕国有高皇帝情同手足的把兄弟:卢綰。” “代地则一分为二,北有韩王信,南有代王喜。” “及赵地——虽然隱王尚年幼,並未就藩,但也有赵相周昌等元勛老臣,在赵国主持大局。” “可就是这般稳妥的安排,一俟战起,却得了个韩王信判汉、代王喜弃国,燕王卢綰蛇鼠两端,赵相周昌抱病臥榻的局面。” “——母后,难道就瞧不出这其中,另有隱情?” … “应该在前线抵御强敌的韩王信,投敌倒戈了;” “本该作为第二道防线的代王刘喜,弃国而逃了;” “高皇帝那般信重、器重的燕王卢綰,也在那生死存亡之际,生出了不轨之念。” “赵相周昌,又好巧不巧病倒了……” 说著,刘恭又怪笑著摇了摇头。 “边郡三藩:燕、代、赵,得四王戍边御敌。” “最后,却死了个与边郡、与戍边之事毫不相干的吕泽——偏还是身陷重围,力战而亡。” “更奇怪的是:弃国而逃的代王刘喜,腰斩弃市的罪过,战后却仅仅只是废王为侯。” “燕王卢綰判汉北逃后,也依旧在长城脚下眷恋不去,说是要『亲自向高皇帝请罪』,以求得高皇帝宽恕。” “至於周昌——更是几乎没人知道那一战前,他曾『病』过……” 刘恭越说,皇后张嫣便越心惊,面色也是愈发的惨白。 直到刘恭话音落下,张嫣心下也有了猜测,只惊惧交加的猛抬起头,微微颤抖著看向刘恭。 “恭、恭儿是说……” “周吕侯吕泽……” 只见刘恭满是凝重的微微一頷首:“周吕令武侯,死的蹊蹺。” “与其说吕泽,是身陷於匈奴人的重重包围,倒不如说,是死在了『不知何人』所布的天罗地网。” “尤其吕泽死后,高皇帝直至驾崩,都没有为其盖棺定论。” “还是父皇即位之后,皇祖母以懿旨追諡的。” “——若吕泽果真是战死,果真是为国捐躯、死王事,高皇帝不应该极尽哀荣,將吕泽风光大葬吗?” … “然而吕泽死后,高皇帝非但没有为吕泽盖棺定论,甚至就连吕泽『周吕侯』的爵位,都不许其子嗣承袭。” “仍旧是在父皇即立之后,皇祖母临朝掌政,才將吕泽的两个儿子:吕台、吕產,各封为酈侯、洨侯。” “——这,是为国战死边墙的功勋外戚,所应该得到的对待吗?” “薨而不諡、爵不嗣子?” “说这是苛待,甚至折辱,只怕都不为过吧?” 听到这里,皇后张嫣已是浑身都微微发起了颤,目光更是惊慌失措的落在身前,极为迅速的无规则移动著。 而在张嫣身旁,刘恭却是一脸悵然的再嘆出一口气。 而后,才悠悠开口道:“周吕令武侯,皇祖母是一定会追尊的。” “至於武哀侯、合阳顷侯,都只是个幌子。” “——只是皇祖母追尊高皇帝的兄长,顺带追尊自己兄长的幌子。” “且,自追尊周吕令武侯开始,吕氏一族,便必然兴旺。” “尤其吕台、吕產二人,甚至可能会承袭乃父得以准尊的王爵。” … “如此紧要关头,母后当真觉得孩儿——我汉家的太子储君,能置身事外吗?” “如果没得到太子储君的亲口陈诺、鼎力支持,皇祖母,又如何能安下心来呢……” 第051章 苦了恭儿 隨著刘恭话音落下,椒房殿前殿,也隨之陷入一阵漫长的沉寂。 客座首席,刘恭面带悵然,不时长吁短嘆。 而刘恭身旁,皇后张嫣则面无血色,身形发颤,神情变幻。 如果说先前,张嫣心慌,仅仅只是担心儿子刘恭,会卷进一件不该卷进、不能卷进的事,那现在,张嫣才算是终於明白:自己的心慌来自何处。 ——即便高皇帝再怎么刻意淡化,周吕令武侯吕泽,也仍旧是元勛功侯一致公认,武勛几乎不亚於淮阴侯韩信的大功臣! 而淮阴侯韩信,尚且只是被废王为侯。 若非最终意欲谋反,韩信最终,甚至未必会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但周吕侯吕泽,却是以彻侯之身,便蹊蹺死在了边墙。 这无疑也能从某种层面,说明高皇帝对周吕侯吕泽的忌惮,远甚於对淮阴侯韩信…… “这些话,恭儿可曾同旁人提过?!” 不知过了多久,张皇后才终於回过劲儿来。 却是剎那间,便满脸凝重的看向刘恭! 待刘恭微微一摇头,张皇后才按下稍鬆口气,却依旧满是严肃道:“方才这番话,出恭儿之口,入母亲之耳。” “往后,绝不可再提及——甚至绝不可再想起!” 便见刘恭又微微頷首,表示明白,张皇后这才长呼出一口气。 强自按捺许久,总算是將心中悸动压下,发颤的身形也稳了稳,张皇后才终於绷著脸,抿著唇,再次看向刘恭。 “既然如此,鲁元主为何会让世子前来,以警醒恭儿『切莫捲入其中』?” “既然知道太后,是必定要追尊周吕令武侯的,也是必定要得到恭儿鼎力支持,才能稍稍心安,鲁元主为何不提醒恭儿:一定要对太后言听计从?” 闻言,刘恭只不由咧嘴一苦笑,旋即满是无奈的低下头。 过了足有三五息,搞得张皇后都有些焦急了,才悠悠开口道:“姑母,是想护孩儿周全。” “便如当年,奸宦赵高於秦廷指鹿为马。” “重点並非那笼中,究竟是鹿是马,而是唯有指鹿为马者,方能算作是顺从赵高。” “——皇祖母追尊周吕令武侯,差不多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有赞成者,才能算是顺从皇祖母、效忠皇祖母。” … “安国侯反对皇祖母,是元勛老臣的底气。” “其余朝公、元勛,就算没能像王陵那般面折庭爭,暗下,也必然是敢怒不敢言。” “及孩儿,若是支持皇祖母,那便会在朝公大臣心中,留下个『不尊高皇帝,无以奉宗庙』的印象。” “若反对,那自更不必赘述——皇祖母这一关,孩儿便过不去。” “所以姑母才会遣世子前来,警醒孩儿:切莫牵连其中。” “但当年秦廷,赵高指鹿为马时,又有何人能躲过、能不牵连其中呢?” 话音落下,刘恭不由又是一阵苦笑摇头,面上满满都是自嘲之色。 却见张皇后闻言,只暗下稍一盘算,便再开口提议道:“若是躲呢?” “便说,恭儿病了,臥榻不能起身?” 只一语,便惹得刘恭当场一愣。 旋即面色古怪的看向母亲张嫣,目光直勾勾盯著张嫣眼眸深处。 终,只开口淡然道:“父皇的今日,便是『躲』出来的。” “躲著躲著,便谁人都找不到父皇,也没人愿意找父皇了。” “现而今,即便不躲了——即便父皇就在那里,朝堂內外,也只当没看见父皇……” 闻言,张嫣不由又一阵默然。 也是直到这一刻,张嫣也才终於明白:方才,宣平侯世子张偃走后,刘恭为何会是一脸的凝重之色。 ——摆在刘恭面前的两个选择,都很糟糕。 而且非选一个不可。 就像是两颗毒药,一颗吃了马上就会死,一颗吃了,未来大概率会死。 “两相全害,取其轻者。” “相较於公卿百官的不齿、蔑视,孩儿更承受不住皇祖母的怒火。” “——先挨过眼下吧~” “將来之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思虑间,刘恭满是无奈的一语,当即引得张嫣投去怜爱、心疼的目光。 “苦了恭儿。” “小小年纪,便要身陷此等尔虞我诈之中……” 刘恭笑而不语。 不片刻,便见张嫣深吸一口气,而后强打起精神,极为刻意的转移话题道:“这二日在上林,可还欢喜?” “於淮南王共处,可对得上脾、性?” 感受到母亲明显是在转移话题,是想让自己轻鬆一些,刘恭自也温尔一笑。 作势思虑片刻,终,还是呵笑著摇摇头。 “王叔,天真烂漫。” “虽是不甚稳重,却也是个热心肠。” 言罢,刘恭便將昨日,叔侄二人抵达上林苑后的所见所闻,以及今日,为申苗一家改命的过程,都事无巨细讲给了张嫣听。 张嫣也同样很少出宫,听刘恭说起这些宫外之事,那也是听的津津有味。 只是听到最后,张嫣又莫名嘆了口气,再次面带怜惜的看向刘恭。 “如此说来,淮南王果然天真烂漫。” “恭儿,本也是该天真烂漫的年纪……” 这一回,刘恭倒是没再沉默。 而是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抹笑容,昂首看向母亲张嫣。 “孩儿的身份,不许孩儿天真烂漫。” 话音落下,殿內又是一阵默然。 母子二人便各自呆坐著,目光各自投向身前不远处,心思各异,思绪万千。 一边发著呆,母子二人一边也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著。 “明日朝议过后,恭儿去宣室看看吧。” “——父皇不许孩儿去宣室。” “去看看吧。” “近日,陛下总是不大好。” “——喏。” … “回了长安,可曾去拜见太后?” “——日昏了,便未去长信殿叨扰皇祖母。” “嗯。” “明日散朝过后,记得向太后请罪。” “近些年,太后也愈发易怒了……” … “还有母亲。” “方才,阿偃说母亲身子不大爽利。” “若是得空,恭儿也走一趟。” “毕竟恭儿,也算是母亲一手养大的……” “——喏。” … “苦了恭儿。” “苦了恭儿……” 第052章 人怎么能这么有种? 翌日清晨,长乐宫,长信殿。 谁也没想到今日这场朝议,是以吕太后直接正式颁发的詔书作为开端。 “——詔曰:夫兄弟者,手足也,肱骨也,血脉至亲也。 《诗》云:兄弟鬩於墙,而外御其侮。 自古圣王临朝,无不裂土以王宗亲手足,实国之羽翼、为君之肱股。 功至高,莫过於太祖高皇帝——篳路蓝缕,开汉国祚。 然,高皇帝手足三人,独幼弟交得王楚地;长兄、次兄,皆以侯亡。 … 高皇帝戎马一生,力有不遂者,多以宗亲实边而王,或与宗室裂土关东,佐天子以牧民。 然长兄、次兄:武哀侯,合阳顷侯,纵身故亦不得王爵,朕甚不忍。 乃此詔告天下! 尊,高皇帝长兄——武哀侯刘伯,曰:武哀王。 尊,高皇帝次兄——合阳顷侯刘喜,曰:代顷王。 另尊,齐悼惠王刘肥母曹氏,曰:齐王太后。 尊,楚王刘交母李氏,曰:太上皇后……” 御阶下方,謁者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朗声宣读著詔书內容。 而在殿內东、西两席,公卿百官则纷纷侧目,將目光齐齐投降西席首座的当朝右丞相:安国侯王陵。 眾人目光所及,王陵正襟危坐,一手更已探入衣襟,儼然做好了从怀中掏出竹简,当庭諫阻的准备。 宣读詔书的謁者,也终究没有让王陵失望。 ——宣读詔书到最后几句,便见那謁者面色微微一白,旋即本能的深吸一口气。 费了好大力气,才將回身望向吕太后的衝动压下,謁者又强自定了定神,而后,才將詔书的最后几句宣读而出。 “尊,朕亡父——临泗侯吕文,曰:吕宣王!” “尊,朕亡兄——周吕令武侯吕泽,曰:悼武王!” “凡追尊诸王,勿別刘、吕,皆使百户守灵。” 詔书宣读完毕,那謁者勉强维持著姿態,回过身,对端坐於他之上的吕太后一拱手。 隨著謁者转身,原本还只是『窃窃私语』的满朝公卿大臣,却是当即一片譁然。 吕宣王! 悼武王! 身为太祖高皇帝的髮妻,在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之,后仅仅过了六年,吕太后便一口气封了两个异姓王! 虽然都是追尊亡者,且並没有实际封国,但也终归是异姓王! 一时间,满朝公卿大臣的目光,便齐刷刷再次投向了右丞相王陵。 ——当今汉室,元勛功侯凋敝,有且只有王陵一人,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阻止吕太后。 但显而易见,就连王陵,也被吕太后这突然袭击,给惊的愕然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呆愕,便给了吕太后抢先开口的时间。 “武哀侯、合阳顷侯,皆已故宗亲长者。” “追尊为王,乃题中应有之理。” 便见御榻之上,吕太后神情庄严,语调却满是云淡风轻。 如是一语,將满朝公卿的注意力,从王陵身上吸引开,隨即再道:“及齐悼惠王母、楚王母,亦为高皇帝尚未发跡之时,便早亡的女眷。” “追尊之,合乎情理。” 吕太后又一番话说出口,满朝公卿百官,几乎都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身、伸长了脖子。 ——显然是在等吕太后的下文。 只见吕太后稍一顿,而后似笑非笑著侧过头,望向身旁的太子刘恭。 嘴上却道:“及朕亡父、亡兄,追尊与否,本是无关紧要。” “却是前几日,朕偶然听到太子说:今我汉家,不分刘、吕,皆乃宗亲。” “这才借著追尊武哀侯、合阳顷侯,又齐悼惠王母、楚王母的机会,將朕的亡父、亡兄,也给稍带上了。” 说著,吕太后淡然昂起头,目光於殿內环扫而过。 “诸公,当是不会觉得朕此举,有何不妥之处?” 此言一出,莫说是殿內的朝中百官——便是陪坐於御榻之上的刘恭,都听出了满满的威胁之意。 有那么一瞬间,刘恭甚至都有些恍惚了。 就好似此刻,正隱晦威胁公卿百官的,並非汉高后吕氏,而是秦奸宦赵高? 至於御榻上坐著的自己,也好似並非汉前少帝刘恭,而是秦二世胡亥…… “老臣……” “有奏!” 终於,王陵还是从座位上艰难站起了身。 伴隨著这一声沙哑、老迈,却也中气十足的呼號,刘恭也才算是从恍惚中回过了神。 便见西席,王陵双手撑地,艰难的从座位上站起身。 而后深吸一口气,方迈动脚步上前,来到殿中央。 缓缓侧过身,正对向上首御榻,终是缓缓拱起手。 开口一语,却惹得满堂皆惊。 “太后,是要復现田氏代齐故事吗!” 轰! 王陵朗声一语,宛若平地起惊雷,当即惊的满朝公卿大臣,都满是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 不是! 人怎么能有种成这样?! 这是能摆上檯面、当面说的话吗?! 那可是吕后啊! 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高后吕雉! 你王陵,真就半点不怕死? 没有任何意外——御榻之上,吕太后面色应声一沉,望向王陵的目光,也瞬间带上了毫不掩饰的阴戾。 却见殿中央,王陵一脸正义凛然,慷慨陈词道:“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是谓:刘汉。” “——而非:吕汉!” … “自高皇帝驾崩,太后便临朝掌政,窃居东宫长乐。” “——天子尚在,却为太后迫居未央!” “赵隱王刘如意,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天子居所:西宫未央之中,为太后肆意鴆杀!” “齐悼惠王刘肥,亦险些被太后面赐鴆酒,不惜舍国土之近半,更尊女弟为王太后,方免遭太后毒手……” 说到此处,王陵满脸沧桑的长呼出一口气,顺带捋了捋鼻息。 待再度抬头,望向御榻之上的吕太后时,王陵耸拉的眼皮下,一双深邃双眸,竟是闪过阵阵寒光。 “先是巧立名目,屠戮高皇帝后嗣。” “后又威压天子,夺大权以掌朝政。” “而今,终是按捺不住,始封吕氏为王。” “——先杀刘氏,以夺其国;后王吕氏,以据其土。” “若非想要吕氏代汉,太后此般举动,又作何解?” 第053章 太后,君否? 静。 极致的寧静。 硕大的长信殿,东、西二席坐著百十来號人,殿內,却安静的落针可闻。 先前,向王陵投去期翼目光的公卿重臣,此刻却无一例外低下了头。 落座末席的千石、六百石官员,更是有人身形发颤,汗如泉涌。 ——御榻之上,刘恭面色『淡然』依旧,只额头上,却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薄汗。 而在刘恭身侧,吕太后浑身散发著含义,本写满阴戾的面容,却在肉眼可见的归於平静。 並非吕太后消了火、息了怒。 而是怒到极致,反倒让吕太后的心绪,前所未有的平静了下来。 “安国侯,当真不惧朕雷霆之怒,血流漂櫓啊~” 闻言,王陵却仍目带寒光,孑然不惧的昂起头,直勾勾对上吕太后的目光。 “太后,敢吗?” 话音落下,殿內无数人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各自在心中,为王陵宣判了死刑。 而御榻之上,吕太后却只轻蔑一笑。 隨后,殿內便又陷入一阵漫长的沉寂。 “崔杼,弒其君。” 不知过了多久,御榻之上,吕太后清冷淡漠的语调再度响起。 便见吕太后缓缓起身,背负双手,居高临下俯视向王陵。 眉宇间,却是不见一丝怒色! 有的,只是一切尽在掌控的绝对自信,以及天下尽在我手的极致傲然。 “崔杼弒其君,而后遍杀齐国史官,却反使列国史家著言:崔杼弒其君。” “——崔杼杀史官,是因为他怕。” “因为他真的弒杀君主,所以,才怕史官记下自己的罪行。” … “然朕,无惧。” “自高皇帝宫车晏驾,至今——至汉天子盈六年,夏五月戊午(二十五),朕所行之事,桩桩件件,皆不惧青史评说,更无愧於心。” “若因今日之事,便含怒而杀安国侯,倒反成了朕心虚?” 言罢,吕太后便讥笑著摇摇头,旋即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同一时间,御榻上的另一道身影,也隨之站起了身。 “既然今日之事,皆源自孙儿那『刘、吕皆宗亲』一言,便请皇祖母,许孙儿与安国侯一辩。”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只见刘恭拱手一礼,待吕太后轻『嗯』了一声,便转身正对向殿內。 看著王陵那略带疑惑,却也森海依旧的庄严面容,刘恭终是石阶而下,走到王陵身前三步的位置。 “孤,敢请安国侯赐教。” 刘恭礼数周全,王陵自也不好太过怠慢,遂敷衍一拱手,嘴上却满是讥讽道:“倒是要请殿下,於老臣赐教一番。” “——何谓:刘、吕皆宗亲?” 话音落下,殿內眾人纷纷抬起头,却多半先偷偷瞥一眼上首御榻,打量一下吕太后的面色。 感觉吕太后脸上,几乎看不出多少怒色,才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望向殿中央,相对而立的王陵、刘恭二人。 便在满朝公卿大臣的一致注视下,刘恭再拱手一礼,而后直起身,噙笑望向身前的王陵。 “安国侯认为,宗、亲二字何解?” 王陵不假思索:“自是刘氏皇族,太祖高皇帝的宗族血亲。” 却见刘恭含笑一摇头,再问道:“孤所问,並非宗亲二字合解,而乃宗、亲二字拆分,各为何解?” 闻言,王陵只嗡然皱起眉,难得正眼瞧了刘恭一眼。 上下打量一番,没看出什么不对,终是答非所问道:“却不知太子,竟具巧舌诡辩之才?” 这话一出,在座公卿又是眼皮猛的一抽,暗下再次感嘆起王陵,居然真的有种至斯。 ——对於储君太子而言,巧舌诡辩,可不是什么正面的评价! 相传商紂王帝辛,便口才极佳、极善诡辩,能凭言语掩饰自身的过错,甚至將臣下的劝諫驳回去。 夏桀、商紂这两个反面教材,对於封建帝王的警醒意义有多大,显然不必过多赘述。 故而,无论是针对储君太子,还是当朝天子,亦或东宫太后而言,巧舌诡辩四个字,基本可以直接翻译成:牙尖嘴利,不纳諫言,浑身上下就嘴最硬! 一旦坐实,更是会被普罗大眾,直接无脑归类为『桀、紂之流』。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王陵方才说刘恭『具巧舌诡辩之才』,也可以直接理解为:王陵说刘恭颇得桀紂遗风。 被人当著面如此詆毁,刘恭面色当即便是一冷。 但很快,刘恭便再挤出一抹强笑,对殿內公卿百官环一拱手。 “既然安国侯自恃功高,不愿答孤所问,孤,便也不强求。” “只以一言,请诸公辨其然、否。” “——宗亲者,乃君之至亲,国之羽翼。” “然否?” 原本应该发生在王陵、刘恭二人之间的辩论,却莫名其妙成了刘恭遍问群臣,眾人自然是齐齐一愣。 与左右稍一对视,大多数人也还是点下了头,算是认可了刘恭的说法。 便见刘恭微微一笑,旋即稍侧过身,单臂平举,手掌朝上,遥指向御榻上的吕太后。 “再问诸公:太后,君否?” 这一问,除了刘恭身前不远处的王陵,更是没有哪怕一人胆敢迟疑,当即齐齐点下头。 目的达成,刘恭便將目光重新移回面前——移回到当朝右丞相:安国侯王陵身上。 “敢请问安国侯。” “——太后即为君,吕氏又皆太后血亲,则吕氏,可称『宗亲』否?” “太后之父、天子母舅,可称:宗亲否?” 这一问,王陵仍旧没有正面给出答覆。 而是大失所望的沿著头,悠悠嘆息道:“身汉储君,殿下何以諂言媚吕?” “老臣字字句句,难道不都是在回护刘氏、为刘氏筹谋?” “殿下身刘氏而媚吕,太祖高皇帝泉下有知……” 话说一半,王陵便无比失望的再次摇起头,好似刘恭没说这番话,王陵原本还有多欣赏刘恭似的。 对於王陵的规劝,刘恭自是置若罔闻。 只微微一笑,而后再度侧过身,望向殿內百官群臣。 嘴上,却仍旧是在与王陵辩论。 “孤尝闻,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太祖高皇帝篳路蓝缕,立汉国祚,也绝非仅凭一己之力,而是集功侯百官之功。” “——若天下唯刘,那这长信殿,又何必作朝议之用?” “不如只召宗亲诸刘,以举家宴?” … “即举朝议,则公卿百官、功侯贵戚,皆乃我汉家之臣,皆於我汉家荣、辱与共。” “安国侯为汉相宰,又何以一家言而忠刘,却不以治世才而事汉?” 第054章 却也不劳太子 刘恭话音落下,满朝公卿大臣的目光,便开始在刘恭、王陵二人之间来回切换。 最终,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上手御榻,端坐著的吕太后身上。 ——汉家到底姓不姓刘? 答案自是必然。 但谁又敢当著吕太后的面,在涉及追尊吕太公、吕泽二人为王的话题上,说『汉家姓刘不姓吕』? 是,王陵敢。 满朝公卿大臣,元勛公侯百四十七人,朝中三公九卿、朝臣贵戚,有且只有王陵一人,敢在这种时候怒懟吕太后:汉家姓刘! 而非姓吕! 然后呢? 朝堂內外上下,可有第二人敢找出来,指著吕太后的鼻子怒骂:太后欲吕氏代汉邪? 没有。 除王陵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敢在这时站出来。 左丞相曲逆侯陈平,御史大夫平阳侯曹窋,即將官拜太尉的絳侯周勃; 太僕汝阴侯夏侯婴、卫尉营陵侯刘泽、宗正上邳侯刘郢客…… ——无论是垂名青史的丰沛元勛,还是身上,流淌著皇室血脉的刘氏宗亲,都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再怎么说,也是太子储君吶?” “我辈乃外姓、外臣,即便明哲保身,也无甚不妥。” “然太子……” 一时间,眾人纷纷向殿中央,仍昂首与王陵对视的太子刘恭,投去异样的目光。 感受到一道道向自己投来,且满带著鄙夷、不屑的目光,刘恭却是嗤之以鼻。 “满朝公卿大臣,除王陵外,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头。” “到头来,倒是指望起孤、指望起年仅六岁的储君太子了?” “真当皇祖母不敢杀孤不成?” 如是想著,刘恭暗下不由讥讽一笑,而后便昂起头,再度对面前的王陵拱起手。 “安国侯,国之长者也。” “太祖高皇帝,曾以侍兄之礼对待安国侯,孤身高皇帝嫡孙,更当按照侍奉伯祖的礼数,来对待安国侯。” “但即便此刻,是孤真正的伯祖父,如武哀王、代顷王当面,孤,也仍旧会这么说。” “——得太后尚在,方使我汉家,未如暴虐嬴秦那般,二世而亡!” “太后於我汉家,有传延再造之功!” 激昂一语喊出口,刘恭便满带著庄严,缓缓扫视向殿內百官群臣。 便见殿內,旋即一片淅淅索索声,不片刻功夫,满朝公卿大臣已尽起了身,朝上首御榻方向齐身一拜。 “幸得太后在,使我汉家宗庙得保、社稷得存~” “太后传延宗庙、再造社稷之功,纵不比太祖高皇帝开汉国祚,却也逊之无多。” “臣等,谨代天下谢~” … 由左相陈平为首,群臣百官爭相附和的一番奉承,却是再次刷新了刘恭认知中,对朝中群臣的原则下限。 这不跪的挺丝滑嘛? 哪来的脸鄙视於孤? 却见御榻之上,吕太后並未急於起身回礼,而是一脸云淡风轻之色,自然的看向王陵。 良久,王陵终是深吸一口气,默然对御榻上坐著的吕太后拱起手,缓缓躬身行了一礼。 待吕太后起身,向群臣回了礼,君臣再各自落座,王陵原本还满是阴寒的目光,才终於正色看向身前——身高还不到自己的腰,却仍昂首望向自己的太子刘恭。 又迟疑良久,王陵,终还是摇头髮出一声苦笑。 “太后於我汉家之功,老臣,不敢视若无睹。” “但太子当知,汉十二年,高皇帝与公侯大臣斩白马而盟誓:非刘氏,不得王。” “——太后固然有大功於宗庙、社稷,即便是老臣,也同样因此而感激太后。” “若太后想恩荫族人,金石珠玉也好,田宅庄铺也罢——凡是我汉家有的东西,太后皆可隨意赏赐於吕氏。” … “正如太子方才所言:太后,亦我汉家之君。” “君主赏赐族人,朝中外臣,自然没有横加指责的道理。” “但即便有大功於社稷、即便想要恩荫族人,太后,也未必就非得倒行逆施,悖逆高皇帝白马誓盟时的誓言?” “老臣此言,太子以为,然否?” 感受到王陵明显缓和下来的情绪,以及温和了不知多少的语气,刘恭不由会心一笑。 却也噙笑摇摇头,淡然道:“安国侯的忧虑,孤知之。” “左右不过安国侯方才,那句『唯恐吕氏代汉』而已。” “但孤,可以明告安国侯:若有朝一日,吕氏族人胆敢覬覦神圣,孤,头一个不答应!” 言罢,刘恭终是缓缓回过身,昂首挺胸,目光满是坦然的看向御榻上,正直勾勾看向自己的祖母吕太后。 片刻之后,便见吕太后翁而一笑,缓缓点下头。 “却也不劳太子。” “若日后,吕氏果真图谋不轨,朕自会大义灭亲,清理门户。” 目光看向刘恭,面含微笑道出此语,吕太后遂长嘆一口气,略带庄严的看向王陵。 “朕,也可明告安国侯。” “——朕虽吕氏女,却早嫁作刘氏妇。” “秦有羋太后,以楚国公主的身份入秦,却在成为太后、掌秦大权时,將兵伐楚,事事皆以嬴秦为先。” “汉,亦有吕太后,愿效羋八子故事。” 吕太后此言一出,殿內群臣无不缓缓睁大双眼,似是为吕太后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而感到惊诧不已。 而在殿中央,听闻吕太后这一庄严承诺的王陵,却是缓缓低下头,看向身前的太子刘恭。 良久,却仍苦笑著再一摇头。 而后拱起手:“得太后、太子如此允诺於朝公大臣当面,老臣,无话可说。” “但太后明悖高皇帝誓言,肆意分封异姓王,还请太后,恕臣不敢苟同。” “——太后追尊武哀王,代顷王,又吕宣王、悼武王的詔书,臣是不会加盖丞相印的。” “但臣,愿意將手中的相印,暂且交由左相曲逆侯,代为保管几日。” 如是一番话,也意味著王陵最终做出了让步。 ——对於这件事,王陵仍保留意见,坚决反对。 但操作流程,王陵却不会再刻意去卡。 明白这是王陵退让的极限,吕太后也终是缓缓点下头,认可了王陵这最后的陈述。 却是没人注意到:在吕太后得偿所愿,朝中群臣各怀心绪之际,王陵深邃而又锐利的目光,正不著痕跡的扫向身前,那道仍无比稚嫩的矮小身影。 “是侥倖?” “还是確有真材实料……” 第055章 真·皆大欢喜 隨著王陵的退让,殿內原本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便也隨时趋於寻常。 殿內群臣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长鬆了口气,为今日朝议,未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而暗自庆幸。 御榻之上,吕太后得偿所愿后,面色也真正恢復了往日的平静。 王陵则在不著痕跡间,重新审视了一下太子刘恭,而后不动神色的退回了西席首座。 而刘恭,则是一边低著头走上御阶,暗下却也隱隱生出了些许期待。 ——方才,刘恭並没有正面回答王陵的疑问。 王陵以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勿王,来作为反对吕太后追尊吕太公、吕泽二人为王的依据。 而刘恭却是以『安国侯放心,吕氏肯定不会谋逆』,答非所问的答覆了王陵。 如果愿意,刘恭当然可以正面回答王陵,说些三代不同法、五代不同礼,又或『追尊亡者不算数』之类的诡辩之论。 但刘恭,却並没有这么做。 而在刘恭答非所问后,王陵也同样一反常態——並未继续死咬著『非刘勿王』不放,而是顺坡下驴,为此事画上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句號。 二人均透著反常。 此刻,却也都隱隱抱有期待。 至於这风马牛的老少二人,究竟在期待什么…… “安国侯此言,倒是提醒了朕。” “——虽尊太祖高皇帝临终嘱託,拜安国侯为右相、曲逆侯为左相,然安国侯,终归太过老迈。” “先前,朕便有意让安国侯多加保重,切莫太过劳碌,却又担心安国侯曲解朕意,误以为朕欲夺相权。” “今日,安国侯主动提及,朕,便也不再顾虑了。” 便见吕太后如是一语,而后自然望向王陵次席,正强自按捺喜色的曲逆侯陈平。 微翘起嘴角,再对王陵道:“既然安国侯有意,要將相印暂交陈平代管,便不妨藉此机会,多休养一段时日。” “左丞相陈平,较安国侯稍年壮,却也同为元勛老臣。” “相府由陈平暂掌,再由安国侯统顾大局,当也出不得差错。” “——陈平为人,確轻佻了些。” “但得安国侯不时提点、指教,想来陈平日后,也能成为安国侯这样的柱石之臣。 … “我汉家,终归不能永远指望安国侯。” “早日让陈平得到磨礪,待其熟於相府政务,也好让安国侯,早日卸下相府的千钧重担。” “安国侯以为如何?” 吕太后话音落下,殿內群臣才刚放下的心,不由再次提了起来。 什么情况? 不是都谈妥了吗? 倔牛王陵,不是已经退让了吗? 吕太后这是…要赶尽杀绝? 就连王陵自己,都略有不愉的皱起眉,板起脸,愣是连个起身的动作都没有,只原地坐著拱起手。 “太后此言,却是轻折老臣了。” “——臣虽老,尚可食米一斗、肉十斤,尚有披掛上马之力、率军征战之能。” “相府虽政务繁忙,老臣,却也还应付的过来。” 王陵话音落下,只见御榻之上的吕太后,当即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 ——食米一斗,肉十斤,可披掛上马,这是赵国名將廉颇的典故。 便见吕太后失笑之余,不忘侧目瞥一眼身旁,还没来得及坐回御榻之上的刘恭。 而后,方含笑再度望向王陵。 “安国侯,且不忙食米食肉、披掛征战。” “——让安国侯稍作休养,不必太过操劳於相府之事,却並非让安国侯彻底閒下来。” … “前些时日,朕让太子亲择太傅,太子首先提到的,便是安国侯。” “只朕念安国侯年迈,又担著相府的重担,恐无暇他顾,这才否了太子。” “——眼下,朕想著相府那边,安国侯可以稍放鬆些,给陈平加加担子。” “至於安国侯自己,休养之余,若仍有余力,则兼个太子傅的职务,为国家傅教储君。” 说著,吕太后再度侧过头,甚至还前所未有的抬起手。轻抚了抚刘恭的脑袋。 只嘴上,仍不忘继续道:“太子的成色,安国侯今日也瞧见了。” “——天资尚可。” “但终归年少轻狂,少了几分稳重。” “若能得安国侯这样的老臣、长者言传身教,想来我汉家日后,当是不会重蹈覆辙,再出一个唯唯诺诺,整日饮酒作乐的皇帝。” “却不知,安国侯意下如何?” 有了吕太后这番话,殿內群臣百官再度安下心来。 吕太后这番话,一方面是就『是否愿为太子傅』一事,徵求当事人王陵的意见。 另外一方面,也不乏有吕太后精心培育储君——甚至是直接把储君交给王陵去培育,以证自己没有『吕氏代汉』之心的意味在其中。 也果然不出吕太后所料。 有了自己这一番解释,王陵肉眼可见的开始动摇。 不多时,便见王陵缓缓抬起头,望向御榻方向,於刘恭身上又是一番审视。 而后,才语调低沉道:“既是太子『点將』,太后也有此意,臣,便应了。” “得为太子傅,必於太子倾囊相授。” “也好叫太子早日明白:宗、亲二字,究竟是何含义。” 听闻王陵最后,仍不忘略带幽怨的发出一声牢骚,吕太后却是若无其事的含笑点下头。 而后再轻拍了拍刘恭的后脑,旋即望向殿內百官群臣,稍一正色。 “既如此,便定下吧。” “著:右丞相安国侯王陵,兼太子太傅。” “及相府上下,则由左丞相陈平暂掌。” 吕太后话音落下,群臣自是齐声应喏,隨即便向西席次座的曲逆侯陈平,投去嫉羡的目光。 ——暂代? 『暂』到什么时候? 听吕太后话里话外的意思,大约是『暂』到王陵调理好身体。 可王陵眼下,都已经快八十岁了。 这个年纪的老人,还谈何调养身体? 活的这个岁数,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更何况王陵日后,还要投入精力去傅教太子…… “散朝之后,当与曲逆侯递上拜帖一封。” “即便不能交好,也断然不能交恶。” 想明白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相府多半是由曲逆侯陈平做主,百官群臣当即动起了心思。 而在御榻之上,以及西席首座——刘恭、王陵老少二人各低著头,却是不约而同的翘起了嘴角,露出一抹难以为人察觉,且耐人寻味的浅浅笑意。 第056章 万望安国侯海涵 “若无旁事,便且如此吧。” “散朝过后,曲逆侯、絳侯、辟阳侯三人,至后殿一敘。” 隨著吕太后话音落下,殿內群臣百官也次序站起身。 “臣等,恭送太后~” 群臣百官恭送,吕太后便从御榻上起了身,却並不急著走。 而是伸手搭著刘恭的肩头,眉眼含笑的望向西席首座。 耐心的等待王陵,在左右宫人搀扶下起了身,吕太后才再道:“朕听闻,学子拜师於古之圣贤,当由亲长备下礼物,以示对圣贤的尊重。” “安国侯即为太子傅,便由朕,替太子备下这拜师之礼吧。” 闻言,王陵倒也没过多推辞,只默认一拱手。 便见吕太后折过身,当著满朝公卿大臣的面,交代起身旁的大长秋。 ——礼物也算不得多稀奇,左右不过僕从姬妾、金石朱玉之类。 交代完,吕太后又回过身,低头看向面前的刘恭,又伸手轻拍了拍刘恭的侧脸。 “便隨安国侯一同回去,全了师生礼数。” “忙完,再替朕走一趟宣平侯府,探望一下鲁元。” 闻言,刘恭拱手领命之余,心下也不由稍一沉。 ——昨夜,母亲张皇后就曾交代刘恭:有空去探望一下鲁元主刘乐。 今日,吕太后竟也提起此事,只怕刘乐病的不轻。 將此事暗暗记下,刘恭便与百官群臣一同,拱手躬身,目送吕太后离去。 而后,刘恭便故作忐忑的走下御街,不安的走到王陵面前。 “老…老师?” 满是迟疑地拱手一礼,却见王陵颇为不耐的折过身,自顾自朝著殿门的方向而去。 刘恭赶忙小跑跟上。 看著王陵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以及刘恭屁顛顛跟上去的身影,还未离开的殿內群臣,也不由纷纷流露出不怀好意的古怪笑容。 “太子,这也算是咎由自取了吧?” “本想献媚於太后当面,却又反被太后,塞给了王陵那头倔牛?” 角落飘出如是一语,当即惹得眾人一阵呵笑摇头。 “往后的日子,有太子好受的了。” “——可不是嘛~” “——就王陵那臭脾气,能不好生调理太子,以报今日之仇?” ? ? ? 打自出了长信殿,王陵、刘恭二人,便始终是王陵快步在前,刘恭小跑追於身后。 到宫门外,二人上了王陵的马车,一路直到尚冠里安国侯府,车厢內都是静默无言。 於侯府外下了车,王陵仍旧是自顾自进了侯府大门,刘恭也依旧是小跑追上。 直到二人先后来到侯府侧院,一处四面开阔的凉亭內,王陵,才终於似笑非笑的回过身,背负双手,再次上下打量起刘恭。 刘恭也终是长呼一口气,顺带將面上的惶恐之色尽数敛去。 取而代之的,是本不该出现在少年脸上的极尽坦然。 “今日朝议,於安国侯多有得罪。” “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万望安国侯海涵。” 轻声一语,惹得王陵不由又一笑,终是深吸一口气,於凉亭內隨意摆摆手,示意刘恭自便。 见刘恭仍拱手躬身,立在原地,王陵也隨即再笑著摇摇头,率先於凉亭內的筵席落座。 待刘恭也跟著在亭內坐下身,王陵才终是缓缓开了口。 “本以为,太子諂言以媚太后,是年少无知使然。” “——本以为老臣提及白马誓盟,太子也仍旧会妖言诡辩,甚至不惜辱没高皇帝,也要极尽諂媚於太后当面。” “却是不知,太子小小年纪,竟已是这般城府深沉?” 看著王陵满面春风,却也毫不拐弯抹角的直入正题,刘恭却是不由摇头一苦笑。 又故作淒凉般,悠悠发出一声长嘆,方浅笑拱手道:“安国侯,折煞孤了。” “不过形势所迫之下,聊以小儿之智,图谋自保而已。” 看著眼前,刘恭这幅满是谦逊、略带悽苦,却也极尽坦然的模样,王陵嘴角翘起的角度,也隨之更显眼了些。 却见王陵含笑一挑眉,略显讶异道:“既是要藏拙,又何不藏到底?” “老臣於殿下素无瓜葛,甚至几可谓素未谋面。” “殿下,便如此轻信老臣——篤定老臣非陈平、周勃之流?” 闻言,刘恭只深吸一口气,面色更当即一凛。 颇有些郑重的拱起手,一脸严肃道:“今我汉家,朝堂昏暗。” “孤居於宫闈之中,昂首不见日月,伸手不见五指。” “唯独今日,安国侯大义凛然,面折庭爭之雄姿,方使孤敬撼之余,略得见曙光。” 说著,刘恭不由再苦笑一摇头。 “若是连安国侯——若是连我汉家,最后仅存的忠臣:安国侯王陵,都不值得孤信任的话,那我汉家,只怕是再也没有幽而復明的那一日了。” 如是一语,也惹得王陵面上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肉眼可见的忧虑和沧桑。 便见王陵一阵长吁短嘆,感怀唏嘘。 不知过了多久,才悠然望向亭外,沉声开口道:“自高皇帝宫车晏驾,我汉家,便如太子適才所言——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 “陛下未冠而立,主少国疑。” “朝堂內外暗流涌动,元勛功侯各怀心思,总有人,想要一效伊尹故事。” “太后女身临朝,牝鸡司晨,虽確使天下得安,亦颇有倒行逆施之举。” “——被太后压制的久了,便是陛下也全然失了心气,整日饮酒作乐,虚度时日。” … “太后重威,群臣又畏威而不怀德,既不敢忠言直諫,更不敢拼死相阻。” “群臣愈发怯懦,太后便也愈发肆无忌惮。” “绵延日久,更出了陈平、周勃这等小人——名为汉臣,实属汉贼!” 说著说著,王陵没由来的一阵恼怒,顿时面色狰狞间紧咬后槽牙。 “等到了冥曹地府,老臣定要在太祖高皇帝面前,劾此二贼不当人臣!” “哼!” “居然还有脸,说什么『全社稷,保刘氏之后』之类?” “当真是厚顏无耻!!!” 每每想起那日,与陈、周二人在长乐宫门外的交谈,王陵便总是一股邪火直窜头顶。 便是此刻刘恭当面,王陵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陈、周二人的无穷恨意。 而在对侧,看著王陵面目狰狞,恨不能將陈、周二人剥皮抽筋,寢皮食肉,刘恭却是一阵默然。 许久,方悠悠开口道:“只眼下,安国侯口中的小人,一个做了左相,实掌相府。” “另外一人,也將復任太尉在即。” 第057章 诫太后吕氏讳雉疏(求追读) 刘恭悠悠一语,便似是打断施法般,让王陵遍布狰狞的面容陡然一僵。 便见王陵愕然片刻,旋即缓缓低下头,从怀中,掏出那捲早就备好,却並未在今日朝议拿出的諫书。 再深吸一口气,便也不再迟疑,將諫书递到了刘恭的面前。 “太子,且观之。” 听出王陵语调凝重,刘恭也隨即探出手,默然接过竹简。 將竹简摊开,只第一眼,刘恭便颇有些惊诧的抬起头,看向身前不远处的安国侯王陵。 见王陵仍是一副凝重之色,刘恭更惊疑不定的抬起手中竹简,下意识压低声量道“这…?” “诫太后吕氏讳雉疏?” 儘可能压低声线,將諫书標题默念而出,刘恭还不忘本能转过头,在凉亭周围环视一圈。 確定没有隔墙之耳的可能,才將身子朝王陵挪了挪,前倾上身,压低声线道:“今日朝议,安国侯本欲寻死不成?!” 这份諫书,刘恭都不用再往下看內容。 单就是这挑衅意味十足的標题,就足以让吕太后摊开这卷竹简的瞬间,便怒髮衝冠,失去理智。 刘恭很確定:对於这一点,王陵也同样瞭然於胸。 既然如此,王陵为何还要在朝议之前,准备这样一份必定会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的『諫书』? 刘恭毫不怀疑在必要时、在汉家需要时,王陵是否会惜命、惜身。 但眼下,局面应该还没糟糕到让王陵,都只能以死明志的地步? 在刘恭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王陵却是摇头嘆息间,低头陷入一阵短暂的思虑。 而后,便见王陵长呼一口气,旋即稍张开嘴,抬手在残缺不齐的牙齿上一虚扫。 “老臣今年,七十有九。” “便是齿、牙,都已不剩几颗。” “——即便长寿,老臣,都绝不可能活的到太后驾崩。” “再不趁著还有把气力,为宗庙、社稷做些什么的话,只怕……” 如是说著,又再发出一声长嘆,王陵的眉宇间,也莫名涌现出些许哀伤。 “想当年,高皇帝兴兵举义、將兵反秦时,樊噲、周勃等元从,还於老臣颇多轻视。”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1???.???】 “——樊噲曾说,高皇帝真正的元从心腹,是卢綰、樊噲、周勃等出身寒微,与微末时的高皇帝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的人。” “而老臣出身豪族,於高皇帝也算不上亲近,便算不得高皇帝的肱骨、算不得『真正』的丰沛元从。” “当时,就连老臣自己,也同样是这般认为的。” … ”可谁曾想,这才不过十数年光景。” “我汉家上下君臣——公卿大臣、功侯贵戚,丰沛元勛、诸刘宗亲,竟只有王陵一人,敢直面太后淫威?” “谁又曾想最后,能忠於太祖高皇帝、敢站出身驳斥太后把持朝政、祸乱朝纲的,竟只有出身豪族,甚至都『算不得丰沛元从』的安国侯王陵?”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王陵无论是面上神情,还是说话的口吻,都听不出半点对过往的不忿,以及『逆袭』后的畅快。 刘恭能从王陵脸上看出来、从王陵话语中听出来的,只有无尽的唏嘘,及悵然。 说完,王陵便缓缓闭上了双眼,似是疲惫,像是绝望。 但最终,伴隨著又一声沙哑的嘆息声,安国侯王陵,还是再度睁开眼。 望向刘恭时,王陵的目光中,也尽带上了一往无前的决绝。 “老臣,並不自詡为德行高尚的人。” “之所以会备下这份直呼太后名讳,或会招致杀身之祸的諫书,也並非老臣全然捨身为国。” “——而是老臣,真的已经很老了。” “无论是否献媚於太后,老臣,都已是寿数將尽。” “活到了这个年纪,与其再苟延残喘,贪图安乐,倒不如捨出这把老骨头,再拼上一把。” … “太后,早已听不进忠言直諫了。” “老臣也从不曾寄希望於这份諫书,能让太后回心转意。” “——只盼太后能一怒之下,使老臣血溅五步~” “好让老臣这一身污血,能刺痛朝公群臣的眼睛,唤醒元勛贵戚沉眠的气节……” 说到最后,王陵终又一番摇头嘆息,满是悲愴的缓缓闭上眼。 “但今日朝议,太子已经看到了。” “——太后的威势,早已嚇破了满朝公卿大臣、元勛贵戚的胆魄。” “想来,便是太后真要吕氏代汉,更甚是篡权自立,今之朝堂,也不会有人敢站出来,最后维护一下高皇帝的体面……” 隨著王陵这最后一语落下,凉亭內,便陷入一阵即为漫长的沉寂。 正对凉亭进出口的主座,王陵颓然跪坐,双目空洞无神,不时一阵长吁短嘆。 而在王陵身侧的位置,刘恭也颇有些唏嘘的摇了摇头。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刘恭,都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身旁何人,王陵沙哑的嗓音,才於凉亭內再度响起。 而王陵接下来的一番话,也让刘恭意识到眼下——至少往后,自己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今日朝议,臣以高皇帝白马誓盟相问,太子却以『吕不代刘』作答。” “这意味著太子即便因形势所迫,而不得不諂媚於太后,却也终不愿为將来的自己,埋下太过深重的祸根。” “——太子避而不提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勿王,本身就足以表明,对太后封王吕氏的图谋,太子也並非全然支持。” “这,也正是老臣临时改变主意,决定不再螳臂当车,转而成全太后的原因。” “更是此刻,太子与老臣,能在此凉亭之內推心置腹,坦诚相待的原因所在。 说话间,王陵望向刘恭的目光中,竟已是不知何时,带上了满满的期盼! 刘恭却深知,这並非是如今的自己,已经有资格被寄予厚望。 ——和如今汉家,朝堂內外只有王陵一人,敢跟吕太后唱反调一样。 当今汉室,王陵能寄予『拨乱反正』之希望的,也同样只有刘恭一人。 “既是做了太子傅,便且容老臣,於殿下稍行考校。” 感受著王陵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几欲溢出的殷殷期盼,刘恭只觉肩头陡然一沉,却也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杆。 待听闻王陵对自己的称呼,已经从先前疏离的『太子』,换成相对正常些的『殿下』时,刘恭更是赶忙起身,走到王陵身前,长身一拜。 “学生刘恭,拜见老师。” “凡老师所问,学生,知无不言……” 第058章 太后,究竟意欲何为? “臣,一问。” “在殿下看来,今日朝议,太后得以追尊吕宣王、悼武王之后,下一步是何图谋?” “太后如此图谋,又意欲何为?” 受过刘恭象徵性的拜师礼,並招呼刘恭重新落座后,王陵便板著脸,摆出了自己的第一问。 只见刘恭不假思索,开口便答。 “尊吕宣王吕文、悼武王吕泽,会成为皇祖母分封诸吕为王的开端。” “接下来,大抵再过个一年半载,皇祖母便会將悼武王吕泽的两个儿子:酈侯吕台、洨侯吕產,各自分封为王。” “——至於名义,大抵是:恩荫悼武王后嗣,存亡续断,继悼武王宗庙。” “再相隔一段时间,则是其余吕氏子侄,先恩封为侯,后裂土为王。” … “在此期间,为了给受封为王的诸吕之子,腾出足够多的诸侯国,现有的宗亲诸侯——尤其是除父皇、淮南王二人外的高皇帝诸子,多半会被皇祖母治罪,甚至是治死。” “如是三五年后,关东各国,便大半会由吕氏王(wàng)之。” “至不济,梁国、赵国等要地,也必定会为吕氏所掌。” 毫不迟疑间,將自己对此事的理解和盘托出,刘恭便在王陵的目光审视下,略有些迟疑的低下了头。 沉吟片刻,终是略带忧鬱道:“至於此般图谋,皇祖母究竟意欲何为,学生,或许有一些不大寻常的看法。” “如果有不当之处,还望老师勿怪。” 闻言,王陵不由心下一奇,却也只是不动神色的微一頷首。 便见刘恭深吸一口气,而后道:“皇祖母此番图谋,最终的目的,是想要掌控儘可能多的诸侯国。” “尤其是作为关中门户的梁国,以及北墙戍边中枢的赵国,皇祖母都希望掌控在自己手中。” “及方式,便是通过分封母族外戚子侄,以王梁、赵等国。” “而方才朝议之上,老师所言『吕氏代汉』之论,在学生看来,却並非皇祖母的最终目標。” … “在学生看来,皇祖母,是个权欲极盛、疑心极重,又极其自负的人。” “老师方才也说,即便皇祖母篡汉自立,如今朝堂之上,恐怕也不会有人站出来阻止。” “实际上,早在高皇帝晚年弥留之际,我汉家的大权,便几尽为皇祖母所掌。” “至父皇承袭大统,皇祖母更是大权在握,口含天宪,独揽朝纲。” “皇祖母,早就已经具备了『篡汉自立』的能力。” “如欲窃国,大可不必拖到现在。” 听闻刘恭此言,王陵只眉头微微皱起,稍一抬手,將刘恭的话语打断。 待刘恭略带疑惑,又隱隱有些不安的望向自己,王陵才稍昂首道:“殿下,太过年幼。” “又因陛下自甘墮落,而未得天子言传身教,不曾接受储君应受的教导。” “臣今日,便为殿下补上这一课吧。” “——作为帝王,是不需要考虑一个人,有没有谋反、作乱的念头的。”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这个人,是否具备了谋反、作乱的能力。” … “如果一个人有心作乱,却没有作乱的能力,那充其量,也就是祸乱一亭,为乡勇所镇压的下场。” “反之,一个有能力作乱的人,即便他没有作乱的心思,也极有可能引发一场让天下动盪的大乱!” “所以在必要时,帝王甚至应该將未来的逆贼,扼杀於尚还『忠心』的当下。” “因为没人敢篤定此人,是否会数十年如一日的忠心,但此人却大概率会数十年如一日,都始终具备祸乱天下的能力。” 言及此,王陵稍一顿,又莫名苦笑著摇了摇头。 “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等,便都是因此而死。” “他们未必就有谋逆、作乱的野心——至少梁王彭越,从未曾展露过丝毫犯上的念头。” “但他们,都具备了作乱的能力,所以无论他们是否有作乱的念头,高皇帝,都狠下心诛杀了他们。” “此举固然为天下人詬病,说高皇帝刻薄寡恩、屠戮忠良。” “但若是不这么做,那就不仅是高皇帝受天下人詬病、指责这么简单了。” “——轻,则遗祸於后世之君,使宗庙、社稷横生变故,天下万民再受战火荼毒,以至民不聊生。” “重,更或致我汉家,步嬴秦二世而亡之后尘。” 言及此,王陵也是斜倚著身,目光望向凉亭外不知何处,陷入一片追忆之中。 脑海中,韩信於垓下意气奋发,彭越於滎阳游刃有余的风姿,仍歷歷在目。 只是过往如云烟,吹之即散。 最终,王陵也只是遗憾的发出一声嘆息,而后却更加鑑定的看向刘恭。 “殿下说,太后並没有篡汉之年。” “——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正如殿下所言:太后,早就具备了篡汉的能力。” “所以,无论太后意欲何为,殿下都绝不可放鬆警惕。” … “人心,终究是看不透的。” “且不知何时,便会因为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缘由,而出现让人始料不及的变化。” “所以,判断一个人对宗庙、社稷是否有威胁,绝不能以此人的念头、想法为准。” “即便此人,是殿下的血脉至亲,也同样如此——甚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王陵说的郑重,刘恭也是当即起身,恭恭敬敬拱手一礼:“学生,受教。” 谢过礼,刘恭便又坐回了座位,面色却是隨即一苦。 “只皇祖母究竟意欲何为,关乎到学生的处境,以及可以採取的应对方式。” “——如若皇祖母果真有窃国之念,那学生储君之身、总角之年,只怕唯引颈待戮而已。” “但皇祖母確无此念,学生,便可稍得斡旋之隙。” 刘恭话音刚落,便见王陵眉角一挑,似笑非笑间『哦?』了一声。 而后再道:“殿下既言及此,臣,且二问。” “在太子看来,往后十数载,我汉家,是何局面?” “——宗亲诸侯如何,元勛功侯如何,诸吕外戚如何?” “陛下如何、皇后如何,太后如何?” “殿下,又如何?” 第059章 斡旋之隙! 宗亲诸侯,元勛功侯,诸吕外戚。 天子刘盈、皇后张嫣,还有太后吕雉…… 再加上刘恭自己——即便早有腹稿,刘恭也是被王陵这机关枪般,突突突的接连几问,而搞的稍稍一愣。 王陵却似是嫌刘恭脑子不够乱,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殿下適才说,唯太后无窃国之念,方可使殿下得斡旋之隙。” “这斡旋之隙在何处,殿下又打算如何斡旋,也可一併道来。” 本就杂乱的思绪,又被王陵新添一乱,刘恭愕然片刻,终是无奈摇头一笑。 而后,便是一阵即为漫长的思虑、沉吟。 终於组织好语言,刘恭才缓缓抬起头,云淡风轻,却也言辞篤定的开了口。 “今我汉家之乱,根源在於父皇未冠而立,以致主少国疑。” “——因主少国疑,所以元勛功侯、朝公大臣暗流涌动,人人爭做往昔之伊尹。” “而皇祖母又以帝母之身、镇国之名独揽朝纲,既是满足自己的权欲,也是在替皇帝儿子护住大权,確保我汉家的大权,不被外臣所夺。” “所以,学生或许可以说:今我汉家之乱,源於东宫太后,与元勛老臣之间的权欲之爭。” “而父皇,则是在这两方爭权夺利的过程中,愈发意识到了朝政的阴暗,又无以自处,遂心灰意冷,自甘墮落。” … “毕竟父皇,本生於农户人家。” “若非高皇帝兴兵举义,覆秦亡楚,以开汉国祚,父皇这一生,便或是继高皇帝衣钵,以为泗水亭长,亦或是成为楚王刘交那般,熟读经书的文士。” “——身本农户子,奈何为皇储。” “往后十数载,父皇……” 说到此处,刘恭只眼神一黯,神情也有些哀沉的低下了头。 许久,方轻声道:“父皇,恐怕没有『往后十数载』了。” “酒色之乐,经年累月之下,父皇的身子……” 闻言,王陵也不由一阵唏嘘感嘆。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当今天子盈的身体状况,外朝哪怕是猜,也能猜出来个大概。 只是先前,王陵还保守估计:天子盈再怎么糟蹋自己的身子,也终归正值壮年,总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的。 但从刘恭此刻,那由內而外散发出的落寞,王陵也终於明白:天子盈的身体状况,只怕不是一般的糟糕。 “唉~” “——身本农户子,奈何为皇储……” “殿下此言,实在是……” 如是一声感嘆,王陵便也未再多言。 活这一大把年纪,经歷了秦灭六国,到二世而亡,再到楚汉相爭,终刘汉国祚得立。 人生阅歷横跨秦昭襄王末年,到汉天子盈六年的当下——王陵这一生,见证並经歷了太多生死诀別、兴衰罔替。 而在王陵极度丰富的人生阅歷当中,当今天子盈的悲惨人生,或许真的只值一声无奈的嘆息。 在短暂的落寞之后,刘恭终也回过神,稍调整一下情绪,便继续道:“母后脾性温良,多半是隨波逐流。” “关东宗亲诸侯,为皇祖母的惶惶威仪所震慑,即便饱受摧残,当也不过敢怒不敢言。” “——最终,宗亲诸侯多半会和如今,大多数元勛功侯一样,静待时日。” “而他们所等待的时日,於学生而言,便又是一劫。” 说话间,刘恭也总算是彻底调整好情绪,將注意力从皇帝老爹天子盈,转移到了自己如今,以及未来十年的处境。 “《易》云: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月满盈亏,否极泰来。” “如今,关东宗亲诸侯、朝中元勛大臣,都碍於皇祖母威慑而不敢擅动,更有陈平、周勃之流,不惜於皇祖母摇尾乞怜。” “但压迫,最终必定会爆发出反抗。” “一俟皇祖母宫车晏架,关东诸侯、朝中元勛必群而暴起,以『拨乱反正』。” “——甚至连陈平、周勃之流,也极有可能是臥薪尝胆,行反间事!” … “及皇祖母,欲以吕氏子侄王关东,也正是为了避免社稷沉沦,宗庙顛覆。” “因为朝中大臣想要的,是把持朝政,效伊尹故事;而关东宗亲诸侯想要的,则是坐拥天下,为汉天子。” “二者或一拍即合——朝臣谋乱於內,诸侯举兵於外,里应外合,以『尊刘攘外』之名,行改天幻日之实。” “所以,皇祖母才会生出在关东各国,以吕代刘而王的念头。” “——因为宗亲诸侯,皆刘氏、皆可为汉天子。” “而分封吕氏,即可以让皇祖母掌握关东,又能避免將来,朝中大臣借关东诸侯兵马兴乱。” 说完这番话,刘恭又沉吟许久,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表述,並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確定方才这番话没有问题、没有漏忘,刘恭才深吸一口气,神情无比严肃的朝王陵拱起手。 “所以,老师这第二问,学生的回答是:往后十数载,父皇会宫车晏架,母后会隨波逐流。” “朝中元勛大臣、关东宗亲诸侯,则会隱忍不发,以待將来。” “皇祖母会愈发专权,遍封诸吕以王关东,並爭取为汉家,留下一个可堪社稷之重的天子。” “诸吕外戚,则会因皇祖母的图谋,无功而得富贵荣华,並为此而惴惴不安。” … “及学生——以上种种,便是学生先前,所言『斡旋之隙』!” “皇祖母无窃国之念,愿好生培养储君——故於太后,学生务当恭顺。” “吕氏无作乱之心,只因无功受禄,而如无根之萍,惶惶不可终日——故於吕氏,学生务当施恩。” “再者,为免將来,诸侯、元勛並起之时,授其以废立之柄,学生於太后之恭顺,不可损太子威仪过甚。” “另,宗亲诸侯如淮南王,朝中忠良——如老师,又或愿投机於学生,以为功勋元从者,学生也务当亲之、近之。” … “皇祖母尚在之时,朝中逆臣、关东宗藩的隱忍不发,以及皇祖母对学生的稍稍宽容——此二者之间,便是学生仅有的斡旋之隙。” “未来十数载,尤其皇祖母宫车晏架之前,如何在不触怒皇祖母、不让皇祖母猜忌,同时又尽显才能,不让皇祖母失望的前提下,合情合理的积蓄力量、编织羽翼,便是学生最大、最难的一题。” 第060章 定策 一口气,將自己对汉家未来十年的预判尽数道出,刘恭也不由长呼出一口浊气,心情都莫名舒畅了些。 ——过去这些年,刘恭別说是找个人,商量一下这些事,就连找人说说自己的看法和盘算,都无疑是一种奢望。 自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这些话,便被刘恭憋在肚子里。 总算是能一吐为快,並得到王陵这种老臣、长者的评判,蒙在刘恭心头的那层乌云,也似是被驱散不少。 而在一旁,看著刘恭如是一番侃侃而谈,王陵欣慰抚髯之余,面上,也隨之涌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毫不掩饰欣赏的目光,在刘恭身上停留许久,王陵才终深吸一口气,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早在太祖高皇帝弥留之际,老臣,便已经开始担忧我汉家,要陷入一场漫长的动盪了。” “因为当时,老臣看见太后独揽大权,陛下又不堪大任。” “——朝堂之中,元勛功侯不说是居心叵测,也至少是各有所图,不安其分。” “而在关东,宗亲诸侯虽不至为祸,也终归是得王一方,假以时日,必然会各自成为钱粮、车骑皆备的强藩。” “再加上北方,还有匈奴人虎视眈眈於外;岭南百越之地,亦有赵佗几度称帝,蠢蠢欲动。” “长安朝堂,府库空虚,我汉家国贫民寡…… … “自高皇帝驾崩,我汉家,实可谓內忧外患、积弊甚巨啊~” 如是感嘆著,王陵满是惆悵的摇了摇头,面上神情更多了几分老態。 片刻之后,方见王陵强打起精神,再度望向刘恭,欣慰的笑著缓缓一点头。 “殿下適才所言,大体不错。” “如此年纪,便能有如此远见卓识~” “——得殿下在,乃我汉家之大幸。” “只殿下所言,虽大体无差,却也有些细微之处,或有谬误。” “既做了殿下的太子傅,老臣……” 如是说著,王陵竟是缓缓自座位上撑起身,作势要拜,却被刘恭赶忙上前扶住。 便见王陵又欣慰一笑,由刘恭搀扶著重新坐回座位,便针对刘恭方才的言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殿下说,今我汉家诸般乱象,皆源自陛下未冠而立,以致主少国疑。” “但在老臣看来,陛下少弱而立,致我汉家主少国疑,不过是今之乱象的开端。” “在这个开端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才最终导致了眼下,我汉家由內而外、自上而下的混乱。” … “陛下少弱而立,固然使我汉家主少国疑。” “但若是发生在王朝绵延日久、社稷稳固之时,主少国疑四字,本身並没有如此重大的隱患。” “——左右不过东宫太后,又顾命大臣、託孤之臣暂代朝政,待君主年壮,再行还政便是。” “而我汉家,却是在开国后不久,天子之位才刚传承到第二世,便出现了主少国疑的状况。” “元勛功侯多半还在,开国皇后、外戚也在;造成主少国疑的,又偏偏是开国太子。” “加之朝局本就不稳、社稷本就不固,这才將『主少国疑』四个字,为宗庙、社稷带来的隱患,放大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尤其再加上陛下,本身天资平庸,偏又急於求成,碰壁后又自甘墮落——这才让殿下如今面临的局面,变得如此糟糕。” 言及此,王陵又是一身长长的嘆息。 这已经是王陵今日,不知道第几声嘆息了。 “老臣之所以问殿下:往后十数载,元勛功侯、宗亲藩王、吕氏外戚,又太后、皇后、陛下如何,並非心血来潮。” “——殿下今年,六岁。” “距殿下及冠成人,而后大婚亲政,便还有十数载。” “距太后、陛下先后大行,留殿下以少弱天子之身,独面天下风雨的一天,也至多还剩十数载。” “而在这十数载岁月之中,殿下需要面对的威胁,以及能爭取的助力,便都源自这三方势力,外加三人。” 说著,王陵不由稍直起身,对刘恭一招手。 待刘恭起身上前,紧挨著王陵落座,便见王陵伸出手指,在茶碗中轻沾了沾,而后便在面前木案上涂画起来。 “朝堂內外,是元勛、诸侯、外戚三方势力。” “宫伟之中,则为太后、皇后、陛下三人。” “其中,陛下本可於殿下稍行回护,如今却避居未央——即未曾为殿下编织羽翼,也没能在太后面前,为殿下稍行斡旋。” “椒房殿的张皇后,虽然脾性软弱了些,但將来,陛下宫车晏驾,今日之皇后,也终会是明日之太后。” “若殿下布局得当,来日的张太后,也同样能成为殿下的一大助力。” “反之,来日之张太后,轻则如殿下所言般隨波逐流,重,则又是个独揽超纲的吕太后。” “这其中的度,殿下要谨慎把握。” … “最麻烦的,便是当朝吕太后了~” “——说实在的,老臣时至今日,都不知有此吕太后,於我汉家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 ”但毋庸置疑,殿下能否顺利挨过未来十数载,便几由太后一言而决。” “若於太后不恭、不孝,则太后必怒;若不能显露才华,又会让太后失望,將殿下当做又一个当今来对待。” “所以,诚如殿下方才所言——未来十数载,殿下最要紧的,便是对太后即恭顺、纯孝,又儘可能展露才华,让太后满意。” “只有这样,殿下才能在太后的羽翼下,不动声色间积蓄力量,以待將来。 言罢,王陵又一阵唉声嘆气气间,抬手抓起衣袖,將案上的『天子』『太后』『皇后』等字样抹乾。 而后,再以手指沾沾茶水,重新写下『元勛』『诸侯』『外戚』等字样。 “吕氏外戚,殿下当竭力拉拢。” “因为太后对陛下、对殿下,都是观其行而许其权;但对吕氏外戚,太后却会无条件重用。” “方才朝议之上,殿下所言之『刘、吕皆宗亲』,也不全然就是諂媚之言。” “——对於太祖高皇帝,又陛下、殿下而言,刘氏才是宗亲。” “但对当今吕太后而言,相较於刘氏,反倒是其母族:吕氏外戚,更能算作可堪信重的宗亲藩王。 … “往后,吕氏外戚於朝內会有公卿,於关外会有藩王——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关东,他们都会手握兵权。” “而且是重兵!” “故而吕氏一族,若能唯殿下马首是瞻,忠心不二,则殿下高枕无忧。” “反之,若吕氏於殿下离心离德,便必然会『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待吕氏显露反状,朝中元勛、关外诸侯,必然会以『尊刘攘吕』之名,坐收渔翁之利。” 第061章 卸磨一定要杀驴 满是篤定的说著,王陵便再次伸手沾水,在案上的『外戚』二字上画了个圈。 “如果有必要,殿下甚至可以在承袭大统后,由吕氏女入主椒房。” 先前的一番话,再加上这画龙点睛的一句补充,王陵对吕氏外戚的態度,也可谓展露无疑。 ——王陵建议刘恭,一定要无所不用其极的,將吕氏外戚绑上自己的马车! 且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是王陵没有直接说出口的。 刘恭拉拢吕氏,不单可以使吕氏一族,成为刘恭安身立命的助力,也同样可以討东宫吕太后的欢心。 因刘恭能看清吕氏的重要性,而感到欣慰也好;因刘恭亲近自己的母族,而感到喜悦也罢——总归是会让吕太后,对刘恭更加满意。 “学生,谨受教。” 刘恭起身一礼,王陵却只唯一点头,头也不抬间,又指了指案上的元勛、诸侯字样。 “朝中元勛大臣,也並非沆瀣一气。” “——朝公群臣中,有开国之功傍身的,便看不起开国后入仕的。” “元勛功侯中,有彻侯之爵的,又看不上那些关內侯、封君。” “彻侯之中,自发追隨高皇帝的,看不起败投的降將,如陈平之流。” “自隨高皇帝的,又是丰沛元从看不起后来者。” “丰沛元从,也分樊噲、周勃那样的『高皇帝心腹』,以及老臣这样出身豪族,故而『不配称丰沛元从』者。” “甚至於,那些真正的『高皇帝心腹』,也分『吕党』樊噲、『皇党』萧何曹参,或是自得其乐的夏侯婴,以及,与降將陈平同流合污的周勃……” 一股脑將朝中元勛、大臣们的阵营分布道出,王陵也是一阵苦笑摇头不止。 满共几百號人,恨不能分出百八十个阵营、圈子,甚至还组成了一条环环相扣的完整鄙视链! 而在这条鄙视链当中,哪怕是当朝右丞相,兼太子太傅的王陵,都只能算是决赛圈:丰沛元从集团的边缘人物…… “元勛大臣派別林立,各有各的图谋,殿下便可分而待之。” “——丰沛元从凋敝,仅存的几人,周勃是殿下要万万小心的!” “还有陈平。” “此二人,於高皇帝尚未驾崩之时,敢悖逆天子詔諭,私留樊噲性命,以献媚於太后。” “来日,也未必不会为了其他图谋,而做出背主逆詔之举。” “若將来,果真如殿下所言——元勛大臣作乱於长安、宗亲诸侯举兵於关外,那在长安作乱的元勛大臣,便必然是以此二人为先!” “尤其眼下,此二人一为丞相,一为太尉,就更是……” 王陵说到此处,同坐案前的刘恭,只满是惊疑的瞳孔一缩! 下意识侧头,看向王陵那布满沟壑,此刻却又散发出无尽庄严的侧顏,刘恭只霎时肃然起敬。 ——预言家啊! 刘恭正惊疑,王陵接下来的几句话,却更是让刘恭佩服的五体投地。 “夏侯婴,殿下要小心对待。” “——早些年,此人对高皇帝忠心耿耿,又对陛下、鲁元公主有大恩。” “但自高皇帝驾崩,夏侯婴所驾驭的黄屋左纛(dào),便再也没有侍奉过陛下,而是常年停在长乐宫,以供太后驱使。” “由此观之,每事有不遂,此人或皆会明哲保身,而不顾忠、义为何物。” “且此人现下,乃太后之臣,殿下不便拉拢;待太后宫车晏驾,此人又大抵是个祸害。” “所以此人,殿下当小心留意——太后尚在时不可得罪、不宜拉拢,太后驾崩后亦不可轻信、重用。” 话音落下,刘恭免不得又一阵瞠目结舌。 这看人,看的也太准了…… 只是片刻后,刘恭又不由一愣,旋即颇有些疑虑的看向王陵。 “如此说来,凡丰沛元从,学生除老师之外,便无可信之人了?” 却见王陵闻言,满是苦涩的摇头一笑。 “殿下可以信重的丰沛元从,都已不在世了。” “仅存寥寥数人,却儘是蝇营狗苟之辈。” … “嗯……” “倒是元勛功侯中,周吕令武侯…呃,悼武王吕泽的几个部旧,或可为殿下所用。” “——郎中令冯无择,身九卿;阿陵侯郭亭、东武侯郭蒙,为將军;” “曲城侯虫达、阳都侯丁復,更位开国十八侯之列,於军中威望甚高。” “此五人,皆是殿下可借吕氏,而拉拢、信用之人。” 说到此处,王陵也不由面色一滯,当即愣了愣。 而后,才面色古怪,似笑非笑的看向刘恭。 “难怪今日,太后追尊吕泽为悼武王,殿下会是那般作態……” “莫不是此五人,已入殿下之眼?” 闻言,刘恭迟疑片刻,终是靦腆一笑,再对王陵一拱手。 “学生,小儿之智,侥倖与老师不谋而合……” 却见王陵摇头一笑,旋即又发出一嘆。 只是这声嘆息,不知比先前轻鬆、愉悦了不知多少。 “能想到这一层——能想到拉拢吕泽部旧,殿下,也无需老臣再行多言了。” “只老臣先前之言,殿下当谨记。” “某人,或某一群人,是否忠诚可靠,绝不能以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想法为准。” “只要他们具备了作乱犯上的能力,那就必须做出决断!” … “譬如吕氏,在殿下暗弱的当下,自然是能成为殿下的助力。” “但这,是以太后能镇压吕氏、吕氏根本无力作乱为先决条件。” “一俟太后宫车晏驾,吕氏一族不再为太后所镇压,便也同样会成祸患。” “届时,殿下若是能接替太后,继续镇压吕氏,固然最好。” “可若是不能,便一定要在威权稳固,朝堂安定之后,於吕氏……” 最后的结论,王陵没明说。 只以掌为刀,轻轻往下一压。 刘恭也只是微一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至於诸侯~” 便见王陵沉默片刻,再度开口,却是先拖了个长音,而后又是一声长嘆。 “唉……” “今日,太后追尊吕宣王,悼武王——封王吕氏的口子,这便是开了。” “將来,或许真如殿下所说的那样,待太后宫车晏驾,我汉家的宗藩诸刘,便要不剩几人。” “故而对宗亲诸侯,殿下只需稍留意『大义』二字。” “——有大义在身,如『尊刘攘吕』之类,宗亲诸侯才能顺利举兵。” “若无大义,那即便举兵,也不过谋逆而已——冒天下之大不韙,不足为虑。” 第062章 怎就隔了代? 王陵话音落下,刘恭自是微微点下头。 诸侯王举兵所需的『大义』,其实就是为自己涉嫌谋逆的举动,向天下人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上千年后,大明燕王:朱棣举兵,便是举『奉天靖难』的大义旗帜。 在后世人看来,又或是从上帝视角来看,这种遮羞布性质的大义旗帜,似乎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和必要性。 任你说出儿来,不也还是造反嘛? 但在信息极度鼻塞、讯息传播极度缓慢的古华夏,诸侯藩王举兵时的大义旗帜,却几乎是天下人判断其动机,以及军事调动合法性的唯一渠道。 ——你都举兵了,好歹得说点什么,来表明自己不是造反吧? ——如奉天靖难、清君侧之类? 装也得装一下啊? 总不能演都不演了…… … 诚然,你说你没造反,天下人不一定会信。 但大多数人总还会迟疑,而非直接把你定性为乱臣贼子。 想跟著你干一番大事业的人,也好歹还能装糊涂。 ——跟著你干,若事成,自然是从龙之功没得跑。 若事不成,那也能倒打一耙:我不知道啊? 我以为我奉天靖难、清君侧呢! 我可是大忠臣啊! 都是这乱臣贼子哄骗於我! 反之,若没个像样点的大义旗帜,替你向天下人说一句『我没造反』,那大家连装糊涂都装不了。 跟你干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反倒是你这个乱臣贼子的项上人头,在朝堂中央那边有点值钱…… “殿下得立以嫡长,又乃太后亲封为储,得位至正。” “届时,可能成为诸侯举兵之『大义』的,大抵只有诸吕乱政。” 思虑间,王陵略带疲惫的话语声再度响起,將刘恭的思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头侧望,便见王陵面上,已是掛上了肉眼可见的疲乏。 却仍强打起精神,侃侃而谈道:“太后,终归是高皇帝的髮妻,不会有人敢拿『太后乱政』,来作为举兵大义。” “所以殿下要做的,便是將吕氏一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既要让吕氏成为助力、成为殿下坚定的忠臣,也要保护吕氏,免遭天下人指为『乱汉之贼』。” “若太后尚在,吕氏便胆敢作乱,那自是太后欲窃国。” “殿下纵然天资卓绝,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然若太后无窃国之念,吕氏,则绝不会在太后尚在时作乱。” … “及太后宫车晏驾后,吕氏即便是真反了,殿下也绝不能假借元勛、诸侯之手,以图平乱。” “且无论吕氏一族,与殿下是否恭顺、是否有叛逆之心,殿下都一定要明告天下人:吕氏,是殿下最可靠的忠臣!” “唯有如此,才能使朝中元勛、关外诸侯『尊刘壤吕』的大义不攻自破,使其不得作乱之机……” 最后一语道出口,王陵便再也撑不住,不顾学生刘恭当面,就斜身在筵席上侧躺下来。 见王陵如此作態,刘恭自也是当即明白:自己该离开了。 只是在离开前,刘恭仍不忘侧过头,深深看向王陵那写满疲惫,却又莫名轻鬆的神情。 许久,方顾自笑道:“方才朝议之上,老师恨不能血溅五步,以稍阻皇祖母封王吕氏。” “——就好似吕氏为王,是老师绝对无法接受的灾难。” “眼下,老师又断定吕氏会被遍封为王、侯,还建议学生要好生拉拢吕氏。” “学生倒是不知,吕氏在老师眼中,究竟是善是恶了。” 闻言,王陵仍侧躺於筵席之上,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只嘴上淡然答道:“吕氏,便好比一群猎犬。” “——极其擅长打猎,却也隨时可能发狂的恶犬。” “但有太后牵著,这群恶犬,便出不了岔子。” … “只是老臣原先以为,太后宫车晏驾,这群猎犬就不再有人能牵的住——至少陛下牵不住。” “所以,老臣才会反对太后,將这群猎犬从囚笼中放出来。” “但今日朝议,殿下『吕不代刘』之语,却是让老臣改变了主意。” “——这群猎犬,殿下或许牵不住,却也总能假太后之威,勉强牵一段时间。” “实在牵不住了,殿下当也能在不动神色间,將这群猎犬烹而食之……” 意味深长的一语,惹得刘恭沉思许久,终是起身再一拱手:“学生,谨受教。” 谢过礼,刘恭便也没再继续叨扰,拱手倒行出凉亭,默然朝著侯府大门而去。 凉亭內,王陵仍侧躺著身,只眼角稍睁开一条缝,看向刘恭离去时的背影。 许久,终於缓过劲来的王陵,才勉强撑坐起身。 也几乎是在王陵撑坐起身,双目也重新焕发出光彩的瞬间,一老僕自院门而入,默然走到了王陵的身旁。 “出府门时,太子是何作態?” 只见那老僕自然的一弓腰:“太子面呈慍色,似是为君侯所驳斥。” “出了府门,偶逢功侯相问,太子也只默然见礼,疾走而往宣平侯府。” “功侯们都说,太子这是吃了掛落,要去寻鲁元主嚶嚶啼哭,好告君侯的状……” 听闻老僕此言,王陵面上笑意愈发灿烂,语调中,却莫名多出了些许感怀。 “天纵之才啊~” … “怎就隔了代?” 莫名一语,王陵又是一阵苦笑摇头,面上笑意却是怎都止不住,嘴角上翘的角度也怎都压不下。 而在一旁,老僕只一脸迟疑之色,终是小心道:“君侯,何必如此以身涉险?” “兴衰罔替,都不过命数罢了……” 却见王陵闻言,只含笑一挑眉角,斜眼看了老僕一眼。 而后自然探出手,由老僕搀扶著起了身。 望向刘恭离去的方向,嘴角再度翘起,语调中,也带上了一股莫名的洒脱。 “高皇帝,终归唤我一声『兄长』啊~” “即做了兄长,自然要在弟弟故去后,於弟弟的家业稍行看顾,方不负那一声『兄长』相称。” … “去,给北平侯递一封拜帖。” “明日暮时,邀北平侯登门宴饮,饮酒食肉!” “还有太后赐的僕从、女婢,都好生安置。” “切莫让太后起疑。” 第063章 恭儿,答应我可好? 出了王陵的安国侯府,走在尚冠里內街上,直到步入宣平侯府的大门,刘恭一路都阴沉著脸。 就差没在脑门上明写:安国侯骂我了! 好气! 但在踏入宣平侯府的大门,並由母舅——才十岁出头的侯世子张偃,领入姑母刘乐所在的后院臥房时,刘恭面上阴鬱,却已是被深达眼底的忧虑所取代。 “姑母?” “怎…怎就……” 看著眼前,鲁元主刘乐嘴唇发白、面无血色,颓败臥榻的身影,刘恭心中只一阵没由来的哀痛。 却见臥榻之上,被儿子张偃稍扶坐起身的刘乐,只强挤出一抹虚弱的笑意,对刘恭微微一点头。 “莫忧。” “偶然风寒罢了,不几日便愈。” 刘乐说的云淡风轻,臥榻前的侯世子张偃,却是应声红了眼眶。 ——短短十数日,原本还身康体健的鲁元主刘乐,便似是沾染了什么邪祟般,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最开始,还只是单纯的食欲不振,嗜睡无力。 不数日便突然开始咯血,甚至血泪! 再到现在,满共也才十几日,便已是下不得病榻了。 正所谓:病来如山到,病去如抽丝。 刘乐病情恶化的如此之快,整个宣平侯府上下,都被一股浓烈的担忧所笼罩。 此刻,刘乐却故作若无其事,说什么『偶感风寒』,张偃也是一下没绷住,差点就哭了出来。 刘恭却是完全没发现张偃的异常,只忧心忡忡的於榻沿坐下身。 “姑母,万当保重啊?” “齐王薨,父皇已是心如刀绞。” “若姑母再有个闪失,父皇岂不更……?” 只见刘乐温尔一笑,旋即点下头,却非但没让刘恭、张偃二人心安,反而还更多了几分担忧。 片刻后,见刘恭仍一脸忧色,刘乐终也只得强打起精神,將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 “说是安国侯,做了恭儿的太子傅……” “咳,咳咳……” 如是一语说出口,刘乐便不住一阵轻咳起来。 不等张偃上前,便有气无力的一摆手,將儿子张偃,以及左右僕从遣退。 待榻前,只剩刘恭一人,刘乐才继续道:“適才拜师礼,安国侯可曾为难恭儿?” 言辞恳切的一问,却是不等刘恭作答,刘乐便自问自答道:“也莫要太往心里去。” “安国侯,向来就是那性子,见了谁都要说上两句。” “——没瞧见母后,都被他王陵当庭斥骂嘛……” “只要能学到些东西,便是好的。” … “学不到也无妨。” “能让母后假太子傅之名,夺了王陵的相权,恭儿受的委屈,母后便都会看在眼里。” “朝堂內外公卿大臣,也都能看到恭儿厚待老臣、谦逊有礼。” “对恭儿,总归是没坏处的……” 见刘乐病成这样,都还不忘关心自己受没受委屈,刘恭也不由眼眶一酸。 张偃不知道母亲刘乐为何病倒,刘恭却是一清二楚。 张偃担忧之余,还在祈祷母亲能转危为安,但刘恭却知道:姑母刘乐,也同样寿数將尽。 具体原因,究竟是否和皇帝老爹有关,刘恭说不准。 但回想起过往这些年,姑母刘乐对自己的偏爱、怜惜,刘恭仍是一阵悲从中来 “侄儿没受委屈。” “安国侯,对侄儿很好。” “安、安国侯说,侄儿……” 只是话才说一半,刘恭便发觉自己的声线,早已哽咽的听不清內容。 便也不再说,只抿蠢低下头,用力想要將泪水憋回眼眶。 “侄儿,不该让姑母去寻父皇的……” “侄儿不该……” 看著刘恭坐在榻沿,低头抿唇使劲憋泪,刘乐也是再也端不住面上笑意,悠悠发出一声长嘆。 过了许久,方缓缓抬起手,轻抚著刘恭的后脑,再轻拍了拍。 “与恭儿无关。” “便是没有恭儿,皇帝,也是我一母同胞的弟。” “弟生不如死,做姊的,又怎能无动於衷?” “倒是没能帮上恭儿,皇帝又要对我失望了……” 如是一语,却引得刘恭將头再低了些。 刘乐则长呼出一口气,自顾自道:“有一件事,要嘱託恭儿。” “今日朝议,母后追尊舅父为悼武王、外祖为吕宣王。” “——遍封诸吕为王、侯,已是朝堂內外,都可以预见的事了。” “偏追尊舅父、外祖前,母后先尊了大伯武哀王、二伯代顷王。” … “往后,这或许便是常態了。” “以追尊、分封刘氏之名——拿刘氏做挡箭牌,不动神色的分封吕氏,以堵天下人的嘴,大抵便是母亲的盘算。” “我担心阿偃,也会被母亲封王。” 说到此处,刘乐病態惨白的面色之上,也已是涌上阵阵担忧。 望向刘恭的目光,则带上了不加以掩饰的哀求。 “君侯,本为赵王。” “因娶了我,又去了王爵、贬王为侯,才得以自保。” “若来日,阿偃再被母后封王,我担心君侯这一脉会断绝。” “——恭儿,答应我可好?” “答应姑母:若有朝一日,母后要王阿偃,恭儿一定要竭力劝阻母后。” “实在劝不住,便在掌权之日,留阿偃一条生路。” … “循君侯故事,废王为侯也好,更或贬为庶民也罢。” “总归是要给君侯,留一条血脉……” “恭儿,答应我可好?” 短短几句话,刘恭早已是被说的泣不成声。 只呜咽著一个劲儿点头,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刘恭不说,刘乐却好似难得打开了话匣子,又或是终於等来了能说话的人。 嘴一张,便一直不停的说,直到疲惫睡去。 “君侯藏拙以自保,皇后又脾性软弱。” “阿偃又年幼——都帮不上恭儿什么忙。” “恭儿莫要嫌弃。” “便当是看在我的面上,护他们一护……” … “淮南王,恭儿当已是拜会过了。” “阿长啊~” “先皇诸子中,最类父,又最不类父的那一个……” … “母后,对恭儿很满意。” “恭儿记得去宣室,同皇帝说上一说。” “不用担心会惹皇帝不快。” “皇帝,必然会为恭儿感到欣喜……” … “恭儿啊……” “恭儿……” 第064章 回宫 听著刘乐这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呢喃,看著刘乐在不知不觉间昏睡过去,刘恭黯然垂泪间,只一脸的哀愴。 待刘乐睡下,刘恭便含泪站起身,轻轻为姑母掖好被子,又立在榻前,看著病榻上的姑母发起了呆。 过了许久,总算是將情绪平復下稍许,刘恭才抬手抹去脸上泪水,轻手轻脚的退出了臥房。 便见房门外,原本还蹲在一旁吹起的宣平侯世子张偃,在余光瞥见刘恭的剎那,便赶忙站直了身。 在脸上胡乱一抹,旋即强装出一副坚强的模样,对刘恭微一拱手。 “太子殿下。” 听出张偃仍有些哽咽的语调中,那明显有些刻意的谦恭,刘恭只略带惆悵的走上前。 自然拉过张偃的手臂,並对张偃做了个『嘘』的手势,便拉著张偃,朝著稍远处走去。 走到屋门外约莫十步的位置,刘恭才驻足止步,旋即面带悵然的看向张偃。 “既非朝议之上,又没有公侯、大臣在旁。” “只我二人,舅父却仍以『太子』相称,莫不是在折煞於甥?” 闻言,张偃仍掛著泪痕的面容之上,当即涌现出一抹本能的笑意。 但也就在剎那间,那抹温和笑意,便再度为更加刻意的谦卑所取代。 只见张偃后退一步,郑重其事的拱起手,当即便是一躬身:“礼不可废。” “母亲曾说过:皇后並非母亲的庶女,而是弟妇。” “殿下与母后也並非祖孙,而是姑侄。” “——殿下唤母亲一声:姑母,臣便该是殿下的表兄。” “算不得长辈,更当不得殿下以『舅父』相称。” 如是一番话,惹得刘恭又是一阵莫名的嘆息,却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朝皇后张嫣,与当今天子刘盈之间的『夫妻+舅甥』关係,要说谁最头疼、彆扭,无疑便是作为此二人共子的刘恭。 ——以皇帝老爹为准,鲁元主刘乐是老爹的姐姐,自便是刘恭的姑母。 当朝吕太后,是皇帝老爹的母亲,自然就是刘恭的祖母。 而皇后张嫣,却是姑母的庶女,也就是刘恭的表姐…… ——若是以母亲张嫣为准,鲁元主刘乐便是母亲的母亲,又成了刘恭的外祖母。 当朝吕太后,则是外祖母的母亲,也就是刘恭的外曾祖母。 而天子刘盈,又是外祖母的弟弟——竟是成了刘恭的舅祖父…… 主打的就是一个『乱』字。 在过去,刘恭与这几位长辈的关係,是按照民间『从父不从母』的风俗,以皇帝老爹为准的。 老爹的姐姐刘乐,是姑母。 老爹的母亲吕雉,是祖母。 唯独皇后张嫣这里,被打上了一个小小的补丁,成了刘恭的母亲,而非表姐。 而宣平侯世子张偃,作为鲁元主刘乐的儿子,以及皇后张嫣的异母弟,无论是与刘恭舅、甥相称,还是以表兄、弟相处,自都是可以的。 便如刘恭方才所言:又不是朝议之类的正式场合,也没有外人在身旁。 张偃完全可以在私下里,坦然受刘恭一声『舅父』的称呼。 然而,张偃却仍旧是这幅过分谦恭,甚至都有些卑微的作態——哪怕是在私底下,也根本不敢在刘恭面前,摆半点『长辈』的谱。 明白张偃如此作態,是源於整个宣平侯府,都因刘乐突然抱病而慌了神,刘恭只又一声轻嘆。 便也值得转移话题道:“可曾请太医令来看过?” “当真如此病重?” 闻言,张偃仍是一副稍躬著身,竖耳聆听的模样,当即答道:“说母亲是积鬱成疾,得了心病。” “心病需以心药治,若能找到癥结,必然药到病除。” “可母亲不愿多说,更不许多问……” 听闻此言,刘恭当即心下瞭然,不由又是一嘆。 良久,方轻声道:“姑母抱病臥榻,孤这做侄儿的,没有不常来探望的道理。” “只是母亲居於椒房,不便走动,纵是掛念姑母,怕也无法亲自来探望。” “若抽得出閒暇,还请舅父不时入宫,於母后稍行抚慰。” “——舅父不认孤这个外甥,孤知之为何。” “但孤,却不会不认自己的舅父。” 满是诚恳的一番话,终是让年仅十岁的侯世子张偃眼中,再度闪过些许动容。 只最终,张偃仍还是微一躬身,对刘恭拱起手:“谢殿下。” 一声『殿下』,自是让刘恭明白了张偃,终究还是不敢以长辈自居。 刘恭也並未多言,只嘆息著摇摇头,抬手在张偃手臂侧轻拍了拍,而后便朝著侯府大门外走去。 一路上,张偃都是亦步亦趋,陪同左右。 送刘恭出了侯府,也不忘毕恭毕敬的道別恭送,搞得刘恭心中,又一阵不是滋味。 坐上那辆『祖传』的破旧马车,自车窗朝张偃默然摆摆手,隨著马车缓缓驶动,刘恭终又是一声悠长的哀嘆。 ——皇帝老爹,时日无多。 一俟宫车晏驾,刘恭少弱而立,紧隨其后的,便是鲁元主刘乐…… “都说马皇后、懿文太子相继离世,明太祖朱元璋便失了剑鞘。” “明年,父皇、姑母相继撒手人寰,只怕皇祖母……” 坐在车厢內,目光涣散的望向车窗外,黄昏时分的尚冠里內街,刘恭心中,只一阵说不尽的悵然。 待马车驶至尚冠里入口处,原本涣散的目光,却不由聚焦到了一辆极具標识度的阔轮马车。 “曲逆侯陈平,絳侯周勃,辟阳侯审食其……” “竟是从上午朝议结束,便被皇祖母一直留到这黄昏时分……” 如是想著,刘恭只深深看向那辆马车內,隱隱似是在谈笑风生的陈、周、审三人。 今日朝议过后,身为左相的陈平,却成了相府——乃至整个外朝的唯一掌舵人。 而絳侯周勃,也將在可以预见的个把月內復任太尉,掌天下兵马大权。 再加上彭城之战后,吕太后受囚项营时,侍奉於吕太后左右的近臣:辟阳侯审食其…… “回宫。” 漠然一语,刘恭终是將目光,从车窗外——从陈平、周勃、审食其三人共乘的马车上收回,顺手將车帘也放了下来。 片刻后,又冷不丁再道:“於作室门外停车便是。” “——往后,皆然。” “不可再使孤乘车而入宫门。” 第065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辟阳侯审食其?” 翌日午后,长乐宫,演武殿。 听闻刘恭说起昨日朝议过后,陈平、周勃、审食其三人,都被吕太后留到了黄昏时分,淮南王刘长只眉头一蹙。 不片刻的功夫,刘长便已是呼吸粗重,儼然一副强压怒火的架势。 感受到身旁,刘恭正向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刘长稍一迟疑,终还是没把刘恭当外人。 “不瞒阿恭。” “审食其,是寡人的杀母仇人!” “寡人与审食其,不共戴天!!!” 说话间,刘长牙槽紧咬,额角太阳穴也隨之一阵起伏。 强自按捺许久,才终於將怒火压下去些,刘长才语带慍怒间,將往昔之事娓娓道来。 “寡人的母亲,本是赵王张敖——也就是现宣平侯张敖的姬妾。” “汉八年,高皇帝刚从白登之围中脱困,率军回师途经赵国。” “当时,鲁元长姊才刚嫁给张敖不久,张敖自然是以女婿对待岳丈的礼数,盛情款待高皇帝,並把母亲送到了高皇帝的寢殿。” “便是那段时日,母亲受高皇帝恩幸,怀上了寡人。” 这番话,刘长说的无比坦然。 既没有因为自己的母亲,曾和姐姐刘乐同侍赵王张敖而感到尷尬,也没有因为母亲被张敖用来『招待』高皇帝,而表露出丝毫彆扭。 只是接下来的一番话,刘长越说,便越怒火难遏。 “在邯郸滯留一段时日,高皇帝便回了长安。” “只是母亲已受高皇帝恩幸,张敖不敢將母亲隨意安置,便专门新建一宫,供母亲独居。” “不久后,赵相贯高刺杀高皇帝案发,自赵王张敖以下,所有和张敖有关係的官员、王族,以及王宫中的姬妾、宫人,都被下狱治罪。” “母亲,也没能逃脱牵连。” 见刘长没两句话的功夫,便已是怒的额头青筋暴起,刘恭暗下稍一思虑,便也隨时將话题接过。 “下狱获罪后,王叔的母亲:赵姬,將自己受高皇帝恩幸,並怀有身孕一事告诉了狱卒。” “狱卒如实上报,高皇帝却正因贯高案——因自己险些遇刺而怒火中烧,遂未做理会。” “赵姬的弟弟,也就是王叔的舅舅,又找到皇祖母身边的近臣:辟阳侯审食其,希望审食其能將此事告诉皇祖母,以求皇祖母出手,保全高皇帝的血脉。” “但不知是因何故,皇祖母最终,並未將赵姬从牢狱中救出。” “数月后,赵姬於牢狱中诞下王叔,隨后离世……” 原本是在自述过往,却被刘恭將话头接了过去,刘长自然是一脸古怪的看向刘恭。 便见刘恭摇头一笑:“是父皇告诉侄儿的。” “父皇说,王叔生在牢狱之中,且出生便丧母,幼年过的非常艰苦。” “所以,父皇要侄儿待王叔恭顺些。” 听闻刘恭这一番解释,刘长这才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但只片刻后,刘长又好似想起什么般,面色陡然一拧! “不知何故?” “哼!” “——审食其当年,压根儿就没將此事稟奏於母后!” “若非寡人被母后养在膝下,並当面问过母后,还不知要被瞒到什么时候!” … “寡人未壮,奈何不得他辟阳侯审食其!” “但等寡人年壮,必將此獠剥皮抽筋,以血此杀母之仇!” 如是说著,刘长只攥紧拳头,紧咬后槽牙,似是恨不能將审食其活活咬碎。 而在刘长身旁,听刘长说起这『杀母之仇』的由来,刘恭却是不由微微一愣。 “未曾稟奏?” “审食其当年,竟是未將此事稟奏皇祖母?” “他……” “怎敢?” “又为何不奏?” 却见刘长怒不可遏的一拍大腿:“这寡人上哪知道去?” “总归就是没稟奏!” “这是母后亲口告诉寡人的!” 文言,刘恭思虑再三,终还是並未再开口。 ——根据刘恭所了解到的信息,当年这件事,审食其並非没有同吕太后稟奏。 而是吕太后得知牢狱中,有一个怀有龙种的女人后,妒心大发,索性也不去管,只任其自生自灭。 至於后来,吕太后为何要將刘长养在膝下,並骗刘长,说当年审食其压根儿没稟奏、自己根本不知道此事…… “愧疚?” “懺悔?” 如是想著,刘恭便自顾自摇了摇头,绝口不再提这个话题。 这些事,刘长还是不知道为好。 反正就算知道了,刘长也不能因此,而將吕太后怎么样。 与其徒增烦恼,还不如维持现状,將这笔帐继续算在审食其的头上。 “朝公大臣都说,皇祖母留此三人,是因为陈平主了相府,周勃復任太尉在即。” “便是审食其,也大抵要得到皇祖母重用了。” “倒是今日晨时,羹頡侯刘信、德侯刘广二人,於宫门外长跪不起——说什么都要当面向皇祖母谢恩。” “想来不几日,吴王刘濞也要派来使臣,向皇祖母呈上谢奏。” “却不知,叔祖:楚王刘交,还有诸位王叔们,都会是个什么反应?” 便见刘长闻言,只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注意力仍被刘恭话语中,那句『审食其或许要得到重用了』而吸引。 嘴上,倒也没忘敷衍答道:“能是什么反应?” “还不就是三叩九拜,歌功颂德……” 刘长隨口一答,却惹得刘恭深以为然的连连点下头。 原以为,吕太后封吕氏为王——即便是追尊王者,也起码会引发一些非议。 朝堂內外,除安国侯王陵这个硬骨头,就算没有第二个人敢扎刺,也至少应该是多数人敢怒不敢言、隱忍不发的结果。 但最终的现实,却是让刘恭大跌眼镜。 “姑母病了。” “王叔可要向皇祖母告个假,去宣平侯府探望一番?” 本是很平常的一个提议,刘恭话音刚落,却见原本还在咬牙切齿,自顾自生闷气的刘长,竟莫名激动了起来。 隱隱猜测到刘长的打算,刘恭当即就要开口劝阻。 只是不等刘恭开口,刘长便以石破天惊的一语,让刘恭彻底愣在了原地。 “阿恭。” “我叔侄二人,把审食其杀了吧!” “不用阿恭动手!” “只需阿恭带寡人去尚冠里,寡人便亲自动手,將那贼一锤砸死!” 第066章 阿恭,不愿助寡人?(求追读~) “王叔~” “咳…王叔,还真是快意恩仇……” 被刘长一脸认真的盯著,刘恭自知躲不过,便只得挤出一抹尷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以如是一语聊做敷衍。 不料刘长闻言,面色反而更认真了些,甚至还將身子往前倾了倾。 “阿恭。” “这件事,寡人从未说与旁人。” “——审食其,寡人是肯定要杀的!” “若阿恭愿助寡人,那便今明二日动手,算寡人承阿恭一份人情。” “阿恭若不愿,寡人也自会静候时机,伺机而动。” 看出刘长不似作偽——是真有此打算,且真的会在未来付诸行动,刘恭迟疑再三,终是苦笑摇头间,发出一声轻嘆。 “王叔,就不担心皇祖母,会因此而雷霆震怒吗?” “要知道审食其,可是皇祖母最信重的近臣吶?” “——高皇帝二年,彭城一战过后,皇祖母与太上皇皆为项籍所擒。” “直到高皇帝五年,项籍自刎於垓下,皇祖母和太上皇,才总算走出囚笼,重见天日。” “那三年的牢狱之灾,侍奉於皇祖母左右的,恰恰就是如今的辟阳侯:审食其啊?” 如是一番话,却並没能让刘长写满决绝的面容上,涌现出丝毫迟疑,刘恭也不由哑然。 片刻后,又摇头再道:“即便不说这些——即便不说往昔恩情,皇祖母眼下,也分明是要重用审食其。” “如此关头,王叔任性妄为,杀死审食其,万一坏了皇祖母的谋划,又如何是好?” 不出刘恭所料——这样一番有理有据的劝阻,依旧没能打动刘长分毫。 只见刘长仍是一脸决绝,满是篤定道:“母后,必然不会怪罪寡人。” “即便怪罪了,也会在得知寡人杀审食其,是在为死去的母亲报仇之后,原谅寡人。” “——谁又能怪罪一个年仅九岁,便不惜以身涉险,为亡母报仇的孝子呢?” “尤其母后,必然不会怪罪寡人纯孝之举。” 说著,刘长便似是决心更定般,顾自沉沉一点头。 而后眼皮一番,略有些落寞的看向刘恭。 “如此说来,阿恭是不愿意助寡人了?” … 话被刘长说到这个份儿上,刘恭也是一阵哭笑不得。 审食其,是否当真罪该万死? 显然並不是。 莫说当年,刘长之母赵姬身陷囹圄,且怀有高皇帝血脉——怀有刘长一事,审食其是一五一十稟明了吕太后。 就算如刘长所说那般,不曾稟明,又何罪之有? 作为吕太后身边最受信重的內臣,审食其自不可能对所有求上门,请求『以某事转告吕后』的人来者不拒。 尤其当年,赵相贯高刺杀高皇帝刘邦未遂一案,闹得那是沸沸扬扬,整个赵国上下都广受波及。 朝堂內外尚且风声鹤唳、元勛功侯尚且人人自危,审食其一介內臣,愿意去趟这摊浑水,已经很够意思了。 诚然,刘长目前的认知,是审食其从中作梗,並未將此事稟明吕太后,从而导致生母赵姬於牢狱中辞世。 在此前提下,刘长记恨审食其,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但关键就在於:刘长生母赵姬,当年是在牢狱中生下刘长之后,自杀身亡的! 在吕太后眼皮底下自杀,而且是生完孩子——生下高皇帝的血脉后,片刻不敢耽误的立刻自杀! 刘恭不语,只一味觉得这套操作,实在是太过於熟悉。 ——现下,关於刘恭的身世,朝堂內外一致公认的情况,便是刘恭的生母死於难產。 对外,则更是绝口不提刘恭生母另有其人,只说刘恭是嫡出皇长子,乃皇后张嫣所生。 叔侄二人,均是刚出生便丧母,然后被吕太后,或吕太后指定的人养在膝下。 要说其中没有鬼? 鬼才信呢…… “王叔,还是没明白个中要害啊~” 思虑良久,刘恭终是悠悠发出一声嘆息。 真相,刘恭是不可能告诉刘长的。 並非刘长不能得知真相,而是这所谓的『真相』,不能出自刘恭之口。 再者,七叔淮南王刘长,也算是刘恭为將来的变故,而提前结交的重要盟友。 若是让刘长因此事,而闹出个『寡人未壮,壮即为变』之类的变故,对刘恭而言,也总归是有害无益。 话说一箩筐,刘恭却是片刻间便有了决断,当即为刘长『分析』起利害关係。 “王叔要知道,萧相国所修订的《汉律》之中,並没有哪一篇、哪一句,能证明审食其当年之举有罪。” “——《汉律》从不曾说,作为太后的近臣,必须要在当年那种情况下,將实情稟奏太后知晓。” “既《汉律》无法治其罪,那即便是皇祖母、父皇要杀审食其,也总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在事后平息物论。” “眼下,王叔固然衝冠一怒,为母报仇,但真要杀了审食其,王叔又如何应对天下人悠悠眾口?” “皇祖母,又可会为王叔收拾残局、平息物论?” 言罢,不等刘长再度开口,刘恭便抢先摇了摇头:“绝不会。” “皇祖母於王叔,必然是轻则禁足,重则下狱!” “虽不会害了王叔性命,但王叔就藩封国,却必然会遥遥无期啊?” 听刘恭先前之言——尤其是那句『汉律治不了审食其的罪』,刘长面上还满是不以为意。 但在最后,听到刘恭说自己如若衝动行事,便必然会延迟就藩,刘长才总算是微皱起眉,从先前的毅然决然,稍动摇为迟疑不定。 別看刘长才刚九岁,仍是个孩子。 却是高皇帝诸子当中,除已经薨故的齐悼惠王刘肥外,唯一一个九岁都没能就藩的特例。 ——高皇帝三子:赵隱王刘如意,五岁获封为代王,七岁移封赵地,同年就藩。 直到被吕太后召回长安,为一爵毒酒鴆杀之时,刘如意也才刚十一岁而已。 … ——高皇帝四子:代王刘恆,七岁封王,当年便就了藩。 现如今,才刚十四岁的刘恆,已经在代都晋阳城內的王宫中,生活了足足七年,更已儿女双全! … ——高皇帝五子:梁王刘恢,五岁封王就藩,现年十二岁,已立了王后吕氏。 ——高皇帝六子:赵王刘友,四岁封淮阳王,六岁移封赵地,现年十一岁,已立了王后吕氏。 甚至就连刘长唯一的弟弟——高皇帝八子:燕王刘建,都是在还没满一岁的年纪封王,並在前年,满六岁后就了藩! 唯独刘长,一直被吕太后养在膝下。 即便早在两岁时便封了淮南王,却是直到年满九岁的当下,都未能就藩封国。 第067章 同去同去! 未能按时就藩,且就藩之日至今都遥遥无期,也算是刘长一件小小的心病。 毕竟兄弟手足们,如代王刘恆、梁王刘恢等,都是在五六岁的年纪就藩。 唯独刘长成了异类,只能困居长乐宫。 此事往好了说,固然是吕太后怜爱养子、捨不得与刘长相隔千里,这才让刘长在长安多留几年。 ——但往坏了讲,也未尝就不能理解为:吕太后不信任刘长! 或担心刘长无法治理好淮南,更或担心刘长就藩后放飞自我,乃至於图谋不轨! 所以才无所不用其极,將刘长强留於长安,美其名曰『捨不得分离』,实则不过是软禁刘长、囚王於都。 作为当事人,刘长大致能感觉出:后者的可能性不大。 当朝吕太后,大概率是真的捨不得刘长,所以才不放刘长就藩。 但是,和每一个急著长大的孩子一样,淮南王刘长,也无比崇敬就藩封国,天高任鸟飞,肆意呼吸自由气息的那一天。 如果说有什么事,是刘长打定主意要做,搬出吕太后都唬不住刘长的,那便只有『就藩』二字,能让刘长稍稍冷静下来些。 显而易见,刘长的性子,基本已经被刘恭摸透。 只是虽冷静下来了些,但刘长的脸色,却是肉眼可见的更难看了些。 “连杀母之仇,寡人都报不得?” “就因他审食其,是母后的內臣?” “——寡人堂堂宗亲诸侯,却连审食其一介幸佞剑贼,都不能除之而后快?!” 说话间,刘长额角青筋暴起,儼然是怒到了极致! 一双虎目圆瞪,杀气腾腾的看向刘恭,手中水碗,更是被刘长捏的吱嘎作响。 见刘长这般作態,刘恭也是赶忙一正身,面色更陡然严肃起来。 皱眉沉吟片刻,终是庄重无比的抬头望向刘长。 “审食其,王叔可是非杀不可?” 刘长牙槽紧咬,毫不迟疑的点下头。 “王叔,可信得过侄儿?” 刘长稍一思虑,遂有些狐疑的再次点下头。 便见刘恭沉沉点下头,当即朝刘长拱起手:“既然信得过侄儿,王叔,便且听侄儿一言。” “——审食其,暂杀不得。” “却非永远杀不得。”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总有一日,皇祖母会用不到审食其,甚至厌恶审食其。” “至不汲,也总有皇祖母,顾不上审食其的那一天。” … “侄儿,许诺於王叔!” “——只等审食其失宠於皇祖母,侄儿便必然会遵循《汉律》,治审食其闔族以死罪!” “辟阳侯国,除!” “审氏族人,族!” “及审食其——王叔要他怎么死,侄儿,便让他怎么死!” 郑重其事的誓言发出,刘恭只目不斜视的昂著头,好不心虚的对上刘长望向自己的狐疑目光。 审食其是否有罪? 其实,是有的。 只是审食其之罪,与刘长无关。 过去这些年——尤其是高皇帝驾崩、当今天子盈即位后的这六年,长安坊间便一直有谣传,说吕太后受囚项营的那几年,审食其一直与吕太后形影不离。 具体怎么个『形影不离』法? 谣传嘛,还能是什么好话…… 照理来说,审食其一介內臣,却得到吕太后绝无仅有的信重,被眼红之人造黄谣,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坏就坏在当事人审食其,在旁人拐弯抹角问起当年之事时,却总是不置然否,一笑而过…… “想学那秦之嫪毐,做天子假父?” “呵……” 如是想著,刘恭暗下冷笑连连,面上却仍是一脸恳切的望向刘长。 那坚定不移的目光,就好似是在说:王叔,要杀审食其不要? 只要王叔开金口,侄儿就杀给王叔看! 却不料刘长思虑再三,竟是一脸唏嘘的摇摇头,再悠而一声长嘆。 惹得刘恭都为之一愣,便见刘长摇头嘆息道:“不妥。”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的道理,寡人总还是懂的。” “——寡人与审食其之间,是私人恩怨。” “即便要了结恩怨,也该是寡人与审食其单算。” 如是说著,刘长终是缓缓抬起头,对刘恭露出一抹难得隨和的温笑。 “阿恭的心意,寡人知晓了。” “——这份恩情,寡人,永生不忘。” “至於日后,寡人只需阿恭,能给寡人一个找审食其当面对质、了结仇怨的机会。” “事后,阿恭能不治寡人死罪,寡人便知足了。” 很显然,刘长听出了刘恭方才那番话当中,所暗含的言外之意。 ——只要吕太后还在,辟阳侯审食其,便几乎不可能失宠於东宫长乐! 但反过来说,一俟吕太后晏驾,东宫易主,失去吕太后庇护的审食其,便也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刘长看著五大三粗,胸大无脑,但心里,那是跟明镜似的。 刘长很確定吕太后,不可能走在皇兄:当今天子盈前头。 吕太后晏驾过后,掌汉家大权的,必然是如今的太子:大侄儿刘恭。 “王叔所请,侄儿自无所不从!” 刘长难得识大体、顾大局——主要是终於不再嚷嚷著『明天杀审食其』了,刘恭自也不多迟疑,当即点头应下。 反正审食其,刘恭將来也是要动的。 到时让刘长动手,一来能让刘长承自己人情,二来,还能省点力气、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唔,那什么。” “阿恭去找片桐树叶,赠与寡人,便当是阿恭的承诺了。” 正思虑间,听闻刘长这毫无徵兆的一语,惹得刘恭微微一愣。 待反应过来,便是一阵摇头失笑。 “王叔啊王叔……” “一叶封桐,不是这么用的啊~” “——剪桐封国的故事,是对受赠者封王的承诺~” “莫非王叔日后,还需侄儿再封王叔?” 却见刘长满不在乎的一摆手:“无妨,找来便是。” “周王剪桐封国,我叔侄二人赠叶许诺,也算是一番佳话。” “说不定將来史书之上,还能记下我叔侄二人的这段佳话呢!” 闻言,刘恭只又一阵失笑摇头。 终是拗不过,只得无奈答应下来。 “侄儿要往长信,王叔可要同去?” 刘恭起身一问,只见刘长也是赶忙起了身。 “唔,同去同去!” “再怎么说,鲁元长姊也是抱过寡人、养过寡人的。” “如母长姊病重臥榻,若是连探望都不愿,岂非禽兽不如?” 闻言,刘恭面色顿时古怪起来。 “父皇便不曾去探望姑母。” “——呃……” … “——那什么,皇兄操劳国事,日理万机……” “父皇不曾亲政掌权。” “——嗨呀~阿恭今日怎这许多话?” “——走了走了!” “——小小年纪不学好……” 第068章 吕后教子(求追读~) 说笑玩闹间,叔侄二人很快便来到长信殿。 和往日如出一辙:吕太后端坐御榻,手握兔毫,俯首案前,正忙著处理政务。 近些时日,刘恭来长信殿的频率极高,自是轻车熟路的拱手一见礼。 吕太后也自然的轻『嗯』了一声。 倒是听到刘长的见礼声,难得吕太后脸上,流露出一抹轻鬆、纯粹,且不带丝毫刻意的温和笑意。 却仍是头也不抬的,招呼叔侄二人先坐。 於东席依次落座,趁著吕太后处理政务,暂时没空搭理二人的间隙,刘恭也悄悄侧过身,打量起刘长面上神情。 有意料之中的些许敬畏。 但更多的,竟是一股由衷喜悦。 ——见到吕太后,刘长显然很开心。 御榻之上,吕太后也同样难得放鬆了些,抓紧处理完一封奏疏,便含笑抬头望向叔侄二人。 “上林一行,可还顺利?” 温声一问,吕太后又特意看向刘长,似有所指道:“总该是不觉得憋闷了?” 闻言,刘长只嘿嘿一笑,当即拱起手:“谢母后开恩,许儿臣出游。” “虽只二日,儿臣却也受益良多。” 便见吕太后又是一笑,目光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起来。 嘴上却是阴阳道:“本也不想的~” “只淮南王困居长乐日久,竟说朕——乃至太祖高皇帝,献媚胡夷,丧师辱国?” … “朕,惶恐啊~” “想当面向淮南王解释、告罪,却是百口莫辩。” “这才劳烦太子,领淮南王走这一遭上林,看能不能悟到些什么。” “若仍悟不到,朕也只得斗胆,当面向淮南王请罪了……” 如是一番话,说的刘恭可谓是心惊肉跳。 ——原本安坐於筵席上的屁股,也是如坐针毡般稍稍抬起,隨时准备起身道罪。 刘长却是非但不慌,甚至还面带羞涩的嘿笑著低头。 顾自尬笑了好一会儿,才难掩尷尬道:“咳咳…母、母后。” “儿臣,都已是做叔叔的人了……” 说著,刘长还对吕太后一阵使眼色,嘴上也不忘提醒道:“太子还在呢……” 虎背熊腰的刘长,却作如此一番扭捏之態,吕太后也终是再也绷不住,捂嘴嗤嗤失笑起来。 许久,方稍敛笑意,语带宠溺道:“好~” “朕的阿长,竟也到知羞的年纪了……” 再戏謔调侃一番,吕太后才终是含笑摇头,隨即面色稍一正。 “阿长对先帝、对朕有意见,这没什么不好。” “——真要是先帝、朕做了错事,能由阿长这样的宗亲指出来,总好过由外臣来说、来骂。” “但在开口说话之前,阿长总该想想:为何会如此?” “先帝、母后,为何会这么做?” “这其中,是否何不为人知、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和苦衷?” 见吕太后终於『恢復正常』,刘恭也总算心下稍安。 暗下稍呼一口气,抬头便见御榻之上,吕太后面带唏嘘道:“阿长,自幼聪慧。” “但有些事,並不是阿长看上去,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人心、人性,形势、境遇之类,且不多谈。” “就连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是非、对错的事,往往也都有令人匪夷所思,让人不敢相信的另一面。” … “汉匈平城一战,先帝身陷白登之围,得以脱困后,並非不能乘怒追击,北逐胡蛮以万千里!” “当今元年,冒顿单于以国书相辱於朕,朕也並非不能怒而发兵,兴师问罪於匈奴单于!” “——然,相忍为国四字,终还是让先帝强压下怒火,甚至险些將鲁元嫁去草原,以和亲匈奴。” “也让朕卑躬屈膝,自贬为色衰老嫗,以谢冒顿『交欢』之请,甚至又送去娇美宗女,以供单于取乐。” “阿长难道认为,朕与先帝,是什么仁弱好欺的人吗?” “亦或我夫妇二人,是色厉內荏、欺软怕硬——於臣下、子民施威,反於外蛮狄夷示弱的昏君?” 如是一番话,吕太后言辞不可谓不严厉。 但其中,也不乏满满的恳切。 ——吕太后,是在儘自己最大的努力,以最通俗易懂的语言,来教导刘长。 刘恭很確定皇帝老爹,不曾得到过吕太后如此『平心静气』的温和教导。 就连刘恭,也至今不曾见过祖母吕太后,能如此耐心的教导、训诫某个犯错者。 吕太后话音落下,刘长早已是羞愧的低下了头,侧脸却仍能看出些许倔强。 见此,刘恭也不再旁观,而是適时开口道:“有一事,王叔或不知。” “当年,匈奴单于冒顿送来国书,於皇祖母极尽折辱之词,朝堂內外、军中將官,也同样是群情激奋。” “——已故舞阳武侯樊噲,更是当庭请命:愿率军十万,出征北伐,生擒匈奴单于冒顿,以问罪於皇祖母当面!” “但最终,皇祖母还是为宗庙、社稷计,强压下怒火,於冒顿极尽卑微之辞,方使一战休於未起。” … “王叔可知为何?” “——因那一年,是父皇元年。” “太祖高皇帝新崩,尸骨未寒;父皇未冠而立,我汉家主少国疑。” “相府国库、少府內帑空虚,官吏俸禄尚且偶有不齐,更妄论发兵征战之军粮、资费。” “更平城一战,高皇帝率我汉家王师足四十余万,尚且落得个白登之围。” “若当年,皇祖母果真应允樊噲,將兵十万出塞北伐,那別说是生擒单于,问罪於太后当面了——能不被全歼於塞外,便已然是樊噲之才,胜高皇帝者甚……” 言罢,刘恭还不忘朝御榻之上微一拱手,为自己擅自开口插话,向祖母吕太后致歉。 却见吕太后满不在意的一摆手,旋即深吸一口气,面带期许的再度望向刘长。 “论辈分,阿长,是太子的长辈。” “论年岁,太子,也比阿长年幼。” “但这些事,阿长看的,远没有自己的侄儿、晚辈透彻。” “——所以,太子能成为太子,能自由出入长乐、未央。” “而阿长即便已年壮,却仍旧只能困居长乐、困在演武殿,至今不能就藩淮南。” … “朕,寄大希望於阿长。” “此殷殷期盼、良苦用心,阿长,可明白?” 第069章 长安將成,诸王將朝(求追读~) 吕太后言辞恳切,搞得旁观於侧的刘恭心中,都不免生出阵阵嫉羡。 ——就这教导方式,不说是身体力行的手把手教,也起码是把道理揉开嚼碎,再嘴对嘴餵给刘长了。 刘长接下来的反应,也未让吕太后失望。 没有硬著头皮继续犟,也没有从善如流的拱手称是。 而是微皱著眉,略带疑惑间,终开口发了问。 “儿臣,难道错了吗?” “——身为人子,得知母后受辱,儿臣难道不应该悲愤?” “难道儿臣应该故作不知,对母亲受到折辱——对嫡母太后受辱视而不见?” 闻言,吕太后自又一阵摇头失笑,望向刘长的目光中,却更多了几分怜爱。 刘长仍一脸困惑,吕太后也不再开口,而是朝刘恭稍一昂头,將话头递了出去。 便见刘恭沉吟片刻、思考一番,而后,才明显刻意的迟疑道:“嗯…侄儿倒是认为,王叔这怒,似是怒错了地方。” “——母亲受人折辱,做儿子的,似是更该为母亲撑腰才对?” “母亲本就受了折辱,再被儿子指责『没有强硬反击』,只怕非但不能受到抚慰,反而还会更伤心些……” 话说一半,刘恭更是演技爆发,煞有其事的皱眉思考起来。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似是真的思考许久,方面带犹豫道:“王叔,似乎真的错了。” “皇祖母为匈奴单于冒顿所辱,王叔应该对冒顿发怒,而不是对皇祖母。” “王叔应该说:冒顿安敢辱我母?!” “我与冒顿不共戴天!” “而不是说:我母受辱,乃我母软弱好欺之故;我母如此作態,当真气煞我也。” 言罢,刘恭还不忘『忐忑不安』的望向吕太后,似是在问:不知孙儿说的可对? 而御榻之上,吕太后也是应声作落寞之態,似是真被刘长伤透了心。 见此状况,刘长先是狐疑不定的侧身看向刘恭:当真如此? 而后又望向御榻之上,见吕太后一脸受伤,更是不由急躁起来。 “母、母后!” “儿臣!” “儿臣……” 一副快急哭了的架势,也是让吕太后顿生不忍。 没等刘长真急哭,便见吕太后温尔一笑,旋即语重心长的说道起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只要能让阿长,明白这世间的道理,朕,便別无他求。” 言罢,吕太后又向刘恭一挑眉,嘴上却仍是在说教刘长。 “且太子方才所言,只是为人子者,对待母亲的道理。” “——阿长,不单是朕的儿,也同样是我汉家的王。” “——淮南王。” “遇到类似的事,阿长不能只想著:我母如何如何,作为儿子,我当如何如何。” “而是也要想,甚至应该首先想:太后如何如何,作为淮南王,寡人,又当如何。” … “等什么时候,阿长逢人遇事,能首先想起自己是淮南王,而非朕与先帝的皇七子,朕,便也就能忍痛,送阿长离京就藩了。” 话音落下,吕太后仍目光灼灼望向刘长,眉宇间,却一片说不尽的柔情。 而吕太后目光所至,淮南王刘长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思虑良久,方似有所悟般,起身拱手一礼。 “儿臣,明白了!” “母后今日之教诲,儿臣谨记於心!” “等儿臣就藩,北蛮匈奴再敢来犯,儿臣必尽发淮南国兵,引军北上,以血母后受辱之耻!” 刘长话音落下,御榻上的吕太后,以及落座於刘长次席的太子刘恭祖孙,皆是忍俊不禁的摇头苦笑起来。 “匈奴人,不是阿长该关心的。” “阿长该留意的,是南边。” 呵笑之余,吕太后又下意识道出一语,不等刘长反应过来,便含笑低下头。 抓过一卷未处理的奏疏,於面前摊开。 笔尖蘸墨,再提笔半悬空中,嘴上也终是下了『逐客令』。 “即是要去探望鲁元,便早去早回。” “夕食到长信共餐。” “朕叫尚食备了炙牛。” 听到有牛肉吃,刘长当即咧嘴一笑,方才种种也都被刘长拋到脑后。 下意识要告退,余光扫见刘恭仍坐在次席,又呵笑著再道:“母后。” “让阿恭陪儿臣同去吧。” 却见吕太后微一皱眉,头也不抬道:“自去。” “朕还有话要问太子。” 请求被驳回,刘长却也不多纠缠。 只稍有落寞的看了刘恭一眼,便脚步轻快的退出殿去。 临走时,还不忘压低声线,朝刘恭轻声嘀咕一声:“阿恭莫忧。” “若母后不留阿恭,那炙牛肉,寡人便给阿恭留一块!” 看著刘长无忧无虑,满心欢喜的离去,刘恭自又是一阵失笑摇头。 待殿內再度安静下来,刘恭才缓缓站起身,拾御阶而上,於吕太后所在的御榻旁站定。 “安国侯,可曾为难太子?” 刘长离去才不过三五息,吕太后方才还温情满满的语气,便再度恢復到平日里,那近乎融入灵魂的本能淡漠。 听闻此问,刘恭也只稍一躬腰:“不曾。” 言罢,又似是怕吕太后不信般,苦著脸补了一句:“呃…也算不得为难。” “只老师脾性率直,孙儿,还需適应一些时日……” 便见吕太后微一頷首,轻『嗯』了一声。 专注於手中政务,故而沉默良久,方冷不丁再道:“长安城,將告建成。” “岁末九月,诸宗亲藩王,皆当朝长安以为贺。” “——代王今岁本就当朝,出发的早些,昨夜便到了新丰,至多再两日便到长安。” “指望皇帝亲迎,想来是痴人说梦。” “若不迎,又恐其余诸王,怨皇帝不亲手足。” … “劳太子假节,代父出城相迎。” “顺带替朕探探代王。” 说到此处,吕太后终是抬起头,面无表情的望向刘恭。 “先帝皇五子:赵王刘友,后宫不寧,治国不勤。” “朕,欲使代王移封赵地。” “太子替朕探探,看代王是否愿意移封,又能否肩负起赵国的重担。” … “太子如何问、代王如何答——又代王言谈口吻、举止神態如何,皆记下回奏於朕。” “再留意一下代王与王后之间,究竟是真的举案齐眉,还是於外人面前惺惺作態。” “——这,也算是对太子的一道考验。” “识人之能。” 第070章 诸王不恭? 在后世绝大多数人的印象中,西汉都城,似乎从最开始便是长安。 却鲜有人知: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是於汉元五年,於汜水之畔即皇帝位,並定都於洛阳。 直到汉七年,在洛阳住了两年的高皇帝刘邦,才终於接受中大夫娄敬『居秦中』的建议,决定迁都关中。 最终的都城,定在了秦都咸阳城以东的长安乡。 都城仍名:长安,取长治久安之意。 另引『浅予深深,长乐未央』一句自《诗经》,新建长乐、未央二宫,寓意长久安乐,永不结束。 迁都一事定下,娄敬献策有功,赐国姓:刘。 而长安城,以及长乐、未央两宫的建造工作,都被高皇帝刘邦,交给了汉室当时最有才华的內治人才:相国萧何…… “奉令之后,萧相国以龙首原为基,兴未央宫。” “又於秦阿房宫故址北侧、兴乐宫残存之基,建长乐宫。” 是日晚,未央宫椒房殿。 听刘恭说起今日,自吕太后口中所听到的『长安建成』一事,难得没有宴饮宿醉的天子刘盈,也自然的回忆起当年之事。 “高皇帝七年春,未央宫建成。” “见未央之雄伟俊丽,高皇帝勃然大怒!” “並斥责萧相国说:国家贫弱,生民艰难,天下苦战久以,何以治宫室过度邪?!” 天子盈话音刚落,刘恭顺势含笑接过话头。 “萧相国答曰:非壮丽无以重威。” “治此雄伟宫室,使天下人莫敢轻天子威仪;又使后世之君无以加,免步秦大兴土木之后尘,以残天下之民也。” 闻言,天子盈自也温笑著点点头,还不忘与身旁,同坐一案用食的皇后张嫣相视一笑。 而后再道:“一句非壮丽无以重威,加一句后世之君无以加、无需加,萧相国,便算是过了这一关。” “但长乐、未央二宫建成后,到了该建长安城时,高皇帝,却是怎都不许萧相国急於求成了。” “——高皇帝说,长安是汉家的都城,便更应那句『非壮丽无以重威』之言。” “但长乐、未央二宫,已然靡费甚巨,建长安城,便不可再劳民伤財了。” “於是,少府建造长安城的速度,便彻底慢了下来。” … “从高皇帝七年,长乐、未央二宫建成,一直到高皇帝十二年,关东异姓诸侯接连谋反,且几从未断绝。” “故而那几年,府、库钱粮,便都作了高皇帝平乱之费,长安城外墙的建造,也就此停了五年。” “及高皇帝驾崩,朕未冠而立,母后临朝掌政时,关东已无异姓诸侯作乱的可能——已经没有了作乱的异姓诸侯王。” “於是,停了五年的长安城建造一事,才终於被母后重启。” “直到今年开春,长安城彻底建成。” “前后耗时,足有六年。” 言罢,天子盈也不由一阵感怀唏嘘。 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做了足足六年的汉天子。 硕大一个长安城,也已在不知不觉间彻底建成。 “过得真快啊~” “好似昨日,萧相国才刚於未央宫外,对高皇帝辩解称:非壮丽无以重威。” “今日,长安城便已建成。” “——萧相国,高皇帝,皆故。” “便是朕,竟也已……” 不等天子盈说出那后半句不祥之语,皇后张嫣便夹起一段绿菜,不管不顾送到了天子盈嘴边。 知道皇后张嫣此举,是在『堵』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继续说下去,天子盈也只摇头一笑。 旋即乖乖张口,將张皇后嫁给自己的菜吃下。 而在夫妻二人斜前方,落座东席的太子刘恭,则是若有所思道:“皇祖母说,长安建成,宗亲诸王都会在年末,朝长安以为贺。” “但孩儿总觉得,宗藩诸王,此番未必就能齐聚长安?” 刘恭说的意味深长,天子盈也是应声一笑,旋即发出一声轻嘆。 “今我汉家,北境戍边三王:燕、代、赵,各由八弟刘建、四弟刘恆、六弟刘友王之。” “梁王是五弟刘恢,淮南是七弟刘长;齐王,则是故兄:齐悼惠王之子,朕侄刘襄。” “吴、楚二国——吴王是代顷王子:堂兄刘濞;楚王,则是王叔刘交……” … “此番,诸王皆朝长安以为贺,老五梁王刘恢、老六赵王刘友,或皆恐齐悼惠王往昔之遭遇,告病不朝。” “老七淮南王刘长,本就在长安。” “老八燕王刘建,又太过年幼,母后多半会许其不朝,以免其再受车马顛簸、远途劳顿。” 说到此处,天子盈不由又一声长嘆。 许久,方面带落寞道:“如此说来,朕弟五人,便只有老四代王刘恆,即朝长安。” “便是余者——齐王身服父孝,楚王年迈体弱,亦皆不朝。” “也就剩个吴王刘濞,或许会感念母后追尊乃父:代顷王,方愿朝长安……” 天子盈话音落下,刘恭面上神情也是微微一沉。 目光却是在不动神色间,投向皇帝老爹身旁,正顾自夹菜的母亲张嫣身上。 有件事,刘恭其实一直都不大明白。 吕太后为何要让张嫣——让鲁元主刘乐的庶女,嫁作天子盈之妇? 有心亲上加亲,亦或藉此掌控天子盈的后宫,何不直接嫁个吕氏女? 直到现在,听到天子盈这不经意间的分析、预测,刘恭才终於恍然。 ——吕太后,不是不想嫁吕氏女给天子盈。 ——而是不敢! 听听! 国都建成,普天同庆的大事,竟然只有代王刘恆、吴王刘濞二人,大概率会规规矩矩入朝覲见! 其中,代王刘恆入朝是本就恭谨,且今年確实到了该入朝覲见的时候。 吴王刘濞入朝,更是要加上吕太后追尊代顷王,吴王刘濞理应当面谢恩的缘故。 若没有追尊代顷王这档子事儿,吴王刘濞,说不定也会託病不朝! 需知如今汉室,可是有將近一半的人口、过半的版图,为这些宗亲诸侯所有。 这么一帮要领土有领土、要权力有权力,甚至钱、粮、军队、兵权无所不有,还动不动藉口不朝长安的宗亲诸侯! 吕太后心底,能不打怵? 尤其这些人当中,还有楚王刘交这种与高皇帝、与吕太后同辈的宗亲长者! 但凡吕太后做的稍过火些,转瞬就是一场祸及天下的大乱! 第071章 便当是为了孩儿? 当然,打怵归打怵,吕太后也並没有就此偃旗息鼓。 毕竟宗亲诸王,有且只有楚王刘交一人,算是吕太后的平辈。 甚至就连刘交这个『宗亲诸王最长者』,见了吕太后,那也得毕恭毕敬喊一声:兄嫂。 刘交尚且如此,其余诸王自更是不必赘述。 ——吴王刘濞,是代顷王刘喜的儿子,吕太后於刘濞而言,是三叔刘邦的妻。 故而,见了吕太后,刘濞也得唤一声:叔母,或是婶婶。 代王刘恆、梁王刘恢、赵王刘友等高皇帝诸子,更是要规规矩矩叫一声:嫡母! 更有才刚袭爵不久的二世齐王刘襄,得管吕太后叫:祖母。 如此说来,吕太后在面对这些宗亲晚辈时,唯一的顾虑便是自己非刘氏、非宗亲。 虽是嫁作刘氏妇,但终归算不上自家人。 所以,在为天子盈选定皇后时,吕太后並没有急於求成,直接给天子盈嫁个吕氏女。 而是先浅浅试探了一下宗亲诸王的底线——嫁鲁元主刘乐女张嫣,半个刘氏女给天子盈,看看诸王的反应。 至於为何嫁鲁元主庶女,而非嫡女? 多半是因为鲁元主刘乐,只有独子张偃,不曾生下嫡女,所以吕太后只能退而求其次。 毕竟庶女也是女。 吕太后这一试探,结果显而易见,诸王不作任何反应。 心里有了底,吕太后却仍是不紧不慢,宛如温水煮青蛙般,步步为营,一点点试探、一点点『蹬鼻子上脸』。 比如:给刘恆、刘友等未婚庶子们,都安排一个吕氏女作王后。 诸王仍不作反应,吕太后下一步的动作,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老师先前说,为了掌控吕氏,甚至可以在继皇帝位后,娶吕氏女入主椒房。” “只怕真到了那时,都不用我主动开口,皇祖母,便要为我立个吕皇后。” 如是想著,刘恭心里也大概有了数。 ——对於宗亲诸王,吕太后心里多少还是忌惮的。 只是隨著时间的推移,吕太后一次次试探,诸王却始终不作反应,这份忌惮,也就一点点淡退了。 但这分忌惮,却並没有完全消失。 原本的歷史上,吕太后最终,仍觉得刘氏宗藩不足以信任,遂以吕代刘,遍封诸吕以王关东。 而眼下,从吕太后交代刘恭,伺机试探代王刘恆一事,也不难看出:如今的吕太后,对宗亲诸王的忌惮,仍旧不曾淡退多少。 以至於代王刘恆——关东诸王中最好拿捏、对吕太后最恭顺,同时也是最『不可能为乱』的庶子刘恆,都还未让吕太后完全放下心。 “想来,能让皇祖母完全放下心来的,也就是淮南叔了……” 想到刘长那日常抽象的模样,刘恭不由莞尔。 倒是御榻之上,天子盈约莫是吃饱了,便再度开了口。 “昨夜到的新丰,那老四抵达长安,也就是明日午后的事。” “接到代王一行,阿恭先將人领去长乐,覲见过母后,便把代王一家带来未央。” “——朕於宣室设宴,为代王接风洗尘。” 闻言,刘恭自是当即一頷首,默然领命。 饭也吃的差不多了,正要知趣告退,给父母留下独处空间,却闻御榻之上,又响起母亲张皇后糯糯一声:“若有机会,恭儿替我向母后求求情。” “听闻母…鲁元长姊病重。” “我想回侯府探望一番。” 说话间,张皇后音量微弱蚊吟,头更是深深埋下,好似是提了个天理难容的要求。 刘恭却並未点头应下,而是下意识平移视线,望向张皇后身旁的皇帝老爹。 “父皇,真不打算去看看?” “姑母病的很重。” 面无表情的说著,刘恭还不忘特意补充一句:姑母病的很重。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盈先是尬笑著摇摇头。 作势要开口,余光瞥见身旁的皇后张嫣,正怯生生看向自己,天子盈才將嘴边的话重新咽回肚中。 良久,方艰难开口道:“好吧。” “明日午后,於宣室见过代王,便同走一遭宣平侯府。” “皇后,也同去吧。” 心愿得到满足,张嫣面上却不见丝毫喜色,反倒是默然低下头,暗自抹起了泪。 搞得天子盈也是一阵无措,作势便要离开,却反倒被刘恭抢了先。 “父皇、母后难得一聚,孩儿便不多扰。” 如是说著,便见刘恭起身一拱手,而后便在天子盈求助的目光注视下,头也不回的出了殿门。 只是刚走出去没多远,身后便传来一阵虚浮的脚步声。 刘恭无奈一声长嘆,驻足回望。 便见天子盈小跑而来,不过几十步的距离,竟已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背冒虚汗。 “恭、恭儿……” “呼哧,呼哧……” … “呼~” “恭儿,怎也不相救於朕?” 刘恭默然。 知道留不住天子盈,便只得跟隨皇帝老爹的脚步,朝著宣室殿的方向而去。 走出去没多远,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在这深宫之中,只有父皇,可以做母后的靠山。” “父皇不管,母后在这深宫之中,便举足维艰、寸步难行。” “母后见父皇一面,不容易。” 却见天子盈闻言,只悵然摇头一笑。 “每至椒房见皇后,朕便总是无以自处。” “再怎么说,也是朕甥女啊……” “——庶甥女。” 话语被刘恭打断,天子盈面色不由一滯。 片刻后,方驻足折身看向刘恭:“庶甥女,也是甥女。” 知道劝不动,刘恭也不再多言。 “母后追尊吕宣王、悼武王。” “恭儿有何打算?” 继续行走在宫道之上,耳边传来皇帝老爹故作隨意的询问,刘恭脚下不停,不答反问:“父皇可有何高见?” 便见天子盈再次驻足,侧低下头看向刘恭。 又用余光在周围环视一周,方淡然道:“逆势而为,不可取。” “——恭儿,要学会借势。” “借势而行,顺势而为,乘势而上,谋势而动。” 刘恭仍面无表情,只昂首再问:“父皇何不亲为?” 这一回,天子盈却並未再答。 含笑一抬手,示意刘恭不必再送,便自顾自朝著宣室殿而去。 走出好远,才头也不回的喊道:“志不在此~” … 刘恭仍不死心:“便当是为了孩儿?” 天子盈脚下不停,只洒然摆摆手,遂消失在了刘恭的视野当中。 第072章 王叔,慎言 翌日午后,长安北郊。 渭水自西东流,汹涌波涛依旧。 渭桥南岸口,太子刘恭身著朝服,手执节旄而立。 左右,则是主动请缨,一同前来的淮南王刘长,以及刘恭强拉来作『副使』的母舅:宣平侯世子张偃。 “四兄怎么回事?” 等了小半个时辰,刘长不耐的牢骚声隨之响起。 “新丰到长安,满共才百余里路程,若是快马加鞭,至多两个时辰便到!” “天亮出发,午时便该到了才是?” 刘长此言一出,当即惹得刘恭一阵苦笑摇头。 一旁的侯世子张偃,则小心斟酌著开口道:“诸侯王入朝覲见,其家眷、妻小,又王相、中尉等官员,都是要隨行的。” “且代王,又是直面北墙的戍边王,免不得要有护卫隨行。” “一行或有数百人,走的慢些,也属寻常。” 张偃话音落下,刘恭也適时开口补充道:“代王叔的嫡长子刘顺、庶长女刘嫖,都才一岁多。”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代王后吕氏、良人竇姬,又皆有孕在身。” “——更有王太后薄氏,多半老迈体弱,不堪车马劳顿。” “老、弱、妇、孺,愣是都占全了……” 说著,刘恭含笑侧过头,手虚握成拳,在刘长胸前轻轻一磕。 “王叔,稍安勿躁嘛~” “急不来的。” 却见刘长闻言,颇有些急躁的跺了跺脚,而后便背负双手,焦躁的左右踱起了步。 脚下左右来回走,脑袋却始终沿著渭桥望向对岸。 又等了一会儿,便闻刘长再度发起了牢骚。 “四兄,也才比寡人年长五岁而已。” “如今已成家立业、儿女双全,便且不提。” “——做了七年的代王,都不知道已经同匈奴人,打了多少场仗!” “等再有子嗣降世,四兄说不定都要给下一个儿子,取名『当户』了!” 闻言,刘恭不由心下一奇。 嘴上却是戏謔道:“王叔,是在急什么呢?” “急著见到代王叔,然后强留代王叔於在长安,不许代王叔回边墙戍边?” “还是让代王叔,把斩杀匈奴当户,给儿子取名『刘当户』的机会让出来,供王叔將来之用?” 这一问,倒是把刘长给问住了。 哼哼唧唧好一会儿,才耸拉著脑袋鬱闷道:“寡人不能亲去北墙,建功立业,还不能听四兄给寡人说说?” “四兄早点到长安,早点朝过母后、皇兄,也能早些给寡人,说说在北墙建功立业的事啊……” 话音落下,刘恭只又是一阵呵笑摇头。 倒是一旁,被刘恭强拉壮丁的侯世子张偃,再度意有所指的开了口。 “近几年,代北怕是不大安寧。” 只一语,便使刘恭尽敛去面上笑容,神情略有凝重的缓缓点下头。 “是啊~” “自父皇即立至今,短短六年,我汉家,已是四度和亲匈奴。” “最近的一次,还是在今年开春。” “也不知这回,能不能为今年秋后的代北,换来哪怕数月安寧……” 说话间,刘长一惊一乍的嗓音再度响起。 等刘恭、张偃二人回过神,刘长已是大步跑上了渭桥。 一边跑,还不忘一边招手呼喊:“四兄~” “代王兄~” 被刘长这么一搅和,刘恭、张偃二人只相视一苦笑,遂也走上前去。 便见桥对岸,一行十数辆车马依次停下,隨行数百护卫也当即驻足。 车队中间位置的一辆马车上,应声走下一名约莫十四五岁模样,头顶诸侯远游冠,身穿素色王袍,眉眼温润如玉的少年。 见刘长正大步朝自己跑来,少年刘恆面色顿时一喜,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正要迎上前,目光却是越过刘长,看到另外两道更年幼些的身影,以及那杆足有数丈高,顶部还有三重氂牛尾的天子节…… “天使亲迎!” “速速下车朝见!” 语带焦急的喊了一声,话音落下,刘恆已是飞速整理好身上衣冠。 再绕过刘长小跑迎上前,隔著十来步远,便是跪地一叩首。 “代王臣恆,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陛下长乐未央~” “敬问太后、陛下躬安!” 唱喏声落下,刘恭自也是当即驻足,轻咳两声,压低嗓音道:“朕躬安~” “王免礼,平身~” 隨著刘恆抬起头,刘恆身后,又是七八人哗啦啦跪倒一片。 “妾,代王太后薄氏,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妾,代王后吕氏,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妾,良人竇氏,参见……” … “臣,代中尉宋昌……” “臣,代內史薄昭……” “臣,代將军张武……” 三男三女先后拜謁,而后又是两名宫人,各自抱著怀中稚童跪下身。 “代公子刘顺……” “代翁主刘嫖……” 如是一番,刘恆一行凡有名有姓者,皆各自朝刘恭——准確的说是刘恭手中节旄行礼拜謁。 见过礼,方见代王刘恆站起身,再上前几步来到刘恭面前。 “参见太子殿下。” “见过宣平侯世子。” 刘恆拱手再一礼,刘恭却只微一頷首,旋即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 “节旄在手,使命在身,还望王叔,恕侄儿不能全礼。” 刘恆忙温笑拱手,口称不敢。 一旁的侯世子张偃,则是拱手深弯下腰:“见过代王。” 各自打过招呼,便见刘恭微微一笑,越过面前的刘恆,望向仍跪在地上的一行女眷。 “太后车马顛簸,王后、竇姬皆有孕,便且登车。” 而后將目光收回,再对面前的刘恆含笑一点头:“王叔也登车吧。” “皇祖母,怕是等久了。” 闻言,刘恆面上温笑顿时一敛,神情当即一肃。 “谨遵令。” 於是,一行人又依次回到了车上。 却苦了刘恭、刘长、张偃三人,只能徒步领著车队一行,朝长安城门走去。 一边走,刘长一边不住的回头,望向身后,正缓慢行驶跟隨的车队。 “都怪叔孙通那腐儒!” “搞出这许多破规矩,兄弟相见都不得安生!” “——王叔,慎言。” “慎个屁的言!” … “寡人未壮!” “一俟年壮,必將那腐儒一锤砸死!” “——叔孙通,已经很老了。” “——怕是受不住王叔怒而锤击。” “那咋了?!” 第073章 早干什么去了?! 引代王一行进了长乐,刘恭便是使命已毕。 但毕竟身为宗亲,王叔刘恆入朝——尤其还是拖家带口入朝,刘恭也不好一走了之。 便目送代王一行先入长信殿,在殿门外等了等,將手中节旄归还於大长秋之手。 而后抬脚迈入殿中,抬头却见殿內,一派古怪景象。 ——御榻之上,吕太后温顏侧坐。 代王后吕氏,则含笑陪坐於旁,被吕太后拉著手嘘寒问暖。 儿媳陪坐御榻之上,作为婆婆的王太后薄氏,却如婢女般站在吕太后身侧,低眉顺眼的为吕太后揉肩。 至於良人竇姬,更是连捏肩的资格都没有——正跪在御榻前,为吕太后轻轻捶打双腿。 御阶下,殿中央,自代王刘恆以下,中尉宋昌、內史薄昭、將军张武等依次跪拜在地。 抱著公子刘顺、翁主刘嫖的两个宫人,则跪在了最靠后的位置。 一边朝殿內走,刘恭的目光也不断扫视殿內,终於在殿侧角落,找到了充当背景板的王叔刘长、母舅张偃二人。 於是朝御榻上的吕太后默然一拱手,遂自顾自走上前,加入背景板的行列。 “薄姬,也坐吧。” 便闻御榻上,响起吕太后温和的话语声。 刘恭循声望向御榻,便见吕太后稍侧过头,轻轻按住肩上的手,垂眸温声道:“怎说,也是做了王太后的人。” “再做这卑微之態,若传出宫去,怕是又要有人说朕,威压宗藩女眷了。” 吕太后话音落下,御榻旁的薄氏便赶忙一笑,手中动作却是更轻快了些。 “太后当面,妾怎敢妄以『王太后』自居、怎敢提『太后』二字?” “——凡太后尚在,妾,终不过是昔日之薄姬罢了。” 听闻薄氏毕恭毕敬的奉承之言,感受著肩头传来的阵阵舒爽,吕太后也没有再劝,而是含笑摇摇头。 再正眼看向身前,跪地为自己捶腿的竇姬:“竇良人,总该怜惜腹中胎儿,稍安坐歇息?” “怎说,竇姬腹中,也怀著我刘氏血脉……” 只见竇氏也是笑著摇摇头,言辞间更带上了几分諂媚。 “妾腹中孩儿若能平安降世,自是得太后庇佑。” “若仅是为太后捶捶腿,便要生出差错的话,那这胎,就合该是命中无福。” 说著,竇姬含笑低下头,沉默片刻再道:“能为太后捶捶腿,儘儘孝,正是妾为腹中孩儿积福呢……” 又一番奉承之言,自惹得吕太后再一阵含笑点头,满意到了极点。 也同样没多劝。 任由薄氏、竇姬为自己揉肩捶腿,又和身旁的侄女谈笑寒暄一阵。 过了许久,才轻嘆一口气,含笑望向殿內跪著的代王刘恆。 “代王,自幼恭孝、持重。” “又有薄姬谆谆教诲於旁,王后贤淑伴侍於內。” “——便是竇姬,朕可都忍痛割爱,赐予代王了。” “过往数年,代王倒也是不曾辜负於朕?” 在吕太后开口发问前,代王刘恆几乎是一直保持著跪姿,愣是连头都没敢抬。 直到吕太后开口,刘恆才赶忙笑著拱起手,毕恭毕敬道:“母后垂爱,儿臣,感激涕零。” “不敢有片刻懈怠,唯恐有负母后,以族侄、宠婢相托。” 族侄,说的自然是王后吕氏。 宠婢,则是曾在宫中侍奉吕太后,后来被赐予代王刘恆的竇姬。 说王后吕氏是吕太后族侄,这没什么好说的。 但要说竇姬,是吕太后的『宠婢』…… “据说当年,母后释长乐宫人,与此宗亲诸王时,竇姬都还不曾为母后所熟知。” “几句话的功夫,这就成『宠婢』了?” 殿侧角落,刘长低声腹誹,惹得刘恭又一阵苦笑摇头。 也不再提醒刘长『慎言』了,只默默当起吃瓜群眾。 ——话糙理不糙。 竇姬被赐给代王刘恆时,吕太后別说是认识竇姬了——说不定都没怎么见过竇姬! 得知自己要被赐给宗藩时,竇姬为了离家乡:清河郡近些,也是重金行贿负责此事的宦官,想要將自己的名字塞入『赐赵王』的名单当中。 结果那宦官也是《真·没卵》的货——收钱不办事,愣是让竇姬去了代国苦寒之地。 若当年,竇姬真是吕太后的『宠婢』,只怕也无需向那宦官行贿了——直接求吕太后就是。 或者应该说:真要是吕太后的『宠婢』,又怎么会给赐出去呢…… “难得一聚,今晚,便设家宴吧。” “薄姬、竇姬、王后都留下,陪朕说说话。” 便见御榻之上,吕太后三言两语间,將代王刘恆带来的女眷尽数留在了长乐宫。 而后抬头望向殿中央:“代王和皇帝、淮南,手足兄弟,也已有三年未见。” “还有公子顺,翁主嫖……” 话说一半,吕太后面色稍一滯,目光定定的看向殿內,那被宫人抱在怀中的女童。 “嫖~” “好名字啊?” “——嫖姚矫健,轻盈如风。” “抱来给朕看看。” 女童被宫人抱上前,吕太后低头逗弄许久,甚是喜爱。 临了还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塞到了刘嫖手中。 又满是怜爱的蹲下身,捏了捏刘嫖的小脸蛋,嘴上则隨口交代道:“太子走一趟,將皇帝招来。” “今晚家宴,总该是能让皇帝喝个尽兴了。” 看戏看的好好地,突然被吕太后点名,刘恭自是忙不迭上前。 “稟皇祖母。” “父皇,也已设宴於宣室,欲为代王叔接风洗尘。” “接风宴前,父皇还打算带代王叔,一同去探望鲁元姑母……” 刘恭话音落下,吕太后却仍半蹲著身,实在喜欢的紧,更是一把將刘嫖翁主给抱起。 站直了身,仍专注於逗弄怀中的刘嫖,嘴上满是隨意道:“皇帝的安排,择日吧。” “今日,先设家宴於长信。” 言罢,吕太后便逗弄著怀中的刘嫖,自顾自朝后殿而去。 只是走出去没多远,吕太后標誌性的清冷嗓音,便再度於殿內响起。 “早干什么去了?” “一母同胞的长姊病重臥榻,竟是连探望都不愿去!” “还去做什么?” “等鲁元合了眼,登门哭丧便是!!” 一点小小的请求 各位看官老爷、衣食父母们~ 大家晚上好啊~ 想必有很多看官老爷,都从我笔下的字里行间,嗅到了故人的味道。 是的。 我这波属於是老黄瓜涂绿漆——装嫩了。 算下来,入行也有五年了,过往落在笔下的每一本西汉文,都还歷歷在目。 后少帝刘弘在诸吕之乱结束后,以『死而復生』为开端的绝地反击; 惠帝刘盈在父亲刘邦、母亲吕雉之间的夹缝中求生存; 中山靖王刘胜的皇帝养成课; 还有太子刘荣与父母双亲:大汉医圣、棋圣之间的爱恨情仇…… 这都是我来时的路。 就好像是和汉初的几代人槓上了,非得写出一本开山之作才罢休,於是深耕数年,小有所成。 目前这本《朕未壮,壮即为变》,也是我一直掛念著要写,却再三犹豫没敢下笔的,压箱底的题材。 书名都是早在五年前就想好了的。 之所以压箱底,不是因为我把握有多大,而是要写到的人物、故事,以及人物之间的关係、时代背景实在不好处理。 过去的我水平有限,总有动笔的衝动,却总是没把握写好,不敢轻易下笔毁了这个题材。 终於在今年,自认为笔锋到了火候,遂下定决心,鼓足勇气,投入毕生所学,倾力而为,写出了大家看到的这个水平。 能从这本书中得到快乐、得到思考的看官老爷,感谢你们的抬举和支持。 因为这本书而鬱闷、而不愉的过客老爷们,也感谢你们抽出宝贵的时间蒞临指教,更对你们不愉快的阅读体验表达由衷的歉意。 至於请求,也是羞以启齿的私事。 去年五一结婚,今年情人节孩子出生,短短一年的时间,我就从原先的孤家寡人,转变为了三口之家的顶樑柱。 家庭的经济重担压在肩上,不说是压得我喘不过气,也总归是愁白了不少头髮。 房贷,车贷,孩子的奶粉尿布,夫妻俩的社保、吃喝,柴米油盐零零琐碎…… 林林总总加起来,居然达到了骇人的每半年,就需要支出六位数的天文数字。 说来,我也才二十七八,大好的年华,竟是在短短一年內,便让皑皑白雪染了鬢角。 怎奈別无所长,只能將养家餬口、照拂妻小的希望,全部投注於笔下,希望能为大家带来快乐的同时,能够赚到些散碎银两,聊以餬口。 新书期临近尾声,上架在即,也是想要请求各位看官老爷:能够抽出宝贵的时间,在新章节发布后24小时內,追读支持。 这对我很重要,对我未来相当一段时间的收入和经济压力,也將起到举足轻重的影响。 由衷恳请大家,能够暂时压制养书、攒起来看的衝动,儘可能追读,把当天更新的內容翻一翻,看一看。 真挺好看的~(请容我自卖自夸一波)。 谨上。 且先谢过每一位支持我的看官老爷,衣食父母,还有以往曾相会,此番续前缘的故人。 小子中丞某某、血狸某、某未央——以及,白刃不乡饶,有礼了。 (手动拱手作揖,长身而拜) 第074章 眾生相 是日晚,长信殿灯火通明。 ——上首御榻,吕太后端坐正中,天子盈、代王后吕氏陪坐左右。 东席客座,代王太后薄氏居首席,代王刘恆於次席落座。 良人竇氏,同抱著公子刘顺、翁主刘嫖的宫人,落座於刘恆身后。 末席,则是代中尉宋昌、代內史薄昭、代將军张武三人,同挤於一张案前。 代王一家以『客人』的身份居东席,与之相对的西席,自然便是本就在长安的『主人』。 皇后张嫣居首席。 次席,本该由太子刘恭独享,却被刘恭分享给了淮南王刘长,叔侄二人同坐。 末席,则是当朝国丈:宣平侯张敖,以及国舅:侯世子张偃。 ——皇后家族的张氏外戚即来,太后家族的吕氏,自也不曾缺席。 虽只建成侯吕释之、舞阳侯夫人吕嬃兄妹二人赴宴,却也是吕氏一族唯二的长者。 “皇帝,当还没见过自己的侄儿、侄女吧?” 便闻御榻之上,吕太后轻飘飘一语,便惹得天子盈从榻上起了身。 走到代王刘恆身后,象徵性的逗了逗公子刘顺、翁主刘嫖,索性也不回御榻上了——就势在代王刘恆身旁坐下身来。 兄弟二人也有三年未见,免不得一番推杯换盏,嘘寒问暖。 只是没几句话的功夫,代王刘恆看向天子盈的目光,便隱约带上了一丝神伤。 “皇兄的气色,可是愈发虚颓了啊?” “臣弟上一回入朝,皇兄虽是较往日消瘦了些,但面上,总还是有些血色的。” “时隔只三年,今日再见……”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皇兄,万当保重啊?” 刘恆说的情真意切,天子盈却是强笑著摆了摆手。 “我兄弟难得一聚,不说这些。” 言罢,天子盈洒然举樽,一饮而尽。 而后稍侧过身,朝身后,被宫人抱在怀中的刘顺、刘嫖虚指了指。 “倒是老四,这才几年的功夫,便已是儿女双全,妻妾成群的丈夫了,啊?” “嘶~” “朕怎瞧著老四,是精壮了些,也黑了不少?” 闻言,原本还面带忧虑的代王刘恆,只本能的偷瞄向御榻上,正同王后吕氏说悄悄话的吕太后。 確定吕太后並未关注自己,又斟酌片刻,才压低音量道:“近几年,代北边墙,不大安寧。” “每逢秋收之后,农户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把收穫的粮食堆进粮仓,匈奴人便似是闻到腐肉味的鬣犬般,掐著时候进犯。” “百姓民甚至都说:秋收后的匈奴人,那比税吏都还会挑时候!” “恨不能是守在田头,盯著农人收穫了再抢!” … “唉……” “代北收不上农税,反还要拨粮賑济,不然就要饿死人。” “北墙戍边军,又將代中、代南收上来的农税,尽当作军粮吃了去。” “——顷代国之农税,却也只是让戍边將士,能吃个半饱啊~” “自更別提官、吏俸禄,亦或王宫中的吃穿用度了……” 说著,代王刘恆苦笑著低下头,將双手上翻,露出满是老茧的手掌。 嘴上却是自嘲道:“弟贵为宗亲藩王,於国事却无半点裨益。” “便不自量力,在王宫中开了些田,学著老农的模样,种些米粮、果蔬。” “——种出来的粮食,自是养不活妻儿老小,却也总能让边墙的戍卒,多吃上一口米粥。” “也算是弟这代王,聊以报国了……” 听著刘恆似是在诉苦,却丝毫听不出恳请之意的一番话,天子盈只一阵默然。 目光躲闪间,也终於注意到了殿內的『眾生態』。 御榻上,吕太后与侄女吕氏,相谈甚欢,亲密无间。 东席首座,代王太后薄氏眼观鼻,鼻观心,宛若一尊泥雕塑。 末席的宋昌、薄昭、张武三人,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场家宴上,还是占了薄昭『王戚』的光,才得以共座於一案前。 故此三人,也同样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连面前餐案上的吃食、酒水,都不敢看上一眼。 对面的西席,皇后张嫣独享首座,姿態於代王太后薄氏一般无二。 若不是时不时夹口菜、抿口酒,便又是一个泥塑雕像。 落座於张嫣身后的吕释之、吕嬃兄妹,也是自说自话,自酌自饮。 次席,刘恭多半是在和淮南王刘长交谈,偶尔问候一下身旁的母亲张嫣。 至於末席的张敖、张偃父子,则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只张偃不断为父亲张敖斟酒。 每隔一段时间,父子二人又会不约而同的,瞧瞧看一眼首席的皇后张嫣…… … 將眼前这一幕幕尽收眼底,天子盈惊觉:眼前的眾生態,竟是出奇的符合在场眾人,在如今汉室的身份、处境。 ——吕太后身居高位,百无禁忌。 代王后吕氏,也同样在吕太后的树荫下乘凉。 皇后张嫣、代王太后薄氏,空有尊贵身份,却无半点存在感。 张氏外戚更是连『尊贵身份』都没有,就连如今的地位,都还要指望鲁元主刘乐来维持,並对皇后张嫣报以不切实际的期待。 吕氏外戚,与吕太后固然亲近,只是不好当著外人的面,表现得太过於亲近。 而太子刘恭,则只能凭藉血脉亲缘,无所不用其极的亲近、拉拢淮南王刘长,为將来做打算。 “及朕,天子之身……” “听弟弟说起自己的困顿,却连搭把手、帮个忙的话,都无力说出口……” 一时间,天子盈突然觉得这场家宴,好生无趣。 远不如自己在未央宫宣室殿,只与宫人、姬妾们自饮自乐来的痛快。 只是代王刘恆说的实在悽苦,天子盈纵是无力相助,也还是本能的担心起其他的弟弟们。 “老六、老八各王燕赵,也是同样的处境吗?” 闻言,代王刘恆又偷瞄一眼吕太后,而后,才微微嘆息道:“赵国虽多山、少田,但毕竟有燕、代挡在身前,不用直面匈奴人的兵峰。” “故而赵国的局面,当也还能维持。” “老六又年幼,国中事务,自有王相、內史、中尉去头疼。” … “及燕国,虽地处边墙,却也太过於苦寒。” “粮食也种不出许多,匈奴人便嫌燕地冷,又嫌抢不到东西,不怎愿意去。” “机缘巧合下,竟反倒是让老八的燕国,得了几年太平时日?” 第075章 代王,有所不知啊~ 刘恆话音落下,又似是自嘲、似是戏謔的摇头苦笑一阵。 便见对席次座,刘恭、刘长叔侄二人站起了身,手中握著酒樽,走到了天子盈、代王刘恆二人面前的餐案前,举樽一邀。 “今日初见王叔当面,未能全礼而拜,实属不该。” “便自罚三樽,恳请王叔恕罪。” 如是一语说出口,刘恭当即便將樽中酒水饮尽。 同一时间,代王刘恆也已是赶忙站起身。 没来得及阻止刘恭,便当即拱起手:“太子殿下,万莫如此……” 一旁的天子盈也发了话:“恭儿尚年幼,不可多饮。” “心意到了即可。” 说著,还瞥了眼身旁的代王刘恆:“代王,也不会与自己的侄儿,计较这许多。” 代王刘恆忙不迭点头,刘恭也是从善如流,恭谨不如从命。 隨即便是刘恭、刘长叔侄二人,就势原地坐下了身,坐在了天子盈、代王刘恆二人身前的参案对侧。 兄弟叔侄四人,两两对坐於参案两侧,气氛却是莫名的轻鬆且温馨。 天子盈、代王刘恆、淮南王刘长三人,本就是从小玩儿到大的手足兄弟。 当今汉室,又没有什么九子夺嫡之类的狗血戏码。 故而三人同坐一席,只会让三人回忆起往西,手足兄弟嬉笑玩闹的快乐童年。 即便多出一个刘恭,也终归是三人的晚辈,更不会让三人感到拘谨。 於是,天子盈也只当案几对侧的二人不存在,顺著先前的话题,继续往下道:“若老四在代地,实在是苦不堪言,朕,或可试上一试。” “不说肯定能移封,也总归是成算不小。” 说著,天子盈便朝御榻之上,正捂嘴轻笑的代王后吕氏一昂头。 旋即又向案几对侧,正与刘长对饮的儿子刘恭努努嘴。 “太子如今,也能同母后说得上话。” 却见代王刘恆闻言,没有哪怕片刻迟疑,只当即一阵哭笑摇头。 良久,方悠然嘆息道:“总得有人,做这代王啊~” “齐王兄,已故。” “皇兄又久居长安。” “再去掉『病夭』的老三如意——弟,已是我兄弟八人中,最年长的在世宗藩了。” “弟不做这代王,难不成让更年幼的弟弟们,去挨代地的苦寒?” 言罢,刘恆只自顾自摇了摇头。 苦笑嘆息间,又看向案几对侧的七弟刘长。 “赵国,是卫戍北墙的中枢。” “淮南,又是镇压岭南,乃至钳制吴、楚的要地!” “老六、老七各王此二地,以镇南、北——肩上的担子,丝毫不比弟这个代王轻。” “老五的梁国,那就更不用说了,为关中门户,系国本之重!” “——就连最年幼的老八,都被送去挨燕地的苦寒了啊~” 言及此,刘恆终是苦笑著,再度望向身旁的皇帝哥哥。 “弟不做代王,又该由谁来做?” “我兄弟眾人——包括皇兄,谁肩上的担子轻了?” “谁的日子,又真过的舒坦了?” 此言一出,刘恭不由瞳孔一缩,目光迅速投向皇帝老爹。 却见天子盈闻言,默然举樽而饮。 而后悠悠嘆息道:“国家艰难吶~” “我兄弟眾人……” “唉……” 隨著天子盈又一声嘆息,原本还算轻鬆的氛围,便莫名沉闷下来。 天子盈鬱闷间,酒是一樽接一樽的往下灌。 代王刘恆则是长吁短嘆间,悄无身息的將面前案几上,仅有的菜餚、肉食给吃了个一乾二净。 ——代地苦寒,不只是农户苦、边军寒。 这样一顿美味佳肴,纵然贵为代王,刘恆也不常能品尝到。 案几对侧,淮南王刘长莫名急躁,却也感觉到了氛围的异常,便也没有不合时宜的开口,让代王刘恆讲述边墙的战事。 而刘恭,则是不动声色的將酒樽送到嘴边。 轻抿下一口,遂故作隨意道:“若代王叔有意,倒或可移封赵地。” “前几日,皇祖母提起赵王叔,还怒斥其治国不利,当与代王叔互换封国……” 刘恭此言一出,同座案前的余下三人,竟是齐齐一愣。 好巧不巧——刘恭话音刚落,御榻之上,也响起吕太后似閒聊般隨意的打趣声。 “代王,將王后照料的不错~” “竟是看不出半点为人妇、为人母的模样?” “哪像赵王,连自己的妻都照顾不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吕太后此言一出,天子盈当即皱起了眉头,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至於代王刘恆,心中更是一阵警铃大震! 却只剎那间,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举樽起身,含笑一躬腰。 “六弟,许还年幼。” “少年热血方刚的年纪,只怕是还不知情、爱为何物,更不知该如何照料妻、小。” “想来过几年,年岁稍长些,便不会再让母后劳心伤神了……” 不料吕太后闻听此言,当即挑眉道:“哦?” “代王与赵王,竟相熟、相知之此吗?” 如是一问,惹得代王刘恆心下又是一颤,面上笑容却是更灿烂了些。 只將腰身再躬下些,才摇头笑道:“儿臣最后一次见到六弟,还是高皇帝十二年,儿臣封王就藩之时。” “过往这六年,儿臣不曾与六弟相见,更未有往来书信。” “——若是六年前的皇六子刘友,儿臣,或还有些知解。” “而今,於赵王刘友,儿臣便是见了面,许也是多半认不出了……” 闻言,吕太后仍面带微笑,嘴上却是话头一转。 “唉~” “代王,有所不知啊~” “——赵王后,可是朕从吕氏族女中,精挑细选出的最温顺、最贤淑的一个。” “就连代王后,都远不比赵王后温善。” 说著,吕太后还不忘侧过头,轻拍了拍代王后吕氏的手背,聊做安抚。 而后再度正过身,面带忧思的望向代王刘恆。 “赵王后,已经是被赵王,逼得不得不向朕状告诉苦了……” “朕,实在是担心……” … “唉~” “北墙,燕、代直面外敌,赵国又为戍边中枢重镇。” “南方,淮南扼兵家之要地,梁国又乃关中门户。” “还有齐、鲁、吴、楚等地,皆非宗亲镇守不可。” “——必须以宗亲为王的要地,竟是被宗亲的数量都多~” “高皇帝,怎就没给朕,多留下几个宗亲皇子呢……” 第076章 图穷匕见 吕太后一番感怀唏嘘,在场眾人无论有没有听出吕太后话语中的言外之意,都是面带赞同的缓缓点下头。 尤其是刘恭。 即便听出吕太后这番话,是在为日后,遍封诸吕为王做铺垫,刘恭也仍觉得这话说的没错。 如今汉室,北方有燕、代、赵作为戍边三藩。 燕、代与草原直接接壤,属於边防前线。 赵国虽说是『藏』在燕、代身后,却也是统掌北墙防务的指挥、调度中枢。 这三藩,必须以宗亲诸侯镇守,方能让长安朝堂中央安心。 ——这都是有歷史教训的。 代国,曾出过割据自立,伙同匈奴人作乱的代相陈豨。 时至今日,代国都不曾任命下一位国相,就怕再出个陈豨第二。 燕国,则是燕王卢綰。 这位与高皇帝刘邦同年同月同日生,从穿开襠裤的年纪,就一起从小玩儿到大的拜把兄弟,最终却也步了韩王信后尘,叛汉投胡,做了匈奴东胡王。 要知道卢綰最开始,是被封为长安侯的! 以都城长安作为侯国食邑,足见高皇帝对卢綰的信重、亲近! 最终,卢綰却彻底辜负了高皇帝,对这位拜把兄弟的信任。 並以亲身经歷告诉天下人:燕国,非但不能以异姓为王,甚至即便是分封宗亲,也不能是老刘家的远房亲戚! 非皇子镇守不可! 赵国,那就更不必赘述。 问问此刻,於西席末座喝闷酒的宣平侯张敖,是废了多大的劲,才从赵王之位上软著陆? 又是贯高刺驾案,给自己安了个不大不小——刚好不用死,又刚好保不住王爵的罪名; 又是娶鲁元主刘乐,给自己买一块免死令牌,以防不测。 废了多大劲、做了多少谋划,担了多少风险、吃了多少苦头,都只有张敖自己清楚。 再想想被吕太后痛下杀手,鴆杀於宫中的赵隱王刘如意:曾与天子盈夺嫡爭储,当真是他唯一的死因? 只怕不尽然。 至少刘恭敢说:如果刘如意不是赵王,那即便是死,也起码不会死的那么惨。 吕太后即便杀刘如意,也不会那么急不可耐、那么不择手段。 所以,北墙的戍边三藩:燕、代、赵,是必须以宗亲皇子坐镇的。 其中的赵国,更是得由可靠、可信的皇子为王! 南方的淮南国,情况和赵国差不多。 代王刘恆方才那句『老六王赵,老七王淮南,各镇南北』,是半点都没有夸张。 赵国和淮南国,確確实实是关东地区,各居南、北的两根定海神针。 再算上关中门户:梁国——这五个极具战略重要性的诸侯国,便一一对应了高皇帝刘邦,除天子刘盈外,尚存於世的五个儿子。 皇四子代王刘恆,皇五子梁王刘恢,皇六子赵王刘友,皇七子淮南王刘长,皇八子燕王刘建。 皇长子刘肥,是已故齐悼惠王。 皇次子,同时也是嫡长子,则为当今天子盈。 皇三子,自是代王刘恆口中,『病夭』的赵隱王刘如意…… “也是因为实在没人——实在没儿子可封,高皇帝,才会把弟弟刘交封为楚王、侄子刘濞封为吴王的吧……” “甚至即便是封了,也特意封去了最偏远、最没威胁的吴楚沿海之地?” 如是想著,刘恭也不由微微一摇头,默然举樽抿了一口。 ——歷史上,吕太后遍封诸吕为王,或是刻意为之,或是无奈之举。 但不可否认的是,如今汉室,宗亲诸刘凋敝,皇室男丁都不够分封关东占坑,也確实给吕太后,创造了分封诸吕的客观条件。 但对於赵国的战略重要性,以及自己在吕太后心中的分量,代王刘恆,显然有著极为清晰的认知。 故而,即便听出了吕太后言外之意,代王刘恆也依旧没有咬鉤。 只故作为难的皱眉沉吟许久,方迟疑开口道:“宗亲凋敝,又多年幼,无以为国羽翼。” “幸有母后镇压朝野,方使我汉家宗庙得存,社稷得安。” “及关东各国……” 说著,代王刘恆只稍侧过身,极其刻意的看了眼刘恭。 而后再拱手道:“太子,已然长成。” “再不数岁,皇兄诸公子,便也能到封王的年纪。” “若老六,实在难堪赵国之重……” “母后,或可於几年后,於皇兄诸子中择一良选,以王赵地?” 刘恆此言一出,便见吕太后面色顿时一滯,笑意也顿时僵硬了些许。 落座於皇后张嫣身后的吕释之、吕嬃兄妹二人,目光也不由隨之一黯。 但很快,吕太后便调整好情绪,摇头嘆息道:“朕,也老了~” “只怕是等不到皇帝的子嗣长成,便要去见太祖高皇帝。” “梁、赵、淮南三国,系宗庙、社稷之重,不可不慎。” “而今,赵王实难堪大用,朕对赵国,实在是放不下心吶……” 满是忧虑的说著,吕太后也隨之皱眉垂眸,好似是陷入万难。 终,也还是图穷匕见,略带期冀的看向代王刘恆。 “朕琢磨著,要不,就让代王和赵王互换封国?” … “赵王骄奢淫逸,难堪赵国之重。” “去了代国苦寒之地,受些磨链,当是能有所收敛。” “再者,你兄弟二人互换封国后,即便老六在代国生出差错,以致边墙有失,也有老四在赵国殿后,总能收拾残局。” “可若是眼下,赵国出了差错,那老四在代地,可就是外有强敌进犯,后有昏王为祸了。” 话说的情真意切,但吕太后的双眸,却是片刻不移的定在了代王刘恆脸上。 代王刘恆身侧,太子刘恭也没有忘记使命——不著痕跡间,也死死盯著代王刘恆面上的神情变化。 及殿內眾人,此刻也是齐齐瞩目於代王刘恆。 御榻上,代王后吕氏一阵使眼色,催促著代王刘恆答应下来。 东席首座,王太后薄氏不安的挪动著身姿,却又不敢直接向刘恆使眼色。 末席,薄昭、宋昌等人仍坐的板板正正,暗下却是急的恨不能跳起来,替刘恆回绝吕太后的『好意』。 便是天子盈,望向弟弟刘恆的目光中,也带上了一层淡淡的担忧。 殿內气氛,也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 所有人,都在等待代王刘恆的答案。 第077章 先帝八子,属寡人最壮! “儿臣,请仍王代地。” 没有迟疑太久,代王刘恆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话音落下,御榻之上的代王后吕氏,当即就沉下了脸。 ——若非身处长信家宴,长辈吕太后又在身旁,怕是便要当场发作! 而东席首座的王太后薄氏,次席的天子盈,以及末席的薄昭、宋昌等人,则是不约而同的暗鬆了口气。 便见代王刘恆面色稍一正,旋即解释道:“北墙三藩,燕国虽苦寒,然少有兵戈。” “赵国虽亦处北墙左近,却非战地。” “且赵、梁、淮南,皆为震慑不轨而存,少有战事。” “——唯有代国,即得北境苦寒,又与草原接壤,直面匈奴兵锋所指、岁岁侵扰不休。” 说著,代王刘恆自嘲一笑,再正色拱起手:“儿臣,出身卑微,又无甚德、才,不敢据赵、梁、淮南等社稷重地。” “及燕、代二国——燕更寒,代更险。” “而高皇帝诸子宗藩,齐悼惠王、赵隱王皆故,儿臣,已为先帝诸子宗藩之长。” “不敢让年幼的弟弟们,去经受代地的苦寒、艰险。” “愿世王代地,为国戍边。”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言罢,代王刘恆更当即跪下身,就势沉沉一叩首:“万望母后,恩允。” 刘恆这边头刚磕下去,便见御榻之上,代王后吕氏急不可耐的应声站起,哭丧著脸跪倒在吕太后身前。 “姑母~!” “便莫再问了,只管颁詔,让王上直移封赵地就是……” “——胡闹!” 却是不等王后吕氏哭出声,吕太后便一声轻斥,將代王后还没来得及流出眼眶的泪水,又都给堵了回去。 便见吕太后沉下脸来,瞥了眼殿內跪著的代王刘恆,遂再斥道:“国家大事,哪容得你一介妇道人家插嘴?!” “嫁去代国才几年吶?” “瞧这模样,都被代王娇惯成什么了!” “哪还有点贤妻良母、宗藩王后的仪態?!” 毫无徵兆的呵斥声,自是让殿內眾人哗啦啦从座上起身,又朝御榻方向齐齐跪倒在地。 唯独天子盈,好似神游方外般,仍跪坐於餐案前,將一樽酒水灌下肚。 过了好一会儿,吕太后才深吸一口气,又嘆息间摇摇头。 “都起来吧。” “好端端一场家宴,搞得像个什么样子。” 吕太后发了令,眾人这才依序起身,各自落座。 倒是跪在御榻前的代王后吕氏,即便是起了身,也不敢坐回吕太后身旁了,只委屈巴巴低著头,站在了御榻旁。 如此又过了好一会儿,吕太后清冷低沉的嗓音,才於殿內再度响起。 “代王不愿移封赵国,朕,很为难吶……” 便见刘恆应声而起,又是拱手一礼:“未能为母后分忧,儿臣,罪该万死。” 又是一阵沉默,吕太后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而后便稍昂起首,望向代王刘恆斜前方,同座於一方案几前的淮南王刘长。 “老七呢?” “可愿王赵地?” 岂料吕太后话音刚落,刘长便当即从地上弹起身,喜形於色道:“儿愿为代王!” “燕王也成!” “——只要能和匈奴人打仗,燕、代都行,儿不嫌北境苦寒!” 闻言,吕太后面色应声又是一沉:“朕没问燕、代。” “朕问的是愿不愿移封为赵王。” “便是愿,朕也还要再头疼老七移封后,空出来的淮南国。” 却见刘长闻言,直將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不去。” “与其去邯郸城,看著四兄、八弟在前线浴血奋战,儿却只能缩在后方心痒难耐,还不如就去淮南。” “隔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刘长满不在乎的嘟囔间,刘恭也终於反应过来,吕太后转头问起刘长『愿不愿移封赵地』,多半不是真要让刘长移封。 而是想要藉此,来向此刻的殿內眾人表明:朕不是在为难代王刘恆,而是真被赵国的事儿,给搞的头疼不已。 想明白这一点,又感受到殿內愈发沉闷的氛围,刘恭便也不再犹豫,含笑起身望向王叔刘长。 “王叔,未尝不能三思。” “——赵国虽不直面草原,少与匈奴人交锋,但也终归地处北墙。” “去了赵国,王叔就算不能纵马征战,也总能离边墙近些。” 如是说著,刘恭又正过身,含笑对上首御榻方向一拱手,而后再道:“且皇祖母对淮南,可是期望甚高。” “王叔於淮南,西,要为长沙援应;南,要戒岭南百越。” “东要镇吴、北要扼楚,同时还要顾看淮阳、梁国。” “——一俟淮南有疑,当即便是关东大震,天下大乱吶?” … “与其背负如此重担,王叔还真不如去做赵王。” “虽也肩负重担,但总归是比淮南王轻鬆些,也能离匈奴人更近……” 闻言,刘长仍是不为所动,又是一阵猛摇头。 “不去!” “我兄弟八人当中,就属寡人最壮、气力最大!” “淮南国的重担,若连寡人都扛不起,那就没人扛得起来了!” “能去燕、代,为国戍边,自然是最好。” “若不成,那寡人就该做淮南王,替母后肩负起最重的担子。” 丟下如是一番话,刘长便也不等吕太后下文,朝吕太后匆匆一拱手,便自顾自坐了回去。 却见御榻之上,吕太后先是一脸疲惫的抬起手,揉了揉酸涩的额角。 而后又无奈摇头一笑,远远对刘恆、刘长二人嘆息道:“既如此,代王、淮南王,便皆不做变动。” “至於赵国……” “唉~” “朕,再另想办法。” 这话一出,吕释之、吕嬃兄妹当即一对视,面色一阵风云变幻。 刘恭也不著痕跡的坐回座位,借著举樽轻抿的功夫,瞧瞧瞥了皇帝老爹一眼。 今日这场家宴,看似寻常。 唯一值得提起的戏肉,似乎也只是吕太后以赵王之位,试探入朝覲见的代王刘恆。 但刘恭、天子盈父子二人心里很清楚:今日这场家宴,究竟为日后的汉家,埋下了怎样一颗雷。 ——先帝八子,今可为王关东者五人。 这五人,逐一对应北墙戍边三藩:燕、代、赵,以及关中门户梁国、南方要地淮南。 换而言之:这五人当中,隨便哪一个出点差错,汉家的关东,就会空出来一个关乎国家战略安全,必须以宗亲坐镇的重要诸侯国。 而当今天子盈的儿子们——最年长的太子刘恭,也才刚满六岁而已。 “赵王叔,梁王叔……” “唉……” 暗下摇摇头,刘恭终是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而在案几对侧,天子盈眼神迷离间,也只一阵怪笑连连。 “呵;” “宗亲凋敝。” “宗亲,凋敝……” 上架感言 唉~ 还是竞爭失败,没有爭取到三江。 新人都好猛,老牌大神们也依旧恐怖如斯。 搞不过,实在搞不过。 原本还打算多等一到两周,看能不能再爭取一下,所以预测的上架时间是十號前后,最晚十五號的样子。 结果下午三点接到消息:今晚凌晨上架。 这才知道继续等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根本没有竞爭到三江的可能,確实是该上架了。 消息来的突然,毫无准备,只能现码上架感言,发出来之后就要码凌晨要发的付费章节。 成绩就只能靠上架后爆更,来硬往上抬了。 时间紧急,也不和大家多说了,这就去码字准备上架爆更。 … 上架后的付费章节,固定每章字数4000+。 今晚0点上架,我爭取在0点前写出两章,共8000字,0点后发出来。 然后连夜再写出两到三章,凑够五章20000字,作为上架爆更。 实在抱歉,確实是突然收到上架通知,完全没有时间准备,只能是尽力而为了。 之后的日常更新,默认每天三章12000字。 加更的话,自然月內,月票每满一千票,加二更。 打赏就算了,想来也没人会大额打赏。 真有打赏三五百的,我儘量额外加更便是。 首订数据也挺重要的,希望大家能订阅支持,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能追订更是再好不过。 手动拱手作揖,长身而拜,以谢各位衣食父母恩德。 得,我去奋笔疾书。 第78章 別那么死板(求首订!) 第80章 別那么死板(求首订!) 一场长信家宴,谈不上宾主尽欢,却也总算是安稳结束。 宴散,代王太后薄氏、王后吕氏、良人竇氏等女眷,以及公子刘顺、翁主刘驃,被吕太后依言留在了长乐宫。 宣平侯张敖、世子张偃父子,建成侯吕释之、舞阳侯夫人吕婆兄妹,则是各回各家。 薄昭、宋昌、张武三位外臣,先行下榻尚冠里代王府。 代王刘恆、淮南王刘长,则被天子盈借著酒醉强拉去了未央宫,说是手足兄弟难得一聚,要抵足而眠。 皇后张嫣自也跟著一同回了未央宫,进了宫门,便独自回了椒房殿。 而在长信殿后寢殿,太子刘恭,却是被吕太后单独留了下来。 “小小年纪,便不该吃这许多酒。” “往后年壮了,也当少吃一一更或不吃。” “左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害无益。” 捧著一碗醒酒汤,慵懒的坐在御榻上,见刘恭眼神稍有迷离,吕太后如是一语,便自然的將手中汤碗递出。 刘恭赶忙伸手接过,小心抿下一口,而后甩了甩脑袋,勉强稳住心神。 一適才宴间,是刘恭第一次品尝到这个时代的酒。 喝著甜滋儿滋儿的,刘恭还道是度数低,根本喝不出酒精味, 直到此刻,阵阵眩晕感袭来,刘恭才总算是老实了。 “皇祖母隔~” “呢—” “皇祖母教训的是。” 一声不合时宜的酒隔,却是惹得吕太后忍俊不禁,一阵轻笑摇头不止。 顺带著,眉宇也在不知不觉间,稍显和善了些。 “说说今日,代王诸般作態。” 还有王太后、王后等女眷。” “从城外,见到代王开始,一併说来。” “想好了再说,朕不急。”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言罢,便见一旁的宫人呈上一碗水,吕太后抬手接过,喝下些,轻漱漱口, 再以衣袖遮面吐於盆中。 见刘恭果然一副仔细回忆、斟酌措辞的模样,也不去催,只隨手抓起一卷竹简,自顾自翻看起来。 而在御榻前不远处,刘恭看似是在思考、措辞,实则,却是在强压吼腹中, 阵阵上涌的恶臭。 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压下隨时龙吟的机体反应,这才拱起手,並就势跪坐下身。 “代王叔,少年老成。” “一一年十四,已是为王成边七年,待人平和,持稳而重。” “於皇祖母、王太后皆恭顺,於王后亦友善。” “待父皇,既不失人臣之礼,亦不显丝毫疏离、生分。” “闻孙儿言及移封事,代王叔先惊而后拒,颇有自知之明。” “明白自已德不配位,扛不起赵国之重,便坚定推辞,足见其智。” “言谈举止间,皆无不妥,即顾全了皇祖母顏面,也未过於自损自贬,以伤威仪以臣下当面。” 简要评价一番,刘恭便微微点下头,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代王叔此人,妥当。” “无有不忠之心、不轨之念。” 却见御榻之上,听闻刘恭这只褒不贬的评价,吕太后微一抬眸。 漠然注视刘恭片刻,又轻咳两声,见刘恭仍未反应过来,便將手中竹简隨手丟在身旁。 “朕的教诲,太子都忘乾净了?” 悠悠一语,惹得刘恭当即一愣,而后赶忙再拱起手。 “谢皇祖母提点。” “代王叔此人,甚是妥当,却也妥当过了头。” “面面俱到,八面玲瓏,竟是让人挑不出丝毫不妥。” —— 虽也言及出身卑微,又无甚德、才,却也以先帝诸子宗藩中,在世最长者自居。” “若梁、赵、燕、淮南等王,皆认代王叔这个『最长兄”,更甚是以代王叔马首是瞻,那代王叔於我汉家,便会是一大祸患。” “故而,於高皇帝诸子,无论今日之父皇,还是日后之孙儿,都不可使其太过和睦.... 说著说著,刘恭的音量便不由自主低了下去。 只好似悟到了什么般,缓缓睁大双眼,满是敬佩的看向祖母吕太后。 “所以,皇祖母才以移封赵地一事,来探代王叔、淮南叔?” 听闻刘恭此言,明白刘恭已经看透了自己的用意,吕太后面上寒意稍散,不咸不淡的微点下头。 “今日家宴,代王、淮南王,皆拒了朕移封赵地的提议。” “但旬月之后,口口相传到邯郸的,便会是代王、淮南王,爭相欲移赵地而不得的消息。” “及朕,自是不知该如何抉择,便只能同拒了此二人的请求。” 一一从此往后,赵王心中,当不再会有一个做代王的四兄,也不会再有做淮南王的七弟。” “顺带著,做梁王的五兄、做燕王的八弟,也不再会被赵王所信任一一至少,不再会像手足兄弟般,全然不顾的信任。” 面无表情的说著,吕太后又对刘恭微微一摇头。 “朕,只警醒太子这一次。” - -即为君,则天下之人,皆不可尽信之。” “尤其是那些看著妥当,人畜无害的人,更要慎之又慎!” “小人不可怕。” “偽装成君子的小人,才可怕。” “好比淮南一一心思恨不能都写在脑门上,即便不妥,也总会有徵兆。” “但像代王这般,让人挑不出差错的『妥当之人』,一旦生出祸患,那必然会石破天惊,让人始料未及,无以从容应对。” 被吕太后不轻不重的敲打一番,刘恭自是赶忙躬身谢罪。 便见吕太后长呼一口气,继续说道:“高皇帝遍封异姓诸侯,后又逐个击破。” 之所以能逐个击破,就是因为异姓诸侯心思各异,无法联合在一起。 “好比战国之时,六国合纵伐秦,却各谋其私利,终难成大器。” “而宗亲诸侯,则不同於异姓王。” “尤其高皇帝诸子,本就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手足,从小一起长大的深厚情谊“若不加以干涉,则必然酿成大祸。” “朕对代王的疑心,並非来自於代王本身,有何不妥之处。” “—一而恰恰是因为代王,已经是高皇帝尚存於世的诸子中,除皇帝之外的最长者。” “朕以赵王之位相试探,首在离间代王和赵王,使燕、代、赵成边三藩无以兄友弟恭。” “其次,是借『代王欲爭移赵国”一事,让代王这个诸王长兄,变成弟弟封国的小人。” “这两个目的达成,代王是否移封赵地,却也无关紧要了。” 吕太后话音落下,刘恭赶忙將话头顺势接过。 “代王叔,成了弟弟封国的小人,先帝诸子於关东,便是群龙无首。” “再略施小计,以各自离间之,便可使诸王互相猜忌,无以合力作乱关东。” 吕太后微微一点头,轻“嗯』了一声。 沉默片刻,便再次拿起身旁,那捲不知写有什么的竹简。 而在御榻前不远处,刘恭也回想起多年前,另一位被吕太后设计陷害的『诸王最长者”。 “齐悼惠王刘肥,也是因为皇祖母的谋算,而成了弟弟们眼中,不惜割土献媚、尊妹妹为王太后的怯懦之人。” “而后,皇祖母才放下了对齐悼惠王的防备,许其离京回国—“ 思虑间,御榻之上,再度传来吕太后淡漠、清冷的话语声。 “说说其他人。” 刘恭再一拱手。 “代王太后薄氏,本乃魏王:魏豹姬妾。” “汉元年,高皇帝还定三秦,魏豹降汉;后高皇帝彭城战败,魏豹又叛汉投楚。” “高皇帝难容此反覆无常之小人,遂使淮阴侯韩信击之、高景侯周珂杀之。 》 “及魏豹身死,高皇帝见薄姬颇有美色,遂纳入后宫。” “但自汉兴,薄姬一不曾以美色惑君,二不曾凭子而爭储。” “如今,即便贵为代王太后,也仍对皇祖母百般恭谨。” 一一由此可见代王叔,多半是隨了其母:代王太后薄氏的性子。” “不爭不抢,默默无闻,却也正凭著这份智慧,以作为自保之道。” “此母子二人,大智若愚,皆不容小。” 这一回,刘恭没再说代王太后薄氏“妥当”,吕太后便也没开口打断。 只淡淡“嗯』一声,示意刘恭继续说下去。 却见刘恭面色微一苦,许久,才强笑著迟疑道:“代王后吕氏~” “咳咳——” “皇祖母,可愿听逆耳忠言?” 一听刘恭这话,吕太后便又將手中竹简放下,满是无奈的摇头一笑。 “都『逆耳”了,不必太子开口,朕也能猜出个大概。” 刘恭也隨即一笑:“今日家宴,皇祖母以赵王之位,相探於代王叔。” “王后却当著父皇、母后一一尤其是当著皇祖母的面,说出『不必顾虑代王,只颁詔便是”这等骇人听闻的话。” “相传管仲窥豹,只见一斑,便可知全豹。” “代王后今日之作態,平日里又是怎般跋扈,也就可见一斑了。” 对於刘恭当著自己的面,数落自家晚辈一一尤其还是宗藩王后,吕太后却並没有流露出怒意。 相反,隨著刘恭的话语声,吕太后面容之上,竟是难得涌现出阵阵羞臊。 “我吕氏的女人吶~” “嗨————.” “说是此温善,彼嫻淑;然则,都个顶个的得势不饶人。” “莫说今日之代王后,又或赵王后、梁王后。” 便是朕,自幼也是爭强好胜,不轻易认输的要强性子。” “自己都是这般模样,教训起晚辈子侄,也总归是少了几分底气— 如是一番自嘲,吕太后终又是將手中竹简丟在身旁,顺势从榻上起了身。 似是酒后遛弯般,来回著步。 嘴上,也自顾自说道起来。 “代王,旁的不说一一脾性温和確是无繆。” “自儿时起,先帝诸子但凡有个爭执,受欺负的,便多半是代王。” 一-欺负人的,则多半是淮南?” “啊——..” “也是苦了代王啊~” “代地本就苦寒、贫弱。” / -说是代王在晋阳王宫中,甚至还亲自下地种田,种粟给妻儿吃。” “王宫中的衣物、被褥,也都是薄氏带著竇姬,於宫中养蚕抽丝,针线缝补而成。” “及王后一一莫说是蚕桑针线,便是连代王种出来的粟,都要嫌其难以下咽,不愿浅尝。” 说到最后,吕太后又一阵摇头嘆息。 但最终,却还是面色淡然的看向刘恭。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一正如宗室凋,诸刘不足以遍王关东,我吕氏,也只得此囂扬跋扈之女。”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肚子都吃不饱,便也无力去管好不好吃了。” “能吃就行,能饱即可。” 如是一番抽象的比擬,刘恭却也明白了吕太后这番话,所想要表达的含义。 没人。 老刘家没人,老吕家,也同样没人。 因为没人,所以老刘家的宗亲,几乎是不论高矮胖瘦,但凡能看出个人样的,便多半都封去了关东为王。 同理一一老吕家的女人,无论是美是丑、是善是恶,只要是个女的,就都送去给诸侯宗藩做了王后。 没得挑,也没得选,只能无限放低门槛, 甚至即便不设门槛了,也仍有些捉襟见肘。 “皇祖母说的是。” “今我汉家,刘、吕宗亲皆凋,人丁不兴。” “便只能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而后,再慢慢去考虑『好不好”的问题了。” 刘恭如是一语,引得吕太后一阵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估摸著差不多了,便重新坐回榻上,就势侧躺下身,朝刘恭一摆手。 “今日家宴,太子要铭记於心。” “往后,诸侯入朝覲见,便多半都是类似的景象。” -朕今日之所为,是在以身作则,於太子言传身教。” “总有一天,要由太子坐上御榻,在这样一场家宴当中,做朕今日所做的事“去吧。” “近几日,多留意一下淮南。” 一一淮南自幼纯善,代王又脾性温良。” “稍不注意,太子的淮南叔,便要被代王拐跑了——“ “多动动心思~” “別总那么死板。” “即为人君,便没什么事,是断然做不得的。』 “道德君子,可成不了明君雄主。” 第79章 故秦御史,荀子门徒 第81章 故秦御史,荀子门徒 累了一天,又是年幼之躯初尝酒滋味。 酒后,甚至还考了一场试! 回到椒房殿,刘恭累的是倒头就睡,连母亲张嫣都没顾不上去探望、问候一番。 次日天刚大亮,刘恭正洗漱间,却得知天子盈一时兴起,將代王刘恆、淮南王刘长,都一併带去了上林苑。 嘆息之余,左右閒来无事。 刘恭也总算是抽出空,来到老师王陵的府邸。 还是那栋安国侯府,仍是那处偏院,也依旧是那座凉亭。 只几日不见,原本还腰背僂,尽显老態的安国侯王陵,却似是焕发了第二春一一神采奕奕,满面红光! 腰也不弯了,手也不抖了,只安坐於凉亭內,与身旁之人谈笑风生。 若不是对未来之事有先见之明,確定王陵寿数未尽,刘恭差点都要以为老师王陵,这是临死前的迴光返照—·· 见王陵状態不错,刘恭也只会心一笑,走上前去。 “老师。” 向王陵拱手见过礼,又对另一位老者默然拱拱手,待王陵含笑点头,刘恭便於王陵身侧坐了下来。 而后本能抬起头,便见对座,坐在王陵另一侧的老者,正隱含期待的上下审视自己。 刘恭只当没看见,自然的侧身面朝老师王陵:“代王叔入朝,父皇带著代王叔、淮南叔去了上林苑。” “皇祖母也同代王太后、王后等女眷,去了宣平侯府探望鲁元姑母。” “总算得暇,便不敢再耽搁,登门来向老师请罪。” 刘恭毕恭毕敬,王陵含笑摆手。 对坐的老者,则颇有些嫉羡的看向王陵。 王陵也颇为得意的授了授须,似是显摆般道:“如何?” “可曾逛骗北平侯?” 没头没尾的一问,惹得刘恭不由一愣。 当即望向对坐,却见北平侯张苍微笑点下头:“確如安国侯所言。” “恭善识礼,不卑不亢。” “甚好。” 如是一番话,惹得刘恭更一阵摸不著头脑。 索性做出一副困惑状,看了看对坐的张苍,又满是不解的看向王陵。 就好似是在说:这,自己人? 大致明白刘恭通过眼神,隱晦传递给自己的信息,便见王陵又一阵授须畅笑。 而后,才伸手搭在张苍肩头,向刘恭介绍道:“北平侯,张苍。” “故秦御史,仅凭记忆,便復现秦宫所藏列国史书、百家典籍的大才。” “获罪於秦廷,逃亡至阳武,遂隨了高皇帝的起义军。” “后来犯了军法,理当问斩,却为老夫所救。” “高皇帝年间,歷任常山郡守、代国相。” — 给赵王张敖做过赵国相,復为代相,跟隨高皇帝,平燕王臧茶叛乱有功,封北平侯。” “后入朝,做了相府专责审计的计相,而后迁做萧相国的柱下史。” “高皇帝十二年,皇七子刘长获封淮南王,北平侯任淮南国相,兼王太傅。” 简要介绍过张苍,王陵便將目光从刘恭身上收回,含笑在张苍肩头又拍了拍。 “淮南相,兼王太傅。』 “日后再度入朝,少说也是亚相御史大夫了啊~” 便见张苍一笑,旋即起身,对刘恭唯一拱手:“见过太子殿下。” 本就对张苍的身份有所猜测,此刻,窗户纸也被王陵捅破,刘恭自是当即一愣。 而后恍然回过神,慌忙起身,长身一礼。 “竟是北平侯当面!” “失敬之处,万望海涵!” 刘恭反应如此剧烈,张苍惶恐之余,也略有些奇怪的看向王陵。 却见王陵抚须再笑道:“北平侯的学生,与太子相交莫逆,情谊深厚。” “平日里,太子也总念叨北平侯,乃荀卿一一荀子嫡传弟子,当世《春秋》 传人、大家。” “还说北平侯,乃平阳懿侯曹参之后,我汉家仅有的文武全才。” 说著,王陵再度望向刘恭,语带戏謔的调侃道:“也就是北平侯,早做了淮南相兼太傅,多不在长安。” “若不然,这太子太傅之职,怕是都轮不到老夫?” 有王陵这番半正经,半不正经的解释,张苍心底虽仍有些疑虑,但也算是接受了王陵的说法。 便与刘恭再一对拜,而后各自落座, 沉默片刻,又捡起王陵先前的话,往下接道:“本不过一儒生,又乃秦廷缉犯。” “侥倖从高皇帝举义,又不慎触犯了军法。” 若非安国侯相救,只怕早就身首异处,死於非命了。” “侥倖立了些武勛,却不敢片刻或忘安国侯救命之恩。” “只以侍奉父亲的礼数,聊以报效安国侯的恩德—“” 如是一番话,看似是追忆往昔,实则却是向刘恭,隱晦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阵营。 安国侯王陵,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当自己亲爹侍奉的人。 一太子,大可不必见外。 听出张苍这一层意图,刘恭只会心一笑,默然拱起手。 暗下里,却是不受控制的兴奋起来。 北平侯张苍! 汉开国元勛当中,除萧何、张良外,最有能力的丞相之才! 且没有之一! 单论执掌相府、佐治天下的能力,张苍的水平,甚至要在平阳懿侯曹参之上!!! 这么个史诗级大牛,居然把刘恭的太子傅王陵,当成自己的亲爹来看待—— “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如是想著,刘恭下意识看向身旁,仍在得意抚须的老师王陵。 目光中,只一片说不尽的感激。 王陵却好似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將身子朝张苍一倾,轻声笑问道:“北平侯的学生,还是老样子?” 被王陵『不怀好意”的问起学生刘长,张苍先是本能的咧嘴一笑。 只是片刻后,那抹本能的微笑中,便夹带上了同样源自內心深处的苦涩,及无奈。 “王上~” “喉—” “本是个猛將的材料,却是被太后,硬塞到了我这个儒生手中。” 一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 “偏王上又久滯长安,未曾就藩,我便是想教,也鞭长莫及啊?” “太后,似也乐见其成—” 说著,张苍又一阵苦笑摇头,却是惹得王陵一通恋笑不止。 又满是得意的警了眼刘恭,似是在说:看看,看看! 这差距! 看著眼前,老师王陵这幅得意显摆的模样,刘恭不经意间,想起了后世某个火遍蓝星的华夏动画。 再想想自己和王叔刘长,以及老师王陵的得意、淮南王太傅张苍的苦笑孤,成敖丙了? 那王叔刘长,就是·.· 刘恭赶忙甩了甩脑袋,將乱七八糟的想法尽拋到九霄云外。 而在刘恭身旁,坐在刘恭、张苍二人中间的王陵笑够了,也不由面带嘘的发出一声感嘆。 “太后,多半是有意为之。” 一毕竟淮南王如今的模样,总好过北方,那桀驁不驯的赵王。” “我汉家,不需要一个太过精明的淮南王啊~” “若是有可能,太后,怕是巴不得再多两个淮南王,以各王赵、梁?” 见王陵不再取笑自己,而是提起正事,张苍也是缓缓点下头。 顾自哀嘆许久,方含笑望向刘恭。 “有太子常伴左右,想来王上,也不至於学坏。” “只是指望王上治国、牧民——” 太后,也曾和我提起入朝的事。” “只是淮南国相、王太傅的继任者,无论太后还是我,都实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选。” “毕竟淮南之重,丝毫不亚於梁、赵。” “若所託非人,只恐宗庙、社稷有失,关东大乱,天下难安。” 张苍话音落下,凉亭內便隨即陷入一阵沉寂。 只王陵、张苍二人一一两个加起来有一百四十多岁的老头,你方唱罢我登场般,轮流长吁短嘆。 过了许久,许是嘆息嘆累了,王陵终是再度望向刘恭,含笑问起刘恭的来意便见刘恭稍拱起手,略带迟疑道:“昨夜,长信家宴。” “皇祖母以赵王之位为饵“代王叔——” “宴散后,皇祖母说——” 三言两语间,將昨日家宴发生的事,大致总结给王陵听,刘恭便稍皱起眉, 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皇祖母说:之所以要如此设计代王叔,是因为代王叔,乃高皇帝诸子中, 尚存於世的宗藩之长。” “经此一遭,赵王叔、梁王叔等先帝诸子,便不再会將代王叔当主心骨,也就没有了宗藩诸王暗中联合,祸乱社稷的可能。” “学生便隨之想起早年,齐悼惠王,也曾为皇祖母『设计”之事。” “—一本以为,二者殊途同归,却怎想都觉得不对。” “百思不得其解,便想要老师指点迷津。” 刘恭话音落下,王陵悠然抚须的手一停,目光风云变幻间,却是看向了另一侧的北平侯张苍。 二人对视片刻,终还是由张苍沉吟著,开口说起了当年之事。 “当年,齐悼惠王割城阳郡,又尊鲁元主为齐王太后一一在事后看来,確实是让齐悼惠王声名扫地。” “但在当时,齐悼惠王之罪,却即不是越於陛下当面,也不是因为齐国太过富庶。” 而是因齐悼惠王,乃高皇帝诸子之长。” “尤其关键的,是齐悼惠王,比陛下都还要年长。” “我诸夏之民,无论王侯將相,亦或黔首农户一一自古便是以立嫡立长,无嫡、长则立贤的原则,传承家业。” “故而,民间百姓爭家业,王公贵族爭爵禄,也都是以嫡、长、贤三者为多。” “贤,几不为天下人所受。” “唯嫡、长二者,在长非嫡、嫡非长的情况出现时,会横生许多变故。” 说著,张苍也不由自主的站起了身,背负双手,步来到凉亭边。 悠然长嘆一声,再道:“及高皇帝诸子,陛下为嫡,却以齐悼惠王为长。” “太后威逼齐悼惠王,实乃为帝立威之举。” “常言道:恩威並施,御下不二之道也。” “一一当年,太后先施威於齐悼惠王,而后便该是陛下,於齐悼惠王施恩。” “只可惜,陛下畏太后过甚,竟使齐悼惠王受威而不受恩,徒惹天下人耻笑? 说到此处,张苍方回过神,若有深意的看向刘恭。 “今之代王,虽乃先帝诸子宗藩之长,却比陛下年幼。” “太后仍设计之,並非是为陛下立威一一而是在为殿下铺路。” “只是有了上回的教训,再加之殿下年幼、未曾即立,太后於代王,便未真的威压。” 言罢,张苍將身子再迴转些,看向仍安坐主座的王陵。 王陵也顺势接过话头,沉声道:“太后,怕也是预感到了什么。” “昨日家宴,设计斩去了代王的兄弟手足,便是要北墙得安。” “代王尚且如此,梁、赵,只怕更无倖免之理。” 言及此,王陵便面色凝重的看向刘恭,语调中,却莫名带上了些许神伤。 “长则七八年,断则三五岁,梁、赵宗庙,恐怕便要易主。” “倒是淮南王,傻人有傻福—.” 王陵略带冒犯的一语,也並未引起张苍的不满。 只面带赞同的点了点头,而后摇头嘆息间,坐回了王陵身旁。 沉默许久,方抬头望向刘恭。 “殿下,太过年幼。” “这些事,殿下都是阻止不了一一也断然不能阻止的。” “太后遍王吕氏於关东,尤其是梁、赵二国,已成定局,非人力所能扭转。” “殿下要做的,是安安稳稳长大,耐心等候长乐钟室,响起九声国丧哀钟。 》 “在那之前,殿下也需积蓄力量,以备不测。” 张苍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刘恭心下也当即瞭然。 老师王陵,只怕是半点都没有保留,把所有话都说给了张苍听。 但想到张苍和王陵之间,那一层肉眼可见一一且青史可鑑的情谊,刘恭心中仅存的些许疑虑,便也隨时消散。 沉吟许久,终是面色坚定的抬头,望向身前的老师王陵、北平侯张苍二人。 “往后,有劳二位长者。” “负二位殷殷期许,宗庙、社稷得安之望,不敢有片刻懈怠。” “只吵吵之身、总角之年一一若有言谈举止不妥之处,还劳二位长者,不吝指教提点。” 刘恭郑重一拱手,王陵、张苍二人却是稍一对视。 而后便互相扶著起身,沉沉拱手以回礼。 “承蒙殿下不弃,敢不效死?” 第80章 殿下,好生斟酌 第82章 殿下,好生斟酌 与刘恭见过面,也向刘恭表明过態度,张苍便也没多留。 同王陵又寒暄、閒聊片刻,便告辞离去。 如今的北平侯张苍,终究还是外臣。 此番入朝,也不过是借著长安建成、入朝相贺的机会,回长安述职。 过不了太久,张苍便要回淮南国,继续替学生刘长治理国家。 倒是有一句话,王陵说的没错。 “国相,兼王太傅—“” “尤其还是在淮南国。” 如是一声低语,刘恭便若有所思的看向王陵:“北平侯再度入朝,便当是御史大夫了吧?” “等曲逆侯老故,就该是由北平侯,做我汉家的丞相?” 听出刘恭话语中的期待,王陵却是呵笑著摇了摇头。 “还早呢~” “陈平之后,周勃,大抵也要做几年丞相。“ “除非是太后尚在时,周勃便被罢免太尉一职。 “可若是要免,太后眼下,就不会任命周勃为太尉。” “故而,太后宫车晏驾时,周勃必然仍为太尉。” “届时,无论陛下还在不在一一无论是陛下在位,还是殿下临朝,要想稳稳收回周勃手中的兵权,皆只能拜周勃为丞相。” “至於周勃之后么~” “唔,多半还有个灌婴。” “灌婴故了,才轮得到北平侯张苍。” 说著,王陵还不忘頜首垂眸,捏著手指关节一通掐算。 一副像是在算命的架势,最终却是悠悠道:“至少十年。” “北平侯,至少还要在淮南国相的位置上,再待十年。” “而后入朝,为亚相;再等陈平、周勃、灌婴皆故,方可入主相府。” 一一北平侯,並不比我年幼多少啊~” “也不知北平侯,能否熬到入主相府的那一天。” 闻言,刘恭面上作失落状,暗下,却是为张苍的长寿暗暗咋舌。 如果刘恭没记错的话,歷史上的北平侯张苍,足足活了一百零四岁! 现如今,张苍才只六十七岁而已还有三十多,將近四十年寿数一一张苍如今,正是该拼搏的年纪! 至少十几二十年的功夫,张苍总还等得起。 不过,这也意味著北平侯张苍,在未来十来年內,无法在长安朝堂之上,为刘恭提供助力。 但没关係。 能以国相兼王太傅的身份,在淮南国、在淮南王刘长身边施加影响,对於刘恭而言,也同样是一大助力。 毕竟情谊这东西,距离远了,便说不准了。 “於北平侯,殿下莫抱太大的希望。” “只有在必要时,北平侯才会在淮南国,於殿下遥做声援。” “再有,便是在淮南王左右不时提起殿下,以免淮南王淡忘今日之情谊。” 如是一语,算是提醒刘恭短期內,不要对张苍抱太大的希望,便见王陵眼角一眯,语调也隨之一沉。 “倒是代王,殿下或可一试。” “代地虽苦寒、代国虽贫弱,但也终归是宗藩。 “日后即便帮不上忙,也总好过站在殿下的敌对面。” 一一眼下,殿下能爭取到的人,尤其是宗室,极少。” “但凡有可能,殿下便该竭力把握住每一位一一每一位愿意拥护殿下,至少,也是不敌视殿下的宗室。” “其中,又尤以宗亲藩王为重。” 王陵此言一出,刘恭当即便明白了王陵的意图。 正所谓,枪桿子里出政权。 眼下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这种大逆不道的说法,但大道万千,殊途同归。 手里没兵,和有兵不用,是两码事。 而今汉室,除了长安的南、北两支禁军,尽为当朝吕太后所掌控,便只有关东的诸侯国兵,各为宗亲藩王所掌。 当然,眼下诸王年幼,国中兵权多半由中尉代掌。 至於王陵想要表达的意思,其实也很简单。 爭取宗亲藩王的支持、拥护,以间接掌控,至少是稳住他们手里的兵马如此一来,即使將来发生变故,军队稳的住,就出不了大乱子,局势便终將可控。 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至少在刘恭看来,代王刘恆,可不是那么好拉拢、亲近的“代王叔,生性谨慎,母子二人更深谱明哲保身之道。” 一一学生这摊浑水,代王叔,只怕不会轻易来。” “除非是到了学生必胜,再不帮学生,便要招致杀身之祸的关头,否则代王叔,便多半会置身事外。” 刘恭如是一语,却也引得王陵满是无奈的点点头,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殿下所言极是啊~” “高皇帝诸子,就属代王最谨慎、细致。” “唉~” “若是再有三、五个淮南王就好了——· 王陵淡然一语,刘长风评受害,刘恭只一阵忍俊不禁。 师生二人彼此一对视,又齐齐一失笑。 良久,王陵才摇头晞嘘著,对刘恭微微点下头。 “既如此,殿下,便与吕氏多多走动吧。” 一—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人心,也不是三五日便能热的。” “早些与吕氏往来,早些建立起情谊,也总好过虚度时日,去头疼这些想不出解决办法的事。” 刘恭自点头应是。 正事儿聊完,刘恭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好奇心,询问起有关北平侯张苍的往事。 “矣,老师。” “北平侯,当真是荀子门徒?” 一一曾在齐稷下学宫,当面受教那种?” “还有当年,北平侯触犯军法,老师出手相救一事。” “学生怎听说,是老师瞧见北平侯的后股,身子颇为白净,这才向高皇帝求了情?” “当真没有別的缘故?” 听刘恭问起这些往事,儼然一副要閒聊的架势,王陵也终是维持不住坐姿, 於筵席上懒懒侧躺下身。 回忆许久,又措辞一番,便同刘恭说起那段往事。 “儒学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 “其中,《易》自孔丘伊始,一脉单传,不曾为荀子习得。” “余下五经,则为荀子各传於门下弟子一一毛亨、浮丘伯受《诗》。” “前者自成一派,称:《毛诗》;后者,则乃当今楚王的老师,《楚诗》一派的鼻祖。” “韩公子非、李斯二人受《尚书》,自翊习得帝王之术。” “公子非归韩,变法图强而不成,遂於秦咸阳狱,留下了法家典籍《韩非子》。” “李斯则不必多言一一仕秦为相,功得耀於史,罪亦遗於世。” “叔孙通受《礼》,得高皇帝任为奉常,主持制定了我汉家的礼法、制度。” “公孙尼子受《乐》,却消失在了秦末战火之中,以至《乐经》失传。” “而《春秋》,便为荀子授予北平侯张苍,以及太中大夫陆贾———“ 隨著一个个如雷贯耳的歷史人名,经王陵之口道出,刘恭一时间,也是惊的膛目结舌。 韩非! 李斯! 都不用说旁人一一就这二人,便足以说明『荀子门徒”四字,在这个时代的含金量! 且此二人外的余者,也皆非等閒之辈。 叔孙通一一汉室礼法专家,当今天子盈曾经的太子傅! 为人虽迁腐了些,却也比鲁地的儒家顽固派,好了不知多少。 开国初,甚至拿出了一版让高皇帝一一让最討厌礼法制度、最厌恶儒家学说的高皇帝刘邦,都满意无比的《汉礼》! 和张苍同受《春秋》的太中大夫陆贾,则是如今汉室绝无仅有,且不可或缺的南越问题专家。 自有汉以来,每当南越王赵佗越称帝,汉家又无力武力镇压时,便总是陆贾前去规劝,使赵佗去帝號、臣汉室。 你还別说,还真就只有陆贾,才能治得住赵佗! 陆贾三五年不去岭南,赵佗就要蠢蠢欲动,不坐黄屋左蠢就浑身不舒坦。 一旦陆贾去劝,赵佗又每每意满离,该去帝號去帝號,该称臣称臣。 而北平侯张苍,便是以上这些歷史名人的同门师兄弟,自身所具备的才华, 也完全没有辜负师兄弟们,以及老师:荀子的名气。 “张苍受《春秋》於荀子,是在秦王政早年。” “待秦灭六国而一统,焚书令下,稷下学宫无以为继,张苍便仕了秦。” “虽只是个御史,负责看官秦宫收录的文书、档案,却也是如鱼得水,自得其乐。” “如是十数年,被收录於秦宫中的图书典籍、列国记史、乐律历法,竟是被张苍看了个遍,並都牢牢记在了脑海中。” “秦王政颁焚书令,天下书籍本就百不存一,只在秦王宫中留有备份。” “后秦二世而亡,项籍火烧咸阳宫,许多书籍的唯一备份,便也都葬身於火海。” “若不是张苍凭记忆,將曾在秦石渠阁看过的书籍、图画、礼法、音律默写出,只怕今我汉家,连一本完整的先贤典籍,都很难找得到了。” 说起这段往事时,饶是作为长辈、恩主,王陵的面容之上,也依旧涌现出阵阵敬佩之意。 后世闻名遐邇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其中的『为往圣继绝学』一句,张苍凭藉过人的记忆,且仅凭一己之力,便实打实做到了。 所以当今天下,勿分诸子百家,儒、法、黄、墨一一但凡是有典籍、有书面传承的学派,都认北平侯张苍一个再造之恩。 因为是张苍,让天下所有的思想、学派得以留存,使诸子百家的思想、学说得以传沿。 也难怪说起此事时,王陵一脸的崇敬。 只是说到刘恭问起的另一件往事,王陵脸上的崇拜、敬佩,便文化作一阵蹄笑皆非的古怪笑意。 “至於当年,救下北平侯—” “呵,说来也有趣。” “一一当时,高皇帝与老臣是各自举义,又同时平定南阳。” “南阳即下,老臣与高皇帝故人相见,正寒暄间,便见到刑具之上,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愣是白的晃人眼睛?” “老臣奇之,相问於高皇帝,才知是高皇帝的宾客张苍,在平定南阳途中触犯了军法。” “当时~” “咳——” “当时高皇帝魔下,樊会、周勃、夏侯婴一一儘是不堪入目的糙汉子。” “见张苍身行伟岸,仪表堂堂,老臣便劝高皇帝留下此人。” “本是戏谈,不料高皇帝果然听了劝,当即赦免了张苍的死罪。” “老臣遂也为高皇帝的胸怀所折服,便此隨了高皇帝———“” 听王陵说到这里,刘恭也隱约明白王陵和张苍之间,为何会有如此深厚的情谊了。 一於王陵而言,北平侯张苍,是让王陵下定决心,追隨沛公刘邦的试金石。 而王陵“试金”的同时,又梢带手救了张苍一命。 再加上二人年纪相差不大,一个豪强子弟,一个学富五车的大家一一话也能说到一块儿去。 经年累月之下,才有了如今这般深厚情谊。 “先前,听闻老师救北平侯,是因北平侯『肥硕白皙如葫芦籽”的身子,学生还只当是谣传。” “今日一闻,居然是真的—“ 说著,刘恭便一阵呵笑摇头。 却见王陵又一声嘆息,旋即探出手,在刘恭的换扶下起了身。 稍活动了一下腰腿,方略带严肃道:“张苍此人,乃国士之才。” “若殿下能用好,三五年內,便可使天下大安!” “至多十年,更或可现盛世於天下!” “但,也正如老臣方才所言:最近十年,殿下,是指望不上张苍的。” “换而言之:在殿下大权在握,君临天下之前,北平侯张苍,就只是一个远在淮南,助殿下稳住淮南王的国相、王太傅而已。” —— 使天下得安、盛世得现,对殿下而言,都是后话。” “若是撑不到太后晏驾,亦或是没能处理好將来,那场极有可能发生的动乱,殿下今日想得再多,也不过是空想而已。” 闻言,刘恭自也面色一正,满是恭谨的点头应是。 便见王陵微微点下头,终是疲惫不堪的眯起双眼,对刘恭稍一摆手。 “殿下,自去吧。” “於吕氏往来,无异於与虎谋皮。” “个中厉害,殿下好生掂量。” “还有宣平侯父子,殿下,也可斟酌一番。” -宣平侯张敖,许是不中用。” “但侯世子,怎说也是殿下的母舅、皇后的异母弟。” “殿下能爭取的拥护者,不多啊~” “能多一人,便总好过少一人——. 第81章 难以两全吶~ 第83章 难以两全吶~ 同一时间,长安西郊,上林苑。 昨夜才刚宿醉一场的天子盈,正与代王刘恆牵马步行。 二人身前不远处,淮南王刘长纵马飞驰,不时弯弓搭箭,想要射杀这片猎场边沿区域的鸡、兔等猎物。 只可惜,刘长往日久居深宫,几乎不曾摸到过弓箭。 即便天赋异稟,忙活了大半天,也只猎到了一支家养的公鸡。 一作为皇家林苑,上林苑內的猛兽,自都是被早早清理乾净。 能出现在上林猎场的“猎物”,则多半是游猎活动开始前,先行投放的圈养动物,如鹿、兔之类。 刘长能猎杀这只公鸡,也是因为这只公鸡乃农家散养,本身就不怕人。 “这弓太轻,寡人用著实在不顺手!” “可有十石弓?!” 满是倔强的呼號声,惹得天子盈、代王刘恆二人一阵失笑摇头。 至於隨行左右的骑士们,则都是一副看怪物的眼神,看向刘长手中,那柄被反覆拉满的三石弓。 “即是有了收穫,便且回吧。” 便见天子盈温笑一语,旋即由卫士扶著上了马。 而后稍侧过身,苦笑著看向刘长。 “昨夜宿醉,朕,实在有些猎不动了。” 说著,天子盈还略有些尷尬的低下头,看向仍掛在马背上,都还未被自己取下的长弓。 一旁的代王刘恆,也適时做出一副疲惫不堪,已然无力上马的模样,仍牵马步行,略带祈求的望向刘长。 两位兄长都表示要回,淮南王刘长也只鬱闷的低下头。 没有来的一怒,手中长弓被刘长猛地拉满,不眨眼的功夫,竟是被刘长硬生生拉断弓身! 鬱闷的情绪稍得以宣泄,便见刘长重重呼出一口气,將手中断弓隨手一丟, 翻身上马。 嘴上还不忘发著牢骚:“少府造的什么破弓———” 兄弟三人策马缓行,朝著猎场出入口走去。 一路上,隨行卫士无不向马背上的刘长,投来莫名古怪的目光。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刘长还以为是自已的表现太差,所以正在被禁卫武卒鄙视,便半怒半羞间低下了头。 却见天子盈摇头一笑,轻声开解起刘长。 “阿长方才,含怒拉断的那柄三石弓,乃军中所用的制式长弓。” “战时,弓卒以此三石长弓,挽弓射出三箭,便要被替下战阵,休整半日。” “一日內射出十箭,更多半要拉伤臂膀,歇养十日不止。” “即便是善射之猛將,所用也不过四石重弓,逢战三箭而已。” 天子盈话音落下,一旁的代王刘恆也是点点头,顺势將话题接过。 “听中尉说,农户青壮冬训时,用的皆是二石轻弓,挽弓三发便合格。” “若有谁能拉开三石弓一一无需射准,只要拉的开、拉的满,便能入军为弓卒。” “四石重弓,更是非猛將力士不能拉满。” “而十石.” “今我汉家,似是只有大黄弩,得十石之力?” 听两位哥哥如是一番话,刘长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略显迟疑地看向皇帝哥哥,却见天子盈含笑点点头。 “自有汉以来,遍观天下,能用大黄弩之猛士,想来不过数百人。” “阿长日后,便许是其中之一?” 听到这里,刘长才总算是挺直了腰杆,將先前的失落情绪拋在脑后。 也终於明白卫士们投向自己的目光,为什么会那么古怪。 制式三石长弓,即便是这些禁军武土们,恐怕也只是拉的开、拉的满, 能连射三五箭而不脱力。 而刘长,却是把这样一把制式长弓,给硬生生拉断了! 拉断的还不是弓弦,而是弓身—— “嗨!” “还是在宫里待的久了,疏於练习。” “若不然,定能猎到一头鹿,给皇兄、代王兄尝尝炙鹿肉。” 见刘长的情绪终于归於平常,天子盈、代王刘恆兄弟二人,只相视一笑。 出了猎场,来到上林行宫外,一处预留的露天会场,宫人们已是布好餐案、 筵席。 天子盈、代王刘恆二人当即落座,刘长却是倒提著那只公鸡,忙活著要亲自烤鸡给两个哥哥吃。 看著刘长在会场中心一阵忙活一一又是挖坑,又是支柴,又是指挥宫人,给那只公鸡拔毛放血,天子盈、代王刘恆二人,皆露出一副轻鬆愜意的笑容。 触景生情下,便闻天子盈含笑开口:“想当年,诸王离京就藩之际,父皇也曾在此处设宴。” “宴间,父皇欲观我兄弟眾人脾性,遂赐下烤鸡一只,使我兄弟眾人爭食。 北“鸡足、鸡手,皆为老三所夺。” “老五、老六,则取了鸡脖、鸡身。” “唯独老四一一不爭不抢,只等诸王各自散开,才拿了没人要的鸡股。” “父皇当即赞日:代王恭兄友弟,颇得长者之风。” 听天子盈说起这段往事,代王刘恆只自嘲一笑,又颇为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嘆。 “父皇当年,实谬讚於臣弟。” — 当日得鸡股而食,弟心中,是百般不忿、万般委屈。” “忍泪回到母亲身旁,便闹著要独食一整只烧鸡,还扬言:此生不復食鸡股。” “若非母亲教诲,只怕时至今日,弟都学不会恭让、谦卑的道理—” 说著,刘恆还昂首望向不远处,正忙著烤鸡的淮南王刘长。 又稍有些失礼的咽了口唾沫,顾自道:“也是自那日,弟才方知,鸡股肥美,亦別有一番滋味。” 闻言,天子盈只摇头一笑。 也循著刘恆的目光,看刘长忙活一阵。 如此许久,方悠悠开口道:“老四食鸡股,自得其滋味,却不甚体面。” “而朕当年,则是得了鸡冠。” “虽体面,却无肉可食,不得其味。” 看似稀鬆寻常的一语,却也终是让代王刘恆,听出了天子盈的言外之意。 当年的事,还真是恰巧对应了如今,天子盈、代王刘恆一一乃至淮南王刘长的处境。 彼时,淮南王刘长年幼,只被吕太后亲自抱在怀中。 正如眼下,刘长久留长安,不能就藩,仍被吕太后『抱在怀中”, 代王刘恆不爭不抢,只吃到了没人要的鸡屁股,被兄弟眾人笑话,却也品尝到了別样的美味。 亦如当下,刘恆王代地,饱经苦寒,却也因此得以自保。 倒是天子盈一一得鸡冠而食,看似光鲜亮丽,实则,不得其乐。 “皇兄为嫡长,自当取鸡冠而食。” “只是除了鸡冠,皇兄本也当吃到鸡足、鸡手,不料却尽为赵隱王所夺。” “倒也是应了最后,赵隱王不自量力,遂自取灭亡的下场。” 刘恆此言一出,天子盈面色顿时一僵。 过了许久,才见天子盈无奈的摇头苦笑起来。 而后,便温笑著转过头,將目光从正在烤鸡的刘长,移到身旁的刘恆身上。 “当年,诸王就藩在即,朕便是在此处,请求老四去了代地后,於老三多加看顾。” “如今再聚於此,又再同食一鸡—— “呵;” “就好似每相聚於上林、每与老四同食鸡,朕,便都要请求老四,代为照看某人—.” 天子盈话说的隱晦,代王刘恆却是心下瞭然。 但並未急於开口,而是垂首思虑许久,才摇头苦笑道:“当年,弟尚年幼。” “就藩代地,说是『代王』,实则不过是臣下,养在王宫中的稚童。” —— 能按时吃、喝,不生疾、患,少给臣下添些麻烦,就已是弟唯一能做的了。” “於赵隱王,更是无力照看。” “今,弟稍年长了些,似是妻妾、儿女皆全,却也仍未冠而王。” “国中事务,仍由臣下议决,王令不出晋阳宫。” 一妻乃太后所指,妾乃太后所赠。” “便是长子的名,弟也只得战战兢兢间,取个“顺”字——— 说到此处,刘恆先是一愣。 与天子盈稍一对视,兄弟二人遂齐齐摇头失笑。 “我兄弟二人~” “嘿.. “一个恭,一个顺。” “日后,便是天子恭,代王顺?” 天子盈自嘲一语,代王刘恆也是含笑连连点头。 “鸡冠、鸡股,或得体面,或得滋味。” “却皆难得两全吶—“” 说话的功夫,兄弟二人也已是各自移开目光。 代王刘恆再次看向不远处,兴致勃勃的將鸡串於木枝一端,斜撑在篝火旁烤制的刘长。 天子盈则自然垂眸,似是陷入了思虑之中。 不多时,天子盈也抬起头,含笑望向刘长的背影。 只嘴上,故作隨意道:“朕,年十五而立。” “朕担心太子,会在更小的年纪——” “十五岁的天子盈,奈何不得吕太后。” “八、九岁一一甚至六、七岁的天子恭,只怕更奈何不得吕太皇太后。” “老四,要帮帮朕吶——” 窗户纸终还是被天子盈点破,代王刘恆却不由一愣。 旋即將身子整个侧转过来,对天子盈拱起手:“皇兄春秋鼎盛!” “定能—” 一就这两年了。” 不等刘恆话音落下,天子盈便淡淡开口:“太医判了日子,就明、后两年的事了。” “到那一日,不止是太子一一老五、老六,乃至小八,只怕是都没有好日子过。” “吕氏的女人是个什么作態,老四当是比朕更清楚。” “老五、老六,更已然是遭受不住——” 如是一番话,天子盈嘴上说的淡然说话间,更是浅笑盈盈的看向不远处,仍在烤鸡的刘长。 只面前餐案下,天子盈白皙细嫩的双手,却是不受控制的紧握成拳。 “朕,实在放心不下太子。” “能指望的,也只有各王关东的弟弟们。” 一一齐王兄已故,继为齐王的太子刘襄,朕信不过。” “老三也已故去。” “楚王交、吴王濞,终归算不得自家人,更远在沿海,鞭长莫及。” “余下眾人,老五、老六自身难保,老八又太过年幼。” “除了太子自己搭上的老七,朕唯一信得过、指望得上的,便只有老四了。 “老四,要帮帮朕吶” 第二次说出『老四,要帮帮朕』,天子盈也终是尽敛起面上效益,无比郑重的看向代王刘恆。 见刘恆一副欲言又止一一既不忍心拒绝,也没信心应下的纠结模样,终是落寞的摇了摇头。 “罢了~” “罢了..” “即是无力看顾,老四,便顾好自己吧。” “至少別像老五、老六那般,因为一个女人,就恶了我汉家的东宫太后·—” 话音落下,便见会场中央,刘长拿一把匕首捅了捅烤鸡,而后满怀欣喜的回过身。 一手拿木枝插著烤鸡,一手拿著短匕,走到天子盈、代王刘恆二人面前。 不假思索的將烤鸡放在案上,摆弄著匕首就开始分割。 “鸡冠给皇兄摆著~” “鸡手、鸡足,皇兄各一只~” 隨著刘长的话语声,天子盈面前的餐案上,便被刘长摆上了鸡头、鸡腿、鸡翅各一。 “余下鸡手、鸡足各一只一一我二人分,代王兄先挑。” 刘长將剩下的鸡腿、鸡翅也割下,一手拿著一个,递上前去让刘恆挑。 却见刘恆越过刘长递上前的鸡腿、鸡翅,望向那只外焦里嫩,且还没有被分割完的烤鸡。 咽了口唾沫,便略带討好的对刘长笑道:“鸡手、鸡足,都给老七吃。” “鸡股给王兄可好?” 却见刘长闻言,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鸡是弟猎到的,鸡股要留著自己吃。” “王兄想吃,自去猎鸡。” 再平常不过的请求,却被刘长意外拒绝,天子盈、代王刘恆皆是一奇。 便见天子盈呵笑道:“要不这样,鸡冠给老七吃。” “鸡股,就换给老四吧。” 刘恆也赶忙道:“吃鸡股,他不体面吶~” “还是鸡手、鸡足,老七吃著体面些。” 刘长却仍摇摇头,先看向天子盈:“鸡冠有什么好吃的?” “皇兄吃便吃,不吃便摆著,权当好看就是。” 后又看向代王刘恆,满是不解的摇摇头。 旋即就在刘恆来不及阻止的急切目光下,一把揪下鸡屁股塞进嘴里。 滋滋有味的品尝著,还不忘斜眼看向刘恆:“吃个鸡的事儿,扯什么体面不体面的” “好吃就行了唄?” 第82章 儿臣,提头来见! 第84章 儿臣,提头来见! 上林一行,天子盈、代王刘恆、淮南王刘长兄弟三人,算是难得玩儿了个尽兴。 天子盈夜夜设宴,和弟弟们喝了个痛快,也难得出长安,呼吸了几天的新鲜空气。 代王刘恆也藉此,接连数日品尝到在普阳代王宫,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顿的美食、美酒。 淮南王刘长,就更不用提了。 策马疾驰,挽弓射猎,吃喝玩乐,怎一番酣畅淋漓。 临了还带著天子盈、代王刘恆两个哥哥,去看望了老卒申苗一家。 玩儿尽兴了,刘长才意犹未尽的告別申苗,坐上了返回长安的马车。 而后,一切都好似归於寻常。 天子盈仍窝在未央宫,夜夜宴饮, 代王刘恆及其妻儿老小,则窝在尚冠里代王府,既不出门,也不见客。 只王太后薄氏,偶尔会被吕太后召入宫中。 又或是王后吕氏,独自去同建成侯吕释之、舞阳侯夫人吕等族亲走动。 吕太后仍在长信殿,没日没夜的处理朝政。 皇后张嫣、淮南王刘长,也一如往常,各自“困”在未央宫椒房殿、长乐宫演武殿。 太子刘恭自也是每五日一次,去长乐宫参加朝议,然后去演武殿见见王叔刘长。 非朝议日,则多半在安国侯府,接受太子太傅王陵的教导,再隔三差五去一趟宣平侯府,探望病臥的姑母刘乐。 朝堂內外,宫闹之中,一切如故。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代王刘恆一家,要离开长安、返回代国的期限。 太祖高皇帝制: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每朝则月,满月则归。 若是诸侯王入朝,待了一个月都还不走,那朝堂內外公卿百官,就要上奏弹劾此王『眷恋不去”『图谋不轨”了。 代王刘恆显然不“眷恋”长安,更不会让自己因此,而被朝堂內外弹劾。 在抵达长安后第二十六日,距离最后期限还有四日时,代王刘恆便准时上表请辞。 吕太后也並未挽留。 和代王一家入朝时,设宴相迎一样一一代王一家要走,吕太后再设家宴於长信殿,以相送之。 只是相较於上次的接风宴,这场相送宴,无论是赴宴的人,还是座次,都有了明显的不同。 吕太后仍端坐上首御榻。 陪坐两侧的,却成了天子盈和皇后张嫣。 — -东席首座,仍是代王太后薄氏,身旁却是代王刘恆陪坐。 次席,是一脸委屈的王后吕氏,正幽怨轻抚著已经显怀的肚子,再不时回头看向身后,被宫人抱著的儿子刘顺。 良人竇氏、翁主刘,以及薄昭、宋昌等王戚外臣,则均未赴宴。 倒是末席,出现了淮南国相兼王太傅:北平侯张苍的身影。 国相兼太傅赴宴,刘长自也是陪坐於张苍身侧。 西席首座,太子刘恭当仁不让。 次席,却是建成侯吕释之,以及吕禄父子。 上次家宴落座末席的宣平侯张敖、侯世子张偃父子,则以『妻/母病重”为由,未能赴宴。 宴席开始,吕太后自是对代王刘恆,说了些好好做王、好好治民之类的场面话。 而后又再提移封赵国事,不出意外的,被代王刘恆再度婉拒。 又一次被拒,吕太后却是含笑望向代王太后薄氏。 “薄姬,难道也不想去邯郸,去度过不那么寒冷、困苦的晚年吗?” 说著,还不忘朝次席,正低头暗自抹泪的王后吕氏努努嘴:“王后,可是很想去邯郸呢。” “要不是我身为长辈,怕是恨不能直接替朕,颁下移封代王的詔书?” 闻听此言,代王后吕氏头埋得更低,哭声也是更清晰可闻了些。 却见薄氏先抿了抿唇,颇有些为难的侧头,看向次席的儿媳吕氏。 又低头纠结许久,才起身告罪道:“妾,本是罪臣之姬。” “侥倖不死,得入高皇帝后宫,又只一幸,便得以生下代王。” 一妾出身卑鄙,代王子凭母贱,也绝担不起赵国之重。” “却是委屈了王后,为我母子二人所累,居代国苦寒之地——“ 说著,薄氏犹豫再三,终是缓缓屈膝跪下,对吕太后俯首一礼。 “若王后实在委屈,妾,愿与王后,同为代王太后— “日后,代王可以侍母之礼,尊待王后。” “王后於妾当面,不必再执媳礼一一更或是妾,执媳礼以侍王后,亦无不可·...” 薄氏话音落下,殿內隨即小小譁然一阵。 代王刘恆默然垂首,看不出是悲是怒。 太子刘恭更是膛目结舌,满是不敢相信的看向对侧,卑躬屈膝至斯的代王母子。 刘恭身侧的吕释之、吕禄父子,以及对座末席的刘长、张苍二人,也都是惊的愣在原地。 便见御榻之上,吕太后面上也有些掛不住,只冷脸望向东席次座,不轻不重的了侄女一眼。 而后摆摆手,示意大长秋上前,替自己將薄氏扶起, 大长秋正往御阶下走,吕太后也同时开口:“薄姬,言重了。” “我吕氏之女,再如何囂扬、跋扈,也不止如斯地步。” 如是一语说出口,朝已然被扶起的薄氏微一点头。 又將目光投向次席,已经开始哭出声的侄女:代王后吕氏。 “妻,便该有个妻的样子。” “既不能让自己的夫,像侍奉母亲一样,对自己言听计从,更不能让婆母, 像儿媳侍奉婆母那般,对自己卑躬屈膝。” -朕给代王指婚,指的是妻、是王后。” “而不是指了个王太后,亦或是太王太后。” 冷声说著,吕太后又警了眼公子刘顺再补上一句:“等代王百年,儿子做了王,再摆王太后的谱不迟。” 如是一番训诫,吕太后言辞不可谓不重、不可谓不严厉。 便见东席次座,代王后吕氏泪水流的更多了些,却也没敢再哭出声来。 吕太后便不多理会,只面色淡然的望向薄氏,以及刘恆母子。 “既然不愿移封,那代国,朕就全然託付给代王了。” 一一妻、妾皆诞下了子嗣,代王已为人父。” “此番回国后,也当逐步学著,治理自己的国家了。” “代王的几个臣子,朕都看过了。” 一一中尉宋昌,乃故楚令尹:宋义之子。” “秦末,天下群起而反秦之时,楚怀王曾拜宋义为上將,另项籍为次將、范增为末將。” “即为名將之后,宋昌此人,便当是个武將的材料。” “王戚薄昭,虽任內史,却亦长於兵法战阵。” “再加上將军张武一一代王的臣子,几都是武人。” “若代王不早日习得治国之道,那代国的苦寒、贫瘠,只怕永远都无法稍得好转。” 吕太后四平八稳的一番瞩託,却惹得代王刘恆暗下,又是一阵疑神疑鬼。 生怕吕太后此番言论,是在担心自己真的掌握了代国、成了北墙一代的不稳定因素,当下就是一慌。 电光火石之间,心下便有了决断,遂赶忙一拱手,顺著吕太后的话接道:“儿臣,尚年幼,恐仍无以治代国。” “望母后垂怜,於代国任一王相,以总览军政要务——” 说著,刘恆还不忘故作嫉羡般,望向末席的弟弟刘长,以及与刘长同座的北平侯张苍。 再向吕太后拱手道:“若能使国相兼任王太傅,儿臣,不甚欢喜—— 御榻之上,饶是听出代王刘恆这番话,是在给自己提供掌控代国的机会,吕太后心动间,也还是陷入了短暂的思绪之中。 而在刘恆对座,看著王叔刘恆这一番表演,太子刘恭暗下也是连连点头,心中讚嘆不止。 当朝吕太后,对关东这些个庶子的情感,可谓是相当复杂。 作为当今汉室的掌舱人,吕太后一方面,固然希望这些宗亲藩王们,能早点长大,能儘快支棱起来。 北墙的成边三藩也好,函谷关外的门户:梁国,以及南方的定海神针:淮南国也罢一一能由宗藩撑起场面,总好过远在长安的吕太后逐个去头疼。 汉家分封宗亲藩王,本就是因为长安无力直辖、无法通过郡县制有效治理关东。 吕太后自然希望这些庶子们,能发挥诸侯王本就该发挥的作用,各自治理好自己的国家,少让长安朝堂中央操心。 但另外一方面,吕太后对这些既不是自己所生,也不是自己养大的庶子们, 又无一例外的带著防备、戒心。 尤其是赵隱王刘如意的先例,让吕太后根本无法相信这些庶子们,能安安心心做诸侯王,心甘情愿的替长安治理好关东。 所以,吕太后一边给这些庶子们,各自送去一个吕氏女做王后一一说好听点是联姻、亲近,说难听点是贴身监视+掌控诸侯王后宫。 再以诸王年幼为由,给这些庶子们,各自派去一个德高望重的国相兼太傅往好了说是辅政、傅王,实则却是架空。 在此背景下,吕太后同代王刘恆说“你臣子都是军事人才』,还真值得代王刘恆好生琢磨、推敲一番。 吕太后这话,是否是在忌惮代国的军事实力,又或是代王刘恆手里兵权过重? 现实情况是:代国的军事力量,连北墙边防工作都应付不来,代王刘恆更从不曾染指兵权。 那吕太后这话,是否是真的希望代王刘恆,能早点肩负起治理代国的重任? 考虑到吕太后对庶子们、对关东宗亲藩王的无差別防备,这个可能性也不大那剩下的唯一一种可能性,便是吕太后在委婉提醒代王刘恆:代王身边,缺个文臣吶? 怎么说? 要不要朕帮忙找一个,给代王送过去? 代王刘恆也是福临心至一一不等吕太后明说,就主动请求吕太后,给自己派来一个国相,来填补代国治理型人才的空缺。 再加上一句『国相最好能兼王太傅”,更是主动给吕太后,递上一个往自己身边安插眼线,以监视自己的机会“不愧是太宗文皇帝啊~” “光是这份政治觉悟,都够孤学大半辈子的—.” 刘恭讚嘆间,御榻上的吕太后,也终於是『思考』出了结果。 便摇头嘆息著,对刘恆昂首道:“自代相陈稀之乱以来,我汉家,便再不曾任命过代国相。” “凡代国大小事务,都由內史、中尉等重臣商议共决。” 眨眼,代相陈之乱,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也是苦了代王,无有国相佐政故作感怀的一番嘘,吕太后终是缓缓一点头,为此事拍了板。 “代王,且先行归国。 0” “代国相,朕会与朝公大臣商议,挑出一个合適的人选。” 一一自陈之乱后,不单是高皇帝、朕不愿任命代国相,也鲜有人愿意担任代国相。”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吕太后嘴上说是从长计议,但话音未落,刘恭便听到身旁的建成侯吕释之, 当即一阵鼻息粗重,喜形於色。 想来,代国相兼王太傅的人选,也早已在吕氏一族內部选定。 便见代王刘恆拱手谢过礼,而后重新落座,恢復到先前,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雕塑模样。 再加上刘恆身旁,作態一般无二的王太后薄氏一一母子俩一个大雕塑,一个小雕塑,也是一番別样奇特的景象。 隨著殿內再度陷入沉寂,关於代王刘恆移封赵国一事,便算是告一段落。 御榻之上,吕太后顾自抿一口酒,又將目光投向东席末位。 待刘长也终於看向自己,吕太后才与刘长相视一笑。 “阿长,已壮。” “朕再怎般不舍、不忍,也不好再——” 岂料话才刚说一半,正抓著一块牛腿骨啃的淮南王刘长,当即急不可耐的从座位上跳起!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只隨手將牛腿骨往身后一丟,在胸前胡乱抹把手。 顾不上咀嚼,將刚咬进嘴里的牛肉强行咽下,便激动不已的跪地一叩首。 “儿臣,谢母后!” “就藩淮南,儿臣一定好好打仗,早日把岭南百越之军、民,都赶到南海里去!” “加冠成人之前,若不能復秦王政在岭南设的桂林、南海、象三郡,儿臣..” “儿臣,提头来见!!!” 第83章 太子~不甚类父? 第85章 太子~不甚类父? 眾所周知:提头来见,多出现在武將出征前,向主帅或君王立军令状时的场景。 刘长就藩在即,却摆出这样一副武夫作態,殿內自是为之一静。 而后,便是一阵善意的鬨笑声,於长信殿內响起。 “高皇帝当年,是封了个强裸中的莽夫,做我汉家的淮南王?” 御榻上,吕太后忍俊不禁,含笑摇头不止。 “若非生於皇室,王叔当为军中一猛將!” 西席,刘恭很给刘长面子,话语中却也带上了几分调侃。 余下眾人,则多半是摇头失笑,或低头憋笑。 就连东席首座的母子两座雕塑,都笑间低下头。 吕太后左右,天子盈面带笑意,便是皇后张嫣都在捂嘴偷笑。 次席的代王后吕氏,更是被刘长这副模样,给逗得破涕而笑。 隨著吕氏身后,被宫女抱在怀中的公子刘顺,也不明所以的嘎嘎大笑起来,隨即又是一阵鬨笑声响彻殿內。 东席末座,淮南国相兼王太傅:北平侯张苍,却是捧著那根差点砸到自己的牛腿骨, 只一阵哭笑不得。 欢快的氛围持续许久,隨著吕太后轻轻一摆手,殿內眾人各自收敛笑意,殿內才重归於平静。 便见御榻之上,吕太后先是试著绷了绷脸,又忍不住再摇头一笑。 而后,才哭笑不得的稍转过头,看向西席首座的太子刘恭。 “便由太子,给淮南王说说吧。” “说说我汉家,於岭南百越一一尤其是南越王赵佗,究竟是个怎样的章程。” 言罢,吕太后心下一动,反应过来这也是考验刘恭的好机会。 便补充道:“再说说我汉家,为何要於岭南百越,制定截然不同与北墙的章程。” 有了吕太后补充的后一句,刘恭自也当即明白:隨时隨地都可能出现的考试,再度来袭。 含笑起身,先朝立在殿中央,喜悦之情溢於言表的王叔刘长一拱手。 而后面向御榻,对吕太后再一拱手,方环视殿內眾人。 “自秦王政十七年(前230年),韩王安为秦军所俘,到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 年),秦將王賁灭齐。” “一一歷时九年,秦终得以尽亡六国,一统天下。” “天下一统,秦王政便自立为:始皇帝。” “而后野望南、北一一於北方,任蒙恬为將,率军三十万北击匈奴,收復河南地。” “北方即定,又以原燕、赵、秦三国长城相连,广发天下百姓民为劳役,筑秦长城。 “於南方,先以任囂为將,攻伐百越,未成。 “秦王政二十八年(前219年),又任屠睢为主將,赵佗为副將,率大军五十万,征岭南百越之地。” “苦战三年不得胜,主將屠睢战死,征南大军败退。” “两年后,即秦王政三十三年(前214年),秦王政以任囂为主將,仍由赵佗为副將捲土重来,再度將兵征南。” “是年,岭南为秦征南大军所下,百越之民为秦兵刃所屈服。” “秦王政,遂设桂林、南海、象三郡於岭南。” 刘恭侃侃而谈间,殿內眾人也都隨著刘恭的话语声,而陷入思绪之中。 御榻之上,吕太后心中满是欣慰,面上却一副古並无波的淡定模样。 天子盈、皇后张嫣夫妻二人,则满是自豪的含笑点头。 皇后张嫣更是喜极而泣,湿了眼眶。 东席的薄氏、刘恆、吕氏一家,以及西席的吕释之、吕禄父子一一包括仍立在殿中央的淮南王刘长,则都陷入了刘恭所回忆的往事之中。 唯独东席末座,手里仍拿著那根牛腿骨的北平侯张苍,半带欣慰,半带嫉妒的低下头。 盯看手里的牛腿骨看了好半响,才摇头髮出一声长嘆。 “安国侯,命可真好啊——— 再抬头,看向刘恭朝气蓬勃,自信满满的身影,又会心一笑。 “也是我汉家,得了块璞玉——” 眾人各怀心绪间,刘恭却是含笑驻足,先前於殿內环视一周的目光,也终是落在了王叔刘长身上。 话头一顿,稍顺一顺气,便继续道:“秦得岭南,是在秦王政三十三年(前214 年)。” “四年后,秦王政,二世胡亥即立。” “二世元年(前209年),陈胜、吴广於大泽乡振臂一呼,天下群起而反秦。” “而岭南新服,仍需秦廷以粮草、军,更甚是移民、兵士为援,方可稳定局面。” “怎奈彼时,秦廷疲於镇压天下义军,非但无力供输岭南,秦二世甚至还颁下詔书, 反让岭南向咸阳供输税、赋。” “征南大军主將、南海郡尉任囂怒急攻心,病倒臥榻,尽托岭南之事於副將:龙川令赵佗。” 1 “彼时,北方匈奴、南方百越,被天下人並称为:北强、南劲。” “只是这『南劲”失了秦廷供给,非但无力北上助秦廷,更连岭南都居之艰难。” “久不得秦廷供输,反二世催税、赋愈急,任囂终心灰意冷,与赵佗商议后决定:封关绝道,聚兵自卫,將秦末战火隔绝於五岭之北。” “二世二年(前208年),任囂病情骤重,自知不久於人世,便对赵佗临终遗言:岭南负山险阻,南北东西数千里,可以立国。” “於是,秦征南副將,故龙川令、时任南海郡尉:赵佗,自立为南越武帝,建南越国“两年后,秦王子婴为项籍腰斩於咸阳,秦亡。” “任囂闻秦之亡,哀痛欲绝,不久便病故—“” 说带此处,刘恭面上已不见多少笑意,只颇有些凝重的看向刘长。 而殿內眾人,此刻也是聚精会神的听著,又皱眉低头思考著。 刘长却是一脸的急躁,完全没听出刘恭的未尽之言,当即开口道:“寡人知道啊!” “这赵佗,就是个篡立的乱臣贼子!” “寡人就藩淮南,不正该尽发淮南国兵,诛此篡立之贼?!” 却见刘恭满脸沉重的摇摇头。 深吸一口气,才沉沉嘆息道:“侄儿说这些,不是想告诉王叔,赵佗是奸侯、是篡立为帝的贼子。” “而是要藉此告诉王叔:岭南,是秦征南大军一刀、一剑,硬生生啃下来的。” “无论秦征南主將是屠睢还是任囂一—秦军征討岭南的每一战,赵佗都是副將。” “可以说,岭南百越之地,也是赵佗率领秦军,一剑剑打下来的。” “如今的岭南,也正由征南副將赵佗,率领昔日魔下的征南大军,割据自立。” “再者,屠睢率五十万秦军征南,不得胜、身战死,也足以说明自北向南攻伐百越本身就千难万险。” “能啃下这么一块硬骨头的赵佗,及其魔下征南大军,只会更难以军队击败。” “而赵佗称帝,割据岭南,是高皇帝元年的事一一距今,已经过去了十八年之久。” “换而言之,赵佗已经以『南越武帝』的身份,统治岭南近二十年,早已是根深蒂固,无可撼动。 言罢,刘恭再度转过身,又於殿內环视一周。 一边缓慢转动著身体,一边继续往下道:“高皇帝元年(前206年),赵佗自立为帝,而后一统岭南百越。” “高皇帝五年(前202年),项籍自勿乌江,春二月甲午,高皇帝於水之阳祭天兴典,开汉国祚。” “遂封吴王夫差第九世孙,番君:吴芮为长沙王,分封国土包含长沙、豫章二郡,及赵佗所据桂林、南海、象三郡。” “直至高皇帝十一年(前196年),太中大夫陆贾出使南越,於赵佗言明利害。” “於是,赵佗自去帝號,受南越王印、綬,为汉藩属。” “时至今日,赵佗为汉南越王,也才过了七年而已。” 说到最后,刘恭刚好转到了正对上首御榻一一正对吕太后的方向。 便缓缓拱起手,为吕太后最初的问题,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因以上过往种种,故我汉家於岭南百越、於南越王赵佗,皆以怀柔为要,並竭力避免刀兵。” “之所以做此截然不同,甚至截然相反於北方匈奴的章程,原因有三。” “——其一:匈奴乃外族,百越则诸夏。” “匈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故需重兵成於北墙,再行和亲虚与委蛇。” “且当积蓄力量,以待时日,北逐胡蛮以万千里。” “百越则同根同源,於我汉家,又无至死方休之仇怨,故可行王道,徐图教化。” “只待时机,便可使南越、闽越等外藩,內附为昔日之异姓诸侯一一或更近一步为宗藩,乃至化作郡县。” “_其二:今我汉家,百废待兴,府库空閒,民贫国弱。” “本就无力抵御外敌,只无为而治,休养生息。” “於“北强、南劲”二者,便只得择其急者,以竭力应对之;择其缓者,以怀柔安抚之。” “北蛮匈奴,岁岁纵兵南下,侵扰北墙连连,烧、杀、抢、掠,掳民无算,甚急。” “岭南百越,偏安一隅,於南境少有侵扰,更无力北上为祸,颇缓。” “国有轻重缓急一一今我汉家之外患,北蛮匈奴为重、为急,岭南百越则轻、则缓。” “故於岭南百越怀柔,可使我汉家,集中精力对付北方匈奴,而不至被南方百越分散力量。” 说到最后,刘恭又再次回身,最后一次望向王叔刘长,郑重一拜。 “其三。” 一一北蛮匈奴未服,除了打,没有第二个办法解决。” “未服之地、未化之民,只能打,也必须打,才能教化之。” “即便暂行和亲,也不过是缓兵之计,汉匈终难免一场决战。” “但岭南一一秦王政的征南大军,已经打过了。” “岭南非未服之地,百越非未化之民。” “岭南是有办法、有机会不费一兵一族,便顺利解决的。” “所以,於岭南怀柔,是为了等合適的时机、找到合適的方式。” “——如果等不到那个时机、找不到那个办法,確实到了非打不可得那一步,自然还是要打。” “但只要有可能,能不打,就要儘量不打。” “即便要打,也是越晚打越好。” 话音落下,刘恭长拜不起, 殿內,也隨著刘恭的话语声消失,而陷入一阵漫长的沉寂。 东席一一北平侯张苍眼中精光闪烁,早已將自己对安国侯王陵的嫉羡拋於脑后,满眼的欣赏和欣慰。 代王后吕氏,也不由稍稍侧目,在刘恭身上好一番打量。 王太后薄氏淡定自若。 代主刘恆,却是思绪方千。 “太子如此天资,皇兄,当是不用担心的?” “喉.·.·· “便是担心,寡人又能如何呢———” 西席,吕释之、吕禄父子相互对视,眼中只写满惊嘆。 “太子—— “不甚类父?” “也不知是隨了谁——” 彼此交换著眼神,父子二人的目光,终是不约而同的落到了御榻之上。 自然不是天子盈。 更不像皇后张嫣。 倒是吕太后“太子,拜了一个好老师啊~” “安国侯,也得了一个好学生。” 便闻御榻之上,吕太后难掩讚赏的一语,將殿內的寂静打破。 旋即昂起头,目光越过刘恭,投向呆若木鸡的淮南王刘长。 “淮南王,可明白了?” 於岭南,今我汉家,以怀柔为要。” “没到合適的时机、没有合適的方法,南越之事,便只得无限期搁置。” “只要赵佗不復言称帝事,岭南便不可生出变故,更绝不可兴兵戈。” “朕,不妨把话说的再明白些。” “按我汉家如今的局面,淮南王有生之年,必然是没有机会踏足岭南的。” “便是日后的王太子,也需足够长寿,才可能有机会。” “——是『可能”『有机会』,而不是必定可以。” “就了藩,淮南王绝不可对岭南,动不该有的心思。” “淮南之重,也不独在岭南。” “东海沿岸的吴、楚,西侧的长沙,西北方向的淮阳一一乃至梁国,都需要淮南兼顾。” “居中於关东南半,淮南,乃镇国之要地——” 说著,吕太后又將目光移的再远些,望向末席的北平侯张苍。 “这些事,北平侯都瞭然於胸。” “日后,还当於淮南王耳提面命,多多傅导。” 第84章 恳请太后,三思! 第86章 恳请太后,三思! 吕太后开口嘱咐,张苍自是起身拱手应是,表示一定会用心教导刘长。 至於当事人刘长,终也只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却不知听没听进去、听进去了多少。 但吕太后显然並不担心。 一淮南王刘长,才刚九岁而已。 按照当今汉室的惯例,太子储君及冠而別居,皇帝加冠大婚而亲政。 宗亲诸侯,虽然是满六岁就可得封一一极个別情况下,也有如今的燕王刘建那般,一岁就获封为王的极端个例,但分封是一回事,掌权治国又是另外一回事。 便说此刻,在东席首座cos泥塑雕像的代王刘恆。 七岁封王就藩,如今已年十四,儿、女双全。 可至今为止,代王刘恆都不曾经手,处理过哪怕一件国事、政务。 一句『王令不出晋阳宫”,绝非代王刘恆自嘲时的夸张修辞,而是现实。 普阳宫外,代国上下军、民,几乎没人知道代王刘恆,究竟生得几手几足。 至於王宫內? 上有母亲:王太后薄氏,身边又有吕太后亲自选定、指派的王后吕氏。 毫不夸张的说,代王刘恆在晋阳王宫里的日子,真真是应了后世那句:行周公之礼时想换个姿势,都得先向王后吕氏做请示这,便是已年十四,身为高皇帝诸子中,在世宗藩之最长者的代王刘恆,在自己的封国、自己的王宫中的处境。 而淮南王刘长,比代王刘恆都还要年幼五岁。 那是不是成年的宗亲诸侯,处境就能稍好一些呢? 有的兄弟,有的。 这样的宗亲诸侯,汉家也有过。 已故齐悼惠王:刘肥。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1 高皇帝五年(前202年),得封为齐王时,刘肥已近及冠。 那刘肥在临淄齐王宫,是否过上了宗亲诸侯该过的日子,具备了土皇帝所该有的权力? 都不用说旁的。 只一事,便可將刘肥在临淄的处境,一五一十的摆上檯面。 高皇帝刘邦,给庶长子刘肥配备的齐国相,是平阳侯曹参! 没错! 就是才刚故於丞相任上,位汉开国十八功侯第二位,食邑一万零六百三十户,为汉开国百四十七侯之最的平阳懿侯:曹参! 这么个能任丞相的大牛,却去做刘肥的齐国相,刘肥在临淄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当今天子盈,尚且被曹参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给喷了个半身不遂,区区齐王刘肥,又怎可能在曹参手里討到便宜? 所以,对於刘长就藩淮南后,是否会做出不利於朝堂中央、不利於国家战略的蠢事, 吕太后丝毫不担心。 因为如今才九岁的刘长,至少还要再过十一年,方能满足“执掌大权”的硬性条件: 及冠。 即便是十一年后,刘长年满二十,及冠成人,也还是要吕太后点头允准,刘长才能顺利掌握淮南国的大权。 在那之前,刘长在淮南王宫中的日子,未必就会被曾经的齐王刘肥、如今的代王刘恆好到哪里去。 刘长就藩与否的区別,也仅限於:是窝在长乐宫演武殿怀疑人生,还是跑去淮南国, 困在自己的王宫里怀疑人生。 说白了一一也就是对刘长,吕太后才有耐心费这么一番口舌,好让刘长明白一些道理。 换做旁人? 吕太后只怕是一句话都懒得说一一直接向国相交代一句“某王轻浮,不可掌权”,便把人给打发了。 隱约意识到封王就藩,似乎没有自已想像中那么美好,原本还一副欢呼雀跃之態的刘长,也莫名落寞的算拉下脑袋。 吕太后却仍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 只对刘恭再点点头,表示对刘恭答题出彩的讚赏,便眼神示意刘恭坐回去。 而后开口道:“即是要就藩,那阿长的婚事,也该定下了。” 此言一出,落座於刘恭身旁的吕释之、吕禄父子又一对视。 隨即齐齐起身,对吕太后沉一拱手。 “稟太后。” “臣子吕禄,恰有一女待字闺中。” “年岁与淮南王相仿,温良贤淑,可为良配。” 毕竟是长辈,吕释之暗下虽也欣喜,却也还勉强能按捺住喜悦。 但吕禄却是喜形於色,当即接道:“臣女诞世之日,天狗食月,侯府上下更尽生异香!” “日者卜之,曰:此女贵不可言!” 说著,吕禄便侧身看向刘长,颇为满意的上下打量一番,再道:“以我女妻之,必不会屈了淮南王!” 话音落下,却见殿內眾人齐齐皱起眉。 就连御榻上的吕太后,眉宇间也当即涌现出一层寒霜。 听听,这什么话? 天生异象、生隨异香? 还贵不可言? 怎么著? 你吕禄,这是想和淮南王刘长联姻,然后合力推翻刘汉社稷不成?! 便是建成侯吕释之,此刻也是一脸不愉的转过头,狠狼瞪了儿子吕禄一眼。 却並未开口找补,而是默默拱著手,静候吕太后决断。 便见御榻之上,吕太后颇有些不愉的暗下摇摇头。 而后,便昂首望向殿內眾人,目不斜视道:“按过往之惯例,刘氏宗亲封王就藩,都要我吕氏嫁女妻之,以作联姻。” “这么做,即是为了亲上加亲,也是为了让宗亲藩王,能安心就藩。” 说著,吕太后冷冷看了吕释之、吕禄父子一一尤其是吕禄,而后便再度绷起脸。 “然今,淮南王就藩,却是无需如此了。” 如是一语,惹得吕释之、吕禄父子不由一急! 便是殿內眾人,也颇有些异的循声望去,看向吕太后的目光,分明都带著一分不敢置信。 这? 狗还能改的了吃咳咳老刘家的宗亲诸侯,高皇帝的子嗣,居然还有人能不娶吕氏女,便顺利封王就藩的? 多新鲜呢?! 短暂的惊后,吕释之率先缓过神来,只当是儿子吕禄方才的不当言辞,惹恼了吕太后。 便赶忙道:“恳请太后,三思。” “刘氏为王,吕氏为后,此乃自有汉以来,便不曾变更之例。” “一一高皇帝王天下,太后则主椒房。” “自高皇帝、太后以降,凡高皇帝诸子,也皆无不以吕氏女妻之。” “今淮南王不循惯例,日后再有宗藩得封,恐此例不復,宗庙、社稷难安———“” 吕释之本以为,吕太后是被那句『天狗食月』之类的臂越之语惹怒,才以此作为敲打。 只需自己摆正態度,吕太后消了气,便能让一切都重回正轨。 却见吕太后闻言,竟是看都没看兄长吕释之一眼,而是昂首望向东席末座的北平侯张苍。 “阿长自幼,便为朕亲养於膝下。” “虽非亲子,却胜似亲子。” “朕与阿长母子情深,无需嫁吕氏女以“亲上加亲”,更无需以吕氏淮南王后,来让阿长安心。” “_一即是如此,与其再嫁吕氏女,还不如將淮南王后的位置,留给阿长巩固王位。” “朕听说,淮南国有一望族,曰:雍氏?” 闻言,北平侯张苍只赶忙拱手一礼:“確是。” “九江雍氏,源自宗周姬姓,其祖得封为雍君,故以『雍』为氏,世居雍地。” “今虽非豪族,族人却遍布九江各地。” “於九江郡,乃至周遭郡、国,每闻九江雍氏之名,无人不赞曰:贤。” 说著,张苍稍抬起头,警了眼御榻上的吕太后。 又看了看对面西席,仍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吕释之、吕禄父子。 暗下稍一思虑,確认自己没有错会吕太后的意图,方再道:“雍氏,乃宗周姬姓之后姬姓雍氏。” “又乃九江望族。” “若王上,能以雍氏女为淮南王后,则九江得固、淮南得安。” “王上於淮南,便自此根基牢固,日后治淮南地,也可事半功倍,无往而不利·——“” 吕太后说的认真,北平侯张苍答得仔细,殿內眾人也终於反应过来:汉家,似乎真要出一个未娶吕氏女,却也不会因此,而被吕太后猜疑的宗亲藩王了。 御榻上,天子盈由衷为弟弟刘长感到高兴。 皇后张嫣则怯生生低著头,暗下里,却也有些羡慕起刘长。 羡慕吕太后对刘长的宠爱,竟然到了如斯之地。 要说最羡慕的,无疑便是东席首座的小雕像:代王刘恆了。 但再羡慕,代王刘恆也不敢表现出分毫,甚至还暗下安慰起自己来。 毕竟吕太后对刘长的这分宠爱,是刘长拿生母的命,以及自己的悲惨身世换来的。 旁人学不来,也多半不愿学。 见吕太后果真一副『淮南不娶吕氏女”的架势,吕释之终於意识到:事態似乎严重了。 却是不等吕释之再开口,吕太后便当即拍了板,顾自交代起北平侯张苍。 “既如此,便有劳北平侯,代朕登门,为自己的学生提亲,求女於雍氏。” “想来雍氏,也不会拒绝我汉家的美意。” “——婚典事宜,皆由北平侯决断。” “行过大婚,让淮南和王后来一趟长安。” “朕,也好亲观那雍氏女脾、性。” 张苍自是再度拱手。 片刻沉寂间,却见御榻上的吕太后,竟是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只装作没事儿人般,绷著脸望向殿中央,仍一脸迷茫的淮南王刘长。 “去了淮南国,阿长,便是真正的宗亲藩王了。” “於臣下,要尊敬;於妻、妾、宫人,也不可苛待过甚。” 一一早日给朕,生个淮南王太子,也好让朕能安下心。” “到了九泉之下,朕对高皇帝一—对赵氏,便也算是有了交代—— 如是一番话,也惹得淮南王刘长呆间,没有来的一阵眼角发痒。 本能的拱起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声线不知何时,已经带上了轻微的硬咽颤音。 御榻之上,吕太后也已是湿了眼眶,心中更是莫名揪痛不已。 却还是强挤出一抹笑意,昂首望向北平侯张苍。 “阿长自幼,纯善、恭孝。” “虽为人鲁莽、直率了些,但本性並不坏。” 若阿长不听话,北平侯,可千万不要打、骂啊?” “实在管不住,就奏报朕知。” “往后,要辛劳北平侯了” 说话间,吕太后的语调中,竟也不受控制的带上了些许硬咽。 殿內,除了仍呆立在地的吕释之、吕禄父子,几乎所有的人,也都面带伤感的低头抹起了泪。 “去了淮南,阿长要收敛性子,不可再风风火火。” 御榻之上,天子盈难得开口发了话。 “若是有什么难处,便多与母后、陛下往来书信,万莫见外。” 丈夫开了口,皇后张嫣也没再做闷葫芦。 西席首座,刘恭更是垂泪含笑,从座位上起身,顾自走上前去。 走到刘长身前,微一拱手,旋即从衣袖中,取出一片由丝绳串起的金制桐叶,再双手捧上前去。 “王叔要的桐叶,侄儿找不来,王叔得了也不好存。” “便用金打了一片,给王叔留个念想。” 便见刘长含泪接过,並在刘恭的指导下,將那片金桐叶掛在了脖子上。 而后抬起头,泪流满面的张开口,鸣鸣哭豪著抱著刘恭。 不片刻的功夫,差点没把刘恭的屎给挤出来鬆开刘恭,刘长又哭豪看在殿內环视一周。 终是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咚的一声跪倒在地。 “母后!” · “母后—” 膝盖砸在陈木地板上的闷响,却好似一记重锤,重重砸在了吕太后心头。 只见吕太后应声闭上眼,別说身去。 又抬手飞快擦了把泪,而后颤音道:“便是道过別了,自去。” “即刻便走。” 用尽最后的力气,控制著声线,丟下这么两句还算口齿清晰的话,吕太后便再也绷不住,快步朝著后殿的方向走去。 殿內,淮南王刘长跪地叩首,哭豪声经久不绝, 北平侯张苍在一旁劝解著、安抚著,却是怎都扶不起刘长。 吕太后离去,家宴便算是结束了。 薄氏、刘恆、吕氏一家子,也都含泪起身,各自向刘长拱手道过別,便一同离去。 吕释之、吕禄父子,怒也怒不得,哭也哭不得一一愣是顾不上宫廷礼仪,当即朝著吕太后离去的方向,朝看后寢殿小跑追去。 唯独刘恭,还留在刘长身边,不时宽慰著 大家放心 大家放心 唉~ 咋说呢,確实是订阅人数远不及预期。 想过上一本的万订高光后,这一本会小小回落,滑铁卢,也想过这个时期不好处理, 处理好了也没多少人看,但確实没想到看的人会这么少。 看到评论区有读者担心,说首订这么低,会不会直接不写了。 就想著发个单张,让大家稍稍安心。 写,肯定是要写的,哪怕首订只有200,订阅收入很可能还没全勤高,这个题材我都是一定要写出个结果的。 现实经济情况,也不充许我丟下这本,再去两三个月时间的新书期,去另外熬一本我也想的很明白:过去,我的写作生涯太顺,从未遇到过挫折,更別提这么大的挫折。 那就趁这个机会,磨礪一下自己,体验一下从200首订一点一点往上爬,写出一本別具一格的长篇巨著,並逐渐得到足以养活妻小的稿费的感觉。 唉~ 时运不济也好,技不如人也罢,这本的成绩低开已经是既定事实。 剩下的,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踏踏实实往下写,看能不能爭取到个低开高走的成绩趋势。 嗯,就是想给大家说一声:放心,不会因为成绩差,就切书不写的。 另外,昨天的刘长就藩部分写完后,有了个新的剧情思路,和原本的大纲有些衝突, 所以想要按新思路推演一些,看是新的思路好,还是原先的大纲主线好。 所以今晚就不码字了,容我推演一下,然后睡个好觉。 中午起床开始码字。 欠更:上架2章,5月3日2章,共4章。 月內还清。 晚安,各位看官老,衣食父母们。 第85章 阿恭,要管好自己的老师 第87章 阿恭,要管好自己的老师 “阿恭。” “寡人,不想就藩了。” 是日午后,长乐宫,演武殿。 看著宫人们进进出出,为自己整点行囊,淮南王刘长冷不丁倒出一语,只引得刘恭一阵摇头晞嘘。 適才家宴,吕太后说是让刘长『即刻便走”。 可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刘长显然不可能在长信家宴结束后,直接坐上就藩淮南的马车。 事实上,宗亲诸侯离京就藩,也是有一套流程要走的。 好比此番,代王刘恆入朝长安,期满当归,便要在合適的时间表奏请辞。 吕太后挽留也好、不留也罢,总归是要做『书面回復』,以詔书的形式允准,代王刘恆才能带著妻儿老小离开长安,踏上返回代国的远途。 至於刘长离京就藩一一刘长自己倒是不用,也不敢主动表奏请求。 但吕太后,也仍旧需要颁下詔书一封,允许刘长,或者说是命令刘长离京就藩。 诸侯就藩,也並非收拾一下行李,坐上马车就能走的。 再怎么说,刘长也要先去太,高二庙祭祖,给祖父:太上皇刘湍,以及亡父:高皇帝刘邦打个报告,说自己要就藩远游了,然后再道个別吧? 一路隨行的人员,宫人也好,护卫也罢,都需要整合调度吧? 路上要用的传、引,还有隨行队伍人吃马嚼,所要用到的物资,也得整备吧? 这些事,都不是三两天就能忙完的。 祭祖没得说一一得刘长沐浴斋戒,然后再选个吉日。 沿途所需的传、引,也就是介绍信、通行证,则需由相府出具,並明確写出:这队人马是淮南王刘长就藩,沿途需要经过哪些关隘等。 甚至还要先行派出驛骑,去沿途郡县报备:大概什么时候,淮南王刘长的队伍要经过这里,要提前做好准备。 隨行护卫,需要从南、北两军调兵,自也不能是“收拾东西,立刻出发”的紧急调令。 淮南国远在关东,与长安相距数千里,此行往返,一两个月都算短的。 所以,要给即將护送刘长就藩的隨行护卫,留出告別家人、安置妻小的时间。 这些事儿都忙完,少说得个把月功夫。 可即便如此,刘长也还是被眼前,宫人们整点行装的身影,给搞的莫名失落。 “寡人这一走,怕是再也没人,提醒母后早些歇下、不要忙到太晚。” “也没人劝母后多吃些,免得身虚体弱。” “_见不到寡人,母后会伤心的。” “见不到母后,寡人也会难过——” 见刘长一副魂不守舍,呆愣愣看著宫人们进出,时不时冒出一句『不想就藩了』的模样,刘恭也不由一阵语塞。 但最终,刘恭还是不得不强挤出一抹笑意,宽慰起刘长。 “王叔不必太过忧虑。” “太祖高皇帝制:诸侯宗藩三年一朝长安。” “且这『三年一朝”,是无詔则为三年一朝,期间若有詔书,王叔未必就不能岁岁朝长安。” 1 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每隔一两年,便能入朝见一次皇祖母。” 如是一番话,却见刘长仍是一副落寞愣神的模样,刘恭一时哑然。 沉吟措辞片刻,又再道:“王叔久滯长安,朝堂內外虽然没人敢提,但暗下里,多半都是敢怒不敢言。” “这些年,皇祖母也是顶著外朝的怨,强留王叔至今。” “再不让王叔归国,只怕就真要有人,说皇祖母倒行逆施,祸乱朝纲了。” “此行离京就藩,王叔固然捨不得皇祖母,可皇祖母,又何尝不是忍痛做此决断?” “若非形势所迫,皇祖母怎会捨得让王叔离京就藩,更怎会如此突然?” 一一皇祖母,这是想让王叔早点长大,好早日独当一面啊”” “皇祖母拳拳爱护之心,若王叔果真不愿就藩,那皇祖母,只怕就要对王叔失望了闻言,刘长却是缓缓摇摇头,顾自长嘆一气。 “母后,是不会对寡人失望的。” “这世间,对寡人最好的,便是母后了。” 母后说过。” “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寡人感到失望。” 目光涣散的说著,刘长终是逐渐回过神。 望向身旁,对刘恭强咧嘴一笑。 “至於朝堂內外,有人说母后倒行逆施,祸乱朝纲?” 也就阿恭的老师,有那泼天的胆量吧?” “除了他安国侯王陵,谁又敢说母后一句不是?” 说著,刘长再一阵摇头苦笑,旋即折过身,朝著殿外的广场而去。 刘恭自也跟著出了殿门,却见刘长漫步行走於演武殿內,那片殿室外、殿墙內的『前院。 蒲扇大的手,依次抚过摆在院中央的石锁、石制槓铃之类,终,还是在一柄石锁上坐下了身。 背对著『院门』,正对著殿室,便是一阵漫长的默然, “道理,寡人都明白。” “阿恭都明白的道理,寡人,又怎会不懂?” “捨不得啊~” “一眨眼的功夫,便在这演武殿,住了大半辈子。” “打自记事的年纪,睁眼闭眼,便都是这座演武殿——” 一句『大半辈子”,惹得刘恭一阵忍俊不禁的失笑摇头,索性也在刘长身侧就地坐下来。 便见刘长悠然嘆息道:“这一走,再回长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长安,会发生哪些事,更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母后、皇兄。” 如是一语说出口,刘长又一阵短嘆长吁,终是再次看向刘恭。 话语间,却是多了几分託付的味道。 “寡人走了,母后,便要由阿恭照顾了。” 一自父皇驾崩以来,母后便多食欲不振。” “只要有机会,阿恭便要劝母后多吃些。” “还有母后处理朝政,把头一埋,那就是没日没夜,废寢忘食。” “阿恭也要多留意,能劝就劝,劝不动,也总得想想办法。” “在长安,除了母后,寡人唯一信得过的,就只有阿恭了。” “母后,寡人便交给阿恭了。” “寡人下次入朝之时,若母后有何差池,阿恭,可別怪寡人翻脸不认人。』 刘长说的一本正经,即便刘恭仍被逗得有些忍俊不禁,也还是郑重点下了头。 至於要不要真按照刘长的『託付』,去劝吕太后规律作息、规律饮食,刘恭只能说: 儘量。 毕竟过去这些年,劝吕太后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吕太后俯首案前,窝在长信殿操劳国事的身影雷打不动, 即便刘长自己,也鲜少有机会去劝,就更妄论劝动吕太后了。 “还有。”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长又冷不丁开口。 本以为,刘长要说到天子盈,却见刘长满是严肃,甚至略带些警告意味的看向刘恭。 “阿恭,要管好自己的老师。” “別让王陵那头倔牛,再三番五次的气母后。” 阿恭的老师,和寻常人的老师不一样。” “太子傅,不只是太子的老师,也同样是储君的臣子。” “阿恭对自己的老师,恭顺归恭顺,却也不能忘了那层君臣名分。” 刘长话音落下,刘恭只拱手一声『受教”,早已被刘长的间歇性语出惊人,给训练到脱了敏。 同时,刘恭暗下,也不免有些腹誹起来。 管好老师? 且不说这话,是怎般罡天反倒一一就说刘长自己,能不能做到? “那,可是北平侯张苍啊~” “嘿。” “过几年,且看看王叔,会被张苍调理成什么样子吧———“” 正腹誹间,感受到刘长的目光再度向自己投来,刘恭只没由来的一阵心虚。 故作坦然的望向刘长,却见刘长呵笑著抬起手,在刘恭肩上没轻没重的拍了拍。 “也捨不得阿恭啊~” “寡人去了淮南,自是天高任鸟飞,只是见不到母后、皇兄而已。” “阿恭,却是很难有机会,到远离长安的地方走走、看看了。” “——寡人也想明白了。” “能打仗的皇帝,只有先帝一人。” “除先帝外,无论是之前的秦王政、周天子,亦或是皇兄,都是很难走出都城的。” “秦王政东巡,更是劳民伤財,搞的天下民不聊生。” “皇兄自承袭大统,也不过偶尔去上林散散心。” “往后,阿恭困居长安,没了寡人作伴,怕也是要闷坏了。” 闻言,刘恭只苦笑著摇摇头,却並未开口搭话。 - 这都是命。 正如刘长生在皇家,便要受封为王,离京就藩一样。 汉家的太后、天子,乃至於储君,也同样不得不『困”在长安。 至少吕太后尚在世时,作为太子的刘恭,只怕是真的很难有机会,到距离长安百里之外的地方,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但换个角度来讲,未来这十来年,刘恭,只怕是会忙的脚不沾地,根本顾不上走出长安,去散心、解闷之类。 “准確的说,是八年十一个月,又一十三天——· 浅笑盈盈间,刘恭藏在衣袖中的手不由紧,目光中,也隱约闪过几缕凝重。 时间,已经来到了天子盈六年,秋八月十七。 按照刘恭所预知的歷史轨跡,当今天子盈,只剩下最后不到一年的寿命。 当朝吕太后的生命,也已进入最后九年的倒计时。 九年,看似很长,似乎足够刘恭做许多事,为將来做许多准备。 但刘恭很清楚:这九年的时间间隔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时间,刘恭都只能·尽人事, 听天命』,更或是作壁上观。 因为刘恭,才六岁。 至少十岁前,刘恭都不会被长安朝堂,当做一个真正的政治人物来看待。 而在皇帝老爹驾崩前后,以及吕太后病重弥留的一到两年时间,刘恭都不得不低调行事,无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更何况五年后,还有一件让原主前少帝,都为之丧命的“壮即有变”事件,还不知被刘恭这只蝴蝶的翅膀,给扇成了什么样. “方才,老师对寡人说,要听听阿恭对寡人的安排、嘱託。” 沉思中,刘长略带疑惑的话语声再度响起,让刘恭从思绪中稍回过神。 侧头望去,却见刘长困惑的摇了摇头:“寡人不明白老师,究竟为什么要这么说。” “但既然老师说了,那,寡人便听一听。” “——寡人此行就藩,阿恭於寡人,可有何嘱託?” 闻言,刘恭面上微微一愣,暗下里,却是不由得心中一暖。 北平侯张苍,这是在手把手教淮南王刘长,以对待君主的態度,来对待刘恭了。 只不过,刘恭於王叔刘长,目前还是以亲近为主。 於是,刘恭也同样困惑的皱起眉,思虑良久,才不得其解的摇了摇头。 “侄儿也不知,北平侯此言何意。” “许是有什么旧例?” “如诸侯就藩时,储君应当有所嘱咐之类? 说著,刘恭、刘长叔侄又齐齐一摇头。 便见刘恭深吸一口气,语带迟疑道:“对诸侯宗藩的嘱託 “侄儿知道的,也就是几件宗亲诸侯绝不能做、绝不能碰的红线。” 一想来王叔,多半也都知道的。” “既然北平侯发了话,那侄儿,便再同王叔,说说这几根红线?” 闻言,刘长面上不动声色的点下头,暗下却是不由得一慌。 什么红线?! 寡人怎么不知道—— “其一:勿役使国人过律。” “王叔当是知道,我汉家的宗亲藩王,是可以征役於治下国民,做一些修建王宫、王陵,亦或是架桥、铺路、开渠之类的重活的。” “受徵召的民夫劳役,不得拒绝,也无钱粮为酬。” “但征劳、征役,是有限制的。” “如王叔的淮南国,大致是每年可以征民夫三万人,各劳作四十五日。” “且非特殊情况,征劳时间便不得与农忙衝突。” “故而,在征劳於民时,如果有哪一年,王叔征劳超过了三万人一一哪怕只是超出一人,亦或是征劳的民役当中,有哪怕一人劳作了四十六日,王叔便要坐罪。” “罪名为:役使国人过律。” “这个罪很重。” “重到只要沾上边,就要被天下人唾骂为『残民之暴君』。』 “若王叔不慎坐实这个罪名,那別说是父皇一一便是皇祖母,也顶多只能保下王叔的性命,而且得费很大的工夫。” “但王爵,却是与王叔终身无缘了,就连侯爵都未必能有。” “其二:顛乱人伦—” “其三:兴兵谋逆——” 第88章 逆子! 第88章 逆子! 同一时间。 长信后寢殿。 吕太后侧臥於御榻之上,右臂曲支,右掌撑於脸下,神情清冷,双眼紧闭。 建成侯吕释之端坐客席,不时深吸一口气,再含怒瞪向殿中央,茫然跪在地上的儿子吕禄。 直到现在,吕禄都还没搞清状况。 吕禄不知道吕太后为何恼怒,更不知道父亲吕释之,为何总是恶狠狠瞪向自己。 尤其想不明白:今日家宴,吕太后为何要允许淮南王刘长,可以不娶吕家的女儿。 想到女儿没能嫁给关东宗亲诸侯中,身份、地位,国土幅员数一数二,甚至还是独一份受吕太后宠爱的淮南王刘长。 再看看上首御榻、身旁客座,均面带怒意的姑母吕太后、父亲吕释之,吕禄只一阵没由来的窝火。 您二位有怒气,我还有火没地儿撒呢! 好端端一个淮南国,平白便宜了那劳什子雍氏! 宗藩王后,他雍氏做的明白吗?! 他把握不住你知道吧—· “怎么?” “有怨?” “朕还没发怒,竟还抢在朕前头了?!” 御榻之上,吕太后双眼微,漠然一语,便嚇得吕禄赶忙一叩首,顺带將那些许怨气尽拋於脑后。 便见吕太后又重新闭上眼,语带疏离道:“建成侯,带著儿子回去吧。” “朕女身,不便於此皇宫寢殿接见外臣。” 如是一番话一一又是女身,又是寢殿,更將吕释之、吕禄二人归为『外臣”,自是惹得吕释之本就紧紧皱起的眉头,彻底拧在了一起。 明白自己不能再无动於衷,便只得站起身,缓缓拱起手。 “太后,息怒。” 旋即直起身,再瞪一眼儿子吕禄,便沉声解释道:“阿禄,尚还年幼。” “年少轻狂之际,便是偶有言语失当,也属寻常。” “万望太后,看在臣一一看在故兄长:悼武王之面,於臣之子稍行宽恕。” 听吕释之果真自引为外臣,一口一个『太后”“臣”,尤其还提及亡兄吕泽,吕太后只不屑的冷哼一声。 便见殿中央,仍跪地不起的吕禄,也在父亲吕释之的眼神示意下,赶忙跪行上前两步。 “姑母。” “侄儿,知错了。” “侄儿不该—” “不该——” 道罪之语说到一半,吕禄又似是卡带的录音机般,磕磕巴巴连说了好几个『不该”, 却愣是说不出自己不该干什么。 甚至还侧头昂首,向身旁站著的父亲吕释之,投去求助的目光。 好似是在问:父亲,孩儿错哪儿了? 见吕禄这么一副开口道歉,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的呆愣模样,吕太后才刚压下去些许的怒火,只腾的一下再度直窜脑门! 当即便起了身,目光冰冷的看向吕禄,说话时的语调,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讥讽。 “朕怎敢啊~” “嗯?” “朕,区区太后之身~” “怎敢让吕公,告罪於朕当面?” “吕公的女儿,那可是生隨异香、天生异象而诞。” “更有日者卜之,曰:贵不可言~” “指不定什么时候,吕公的女儿,便要嫁给未来的天子,做我汉家一一更或是新朝的开国皇后了。” “届时,朕前朝太后之身,又怎敢让新朝国丈,喊朕一声:姑母?” 说著,吕太后还煞有其事的起身,颇为傲娇的掸了掸衣袖,权当是整理著装。 而后作势拱起手,却是丝毫没弯腰,只直挺挺向吕禄拜道:“不敢受吕公,以『姑母』相称。” “只望日后,吕公之女显贵时,贵为新朝国丈的吕公,能念在血脉亲缘的份上,赐朕一份体面。” 见吕太后越说越嚇人,偏偏儿子吕禄还是像个泥塑一般,呆愣愣跪在地上,吕释之终是按捺不住,快步上前,抬脚就端在吕禄肩侧。 “逆子!” “平日里书也不读,武也不练!” “整日斗鸡走狗,搞的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见了太后,连话都不会说了吗!!!” 被老爹一脚端倒在地,吕禄却丝毫不敢反抗,只赶忙跪回原位,缩紧脖子,准备迎接吕释之的下一脚。 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有再被端倒在地,吕禄才小心翼翼睁开眼角。 確定老爹没有再端第二脚的意图,又看向身前,已经冷著脸坐回御榻之上的吕太后。 再结合吕太后方才那一番讥讽,吕禄便是再笨,也总归是意识到自己到底错哪了、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 “姑母息怒,侄儿真的知错了。” “侄儿不学无术,又吃多了酒,竟是於家宴之上,给姑母丟了人——— 说著,吕禄也终於开了窍一一不等老爹吕释之再端,便自己主动抬手,一下下扇在自己脸上。 扇了不知多久,扇的吕禄脸也红了、手也麻了,吕释之都有些心疼了,吕太后才总算是怒火稍艾。 “罢了~” “万一再破了相,建成侯来找朕要交代,朕可没儿子赔给建成侯。” 如是一语,呵止了吕禄自扇耳光的动作,吕太后又莫名一阵黯然神伤。 儿子。 吕太后,有两个儿子。 一个做了皇帝,在未央宫,日日宴饮不休。 另外一个,封了淮南王,眼下离京就藩在即—— “还不谢过太后?” “多大的人了,这都要我教吗?!” 御榻前,吕释之又一声怒喝,吕禄赶忙叩首谢礼,而后从地上弹起身。 父子二人再挪动脚步上前,走到吕太后身前。 便见吕释之深吸一口气,微微拱起手。 “阿禄一时语失,固然罪不容恕。” “可太后,也不该一怒之下,打破『刘为王,吕为后”的惯例才是?” 一今日,淮南王得以不妻吕氏女,此例已开。” “日后再有宗亲封王,太后想要以我吕氏女妻之,只怕——” 却见吕太后缓缓摇了摇头,又悠悠一声长嘆。 沉默许久,才將飞散的思绪,从儿子即將离开的忧愁中抽出。 顾自开口道:“今日,朕不是因为一时恼怒,而坏了谋划。” “一一淮南王后,確实无需为吕氏女。” “且淮南,乃我汉家之重。” “以那九江雍氏女,做阿长的淮南王后,確於我汉家有利。” “倒是嫁女吕氏,於淮南无甚益了。” 闻言,吕释之不由得眉头再一皱。 正要开口,便闻吕太后再道:“阿长,是不需要嫁我吕氏女,来掌控其后宫、监视其起居的。” “朕信得过阿长。” “本就有此打算,又担心兄长多想,这才將代国相的位置,给兄长一家留了出来。” “便算是补偿吧。” 言罢,便见吕太后深吸一口气,旋即从榻上起身。 迈步走到殿侧的书架前,伸手抽出一卷竹简,便原地站著翻看起来。 翻看片刻,又將竹简放回,再另抽出一卷。 一边翻看著,一边不忘交代道:“兄长老迈,本不该劳烦兄长,在这个年纪去代地。” “但当年,长兄死在代地一事,实在太过蹊蹺。” “若不查明白,朕总归心中难安。” 说话间,又一卷竹简被吕太后抽出, 伴隨著竹简翻看声,便闻吕太后再道:“去了代地,兄长也不用真的去掌管代国政务“只需暗下查访,查明当年之事,究竟有多少蛛丝马跡,是指向朕的夫婿。” “查明之后,不要大肆宣扬,只低调折返长安,告朕当面即可。”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不可为旁人所知。” 话音落下,吕太后手中竹简也再次被捲起。 却並未被吕太后塞回书架,而是就势握在手中,吕太后便回过身。 正要开口送客,却见吕禄试探著开了口:“那,侄儿的女儿— “本就是给淮南王备著的,这——” 闻言,吕太后当即怒极反笑讥笑著连连摇头,不知是不是在怀疑吕禄身上,是否真的流淌著吕氏血脉。 良久,方讥讽开口道:“怎么?” “建成侯府上,连一个女童都养不起了吗?” “还是说,我吕氏的女子,已经多到非要嫁给某位宗藩,否则便嫁不出去的地步?” 如是一语,说的吕禄再度低下头,吕释之面上也闪过些许尷尬。 便见吕太后思虑片刻,便摇头一笑。 “话都说出去了~” “又是天狗食月,又是生隨异香。” 既是如此『贵不可言』,那,便给太子好生养著吧。” “太子,也到该说亲的年纪了。” 此言一出,原本还糯糯低头的吕禄只猛地抬起头,喜悦之情溢於言表! 便是一旁的吕释之,也是难掩喜色的问道:“使我吕氏女入主椒房,朝堂內外———“” 是时候了。” 吕释之话音未落,吕太后便沉沉一点头。 “皇帝婚配之时,朕还有些顾虑。” “而今,是时候了。” 还有一些话,吕太后没有说出口。 近些时日,吕太后也愈发觉得身子不爽利了。 虽然还不至於臥榻静养,但总归是逐渐显了老態, 过去,忙著处理朝政,两天两夜不合眼,睡一觉就能养回来。 现如今,但凡日暮时分还不歇,吕太后便要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吕太后知道,自己老了。 或许还有些寿数,但总不至於还能等到刘恭的儿子、自己的曾孙,成为汉家的第三位太子...· “就这样吧。” “兄长快些准备,儘快启程。” “阿禄,也別总閒著。” “若是耐得住,便去北军待一段时日,去去身上的毛病。” 一日后太子坐了天下,能为新君臂膀的,也就是长兄家的吕台、吕產,还有阿禄。” “不早日学些东西,真到了那时,平白惹人笑话事小,乱了我汉家的社稷事大。” 吕太后发了话,吕禄自然是不敢当面抗命。 但下去之后,吕禄多半也不会去北军,接受正儿八经的军事管理, 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打自记事儿的年纪,吕禄便是汉王刘邦的妻族外戚。 少年时期,更是贵为汉家的皇亲国戚! 这么些年的娇生惯养,即便吕禄是吕释之这一脉,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二代子弟,却也难免沾染上一些紈二世祖的毛病。 在侯府舞刀弄枪,翻翻兵法韜略,吕禄或许还耐得下性子。 可真要去军中歷练,吕禄,就要敬谢不敏了。 “谢姑母!” 女儿没能嫁给淮南王刘长,却『因祸得福— 成为了太子刘恭的未婚妻,日后的汉皇后! 收穫远超预期,尤其还是先失小,而后得大,吕禄自然是喜不自胜。 便是吕释之,也是连连抚须点头,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根。 父子二人也就没在多留,各自拜別了吕太后,便此出了长信后寢殿。 从长信殿走到宫门的一路上,父子二人可谓是神清气爽,满面春风。 快到宫门时,恰巧遇上告別刘长,走出演武殿的太子刘恭,更是彼此稍一对视,便含笑迎上前去。 “太子殿下。” 吕释之还勉强端得住,不卑不亢的向刘恭拱手一礼。 吕禄却是敷衍的拱了拱手,都不等刘恭回礼,便上前抬手搭著刘恭的肩膀,目光满是贪婪的上下一阵打量。 嚇得刘恭隱隱护住后身,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笑道:“太子样貌堂堂,一表人才!” “日后—” “——啊嗯!” 不等吕禄將那句『日后做了我女婿怎样怎样”说出口,吕释之便抢先重咳两声,將吕禄未说出口的话嘻了回去。 待吕禄不解的看向自己,又一笑,吕释之才温笑上前。 不失尊敬的再一拱手:“今日家宴,太子,见笑了。” 刘恭忙道不敢。 便见吕释之再笑,道:“殿下,终乃太后之孙。” “於我吕氏,不该太过疏远。』 “往日,殿下或因拘谨,或因未受邀,而不曾登我吕氏之门。” “还望日后,太子於我吕氏,能多多走动。” 说著,吕释之还不忘折过身,朝身后不远处的长信殿遥一拱手。 “想来太后,也很乐意见到殿下,与我吕氏亲密无间。” 听闻此言,刘恭暗下疑虑重重,面上却是含笑拱起手:“长者请,不敢辞。” “倒是孤走的勤了,还望建成侯,莫要嫌烦才是?” 便见吕释之闻言,只一时笑的见牙不见眼。 “殿下言重,言重——” “只要殿下愿来,我吕氏之门,便永不相拒於殿下.—” 第89章 请太后,主持大局! 第89章 请太后,主持大局! 史官记:孝惠六年,长安城就,诸王朝长安以为贺。 秋七月,代王恆朝长安,月归。 八月,建成侯释之任代国相,兼代王太傅。 九月,淮南王长就国。 史官惜字如金,自然没有只言片语,提及长安城建成,却只有代王刘恆一人入朝相贺九月,吴王刘濞上表,说是本打算入朝,却不甚染了风寒。 而在代王刘恆、淮南王刘长二人先后离京归国后,原本还有些热乎气的长安城,便好似彻底冷清了下来。 吕太后仍於长乐宫长信殿,没日没夜俯首案前, 天子盈也仍於未央宫宣室殿,似是打卡上班似的夜夜宴饮。 刘恭的生活,也隨著王叔刘长的离开,而变得无比规律。 每五日一次的朝议,刘恭皆早早抵达长信殿,陪作於御榻之上。 散朝之后,便是前往尚冠里宣平侯府,探望病重臥榻的姑母:鲁元主刘乐。 其他的时候,刘恭都在老师王陵的安国侯府,接受王陵的教导。 再三不五时去一趟宣室殿,照顾一下酒后醉的皇帝老爹,聊尽孝道。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 不知不觉间,便是大半年过去。 时间,来到天子盈七年,夏五月。 隨著建成侯吕释之,於代相任上抱病,並返回长安,原本风平浪静的长安城,才终於再度泛起层层涟漪。 票集票尚冠里,建成侯府。 臥榻之上,建成侯吕释之面无血色,眼眶泛黑,嘴唇乾的起了皮。 榻边,老太医双眼微眯,哼哼唧唧的把著脉,却久久没有给出定论。 而在榻前,难得从长乐宫挪了窝的吕太后,此刻正一脸阴戾的看向榻上,一副命不久矣之態的兄长吕释之。 “如何?” “是鳩毒,还是巫蛊?” 吕太后冷声发问,惹得老太医身心都为之一颤! 却是赶忙定住心神,又专心致志把了会儿脉。 再三確定没有错漏任何嫌疑,才终於从榻前站起,回过身,对吕太后沉沉一拱手。 只是並未急於开口,而是意有所指的警了眼身后,气若悬丝躺於榻上的建成侯吕释之,而后抬手,作势要请吕太后『借一步说话”。 便见吕太后深吸一口气,率先走出三五步。 走到离臥榻稍远一些的位置,便见老太医颤巍巍跟上前,俯身低语道:“老臣,已再三確认过了。 “建成侯之疾,既无毒之遗,亦非巫蛊暗伤。” “一一建成侯之所以病倒,是因为年初寒冬时节,受了风寒,伤及肺腑根基所致。” “本不至於此,怎奈建成侯原就老迈、体弱,过去这一年又寢、食无律。” “寿数將至之际,夜不得安寢,伤及肝肾;朝夕不得安食,伤及脾胃;又为风寒伤及肺腑。” 说著,老太医还不忘稍一抬眸。 见吕太后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便再道:“非要说,过去这一年,有什么外因,导致建成候病倒臥榻的话~” “唔,便只有代地的苦寒,以及,吃食不够精细了。” 言罢,老太医便沉沉一拱手,顺势跪倒在吕太后身前。 “眼下,建成侯已是油尽灯枯、天人五衰之相,纵鬼神亦难救。” “恕老臣,说句不大恭敬的话一一建成侯能撑到现在,能活著回到长安,已然是逆天罕跡。” “多半是建成侯,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才硬撑到了现在。” “可再硬撑,也不过是这三二日的事了——” 给出自己的最后判断,老太医便沉沉一叩首,久久不愿起身。 听闻老太医之断,吕太后仍满是疑虑的回过身,远远看向榻上的兄长吕释之。 许久,方面色阴鬱的看向身前,正跪地匍匐的老太医。 “兄长之性命,关乎一件涉及宗庙、社稷安危的事。” “太医令,能为今日所说的话负责吗?” 老太医忙不选再一叩首。 “老臣夏无且,愿以身家性命、族人后嗣一一乃至太医属衙上下,数百同僚宗族为担保。” “建成侯之將故,绝非人为害。” “诚,乃天意也—“” 闻言,吕太后终是缓缓回过身,面朝向吕释之所在的臥榻,负手而立。 默然许久,方悠悠道:“且去吧。” “往后百年之內,夏氏族人,皆不得出长安半步。” “不如令,族。” 便见老太医夏无且忙不选再叩首,旋即如蒙大赦的倒著跪行至门外。 待屋內,只剩下臥榻上的兄长吕释之和自己,吕太后方缓缓走上前,於榻前跪坐下身就像是有所感应般一一吕太后刚於榻前落座,原本紧闭双眼的吕释之,竟是悠悠『转醒』。 有气无力的轻抿了抿唇,待吕太后亲手餵了些水,吕释之才终是极其费力的长呼一口气。 再轻咳一阵,方嗓音沙哑道:“长兄的事——“” “咳咳” “长兄的事,我,查了近一年。” e 无所获。” “如今的代地,甚至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吕泽”二字为何物、周吕令武侯为何人7...... “太后,多半是猜对了。” “过往百年.” “咳!咳咳咳—·” “呼“过往百年之天下,能如此彻底的抹除某一人、某一事存在的,只有二人。” “—其一,为秦王政。” “其二“其二不几句话的功夫,吕释之便已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眼神也不由迷离起来。 吕太后却已是从兄长欲盖弥彰的话语中,得到了自己早有预料,也最不希望得到的答案。 只见吕太后莫名一阵摇头嘆息,也不忘起身,扶著兄长吕释之轻轻侧翻过身。 待吕释之那明显不正常的声响起,吕太后才默然起身,退出了臥房。 房门外,建成侯世子吕则,以及吕种、吕禄兄弟三人,都是垂泪跪地。 就连悼武王吕泽家的两个小子:酈侯吕台、侯吕產,也已是闻讯赶来吕太后却只摇头嘆息间,走到一旁立著的妹妹吕身前。 悠然嘆息道:“长兄,战歿代地於高皇帝年间。” “长姊,亦早故於高皇帝微末之时。” “一一眼下,兄长也將命不久矣~” “我兄弟姊妹五人,往后,便只剩下阿,能与朕相依为命了———” 满是感怀、晞嘘,更隱隱带有感伤的一番话,也惹得舞阳侯夫人吕婆一阵啜泣不止。 哭了好一会儿,才强自抹把泪,出声宽慰道:“往后,便只有这些小一辈,能为阿姊臂膀了。” “长兄家的吕台、吕產,长姊的独子吕平,还有兄长家的吕则、吕种、吕禄。” — 一若阿姊不嫌,妹也还有儿子樊伉。” “阿姊,怎都不会烦闷、孤苦—” 却见吕太后闻言,先是顺著妹妹吕婆的目光,看向屋门外跪作一地的子侄晚辈们。 不多时,便莫名自语道:“长兄家的吕台、吕產一一吕台体弱多病,吕產为人阴戾。” “长姊家的吕平,又太过懦弱。” “兄长家的吕则、吕种、吕禄一一吕则骄横,吕种奢淫。” “勉强还看得过眼的吕禄,偏又是个没脑子的——” 说著,吕太后不由又一阵摇头嘆息,心下更一阵莫名的烦躁。 吕雉兄弟姐妹五人一一老大吕泽,是已故悼武王。 老二吕长(u),早在吕太后才刚嫁给泗水亭长刘季时,便难產而死。 老三吕释之,刚被太医令夏无且下了病危通知书。 仅存於世的老四吕雉、老五吕婆姐妹二人,又皆为女身“ 若是二代子侄们爭气些,那倒也罢了。 却又偏如吕太后方才所言:吕泽、吕长、吕释之三人留下的六个儿子,愣是挑不出一个没毛病的! 至於吕雉一一皇帝儿子在未央宫泡酒缸,女儿刘乐在宣平侯府臥榻,不知什么时候也要一命呜呼。 而吕婆,仅得独子:二世舞阳侯樊伉,既没能遗传老爹樊会的勇武,也没能继承母亲吕的精明。 “后继无人啊~” “我吕氏,竟是只能由朕亲自撑起。” “_—可朕,也已年过百半了啊~” “朕,又能看顾吕氏几年呢——” 如是一番话,却惹得吕婆一阵语塞,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应。 又过了许久,吕太后终是寞然折过身,朝著侯府大门而去。 只临走前,吕太后也还是给妹妹吕婆,留下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一好好教养舞阳侯。 朕於舞阳侯,另有重用。 而后,吕太后便头也不回的出了侯府大门,坐上由太僕夏侯婴驾驭的黄屋左,朝著长乐宫而去。 照理来说,即便是兄长病重將故,吕太后也本不用,更不该亲自登门探视。 之所以亲自走这一趟,还是因为吕释之此行代国,是为了一件不为人知、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使命。 现下,知道了那件事的结果,也明白兄长吕释之命不久矣,吕太后,也没必要继续留在建成侯府了。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一会,便是兄妹二人所见的最后一面。 回到长乐宫,吕太后便在长信殿的御榻之上,呆坐了许久许久。 吕太后想了很多。 想到兄长吕释之一死,原本到手的代国相之位,便又隨之脱离了掌控。 吕氏,也已经没有能担负“国相”之重的长者,能被吕太后派去代国,填补吕释之留下的空缺。 也想到赵国、梁国一一两个庶子愈发肆无忌惮,於长安没有半点恭顺,更是自就藩以来,只於高皇帝驾崩后的当今天子盈二年,曾入朝长安。 还有齐国。 还有自齐悼惠王故之后,为二世齐王:刘襄所掌控的齐国,也已经逐渐脱离长安朝堂的掌控。 不同於父亲刘肥的恭顺一一刘襄承袭王位后,可谓是“锐意进取”! 据说齐国如今的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都是刘襄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 便是长安朝堂派去的国相召平,都已隱隱出现被架空的趋势“愈发艰难了啊~” 如是一声哀嘆,吕太后终是摇了摇头,旋即强打起精神。 照例从手边拿起一卷竹简,才刚於面前摊开,余光便警见殿外,窜入一道著急忙慌的身影,呼味带喘的跌跪在殿內。 “稟太后!” “呼味,呼味——” “陛、陛下!” “陛下昏厥了!!!” 看清来人是未央宫宦者令,吕太后先是眉头一皱, 待听闻那一声『陛下昏厥了』,虽是本能的心一慌,却也还是很快定住心神。 “慌什么?” “皇帝昏厥,又不是头一回了。” “一去年齐悼惠王,皇帝便曾昏厥。” “过往半岁,不也是三不五时,便要昏上一回?” 岂料吕太后话音未落,宦者令便忙不迭再开口,將吕太后未尽至语直接打断! “这、这回不一样!” “陛下昨夜昏厥过后,浑身发烫,高热不退!” “又是梦,又是惊厥——— 说话的功夫,宦者令已是急的哭出了声。 见吕太后仍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更哀豪著叩首再低。 “陛下,多半是——” “多半是.” “还请太后,速往未央,主持大局啊~!” 却见御榻之上,吕太后仍是一副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改的稳重。 只那只兔毫,竟是在吕太后手中,轻轻颤抖起来,笔尖滴落的墨,更是在吕太后面前的竹简上晕散开来。 “朕,知道了。” “让太医令—.” 一不,让太医左丞去看看。” “朕尚有政务需要处理,隨后便去。” 说著,吕太后便果真低著头,摆出一副专心处理政务的模样。 待宦者令六神无主的跑出长信殿,吕太后才终是深吸一口气,浑身都不受控制的轻轻发起了颤。 “来人吶~” “来人!” “传令相府,长安城即刻戒严,长乐、未央宫禁!” “即刻召见中尉、卫尉,又南、北两军—“ “不!” “谁都不见!” “长安城,一切如故!” 说著,吕太后终是再也坐不住,腾的一下从御榻上起身! 而后瞪大双眼,双手紧握成拳,身形微微颤抖著,竟是自言自语起来。 “要冷静.” “要稳住——” “要、要稳住———” “千万不能乱了阵脚——” 第90章 一定要吊住皇帝的命! 第90章 一定要吊住皇帝的命! 对於天子盈的身体状况,吕太后並非毫无知解, 甚至可以说,再也没有人比吕太后,更了解天子盈身体状况的人了。 只是吕太后从未曾想过一一甚至就连太医属衙的太医们,都从未预料到:正值春秋鼎盛之年,才刚二十出头的天子盈,身体居然会崩的这么快。 天子盈出了状况,未央宫內,自然是乱作一团。 一宣室正殿,天子盈浑身通红,梦、惊厥不止。 太医们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为天子盈把著脉,又焦急万分的商討著对策。 御榻前,皇后张嫣跪地低头,泣不成声。 宫人们或端看水盆,或提看药包进进出出。 就连空气中,都散发著一股混乱、焦虑的味道。 “让我进去!” “我要见陛下!” “陛下啊~” 殿门外,皇七子母:夫人卓氏为郎官所阻拦,欲入內而不得,便当即跪趴在地,一副要死要活的泼妇模样。 偏是个后宫姬嬪,搞得殿门外的郎官是扶也不敢扶,劝又劝不动。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只能將腰间佩剑解下,连著刀鞘支在卓夫人身前,生怕再给卓夫人磕著、碰著。 殿內本就嘈乱,再经卓夫人这么一闹,更是怎一番鸡飞狗跳了得。 终,还是跪在皇后张嫣身旁的太子刘恭,在没人注意到自己的片刻间隙,悄悄起身离开御榻前。 走到殿门外,见卓夫人披头散髮间,儼然一副要和郎官肉搏的架势,刘恭面上泪痕未乾,神情却是当即一冷。 “卓夫人,是要效仿昔日之秦华阳太后,来一出宫变未央吗?” 稚气未脱的一语,却惹得殿门前的郎官们身形一凛,旋即齐齐拱手:“太子殿下。” 便见刘恭冷著脸轻“嗯』一身,旋即负手上前。 居高临下的看著地上,一副好似被糟蹋了的模样的卓夫人。 “父皇,圣躬抱恙。” “卓夫人便是再怎么想爭宠,来的也实在不是时候。” 说著,刘恭又稍昂起头,看向强裸中,正迷茫啃手指的七弟。 而后再道:“父皇,也还没病到需要老七,到病榻前『尽孝”的地步。” 被刘恭如是一番讥讽,卓夫人当即从地上弹起身,却不敢直接触怒刘恭。 便只恶狠狼地看向殿门外,仍昂首屹立的几名郎官。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陛下是我夫君!” “是我儿的父亲!” “夫君病了,我难道还不能带著儿子,去见上一见吗!” 身为禁中郎官,尤其还是宣室殿的殿门卫,自然不可能惯卓夫人的仙女病。 倒是刘恭,面色应声又冷下三分。 “父皇,可不是卓夫人的夫君。” “—卓夫人,乃妾。” “妾,是没有夫君的。” “身为妾室,卓夫人,只有『主”。” “父皇病重,卓夫人身妾室,老七亦庶出。” “便是轮,也轮不到卓夫人带著老七,在这宣室殿外婴婴犬吠。” “又或是说,卓夫人觉得父皇病倒了,母后又宽仁,我汉家,便无人主持大局了?” 听闻此言,卓夫人眼晴滴溜溜一转,又颇有些挑的在刘恭身上一阵打量。 却是不等卓夫人再开口,刘恭便轻飘飘一语,嚇得卓夫人彻底跌坐在地。 “卓夫人,別忘了。” “我汉家,尚有东宫太后坐镇社稷。” “像卓夫人这样的天子妾室,皇祖母,不是没有处置过。” 想想戚夫人。” “再想想赵隱王——”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嚇得卓夫人惊恐的睁大双眼,满是呆滯的顾自摇起头。 刘恭也不多言,只又看了强裸中的七弟一眼,而后便道:“太医们在忙,父皇也仪態不整,卓夫人且跪候。” “等父皇好些了,再进去见父皇。” “——不得喧闹、哭嚎。” “还有老七,若是哭了闹了,便带出殿外来哄,哄好了再进去。” 如是一番话,惹得周遭郎官、宫人们,纷纷向刘恭投来敬佩的目光。 却见刘恭远远眺望向宫门方向,眉头更是紧紧皱在了一起。 “皇祖母,怎的还不来?” “別是出了什么差错吧—— 雅票票大半个时辰后,调整好情绪的吕太后,终於施施然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殿。 从殿门外走进时,吕太后面上神情淡然自若,古並无波, 就好似此行,並非是来看病重一一甚至病危的皇帝儿子,而是一次极其寻常的探视。 但在走进殿內后,吕太后便瞬间沉下脸,再也端不住汉太后的仪態和雍容一一快步走上前,来到御榻边。 只低头看了看皇帝儿子刘盈,便目耻欲裂的看向身旁,整整齐齐跪作一地的太医们。 “到底怎么回事?!” “好端端一个人,怎就突然成了这般模样!!” “硕大的太医属衙,尽都养著一群酒囊饭袋吗!!!” 吕太后勃然大怒,太医们自然是爭相叩首,却根本不敢开口反驳。 只是暗下,免不得一阵腹誹、牢骚。 我们酒囊饭袋? 真正的酒囊饭袋,此刻正躺在御榻上好不好? 治不好酒囊饭袋,我们就也成酒囊饭袋了? 哪门子的歪理啊这是只是想归想,自然没人敢真的说出口,提醒吕太后:您的皇帝儿子,才是如假包换的酒囊饭袋—— “稟太后。” 最终,还是夏无且『退休”后,暂时成为太医属衙一把手的太医左丞,战战兢的跪行上前。 “陛下,实在是纵慾过甚。” “酒、色日日不绝,积年累月之下,早已是坏了根基。” “近几年,臣等再三劝諫陛下:不可纵慾过度、不可酒色过甚。” “若陛下遵从臣等的劝諫,怎也不至如斯地步——” 却见吕太后闻言,面上怒意不见有丝毫减弱的趋势,只仍怒火衝天道:“说这许多做甚?” “还不快治!!!” 话音落下,一眾太医无不是彻底苦下脸来。 就连那太医左丞,此刻也是欲哭无泪。 本以为夏无且莫名告老,自己总算是熬出头,要成为太医属衙的令吏了。 不料这喜悦才维持了个把时辰,便顶上了这么大一口黑锅。 勾八夏无且,不会是因为知道这事儿,才临时退休的吧?! 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太医左丞却是哭丧著脸,再朝吕太后一拱手。 “陛下,已然肝、肾亏虚至极。” “药石无用,虚不受补。” “臣,斗胆一望太后,早做准备——“” 怦! 话音未落,御榻前的灯台便怦然倒地,烛蜡甩了那太医左丞一身。 太医左丞却根本不敢躲,只颤抖著低下头,默然再一叩首。 御榻前,皇后张嫣许是哭干了泪一一只愣愣呆坐原地,双眼空洞无神,宛若行尸走肉。 张嫣身旁,太子刘恭也是黯然神伤,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仍旧泪流不止。 而在御榻前,吕太后经最开始的盛怒,到之后的郁,终也还是强自镇定下来,於御榻边沿坐下身。 目光嗨暗的看向御榻上,却见天子盈惊厥、颤抖间,还不断无意识的语著什么。 “父王—..” “別踢了父王“儿臣儿臣自己跳——” “父王別踢了——“” “阿.———” “阿姊醒醒.— “该上车了阿.—— “阿姊—.—” “如意.—” “如意.— 含糊不清的梦声,却是一字不落,清清楚楚的传入吕太后耳中。 不片刻,又见天子盈猛地弓弯了腰,將身子藏进被窝里,一个劲的猛打摆子。 “冷—..” “好—·冷—” 看著榻上的皇子儿子,竟成了这么一副模样,吕太后纵是再怎般铁石心肠,也难免心生不忍。 也顾不得再骂太医没用了,只双眼遍布血丝的抬起头,沉声低语道:“想个办法。” “太医,速想个办法” 听出吕太后的口吻有所缓和一一至少没有要一言不合,就杀的太医属上下血流成河的架势,太医左丞总算是找到机会,抬手擦了擦额角虚汗。 垂眸思虑良久,方默然走上前去,自身边学徒手中接过一枚银针。 再由几名太医合力,將天子盈从榻上扶起半坐,太医左丞才深吸一口气,於天子盈耳后施了几针。 施针过后,天子盈又被扶著平躺下身,竟是不多时,便面色平缓的沉沉睡去。 见此,太医左丞才终是暗鬆一口气,再度跪倒在吕太后面前。 “此针法,不过暂且吊命而已,治標不治本。” “陛下之疾,源於肝、肾根基受损,又虚不受补,无以外力治之。” “臣,自是可以日夜守於陛下榻前,伺机行针,以使陛下安睡片刻。” “但终归—” 说到最后,太医左丞只视死如归的昂起头,对吕太后沉沉一拱手。 “非臣等学艺不精,医术欠善。” “实在是陛下,回天乏术。” 一一无以报效太后、陛下圣恩,臣固然无惧一死。” “只望太后,能饶恕臣的族亲、妻儿。” “至不济,也为臣留一脉香火,以免臣於九泉之下,不得三牲血食供奉———“” 太医左丞说的悽惨,吕太后,却是彻底稳住了心神。 目光直勾勾洒向殿门外,面上神情看不出悲喜。 只那微微收缩的瞳孔,將吕太后此时的不安隱隱出卖。 就这么盯著殿门外的天空,呆愣愣坐了许久,吕太后,才终於再度开了口。 “左丞令,便在宣室侧殿住下吧。” “皇帝,暂离不得左丞令。” 闻言,太医左丞自是拱手应命,显然早有心理准备。 又见吕太后稍侧过头,望向太医左丞身后的一眾太医。 深吸一口气,遂道:“诸位,且归。” “只今日之事,有谁胆敢外泄半字,太医属上下,朕必屠之。” “诸位该回家回家,该去太医属,也照常去太医属。” 若有谁人,问起皇帝之病疾、安危,诸位只以『疾颇重,然尚不危急』应答便是。” “再將问及此事的人,报与朕知。” 话音落下,眾太医也是哗啦啦跪倒在地,却並未当即离开,而是终於得以心无旁驁的,思考起解决天子盈身体状况的办法。 治癒,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但救活,至少是稳住病情,却未必完全没有办法。 只是有些方法,一无太多经验、案例验证,二又颇有些上不得台面。 最主要的是:眼下,天子盈的状况,起码也是暂时稳住了。 万一兵行险著,让已经暂时稳定的状况再度恶化,只怕是没人担得起责。 “再等等看吧—” “实在没了旁的法子,再献出那偏方。” “权当是死马当活马医—— 御榻前,太医们思绪万千。 御榻之上,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吕太后,却是有条不紊的做起了后续安排。 “传朕口諭。” “皇帝抱病臥榻,著:右丞相安国侯王陵、左丞相曲逆侯陈平、太尉絳侯周勃等一干元勛公侯、朝公重臣,於高庙为皇帝祈福。” 话音落下,宣詔郎当即临命而去。 一旁,太子刘恭却是心下微动。 当皇帝生病时,臣子为皇帝祈福於先祖,多是祈求將君王的疾病,转移到自己的身上虽然没什么卵用,但主打的就是一个心诚则灵,或者说是心诚就行。 这就意味著,吕太后一声令下,朝中元勛公侯、朝公重臣,往太祖刘邦的高庙一钻, 就起码要小半个月出不来。 具体待多久,就看你『心有多诚”,有多忠於社稷、君主,有多希望自己替君主承受病痛。 “即日起,未央宫內外宫人,凡出宫採买、归乡省亲等诸事,皆罢。” “擅自离宫者,立斩。” “与外言语者,立斩。” “言谈、举止不如故者,立斩。” 思虑间,吕太后又是接连三个『立斩”,算是將整个未央宫內的宫人集体禁足。 而后,吕太后的目光,终是再度落在了太医左丞身上。 “朕,不管丞令用什么办法。” 定要保住皇帝的性命。” “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吊住皇帝的命。” “能晚一日,便务必要晚一日;能拖一个时辰,便务必要多拖一个时辰。” 將所有的事都交代好,吕太后终是站起身,缓缓来到刘恭面前。 低头俯视著刘恭,抬起手,为刘恭稍拭去面上泪滴。 “莫哭。” “往后这旬月,便隨於朕左右。” “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的—” 第91章 安刘者,必勃也? 第91章 安刘者,必勃也? 臣子为君王祝祷,请求神明將君主的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也算是由来已久,传承千百年的“传统文化”。 尤其是在宗周之后,巫祝文化便为天下人所广泛接受,甚至於一度与医学融合一一以至巫、医不分家。 后来,宗周暗弱,天下诸侯纷爭不断,史称:春秋战国。 在这一时期,诸子百家爭鸣,华夏文化、思想经歷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快速发展,並碰撞出了无数璀璨的文明成果。 其中最具现实意义的,无疑便是扁鹊:秦越人的出现,让巫、医终於呈现出些许『分家”的趋势。 但歷史大势浩荡,许多根深蒂固的定製,总是有极大的歷史惯性,需要岁月不断洗礼,才能逐渐转变。 在秦越人死去后,才刚过去一百多年的如今汉室,巫、医二者虽勉强分了家,却也仍是藕断丝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地方郡县的巫祝师,多半也是兼职医师、药师。 乡里村间的赤脚医生,也基本都有一手压箱底的祝由术,当做『治病救人』的最后手段。 二者虽有分別,但业务范围却是出奇的一致:人活著,就儘量用医术去治。 医术治不活,再用祝由术最后拼一把。 黔驴技穷,確实怎都救不活了,便一条龙服务到底,把亡者的丧葬、祭祀事宜办妥。 至於朝堂官方,更是有成体系的“神化部门”,或通过观察天象变化、星辰动向,来推演天道;或通过解梦、占卜等手段,来帮助朝堂做出重大决策。 听上去或许很魔幻,也很愚昧。 但在如今汉室,这个专门负责祭祀事宜的『神化部门”,名:奉常。 乃后世三省六部制当中的“礼部”前身,秦汉三公九卿体系中,毋庸置疑的九卿之首? 正所谓: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戎,说的是军队、战爭。 祀,则是祭祀、鬼神。 所以,当收到吕太后『为天子祈福、祝祷”的命令时,朝中元勛功侯、朝公重臣,都並未察觉到异常。 只当是当今天子盈又病了,而且比过往都病的更重。 王陵、陈平、周勃、灌婴等元勛功侯,更是將这件事,当做一件严肃的政治工作去完成。 从午时前后,陆陆续续抵达高庙,而后入內跪祭、祝祷,一直到日暮时分,那些来露个脸、聊表『忠心』的小虾米各自离去。 大半日的祈福、祝祷,已经让眾人一一尤其是王陵这样的老人,累的面无血色,只颤巍巍靠坐在庙墙內侧。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便是稍年轻些的陈平、周勃等人,也是跪的腰腿酸软,身心俱疲。 那些六百石、千石的小虾米,以及没什么存在感的元勛公侯们,自然是在结束今日的祝祷后离去。 往后几日,多半也是来高庙露个脸,意思意思跪一会儿,便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但王陵、陈平等一眾重臣,却是不能离开高庙的。 除了解决下三路的问题时,可以短暂走出高庙,抓紧去解决问题外,这帮人都得一直待在高庙。 原则上,是要一直待到天子盈痊癒。 实际操作中,也至少要等到天子盈病情好转,然后吕太后颁下詔书一封,说些『大家都辛苦了,鬼神感知到了大家的忠心,天子已经好转了』之类的场面话。 再由天子盈亲自出面,表示朝堂、天下离不开这些个重臣,这场祝祷活动才能宣告结束。 虽然这是有汉以来,朝臣功侯第一次为病重的天子祝祷,但大家都並没有变现的太过生疏。 只是当夜幕降临,齐身靠坐在庙墙內侧的陈平、周勃二人,却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些许异常。 “陛下之疾,太过突然。” “当年,太祖高皇帝病重弥留之际,太后尚且不曾使我等祝祷。” 一一反是今日,毫无徵兆的使我等,为陛下祝祷於高庙~” “呵。” “总觉得,似有软禁之嫌—” 天空中,月明星稀,万里无云。 陈平昂首望月,余光却是不断观察著周遭,是否有人靠近。 確定没人,才压低声线,故作淡然的道出一语,却引得原本叫苦不迭,满腹牢骚的周勃面色稍一滯。 意识到陈平话语中的深意,便当即挪动著身子,紧紧靠在了陈平身旁。 “曲逆候的意思—” “陛下.—.?” 却见陈平淡笑著摇摇头,又满含深意的望向不远处,已经累到闭目假寐的安国侯王陵嘴上,则意味深长道:“太后,向来不怎信这些个鬼、神之说。” “且太后行事,从来都不无的放矢——一举、一动,皆必有深意。” “陛下究竟如何,尚还难说。” “但太后此为,左右不过两种可能。” “——其一,是以这样的安排,样做陛下病重之態。” “其二,则是陛下,当真病的很重。” “无论是哪种情况,太后的目的,多半都是使我等元勛功侯、朝公重臣,为这『祝祷』”二字困於高庙。” “若是前者,即『伴做陛下病重之態』,那困我等於高庙,便是试探。” “太后,想看看如此关头,是否会有乱臣贼子,自作聪明的跳出来作乱。” “若是后者,即:陛下果真病重———” 说到最后,陈平只玩味的看向身旁,一脸凝重之色的絳侯周勃。 虽並未再开口,目光却是在庙墙內大致一扫。 便见周勃满脸凝重的缓缓点下头,顾自摇头道:“若陛下果真——“” “那,可就麻烦了啊?” “陛下之后,太子即立,今日之太后,可就是明日之太皇太后了。” “太子又过於年幼,还需十数年方及冠一一甚至即便及冠,也未必能临朝掌政。” “使君的谋划,只怕是遥遥无期?” 却见陈平闻言,满是轻鬆地笑著摇摇头。 悠然发出一声长嘆,目光却是不著痕跡间,再次投向不远处,好似已经酣睡过去的安国侯王陵。 “不急。” “眼下,还不是时候。” “便是陛下晏驾,只要太后尚在,我们的大事,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但在陛下晏驾之后,很多事,都会出现变化。” “太后得尊为太皇太后,皇后,便会成为太后。” “两位太后同居长乐,虽然未必会相爭,却也必然会生出嫌隙。” “太子年幼,虽临朝亲政遥遥无期,但这『年幼”二字,也未尝不能为我们所用。” “若关东,能再死几个宗亲诸侯——如赵王、梁王之类~” “最好,再由吕氏王梁、赵等地” 说著,陈平面上笑意愈发阴冷。 又意味深长的对周勃笑道:“將军可还记得商鞅,是怎么死的吗?” “秦孝公在,商鞅大肆变法革新,几乎是將秦国的所有人,都给得罪了个遍。” “一侯孝公故,商鞅就算不曾谋反,也同样被安上了谋反的罪名。” “身死族灭尚且不够,连尸身都被拉回咸阳,以车裂其尸啊——“ “將军可知,这是为何?” 闻言,周勃不假思索道:“因为商鞅变法,得罪了秦国的所有人?” 便见陈平含笑一点头。 “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寡助之至,亲戚畔之。” “——秦王政一统天下,自立:始皇帝,今我汉家之吕太后,又何尝不是『始皇后』『始太后』?” “虽是倒行逆施,独揽朝纲,但仅此一项,可远不足以使天下人,因此而罪之、逆之“更远不足以使吕氏,寡助之至。” “朝中元勛功侯、朝臣贵戚,固然於太后敢怒不敢言,但也只是有怨。” “只有在切身利益被夺走,他们,才会不惜拼死相搏。” “关东宗亲诸侯,固然对太后心怀怨念,却也终还不到奋起反抗的地步。” “—一毕竟太后与关东宗藩,还有一层嫡母-庶子的尊卑。” “只要太后在,关东便乱不起来。” “关东不乱,长安南、北两军,又必然会为太后牢牢掌控。” “没有兵权,我们的大事,就绝无半点成功的希望。” 听陈平说到这里,周勃也终於隱隱有所感悟。 便也在左右环顾一周,方压低声线,试探著道:“功侯、百官,都惧怕太后;关东宗亲诸侯,又不敢悖逆嫡母。” “所以,我们必须要等到太后然后再图谋大事?” 陈平又是一点头。 “在那之前,我们还要『帮』太后一把。” “_—让朝中的要害职务,南、北两军的兵权,都被吕氏所掌,使功侯、朝臣怀恨於心。” 一一让关东的重要诸侯国,都由吕氏为王,使宗亲诸侯人人自危。” “还有『那”枚棋。” “若是用得好,让太后,行一次废立之事,更甚是害天子——” 说著,陈平微微眯起眼角,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慢慢的阴狠。 “如此一来,朝堂內外怨声载道,关东诸侯人人自危,” “只等太后晏驾,朝臣起事於內,诸侯兴兵於外一一里应外合,则大事可成也!” “事后,再使一少弱之君即立,我等,则独揽朝纲,以行伊尹事——“ “有太后害天子的事在先,天下人,也绝不会认为错的,是我们这些诛吕功臣说到最后,陈平的音调已是微不可闻。 周勃则满是赞同的点点头。 “使君之谋,实在是面面俱到,算无遗策。” “便是高皇帝口中,號称『运筹惟崛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留侯张良,也逊使君远矣!” “如此精细谋划,若还是不能成事,那便是他吕氏合该坐天下,高皇帝的宗庙、社稷,也合该三世而亡。” 言罢,周勃便睁大双眼,在庙墙內环顾一周。 而后沉声开口问道:“依使君之间,此刻在高庙內的人,有哪些是可以共谋大事的人?” 却见陈平闻言,先是莫名笑著摇摇头。 又似是给周勃面子般,象徵性的在高庙內环视一周。 最终,陈平的目光,却是再次不受控制的,落在了安国侯王陵身上。 “太僕夏侯婴,是將军早在微末之时,便於丰沛结交的好友。” “但此人太过圆滑,暂时还不能以我们的大事相託付。” “等太后合了眼,再由將军去联络夏侯婴,相说以大事即可。” “二世平阳侯曹密,胸无大志,只以得保宗族为己任。” “於此人,我们也可徐徐图之。” “还有灌婴,虽是死板了些,但以刘吕大义相说,当也不在话下。” “再有,便是曲周侯酈商一一在军中威望颇高,其兄酈食其,又是为高皇帝死王事的功臣。” “其子酈寄,將门虎子,颇有武勛不说,还与那建成侯子吕禄交好—” 陈平每说出一个人名,周勃便会不动神色间,向那个人投去审视的目光。 等高庙內將近一半的人,都被陈平所提及,並归入『可以爭取”的潜在盟友,周勃原本还有些凝重的神情,才总算是有了些许缓和的趋势。 便將头靠在庙墙上,远远看向庙堂內,那件別具一格的天子衣冠。 要时间,周勃心中,也不免一阵感怀晞嘘。 “高皇帝,是否曾预料到这些事呢——” “如果预料到了,又为何不留下后手,以免宗庙、社稷顛覆?” 周勃感怀之语,只惹得陈平无奈摇头,又是一阵苦笑不止。 许久,方悠悠开口道:“谁说高皇帝,没有留下后手呢?” “如果我们的大事成功,又有谁能够证明:我们,不是高皇帝,为平定吕氏逆贼留下的后手?” “矣?” “我怎么记得~” “高皇帝临终之际,似是曾紧紧握著將军的手,说:安刘者,必勃也?” 陈平轻声一问,周勃却是当即一愣。 而后满是篤定的一阵猛摇头。 “使君怕是糊涂了?” “高皇帝病重弥留之际,我二人可是被派去了燕地,去捉拿樊会那廝了。” “不在长安一—甚至都不在关中,又如何听得到高皇帝的遗言?” 却见陈平含笑一摇头,语带深意道:“不是我糊涂~” “而是將军糊涂了。” 一高皇帝,確实曾紧紧握著將军的手说:安刘者,必勃也。” “当时,只有我二人在高皇帝榻前。” “除了將军和我,以及已故的太祖高皇帝,便再也没有第四人知道此事— 第92章 兵权,是君王的根! 第92章 兵权,是君王的根! 同一时间,长乐宫,长信正殿, 吕太后端坐於御榻之上,与落座殿內的中年男子谈笑风生。 刘恭则陪坐於榻上,目光投下那中年男子,不著痕跡的一番打量。 营陵侯刘泽,当朝卫尉,刘汉宗亲。 以丰沛元勛子弟所组成,负责未央、长乐两宫卫成工作的南军,便由身为卫尉的刘泽所掌! 天子盈病重弥留之际,吕太后接见这么一位手握兵权一一尤其还是禁军兵权的重臣, 自然不是为了扯家长里短。 几乎是在刘泽与吕太后相互见过礼,並於殿內落座后的第一时间,吕太后便浅笑盈盈间,委婉抬举起了营陵侯刘泽。 “君侯当知,自高皇帝宫车晏驾,皇帝未冠而立,我汉家,便饱受宗亲凋之苦。” “高皇帝的两位兄长一一武哀王早故,代顷王亦未得长寿。” “唯幼弟刘交,被高皇帝派去镇压荆楚之地。” “二世子弟中一一武哀王的儿子:羹頡侯刘信,难堪大用。” “代顷王的儿子:刘濞、刘广一一前者凭军功得王吴地,后者则封德侯,亦不堪大用务“楚王的儿子,也只有一个上邳侯刘郢客,在朝中任宗正。” “去岁,楚太子刘辟非物故,便是连宗正刘郢客,也被楚王召回楚地,做了新的楚王太子...—” 说著,吕太后苦笑著摇摇头,继而道:“高皇帝的兄弟手足,只有楚王远在东方。” “二世子弟中,除了同样远在东南的吴王刘濞,便是各王关东的先帝诸子,同样远长安以千里之外。” “一一高皇帝曾说,宗亲诸刘,皆国之羽翼也。” “不曾想,真到了紧要关头,朕能仰仗的宗亲刘氏,居然只剩下营陵侯一人?” 早在被吕太后召见前,刘泽就已经因朝公百官、元勛公侯一同至高庙『祝祷”,而隱约有了猜测。 此刻,见吕太后对自己,是这么一副吹捧抬举的姿態,更直接以一句“紧要关头”点破时局,刘泽心中,也有了七八成篤定。 为確保万无一失,刘泽神情惶恐间,也没忘开口询问道:“太后,怎说起这些事了? 》 “这“紧要关头”,又是何意?” 却见吕太后摇头一声长嘆:“营陵侯,便莫要伴装不知了。” “若是旁人,朕倒还能、也希望瞒著些。” “但对营陵侯,朕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也不敢瞒的。” 一皇帝,已经是回天乏术,命不久矣。” “一侯宫车晏驾,我汉家多年来的主少国疑之弊,就又要被延续。” “皇帝再怎么不成器,也总算是加了冠、成了人。” “又有朕威压朝野,终归不至於生出变故。” “可皇帝一旦生出差错,那未央宫的御榻之上,就得换年仅七岁的太子来坐了。” 说著,吕太后不忘面带忧虑的侧过头,抬手轻抚了抚刘恭的后脑。 一边轻抚著,嘴上一边也不忘忧心道:“皇帝年十五而立,固然主少国疑,却也是不数岁便加了冠、成了人。” “朝堂內外,纵然人心不安,却也不过前后五年光景。” “好不容易挨到皇帝加冠、亲政的年纪,却还没来得及执掌大权,稳定朝野人心,这便又要换太子,来做我汉家的少弱之君了。” “一一朕,已经临朝听政七年。” “再由七岁的太子即立,让朕再继续掌政十三年” “朕担心朝堂內外一一元勛公侯多有不安、多有不服。” “偏又是皇帝病重,朝堂內外暗流涌动之际,朕一介妇人,方寸大乱。” “不得已,才招来营陵侯,想要以国家大事相託付—” 吕太后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刘泽再怎么小心谨慎,也已是无法继续装糊涂了。 神情凝重的沉吟思虑片刻,旋即起身,郑重其事的在殿內跪地拱手。 “若真如太后所言一一宗庙、社稷皆陷於將乱,臣身宗亲刘氏,自责无旁贷。” “只不知眼下,太后作何打算?” “於臣,又有何差遣?” 刘泽如是一语,吕太后仍侧著身,垂眸轻抚著刘恭的后脑。 心下稍安之余,眉宇间,却也隱约闪过一丝阴戾。 刘泽话说的好听,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並非是对吕太后马首是瞻。 如果无条件支持吕太后,那刘泽应该说:请太后下令! 臣唯命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但刘泽却先强调了一下自己“宗亲刘氏”的身份,又不答反问起吕太后的打算,以及吕太后对自己的安排。 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刘泽,只会优先確保老刘家的利益,確保老刘家的宗庙、社稷不受侵害。 如果吕太后做出的安排,果真是为了宗庙、社稷,那刘泽自然会为了自己的宗族:老刘家,为了刘汉江山,而听凭吕太后的差遣。 可倘若吕太后的安排,有丝毫损害刘氏,亦或是让宗庙、社稷承受风险的可能,那刘泽,也未尝不能亲自站出来,扶大厦於將倾,挽狂澜於既倒。 刘泽,可是当朝卫尉! 长安南、北两支禁军中,由丰沛子弟组成的南军,以及默认由南军负责的未央、长乐两宫的宫墙宫门防卫,可都在刘泽的掌控之中! 虽然太祖高皇帝早有定製:凡军队调动,超过五十人,便需调兵虎符、天子詔书双重凭证。 这使得刘泽即便手握南军兵权,也不能隨心所欲的调动南军兵马。 但卫尉的职务、多年来在军中积赞的威望,以及刘氏宗亲的血脉加成,足以使得刘泽一道军令,便让南军固守不出。 简而言之:刘泽无法让南军,仅凭自己的意愿『动”; 但只要想,刘泽就能让南军“不动”。 且刘泽一旦决意让南军“不动”,那短时间內,无论是天子詔书,亦或是调兵虎符, 都轻易调动不了南军。 这种事態脱离掌控一一尤其是兵权不在掌控的感觉,让吕太后如坐针毡。 但刘泽终归还愿意做『定海神针”,愿意为接下来,必然发生的政权交接保驾护航, 吕太后即便暗下不爽,却也是心下稍安。 借著侧身轻抚刘恭后脑的间隙,吕太后心思百转,头脑飞速转动。 最终,却是悠悠开口道:“营陵侯,身宗亲刘氏一一朕相信营陵侯,不会做出有损於刘氏,有损於宗庙、社稷的事。” “营陵侯的妻子,是我女弟:吕的女儿一一朕也相信营陵侯,不会趁乱迫害我吕氏“而吕婆,即是营陵侯的岳母,也是已故舞阳武侯樊会的妻、当世舞阳侯的母。” “朕相信营陵侯,同样能安抚好元勛功侯、朝公重臣。” 如是一番话,算是进一步拉近了自己一一拉近了吕氏和刘泽之间的关係。 便见吕太后跨间,从衣袖中取出一只绢布小袋,魂不守舍的將其拿起,放在了身前的御案之上。 “这,是高皇帝临终之际,留给皇帝,並由我代为暂掌的调兵玉虎符。” “凭此玉符,再加以调兵詔书,天下兵马,便无不可调动。” “—一朕,打算拜营陵侯为大將军,执此虎符,执掌南、北二军。” “北军按兵不动,照常巡视长安街头,並卫成长安城墙,及各处城门。” “南军,则卫成长乐、未央二宫。” “非朕詔諭,任何人不得出入长乐、未央两宫,直至皇帝-直至社稷大定。” “营陵侯手中的南、北两军,也绝不可为奸侯、宵小窃夺兵权。” 说著,吕太后终是缓缓正过身,往向殿中央,已是满头大汗,神情如临大敌的营陵侯刘泽。 “高皇帝打拼下来的宗庙、社稷,朕,便託付给营陵侯了。” “万望营陵侯,莫要辜负太祖高皇帝的信重,莫要使身上流淌著的刘氏血脉蒙羞。” 言罢,吕太后便缓缓站起身,抓起案上,那枚装有调兵玉虎符的锦布袋,双手捧上前。 却见刘泽不安的擦了擦额上冷汗,又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犹豫再三,终是走上御阶,来到御案外侧,与吕太后隔案相望。 缓缓抬起双手,却又莫名僵在半空一一併未接过吕太后递出的虎符,而是就势改接符为拱手,对吕太后沉身一礼。 “蒙太后以宗庙、社稷之重相託付,不敢不慎重。” “只望太后,擬詔书一封,明臣『大將军”之职禄。” “如此,臣方敢受符—” 刘泽话音落下,吕太后眼底又是一冷,却是不动神色的从另一只衣袖中,拿出一方狭长的玄黑色木匣。 正是早已备好,却並未被吕太后第一时间拿出的任命詔书。 “营陵侯,奉詔吧。” 闻言,刘泽终是伸出双手,微微颤抖著接过那方木匣。 当即將木匣打开,取出詔书並摊开来。 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查阅过三次,確定没有半个字的错漏,才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御案前。 “臣,大將军营陵侯刘泽,谨奉太后詔諭。” “自即日—” “不一一自即刻起,南、北两军,非太后詔諭,臣手中虎符二者皆具,便不可擅调一兵一卒!” “长乐、未央两宫戒严,非太后詔諭,任何人不得出入!” 如是一番承诺,刘泽才终是强压下心中恐惧,强撑起身,躬身俯首,毕恭毕敬的將那枚玉符双手接过。 却不等刘泽直起身,吕太后莫名严肃起来的语调,便於殿內再度响起。 “著:曲城侯虫达,任中尉一一听令於大將军营陵侯帐下,共掌北军!” “著:潁阴侯灌婴,任卫尉一—听令於大將军营陵侯帐下,共掌南军!” “郎中令冯无择,宿卫禁中,宫中巡视郎官倍之。” “另,酈侯吕台,为长乐宫尉;侯吕產,为未央宫尉。” “建成侯世子吕则,子吕种、吕禄,各为未央、长乐各宫门尉。” 吕太后话音落下,刘泽循声抬起头。 便见御案对侧,吕太后面无表情的看著自己,已是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了一封詔书。 那封詔书上的內容,显然已经被吕太后亲自宣读而出。 装有詔书的木匣,却是被吕太后把在手中,同样被递到了刘泽面前。 “有劳大將军,一併奉詔吧。” 闻言,刘泽先是本能的稍稍心安。 宗庙、社稷之重,政权交接、罔替之际,给人带来的精神压力,实在是难以言表。 原本是独自肩负这万钧之重,此刻却多了几人一同分担,刘泽的第一反应,是暗鬆一口气。 但紧接著,刘泽便反应过来:这是吕太后,找了几个人制衡自己。 或者说,是几人之间相互制衡。 南、北两军,皆由刘泽和虫达/灌婴共掌。 其中,曲城侯虫达,是已故周吕令武侯、武悼王吕泽的旧部,算是吕太后半个自己人颖阴侯灌婴,则是非丰沛出身的元勛功侯,並没有明確的阵营,中立、可靠。 再加上刘泽一一由此三人共掌南、北两军,负责长安城城墙、城门,以及长乐未央两营宫墙、宫门,已是十分稳妥。 在此基础上,吕太后又任命吕氏二代子侄,各为长乐、未央两宫尉,或各宫门尉显然是在往宫禁要害之处掺沙子。 而吕太后、天子盈二人的贴身安全,则由另外一位武悼王吕泽旧部:郎中令冯无择负责·— “臣,谨奉詔——” 心情复杂的接过吕太后,向自己递出的第二封詔书,刘泽便思绪重重的告退离去。 而在刘泽离开后,吕太后也终是按捺不住胸中怒火一一双目圆瞪,手握成拳,重重砸在了面前的御案之上。 朝刘泽离去的方向注视许久,吕太后才终是含怒开口道:“太子,都看到了吧?” “一一这,便是兵权不在掌控时,君主所要面临的局面。” “兵权!” “能支撑君主地位、威仪的,只有兵权!” “德行、民望,朝权、財权,又或是天下人的认同、百官公卿的效忠,都只能让君王巩固地位。” “但巩固地位的前提,是拥有地位一一拥有了地位,才能巩固已有的地位。” “只有兵权,才能让君主拥有地位!” “失去了兵权,那再高的德行、再盛的民望一一再重的朝权、財权,天下人再怎般认同、朝臣百官再怎般忠心,也终不过无根之萍。” “谨记!” “兵权,是君王的根!” “树失根茎,则必死!” “君无兵权,亦必亡!!!” 第93章 兵强马壮者为之? 第93章 兵强马壮者为之? 满含盛怒的一番说教过后,吕太后只觉额角一阵突突,便深吸一口气,於榻上侧躺下身,手掌不断地揉捏著额角。 而在御榻边沿,太子刘恭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显然是在回忆方才,吕太后接见营陵侯刘泽的全过程。 该说不说,吕太后的眼光,还是十分老辣、独到的。 眼下的状况,最適合执掌禁军兵权,並为政权交接保驾护航的,还真就是营陵侯刘泽。 除了刘泽,如今的长安朝堂,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合適的人。 正如吕太后方才所言:首先,刘泽是宗亲。 同时,又是与高皇帝这一脉嫡系,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远房宗亲。 有多远? 刘泽同高皇帝刘邦,就已经是远房堂兄弟了。 早在高皇帝那一辈,刘泽和刘氏嫡脉的亲缘关係,就已经踩在了『出三服』的边沿。 现如今,老刘家的嫡脉又传了两代一一从高皇帝刘邦,到当今天子盈;再到眼下,即將少弱而立的太子刘恭。 到刘恭这一辈,刘泽与老刘家嫡脉的亲缘,早已是出了三服,並踩在了“出五服”的边沿。 等汉家的皇位传到下一代,也就是传到刘恭的儿子,营陵侯刘泽这一脉,便会是刘氏嫡脉『出五服”的远亲。 在如今这个时代,出了五服,在民间甚至都算不得族亲了一一只能算是同姓。 这意味著踩在『出五服”边沿的刘泽,已经是宗亲范畴中,与刘氏嫡脉亲缘关係最远的那一个。 身为宗亲,刘泽天然与汉家荣辱与共,並不存在损害刘汉社稷的动机。 而亲缘关係足够远,又使得刘泽,不具备威胁政权交接、威胁皇位传承的血脉法统。 这是其一。 其二:刘泽如今所担任的职务,是卫尉。 作为汉九卿之一,卫尉的核心职责,便是拱卫长乐、未央两宫。 眾所周知,权力和职责,往往是对应的。 对於卫尉而言,与『拱卫皇宫』配套的权力,是长安仅有的两支禁军之一:南军的兵权。 在政权交接即將进行的当下,南、北两支禁军的兵权,无疑是重中之重。 所以,由本就掌控南军的卫尉,来为此次政权交接保驾护航,无疑是相当稳妥的安排。 最后,也同样是吕太后所提到的一一刘泽的妻子,是已故舞阳武侯樊会,与侯夫人吕婆的女儿。 这一层关係,让刘泽与老丈人:樊会所身处的元勛功侯群体,以及丈母娘:吕婆所身处的吕氏外戚,都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繫。 与元勛功侯有关係,意味著刘泽能更好的安抚元勛功侯,儘可能保证此次政权交接的平稳进行。 与吕氏一族的姻亲,又使刘泽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得到吕氏一族一一尤其是吕太后的部分信任。 怎说刘泽,也算是吕太后的外甥女婿嘛。 结合以上种种,刘泽可谓是满足了政权交接时,禁军兵权掌控者,所需要满足的一切必要条件。 刘氏宗亲,与汉家荣辱与共,亲缘关係又足够远,威胁不到皇位传承; 当朝卫尉,本就执掌南军,对两宫防务瞭若指掌; 元勛功侯、吕氏外戚,刘泽也与之有一定的联繫,双方对彼此都有著基本的信任。 有那么一瞬间,刘恭甚至產生了这样一种错觉! 就好似刘泽这个人、这个远房堂叔祖的存在,正是为了政权交接一一而且还是专门针对天子盈、太子恭父子二人间的这次政权交接,而量身定製的! 以吕太后的政治智慧,显然不可能放著刘泽这么个“私人订製”的政权交接护道者不用,转而去找其他人。 但吕太后方才,含怒说起的兵权之事,却是让刘恭微微皱起了眉,心中也生出些许不解。 “皇祖母说,兵权,是君王的根。” “还说方才,皇祖母面对营陵侯时的局面,就是因为皇祖母手中,没有兵权所导致。” “但那枚玉符,不正是本由皇祖母,所掌握的兵权吗?” 如是发出一问,惹得吕太后悠悠睁开眼。 便见刘恭稍迴转过身,满是不解道:“虎符在手,调兵詔书,皇祖母也能隨时颁下“虎符、詔书皆有,这,不正是皇祖母兵权在手吗?” “明明掌握著兵权,皇祖母为何要將虎符交给营陵侯,並抱怨说:这就是没有手中兵权,所导致的局面?” 刘恭確实很不理解。 照理来说,兵权,往往都掌握在统军將领手中。 比如南军,天然由卫尉执掌,用於护卫长乐、未央两宫。 北军,则由中尉统帅,用於长安城的城墙、城门防务,以及城內的巡视。 但也正是因此一一正是因为兵权天然为將领所掌控,太祖高皇帝才会早早定下制度: 非调兵虎符、天子詔书二者兼备,任何人不可擅自调动超过五十人的兵马。 不如令,坐谋逆! 在此背景下,汉家的兵权,早就不再是由统军將领所掌,而是由虎符持有者,以及詔书颁布者所掌控。 虎符,吕太后原本有,却拱手让给了刘泽。 天子詔书更不用提一一如今汉室,能颁下调兵天子詔的,绝非未央宫的天子盈,而恰恰是长乐宫的吕太后。 虎符有了,詔书也能隨时颁布,那吕太后,不已是手握兵权了吗? 听闻刘恭此问,只见吕太后深吸一口气,旋即撑坐起身。 望向殿门外,长呼出一口浊气,將胸中鬱闷一併吐出。 確定情绪稳定下来了,才沉声道:“有一点,太子没说错。” 我汉家的兵权,是由调兵虎符、天子詔书持有者所掌控。” “有虎符、詔书,便是兵权在手。” “但这,並非是不可违背的天道,而是人定的规矩、法理。” “好比《汉律》之中,明確禁止偷、盗,否则如何如何一一这,便是规矩。” “可即便有这个规矩在,天下,也绝不可能有匪、盗禁绝的那一天。” “因为规矩的用处,是在事后,惩罚违反规矩的人,並以此告诫后来者:不要违反规矩。” “但若有人执意违反规矩、视『规矩”为无物,那在此人违反规矩的过程中,规矩本身,是无法通过阻止此人的。” 说著,吕太后不由又是深吸一口气,显然还对方才,与刘泽接洽的过程耿耿於怀。 强压下恼怒,方再道:“兵权,也是一样的道理。” “军队必须以调兵虎符、天子詔书方可调动,违令者,坐谋逆一一这,同样是规矩。” “这个规矩的存在,並不能让每一个人,都遵守『非虎符、詔书皆具,则不可调兵超五十人』的定製。” “只能在事后,以谋逆的罪名,惩处违反这条规矩的人。” “今日之事,要害关节,也就在这里了—” 说到这里,吕太后便不再继续往下说了,而是將话头,交给了隱隱有所感悟的太子刘恭。 刘恭也没让吕太后失望。 面呈思虑间,若有所思接过话题道:“所以,皇祖母手里的虎符,以及隨时能颁下的调兵詔书,只是让皇祖母在寻常时日,得掌兵权。” “因为在寻常事日,朝野安定一一 『规矩”立得住,没人敢违反规矩。” “但眼下,父皇病重,宗庙、社稷危急存亡之秋,朝野动盪不安之际,规矩二字,本就有极大可能被违背。” -尤其事关兵权,以及宗庙、社稷安危。” “而虎符、詔书调兵,又並非天下人公认的规矩,仅仅只是我汉家的规矩而已。” “一饲社稷顛覆,天地变色,那我汉家眼下的规矩,自也就约束不住將来的『新朝元勛”,又或是新君元从、扶立功臣了。” 见刘恭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吕太后只默然点下头。 沉默许久,方再道:“军中將士一一尤其是底层兵土,多半是穷其一生,都不知虎符、詔书为何物的。” “他们只知道上官是谁,將军是谁。” “將军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多半会做什么。” “即便是谋逆,只需將军粉饰一句『安社稷”『诛乱臣”之类,兵士们便多半不会有疑虑。” “就算有疑虑,也仍旧会被裹挟。” “所以,虎符、詔书,以及那句所谓的『高皇帝制”,其实並不能將军队的兵权,完全从將军手中剥夺。” “仅仅只是在太平时日,使率军將领,多出一层顾虑、肘而已。” “朝野安定,社稷稳固,规矩自然立得住,兵权,才能为虎符、詔书持有者掌控。” “可一旦生出变动,朝野动盪、社稷生疑一一规矩立不住了,兵权,自也就回到了將领手中。” “正所谓:胸怀利器,杀心自起。” “手握兵权,无所肘,又值社稷生疑、朝野动盪之际,原本忠於宗庙、社稷的將领,也未必不会生出歹念。” 听到这里,刘恭也终是瞭然,当即点下头。 “所以,为君者,不单要掌握虎符、詔书,在『规矩”的范畴內掌握兵权,也要掌控率军將领,以防兵权在『规矩』的范畴外失控。” “尤其动盪不安之际,更不能寄希望於『规矩”,而是应当以『规矩已经立不住”为前提,去掌控率军將领一一掌控具体的人。” “只有如此,兵权才算是牢牢把控在手中。” “兵权在手,动盪才能得到控制,並最终得以平定。” “如若不然,一侯兵权有失,动輒便是宗庙崩坏,社稷顛覆。” 闻言,吕太后自又是缓缓点下头。 良久,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不错。” “朕手握虎符,也能隨时颁布调兵詔书一一这只是在规矩的范畴內,掌握了汉家的兵权。” “可若是脱离了『规矩』的范畴,我汉家的兵权,便都要由具体的將领所掌控。” “比如南军,本由营陵侯刘泽所掌。” “中尉出缺,北军更直接就是群龙无首!” “天子弥留,新君未立,本就是宗庙生疑最严重、朝野最动盪不安的时候。” “尤其我汉家眼下,元勛功侯尚存。” 偏朕又女身临朝,朝野內外本就多有不服。” “如此关头,又怎指望得上“规矩”二字呢“ 说到最后,吕太后又是一阵扶额长嘆,平日里写满庄严、雍容的脸上,此刻却儘是事態脱离掌控的无力感。 好一阵长吁短嘆,惹得刘恭都有些心绪沉重,吕太后才终是將手从额前落下。 站起身,背负双手,眺望向殿外的夜空,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秦王政得和氏璧,以制传国玉璽,上书:受命於天,既寿永昌。” “太子要记住一一受命於天、君权天授之类的话,天下人信了最好,却永远都会有人不信。” “尤其是朝堂之上,这些个功侯贵戚、朝公重臣,多半都是不信的。” “作为君王,要时刻以『天下人不信”为前提,做好万全的准备。” “兵权,才是君王最坚实的依仗。” “只有掌握了兵权,君王才能有机会、有心思去告诉天下人:朕之即立,乃天命也。 3 “代天牧民,靠的从来都不是官、吏,更不是德行、仁政。” “而是兵马—” 闻言,刘恭只默然起身,沉沉一拱手,已示受教, 便见吕太后待立许久,却终未再发一言。 吕太后站著,刘恭自也就没有坐在御榻上的道理,只双手环抱於腹前,微微欠身,立在吕太后侧后方。 只是暗下,刘恭也不由思考起后续之事。 天子盈病危,隨时可能晏驾! 但在刘恭所掌握的时间线,距离天子盈驾崩,至少还有两个月时间。 祖母吕太后强留自己在身边,也让刘恭隱约感觉到:吕太后,似乎並没有看上去那么淡定。 吕太后心底,只怕是有些慌了。 慌到必须把刘恭一一把天子盈之后,汉家唯一的正统继承人带在身边,才能稍稍心安。 两个多月时间,始终寸步不离吕太后左右,对於刘恭而言,显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眼下,却並非刘恭主动开口,提醒吕太后的好时机。 处於慌乱情绪之中的人,防备心总是会无限放大。 在这种时候,刘恭最好的选择,是安抚,及顺从“· 第94章 可惜,朕醒悟的太晚… 第94章 可惜,朕醒悟的太晚… 不出刘恭所料。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吕太后,都处在一种奇怪的情绪状態之中。 无所不用其极的彰显自己?丝毫不慌』! 竭力製造天子盈安然无恙一一虽然病重,但绝不会驾崩的假象。 但这些举动本身,又反而將吕太后心底的慌乱,毫无保留的揭露於刘恭面前。 直到天子盈病危一个多月之后。 时间,来到天子盈七年,秋七月初。 天子盈的生命,正式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吕太后的情绪终於趋於稳定,刘恭也总算是等到了合適的时机,提醒吕太后:物极必反。 与其过度刻意的粉饰太平,不如折中。 与其做出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態,让朝堂內外反推出真实状况,还不如营造出一片欲盖弥彰的迷雾,让朝野內外去猜一一去拨云见云、拨雾见雾。 猜著猜著,拨著拨著,或许就能在不知不觉间,顺利度过此次政权交接。 於是,古华夏概念神之一:绝对冷静的吕太后,便开始了一系列风马牛不相及,让人根本摸不著头脑的骚操作。 先以『天子盈病情好转”为由,下令结束元勛功侯、朝公重臣在高庙的祝祷。 正当大家安下心,以为天子盈已然无碍时,又下令:皇帝大病初癒,不便接见外臣。 停了一个多月的朝议,也从秋七月初五重启。 却不再於月初月中、初一十五举朔望朝,而是一律每隔五日举常朝。 未央宫禁严依旧,太子刘恭却被送归椒房。 长安城戒严取消。 长乐、未央两宫的防备力量,从原先的“加倍』”恢復往日,武库却反加了三倍兵力驻守! 天子盈不见外臣,吕太后却来者不拒, 颁詔勒令诸侯入朝颤见,却將代王刘恆、吴王刘濞一一最有可能奉詔入朝的两位宗藩排除在外几乎每一个安定朝野人心的决策,都紧跟一个让朝堂再度不安的指令。 便是在这样的跌岩起伏间,时间一天天过去。 直到秋七月下旬,已经回到椒房殿的太子刘恭,才终於得以出现在宣室殿。 时隔两个多月,再次见到皇帝老爹,只一眼,刘恭心下便是猛地一揪。 短短两个月,原本还略显些富態、虚胖的天子盈,竟已是瘦的只剩皮包骨。 两颊深陷,颧骨高突,双目无神,眼眶青黑。 撑坐在御榻边沿,在御榻后侧的灯光照耀下,竟是在这人生的最后关头,才终是隱隱面生龙相· “父皇?” 一声轻呼,將天子盈从呆滯中梢稍唤醒。 只木然抬头看向刘恭,旋即似树懒般一一极其缓慢、极其费力的咧起嘴角。 “恭儿来了啊” “恭儿,总算是来了—” 短短两句话,就好似耗尽了天子盈所有的力气,话说完,便疲惫的以手撑著御榻一侧的护栏,顺势將头落在了手臂上。 见天子盈如此模样,刘恭当即红了眼眶,只赶忙上前,想要扶天子盈躺下身。 却见原本有气无力,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天子盈,竟是猛地抬手甩开刘恭! 而后高抬一臂,片刻后,便是太医左丞自侧殿入內,於天子盈后脖颈处施下几针。 不同於两个多月前,施针过后片刻便能安睡。 这一次,天子盈得太医左丞施针后,仍以手撑著护栏、额头扣在手背上,休息了很久很久。 久到刘恭已是泪流满面,才闻天子盈一声轻喃,於御榻之上响起。 刘恭循声抬起头,便见方才还虚弱无比的天子盈,竟是基本恢復到了平日里,那完好如初的模样! 唯独那消瘦的身形,以及深深下陷的脸颊、高高耸起的颧骨,时刻提醒著刘恭:回不去了。 天子盈,再也变不回往日,那富態、虚浮的模样了·— “朕这一昏,眨眼便是两月过去。” “母后,已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吧?” “—南、北两军兵权,当是託付给了卫尉刘泽。” “禁中宿卫事宜,当仍是由郎中令冯无择肩负— “太尉周勃,多半没能掌兵?” “倒是颖阴侯灌婴,或能稍得母后信重— “一—诸吕子侄,还有周吕侯部旧,也大都被启用了吧?” “不是做了两宫宫尉,便是两宫各宫门尉、长安各城门尉—” “母后,任了谁人为中尉?” “建成侯吕释之?” “还是曲成侯虫达?” 接连数问,惹得刘恭惊嘆敬佩之余,泪水却是愈发泉涌。 只强稳住声线,却仍隱隱硬咽道:“卫尉营陵侯刘泽,得皇祖母拜为大將军,全掌长安城,又两宫卫戌事宜。” “郎中令冯无择仍掌禁中。” “太尉周勃,於高庙为父皇祝祷时,不慎酣睡语一一坐大不敬,为皇祖母罚俸一年,勒令闭门思过。” “颖阴侯灌婴任卫尉,与大將军刘泽共掌南军。” “诸吕子侄,各做了两宫尉、各宫门尉。” “曲成侯虫达任中尉,与大將军刘泽共掌北军。” 一一舅祖建成侯吕释之,已於夏五月故。” “皇祖母方寸未定,常朝、朔望朝皆罢,便未使朝臣共议,与舅祖盖棺定论。” “只詔諡舅祖,曰:康侯,使世子吕则袭爵——” 饶是已经在竭力控制,待这一番话说完,刘恭也还是难免泪如雨下,更味味啜泣起来。 过往岁月,仍歷歷在目。 虽只短短七年,但刘恭的记忆,却尽为母亲张嫣,以及皇帝老爹刘盈所占据。 过往这一年的经歷,固然让刘恭飞快成长。 但刘恭真正难以忘怀的童年,却几乎是尽由天子盈所谱写“刘泽,完了。” “只等朕宫车晏驾,刘泽,便难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一一若朕走的慢些,说不得黄泉路上,还能同这位堂叔作伴?” 便见天子盈浅笑盈盈,目光灼灼,却並未看向身前的儿子刘恭。 而是昂首望向殿门外,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辽阔天空,那令人心旷神怡的蓝天、白云。 自昏病危以来,足足两个多月,今日,天子盈才难得清醒。 最后再看看这大好人间,天子盈却也能感受到:这片刻清醒,也正如岁月般,飞速流逝。 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天子盈终是恋恋不捨的,將目光从殿门外的天空收回。 低头望向御榻前,正跪地垂泪不止的儿子刘恭,微咧起嘴角。 “过去这一年,恭儿,做的很好。” “但还不够。” “恭儿要做得更好,要再经歷很多个这样的『一年”。” 往后的日子,恭儿,会愈发艰难。” “因为太子得到的关注,和天子身上所投注的审视目光,是天差地別。” “恭儿,要当心。” “朕之后,母后多半会慌乱一阵。” “而后,为了让自己安心,必定大肆任命吕氏子侄、分封吕氏子弟为王侯。” “建成侯吕释之死后,吕氏便只存二世子弟。” 一周吕侯的两个儿子:吕台、吕產,前者必不得长寿,后者为人阴戾。” “吕產,可以给恭儿做一次刀,用过便弃。” “建成侯的三个儿子,吕则、吕种都不堪大用。” “唯独吕禄,能勉强用,但要多加调教。” “若恭儿调教得好,便是又一个淮南王刘长——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天子盈才刚恢復红润的脸色,便再度有了些许惨败的趋势。 额头开始冒出层层密汗,眼皮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重。 “呼~” “赵、梁二国,母后多半会分封吕產、吕禄为王。” “恭儿绝不可相阻!” “朕的手足、兄弟们,恭儿指望不上一一能保就保,保不住,亦万莫强求。” “淮南王刘长,恭儿要用好,千万不要和母后起嫌隙。” “一定要耐心.” “一定—.要稳住” “等母后,也隨高皇帝而去,元勛功侯也逐渐凋———” “恭儿,便要处理吕氏——“” “鸟尽弓藏.” “兔死—·狗烹—” 说到此处,天子盈已是呼味带喘,鼻息粗重,儼然无法稳住身形。 便也没再坚持,任由刘恭含泪扶著自己,於榻上平躺下身。 深吸一口气,再闭目假寐片刻,天子盈紊乱的鼻息,才终於趋於平缓。 只是方才那副面色红润、目含精光的精神气,却再也没有回到天子盈身上。 “莫哭。” “朕,会在天上看著恭儿。” “看著恭儿步步为营,一点点执掌大权,一步步君临天下。” “等母后也去和朕、和高皇帝团聚,朕会在地府设宴,为恭儿庆贺。” 御榻之上,天子盈满脸病態间,仍强挤出一抹笑容。 见刘恭仍垂首啜泣,更是缓缓抬起手一一如往常那般,轻抚了抚刘恭的耳侧。 看著眼前,那张与自己年幼时七分神似的面庞,天子盈贪婪、不捨得注视许久。 而后长呼一口气,费力的將头转向御榻內侧,从褥子底下拿起一方木匣。 待天子盈再度望向刘恭时,那方木匣,也已被天子盈递到了刘恭面前。 “平城之战后,高皇帝於燕、赵之交,留下了一部都尉。” “驻飞狐径,曰:飞狐军。” “事有轻重缓急,可调此遗詔,招飞狐军入关勤王。” “只飞狐军一旦调动,则边墙再无一兵、一卒为后援一一俟边墙有变,则或神州陆沉,社稷顛覆。” “本想著,这封先帝遗照,该由朕带下安陵。” “只是於恭儿,实在放心不下。” “又担心恭儿最后,就差这么一支兵马,便能安定社稷——“” 一一飞狐军,只一部都尉,虽皆为百战精锐,却不过五千兵马。』 “恭儿,好自斟酌。” “若事有可为,又边墙无患,只此数千兵马便可定社稷,则凭此詔拼死一试。” “然若大局已定,事不可为,亦万不可擅动飞狐军,以免社稷沉沦、宗庙顛覆——“” 御榻前,刘恭双手接过木匣,却根本顾不上为这『意外收穫”而喜悦。 只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泉涌,双手捧著木匣,就势即首在地。 “父、父皇——” “父皇春秋鼎盛“父皇父皇年方及冠”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盈满是自嘲的摇头一笑,而后疲惫的將脑袋转正。 完全平躺於踏上,望向殿顶横樑上的雕饰,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眼。 “朕,將大行。” “母后方寸大乱,使太医行针,强行吊著朕的命。” “只这天地间,无论人畜,但食五穀杂粮,便难逃生老病死。” “此,天道也—.” “能见到恭儿这一面,朕,已然知足。” “便是就此合了眼,也当目。” “却仍有说不完的话,想要交代、嘱託恭儿” 天子盈话音落下,刘恭忙不迭一即首。 “父、父皇但可直言!” “凡父皇遗嘱,儿臣,无敢不从——” 便闻御榻之上,隨即响起天子盈有气无力,仿若梦般的低微声线。 “王陵—” “安国侯,王陵—— “恭儿定社稷,王陵,绝不会惜身。” “无论成败,王陵,都会竭尽所能。” “但事成之后,恭儿君临天下,王陵,却会成为恭儿最大的阻碍.” “若真有那一日,恭儿能底定社稷,君临天下,务必要当心王陵。” “可以等一年,或两年一一至多不超过三年。” “三年过后,若王陵仍不故,更甚是眷恋权柄,肘恭儿—” “那恭儿,便务当有所决断—— “一一朕这一生,悟到的唯一一个道理,便是曾经,最为朕所不屑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弓不射鸟,则必伤人。” “犬不猎兔,则必咬人——” “只可惜,朕醒悟的太晚——” “太晚————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天子盈便彻底陷入沉睡,无论刘恭怎么呼唤,都没有再开口应答太医左丞也再度出现,无比熟练的为天子盈把过脉。 本就严肃的面容,却在片刻把脉后,当即转变为惊骇。 “陛下脉象,已呈绝脉!” “请殿下移步侧殿,恭候詔諭!” 言罢,不等刘恭做出反应,又朝著殿门外喊道:“速往长乐,请太后主持大局!” “陛下,將大行——!” 第95章 太后缘何不哭? 第95章 太后缘何不哭? 咚~ 咚~~ 咚~~> 低沉、庄重的钟鸣声,於未央宫北宫墙內,与北闕一墙之隔的钟室响起。 第一声,第二声,长安城內的十数万百姓民,无不停下手中的活计,循声望向钟室方向。 第四声,第五声一一已经有老者折身回屋,取出七年前,太祖高皇帝驾崩时曾用过的麻丧。 待第八声、第九声钟鸣响起,有经验的中老年人,都先是掐著指头,仔细確认著宫钟鸣响的次数。 九响。 一响不多,一响不少,正好九响。 “陛下,驾崩了——” 只个把时辰的功夫,长安城內,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掛上了孝丧。 百姓农户家贫,多半是在束於头顶的发团上,多包了一层白布冠。 家境稍好些的富户,则奢侈的在额头上,繫上了一条白色长布。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至於元勛、功侯聚居的尚冠里,更是举目皆白。 - 府邸正门上方的牌匾,都被掛上了白色丧布。 门外,一盏盏丧灯被高高支起,似是在为亡魂指引方向。 不多时,功侯贵戚也都次序走出门,无不是身著麻丧,头系孝带,面上也无不掛著或真或假的悲戚。 没有马车。 整个尚冠里大街,看不见哪怕一辆马车停靠於路边。 功侯贵戚们各自从自家大门走出,於街道上匯聚成一条溪流,与熟人默然拱手见过礼,遂一言不发的,徒步朝看未央宫北宫门”:司马门的方向走去。 抵达宫门外,却见北闕外的蒿街之上,已是跪满自发前来的百姓。 宫门內外、宫墙之上,禁军武士们本以红黑为主的甲冑、兵刃,也是多处为白色所点缀。 国有喜,普天同庆。 国有丧,举国共哀。 这一日,乃至未来数月的长安,天地间举目皆白。 元勛功侯们自司马门入了宫,继续往里走, 宫內的殿室、楼闕,躬身立於道侧的宫人、婢女一一所有建筑都似蒙上了一层白纱, 所有人都身著孝丧,泪流满面。 到了宣室正殿外,硕大的广场上,朝中比二千石以下的官员,已是整齐跪列於东、西两侧。 五十五级长阶之上,每一级台阶,便有两名禁中武士执戟立於两侧。 长阶顶部,殿门之外,朝中公卿大臣,元勛功侯贵戚,几乎是將殿门外的位置跪了个满。 自殿门往里,是在京宗亲皇室,丞相、太尉等重臣,以及公子公主、夫人姬嬪们,正跪地俯首,默然垂泪於殿內。 最靠前的位置,跪著皇后张嫣、太子刘恭母子,以及王陵、陈平两位丞相。。 而在原本摆放御榻的位置,一口灵枢突兀的摆在正中央。 吕太后默不作声,就直挺挺立在灵柩旁,目光涣散,神情茫然的看向灵柩內,那具已经被金缕玉衣包起的天子尸身。 “我儿——” “我儿又一阵喃,惹得王陵、陈平二人稍一眉,本能的一对视,便由王陵率先起身,上前一拱手。 “太后,节哀。” “大行皇帝骤崩,太后丧子,臣等,心如刀绞。” “然荀卿有言:国尚礼,则国昌;家尚礼,则家大。” “又《诗》云:人无礼不立,事无礼不成,国无礼不寧。” “今天子宫车晏驾,於情於理,太后皆当举国丧以赦天下。” “万望太后” “—再议。” 不等王陵话音落下,吕太后便悠然开口,却仍呆立於灵枢旁,茫然看向灵枢內的『玉衣人』。 “再议见吕太后如此模样,王陵心生不忍是其一,也確实不好再开口。 便只摇头嘆息间,重新跪回到陈平、刘恭二人之间。 只是王陵才刚跪回去,陈平又起身上前。 “望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 “族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吶——“” “陛下新崩,朝野內外人心惶惶,合该举国丧以救天下,使太子拜高庙而祭祖,受公卿之拜謁,以定大义名分。” “迟,则或生变啊———” 闻言,吕太后却仍不为所动,仍是那副呆滯的模样。 只嘴上,又开始不断呢喃著:“再议—” “再议—· “诸般事宜,皆容后再议两位丞相都劝过,也都没劝动,自然也就没其他人敢再上去劝了。 便这么过了足足半日。 朝堂內外公卿百官,元勛功侯贵戚,诸刘宗亲公子公子、宫中夫人姬凭一一所有人都跪了足足半日。 吕太后,也在灵枢旁呆愣愣立了半日,才总算是再度开了口。 “朕,想一个人待著。” 一一朕,想再陪陪皇帝。” “都去殿外跪著吧。” “让朕,和皇帝说说话——” 闻言,王陵、陈平二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各自拱起手。 “太后,节哀。” 而后,便是原本跪於殿內的所有人,次序倒跪而行至殿门处,而后起身跪到殿门外。 殿门外,本就跪著没资格入殿,或挤不进殿內的朝中公卿大臣,元勛功侯贵戚。 又多了自殿內退出的人,殿门外、长阶顶的空间,顿时就有些拥挤起来。 人群一阵短暂的骚乱,刘恭也终是得以抽出空,看看具体都有哪些人出现。 在被吕太后『赶”出殿后,殿门外,紧挨著门槛跪在最前的,自然是王陵、陈平两位丞相,以及皇后张嫣、太子刘恭母子。 只是空间实在太拥挤,刘恭被挤到了殿门侧,只得稍侧身,朝向斜前方的殿门方向。 余光,则是將跪在自己『身后”的人尽收眼底。 在第一排的张嫣、刘恭母子,王陵、陈平两位丞相过后,便是刘恭的弟弟、妹妹们, 以及抱各自著子女的夫人们。 一大行皇帝次子,刘恭二弟:刘强,现年五岁。 三弟刘不疑、四弟刘山,各四岁。 其中,四弟刘山,让刘恭不免多看了两眼。 五弟刘朝,三岁。 六弟刘武,两岁。 七弟,同时也是大行皇帝刘盈最年幼的儿子:刘太,还要过几个月才满二岁。 此外,还有一到四岁不等的几位公主,刘恭压根儿没见过,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至於抱著公子、公主们的夫人姬嬪们,除了一个“故人』卓氏,刘恭也多半叫不出姓氏。 没办法。 自高皇帝驾崩、大行天子刘盈即立,汉家朝堂內外,乃至於宫闹之中,都皆是吕太后独揽大权。 贵为皇后的张嫣,在宫中都没有多少存在感; 贵为太子一一甚至即將继皇帝位的刘恭,在六岁之前尚且都是小透明。 自更別提这些公子、公主们,以及他们各自的生母了。 事实上,刘恭能根据弟弟们的年纪,大致判断出哪个是哪个,並叫出名字,都还是因为后世来客的先见之明使然。 刘恭很確定此刻,除了自己外,跪在殿门外的这百八十號人,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叫出这六位公子的名字。 再往后一一第三排,是御史大夫平阳侯曹密,以及太尉周勃所领衔的朝中公卿重臣。 而后才依次为吕、张外戚,元勛功侯,以及朝臣百官。 “三公一级,左丞相陈平,实际上已经是去掉了『左”字。” “御史大夫平阳侯曹密,太尉絳侯周勃— “九卿一级,太僕汝阴侯夏侯婴,卫尉颖阴侯灌婴,郎中令博成侯冯无责。” “宗正楚太子刘郢客,典客辟阳侯审食其。” “奉常叔孙通,少府阳城延。” “廷尉、內史出缺——” 大行天子盈驾崩,其实並不突然。 至少给吕太后,留下了將近三个月的时间筹谋布局。 尤其对刘恭而言,大行天子盈的驾崩,更是早在刘恭出生时,便正式开启为期七年的倒计时。 对於天子盈驾崩的时间、节点,以及天子盈驾崩、自己继立后的朝野局势,刘恭自也是早有成竹在胸。 但此刻,跪在未央宫宣室殿外,借著“侧对殿门』的机会,亲眼观察过如今的朝中公卿重臣,刘恭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不免一阵鬱闷。 三公: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御史大夫曹密一一前两个是歷史上的『诛吕行动”领导者、发起人,后者也同样是重要参与者! 九卿级別,太僕夏侯婴、卫尉灌婴,也同样参与了那场由陈平、周勃发起的诛吕行动。 余者,郎中令冯无责是吕泽旧部,偏向於吕太后阵营。 典客审食其,更直接就是吕太后的內臣,肱骨心腹! 宗正刘郢客,远在楚地做王太子,属於象徵性掛职。 奉常叔孙通,乃大行天子盈帝师,必然会隨著天子盈驾崩,而逐渐淡退出朝堂中枢。 唯独剩下一个军匠出身的少府阳城延,也即將被吕太后恩封为侯“朝中公卿,非吕即贼” “不扯吕氏的虎皮,藉助吕氏的力量,又能如何呢?” “总不能去指望陈平、周勃,亦或是夏侯婴之流” 如是一声暗嘆,刘恭也终是不著痕跡的收回目光,垂眸思虑起未来之事。 而在刘恭没有关注到的殿门另一侧,左丞相陈平,却被一道年轻的身影悄悄拉到一旁“张侍中?” 陈平略带疑惑的一语,却引得那青年当即拱起手。 “不过幼时一面,曲逆侯,居然还记得晚辈。 闻言,陈平只微一摇头:“留侯次子,大行皇帝侍郎,自是记得住,也认得出。” 便见张辟疆笑著再一拱手,而后悄悄打量一圈四周一一尤其重点看向殿门外,跪著的那百八十道身影。 確定没人注意到自己和陈平,这才压低声线道:“君侯可知,太后为何不哭?” “大行皇帝,可是太后唯一的儿子啊?” “唯一的儿子故了,做母亲的又怎会不伤心?” “白髮人送黑髮人,又怎会流不出眼泪呢?” 接连数问,惹得陈平心下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拱起手。 “自幼时起,张侍中便因早慧多智,而闻名於功侯。” “拜访过留侯,睹见张侍中风姿过后,功侯们甚至都在说:侯世子,实在不该由留侯的长子来做。” “如果能让张侍中做二世留侯,那必然能使得留侯一脉千秋万代,长盛不衰。” “及张侍中所问,老夫实不知缘由。” “老夫与安国侯,都在为此事而焦急。” “如果张侍中有何高见,还望,不吝赐教—” 言罢,陈平愣是不顾二人四五十岁的年纪差,郑重其事的拱起手,对年仅十五岁的张辟疆长身一拜。 便见张辟强坦然受过礼,而后好似是显摆,又像是自作聪明道:“太后不哭,是因为太子年幼,以至主少国疑。” “万一元勛大臣们,以太子过於年幼为由,想要另立高皇帝其他的儿子,那太后,又如何能身居长乐,以临朝掌政呢?” “_—太后,是担心太子做不了皇帝,皇位被高皇帝其他的儿子得去,自己,就无法再做汉家的太后了啊~” 闻言,陈平心下已是瞭然。 对於张辟疆的动机,乃至於接下来会说出的话,陈平都已经有了大概的预料。 但陈平却依旧没有出戏,而是十分配合的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架势。 片刻后,又颇有些不解道:“方才殿內,老夫和安国侯,可都在劝太后举国丧、赦天下,並扶立太子啊?” “如果太后,是担心太子做不了皇帝,又为什么不接受我们的建议,让太子告庙祭祖,接受百官的朝拜,以即皇帝位?” 却见张辟疆摇头一笑,当即开口道:“君侯难道认为皇位,是靠告庙祭祖、接受百官朝拜,就能坐上去的吗?” “即便坐上去了,难道就不会被赶下来?” 闻言,陈平应声一愣,而后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状。 “张侍中的意思——” “兵权?” 张辟疆当即点下头:“没错。” “太后担心的,是兵权。” “一一如今,南、北两军的兵权,都为大將军刘泽所掌。” “如果元勛功侯们,决心要立高皇帝纯他的儿抖,那刘泽作为宗室,似並不会有太大的意见。” “在刘泽看来,让更年长的高皇帝诸抖即立,必定是比太抖即立更稳妥,更有利於宗庙、社稷的。” “这,才是太后哭不出眼泪,迟迟不肯举国丧的真正原因啊——“ 第96章 天子恭 第96章 天子恭 天子盈大行,百官公卿於宣室殿外跪丧,照理来说,任何人都是不能走开的。 尤其陈平还是当朝左丞相、实际上的相府掌舵人。 在这先帝大行,新君未立的微妙时间节点,陈平本就是聚万千瞩目於己身。 之所以能暂时走开,还是因为引开陈平的,是在未央宫中担任侍郎的张辟疆。 宫中侍郎的职务,外加留侯张良之子的身份,这才让陈平离开殿门外的举动,稍微显得合理了一些。 朝臣功侯出入宫闹,本就是要有宫中侍郎引领的。 张辟疆把陈平引开,说不定,是太后有什么安排? 眾人暗下猜疑间,陈平同张辟疆的交谈,也终於进行到了戏肉部分。 “唔——” “如此说来,依张侍中之见,大將军营陵侯刘泽,不该在眼下掌兵?” “在这宗庙生疑之际,难道还有人,比刘泽更適合掌兵、镇国?” 说话间,陈平仍旧是那副疑虑重重,且颇为纠结的模样。 而张辟疆,也还是先前那副自信满满,挥斥方道的淡然姿態。 “君侯说这话,可就有些辱没自己『元勛功侯”『开国谋士”的身份了。” 一-难道太子,真的比代王、赵王等高皇帝后嗣,更適合即立?” “太后在意的,难道会是“適合与否”吗?” “这一点,君侯是瞭然於胸的。” “_一太后不会在意太子是否年幼、是否適合即立,也不会因为代王、赵王更年壮, 更『適合”,便由他们即皇帝位。” “因为只有太子即立,太后,才能继续住在东宫长乐,號令天下。” “同理:太后並不在意眼下,究竟谁更適合掌兵、镇国。” “太后只在意掌兵的人,能否让自己信任一一当朝臣百官生出『另立高皇帝子”的念头时,这个人能否力排眾议,扶保太子,保住太后的权势。” 说著,张辟疆又神秘一笑,顾自道:“刘泽,並非是这样一个人。” “只要有利於汉家的宗庙、社稷,刘泽便必定会支持,绝不会於太后有半分顾及。” “真正能让太后心安、能坚定不移扶立太子的,恰恰是太后的族人:吕氏外戚———“ 配合张辟疆演了这么久,总算是听到预料中的那四个字,陈平暗下自一阵冷笑连连。 面上,却是稍作讶异道:“吕氏?” “建成侯吕释之,已然蔓故了啊?” “难不成—·让吕台、吕產等小辈———? 1 便见张辟疆满不在乎的一摆手,面上笑意却更多了三分自信。 “君侯怎这般糊涂?” “我方才刚说:太后,不在意適不適合~” “只要是能让自己信任、能扶保太子的人掌兵,便都是太后愿意看到的。” “连『適不適合”都不需要考虑,又何需在意年纪、资歷?” “说来,太后先前拜刘泽为大將军,或许也正是因为吕释之,吕台、吕產等小辈又资歷浅薄,难以服眾。” “但真正能坚定不移的扶保太子、拥立太后的,不正是依附於太后的吕氏外戚吗?” “若君侯引领百官,主动请求太后,让吕台、吕產等为將军,掌南、北两军兵权,太后,又怎会不答应呢?” “也只有这样,太后才能真正安下心一一不再为太子、为自己,以及吕氏一族的未来而忧虑,才能专心为死去的儿子黯然神伤,垂泪哭泣啊———” 张辟疆侃侃而谈间,目光更已是越过陈平,投向了殿门外跪著的王陵、周勃等人。 又颇有些臭屁的看向陈平,就差没在脑门上明写著:君侯,还不去同其他重臣商议一番? 见张辟疆如此自信,陈平也还是配合。 当即便疑虑重重的回过身,远远看向殿门外的王陵、周勃等人。 待殿门外,投向自己的疑惑目光越来越多,陈平才终似下定决心般,长呼一口气,朝著殿门外走去。 来到王陵身旁,並未面朝殿內,规规矩矩跪下身; 而是侧对殿门方向,面朝王陵,压低声线道:“有一事,需与安国侯商议。” 不片刻功夫,周勃、灌婴、夏侯婴等一干元勛功侯,都围聚於陈平左右。 搞得皇后张嫣悲痛之余,心底没由来的一紧! 至於眾公子、公子们的母亲,也就是大行天子刘盈的姬嬪们,更是心惊肉跳间瞪大双眼,望向正围坐商议的元勛重臣,愣是眼晴都不敢眨一下! 其余的朝臣百官、元勛功侯们,也都有些不安的昂首挺胸,翘首望向陈平一干人等。 唯独太子刘恭,好似是个没事儿人一样,默然跪立於殿门外,时不时抬手擦去脸上泪水。 过了好一会儿,便见陈平等人散开,互相对视著齐齐一点头,各自站起身整理过衣冠。 而后,便在安国侯王陵的率领下,再度迈入殿门处的高槛。 “左丞相曲逆侯臣平,顿首顿首,味死百拜!” “先帝大行,太子少弱,主少国疑,朝野不安。”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社稷动盪之际,不可不慎之、不可不重之。” “—一兵马者,国之重器也。” “唯宗庙、社稷计,臣於朝公百官、元勛功侯共议,皆以为:长安南、北两军,皆不可为外臣所掌!” “大將军营陵侯刘泽,虽刘氏,然本为九卿。” “虽身宗亲,然亦属外臣。” “望太后,纳臣等忠言直諫,任悼武王子:吕台、吕產为將,各掌南、北二军!” 陈平话音落下,一同入內的元勛功侯、朝公大臣们,也是再齐声请奏。 “臣等,昧死百拜!” “望太后纳諫,任吕台、吕產为將,各掌南、北二军,以安宗庙!” 功侯大臣们气势汹汹,最终却是联袂奏请,恳求吕太后用自家子侄掌南、北两军兵权1 待殿內重归平静,殿门外,应声响起一阵呼气声。 这么个关头,元勛功侯、百官公卿联诀商议某事,实在是嚇人! 却见殿內,吕太后仍呆立於灵枢旁,將入殿请奏的百官功侯,都给甩在了自己的侧后方。 良久,方淡然开口道:“朕,知道了。” “退下吧。” “让皇后和太子入殿。” 吕太后不置可否,原本还信心满满的元勛功侯,免不得一阵面面相。 最终,却也还是拱手退了出去。 片刻后,张嫣、刘恭母子进了殿,却见过去大半日,都愣愣看著灵柩內发呆的吕太后,竟是终於回过了身。 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眸,看不出有多少是泪痕,有多少是心力憔悴。 而在吕太后身旁的帷慢內,刘恭还隱约看见方才还在殿外,劝陈平进言的侍中张辟疆“太子,上前来。” 吕太后沉声一语,刘恭只赶忙跪行上前。 便见吕太后昂首屹立,望向殿门外,人挤人跪满一地的元勛功侯,百官贵戚。 目光死死锁定在殿外,手臂却是缓缓侧举,朝藏身於惟慢间的张辟疆指了指。 “留侯子,侍中张辟疆,大行皇帝的贴身心腹。” 一今日,太子要记张侍中一恩。” “自今日往后,留侯一脉,可断,不可绝。” “便是有后嗣因罪失国,也当另立一脉以復其家。” “太子如是,后世之君,亦如是。” 吕太后话音落下,刘恭心中只一阵惊涛骇浪! 却是忙不选侧过身,对帷幅后的张辟疆沉一拱手。 “张侍中大恩,孤,不敢或忘!” “往后,望张侍中隨孤左右,以警醒得失。” 闻言,张辟疆却是压低声线、遮掩身形,於惟幅中稍拱手一礼。 “殿下厚恩,臣,感激涕零。” “只今日之后,臣,不便再面於世人。” “国丧罢,臣便要归家復命於父亲大人。” “往后余生,终不復出矣—” 言罢,惟幅中的张辟疆又朝刘恭躬身一礼,再对吕太后一礼,旋即便消失在了帷慢之后。 而在刘恭身前,吕太后却是神情悲戚的昂起头,背负双手,目光死死盯著殿门外的王陵、陈平等人。 “太子,看见了吧?” “为了让君王,按照自已的意愿做事,这些个元勛功侯、朝公大臣,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今日,他们能为了让朕『节哀循礼』,举国丧、赦天下、立太子,而諂言以举吕氏外戚。” “来日,他们也能为了其他的自的,而做出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吕太后言辞恳恳,刘恭却根本不敢搭话,只默然垂泪,一言不发。 却见吕太后盯著殿门外一一甚至可以说是瞪著殿门外,看了许~久许久。 最终,才稍一摆手,示意身旁郎官前去,將百官功侯再度引入殿內。 待宣室殿,被满朝公卿大臣、功侯贵戚给塞了个满满当当,吕太后才深吸一口气,含泪开口。 “大行皇帝驾崩,朕心甚哀。” “其:举国丧半岁,大赦天下。” “宗亲、诸侯守孝至国丧期满,功侯、二千石三月,官吏月,民十日。” “使关东宗亲藩王、郡守二千石,於明岁国丧期满后,次序入朝奔丧。” “大行皇帝子刘恭,身嫡长,具册宝,正位东宫,为汉储君。” “允文允武,恭孝师长,温善识礼,德行厚重。” “遵大行皇帝遗詔:著太子刘恭,承袭大统,继皇帝位。” “著奉常有司置备三牲,与太子告太、高二庙以祭祖,於未央宫宣室殿受百官纳拜。” 话音落下,殿內百官功侯贵戚,无不是暗下长呼一口气,齐齐长身叩拜。 百官拜谢过后,吕太后目光仍投向殿门外,面无表情道:“进右丞相兼太子太傅:安国侯王陵,为皇帝太傅。” “溢封食邑千户,赏千金。” “左丞相曲逆侯陈平,迁右丞相。” “赏千金,全掌相府。” “典客辟阳侯审食其,拜左丞相。” “赐五百金,宿卫禁中,比郎中令。” “太尉絳侯周勃,御史大夫平阳侯曹密,赏千金。” “太僕汝阴侯夏侯婴,卫尉颖阴侯灌婴,郎中令博成侯冯无择,宗正楚太子刘郢客, 赐五百金。” “奉常叔孙通,傅教大行皇帝,又制定《汉礼》有功,封:信成君,邑百户。” “少府阳城延,筑长乐、未央两宫,又督建长安有功,封:梧侯,邑五百户。” “凡朝中公卿百官、功侯贵戚,关东宗亲诸侯、地方郡县,皆各有所赏。” “长安廷尉,又郡县地方牢狱,囚徒皆赦而释。” “赐天下为人母、为人父者,各爵一级。” 隨著一道道封赏,经由吕太后之口宣於殿內,一旁的郎官也是奋笔疾书,飞快记下吕太后所言及的每一个字。 而在吕太后话音落下之后,殿內百官公卿、功侯贵戚,则是齐身拜谢吕太后大恩。 於此同时,汉家的朝堂格局,也隨之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另:酈侯吕台,为左將军。” “侯吕產,为右將军。” “建成侯吕则,为后將军。” “合掌长安南、北两军。” “使长安朝堂有司,共议大行皇帝之供过,盖棺定论以諡。” “悬棺七日,葬大行皇帝於安陵。” “凡大行皇帝姬嬪,未曾承幸者,皆释。” “承幸而未诞子、女者,置安陵邑。” “诸公子、公主之封王封邑事,由朝堂共议。” 至此,大行皇帝刘盈驾崩后,长安朝堂所应该做出的安排,才总算是重归於正轨。 吕太后终於发了令,刘恭自然是被奉常官员领著,先宣室殿侧殿沐浴更衣,而后前往太、高二庙祭祖。 祭祖结束,刘恭便算是对祖先完成了匯报:孙儿要做皇帝了。 而后,便回到了宣室殿侧殿:清凉殿,在吕太后的陪同下,接受了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的朝拜。 有了这道流程,便是长安朝堂表示愿意效忠、拥护新君。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唯独没有出乎刘恭意料的是:尊立皇后张嫣为太后、尊吕太后为太皇太后的詔书,却始终没有出现。 吕太后没有提,刘恭也十分知趣的没多问。 而皇后张嫣,则是多半还沉浸於丧偶的悲痛中,即便注意到了这些许异常,也在刘恭眼神示意“不要过问”后,权当没有这回事。 直到日暮时分,所有的事尘埃落定。 太子恭,已然化身天子恭。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都已出宫离去。 大行皇帝刘盈的灵堂,即未央宫宣室殿,也只剩下吕太后、天子恭,以及『皇后』张嫣三人的身影· 第97章 子为王,母为虏 第97章 子为王,母为虏 大行天子盈七年,秋八月初一。 夜。 时隔多年,未央宫宣室殿,终迎来了一个不被被酒、乐气息所充斥的夜晚。 殿门外,宫灯摇曳。 殿堂內,大行天子盈为金缕玉衣包裹全身,静静地躺在那口黄肠题奏之中。 灵柩前,皇后张嫣早已哭干了眼泪,宛如行尸走肉般侧跪在地,看著身前燃烧著的火盆,愜愜发著呆。 今日才刚承袭大位的少年天子刘恭,则被吕太后领到殿门处的高槛,背对殿內、面朝殿外,於门槛上坐下了身。 祖孙二人齐身而坐,眺望星空。 气氛说不上有多压抑,却总有一股淡淡的忧伤,在空气中挥之不去“呼~” “想过皇帝,或许会走在朕前面。” “却没想到会这么早。” “—知道皇帝,在戚夫人之事后,便对朕有怨、一心求死。” “不曾想,皇帝求死之心,居然会是这般—” 吕太后语带悵然的牺牲,將沉寂的夜空击碎。 天子刘恭却仍宛如身处梦境般,缓缓低下头,看向身上穿著的超小號天子冠玄。 这,不知已是刘恭第几次,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的皇帝服饰了。 头上,那顶即便刻意做小了,却也还是与刘恭格格不入的十二天子冠,已被刘恭从头顶取下,放在了弯曲的膝盖之上。 对刘恭而言,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刘恭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抵达太上皇的太庙、太祖高皇帝的高庙: 也不记得祭祖过后,自己是如何回到未央宫,端坐於御榻之上,接受百官的朝拜。 1 甚至於此刻,自己为何会坐在宣室殿的门槛上、自己是怎么从大行天子盈的灵柩前,移步到门槛上坐下身的,刘恭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过去这一天的经歷,就像是一场已经被淡忘的梦,断断续续。 只几个重要的场景,还能被刘恭回忆起模糊的画面。 唯一与做梦不同的,是梦醒后,刘恭並不是以太子的身份,从椒房殿的臥榻上坐起。 而是宛如穿越时空般,以天子恭的身份,坐在了宣室殿的门槛之上。 “孙儿,如梦方醒。” “又像是不曾从睡梦中醒来。” 如是一声低语,刘恭便再度低下头,证的看向膝盖上,那顶天子冠垂下的串。 一旁,吕太后也隨之发出一声长嘆。 “是啊~” “就像是一场梦。” “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梦。” “也如身处梦境之中般,只能任之、由之,根本无力改变。 “甚至,都生不出改变的念头—” 说著,吕太后稍抬起手,有气无力的搭在刘恭肩头。 又沉默许久,方顾自开口道:“这,是朕第二次做这样的梦了。” “第一次,是在太祖高皇帝驾崩的时候。” “当时,朕可比现在的太子—” “可比现在的皇帝,要茫然无措的多。” “担心会发生变故,朕下意识决定:秘不发丧。” “直到高皇帝晏驾第四日,朕愈发慌乱。” “—秦王政沙丘,赵高、李斯骄詔而立胡亥,赐死公子扶苏的往事,在朕脑海中挥之不去。” “朕,也愈发惶恐、不安。” “慌乱至极,甚至招来了审食其,商量著,要把所有的元勛功侯,乃至於军中將官悉数族诛?” 说到此处,吕太后不忘自嘲一笑,又微微摇了摇头。 “还是曲周侯酈商,从朕秘不发丧的举动中有所察觉,亲自来劝说於朕,陈明利害, 才算是让朕稳住心神。” “高皇帝晏驾第四日,朕才下令发丧;二十三日,方使高皇帝入葬长陵。” “甚至即便是高皇帝入土为安后,朕也还是再拖了三日,才许大行皇帝祭祖告庙,即皇帝位. 都说忙中出错、利令智昏。” “却不知,这天底下的事,最让人看不清、看不透,也最容易让人犯错的,並不是忙乱、贪婪时。” “而是惊惧、惶恐之时。” “恐惧,才会使人乱了方寸。” “方寸一乱,则万事休矣—” 吕太后自说自话间,刘恭也终是不知不觉,將心绪从不知名处拉回了眼前。 这才真的『如梦方醒”般,长呼出一口浊气,侧身看向身旁的祖母吕太后。 只这一眼,刘恭便发现:这场梦,自己好似做了“很久”。 短短一日,吕太后原本还算红润的面庞,已是出现了两道似刻在脸上的法令纹。 从刘恭的角度,还能看到吕太后原本青黑的髮鬢,也窜出了几许刺眼的白。 此刻,吕太后身上,再不见分毫不怒自威、令人看一眼便隱隱心悸的威严。 刘恭能从那张侧脸看出的,只有一名年过半百的妇人,先丧夫、后丧子,却仍不得不强行振作起来,照顾年幼孙儿的无力,与无奈。 “有皇祖母在,孙儿不曾慌乱。” “只是身著冠玄,头戴冠,为左右称为“陛下』,让孙儿无所適从。” “每有人以『陛下』相称,孙儿便总误以为,是父皇悄悄出现在了孙儿身后。” “但回身看去,却只能见到父皇的灵柩。” 闻言,吕太后不由文是强自一苦笑。 轻抚了抚刘恭的后背,嘴上,却是温声纠正道:“往后,要叫先帝。” “不可再称『父皇”了。” “—一皇帝,已经没有父皇了。” “有的,只太祖高皇帝,和大行先帝——” 刘恭默然。 曾几何时,刘恭还曾一度畅想过、盘算过:皇帝老爹驾崩后,自己究竟会是喜悦多一点,还是哀伤多一些。 如果喜悦多於哀伤,自己该如何强压下喜悦,以免笑出声来。 若哀伤更多,自己又该如何振作起来,保持大脑清醒,以免行差就错。 但真到了天子盈驾崩,自己继承皇位的这一天,刘恭却发现:过去所有的畅想、盘算,都像是农人猜测皇帝『用金锄头耕地”一样可笑。 没有喜悦。 甚至连悲伤也没有多少。 有的,只是茫然。 是一个原本活生生的人,就那么躺在自己眼前一一明明还真切存在於天地间,却再也无法睁开眼的不真实。 是曾属於父亲、属於汉天子的一切,都在片刻间落在自己身上,根本不给自己留下一点时间接受、习惯的仓促。 以及,过去这一日,自己明明从头到尾在场,记忆却也还是断断续续、宛如梦境般的模糊、迷惘·.· “皇祖母,有很多话要对父皇说,却还没来得及说吧?” “没能见到父皇最后一面,没能同父皇说出那些话,皇祖母,可有不甘、遗憾?” 见刘恭终於回过神,也愿意开口说话了,吕太后终是欣然一笑。 也不再直言纠正刘恭,对大行天子盈的错误称呼了。 只含笑低下头,思虑良久,方淡淡道:“没有。” “朕同先帝,早已是无话可说。” “该说的,不该说的,朕都同先帝说过。” “先帝听不进去,朕,便也就不愿再说了。” “朕,知道皇帝想问什么。” 一戚夫人,和赵隱王?” “皇帝是想问朕,后不后悔虐杀戚夫人、杀赵隱王,从而让先帝怀恨在心,就此一蹶不振。” “想问朕,是否曾有过因此事,而向先帝承认错误、请求原谅的打算?” 只见刘恭微微点下头。 “直至驾崩,父皇都仍对此事耿耿於怀。” “父皇曾说,到了地底下,无顏面对高皇帝『为何没照顾好弟弟”的质问。” “更无顏面对死去的赵隱王。” “孙儿也曾问过父皇:赵隱王刘如意,是曾和父皇爭储夺嫡的贼人。 “皇祖母即便杀之,於父皇而言,也只百利,而无一害。” “但父皇却说:没能护住赵隱王性命,让父皇无法再於诸王面前,以『嫡出兄长”自居。” “一一连『兄长』都没脸做,自然,也就更没脸做天下人的皇帝了。” “因为在父皇看来,连弟弟都护不住的人,是不可能护得住天下子民的。” “而护不住子民的皇帝,便不配被称之为:天子。” 从刘恭口中,听到死去的皇帝儿子,对当年之事的感官和看法,吕太后也不由短暂失了神。 当年的事,虽是在朝堂內外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但吕太后、天子盈母子之间,却几乎从未有过探討、交流。 戚夫人被製成人,吕太后带著大行天子盈去看,天子盈当场嚇晕,而后病了大半年。 病好了,事儿就过去了。 赵隱王刘如意被杀,天子盈也只是在未央宫內雷霆震怒,下令彻查。 但最终,也同样是不了了之。 无论是吕太后还是天子盈一一母子二人均未在对方面前,主动提起过这件事。 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更像是母子二人,均对此事无话可说。 “那皇帝,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呢?” “在皇帝看来,朕虐杀戚夫人、杀赵隱王,果真是为了宣泄胸中私愤?” “朕,就没有半点为宗庙、社稷计一一为先帝计的考量,仅仅只是太后吕雉残忍暴虐,只因善妒,便杀害了高皇帝的妾、子吗?” 吕太后不答反问,刘恭却早已是习以为常。 只梢一思虑,便微摇了摇头。 “高皇帝晚年,曾生出易储另立一一废父皇储君之位,改立赵隱王的打算。” “虽然最终未能成行,但戚夫人、赵隱王母子,却是真真切切爭取过促成此事的。” “正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在高皇帝驾崩、父皇即立后,皇祖母秋后算帐,惩治戚夫人、赵隱王母子,是题中应有之理。” “一一甚至是非惩处不可,且罚的越重越好。”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警醒后来的后宫姬嬪、庶出皇子:非皇后、嫡皇长子,便不可凯大宝。” “往远了说,这是皇祖母,在给后世立规矩。” “往近了说,也是在警告高皇帝诸庶子、关东诸王。” “从『杀鸡做猴”的层面来说,皇祖母对戚夫人、赵隱王的手段,固然残酷,却算不得不妥。” 刘恭言之有物,言之有理,自是惹得吕太后欣慰的点下头。 便带著自嘲的笑意,一阵摇头晞嘘:“难得刘氏的男人,还有皇帝这么颗独苗,能念著朕的好。” “只是当年之事,却並非皇帝所想的这么简单。” “戚夫人,赵隱王,朕固然是要惩处的。” “但原本,是无需以如此狠辣手段一一甚至是无需伤及其性命的。” -朕原本的打算,是將戚夫人囚於宫中。” “也非真的囚禁。” “就是让戚夫人在永巷,做一些春米、洗衣之类的粗活,搓搓那贱妇的锐气。” “再以戚夫人为质,迫使赵隱王不敢行悖逆之事,对朕言听计从一一老老实实做先帝的好弟弟、我汉家的好赵王。” “真正让朕下定决心,不惜以残暴手段,处理戚夫人、赵隱王母子的——” 说到此处,吕太后只微微低下头,抬起左手。 用右手翻起左侧衣袖,露出缝在衣袖內的一张白布,揪著白布边沿猛地一拉。 將白布从衣袖內侧撕下,神情满是阴鬱的递给刘恭。 待刘恭接过白布块,都还没来得及细看其上的猩红血字,便见吕太后再度整过头,望向殿外的夜空。 嘴上,却是无比熟练地,背诵起那张白布上记录的血书。 “子为王~” “母为虏。” “终日春薄暮~” “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 当谁,使告汝?” “这是戚夫人在宫中,自里衣撕下一角,咬破手指以血所著,打算暗中送去邯郸的血书。” “若非朕派人盯著,將这封血书截获,此书,便会为远在邯郸的赵隱王所得。” 吕太后讥笑摇头间,刘恭却是微微睁大眼睛,满是不敢置信的看著手中,以血写於布上的《春歌》。 愣然许久,才终是瞭然点下头。 “戚夫人,死得不冤。” “赵隱王,亦如是。” “太祖高皇帝有制:边墙有变,则赵王自为帅,全掌燕、代、赵三藩兵马一一调动自如,如臂指使;勿需虎符、詔书为凭。” “若此血书为赵隱王所得,必先以边墙有变为由,尽发戌边三藩之兵!” “再以『救母』之名引军南下,兵峰直指长安!” 第98章 皇帝,不再是储君了 第98章 皇帝,不再是储君了 虽是与祖母吕太后,坐在未央宫宣室殿的门槛上一一身处禁中,谈论的也是过往之事,但刘恭心中,也还是免不得一阵心惊肉跳。 赵国,为何会成为当下汉室,公认的北墙边防中枢? 正是因为方才,刘恭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边墙有变,则赵王自为帅,掌成边三藩兵马! 这,自然不是高皇帝刘邦,给爱子刘如意留的特权,而是实打实的边防需要。 作为开国之君,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显然不可能不知道军队的重要性,更不可能不明白『枪桿子里出政权”的道理。 为了確保军队时刻为自己、为皇权所掌控,高皇帝便定下制度:非调兵虎符、天子詔书二者兼备,不可调动兵马超五十人。 违者,坐谋逆! 这条制度,固然將军队的指挥、调动权,最大限度的与皇权绑定在了一起。 却也使得边防事宜,出现了不可避免的制度漏洞。 因为按照制度,调动兵马超过五十人,都得有虎符、詔书二者兼备,缺一不可。 而北方边墙部队面临的局面,是匈奴人岁岁侵扰一一少则千八百,多则数千上万,乃至十数万骑兵集群大军压境! 匈奴人来之前,也不会先通知汉室的边墙防线:我要来了窝等匈奴人大军压境,都火烧眉毛了,指望边防部队派人千里迢迢来长安,匯报情况、 获得许可,再带著虎符、詔书返回边墙,方调兵应对入侵的匈奴人? 这显然不现实。 北方成边部队面临的,往往是匈奴人的突然袭击式入侵。 且绝大多数时候,匈奴人都不会强行攻打城池,而是对城池围而不攻,確保城內的汉军无法出动,好让匈奴人能安心扫荡周遭村落。 粮食、財货、人口一抢,再把村落付之一炬,匈奴人便满载而归,回草原过冬了。 这使得汉室的北方边防部队,必须保有极大限度的自主性,以及应急反应效率。 只有在发现匈奴人的瞬间,就第一时间调动兵马抵御,才能儘可能降低边墙地区的损失。 非虎符、詔书皆备,不可调兵超五十人的制度,显然与边防部队的客观需求严重不符。 但高皇帝定此制度,又是好不容易才把军队的指挥、调动权,从领兵將领的手里抠了出来。 怎么可能再还回去? 边防部队也不行! 於是,高皇帝便决定:在制度之外,赐予北方的赵王、南方的淮南王,在战时自主调兵响应,以保卫边疆的特权。 北墙有变,赵王可先调燕、代、赵成边三藩兵马,应对匈奴人的入侵,事后再向长安朝堂递上奏疏一封,说明情况即可。 南方则稍复杂些。 岭南有变,淮南王需要根据情况,来决定採取的措施强度。 如果情况还好,就让长沙国陈兵於五岭以北,守住国门。 稍微危急一些,长沙国可能顶不住,就由淮南国调兵入驻长沙,一同守护五岭防线。 实在万分危急,方可再调吴、楚兵马,与淮南、长沙国兵一同抵御百越入侵。 且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必须最大限度的保持克制,並在採取措施的同时,第一时间向长安朝堂做请示。 於是,汉家便有了两个极其特殊的诸侯国:赵,以及淮南。 其中,北方边墙卫戌更为严峻,也使得赵国,成了关东诸侯国中,尤其特殊的那一个。 大约十年前,打消易储另立的念头之后,太祖高皇帝立爱子刘如意为赵王,或许,也有一层让刘如意得兵马傍身,以此自保的意味在其中。 但刘邦肯定不曾预料到:恰恰是自己留给宝贝儿子刘如意,用於傍身、自保的成边三藩兵马,反成了刘如意最急的一道催命符。 最终,这道催命符,又正是被刘如意的母亲:戚夫人,以一首《春歌》所催动“ “本以为这《春歌》,是在戚夫人死后,才从宫中流出去,方传於后世。” “原来早在那时,皇祖母便已截获了这封『求救”血书?” 如是想著,刘恭下意识偏过头,看向吕太后的左衣袖。 能被吕太后缝在衣袖內侧,也足以说明这首以血写就的《春歌》,曾为吕太后带来多大的震撼。 “这封血书,父皇不曾看过?” 刘恭轻声一问,却见吕太后满是无奈的苦笑摇头, “不止这封血书~” “从这封血书,戚夫人是如何写就、打算交由谁送去邯郸,到赵隱王得此血书后,会引发怎样的动盪一一朕,都一五一十说给了先帝听。” “朕告诉先帝:赵王得此血书,则成边三藩兵马,便必定会成为赵王以『救母”之名,行篡位之实的叛军。” “且无论成败一一无论最终,是赵王得了我汉家的社稷,还是仍由先帝为天子,成边三藩兵马,都必定会被打烂。” “边墙会糜烂,关东会大乱,匈奴人会畅通无阻的跨越代、赵,直至踏足齐、楚、淮南。” “到了那时,我汉家就不再会是『汉家”,而会变成昔日,龟缩於函谷关以西的秦国。” “届时的关东,也不再会有各自为政、彼此征伐不休的列国,而会是为匈奴人所掌控、所茶毒,且完整一体的关东。” “一一神州陆沉,遍地胡擅,百姓民披髮左社,沦为蛮夷。” “我汉家,会成为诸夏的罪人。” “先帝,会成为诸夏的罪人——” 说到最后,吕太后的语调已是彻底低沉了下去。 眉宇间,却更多了几许无奈、无力。 不等刘恭开口再问,便顾自再道:“先帝,不听啊—.” “先帝只说,赵王不会这么做。” “说朕是在危言耸听一一是挟公义,以报私仇。” “还说,若非朕虐待戚夫人,便不会有这封血书《春歌》,也就不会有赵王“兴成边兵马以救母』的隱患。” “说是只要朕,將戚夫人放归赵国、为王太后,便可使一切都重回正轨说著,吕太后將目光从夜空中收回。 缓缓侧低下头,顾自拿起刘恭手中的血书。 低头看了许久,方莫名一笑。 “朕原本的打算,是將这封血书缝在先帝的衣袖中,供先帝朝夕阅览,以为警醒。” “怎奈先帝,根本不愿意接受朕淳淳教诲、权权相护之心。” “——先帝不懂事,朕不能不懂。” “东、西两宫,天子、太后,总得有一个懂事的。” “我汉家,总得有一个懂事的君王。” “於是,朕便招赵隱王入朝勤见,想要將隱王软禁於长安,” “怎奈先帝,实在执。” 一不但將戚夫人从永巷释放,使赵隱王得以母子团聚,还让赵隱王,知道了其母戚夫人的处境。” “赵隱王对母亲承诺:只等回到赵国,便会引兵马而归长安,以救戚夫人,於水深火热之中。” “偏先帝,还真准了赵王归国的请求——” “朕,也终是不得不痛下杀手,不惜杀隱王於宫闈之中,以永绝后患。” 说到此处,吕太后原本涣散的目光、悵然的神容,却是在片刻间转变为坚定。 只稍侧低下头,直勾勾看向刘恭眼眸深处。 “所以,朕不后悔。” “朕不后悔虐杀戚夫人、杀赵隱王。” “——朕,一退再退,一忍再忍。” “但有可能,朕,便都在竭力不伤及此二人性命。” “然最终,此二人皆自绝於宗庙、社稷,咎由自取。” “便是到了地底下,朕也绝不会因此,而无顏面对太祖高皇帝。 “朕,无愧於太祖高皇帝。” “无愧於汉家的宗庙、社稷,更无愧於天下万千苍生、黎庶。” “重来一世一一甚至是百世、千世,戚夫人、赵隱王母子,朕也依旧会杀百次、千次“因为他们该死。” “他们,怪不得朕。” “任是谁,都怪不到朕的头上。” 说话间,吕太后的目光,片刻都不曾从刘恭脸上一一从刘恭眼眸深处移开。 而在听闻吕太后这番话之后,刘恭却是恍间,陷入一阵漫长的沉思。 过去这七年一一尤其是未曾与吕太后谋面、独处的前六年,刘恭对吕太后,始终有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究其因,不外乎歷史上的原主前少帝,就是因为那句『吾未壮,壮即为变』,而惨死於吕太后之手。 也不乏戚夫人、赵隱王母子,在吕太后手中的悲惨死状,对刘恭造成的精神震。 但刘恭从未想过:戚夫人被制为人、赵隱王刘如意被杀宫中,居然有这么一层鲜为人知的缘由。 而在得知个中缘由过后,刘恭惊讶的发现:当时的情况,换作自己站在吕太后的立场,似乎,也做不出第二种抉择.. “六年。” “朕,了六年时间,来让先帝明白:亲人,並非是必然亲密无间的。” — 一因为先帝说,自己与赵隱王手足情深,绝不会兄弟阅墙。” “朕便亲身示范,好让先帝明白:就连母亲,都可以对儿子冷酷无情一一就连母子, 都可以形同陌路,更何况是异母兄弟?” “兄弟手足,固然血脉相连。” “可母子之间,又何尝不曾以脐带为系,生死与共?” 便闻吕太后如是一语,旋即以手撑膝,从门槛上站起身。 背负双手,折身侧对向殿內,远远看向御阶上方,那具躺在灵枢中的户身。 不知过了多久,吕太后的话语声始终没有响起,惹得刘恭不由抬起头。 便见吕太后面上,神情清冷依旧,却已是被两行清泪,划出了两道刺眼的湿痕。 “从最开始的期盼、期望,到后来的失望。” “—不知何时,朕对先帝,竟是不再抱有丝毫期许,以至全然绝望。” “只盼著~” “嘶!” “呼... “只盼著皇帝,能好生待在未央。” “由朕亲力亲为,將宗庙、社稷之事通通理顺。” “到朕合眼的那一天,也能安心躺在御榻之上,告诉先帝:朕,已经把天下之事,都处理妥当。” “往后,哪怕皇帝日日饮酒作乐,天下,也出不了岔子说出这最后一句话,吕太后便似是被施了定身术般,直挺挺愣在了原地, 只那两行不断自吕太后眼中夺眶而出,並滴落於刘恭身旁的热泪,能证明时间没有停止流动。 见此场景,刘恭也终是后知后觉间,从门槛上站起了身。 却见吕太后冷不丁一抬手,將脸上泪水尽数抹净。 不眨眼的功夫,又恢復到了往日,那生人勿近,熟人也別沾边的清冷模样。 背负双手,面朝殿內,侧低下头,面无表情的看向刘恭。 “皇帝,不再是储君了。” “太子要有太子的样,皇帝,也要有皇帝的样。” “—一做皇帝,和做太子不一样。” “往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当三思而后行。” “皇帝,年七岁。” “至少三年內、皇帝满十岁前,朕都不会给皇帝任何权柄。” “仍只是旁听朝政,以应朕亏所问。” “一一朕,不会再在朝议之上,当著公卿百官的企相问於皇帝。” “恋每逢朝议,皇帝都要在次日,將前日朝议万上的议题、事务,以乞自己的酱法、 见解,亻疏呈上。” “未来三年不犯错,朕,便可许十岁的皇帝,从旁辅政。” 吕太后郑重其事的话语,也终是让天子刘恭,从今日这场昏昏沉沉的梦境中彻底『转醒”。 当即整理好身上衣袍,再將那顶十二冠戴在头上,並將丝带繫於頜下。 方庄严拱手一礼:“孙儿,谨遵皇祖母詔諭。” 便见吕π木微一頜首,又最木看了一眼殿內的灵柩,以乞灵柩前,呆然斜跪在地的皇后张嫣。 而木便决然回过身,背对殿门。 “国丧罢,皇帝居宣室,皇木仍居椒房。” “尊立π木一事,太子自己琢磨。” “想明白为何不急於一时,又该延木至何时,擬亻一封,呈於朕前。” “明日起,朕不会再来宣室。” “先帝的丧葬事宜,皇帝掂量著办。” “有奉常官员从旁指引l,出不了差错。” 刘恭又是一礼。 待直起身,却见吕π木已决然而去,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的,消毫在了夜幕亏中。 亏木的七日,吕元木也果然没有出现在宣室。 直到七日万木,大行天子盈即將入葬安陵万际,吕π木才招元勛功侯、朝臣百官,於长乐宫长信殿举朝议。 这一天,是工行天子盈七年,秋八月初十。 本是常朝日,吕π木却是时隔近三个月,再举朔望朝——. 第99章 新的篇章 第99章 新的篇章 “右丞相曲逆侯臣陈平,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大行皇帝宫车晏驾,太后举国丧而赦天下,至今已足七日。” “论制,当葬大行皇帝於安陵,入土为安。” “另当广迁关东地方豪强,郡守二千石不能治者,又大行皇帝之臣移居安陵邑一一以实关中,以固国本。” “一如往昔,高皇帝广迁天下豪杰、功臣,又故六国王族之后,於长陵邑故事。” 大行天子盈七年,秋八月初十。 长乐宫,长信殿。 隨著丞相陈平的拜謁声响彻殿內,刘汉王朝,也隨之拉开新的篇章。 御榻之上,太后吕雉雍容端坐。 天子刘恭则內著冠玄,外披麻丧,额系孝带,头顶冠一一与过往这一年一般无二, 静静陪坐於吕太后身侧。 殿內,朝臣百官也同样內著衣、外披麻,少有交头接耳,左顾右盼者。 便见殿中央,丞相陈平昂首而立,双手將一卷竹简摊举於胸前。 宣读完,便將竹简捲起,双手捧与大长秋,目送大长秋捧著竹简走上御阶,呈於吕太后面前。 而后再从怀中,取出另外一卷竹简,於身前摊开来。 “臣与百官共议,皆以为:大行皇帝,年十五而继宗庙,立未冠而安天下。” “虽只临朝七年,然天下得安,社稷得固,百姓民,亦得安居以乐业。” “自太祖高皇帝尊太上皇,又五日一朝,以尽孝始,我汉家,便以孝治天下。” “奉常叔孙通制《汉礼》亦有论:凡汉后世之君,崩必諡以二字一一孝当先,功过在后。” “故臣等皆以为,大行皇帝盖棺定论,当諡曰:孝惠皇帝。” 諡法云:柔质慈民曰惠,知其性。” 爱民好与曰惠,与谓施。” “諡大行皇帝以『孝惠』二字,即合我汉家之礼制,又可评述大行皇帝之功、过,无有谬、误也。” 言罢,陈平自是將竹简再度捲起,双手捧於身前。 待这第二卷竹简,也被大长秋呈到吕太后身前,殿內朝臣百官、公侯贵戚,才各自从座位上齐身,齐齐跪拜在地。 便见御榻之上,吕太后將那两卷竹简先后摊开,又象徵性的扫了一眼。 下意识便要开口,却又適时反应过来,將两卷竹简推到刘恭身前。 待刘恭也看过竹简上的內容,吕太后才昂首挺胸:“可。” 话音落下,殿內应声响起一阵哀乐。 百官公侯含泪谢礼,御阶下,謁者悠长的唱喏声,也响彻长信殿上空。 “右丞相曲逆侯臣平,挟百官共议,为大行皇帝盖棺定论,諡曰:孝惠皇帝~~~” “太后答日:可ann 至此,大行皇帝刘盈,便得以摆脱『大行皇帝”这个临时性代称,就此成为:汉孝惠皇帝。 好半响,哀乐才逐渐散去,一封詔书也已被郎官草擬完成。 虽是墨跡未乾,却是很快被抄录为一式三份,而后被三名郎官各自双手提著,送到了吕太后面前的御案之上。 待吕太后,於三封詔书上各盖下印璽,詔书又被郎官们送到右丞相陈平身前。 再逐一加盖过相印,这封詔书,才算是正式具备了法律效应。 之所以是一式三份,是因为詔书的合法性,除了覆盖其上的天子璽、丞相印,还源於存档备案。 三份詔书,一封留存於石渠阁,当作备份。 一封留存於相府,同样是备份。 最后一封,才会被交给奉詔的个人,或由相府作为原件,抄录颁行於天下。 三者缺一不可。 少了相府那封备份,外朝就可以不承认詔书的合法性, 少了石渠阁那份,则天子、太后可否认詔书合法性。 至於用来颁布的那一份,自更不必赘述。 在某一备份缺失时,外朝或君主否认詔书合法性的具体手段,便是指其为:骄詔! 於是,不出意外的一一在东席首座,刚受任不久的大將军刘泽,在看到那一式三份的詔书后,莫名惊恐的发起抖来。 而御榻之上,吕太后却是私有深意的看了刘泽一眼,而后便將目光收回。 绝大多数时候,骄詔与否,其实是可以被皇帝控制的。 一原本有一式三份的詔书,把石渠阁那封毁了,说你骄詔你就是骄詔! 反之:只一式一份的绝版,相府、石渠阁均无备份的『骄詔』,只要君王想,也完全可以替你补全手续,往相府、石渠阁各补存一道备份。 也算是君王一一至少是如今汉室的君王,控制、拿捏臣子的一种手段。 很显然,大將军营陵侯刘泽,过去並未意识到这一手段的存在“皇帝太傅,安国侯臣王陵,顿首以拜。” 短暂的沉默之后,朝议进程,便隨著王陵站出身,而自然进入下一个议题。 便见西席首座,王陵颤巍巍站起身,缓慢移步至殿中央。 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却並未如陈平方才那般,將奏疏与身前摊开。 而是直接捧与大长秋,在大长秋拾御阶而上的同时,王陵也同时开始口述奏疏上的內容。 “孝惠皇帝大行,遗詔太子承袭大统,即皇帝位。” “新君即立,则当应制,尊嫡母为皇太后。” “孝惠皇帝之嫡母、新君之嫡祖母,当尊为:太皇太后。” 一一今新君临朝,自称曰:朕,为百官称曰:陛下。” “然天子嫡母,却仍为皇后;嫡祖母,仍为太后。” “此,非悖逆人伦邪?” 说著,王陵便小碎步一挪一挪的侧过身,扫视向殿侧的百官群臣。 “皇后,乃皇帝妻也。” “皇帝嫡母,当尊太后以別居。” “今天子即立,却仍以嫡母为皇后、居椒房——“” 说到此处,王陵再度正过身,对御榻上的吕太后、天子恭祖孙沉沉一拱手。 “臣尝闻北蛮匈奴,有父死,则子妻母、兄死,则弟妻嫂之俗。” “——此,蛮夷之劣俗、恶俗也。” “陛下新君即立,便或为天下人指摘,言陛下效蛮夷之恶俗,以悖逆人伦。” “臣,甚不取,不敢不諫也——“” 王陵此言一出,殿內朝臣百官无不是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整理好表情,循声朝王陵所在的方向看去。 回来了。 一切都回来了。 老驴王陵,又开始和吕太后顶牛了。 孝惠皇帝驾崩,好似一切都变了。 但细一想,好像除了陪坐於御榻之上的太子刘恭,变成了当朝天子刘恭外,一切,又完全没有变化“此事,非朕漏忘。” 只见御榻之上,吕太后沉声一语,而后便侧身看向天子刘恭。 “更非安国侯所说那般一一皇帝要效仿蛮夷,做出以母亲为妻子的混帐事。” 言罢,吕太后便深吸一口气,对刘恭微微一点头。 便见刘恭当即从御榻上起身,先朝吕太后拱手一礼。 而后绕过身前的御案,来到御阶最上面那一级,居高临下俯视向殿內百官群臣。 终缓缓拱起手。 “孤还未足月时,太祖高皇帝驾崩。” “年七岁,又送別了自己的皇父。” “孝惠皇帝年十五而立,尚且视政七年而不得掌权。” “及冠不数岁,便英年早逝。” 一一而今,孤立於总角之年,吵之身,以治天下元元。” “孤,甚惶恐。” 满是哀沉的说著,刘恭还不忘垂下头,煞有其事的擦了擦眼角。 隨后再抬起头,强挤出一抹笑容,望向立在殿內的老师王陵。 “未尊立太后、太皇太后,非孤不明於礼制,亦或不愿尊立嫡母、大母。” “实孤德行浅薄,年岁过幼,纵得孝惠皇帝遗詔与立,又告庙祭祖、受百官纳拜,亦不敢以『天子”自居。” 孤闻古之圣贤,当先有舜、禹之德行,方可负万民之眾望,以临天下元元。” “孤纵不敏,亦不敢於上古贤王之制,损毁过甚。” “早自商、周伊始,凡君王崩,则新君必为父守孝,足二十七月之久。” “守孝期满,方可承袭父位,以继正统。” “今,孤虽得百官朝拜,却不过因『国不可一日无君”之故,方先即立,以正大义名分。” “纵得立,亦不敢以『君”自居,而枉顾父孝。” “《尚书》云:父在,观其志;父故,观其行;三年无改於父之道,可谓孝矣。” “我汉家以孝治国一一天子驾崩,尚且先諡之以『孝”,后諡以功过。” “孤总角之年,吵渺之身,怎敢悖逆此孝悌人伦?” 言罢,刘恭便回过身,背对殿內朝臣,对御案对侧,端坐於御榻之上的吕太后再一拱手。 待吕太后缓缓点下头,方再度正过身来,面朝殿內公卿百官。 “古之贤主,父丧则守孝二十七月,而后即立。” “虽天子以日为月,只需守孝二十七日,却是因国事繁多,君王无暇守孝数岁,而罔顾万民日久之故。” “然孤总角之年、吵吵之身,得祖母太后临朝掌政一一勿忧於国无君长,更於国事无有益。” “不敢仿效年壮之君,化月为日,以守父孝。” “乃告百官公卿:自孝惠皇帝宫车晏驾始,孤,当守父孝二十七月。” “丧期未满,父孝未去,不以『朕”自称,不乘天子车架,勿居宣室。” “劳诸公朝臣,勿以『陛下”相称,勿以县官、天子、皇帝代称。” 孝期未满,孤衣、食、起、居,皆以储君之礼未制。” “待孝期满,皇父在天之灵得慰,孤方可昂首而面南,临此天下元元——” 如是一番话,由刘恭亲自在朝议之上说出口,殿內百官群臣也是连连点头。 一对於吕太后,至今都未尊皇后张嫣为太后、尊自己为太皇太后一事,百官群臣心里,其实是有准备的。 不过是一山不容二虎一一一座长乐宫,容不下两位太后的缘故。 即便是吕太后,亲自为孝惠皇帝指定的儿媳,也同样如此。 倒不是说吕太后,担心儿媳张嫣和自己抢权利。 而是当有第二位太后出现,就必然会冒出一批鼠辈,在这婆媳二人之间使坏,从中作梗。 所以,对於吕太后“不尊立太后、太皇太后』的举动,百官群臣都是有预料,並报以一定程度的理解的。 只是理解归理解,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而现在,有了天子刘恭,当著百官公卿的面,亲自做出以上一番宣示,那这件事就合理多了。 天子守父孝,確实是以日为月,將理论上的二十七个月,缩减为二十七天的。 原因也正如刘恭所说:如果真让皇帝守孝两年多,那这天下,也別指望著皇帝治理了。 而现年仅七岁的刘恭,显然没有这层『得儘快扛起国事”的需求。 对刘恭而言,父孝二十七日,和二十七个月,並没有什么区別。 不管刘恭父孝守多久一一甚至於守不守父孝,汉家都不指望,也指望不上刘恭去治理万民。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就像刘恭自己所说的这样:把孝道给尽全了,把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守满了,还能在天下人心中,落个『大孝子』的好名声。 君王先守父孝,而后再即位,也確实是由来已久的规矩。 如秦始皇贏政的爷爷:秦孝文王贏柱,便是在其父:昭襄王贏稷逝后,以『太子』的身份先守了一年父孝。 等孝期满了,老爹都离世一年了,贏柱才即位为秦王。 结果可倒好一一光守孝就守了一年,秦王却只做了三天,贏柱便一命鸣呼。 而后,自是贏政的父亲:庄襄王贏异人,以太子身份守孝一年,而后即位做了两年秦王。 然后,贏异人也了。 前后短短四年的时间,秦王之位便传了四代人一一从曾祖辈的昭襄王贏稷,传到了重孙辈的始皇帝贏政。 而这四年时间里,有足足两年时间,都是秦王在为死去的父亲守孝。 甚至在贏政即位为秦王之后,也同样为亡父贏异人,守了一年的孝丧。 也就难怪汉家开国后,叔孙通制定《汉礼》时,专门將皇帝的父孝,在秦“减半而服”一一二十七个月减半为十三个月半的基础上,直接一步到位为:以日为月。 直接把二十七个月,缩减为二十七日。 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虽然也还是耽误事儿,却也总好过长达两年多的孝丧。 第100章 又有好戏看嘍~ 第100章 又有好戏看嘍~ 守满二十七个月父孝,得了『大孝子”的好名声,可以说是现阶段的刘恭,所能做的最有价值、最力所能及的事。 顺带著,皇后张嫣未能尊为太后、吕太后未被尊为太皇太后,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天子恭孝期未满! 真要按老规矩来算,天子恭都还没即位呢! 仍是太子恭才对! 是,皇帝和诸侯王不一样,必须儘早即位以正名分。 但尊立太后、太皇太后,总得让新君来尊吧? 总不能让吕太后,代短越到如此地步,先尊自己的儿媳为太后,然后尊立自己为太皇太后? 尊立尊立一一得是人家皇帝『尊』你,那才叫尊立。 你自己尊立自己个儿,这算个什么事儿?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刘恭:尊,当然要尊! 但等我服完父丧、守完父孝先“陛下这是” “自作主张?” “还是太后指使?” 殿两侧,百官群臣伸长了脖子,朝御阶上方的天子刘恭又一阵打量。 再稍一琢磨,便也大概有了数。 “多半,是陛下自己的意思,又同太后透过气。” 如是想著,百官群臣稍稍放鬆了一些,面上神情都少了几分忧思。 一好事儿。 少年天子即立於总角之年,不想著和祖母爭权、较劲,又或是爭夺长乐宫的居住权。 反而还名正言顺的,將吕太后原本不大合理的安排,给亲自合理化了。 祖慈孙孝,两宫和睦,朝局必然能迅速稳定下来,並长期稳定下去。 对於朝臣百官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好消息了。 但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忧。 大家都希望两宫和睦、朝局安稳,自然也有人,希望看到相反的局面。 比如,已经贵为右丞相,却仍旧只能屈居西席朝臣班列次座,將首席让给皇帝太傅王陵的曲逆侯陈平,此时的心情就不大美丽。 尊立太后、太皇太后一事,如果不是王陵先提出来,陈平原本是打算自己提的。 奏疏都擬好了! 就在陈平怀里藏著呢! 但有王陵做出头鸟,陈平自也乐得稳坐钓鱼台。 可刘恭又出人意料的跳出来,闹了这么一出。 搞得陈平手伸入怀中,那封奏疏往外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老臣认为,不妥。” 正当陈平纠结著,要不要再站出来添把火时,却见殿中央,王陵仍执的再度供起手。 即便刘恭已经站了出来,让不尊立太后、太皇太后一事合理化,王陵也仍旧不肯善罢甘休。 “《春秋》云:唯名与器,不可假於人。” “陛下以孝为先,欲全服父丧,固然孝心可嘉。” “然陛下负太祖高皇帝、孝惠皇帝厚望,身天下万千苍生黎庶之重,怎可只因父孝, 而弃天下於不顾?” 说著,王陵便再度侧过身,望向落座西席,中部靠前位置的奉常叔孙通。 嘴上不忘继续道:“奉常信成君叔孙通,难道是为了让天子沦为不孝之人,才將《汉礼》中的皇帝父丧,从二十七月缩减为二十七日的吗?” “难道不是因为晏驾的先帝,多半更愿意看见新君励精图治,安定庶民,而非新君为了给自己守父丧,便將天下人置之不顾,所以才有此制度吗?” 言罢,王陵又再度正过身,目光望向御榻之上的吕太后。 时隔將近一年,王陵投向吕太后的目光,再度带上了肉眼可见的敌意。 嘴上的话,却是说给御案前的学生:天子恭听。 “纵然陛下总角之年、吵之身,也终是当朝太后敕以册、宝,孝惠皇帝言传身教, 所教导出来的太子储君。” “既然孝惠皇帝遗詔,已立了陛下,那陛下就该以天子自居,代天以牧天下元元。” “—一陛下固然年幼,暂无从掌政,却也至少可以从旁观政?” “即便无法参与国家大事,也至少可以在太后身边,学习治国、御民之道?” “陛下对孝惠皇帝的孝心,自然是没错的。” “但陛下无论如何,也不该为了给孝惠皇帝尽孝,而忘却自己的职责,不敢肩负起天子的责任、將天下子民弃之不顾。” “_—即了位,陛下就已是天子。” “即为天子,那就没有不自称:朕,不许臣下以『陛下』相称,以县官、天子、皇帝代称的道理。” 言罢,王陵不忘睁大双眼,再恶狠狠瞪一眼刘恭身后的吕太后。 而后再对刘恭拱手拜道:“作为臣下,本不该以这样激烈的话语,当著满朝公卿百官的面,指出君主的过失。” “只身为皇帝太傅,又事关大器,老臣,不敢不直言进諫。” “望陛下,恕老臣触犯天顏之罪———” 王陵步步紧逼,甚至儼然一副蹬鼻子上脸的架势,也是惊得殿內百官群臣,免不得一阵目瞪口呆。 这,什么情况? 天子恭、安国侯王陵二人,师生反目了? 还是说王陵这头驴,已经进化到了敌我不分的地步一一天地对空气,也不分是敌是友,是人就,连自己的学生都不放过? 御阶上方,刘恭却是心下瞭然。 老师王陵,这是在配合自己唱双簧呢虽然隔著御阶,没能与王陵进行眼神交流,但心中有数,刘恭便当即含笑走下御阶。 先是將俯身行礼,请求『恕罪』的老师王陵扶起。 而后,便在王陵看似悲愤,实则暗含期盼的目光注视下,浅笑吟吟的转过身去。 看向殿內群臣百官,侃侃而谈道:“昔日,楚庄王新立时,也同样未及冠。” “即立后的前三年,楚庄王不理朝政,不出號令,只从旁观察官员们的举止,从不干涉朝政、国事。” “直到三年后,知晓了处理国事的办法,明白了治理国家的道理,楚庄王才开始励精图治,终成就霸业。” “——这,是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 “这其中的道理,也同样是能为后世之君学习、效仿的。” “楚庄王观政三年,专心学习治国之道,但在还未掌握治国之道前,全然不插手干涉国事、政务。” “这,是未冠而立的君主一一尤其是孤这般,立於总角之年的少弱之君,所应该效仿的。” “《老子》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 “朕虽不甚明其深意,却也知,厨夫烹飪,需先拜师学艺,以习得精熟技法,而后, 方可烹飪出美味佳肴。” “烹食尚且如此,何况是代天牧民,以治天下元元?” 言罢,刘恭这才回过身,再次正对向老师王陵。 含笑拱起手:“老师,或许误会孤的意思了。” “孤虽执意为父服丧守孝,但也同样会如往常那般,从旁听、习朝政。” “只是先帝新崩,无顏速代皇父之威仪,这才不敢以天子自居,亦不敢尊立太后、太皇太后。” “ 等父孝期满,孤纵然仍德行浅薄,却也总该是能让皇父,对孤这个儿子满一意。” “再號天子,尊立太后、太皇太后,孤,方可稍稍安心些。” 说完这番话,刘恭便对王陵拱手一礼,而后拾阶而上,回到了御阶上方。 见老师王陵欲再开口,更抢先抬起手:“孤意已决。” “无需再议。” 如是一语,將王陵未必存在的『未尽之语”给堵了回去,刘恭又朝御榻上的吕太后拱手一礼。 而后坐回御榻之上,坐回了吕太后身旁。 从始至终,吕太后都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御榻之上,看孙儿刘恭表演。 表演结束了,刘恭也坐回御了榻之上,吕太后这才从吃瓜群眾的角色抽离出来,重新昂起头,望向殿內群臣百官。 “既然皇帝『意已决”,诸公,便莫再劝。” “皇帝自愧,不敢以『天子』自居,仍遵储君之礼,以尽孝於孝惠皇帝。” “然诸公已朝拜新君,可万莫真如皇帝所说一一果真不拿皇帝当『天子”来看待。” 说著,吕太后稍偏过头,对刘恭微微一笑。 “朕意,亦已决。” “皇帝莫再议。” 闻言,刘恭自是无奈一笑,拱手应命。 至此,本场朝议最重要的两件大事,就都得出结果了。 一孝惠皇帝刘盈,盖棺定论,入葬安陵在即。 紧隨其后的,便是汉家特色的陵邑制度,会將关东各地方郡县的豪强,以『为先帝守灵”的名义强制迁入关中,安置於皇城脚下,以皇权直接镇压。 皇后张嫣未得尊为太后、吕太后未得尊为太皇太后一事,也在刘恭的巧妙斡旋下,得出了一个拿得出手、摆得上檯面的合理解释。 顺带著,连吕太后为刘恭制定的三年『实习期”,也被刘恭顺势解读为:父丧孝期。 至於两年多之后,吕太后是否会替刘恭,履行今日的承诺一一补上尊立太后、太皇太后的手续,却是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无论吕太后,还是天子刘恭,心里其实都清楚:皇后张嫣,不是不能做太后。 只是现在不行。 眼下,孝惠皇帝新崩,尸骨未寒。 朝野动盪不安,朝堂內外暗流涌动,別有用心者更伺机而动,就等一个把水搅浑,好浑水摸鱼的机会。 等这段时间过去,朝局稳定下来,那张嫣是做皇后还是太后,也就没太大所谓了。 就算做了太后,乃至太皇太后,张嫣不也还是吕太后的儿媳? 有这一层血脉压制在,张嫣就不可能翻得起浪。 真要说起来,对於张嫣而言,在婆婆吕太后尚在的情况,以『太后”的身份搬去长乐宫和吕太后同住,未必就比现在,以皇后的身份住在未央宫,要来的自在。 在未央宫,哪怕是作为皇后,大家也知道张嫣的天子嫡母,是未央宫独一无二的天。 可去了长乐宫,即便贵为太后,张嫣也终逃不过儿媳伺候婆婆的命。 朝议主要议题结束,陈平思虑再三,终还是將怀中的奏疏鬆开,把手从怀中拉了出来,默默低下头。 今日朝议上的一切,几乎都被陈平预测到了。 包括王陵跳出来,替自己做这个出头鸟,陈平也早有猜测。 只是出了刘恭这么个意外因素,將陈平的计划完全打乱。 没有了『太后张嫣』,与『吕太皇太后”相爭於长乐宫的戏码,陈平的宏图大志,便只能换个方向推进了。 “不急。” “不急——” “二后相爭,终归只是顺手为之。” “真正要紧的,还是诸吕遍王关东,以激起天下共愤———” 如是想著,陈平不由得抬起头,悄悄朝御榻上的少年天子刘恭,投去审视的目光。 时至今日,陈平计划中的所有细节,基本都在有条不紊的推进。 唯独天子刘恭,颇有些出乎陈平的预料。 且隨著时间的推移,陈平愈发感觉到: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似乎要因为刘恭这个意外因素,而变得不那么完美了。 即便刘恭並没有做什么。 即便刘恭,並没有针对陈平计划中的核心,造成太过直接的打击、破坏,陈平也还是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那枚棋子— “要动吗——” 暗中思虑著,陈平的目光,便直勾勾定在了刘恭身上。 却不料片刻之后,原本还恭顺低著头的天子刘恭,竟是鬼使神差的抬起头,目光直接和陈平对在了一起! 虽只一剎,却依旧让陈平生出一种做贼被逮现行的心虚,赶忙含笑一頜首。 待再抬起头时,却见刘恭已是再度低下头,恢復到平日里,那副静静旁听朝政的乖巧模样。 “错觉?” “还是巧合?” 却不知,此刻御榻之上,天子刘恭的心神,也多半投注到了当朝右丞相:陈平身上。 “如果不是老师抢先,你曲逆侯,怕也是要进言,请尊太后、太皇太后的吧?” “二后並立而相爭,好让你陈平坐收渔利?” “啊——..” “来日方长啊~” “朕的曲逆“献”侯—” 思虑间,刘恭也不忘稍鬆一口气,开始准备起片刻之后,必然发生在后寢殿的那场会面。 大將军营陵侯刘泽,必然会主动留下。 后续如何,便要看吕太后,究竟想要如何整治一一或者说是『处置”刘泽了。 “又有好戏看嘍~” “皇祖母,多半还会让朕上台,同唱上一段?” 第101章 营陵侯,给朕一个交代吧 第101章 营陵侯,给朕一个交代吧 孝惠皇帝刘盈盖棺定论,安陵邑的移民工作也得到批准通过。 尊礼太后、太皇太后一事,天子刘恭也算是给外朝,乃至天下人,给了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这场朝议,便也就此宣告结束。 朝议结束后,与会的公侯贵戚、百官朝臣们,各自退出了长信殿,三两成对而去。 今日,是孝惠皇帝刘盈入土为安,下葬安陵的日子。 时间会在太阳落山前后,取“早入土,早为安”之寓意。 类似的忌讳,还有斩首罪犯多於午时三刻,也就是所谓『一天当中阳气最盛”的时候大概用意,是让死囚连鬼都做不成一一肉体刚被斩杀,魂魄也隨即飘散。 而孝惠皇帝的帝陵:安陵,距离长安有一段距离, 所以,此刻自长乐宫离去后,公侯贵戚、百官朝臣们,並不是回家休息,又或是前往各自的属衙上班。 而是要抓紧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隨后徒步从长安出发,一路送葬到安陵,再於黄昏时分,参与孝惠皇帝刘盈的入土仪式。 作为儿子,天子刘恭当然也要去。 至於吕太后,则不用,也不能亲自为死去的儿子送葬。 结合以上种种,在朝议结束之后,天子刘恭本该同吕太后打一声招呼,而后赶紧回未央宫准备准备,而后扶枢出发,为死去的皇父送葬。 但此刻,刘恭却是身处於长信殿后寢殿,看著端坐榻上的吕太后,以及跪在榻前,满头大汗的营陵侯刘泽“大將军,不打算送送孝惠皇帝吗?” 御榻之上,吕太后手持竹简,淡然道出一语,却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话虽说的没毛病,但言辞口吻间,却也还是能听出明显的怨念。 这怨从何而来,刘泽自然是心中有数。 只稍咽口唾沫,而后下意识抬头擦擦额角冷汗,並趁机抬眸,偷偷打量吕太后一眼。 见吕太后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自己,刘泽心中更再添三分苦涩,面上,却是不得不强挤出一抹笑容。 “稟太后。” “孝惠皇帝入土为安,臣身宗亲刘氏,自是该送上一送。” “尤其臣,又为太后委以大將军之重责,更当一路率军护送。” 如是一语说出口,刘泽再度垂手抬眸,颇有些急切的看向吕太后。 只可惜,並没能等来吕太后的应答。 吕太后,没有顺著刘泽的话头,就刘泽『委以大將军之责”的话题往下接。 於是,刘泽心下当即便是一沉,脸色也愈发惨白起来。 君臣二人一一或者说是堂嫂、堂弟二人,便这么一坐、一跪,一冷漠、一惶恐的沉默著,一旁的天子刘恭,却是悄悄看起了好戏。 不能怪刘泽不够小心。 若非今日,吕太后当著满朝公卿大臣的面,將天子盈的盖棺定论、安陵邑的移民事宜,各自以一式三份的詔书颁行,刘恭都愣是没想起来:詔书颁发还有这么条规矩在! 没办法。 后世的宫廷剧,实在害人不浅。 搞得刘恭印象中,天子詔书、太后懿旨,亦或是制令,似乎都是天子/太后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在一张布片上。 然后印璽一盖,派个太监登门宣读詔书,再掐著嗓子说一句『某某,接旨吧?』,就算完事儿了。 更何况当时,吕太后任命刘泽为大將军的詔书,是由吕太后亲手交到刘泽手中的! 而且,一同被交到吕泽手中的,还有任命灌婴为卫尉、虫达为中尉,以及诸吕子侄各位两宫尉、宫门尉的任命詔书! 换做是谁,都不可能在当时的情况下,意识到吕太后还藏有后手。 甚至即便意识到了,也根本无法规避。 能怎么办? 就算詔书有一式三份,相府、石渠阁都各有一份备份,备份又不是丟不了! 隨便丟一份,那就是矫詔! 只能说,相较於执掌汉家多年的吕太后,军人出身的营陵侯刘泽,还是太嫩。 “不知臣,究竟何事触怒於太后?” 见吕太后不搭茬,刘泽惶恐之余,终是不得不直入正题。 却见吕太后闻言,仍施施然坐在榻上,聚精会神的查看著手中竹简。 嘴上,也终於懒懒回了一句:“营陵侯,何出此言吶?” “朕,何曾对大將军发怒?” 吕太后此言一出,刘泽肉眼可见的更慌了几分。 一旁,天子刘恭看戏看的好好的一一正饶有趣味,还想著能不能从吕太后身上,在学到点什么东西。 不料刘泽接下来的一番话,却是惊得刘恭一阵目瞪口呆。 “元勛大臣们提议与立代王,並非是臣的主意!” “且臣也並未赞同此议,仅仅只是思虑、斟酌,且未做答覆!” “臣耿耿忠心,天地日月可鑑!” “太后,为何要如此对待劳苦功高、镇国有功的忠臣呢? 哈? 哈?? 不是,哈??? 这! 什么情况? 代王? 刘恆? 这! 一旁的客席,天子刘恭惊得张大嘴,满是不敢置信的看向殿內,正为自己『辩解”的营陵侯刘泽。 却见御榻之上,原本还云淡风轻的吕太后,终是面色应声一冷一一也算是反向归於寻常。 “营陵侯,终於说出口了。” 一—忠奸暂且不论,总还算得上坦荡。” 如是一语,吕太后终是放下手中竹简,从御榻上起了身。 背负双手,走到刘泽身前,居高临下的冷脸俯视。 许久,方侧头望向刘恭,手指却是点向身前跪著的刘泽,解释道:“便是这位大忠臣,在孝惠皇帝驾崩当晚,被元勛大臣们,招去了汁方侯府。” “当元勛大臣们商量著,要拥立高皇帝诸子中,在世最年长者:代王刘恆时~” “呵。” “皇帝,不妨猜猜。” “猜猜这位忠臣一一朕亲任命,委以镇国之责的大將军,作何反应?” 讥笑间如是一问,惹得天子刘恭更懵了些,吕太后便冷笑摇头著,再度低头望向身前的刘泽。 “大將军说~” “皇帝,太过年幼~” “若代王得立,確能使宗庙得安~社稷得固~~” 说著,吕太后脸上冷笑依旧,望向刘泽的目光中,却已是带上了骇人杀意。 而在吕太后身前,跪地俯首的刘泽,听闻吕太后將当日之事直言道出,当即便转头看向刘恭。 而后又本能的昂起头,看向吕太后想要辩解。 但在抬起头,看见吕太后目光深处,那几欲溢出的浓烈杀意时,刘泽已经到嘴边的话,却是硬生生被壹了回去。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慄,瞬间占据刘泽的大脑。 什么宗亲长者,什么功勋老臣一一统统都已消失不见。 有的,只是一个汗流背,满目惊恐,神行战慄的中年宗室“有劳营陵侯,给朕一个交代吧。” “如若不然,朕,便要给营陵侯一个交代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吕太后的声调,已经是彻底冷了下来。 便回过身,坐回御榻之上,昂首望向刘泽。 从身旁拿出两方木匣,似是丟垃圾般,隨手丟在了身前的地板上。 “说服朕,这两封詔书,便会在今日黄昏之前,入存相府、石渠阁。” “说服不了一一朕也懒得再弯腰,將这两封詔书从地上捡起了。” “便劳营陵侯,一併带去安陵。” 一一去了,也不必再回来。” “就地隨葬安陵便是。” “再怎么说,营陵侯,也是在孝惠皇帝驾崩、皇帝即立前,为孝惠皇帝镇过国的。” “也算是孝惠皇帝半个臣子。” 说完这句话,吕太后便彻底沉默下来。 只目光直勾勾盯著刘泽,眼皮都不眨一下。 而在御榻前约莫五步,刘泽大汗淋漓间,也终是拋却所有侥倖。 先是顺著身前,不断滴落於木板上的汗水,看向不远处,被吕太后仍在地上的两方木厘。 又微微侧过头,看向已经从惊中回过神,正眯眼看向自己的天子刘恭。 最终,刘泽深吸一口气,缓缓供起手,昂首望向御榻上,直勾勾看像自己的吕太后。 “確有此事。” “臣,確实是这么说的,也確实是这么想的。” 此言一出,殿侧客席,天子刘恭猛然起拳,稚气未脱的面庞之上,也猛然进发出酷似吕太后的骇人杀意! 倒是御榻之上的吕太后,颇有些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 便见刘泽沉声一语,又再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道:“这,是事实。” “下,確实太过年幼。” “孝惠皇帝未冠而立,十五岁即位,已然是让我汉家,饱受主少国疑之苦。” “若再有一个七岁即立的儿皇帝,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只怕就要步秦之后尘,二、 三世而亡·..” “所以,当汁方侯提出:如果拥立代王,可以使宗庙、社稷得固时,臣,確实认为此言无繆。” “一一毕竟代王,怎也比陛下年长许多,即便也同样未冠,却也以年十五。” “代王得立,我汉家面临的,不过是又一个未冠而立的孝惠皇帝。” “可若是陛下即立,我汉家要面临的局面,就不单单是『主少国疑”这么简单了。” 不知是死亡带来的极致恐惧,反让刘泽不再恐惧死亡,还是真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坦荡说完这些话,原本还无比惊恐的刘泽,居然莫名其妙的平静了下来。 见自己一番言论,並没有引来吕太后的怒斥,又是一个深呼吸,便再度朝吕太后供起手。 “臣,即不是在承认罪行,也不是在为自己开脱。” “—一单看代王和陛下的年纪,臣,確实更侵向於拥立代王。” “但最后,臣之所以没有答覆汁方侯等,是因为臣在深思熟虑后,明白了一件事。” “臣意识到:拥立代王,並不只是让代王,去端坐未央宫那么简单。” “只有陛下即立,我汉家,才能继续由太后镇压朝野,主持大局。” “代王得立,不但会让陛下不能得立,还会使我汉家,失去太后这块定山石。” “所以,臣最终並没有根据汁方侯的提议,请求太后与立代王。” 听到这里,刘恭面上已是阴云密布,怒火衝天。 暗下,却是一阵后怕不已。 就差一点! 看上去风平浪静,四平八稳的政权交接,居然差点被刘泽这个浓眉大眼的老贼,给弄成一桩传於史册的剧变! 有那么一瞬间,刘恭甚至生出了血溅五步,將刘泽格杀当场的衝动! 但御榻之上,吕太后却仍是无比淡定,静静聆听者营陵侯刘泽,给自己的『交代”。 听到最后,刘泽是因自己的存在,才没有主持大变,吕太后更是莫名冷笑了一声。 “说不通吧?” “朕,可不单是皇帝的祖母,也同样是代王的嫡母。” “即便代王得立,朕,也仍是我汉家的太后。” “担心朕不再镇压宗庙、社稷,方无奈与立皇帝一一营陵侯的这个交代,可是有些强词夺理之嫌?” 闻言,刘泽却满是篤定的摇了摇头。 “臣,確实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代王,除了太后这个嫡母,也有生母代王太后。” “若代王得立,那即便太后仍为东宫主,代王太后,也同样没有不住进长乐宫的道理” “二后並立,对於宗庙、社稷而言,只会生出隱患,而非有所益。” “所以,臣便想著:即便陛下年幼,也总还有太后总揽大局。” “便未与会汁方侯的提议。” 言罢,刘泽又跪著转过身,对刘恭默然一拱手。 再正过身,对吕太后沉一即拜。 “从始至终,臣没有哪怕一瞬,是为了攀龙附凤,又或是所谓的拥立之功,而考虑拥立代王的事。” “一开始,认为这么做对宗庙、社稷有利,臣便附和了汁方侯。” “但意识到这么做,其实更不利於宗庙、社稷后,臣便没再理会汁方侯。” “_一太后,如果说臣摇摆不定,那臣无言以辨,甘愿受罚。” “但若说臣居心回测,暗怀鬼胎,为一己之私而左右神圣,臣,万万不敢认罚。” “臣一言一行,甚至一思一虑,无不是唯宗庙、社稷计!” “若有半点私心,臣,愿受天罚!!!” 第102章 可瞧明白了? 第102章 可瞧明白了? 愿受天罚。 指的自然不是天子刘恭、吕太后的惩罚,而是天雷之谴。 只是刘泽说的再怎么大义凛然,一旁的天子刘恭,都仍只是冷笑连连。 真就应了那句:坏种绞尽脑汁万般,不如蠢货灵机一动。 “敢问营陵侯。” “官居何职、身负何责?” 听到最后,刘泽甚至都开始『向天发誓”了,刘恭终是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冷声开口一问。 刘泽下意识侧过头,循声望向刘恭。 见刘恭一脸阴沉,语气不善,又望向御榻上的吕太后。 待吕太后深吸一口气,双手往身后一撑,一副『你俩聊”的架势,刘泽才不得不硬著头皮,將身形转向刘恭。 “稟陛下。” “臣,官拜大將军。” “身负孝惠皇帝晏驾、陛下即立前后,掌禁军以镇国之责。” 短短两句话,刘泽是越说声音越低,最后更是低的微不可闻,宛若蚊吟。 刘恭却仍不愿放过刘泽,漠然再问:“在大將军看来,这掌兵、镇国之责,是为了避免什么样的状况发生?” “在什么样的变故发生时,需要大將军掌兵镇国,以安宗庙、社稷?” 这一问,答案呼之欲出。 刘泽却是深深垂下头,怎都开不了口了。 政权交接时,掌兵镇国是为了防什么? 显而易见。 防的就是类似这种『谁谁谁比太子更合適,咱们托一把,让谁谁谁坐皇位吧”的变故。 结果可倒好。 拜你刘泽为大將军,掌兵镇国,防止这种意外发生,结果你別说是防止意外一一甚至还差点参与进去,一手促成意外! “营陵侯,当真是好大一个『忠臣”吶~” “却是不知,营陵侯这个忠臣,所效之君者何?” “—代王乎?” “或赵王、梁王乎?” 刘恭每发出一问,刘泽的脑袋便会再低一份。 到最后这一问发出,刘泽原本还悬於半空的额头,已是一点一点往下挪,直到落在地板上。 隨著刘泽『叩首』在地,端坐御榻之上看戏的吕太后,也终於回到群聊。 “方才,营陵侯问朕:究竟何事触怒於朕。” “现下,还需朕明说与营陵侯吗?” “还需朕,明言营陵侯之罪否?” 刘泽不语,只再次调转方向,改朝吕太后叩首在地。 便见吕太后悠然一声长嘆,再度从御榻上起身。 却並未再居高临下,脾向跪在身前的营陵侯刘泽。 而是步走出,顾自来到殿中央,悠悠开口道:“营陵侯,当然可以,也应该忠於宗庙、社稷。” “孝惠皇帝弥留之际,朕,之所以將掌兵镇国之重担,託付於营陵侯之手,也正是因为此故。” “_因为朕相信营陵侯,无论如何,都不会损害太祖高皇帝,路蓝缕所开创的宗庙、社稷。” “但营陵侯千不该、万不该一一万万不该染指废立神圣之事。” “即便仅是动了心思,不曾付诸心动,也同样不该。” 说著,吕太后不忘侧过身,对刘恭温笑一点头,权当是安抚,亦或是让刘恭消消气。 待刘恭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面上怒容,吕太后才再道:“营陵侯,是宗亲刘氏没错。 “但並非身为宗亲刘氏,便可以在宗庙生疑之时,掌兵镇国。” “营陵侯,確实是元勛功侯,功勋卓著没错。” “但我汉家,也同样有元勛功侯,足一百四十七家。” “便是轮,也轮不到由营陵侯,来做这掌兵镇国之人。” “营陵侯或许认为,自己是刘氏宗亲,就该为宗庙、社稷考量。” “或许认为,自己是元勛功臣,就该考虑其他功侯的意见。” 1 营陵侯,唯独忘记了自己,是朕亲封的大將军。” “朕封营陵侯为大將军,並非是想就『与立何人』一事,让营陵侯替我拿主意。” “这个主意,该先帝拿、该朕拿。” “宗亲刘泽可以说,功侯刘泽可以想。” “但大將军刘泽,却是万万不该动这个心思的” 如是一番话,可谓是深入浅出,层层剖析。 就算此刻,吕太后真定了刘泽的死罪,刘泽也已是无话可说。 一一其中的道理,已经被吕太后开、揉碎,硬塞进刘泽嘴里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若刘泽还嘴硬说自己没错,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臣,知罪—.—” 也果然不出吕太后所料:刘泽,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过错。 只是不知为何一一即便刘泽已经低头认错,甚至一副甘愿认罚,连保全家人都不敢奢求的架势,吕太后,却依旧没有就此打住。 而是侧过身,对刘恭古怪一笑。 “至於与立代王,究竟为何不可为,朕,也可以说与营陵侯。” “一一与朕无关。” “与朕,是否还能镇压朝堂、安定社稷无关。” 说著,吕太后便转过身,来到了刘恭面前。 而后侧头望向刘泽:“皇帝年幼与否,不重要。” “朕是否健在、国家是否有东宫太后坐镇,也同样不重要。” “一一重要的是:皇帝,乃我汉家敕以册、宝,朕与大行孝惠皇帝所钦定的储君,孝惠皇帝的嫡长子。” “立之,天下人无有不服。” “可若是代王得立呢?” “眼下,孝惠皇帝驾崩,营陵侯能弃储君、嫡长於不顾,与立代王。” “那日后,是否会有张泽、李泽,在每当天子宫车晏驾时,都拥立自认为更合適的旁系宗藩?” “—一每当皇帝晏驾,则宗亲藩王无不爭做『长者”,以图谋社稷的场景,难道不会成为常態吗?” “最终,我汉家的皇位传承,又会变成什么样?” 如是几问,惹得刘泽呆愣原地,吕太后便不由摇摇头。 悠然一声长嘆,旋即道:“此番,若果真是代王得立,那从今往后,我汉家,就不再会有活著的宗亲藩王了。” “一一为免再有人,仿效营陵侯今日故事,未来的储君太子,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在皇父宫车晏驾之前,將宗亲藩王悉数诛灭。” “宗亲藩王,也同样不会引颈就。” “为免遭储君毒手,未来的宗亲藩王,轻则弹劾、中伤储君,使宗庙、社稷不得安。 ,” “重,则更或举兵作乱,谋逆犯上。” “像营陵侯这样,於国家危难时,掌禁军而镇国的忠臣,也不再会有活路。” 一储君会防著,诸侯会拉拢著,皇帝会猜忌著,朝臣会諂媚著。” “如此种种,於我汉家而言,又意味著什么呢?” “难道真如营陵侯所言:使代王得立,果真可使我汉家宗庙得安、社稷得固吗?” “朝堂与宗藩爭锋相对,储君与宗室水火不容,宗亲长者人人自危,朝堂內外人心惶惶。” “尤其每当皇帝晏驾,则长安必生一场大乱!” “这,便是营陵侯口中,所说的宗庙得安、社稷得固?” 如果说先前,自述罪过时,刘泽还只当自己的举动,是差点逆了吕太后,却也仍是为了宗庙、社稷考虑。 而刘恭那两问,又让刘泽意识到自己,似乎没能履行好镇国大將军的之责。 那么现在,当吕太后如是一番话,將刘泽最后的遮羞布扯下后,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非但不是为宗庙、社稷而谋福,甚至差点酿成大祸的刘泽,终是彻底被抽乾了精神气。 杀人不过头点地。 然诛心,却会让人信念破碎— “臣—.” “臣.—.” 只片刻间,刘泽就好似被抽出了脊梁骨般,茫然瘫坐在地。 却见吕太后摇头苦笑间,再次坐回了上首御榻。 许久,方再度开口道:“如果要杀营陵侯,此刻,营陵侯就不会在这长信后殿。” “而是会身处廷尉詔狱,坐矫詔之罪,当夷三族一一只等秋后,闔家问斩於东市。” “同营陵侯说这些,不过是想要让营陵侯,明白自己错的究竟有多严重。” “至於知错之后—” 说到此处,吕太后刻意拖了个小长音,惹得刘泽魂不守舍的抬起头。 待刘泽心如死灰的看向自己,方故作为难道:“宗室刘泽,朕,已然信不过了。” “功侯刘泽,更是险些酿成大祸一一便是朕容得下,皇帝,也多半是容不下的。” “剩下的,就只有大將军刘泽了。” “只是不知日后,大將军刘泽,究竟是哪家的大將军?” 闻言,刘泽本能一垂首,心中顿时冒出来一句:自然不是代王家的· 但很快,意识到吕太后言外之意的刘泽,便呆愣愣抬起了头。 看向吕太后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一隱约有些无奈,却也好像有些期待的面庞,不知过了多久,刘泽才终是苦笑摇头间,沉沉一叩首。 “臣,自命不凡。” “稍有不慎,便险些遗大祸於宗庙、社稷。” “若非太后宽仁,臣怕是至死,都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经此一事,已明白自己智虑短浅。” “往后,唯太后马首是瞻,为牛马走,绝无怨言—” 刘泽此言一出,吕太后面上淡然依旧,只眼底,闪过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满足。 深吸一口气,朝身前,那两方躺在地上的木匣一摆手,便语带悵然道:“这两封詔书,营陵侯亲自送去相府、石渠阁吧。” “朕,早先已打过招呼。” “便是营陵侯不认罪,朕,也不会让营陵侯“矫詔”的。” 却见刘泽强笑著起身,弯腰捡起那两方木匣,再上前一步,双手捧木匣於头顶。 “还劳太后,替臣保管。” “若臣日后再犯,也不至於为难太后,不知以何罪名治臣。” 这一下,吕太后终是翘起嘴角,向刘泽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而在一旁,原本还恼怒不已的天子刘恭,却是又一阵目瞪口呆。 矣? 不是。 不是给刘泽定罪的环节吗? 怎么画风一转,莫名其妙成了这样? 如是想著,刘恭满是疑惑的望向吕太后,却见吕太后面色如常的起身,还象徵性的送了两步,才自送刘泽离去。 直到刘泽悵然若失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吕太后才笑意不减的望向刘恭。 “可瞧明白了?” 刘恭本能一摇头。 见吕太后面上笑容一僵,又赶忙稳住心神,试探著开口道:“宗亲凋———” “无人可用?” “所以,即便刘泽罪无可赦,皇祖母,也还是不得不留而用之?” 闻言,吕太后只无奈摇头一笑,目光稍有些复杂的看向刘恭,深吸一口气。 短暂的思虑过后,终是有了盘算,侧头望向御榻旁的大长秋。 “走一趟汁方侯府,替朕送杆鳩杖过去。” “便说:汁方侯之忠,朕,记下了。” 刘恭更懵了。 却不是看不明白。 而是被吕太后这鬼神莫测的手段,而惊得呆当场。 “汁方侯.” “营陵候—” “代王叔—” 霉时间,事情的真实脉络,於刘恭脑海中串联而起。 只是越想,刘恭便越觉得一阵寒意,自尾椎骨处直窜上后背。 却见吕太后又摇头一笑,將手中木匣隨手甩到刘恭怀中。 “今日朝议,皇帝表现不错。” “便算是奖赏吧。” “往后,皇帝说往东,营陵侯刘泽,便断然不敢偏向东南。” “朕,太后之身~” “如此一目了然的隱患,还不至於瞧不明白、应付不来。” 就算汁方侯不提,这事儿,也总会有旁人提。” “与其被动应对,还不如顺势而为一一借汁方侯之口,给营陵侯刘泽栓一条犬绳。” “顺带著,再探一探朝中,有没有真想拥立代王,以图从龙之功的乱臣贼子。” “打眼瞧下来,倒也没几个,尽都是些不成气候的。” 如是一番自说自话,吕太后终是由衷发出一声长嘆,似是一件大事尘埃落定,总算是能鬆一口气。 斜眼撇向刘恭,见刘恭仍一副木然愣神的模样,不由又摇头一笑。 “学吧。” “皇帝要学的东西,还多著呢。” 言罢,吕太后便自顾自躺回榻上,若无旁人的闭上双眼,竟是就此沉入睡眠。 独留天子刘恭,双目呆滯的坐在客席,手握两份本该存放於相府、石渠阁的任命詔书备份,风中凌乱—· 第103章 可惜太后,生得女儿身 第103章 可惜太后,生得女儿身 数日后。 长安尚冠里,安国侯府。 侧院的凉亭內,天子刘恭一如往常这数日,双目无神,面容呆滯。 而在凉亭內的主座,原本还笑容满面的安国侯王陵,此刻却是笑容僵在脸上,也同样愜愜失神。 不知过了多久,王陵才如梦方醒般,毫无徵兆的回过了神。 本能的深吸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將竖起的汗毛都给抚平。 嘴上,方晞嘘道:“太后,心机深沉,恩威难测。” “便是自翊见多识广一一见惯了大风大浪、兴衰沉浮的老臣,都不免嘆为观止。” “可惜啊~” “可惜太后,生得女儿身。” “若不然——” 话说到一半,王陵面色不有一滯。 呆愣片刻,又莫名一阵哭笑摇头。 得亏是女儿身! 不然,別说是当今天子恭,又或是孝惠皇帝刘盈一一怕是太祖高皇帝刘邦,都要好生头疼一番! 王陵一番感嘆晞嘘,一旁的刘恭也是抿了抿唇,长呼出一口浊气。 “先帝弥留之际,皇祖母將那封任命詔书交给刘泽时,学生不曾有丝毫察觉。” “前日朝议,也只是堪堪想起来:皇祖母先前,似乎留了一道后手,来调理刘泽。” “待散朝过后,刘泽请见於后殿,学生也只当是皇祖母,要秋后算帐、惩处刘泽了。” “一一甚至即便是刘泽离开后,学生,也仍只以为:皇祖母,这是拿住了刘泽的把柄。” “从始至终,学生都没有哪怕片刻,察觉到这一切,都是皇祖母为刘泽设的局。” “若非皇祖母主动点破,学生怕是到现在,都看不透其中利害。” 说话间,刘恭仍是双目空洞,神情茫然的模样,显然是还没从吕太后这番操作,带给自己的震撼中缓过劲儿来。 见此,明白刘恭这是受了打击一一亲身体会到了吕太后的高超政治手腕,以及自己与吕太后之间的巨大差距,王陵也只摇头一笑。 暗下,却是颇感欣慰的点了点头。 一君主年幼,为什么会导致“主少国疑”? 或许有人会说:年幼的君主,必然不会为臣下所敬畏,甚至会被臣下所欺瞒。 也有人会说,君主年幼,意味著权利必然会流失,从而使政权出现『易主”的风险。 但在王陵看来,君王年幼的弊端、主少国疑四个字最核心的来由,却並非以上两条。 而是源於:年幼的君王,大都有著雄心壮志,且急於求成、贪功冒进。 与此同时,人生阅歷的欠缺,又使得年幼的君王,必然欠缺政治经验、缺乏政治手腕。 迫切想要证明自己、迫切想要建功立业的想法,与浅薄的经验、稚嫩的手腕相结合, 便会如水火不容般,激发一系列的混乱。 少年皇帝要办大事儿! 却暂时不具备办大事儿的能力,也没有办大事儿的现实条件。 臣下,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办。 偏又无法让年轻气盛的天子回心转意,把这事儿往后放一放,又或是步步为营,徐谋缓图。 那就只剩下两个办法了。 要么,哄著小皇帝。 小皇帝问起来,就说事儿都办妥了,海內昇平,天下安定,百姓民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结果小皇帝当即飘飘然,还真当自己是千古一帝了,脑门一拍,又说要干更大的事. 要么,三二德高望重的老臣凑一桌,商量著把小皇帝给端了,换个靠谱点的皇室来做皇位。 除此二者,几乎没有第三种可能。 且第一种办法,最终也大概率会演变成第二种。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汉家的朝堂,才能较为轻鬆的,接受先孝惠皇帝刘盈年十五而立,却很难不担心七岁即位的当今刘恭。 一毕竟在这个时代,十五岁,已经是为人父母的年纪了。 再怎么青涩、稚嫩,再怎么少年热血、想一出是一出,也总有个度。 捏著鼻子忍几年,等过了二十岁,自然就会变得稳重, 可七岁,是个什么年纪? 且不提后世一一即便是在如今汉室,男儿七岁,也仍旧是总角之年,常人口中的『稚童! 在寻常百姓农户家中,七岁的男儿,是连锄头都扛不起来的。 能帮忙除除草、打打下手,或是给下田的父兄送个饭,就已经算是相当懂事了。 百姓农户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皇家? 连种地,都不能指望七岁的男儿扛起锄头,更何况是一个国家,去指望一个七岁的天子治理? 而在王陵看来,主少国疑四个字,並不是绝对意义的因果关係。 一一主少,未必就一定国疑, 只要年轻的君主能认清现实,明白自己就是个菜鸡,不急著建功立业、比肩三皇五帝,那就出不了岔子。 再有一位老成稳重的太后镇压朝野,避免权利流失、为外臣所掌,便不会造成『主少国疑”。 等君主成长起来,具备了一定的阅歷,拥有一定的政治经验,一切就都能步入正轨。 具体到眼下一一孝惠皇帝英年早逝,享年二十三岁,只给汉家留下了年仅七岁的少年天子刘恭。 好在东宫尚有吕太后坐镇,为汉家托底。 而对刘恭这个学生,王陵最担心的,就是刘恭看不清现实,仗著自己有点小聪明,就以为自己『不比吕太后差多少”了。 此刻,看著刘恭深受打击,却也显然没有自暴自弃的呆愣模样,王陵自是老怀大慰。 倒也没忘记开口,抚慰起刘恭受伤的心灵。 “得太后在,不单是我汉家之幸、天下之幸。” “也同样是陛下之幸。” “恕老臣斗胆,说句公道话。” “太后掌政、治国的手腕,莫说是先帝一一便是太祖高皇帝,都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甚至就连萧相国,也曾不止一次私下说:每与太后言国家大事,无不受益匪浅,豁然开朗。” “对於天下人而言,太后善於治国,自然是一大幸事。” “对陛下而言,重要的,却並非太后善於治国,便可以让陛下偷閒。” “而是陛下,可以从太后身上,学到许多治国的道理。” “等將来,陛下加冠亲政,有太后教的这些道理在,心里,也总归是能多出三分底气的。” 如是一番话,王陵说的诚恳,刘恭也面带认同的点下头。 要说吕太后身上,有哪方面是半点挑不出毛病的,那也就是狠辣的政治手腕,以及老练的治国能力了。 后世人於吕太后褒贬不一。 有说吕太后残忍的,有说吕太后变態的,也有说吕太后掌控欲强、心怀不轨的。 却鲜少有人否认:在吕太后掌权期间,立於秦末废墟之中,百废待兴的汉家,確实是在有条不素的恢復元气。 若是考虑太后吕太后接手时,汉家面临的局面,已是糟糕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地步,更是让人很难不去敬佩这位饱受非议,却治国有方的“始太后”。 对於老师王陵“偷师吕太后”的提议,刘恭自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只是刘泽这件事,为刘恭带来的精神震撼,实在是有些太过骇人。 “老师的意思,学生明白。” “_一皇祖母手腕老练,是天资卓绝,外加掌政多年,饱经歷练、沉淀的缘故。” “学生年幼,不曾掌政,更不曾得到磨礪,自然不如皇祖母者甚矣。” “老师不必担心。 “学生並不会因此,而自暴自弃,亦或自怨自艾。” “只是学生在想:皇祖母如此工於心计一一略施小计,便恨不能將所有人都算计进去“学生,怕也是未能置身事外?” 如是一语,惹得王陵面色一滯,双眼本能的一眯, 便见刘恭缓缓低下头,取出怀中,那两方装有詔书的木匣。 盯著看了好一会儿,才捧上前去。 “刘泽的身家性命。” “学生推辞了,但皇祖母却不肯收回。” “皇祖母凭汁方侯雍鉅鹿,不过一出反间计,便拿住了刘泽的身家性命。” “顺带著,试探了朝堂內外,有心拥立代王,亦或有意悖逆皇祖母的乱臣贼子。” “难道学生,就不在皇祖母的算计之中?” “这两封詔书,当真不是皇祖母,要探探学生这个少弱之君?” 如是一语,当即便让王陵皱眉垂眸,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低头思虑片刻,王陵又抬头,看了看被刘恭捧上前的两方木匣。 再看向刘恭,又低头思虑良久。 终於有了大概的猜测,才缓缓摇头道:“料敌从宽。” “无论太后此举,究竟是不是在试探陛下,陛下,都当小心应对。” “_—太后以刘泽身家性命相赐,陛下能当即婉拒,便是过了第一关。” “接下来,陛下对这两封詔书的安排,或许,便是太后为陛下,所设的第二关。” “將詔书存入相府、石渠阁,自然是万万不可。” “这两封詔书,是刘泽的生死命脉,乃太后费尽心机,才艰难所得。” “陛下亲持,亦不妥。” 一一毕竟刘泽眼下,仍是统掌南、北两军的大將军。” “这样一个人,不该被陛下掌握生死一一至少不该被现在的陛下拿捏。” “不能存,不能持,还又还不回去。” “究竟如何解,或许,便是太后对陛下的考验了。” 听闻王陵此言,刘恭本就算不得晴朗的面容,应声再添三分阴鬱。 对於吕太后,又或是大权在握的君主而言,这两封詔书,无疑是无价之宝。 一如果说,大將军刘泽是一个机器,那这两封詔书,就是指挥刘泽的遥控器! 但对於如今的天子刘恭而言,这个遥控器,却是毋庸置疑的烫手山芋。 “皇祖母对学生,似乎愈发严苛了。” “早先,皇祖母还从未给学生,出过这种无解的难题。” 闻言,王陵自是一阵抚须淡笑。 “皇帝做的题,与储君做的题,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这也算是太后,在潜移默化间,让陛下逐渐熟悉治国之道。” “一一將来,陛下君临天下,掌朝政以治元元,会经常遇到类似的状况。” “似乎怎么做都是错的,却又不得不做出决断。” “而且需要速断。” “治国之难,远比太后出的这道题,要艰难许多啊———” 见王陵似乎给不出什么好建议一一或者说是不愿给建议,刘恭微微頜首,將此事暂且放在一边。 將那两方木匣重新收回怀中,思虑片刻,便问起了心中的另外一个疑惑。 “汁方侯,怎会是皇祖母的人?” “元勛功臣百四十七侯,最不可能为皇祖母所用的,便当是汁方侯了吧?” “怎·—.—·?” 刘恭猜的没错。 对於吕太后,將刘泽的生杀大权交由刘恭一事,王陵並非没有解决方法。 而是王陵,希望刘恭能自己解决这道难题,並得到成长。 至於刘恭这第二问,王陵,却是和刘恭一样懵逼了。 “所以,老臣才会说,太后心机深沉,恩威难测啊~” “若是换作旁人,怕是刘泽也不会上当。” “唯独汁方侯,能让刘泽一一乃至陛下和老臣,都坚定的將其归为『绝不会为太后所用』之列。” “至於汁方侯,是如何为太后所用、太后又是如何指使的动汁方侯” “恕老臣,不得其解。” 主陵如是一语,刘恭却仍不罢休。 看向王陵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怀疑。 就好似是在说:老师,这是什么都不愿意说了吗? 被刘恭满带怀疑的目光盯著,王陵无奈,也只有哭笑摇头间,说起汁方侯家族的来由。 “初代汁方侯雍齿,与臣一样一一同为丰沛豪强出身。” “太祖高皇帝微末之时,雍齿与老臣,私交甚篤,却对高皇帝之以鼻,更几次三番折辱於高皇帝。” “每当二人爭执时,多半都是老臣出面,从中旋,才使此二人,不至水火不容之地。” “及高皇帝兴兵反秦,先得丰邑,而后转战薛县。” “领兵出发前,高皇帝令雍齿留守丰邑。” “隨后,高皇帝先下薛县,於亢父县休整过后,再转战方与县。” “却不料后方一一奉令留守丰邑的雍齿,却降了魏將周市 第104章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第104章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时值秋中,炎炎烈日铺撒於大地之上,使空气中泛起层层热浪。 凉亭內,王陵侃侃而谈,刘恭竖耳聆听间,侯府僕人还送来了两碗冰镇解暑汤。 刘恭轻抿了一口,隨即皱眉將碗放下,將注意力全然投注於王陵的话语之中。 倒是王陵一一颇有些愜意的接过汤碗,面带享受的滋溜好几口,而后便將汤碗捧在手中。 嘴上,倒也没忘继续道:“丰邑一失,高皇帝当即大怒。” “引军回攻而不能下,更怒火攻心,一病不起。” “直到次年一一也就是秦二世二年夏,得项梁借兵五千,拥军足上万之眾,高皇帝, 才得以从雍齿手中夺回丰邑。” “丰邑即破,雍齿逃亡魏国。” “听说,就是在雍齿降魏,使丰邑归为魏土的那一年当中,齐悼惠王的母亲病故,悼惠王本人更是流落街头,以乞討为生。” “一一当时,太后也在丰邑。” “雍齿背叛高皇帝后,再三將太后下狱,甚至指使狱卒虐待太后。” “也不知是不是谣传一一在高皇帝夺回丰邑后,见到太后的第一眼,便发现太后头顶禿了一块。” “细问才知:是雍齿指使的狱卒,用烙铁在太后头顶烫了块疤,烫疤所在,再也长不出头髮了..“” 说到此处,王陵也不由一阵嘘,便低头嘬了一口解暑汤一一权当是战术性喝汤。 刘恭也本能的再次端起茶碗,但回想起方才,那直扑口鼻的涩苦,终还是將茶碗放回了面前的案几上。 至於王陵说起的这段往事,刘恭面上虽是不置可否,心下却知:半点不假。 吕太后头顶有烫疤,还是先孝惠皇帝,同刘恭说起来的。 先帝说,吕太后很介意那块烫疤,尤其介意烫疤所在的位置是禿的,所以从都不在人前散发。 之所以將此事告诉刘恭,是为了给刘恭打预防针:和吕太后交谈,儘量不要聊有关头髮、疤痕的话题。 免得触及吕太后伤心处,再平白遭受无妄之灾。 “所以,皇祖母和雍齿之间,是有不死不休的仇怨才对?” 刘恭如是一问,王陵只当即点下头。 “旁的虽不好说,但雍齿降魏后的那一年,太后在丰邑,肯定是饱受艰辛、屈辱的。” “对雍齿,太后也向来都是恨之入骨。” “雍齿重归高皇帝帐下,是在高皇帝元年。” “当时,高皇帝还定三秦,雄踞故秦之土,遂借项籍弒义帝楚怀王一事,召集天下诸侯会盟,以共击之。” “会盟是高皇帝发起,自然便由高皇帝为盟主,並统掌诸侯联军。” “也就是那时,雍齿以赵將的身份,重归高皇帝帐下。” 说到这里,王陵稍微顿了顿,莫名其妙的发出一声嘆息。 刘恭却知道,王陵这一嘆是为何。 那次诸侯会盟的结果,便是楚汉彭城一战。 战爭前半段,高皇帝魔下的诸侯联军,一路高歌猛进,直至攻破楚都彭城! 但战爭后半段,楚王项羽却从齐地奔袭而归,反杀的诸侯联军丟盔卸甲。 五十六万诸侯联军,在短短几个月时间灰飞烟灭。 诸侯联盟瓦解,作为盟主的汉王刘邦,更是从彭城狼狐西逃。 逃亡路上,便有了那幅让孝惠皇帝刘盈,至死都还耿耿於怀的名场面:將儿女都端下马车,只求能逃得快的,再快点“及我汉家开国,高皇帝遍封元勛功侯时,雍齿,却並未得到封赏。” 不愿多提那场彭城之战,王陵当即就將时间线,推到了几年后的汉五年。 却是莫名苦涩的摇头笑道:“不单雍齿。” “老臣,也同样未得始封。” “一一老臣不得封,是因为高皇帝起事之初,老臣不曾臣服高皇帝。” “雍齿不得封,则是因为高皇帝,仍对早年之事耿耿於怀。” “甚至臣不得封,也有与雍齿私交甚篤的缘故,而被高皇帝迁怒。” “最终,还是留侯相说以大义,高皇帝才不得不『宽宏大量”一回。” “臣,遂得封安国侯。” “及雍齿一一本该封什侯,高皇帝却仍有怨气未消,便故意在分封彻侯的詔书上將什二字,错写为:汁方。” “据说当年,听闻雍齿被封汁方侯,原本还不满於雍齿得封为侯的太后,当即喜不自胜。” “往后的年、节,亦或皇后住持的亲蚕礼,无论汁方侯本人还是家眷,都从不曾得到太后邀请。” “以至长安无人不知:太后怨恨汁方侯,仅次於怨恨戚夫人——” 听到这里,刘恭皱眉点下头,面上疑惑之色却是几尽溢出。 是啊! 吕太后和汁方侯雍齿,是有深仇大恨的啊! 尤其吕太后那心眼,小的连线头都穿不过去! 怎么就· “这,就要说到早先,老臣教诲陛下的那个道理了。” 一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却见王陵悠然一声长嘆,面色也隨之一正。 待刘恭也疑惑不见的坐直了身,方语带严肃道:“春秋战国之时,列国之间,便已是唯利而交。” “恰逢诸子百家爭鸣之际,甚至曾有一个狂生说:国与国之间,没有不变的友谊,只有不变的利益!” “只要有利可图,即便是秦、赵那样的世仇,也能一夜之间和好如初。” “同理:只要无利可图,更甚是有损於己,那即便是世交,也照样能一夜反目。” “这个道理,放在朝堂之上,也是適用的。” 一一君与臣,亦或臣与臣之间,同样是没有不变的友谊,以及不解的仇恨的。” “甚至於友谊、仇怨本身,也多半来自於利益之爭。” “曾经为对方带来利益的人,便会结交;曾经损害过对方利益的人,便会结仇。” “曾为对方带来利益,故而结交的人,一旦损害了对方的利益,便必定会反目成仇。 ” “曾损坏过对方利益,故而结仇的人,现在能为对方带来利益,也同样能化干戈为玉帛。” “友谊、仇恨,都不过是表象。” “利益,才是藏在表象下的本质。” 说著,王陵面上神情,也不由带上了些许阴鬱。 很显然,王陵並不喜欢这一现象。 但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王陵总归是不得不接受现实,並將这一现象,说给学生刘恭听。 板著脸低下头,端起解暑汤又嘬一口,一阵凉意於胸前扩散开来,王陵才觉得胸口那股鬱气,似稍有消散。 便深吸一口气,再將这口气合胸中鬱气一併吐出,继而道:“从这个道理中,陛下应该学会两件事。” “—一其一,是不要因为所谓的『亲近”,而坚持任用一个损害陛下,损害宗庙、社稷的臣子。” “也不要因为所谓的『仇怨』,而疏远一个对陛下,对宗庙、社稷有益的臣下。” “一切,都应当以利益得失一一对陛下,对宗庙、社稷的损益,来作为评判臣下的標准。” “陛下,不需要辨別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究竟是谁好人、谁是坏人。” “只需要辨別谁有用、谁没用,然后任用有用的人,摒弃没用的人即可。” “其二,是在判断朝中,臣子与臣子之间的关係时,绝不能以情谊、仇怨为参照。” “而是应该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去判断臣下的关係。” “一一能为彼此带来利益的人,即便有杀父之仇,在朝堂之上,也照样能情同手足!” “反之,会损害彼此利益的人,即便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乃至於亲生父子,也必然是相看两厌。” “所以,陛下绝不能因为两个人私交甚篤,就將一件需二人通力协作,却只有一人能得好处的事,交给这两个人去做。” “也不能因为两个人有仇怨,就將这两个人,放在能为彼此带来好处的位置,並奢求此二人能大公无私。”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王陵又颇为鬱闷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莫名烦闷间,將碗中凉汤一口灌下,又大咧咧抹把嘴。 望向刘恭的目光之中,却是不知何时,已带上了满满的期盼。 听闻王陵一席话,刘恭则是若有所思的缓缓点下头。 並未察觉到王陵目光中的盈盈期盼,只似有所悟间,试探著开口道:“所以,皇祖母对汁方侯,並不计较往日之仇怨。” “或者说,相较於仇怨,皇祖母更在意汁方侯,能为自己带来的用处。” “甚至恰恰是这表面上的仇怨,让汁方侯在皇祖母的此番设计中,发挥了极大地作用— 皇祖母不计前嫌,甚至顺势而为,才將自己对汁方侯的仇怨,转化成了对自己的助力。” “出其不意之下,纵然刘泽手握重兵,也没能逃出皇祖母的掌心—” 似是说与王陵,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將此事的核心逻辑復盘出,刘恭又一阵不住地点头。 但很快,刘恭便神情鬱结的抬起头。 “皇祖母,有如此容人之量?” “为了设计刘泽,连如此深仇大恨,都能全然不顾了?” 闻言,本还做欣慰状的王陵,不由得噗一笑。 憋了好一会儿,才將笑意压制下去,方摇头笑道:“也不尽然。” “一一太后,旁的倒没什么,就是这肚量,很难不为人詬病。” “但於汁方侯一一太后怨恨的,终归是初代侯雍齿。” “而雍齿,已经与孝惠皇帝三年故。 “如今的二世侯雍鉅鹿,不曾於太后不恭,更无有骄狂之举。” “只是『汁方侯”这三个字,难免让人本能的想起太后,与雍齿之间的得仇怨。” “所以,才让人不敢置信汁方侯,居然会助太后设计刘泽。” 听闻此言,刘恭终是恍然舒缓眉头。 就是说嘛! 再怎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吕太后,也绝非不记仇的人啊! 这么一说,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一雍齿已经死了。 人死债消,吕太后对雍齿的仇恨,已经隨著雍齿故去,而消散大半。 对於雍齿的后代,吕太后即便仍有余怒未消,但也远不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再加上有利可图,这些许从上一辈“传承』下来的仇怨,自也就不值一提了。 只是多年来,大家都汁方侯汁方侯的叫一一一听到『汁方侯』三个字,脑子里便会自动冒出一行字:太后恨他,恨之入骨! 却淡忘了吕太后所怨恨的,其实是雍齿。 汁方侯,只是雍齿的爵號而已。 隨著雍齿故,汁方侯的爵位,也已经传到了雍齿的儿子:二世侯雍鉅鹿。 “唔——” “刘泽,不冤。” “被皇祖母如此周密设计,若还不中招,那可就留不得了。” “法子倒是个好法子。” “要不要也搞个『仇家”出来备用?” 心中的疑惑得到解答,刘恭自也就从先前,那幅大受震撼的懵逼状態中回过了神。 有一句话,吕太后和王陵,都说的没错。 刘恭要学的东西,確实还有很多。 而刘恭能从吕太后身上学到的,必然是未来极为珍贵,且必定受用终身的財富。 应对未来发生的一系列危机,自然是因为刘恭,想要做一个真正大权在握的汉天子。 而在君临天下后,如何治理好这天下,或许需要刘恭从现在开始,便向祖母吕太后取经、偷师。 何况吕太后,也並不排斥刘恭的上进心。 非但不排斥,分明还儼然一副言传身教,亲自培养的架势“詔书之事,陛下当也有成算了?” 思虑间,王陵冷不丁一问,却见刘恭咧嘴一点头。 “母后暂居未央,多半是惶恐的。” “將这两封詔书交由母后,母后必然会胆战心惊间,再给皇祖母送去。” “_—学生还,皇祖母固然能不受。” “但母后还,皇祖母若还不要,那朝堂內外的宵小、鼠辈们,可就要冒出来母后,与皇祖母『二后相爭』了。” 闻言,王陵温尔一笑,点头道:“陛下放心。” “若太后果真再拒,老臣,必定会第一个跳出来,做那离间二后的『宵小鼠辈”。” 刘恭含笑拱起手。 王陵亦拱手回过礼,一阵抚须点头不止。 第105章 这祖宗…丟人吶… 第105章 这祖宗…丟人吶… 孝惠皇帝入土为安之后,长安朝堂很快便重归於平静。 政权交接时,必然会出现的朝局动盪,在吕太后的镇压,以及大將军刘泽的坚定原则下,被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 这其中,自然也有孝惠皇帝刘盈未曾掌权、亲政,长安朝堂的权力结构,並没有隨著孝惠皇帝驾崩,而发生任何实质性变化的缘故。 孝惠皇帝驾崩后的长安,也確实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一-东宫长乐,吕太后照常临朝掌政,五日一举朝议。 朝堂公卿有司属衙,也都按照由来已久的定製,各自有条不的运转著。 若非要说哪里有变化,也就是西宫未央了。 皇后张嫣仍居於椒房殿,日夜以泪洗面,已然哭脱了相。 宣室殿,自也不见天子盈宴饮作乐的身影。 有的,只是俯首案前,整日整日编写奏疏的天子恭。 在先帝驾崩之后,刘恭居然在这史前时代,再次体验到了前世,高考前那一年的酸爽生活! 每五日一次的朝议,都需要刘恭在『会议纪要”的基础上,针对朝议內容作出精细的復盘,並给出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寻常议题还好说。 可一旦朝议內容,涉及到某一项笼统、宏大的国策,对刘恭而言,便当即是接连几日的不眠夜。 比如,孝惠皇帝入土为安当日的朝议內容一一除了孝惠皇帝盖棺定论,以及尊礼太后、太皇太后一事,还提到了汉家的重大国策:陵邑制度。 於是,刘恭就麻了。 光是竹简,刘恭便用了足足半车! 又是引经据典,又是查阅资料,才写明白了陵邑制度是个什么东西,能为国家带来怎样的积极效果。 而且这一场朝议,也不止一个陵邑制度,需要刘恭復盘、拆解。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孝惠皇帝的盖棺定论,刘恭需要援引諡法制度太后、太皇太后的尊立,更是需要刘恭全方位、无死角的说明:为什么暂时不能尊立,现在尊立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带来怎样的隱患。 乃至於未来的什么时候,才是尊立太后、太皇太后的最佳时机,以及选择这一时机的原因只能说,体制內写材料这种事儿,懂得都懂。 便在这充实而又忙碌之中,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 很快,便来到孝惠皇帝七年秋九月。 年关在即。 过去两个月,都忙著做朝议復盘、概述的天子恭,终於迎来了自己皇帝生涯的第一节见习课。 地点:未央宫,少府作室。 见习项目:钱制。 票集票“匠作少府梧侯臣阳城延,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未央宫西北角,与椒房殿只百十步距离的少府作室外,少府卿阳城延,正带著属下六个副官,即少府六丞其中的四人,恭迎天子圣驾。 见阳城延搞出如此阵仗,刘恭面色难掩疲惫之余,却仍是挤出一抹笑容,迎上前去, 將阳城延虚扶起身。 与阳城延寒暄一阵,说些『恭喜少府裂土封侯”之类的客套话,刘恭便由阳城延迎入了少府作室。 少府作室,也被称为少府官署。 两种说法都没错。 少府官员日常办公,以及部分生產製造工作,均於这处坐落於未央宫內的少府作室进行。 孝惠皇帝尚在之时,与母亲张嫣同住於椒房殿的刘恭,便多是从作室门进出未央宫。 自然是因为未央宫各宫门,作室门距离椒房殿最近。 而这“作室门』之名,便是源於进了宫门,抬头便能看见的少府作室。 “昔,孝惠皇帝尚在之时,孤每出入作室门,便总能瞧见作室。” “今日,总算是有幸入內一观?” 由阳城延引领著,朝作室內走去,刘恭嘴上,也没忘与阳城延攀谈起来, 本是一句閒聊时的开场白,却惹得阳城延身形一滯,本就算不得轻鬆的面容,更是愈发拘谨起来。 见此,刘恭也只得无奈一笑,默然跟著阳城延,来到了作室深处的一方小院。 之所以说是『小院”,是因为这栋建筑,並非是完整封闭式的屋舍。 自院门入內,首先映入刘恭眼帘的,是散落於地,琳琅满目,却也隱隱自有其『秩序”的工具。 顺著满地散落的工具,抬头向前看去,整个院子便尽收眼底。 长方形的院墙,靠近院门这一半,是露天的前院。 靠里的另一半,则是三面围墙,上方封顶,与前院完全相连的明堂。 相较於遍地工具的前院,堂內倒是规整了许多。 却也只是相对规整。 至少刘恭站在院门处,远远看去,也仍能看见堂內的地上,摆著几件木工半成品。 刘恭不知道的是:这处小院,是这个时代极其典型、极具代表性的匠居。 几乎每一个匠人的居所,都大致是如此布局。 就算偶有匠人的居所,並非这种半院、半堂式布局,这也仍旧是每一个匠人,都梦寐以求的工作、生活场所。 “陛下,见笑了。” 见刘恭进了院门,便在院內一阵打量,愣是不往里走,阳城延面色也不由有些尷尬起来。 如是一语,却惹得刘恭当即含笑一摆手,示意无妨。 左右也没有能坐的地方,君臣二人便此站在院门內,说起了正事。 “不知陛下此来?” 阳城延主动问起,刘恭也不再客套,当即道明来意。 “昨日,偶然与皇祖母说起钱幣相关的事,颇有不解。” “皇祖母便让孤亲临少府,劳少府,为孤说说我汉家的钱制。” 刘恭单刀直入,阳城延也是当即一点头。 稍一思虑,便折身走入堂內,將一只布袋倒扣,將袋內的铜钱哗啦啦倒出。 从中挑掠出几枚,方回到院门內,双手將钱幣捧上前。 “陛下,且先观之。” 不用阳城延提醒,刘恭的目光,便已经落在了阳城延手中,那几枚『各具特色』的铜钱之上。 首先吸引刘恭注意的,是一个铜製钥匙圈。 - 自然不是真的钥匙圈,而是酷似钥匙圈,却又分明刻有『半两』二字铭文的铜钱。 甚至都未必能算作“铜』钱! 至少刘恭打眼瞧上去,愣是看不出多少铜黄色。 反是银色,或者说是铅色更明显一些。 “这,便是『汉半两』了吧?” 说著,刘恭便伸出手,用手指小心夹起那枚钥匙圈,面上也隨之涌上一抹尷尬的笑意刘恭说的委婉,阳城延却是半点不留情面。 当即点下头:“不错。” “这,便是太祖高皇帝,令我少府熔铸的三銖荚钱。” “其重三銖,含铅七成。” “钱面铭『半两』字样。” 正上手打量间,这枚钥匙圈的来歷,便为阳城延直言道破,刘恭的脸色顿时更尷尬了些。 銖,是始皇帝贏政统一度量衡之后,通行於天下的重量单位。 一銖,大约合后世0.65克。 二十四銖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 一斤,合后世250克左右。 此刻,刘恭用手指小心夹起的钥匙圈,其上依稀可见『半两』字样,便意味著这个钥匙圈的面值为:半两,即十二銖。 十二銖的面值,实重却只有三株,只占面值的四分之一。 甚至就连这四分之一的实重,都还含了七成的铅也难快这种所谓的『汉半两”,会被天下人称之为:荚钱了。 一像榆荚一样轻薄的钱。 “陛下再看这枚。” 阳城延一语,刘恭闻声抬起头。 便见一枚筒体灿黄,形状与后世常见的硬幣一般无二,只中心开了小孔的圆形方孔钱,被阳城延主动递到了刘恭眼前。 只一眼,刘恭便发现这枚铜钱,与自己手中的钥匙圈,究竟是怎样的天差地別。 最直观的不同,自然是那明显大了一圈的钱径,以及不比米粒大多少的方孔。 如果说,刘恭手里的三铁荚钱,形状更像是钥匙圈的话,那阳城延递来的这枚铜钱就像是一枚完整的硬幣,为了方便做成掛坠,而在中间钻了个小孔。 除了更大的钱径、更小的钱孔,成色也同样是天差地別,与钥匙圈呈两个极端, 就连刘恭这样的门外汉,也能一眼瞧出那枚铜钱,含铜量至少达到了一半以上。 最让刘恭无地自容的是:这枚铜钱的表面上,同样是『半两”二字铭文。 “此,乃秦半两。” “重十二銖,含铜七成。” 说著,阳城延將这枚铜钱,也交到了刘恭手中。 刘恭低著头,两只手各自拿著两枚大小、成色、重量都截然不同,却均铭有『半两”字样的钱幣。 越看,刘恭的脸便越红,越觉得臊得慌。 这,也正是刘恭今日,会被吕太后派来少府,了解汉家如今钱制的原因。 一刘恭右手上拿著的钥匙圈,是汉半两。 面值十二銖,实重三株。 含铜至多不超过三成,也就是不到一銖。 也有可能不到半銖左手上拿著的,则是秦半两。 面值十二銖,实重十二銖。 含铜量高达七成,也就是將近八銖半! 二者的含铜量,相差十倍不止! 但二者面值相等,等於说二者在市场上的购买力,理论上是相等的“难怪当年,太祖高皇帝,会令少府熔秦半两,而铸汉半两。” 刘恭一语,只惹得阳城延一阵感嘆晞嘘。 “高皇帝以为,熔掉一枚秦半两,就能得十几枚汉半两,就能让少府內帑的钱增长十几倍。” “却不知:半两钱,之所以能『直半两』,正是因为其重半两,且成色以铜为主。” “而三株荚钱,虽钱面铭『半两』字样,但重只有三株,且成色以铅为主。” “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直半两』的。” 听闻此言,刘恭眉角不由一挑,当即来了兴趣。 “怎么?” “高皇帝所铸的汉半两,天下人不认?” 却见阳城延微一摇头,迟疑再三,又缓缓点下头。 搞得刘恭一头雾水,方摇头嘆息道:“一开始,是认的。” “因为高皇帝颁了詔令,不得不认。” “只是紧接著,天下人便群起而铸钱。” 一一所有人都忙著熔掉秦半两,而后將其铸成十几枚,乃至几十枚汉半两。” “市面上的钱一多,物价应声而暴涨。” “短短一个多月,长安粮价,就从萧相国好不容易平抑下去的四百钱一石,暴涨到八千钱一石!” “然后,开始有人熔汉半两。” “熔一枚汉半两,以铸三四枚更薄、更轻,铅更多、铜更少的荚钱。” “再后来,即便有詔令为震,也没人愿意收汉半两了。” “不愿收汉半两,又不敢违背高皇帝的詔令,用其他钱幣一一百姓民索性,便开始以物易物.” 说到最后,阳城延竟一脸落寞的低下了头,看不出是羞愧,还是为当年那段黑暗岁月而神伤。 而刘恭的注意力,却在不知不觉间,落在了阳城延手心,那第三枚铜钱之上。 “那枚,是皇祖母所铸的八銖钱?” 闻言,阳城延却似是不愿再说,默然將这第三枚铜钱,递到了刘恭手中。 接过这第三枚钱,刘恭只大致扫了一眼,又轻轻顛了顛,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比秦半两小,比汉半两大。” “成色,不似秦半两灿黄夺目,却也能看出铜色,比汉半两好了许多。” 说著,刘恭將三枚铜钱,依次摆在同一个手掌心,对比观察起来。 便见三个钱幣,无论是大小、重量,还是成色,都呈手机信號式布局。 - 汉半两最小、最轻,成色最差! 八銖钱大小、重量均適中,成色也勉强够看。 秦半两最大、最重,成色也最好、铜色最夺目。 最有意思的是:这三枚铜钱一一这三枚大小不一,重量不一,成色也参差不齐的铜钱,无一例外,均铭有『半两”二字。 三株重,含铜三成的汉半两: 八銖重,含铜约莫五成的吕太后半两; 以及,十二銖重,含铜七成的秦半两。 都是半两。 拿到市面上,都能当半两。 意识到这一点,刘恭只玩味一笑,旋即再抬头望向身前,仍有些落寞的少府阳城延。 “少府內帑存钱,以何钱为主?” “汉半两?秦半两?” 说著,刘恭含笑低下头,抓起那枚方方面面都一般的吕太后半两。 再望向阳城延,耐人寻味道:“若孤猜的不错,当还是这八銖钱居多?” 第106章 臣,是罪人吶~ 第106章 臣,是罪人吶~ 在刘恭说出这句话之前,阳城延对刘恭的態度,其实是稍有些无奈的。 对於刘恭的到来,阳城延说不上排斥,却也显然不怎么欢迎。 毕竟刘恭即便贵为天子,也才不过七岁而已。 在阳城延看来,即便刘恭此来少府作室,並不是閒著没事儿来玩,而是確实有正事是来了解汉家如今的钱制,也多半是心血来潮。 来了解一番,长长见识,图个新鲜罢了。 好奇心得到满足,刘恭便会离去,什么都改变不了。 甚至都未必能从钱制中,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思考,亦或是意识到钱制,对天下人而言,究竟意味看什么。 但在刘恭如是一语,指出如今的少府內帑,多半是以吕太后所铸八铁钱,作为主要的存钱后,阳城延望向刘恭的目光,才总算是带上了一抹由衷的敬畏。 如果说先前,阳城延只是单纯敬畏刘恭『天子”的身份,那此刻,阳城延才终於敬畏起刘恭这个人。 对於刘恭的询问,阳城延却並没有急於开口应答。 而是面色复杂的思考许久,才默然躬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將刘恭引到了一处封闭的屋舍。 从屋內布局,刘恭也不难看出:这,多半是阳城延这个少府卿,在少府作室的办公室,又或是书房之类。 招呼著刘恭落座,阳城延依旧没有回答先前,刘恭关於少府內帑存钱的问题。 而是不答反问道:“还请陛下,容臣斗胆相问。” “一昨日,陛下与太后,究竟是因何事,才谈及我汉家的钱制?” 听闻此问,刘恭心下当即瞭然。 便含笑开口道:“昨日,与皇祖母说起我汉家,自国祚得立以来,所经歷的磨难、险阻。” “说到了异姓诸侯作乱於內,北方匈奴、南方百越环伺於外。” “又说到府库空虚,生民艰难,孤,便难免生出疑虑。” “我汉家,以农为国本。” “虽得立於內忧外患之中,却也自高皇帝十二年,淮南王英布之乱平定以来,便再不曾兴起兵戈。” “—关东异姓诸侯皆亡,以宗亲藩王代之。” “北方匈奴,有燕、代、赵三藩戌边,更有和亲之策以安胡。” “南方百越,有长沙、淮南,乃至吴楚钳制,更有五岭天堑为险。” “內、外皆无兵戈,百姓民安居乐业,躬耕为生,又为何会仍穷困、疾苦?” “多年的安定,为何未能使百姓民休养生息,衣食果腹?” 接连数问发出口,便见刘恭嘆息看摇摇头。 而后再道:“孤以此相问,皇祖母却並未应答,而是反问於孤,令孤试言。” “然孤,百思不得其解。” “— 若说田亩,高皇帝曾广授天下民田、爵,家家户户,皆得赐百亩田。” “且今我汉家,实可谓地广人稀一一多的是无人耕作的荒田,却绝不会有无田可耕的农人。” “既然家家户户都有田,那不是只要辛勤劳作,就能得到收穫吗?” “连续多年的安定,又不曾有旱涝之灾,蝗、瘟之患。” “百姓民,究竟为何走不出穷困?” 刘恭如是一番话说出口,阳城延看向刘恭的目光,已经是彻底不一样了。 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作为天子,刘恭固然能装的恭孝、仁善,又或是待人宽和、虚心好学。 但对一件自己不曾接触过的事,刘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装的出一幅『颇有知解”的模样。 至少在阳城延这个出身底层,从秦军匠的位置一步步爬上九卿之位,对於底层民眾生活瞭然於胸的高官眼前,刘恭,是不可能装出一幅『对底层生活知之甚深』的模样,且不露馅的。 而从刘恭方才这一番话,阳城延便不难判断出:当今天子刘恭,绝非那种锦衣玉食, 娇生惯养一一生於深宫之中,长於妇人之手,对天下人疾苦无甚知解的贵族子弟。 至少刘恭知道,如今汉室,缺的不是可耕之田,而是耕田之人。 刘恭接下来一番话,也无疑验证了阳城延,对刘恭『绝非紈綺子弟』的判断。 “百姓民並非无田可耕,孤,便想到了劳役,和税、赋。” 便见刘恭疑惑不减,顾自说道:“有田,意味著百姓民只要肯踏实耕种,就能有收穫。” “但今我汉家,百姓民却依旧贫苦,那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要么,是劳役过重。” “百姓民三不五时,便要被官府征劳,无法安心种地,故而使粮食减產,所得不足以果腹。” “_要么,是税、赋繁重。” “即便粮食丰收,却也被繁重的税、赋给分走了许多,剩下的部分,不足以使百姓民果腹。” “但这两种猜测,最终,也仍是被皇祖母所否定.” 言罢,刘恭便苦笑著摇了摇,悠然又一声长嘆。 却见阳城延闻声一点头,顺势將话题接了过去。 “今我汉家,劳役、税赋,確都算不上繁重。” “至少比起秦时,要轻了不知多少。” “尤其高皇帝驾崩,异姓诸侯又尽皆授首之后,先孝惠皇帝、太后皆三令五申,不许地方官府横征劳役。” “及税赋——农税十五取一;口赋一算,即每丁每年一百二十钱。” “寻常农户,拥田百亩,春耕而秋收,劳作一年,得粟少则二百石,多则三百石。” “便是以二百石来算,农税十五取一,不过十三、四石。” “口赋,就算以一户五口为准,也才不过五算,即六百钱。” “如今的长安,六百钱,可是连一石粮食都买不到的。” “税、赋加在一起,所取也不过十五石而已。 1 “对於农户二百石的农获而言,十五石的税赋,確实算不上繁重。” “_—確如陛下所言:过往这六、七年,我汉家內外安定,轻薄税。” “百姓农户,即不曾为频繁的战爭、劳役压垮,也未被繁重的税、赋所茶毒。” 说著,阳城延先前还有些落寞、神伤的神情,竟是在不知不觉间重新振奋了起来。 望向刘恭的目光中,更是隱隱带上了一丝期待! 在刘恭说出劳役、税赋等事宜,阳城延已经能够断定:刘恭对於底层民眾的生活,不单有了解,而且绝非一知半解! 就算不曾亲身经歷过,也必定是对底层民眾,在日常生活中所面临的困难,有著极为准確的认知! 若不然,刘恭不可能从『百姓困苦”的现状,想到战爭、劳役、税赋等影响百姓生活的源头。 尤其刘恭此来少府,是为了钱制! 这就说明,在吕太后看来,如今的刘恭,已经可以接触这种內因复杂,且与国家切实相关的重大事务了。 想到这里,阳城延强自按捺下心中,那不知来由的兴奋。 强壮淡定道:“陛下百思不得其解,太后,便让陛下来少府,从钱制中找寻答案?” 如是一语,却惹得刘恭苦笑著摇摇头。 “皇祖母,先是让我去石渠阁,查阅自太祖高皇帝即立以来,关中歷年的简报。” “在这之前,孤只知:汉元年,太祖高皇帝得封汉王时,关中由於各路诸侯的掠夺, 而发生了一场饥荒。” — 一粮价暴涨至万钱一石,关中百姓民易子而食,饿孵何止百万!” “而在石渠阁所收录的简报中,孤竟方知:在汉八年,关中居然又一次发生了饥荒?” 说著,刘恭微微摇了摇头。 “汉元年那场饥荒,是因为关中的粮食,都被各路诸侯所掠夺,並带去了关外,导致关中粮食短缺所致。” “当时,高皇帝身汉王,入汉中,自然是无能为力。” “但汉八年,可是高皇帝已经开汉国祚,为汉天子之后!” “关中居然又一次,出现了百姓民易子而食,粮价暴涨至八千钱一石的饥荒?” “孤,甚不解。” “相问於皇祖母,得知:当年,高皇帝行令少府,熔秦半两,铸汉半两,並许天下民私铸钱。” “孤再细问,皇祖母,便让朕来少府,亲自找寻当年之事的答案了。” 说著,刘恭再次低下头,看向手中,那从小到大依次排序的三枚钱幣。 良久,方摇头一笑。 “本以为其中,有极为复杂的內因外由。” “但在见到这三枚铜钱之后,孤,便已经明白了。” “一一过去,只知我汉家,有秦半两、汉半两並行,且皇祖母也曾行令少府,铸新半两。” “却是直到今日,才见到这三种半两钱,竟是如此天差地別——— 听刘恭说到这里,阳城延面上,已是掛上了欣慰的笑容,却也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便这般含泪带笑,对刘恭连连点头不止。 欣慰,自然是源自於刘恭此来,並非是因为心血来潮,单纯对钱幣感兴趣,所以专门来麻烦身为当朝九卿的阳城延,给自己讲讲钱制。 而是因为民生、民计一一当年那场遍及整个天下的大规模饥荒,最终的源头指向了钱制,刘恭才前来討教。 至於眼泪,自也不是因为刘恭的王霸之气,把阳城延感动的直流眼泪。 而是因为当年那场灾难,阳城延,不单是亲身经歷者、亲眼见证者: 同时,也是引发那场灾难的『罪魁祸首』。 “乎~” “不料当年之事,能为陛下所注意。” “还以为,太后铸了八銖钱,当年的事,就再也不会为人所提及。” “更不会为后人所想起——” 便见阳城延昂起头,將泪水强行“锁”在眼眶內,儘可能不让其滑落。 说话时的口吻,却带上了无尽的自责,以及对过往的不忍直视。 缓了许久,终於將眼前的湿润,尽数回了泪腺之中,阳城延才总算是將高高昂起头,重新放了下来。 五味杂陈的看向刘恭,笑著再一点头。 深吸一口气,便看向刘恭手中,那三枚迥异的铜钱,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当年,少府內帑存钱虽不多,却全都是秦半两。” “不止少府內帑一一当时,全天下人,用的都是秦半两。” “这是秦王政,在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的同时,也统一了天下钱幣的缘故。” “除了通行天下的秦半两,便只有吴、楚等偏远之地,还能找到稍许列国旧钱,以及战国刀幣。” “但数量极少,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说著,阳城延缓缓抬起手,拿起刘恭手中的三枚钱幣中,最不像钱幣的那个钥匙圈。 “汉八年,高皇帝毫无徵兆的行令少府:尽熔內帑所存的秦半两,以铸汉半两。” “当时,臣还不知高皇帝想要铸的汉半两,是这样的三銖铅荚钱。” “只以为高皇帝,是想让天下人尽用汉钱。” “便向高皇帝提议,不必熔秦钱、铸汉钱一一反正都是半两钱,只需將秦半两,改称为:汉半两便是。” “高皇帝却摇头不语,转而让萧相国,拿出了一枚三銖钱。” “_—比这枚厚些,大些,成色也稍好些,当有三成的铜。” “不等臣再言,萧相国便告诉臣:莫问,尊令便是。” “当时,是秋收——”“ 一声『秋收』说出口,阳城延的语调,便陡然硬咽起来。 “百姓民才刚收穫,高皇帝便颁布詔令:秦半两,汉半两,皆『直半两”,能用一枚秦半两买到的东西,就应当能用一枚汉半两买到。 “於是,百姓民才刚从田间收割,原本可以换回秦半两的粮食,却只能按照同样的价格,尽换成了三銖汉半两。” “短短一个月后,量价便从四百钱,暴涨到了八千钱一石。 一百姓卖出二百石粮食,所换回来的汉半两,却连十石粮食,都买不回来了。” “到了开春,原本还勉强能用的汉半两,更是被民间私铸成了这样的铅英钱,完全没人愿意收了” “那一年的关中,饿死了许多人。” “不知多少人,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都还扛著几十吊汉半两,恳求粮商,卖给自己几斤粟。” “买不到粮,实在没了办法,甚至有人豪哭著瘫坐街头,硬吞这汉半两。” “臣,是罪人吶~” “臣,是汉家的罪人———” “是天下的罪人———” 第107章 以时间换空间 第107章 以时间换空间 看著眼前,贵为当朝九卿、大汉梧侯的阳城延,不片刻间便哭成了泪人,一边流泪, 一边低头重复『罪人』之类,刘恭也不免为之默然。 当年之事,要说全都是阳城延的过错,显然不对。 毕竟熔秦半两、铸汉三銖的命令,是太祖高皇帝刘邦所下,並得到了相国萧何为首的整个外朝支持。 在整个铸钱环节中,阳城延,仅仅只是个操作者而已。 但显而易见一一当年之事,还是被阳城延怪到了自己的头上。 单这一份担当,就让本就对阳城延印象不错的天子刘恭,愈发欣赏起这位草根出身的少府卿。 “当年之事,也不能全然怪罪梧侯。” “毕竟铸钱一事,乃高皇帝首恳。” “少府,不过奉令行事罢了。” 如是一语,权当是对阳城延稍作抚慰,刘恭也终於得到机会,趁著阳城延低头抹泪, 打量起这位少府卿。 说来,这也算是刘恭第一次,见到工作状態的阳城延。 在先前,刘恭也就是在朝议之上,以及孝惠皇帝驾崩前后,见到过身著朝服,於寻常公卿一般无二的阳城延。 而今日,刘恭见到的,却是身著常服,额系粗布条,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九卿”“彻侯”之態,更像是一个寻常匠人的阳城延。 许是前世,也同为底层普罗大眾的缘故。 对於这种一眼看上去,就十分接地气的官员,刘恭天然便有一种好感, 就好像眼前站著的,不是封建时代万恶的高官、贵族,而是一个敦厚的工匠大爷。 见阳城延仍旧低头垂泪不语,深深沉浸在悲伤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刘恭也不由稍嘆一口气。 再次低下头,看向手中,那三枚各具特色的半两钱,也不管阳城延有没有心思听,便自顾自道:“一枚秦半两,含铜至少八銖。” “而汉半两,含铜不过半銖余一一成色差一些的,甚至可能都不足半銖。” “熔一枚秦半两,得铜八銖,用於铸汉半两,至少也能得钱十五枚。” “一熔、一铸,眨眼便是一钱变成十五钱。” “天下的钱一夜增多十五倍,財、货却並未增长,物价,自然就会暴涨十五倍以上。 “如果是最初,由少府所铸,含铜量达到二成、成色勉强够看的汉半两,倒也能让天下物价,在十五倍、二十倍於原价的位置稳住。” “坏就坏在成色、重量本就很差的汉半两,又被民间私铸为成色更差、含铜更少的荚钱。” “若是算下来,熔一枚秦半两所得之铜,怕是够铸三五十枚荚钱不止?” 说著,刘恭嘆息著摇摇头,再次用手指夹起那枚钥匙圈。 “更有甚者一一反正汉半两,看上去通体泛铅色,肉眼根本看不出是否含铜。” “未必就没有极度贪婪者,索性也不用铜了,直接铸铅钱。” “於是,本为天下人所接受的钱幣,也就不再为任何人接受。” 说完这些,刘恭也终是长呼出一口浊气,陷入了一种莫名哀沉的怪异情绪之中。 钱,也就是货幣这个东西,在后世金融从业者的巧舌如簧下,被形容成了无比复杂的东西。 什么价值度量工具、金融贸易工具,什么市场流通媒介、財富保存手段之类一一生怕普罗大眾听得懂。 可说到底,货幣的本质,仍旧是以物易物。 如当今汉室,以铜钱作为主要货幣载体。 那铜钱,为什么能『值钱”? 因为铜是贵重金属,本身就值钱。 用铜钱去购买货物,本质上,是用本就值钱的铜,去换別人同等价值的货。 封建时代的货幣,如铜钱、金饼、银元宝等,都是同样的逻辑。 即:货幣价值,源自於货幣本身,所含贵重金属的价值。 那后世的纸幣,又是个什么情况? 其实,也还是一样:以物易物。 比如十九世纪中期的美金,us刀乐一一不过就是一张纸而已,凭什么值钱? 因为在当时,为世界各国所认可的布林顿森林体系下,美金的本质,其实是黄金兑换券。 一张美金纸幣,可以隨时在美丽国的任何一家银行,换取定量的黄金。 所以,值钱的不是美金这张纸,而是这张『兑换券”,能兑换回来的黄金。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以美金购买货物,仍旧是以物易物,以贵重金属,换取有价值的货物。 只是贵重金属不便携带,才在公约性质的布林顿森林体系下,被替换成了方便携带的纸质兑换券。 后来,布林顿森林体系崩塌,美金仍旧能为全世界认可其价值,则是因为这时的美金,又成为了『石油兑换券”。 类似的情况,在华夏封建歷史中后期,其实也存在。 银票,也同样是出於方便携带、储存的客观需求,而出现的贵重金属兑换券。 明百了这些,其实就不难得出结论。 钱幣的购买力、价值,从来都不取决於“面值』。 如一枚铜钱的价值,便取决於这枚钱含有多少的铜;在当时的市场供需关係下,这些铜又能换回多少东西。 一枚秦半两,面值十二珠,虽然只含铜八铁半,但天下人也能在强权压迫下,勉强接受其价值十二銖。 但一枚汉半两,面值虽同为十二銖,含铜量却只有半銖! 实际价值不到面值的半成,天下人再傻,也不可能认可其『十二铁”的购买力。 是,你刘邦贵为天子,富拥天下,俺们老百姓不敢跟你硬刚。 但对於你『直半两”的三株荚钱,俺们也不是没办法。 汉半两的铜含量,为秦半两的二十分之一,那俺们把物价,抬高到原先的二十倍不就好了? 但正如刘恭方才所言:坏,就坏在这汉半两,並没有在重三株、含铜二成的地步打住民间无止尽的熔铸,让汉半两的成色越来越差,最终,甚至极有可能发展出了只含铅,不含半点铜的铅钱。 於是,钱幣彻底失去其本身的价值,市场秩序轰然崩塌“臣至今,都还是不能明白。” “—一高皇帝,起於草莽,毕生征战,不明白钱制於宗庙、社稷的重要性,也情有可原。” “但萧相国,可是谋国之臣吶?” “为何萧相国,也没看出这『汉半两”之弊?” “臣要劝阻高皇帝时,萧相国,又为何要阻止臣?” 思虑间,阳城延似终是从洛饃情绪中,稍稍缓过来了些。 如是数问,便颇为不解的顾自摇摇头。 “萧相国,於臣有知遇之恩。” “若非萧相国举荐、提携,臣莫说是官拜九卿、爵至彻侯。” “一一怕是时至今日,都还只是军中,一个不起眼的军匠。” “对於萧相国的知遇之恩,臣自是铭记於心,不敢或忘。 “对萧相国治理国家的能力,臣,更是敬佩的五体投地。” “要说,萧相国看不出汉半两之弊,臣是万万不相信的。” “但萧相国明知此,乃祸乱之根源,却非但不劝阻高皇帝,还阻止臣去劝阻—” “臣至今,都深感不解啊———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恭也只无奈的摇头一笑。 汉相萧何,可以说是阳城延人身中,最重要,同时也是唯一的贵人。 如果没有萧何举荐,本为秦军匠,只会维修军械的阳城延,绝不可能爬上九卿的高度至於阳城延口中的『提携”,指的自然是长安、未央两宫,以及长安城的建造工作, 都是有萧何作为第一责任人,交由阳城延具体负责推进。 阳城延得封梧侯,也正是因建造未央、长乐二宫,以及长安城的功绩。 至於当年,阳城延想要劝阻太祖高皇帝刘邦,不要铸造这等祸害天下的汉半两时,萧何为何非但不一起劝阻,反而还不让阳城延去劝阻—.— “许是当年,高皇帝和萧相国,都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吧。” 刘恭云淡风轻的一语,却惹得阳城延莫名激动起来。 “什么样的苦衷,值得以天下人的苦难为代价?” “更何况这汉半两,於天下人有百害,於我汉家,也同样无一利啊?” “什么样的苦衷,能让高皇帝、萧相国,做出这等损尽天下人,而半点不利己的·—” 话说一半,意识到自己是在非议高皇帝、萧相国一一尤其是太祖高皇帝,阳城延这才悍住了口。 只是那眉宇间的不忿,仍將阳城延的內心想法尽数出卖。 - 对於当年,高皇帝刘邦、相国萧何二人,命令自己铸造汉半两一事,阳城延至今都还心怀不满! 只是碍於刘邦、萧何二人的身份,不敢把过错归在这二人头上,这才把当年之事对天下人的伤害,都背在了自己身上。 从阳城延的诸般反应,也不难看出:过去这些年,阳城延可谓是饱受良心谴责。 但也正是阳城延无意间,脱口而出的『损人不利己”,让刘恭莫名想起几个月前,老师王陵对自己的那一番说教。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凡朝中之人,其一举一动,皆必有深意————” “不是为己谋利,便是损敌之利——” 如是想著,刘恭原本还写满无奈、羞愧的面容,当即闪过阵阵瞭然。 政治人物的举动,不是为了损人,就是为了利己! 而当年,太祖高皇帝刘邦、相国萧何二人,一意孤行铸造三銖钱,显然不是为了损人。 毕竟最终,被这『汉半两』损到的,是天下百姓,而不是刘邦、萧何君臣二人的某个敌人。 天下人受损,对於当时的高皇帝、萧相国而言,也同样是损失! 而且是极为重大的损失! 这样一来,问题就简单了。 高皇帝、萧相国铸汉半两,寧愿承受『天下人受损”的巨大损失,也仍旧一意孤行。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高皇帝、萧相国铸汉半两,必然是为了图谋比这个巨大的损失, 都还要更为庞大的利益! 在那个利益面前,即便是天下人受损,也依旧值得“梧侯方才说,高皇帝行令少府,熔铸汉半两时,正值秋收?” 漫长的沉默,被刘恭冷不丁一语所打破。 阳城延闻言一愣,而后自然点下头。 便见刘恭当即深吸一口气,再问道:“秋收过后,少府是否也用新铸的汉半两,从百姓民手中,以市场价购入米粮?” 阳城延再一点头,隱隱有了感悟,却仍旧不甚明確。 而一旁,见阳城延再次点下头,刘恭心中猜想的到验证。 长呼出一口浊气,又颇为惆悵的一阵感怀晞嘘, “难怪—.—” “难怪高皇帝,在行令少府,铸汉半两的同时,要许天下民私铸钱。” 如是一声呢喃,只引得阳城延心中,那层挡在自己和真相之间的薄纱,当即又更薄了几分。 阳城延感觉自己,已经隱约能摸到真相的边沿。 但那层薄纱,却依旧挡在自己和真相之间,让自己无法將真相尽收眼底。 “陛下此言,何意?” 语调不安的发出一问,將刘恭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便见阳城延深吸一口气,將身子朝刘恭的方向挪了挪,上半身也本能前倾了些。 “陛下的意思” “难道当年,高皇帝、萧相国铸汉半两,是为了用少府內帑仅有的钱,从百姓民手中,买下儘可能多的粮食?” 话说出口,不等刘恭做出反应,阳城延便抢先摇摇头。 “怎会?” “高皇帝立汉国祚,又不是只能做几个月皇帝。” 一一即为天子,高皇帝,必定是要我汉家千秋万代,国祚永存的。” “又怎会为了一时之利,而做出这等涸泽而渔,使天下人受尽苦难的事?” 说著,阳城延又好似是在说服自己般,强自再一摇头。 却见一旁,刘恭先是微一点头,认可了阳城延对真相的猜测。 一汉半两的出现,就是高皇帝、萧相国,想要低价扫货。 至於高皇帝、萧相国,为何要做这固泽而渔、杀鸡取卵,丝毫没有远见的蠢事“ “如果当时的状况,已经糟糕到不这么做,我汉家,便要亡国了呢?” “国祚危急存亡之际,高皇帝、萧相国,又如何顾得上自己的举动,是否是在涸泽而渔?” 第108章 少府,国之重器也! 第108章 少府,国之重器也! 刘恭此言一出,於客席落座的少府阳城延,当即如遭雷击,应声愣住。 而在上首主座,刘恭却半是感怀晞嘘,半是无奈的摇头嘆息起来。 “汉五年,高皇帝於水之畔即皇帝位,开我汉家国祚。” “同年,萧相国核算天下百姓民户,奏报高皇帝:天下民农,合异姓诸侯、宗亲藩王国民,及彻侯、封君食邑一一在籍民农,共200余万户,860余万口。” “其中,有近20万户、90余万口,被赐予一百四十七家元勛,当做彻侯食邑。” “燕、代、赵、梁、齐、楚、荆、淮南、长沙等诸侯国,又得民100余万户,400余万口。” “去掉这20万户、100万口彻侯食邑,以及100余万户、400余万口诸侯国民一一可供长安朝堂收取税、赋,亦或徵兵、劳、更役的农人,竟只有80余万户,350余万口。” “梧侯,是我汉家的第一任少府。” “80万户、350万口农人一一这个数字意味著什么,梧侯,不可能不明白。” 刘恭如是一语,也惹得阳城延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沉默许久,方点头道:“80万户,350万口。” “这意味著,相府国库能收取的农税,便是这80万户农人,每户耕田百亩,得粮二百石,农税十五取一,便是一户十三、四石。” “——每户十三石,80万户,便是千万石余。” “而这千万石粮食的农税,光是官员俸禄,便要占去大半,甚至是全部。” “光是朝堂三公九卿一一满共不过十二人,俸禄便要三万石!” “再算上朝臣百官,长安公卿有司官员,以及地方郡、县官吏—.” “仅仅只是捉襟见肘,而非入不敷出,已然是萧相国、曹丞相治国有道,理財有道了。” “而少府內帑,得350万口农人,每人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钱的口赋。” “岁入,也不过四万万钱。” “即便按照当时,萧相国平抑之后的关中粮价:四百钱一石,少府一年收上来的四万万钱口赋,折粮也才不过百万石而已。 “放在高皇帝七年,那场平城之战一一我汉家二、三十万大军人吃马嚼,这百万石粮食,连两个月都支撑不住。” 阳城延话音落下,刘恭晞嘘著点下头。 而后道:“所以,高皇帝才广授天下百姓民田、爵、宅,好让那些逃入深山,躲避秦末战火的隱户,成为录名汉籍的农人。” “可即便如此,相府每年收上来的农税,也仍只够支撑官员俸禄,甚至常有拖欠。” “而少府內帑收上来的口赋,也正如梧侯所言一一当高皇帝御驾亲征,引军出关时, 连两、三个月的军粮都供输不了。” “官员俸禄,相府国库倒是能拖。” “除官员俸禄以外的支出,也能省则省、能免则免,总归是能勉强维持。” “但关东异姓诸侯叛乱,高皇帝,却不能因为少府內帑没钱、没粮,便不去平定,又或是拖延啊—” 话音落下,天子刘恭、少府阳城延二人,便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长嘆。 隨后,便各自摇头嘆息间,陷入思虑之中。 无论当下还是后世,人人皆知汉初穷一一穷的府、库跑耗子,穷的丞相坐不起马车, 只能牛车上朝。 却鲜有人知:汉家这令人咂舌、自上而下的极度贫穷,究竟源於何处。 先前,刘恭只当是汉家国祚新立,且立於战火之中,人口稀少、天下动盪不安,所以才暂时收不上来税、赋。 再加上高皇帝年间,关东异姓诸侯之乱此起彼伏,搞得长安朝堂中央入不敷出,所以才导致府库空虚,国家贫弱。 而在天下安定,人口也逐渐增长后,税、赋都必定能收的越来越齐,且越来越多? 没有异姓诸侯作乱,朝堂中央的军费支出也大幅下降,財政状况也必然能迅速好转? 直到今天,刘恭才终於明白:汉家国祚得立之初,自长安朝堂中枢,到地方郡县属衙,乃至具体到个人得底层农户,这自上而下、由內而外的穷,究竟为何。 1 秦末战火所致的人口稀少,以及进一步引发的汉室税、赋收入不足,自然是主要原因。 在中央財政收入不足的前提下,接连不断的异姓诸侯叛乱,所导致的高昂军费支出, 也同样不容忽视。 但若仅是这两个原因,那汉家的財政状况,绝不会糟糕到如此地步。 至少不该至今都还如此糟糕, 因为高皇帝刘邦驾崩前,汉家最后一个作乱的异姓诸侯:淮南王英布,便已经被诛灭。 自那以后,汉家的异姓诸侯王,就只剩一个不可能造反,也没能力造反的长沙王吴氏。 在高皇帝驾崩、汉家不再需要承担庞大的军费支出,用於平定异姓诸侯叛乱的过去七年,汉家的財政状况,本该得到肉眼可见的好转。 一一人口稳步增长,粮產稳步增高,本该让农税、口赋收入也逐渐增长。 相府国库收上来的农税越来越多,官员们的俸禄,便不该再拖欠。 少府內帑收上来的口赋越来越多,內帑的储蓄,也本该水涨船高。 水利、道路等基础设施,长安朝堂即便无法承担『大兴土木”的代价,也总该有余力维护、修。 但在去年,尚还是太子储君的刘恭,同还未就藩的王叔刘长前去上林苑时,叔侄二人走出长安城后,首先关注到的,便是年久失修的秦直道。 时至今日,太祖高皇帝已经驾崩七年、汉家七年不曾动过兵戈! 长安朝堂中央的財政状况,却依旧糟糕到连现成的秦直道,都无力修、维护的程度。 官员们的俸禄,仍旧是每年有固定三个月发不出来。 说好听点是拖欠,说难听点,其实就是不给了,也给不了。 军中將士的粮一一餉钱就別想了,都是义务服兵役。 便是军粮,也大都是飢一顿、饱一顿。 甚至就连北墙卫成军,都少有能吃饱饭的时候。 燕、代、赵数遍三藩,更是要自己承担边防部队的军粮供应!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朝堂中央,仍旧一穷二白。 即便已经七年没打仗,府库依旧穷的能跑耗子。 究其原因,便是刘恭今日,才刚获知的:高皇帝八年,少府奉高皇帝之令,熔秦半两,铸汉三銖·—— “想来,当时的相府国库、少府內帑,都已经拿不出可供高皇帝,引军出关平乱的军粮用度了吧.” “万般无奈之下,高皇帝与萧相国,便只能出此下下之策。” “一一熔秦半两,铸汉三株,使少府仅有的存钱,在一夜之间暴涨十几倍。” “再用这些钱,从百姓民手中,买回价值十几倍的粮食,用於平定叛乱。” “確实是涸泽而渔、杀鸡取卵,毫无远见的短视之举。” “但若不这么做,任由异姓诸侯为祸关东,久不得镇压、平定,那便不只是『民不聊生』了。” “一一而会是宗庙顛覆,社稷动盪。” “便像是两颗毒药,一颗马上就能吃死人,另一颗则逐渐毒死人,而且说不定有的治。” “必须选其中一颗吃下,就只能吃下后者——” 言罢,刘恭免不得又一阵唉声嘆气,面上神情,却已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先前,对於高皇帝仿效后世津巴某韦,滥发货幣,搞崩汉室经济的举动,刘恭是一边为祖先的愚蠢而羞臊,一边勉强將其理解为:时代的局限性。 但在今日,与阳城延的交谈中,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刘恭却只为高皇帝刘邦、相国萧何的魄力,而感到由衷的钦佩, 正如阳城延先前所言:高皇帝刘邦,或许是个大老粗,不懂钱制意味著什么,不懂汉半两会引发怎样的混乱。 但作为汉家的开国丞相,萧何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所可能引发的恶劣后果。 可即便心知肚明,君臣二人,却也还是这么做了。 这只能说明,汉家当时的状况,真的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用此逆天之法,便要顛覆社稷的危险境地。 苦一苦天下百姓,固然是令人之以鼻,且极不负责的做法。 但在別无他法的特定时期,能做出这一决策,並承担这一举措所招致的骂名,本身也是一种魄力,和担当。 “汉半两,被天下人唾骂至今。” “就连高皇帝,也被顺带著抱怨至今。 “谁人又知,若没有这『茶毒天下苍生』的汉半两,我汉家,便要变成四分五裂,诸侯征伐、纷爭不休的又一个宗周呢如是一声感嘆,刘恭也终是深吸一口气,面色更陡然严肃起来。 这虽是一件早已过去、早已尘埃落定的往事,但对於如今,尚处於『实习期”的少年天子刘恭而言,也依旧是一件极具价值的经验、教训。 財政状况,对一个国家、一个政权的重要性! 良好的財政状况,总能为政权、为掌权者预留出足够的操作空间,以及容错。 而財政状况糟糕到极致,便会逼迫掌权者,不得不推出汉半两这种『苦一苦天下百姓”,却也遗祸无穷,只能让继承者为自己擦屁股的烂政策。 刘恭正垂眸沉思,总结经验教训的同时,一旁的阳城延,却是悵然若失的缓缓点下头。 过去,始终不明白高皇帝、萧相国为何要这么做,今日为刘恭这一番点拨,阳城延也终於反应了过来。 “高皇帝八年“五年,高皇帝即立,临江王共尉反。” “六年,燕王臧茶反,身死;楚王韩信反,废为淮阴侯,” “七年,匈奴大举南下,韩王信倒戈,高皇帝御驾亲征,身陷白登之围。” “八年,萧相国筑长乐、未央二宫,又东闕、北闕、武库、太仓“ 喃喃自语著,阳城延终是明白当年,高皇帝、萧相国所面对的,是怎样糟糕的局面了从高皇帝开汉国祚的汉五年,到名为『汉半两”的三銖荚钱问世的汉八年,短短三年时间,便已有四家异姓诸侯叛乱! 这几年时间里,说高皇帝不是在平定叛乱,就是在前去平定叛乱的路上一一这个说法半点都不夸张! 至於汉八年,虽然一整年都没有发生异姓诸侯叛乱,却也依旧有一笔大钱的地方: 长乐、未央二宫,以及重点配套设施的建造。 而在隨后的汉九年,赵相贯高刺驾案发,赵王张耳被封为宣平侯。 汉十年,代相陈叛乱。 汉十一年,陈之乱得以平定,淮阴侯韩信谋反,夷三族;梁王彭越谋反,夷三族; 淮南王英布反。 十二年,英布之乱平定,高皇帝刘邦身中流矢,不久便驾崩长乐宫回想起以上种种,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阳城延也不难猜出当年,高皇帝发行汉三株时的想法。 先前几年的异姓诸侯之乱,让本就空虚的府库雪上加霜。 那一年,萧相国也是砸锅卖铁,才启动了长乐、未央两宫,即武库、太仓等设施的建造工作。 接下来,再有哪个异姓诸侯叛乱,长安朝堂府库,已是完全无力承担军粮、辐重的供应了。 而在之后的汉九年,贯高案发,赵王被废,高皇帝显然需要提前做好『赵国反叛”的准备。 同时,已年过甲的高皇帝,也必须爭分夺秒,爭取在自己与世长辞前,將关东异姓诸侯悉数处理乾净。 钱的地方一大堆,甚至时间都非常紧迫,府、库却一穷二白不说,还一时半会儿看不到好转的跡象。 於是,汉半两应运而生.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漫长的思虑过后,阳城延终是长呼出一口气,旋即面带萧瑟的看向刘恭。 “当年,高皇帝、萧相国所面临的局面,臣,也已瞭然於胸。” “却仍有几个细节,臣仍旧不能理解。” 闻言,刘恭自是抬手做出『请”的手势。 便见阳城延沉吟片刻,终还是疑虑重重道:“行令少府熔铸三銖钱,以解燃眉之急, 確实是当时,高皇帝、萧相国唯一能採取的办法。” “但既然是权宜之计,为何不在秋收之后一一在少府收购完粮食之后,便立刻废止三銖钱?” “尤其不能让人理解的是:少府熔秦半两,铸汉三株,毕竟事出有因,倒也罢了。” “高皇帝,又为何要许天下民私铸钱?” “如果只是少府铸汉半两,危害,可远不止如此地步。” “一一少府所铸汉半两,再怎么不足重、不足色,也总还有三銖重,含二成铜。” “就算流行於天下,也总能在某个合適的物价,具备合適的购买力。” “但高皇帝许天下民私铸钱,却是让原本三株重、含二成铜的汉半两,彻底成了百无一用的铅荚钱啊?” 如是一问发出口,阳城延便落寞低下头,显然也没指望刘恭,能为自己解答这个疑惑而在主座,听闻阳城延此问,刘恭却不由又一阵晞嘘嘆息。 阳城延的意思不难理解。 开始,由阳城延、由少府所熔铸而成的汉半两,其实算不上假幣。 正如阳城延所言:只能说是不足重、不足色的劣幣。 其实际价值,虽然远远达不到『半两”,即十二铁的面值,但也总能通过三銖的重量、二成的含铜量,而具备半銖到一铁的价值。 做个简单的换算,就能得出足重、足色的秦半两,与不足重、不足色的汉半两之间的实际价值比例。 秦半两,重十二銖,含铜七成,也就是8.4銖。 汉半两,重三銖,含铜二成,也就是0.6銖。 换算下来,一枚秦半两的实际价值,便大抵与十四枚汉半两的价值相当。 如果没有后来,由民间私铸的、毫无价值的铅荚钱,汉半两即便在市场上流通,也早晚能在市场自主调节下,得出一个合適的购买力。 比如,价值一枚秦半两的货物,我出十五枚汉半两,你总该卖给我吧? 我这十五枚汉半两,含铜足有九銖呢,比一枚秦半两还多! 算下来,你还赚了呢! 但民间私铸的铅荚钱,確实一百枚、一千枚,也未必能有一枚秦半两的价值。 於是,原本只是“劣幣』的汉半两,彻底成了假幣。 原本只是劣幣驱逐良幣的局面,彻底变成了假幣横行; 原本只会引发市场秩序混乱,且在短暂的混乱过后,必定能重新恢復稳定的汉半两, 却让市场秩序彻底崩溃。 从汉八年,一直到高皇帝驾崩的汉十二年,汉家天下百姓民,几乎都在通过以物易物的方式,来作为贸易手段。 知道先孝惠皇帝即立,吕太后执掌大权,並使少府新铸八銖重、含铜五成的新半两钱,市场秩序才得以重新建立起来。 但秩序的彻底恢復,却仍旧是遥遥无期· “梧侯,太过想当然了。” 短暂的思虑过后,刘恭悠然一语,將阳城延飞散的思绪,重新拉回到眼前。 便见刘恭无奈嘆息道:“如果不许民私铸钱,那少府铸汉半两,便会是高皇帝『茶毒天下苍生』的铁证。” “我汉家,即便不亡於太祖高皇帝之手,也必定会步贏秦二世而亡之后尘。” “一一毕竟秦王政再怎么残忍、暴虐,也从不曾让秦少府,铸造不足重、不足色的铜钱。” “而我汉家当年的状况,可比秦王政在位时的贏秦,要糟糕了不知多少。” “只有许民私铸,让全天下人,都路身於这场狂欢之中,少府所铸的汉半两,才能有时间在那年秋后,买回足够未来数年,高皇帝平定异姓诸侯叛乱所需的粮食。” “也只有许民私铸,高皇帝才能不被天下人千夫所指。” 正如梧侯方才所言:少府所铸汉半两,只是不足重、不足色,却非完全无铜。 “只有许民私铸钱,高皇帝才能在事后,痛心疾首的告诉天下人:少府铸汉半两,本只是为了让天下人用汉钱,绝非是为了茶毒苍生。” “真正茶毒天下苍生的,並非是少府所铸的汉半两,而是后来,民间私铸的铅荚钱。” 说话间,刘恭语调也莫名沉重起来。 只长呼一口气,满是沉痛的望向阳城延。 “不许民私铸,只许少府铸汉半两,则我汉家,必成『暴汉”。” “许民私铸,汉半两,便是天下人贪得无厌,自食恶果。” “一一许民私铸,高皇帝的过错,便会从『铸汉半两以残天下之民』,变成一时不察,不慎酿此大祸。” “甚至就连这『一时不察』,也能被解读为:高皇帝本是好意,想让天下人皆得利。” “最终,不过是好心办了坏事,被极个別贪得无厌的人,搞出铅荚钱这等害人的废钱,茶毒天下苍生—”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饶是已经贵为天子,刘恭也仍旧难免为这铁石心肠,而感到暗暗心悸。 毕竟刘恭,终还只是刚即立不久,尚处於『实习期”的菜鸟皇帝。 或许將来的某一天,成熟的天子刘恭,也会生出这样的铁石心肠一一也会具备这种又当又立的厚脸皮、成为这样的不粘锅。 但眼下的刘恭,却依旧还心存基本的人性。 至於阳城延,更是被刘恭这番话,给说的再度愣在了原地。 相较於刘恭,本对高皇帝、萧相国一一尤其是对萧何无比崇拜的阳城延,先让更接受不了如此残酷的现实。 而刘恭作为天子,之所以要在阳城延这个臣下面前,揭自己祖父的“短”,自然也不是没心眼、大嘴巴。 “我汉家,已经没有萧相国,再护梧侯於羽翼之下了。” “尤其梧侯眼下,更无军功而得封为侯,执掌少府,为汉九卿。” 一一梧侯这『少府卿”的位置,可是有许多元勛公侯盯著。” “尤其是那些二世侯、紈子们,恨不能日夜紧盯梧侯,就等梧侯行差就错,好给他们一个位九卿之列的机会。” “孤此来作室,与梧侯言谈以钱制之事,只是其一。” “其二,也有皇祖母不便亲临、不便亲自开口,这才借孤之口,提醒梧侯『谨言慎行”的缘故。” “一一少府,乃国之重器,宗庙、社稷之根本。” “梧侯,自勉。” 第109章 被高皇帝坑了? 第109章 被高皇帝坑了? 丟下如是一番看似莫名其妙,实则暗含深意的话,刘恭便不顾阳城延再度呆坐在地, 自顾自朝作室外走去。 出了作室,抬眼便是刘恭无比熟悉的椒房殿,刘恭自也没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 走到殿门外,摆手阻止身旁渴者即將发出的唱喏,刘恭便面掛淡笑,抬脚走了进去。 不出意外一一果然在正殿內,看到与母亲张嫣交谈,且脸色不大好看的母舅:宣平侯世子,张偃。 “舅父来了啊~” 语调满是轻鬆、隨和的一声招呼,却惊得本就正襟危坐的张偃,当即从座位上弹起! 慌忙整理好著装,便毫不迟疑地跪地叩首:“宣平侯世子臣张偃,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一板一眼,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的礼数,却惹得刘恭当即面色一僵。 待反应过来,也是无奈的长嘆一气,稍拱起手。 “世子安好。” 回过礼,正想著该说些什么,让尷尬的氛围稍缓和下来,张偃便匆匆告辞离去。 望著母舅张偃拱手躬身,倒行至殿门处,方折身离去的背影,刘恭免不得又一阵苦笑摇头。 “本以为孩儿即了位,舅父,就不会再如往日那般拘谨。” “今日观之,不料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恭略带自嘲、略带无奈的一语,只惹得张嫣本能的低下了头。 许久,方从口齿间挤出来一句:“礼不可废——“” 刘恭闻声默然。 礼不可废,上下君臣尊卑不可乱一一道理是这么说没错。 但法理之外,尚且不外乎人情。 更何况是天子与母族、妻族外戚之间? 在朝议、典礼等正式场合,论君臣尊卑,自然是题中应有之理。 但私底下也同样如此,那,就难免显得有些生分了。 “舅父此来,是有事求母后?” 看出张嫣面色不佳,刘恭便也没在张偃『与自己身份”的问题上深究。 自然的一问,却惹得张嫣面色微微一黯,眼眸也应声去了三分色彩。 “母亲——” “喉—.” “孝惠皇帝驾崩后,鲁元主的病,又更重了些。” 张嫣话音落下,刘恭本还勉强能强装淡然的面庞,也是应声涌上阵阵哀思。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无论是太子刘恭,还是天子刘恭,都维持著极为规律的『作息』,五日一次前往宣平侯府,探望姑母刘乐。 但正如去年,侯世子张偃所言:刘乐之疾,源於心病。 而这心病的根源,正是已经驾崩的先孝惠皇帝。 “明日,母后与孩儿,同去探望一下姑母吧。” 闻言,张嫣只默然点下头。 而后再度低头垂眸,陷入漫长的思虑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才总算是將情绪调整过来些,方强打起精神,问候起皇帝儿子刘恭。 见母亲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刘恭本就是半带哀愁,又为如何转移话题、转移母亲张的注意力而头疼。 闻母亲关心起自己最近的状况,刘恭自也是顺坡下驴,事无巨细间,將自己最近的行程娓娓道来。 自然也免不得同张嫣,说起今日前来作室,奉祖母吕太后授意,为少府卿阳城延打气、撑腰的事。 待刘恭大致说起今日,与阳城延聊起有关钱制的事,本对这些事无甚兴趣的张嫣,却是难得提起了兴致。 “汉半两?” 母亲张嫣一反常態,惹得刘恭不由稍一奇。 结合方才,以及过去这段时日,母舅张偃前来椒房殿的频率,刘恭心下也当即瞭然。 按张嫣的性子,必然是对外朝之事提不起兴趣的。 而在孝惠皇帝驾崩,儿子刘恭继承皇位后,並未被尊立为太后、仍为皇后而居椒房, 也大概率让张嫣有些本能的不安。 抱病臥榻於宣平侯府的鲁元主,张嫣名义上的兄嫂、实际上的嫡母刘乐,必然將张嫣的尷尬处境尽收眼底。 偏刘乐自己抱病臥榻,不便入宫,张嫣也同样不便出宫,亲自前去宣平侯府。 这才有了侯世子张偃,在这名为姑嫂,实为母子的二人间充当传话筒,將鲁元主刘乐对皇后张嫣的建议,或者说是提点带来椒房,好让张嫣安下心。 虽然不知道姑母刘乐,具体让张偃带了什么话给皇后张嫣,但刘恭也能猜出个大概。 首先,自然是为张嫣简单解释一下,孝惠皇帝驾崩、当今刘恭即立之后,张嫣为何没有被尊立为太后。 解释过后,自然是安抚,让张嫣稍安勿躁,不要为此事而忧心。 隨后,为了让张嫣转移注意力也好,又或是更好的履行『汉太后”的职责也罢一一鲁元主刘乐,必定委婉地提醒了张嫣:做皇后,和做太后不一样。 皇后可以窝在椒房殿,母仪天下,只管后宫之事。 但太后却要对外朝,乃至天下之事有基本的知解,必要时,甚至还要拿得出解决方法於是,名为皇后,实则已成为太后的张嫣,或情愿、或不情愿一一多半是出於『帝母太后”这一身份,在如今汉室天然具备的职责、使命,开始强迫自己了解外朝之事、天下之事。 而现如今,张嫣能获知外朝事、天下事最好的渠道,自然便是皇帝儿子刘恭。 意识到这一点,明白母亲张嫣並非隨口一提,隨便找个话题与自己閒聊,刘恭便稍正了正色,沉吟措辞片刻。 许久,终还是从怀中,將那三枚各具特色的半两钱取出,轻轻捧到张嫣面前。 同张嫣解释过这三枚铜钱的来歷,尤其是三枚钱各自的重量、成色,以及一般无二的面值,刘恭才终是话头稍一顿。 果然不出刘恭所料一一在得知这三枚形状各异,重量、成色不一的铜钱,面值均为『半两”时,张嫣当即便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这.” “此三钱敦优敦劣,一目了然,又有谁肯弃足重、足色的秦半两,而去用汉半两?” “便是太后所铸的八銖钱,重、色也同样比不上秦半两啊?” 將心中的疑惑直言道出,张嫣又皱眉低头,在那三枚铜钱之上好一番打量。 始终看不出门道,方抬头望向皇帝儿子刘恭。 “天下人用汉半两,难道只是碍於高皇帝的詔令,而不得不用?” 刘恭微微点下头。 又问张嫣再闻:“那既然天下人,都碍於政令而不得不用汉半两,又爭相熔铸此汉半两,只怕秦半两,已是没什么人用了吧?” “便是偶然得了,当也都拿去熔了,以铸汉半两?” 却见刘恭先一点头,而后再稍一摇头。 “高皇帝年间,確实如此。” “百姓民得秦半两,便绝不会原封不动的出去。” “一—要么,自己熔铸汉半两。” “要么,拿去与人换汉半两。” “但在高皇帝驾崩,先孝惠皇帝即立之后,却不再如此了。” “汉半两行天下不足三月,天下钱制,就已是轰然崩塌,荡然无存。” “百姓民寧愿以物易物,也绝不愿將手里的货物,换成铜钱。” 一不愿换成汉半两,自然是怕吃亏。” “但即便是秦半两,天下百姓民,也同样不肯收。” “因为收秦半两,却不收汉半两,便是违背高皇帝的詔令。” “秦半两、汉半两皆不收,只愿以物易物,则可以勉强解释为:並非买卖货物,而是易互有无。” 如是一语,惹得张嫣稍有些茫然的愣了愣。 便见刘恭微嘆一口气,摇头道:“及高皇帝驾崩,先孝惠皇帝即立,汉家钱制,已经是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为重立我汉家钱制,皇祖母便行令少府,铸此重八銖、铜五成的新半两钱。” “ 虽仍比不得秦半两足色、足重,却也比汉半两,更甚是三株荚钱要好了不知多少。” “另外,皇祖母还下令禁民私铸,让新铸的八銖半两钱,不再会被百姓民熔铸为三株荚钱牟利。” “至此,我汉家的钱制,才勉强算是重新立了起来。” “但市面上,秦半两、汉半两,以及皇祖母新铸的八銖半两,乃至战国旧钱如蚁鼻钱、刀幣,皆混行於天下。” “钱制虽是立住了,却也还远远没稳住。” “在关东,偏远些的郡县,百姓民仍旧不敢用铜钱,仍坚持以物易物。”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高皇帝的三銖汉半两,却是嚇得天下人,十几年都还没缓过劲儿来。”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刘恭自走出少府作室,才刚整理好的神容、情绪,便再度回到了先前,与阳城延交谈於作室的状態。 无奈是真的,晞嘘是真的,沉重,也半点不假。 太祖高皇帝刘邦,与相国萧何一同做出熔秦半两、铸汉半两的决策,是有苦衷也好、 別无他法也罢。 但终归改变不了汉半两,对汉室立国初,本就脆弱、低迷的市场,所造成的顛覆性打击。 也终究改变不了这一举措,对本就饱受春秋战国、秦末战火茶毒,更受暴秦残虐的天下百姓民,所造成的严重伤害。 话说难听点,也就是刘邦乃开国之君,又有先入咸阳,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的正面事例做支撑。 天下人对刘邦,即有对开国之君的本能畏惧,以及因约法三章一事,而生出的本能好感,也有对刘邦拯救天下万民於暴秦之手的感恩之情。 结合此间种种,汉家才没有因为刘邦一手熔铸新钱的骚操作,而落得个开国即亡国的下场。 换做其他非开国之君的帝王,亦或是没有“约法三章”这种与爱民相关的正面案例的帝王? 敢搞出汉半两这种介乎於劣幣,与假市之间的『货市』,不说是原地亡国,也起码要闹的天下民怨沸腾,群情激愤! 乃至於:汉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不得不承认,高皇帝刘邦在推行汉半两的同时,一手『许民私铸”,確实是將这件事的罪责,以及天下人的怒火大半消散於无形。 但同样不容忽视的现实是:作为高皇帝实际意义上的继任者,吕太后掌权后,为高皇帝的汉半两擦屁股、將汉半两搞崩的经济秩序重新建立起来的重担,便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吕太后肩上。 秦半两、汉半两之后,汉家第三种主要货幣:八銖新半两,便是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秦半两,足色足重,然含铜太多。” “高皇帝所铸汉半两,又含铜太少。” “若皇祖母掌权后,为个重立钱制,而使少府尽熔天下钱,以铸秦半两,那少府非但无法凭铸钱牟利,甚至还要往里贴钱。” “皇祖母舍不捨得倒贴铸钱,尚在其次一一问介是跡有汉以辜,我汉家的少府,几乎从不曾钱、粮充盈。” “即便皇祖母捨得,愿意让少府倒贴钱,好让天下钱制重归寻常,少府也根本承担不起熔汉半两,铸秦半两所造成的亏空。” “於是,皇祖母只能退而求其次,尽最大的可能,在少府能承受的最极限,铸个八株重、铜五成的新半两。” “加之禁民私铸,天下只有少府在铸钱,方得以经少府之手,將天下秦半两、汉半两,仞猾式杂钱,都逐步熔铸为这成色一鄙,却也勉勉强强能为天下人所接受的八銖新半两。” “一一少府通过口赋,辜收回百姓民手中的猾式杂钱、劣钱,熔铸为新半两;而后用从购卫民间的米粮、布帛等货物,让新半两求入民间。” “如此,长则十几二十年,短则七八岁,如今求人天下的猾式钱幣,便会逐步替换为八株新半两。” “到那时,高皇帝铸三銖汉半两,为我汉家、为天下之民所带辜的遗祸,才能算作是彻底消除。” 言罢,刘恭便顺著母亲张嫣的目光,看向张嫣手中,那枚明明泛著铅银色光亮,却总让人误以为看到个血污一一只看上一眼,就似乎能闻到一股血腥味的钥匙圈。 嘴上,仍不忘语带沉重道:“除个让少府,一点一点將天下杂钱,都熔铸为皇祖母的八銖新半两,另还有一件事,也非常麻烦。” “_一汉半两,与秦半两皆『直半两』”,皆价值十二銖,是高皇帝颁行天下的制击。” “也正是因为绕不开这道制令,皇祖母才不得已,在铸新半两、禁民私铸钱后,不忘补上一道制书。” “此制规定:凡外圆內方,能看出钱的形状,且没有完全断裂、非完全由铅铸造的钱幣,就都应该被称之为:钱。” “钱行人市,任何人不得拒收。” “违令者,罚金四两。” 第110章 少府,哪来的钱? 第110章 少府,哪来的钱? 刘恭话音落下,手心捧著那三枚铜钱的皇后张嫣,却是直勾勾盯著那枚铅银色钥匙圈,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外圆內方,能看出“钱”状——— “只要没完全断裂,只要不是完全由铅所铸.” 失神呢喃著,张嫣终是若有所思的抬头望向刘恭。 “此制,怎像是为高皇帝的半两钱,专门量身而定?” “就像是” “生怕高皇帝的汉半两,天下人不收了似的?” 见张嫣道破个中厉害,刘恭当即苦笑著微点下头。 旋即悠然嘆息道:“皇祖母,终归是高皇帝的髮妻,孝惠皇帝的生母。” “皇祖母『汉太后”的法理,以及临朝掌政的权利,看似是源自皇帝儿子:先孝惠皇帝。” — 然实则,却是高皇帝髮妻的身份,让皇祖母具备了『高后”的特权。” “即便大权在握,皇祖母对高皇帝定下的法令、制度,也终归是不便有所悖逆的。” “所以,即便知道这么做,会极大减缓天下钱制重归正轨的速度,皇祖母也仍是不得不行此制令,来为高皇帝的汉半两背书。” “如今天下,也只有高皇帝行令少府所铸的汉半两,堪堪满足外圆內方、有钱的形状,没完全断裂、非纯铅所铸等极低的要求。” “如果不是为了高皇帝的汉半两,皇祖母的制令完全可以说:內圆外方,重八銖、铜五成以上,方为『钱』。” “只有这样的“钱”,方可直半两” 言罢,刘恭免不得又一阵哭笑摇头,感嘆晞嘘。 方才作室,刘恭与阳城延君臣二人之间,都极为默契的没有详谈秦半两、汉半两之外,通行於当今汉室的第三种钱幣:吕太后八铁。 因为君臣二人都清楚:只要聊到这八铁新半两,就必定会聊到这条吕太后捏著鼻子颁下,用於为汉半两擦屁股的“乱政”。 本书首发.com,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而此事的对错,真的很难评。 正如刘恭方才所言:吕太后的身份、地位,都是源自於丈夫,汉太祖高皇帝刘邦。 因为丈夫是高皇帝刘邦、因为自己是刘邦的妻子,吕太后,才成为了『汉高后”。 无论如何,吕太后都不能从任何层面、任何角度,去否定丈夫刘邦。 因为否定高皇帝,就等於吕太后否定自己的法理基础, 所以,为高皇帝擦屁股,为汉半两背书,算是吕太后革新钱制、重建汉家货幣体系时,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但也正是这一无奈之举,在无限放缓汉家钱制、货幣体系重建进度的同时,让吕太后重建钱制、货市体系的举动,也失去了大半效能。 “如果没有汉半两一一如果皇祖母没有为汉半两背书,那天下钱制,其实几年就能恢復过来。” “但汉半两,毕竟是高皇帝所铸—— “唉~” “这,便是君王之不慎,遗祸於后世啊~” “也就是有皇祖母在,这担子、这烂帐,才落到了皇祖母头上。” “若没有皇祖母,便会是由先孝惠皇帝,还有孩儿,为这笔烂帐而头疼。” 一一先帝本就未冠而立,主少国疑,自固威仪尚且勉强。” “及孩儿,更是年七岁而立——” 闻言,张嫣似懂非懂的缓缓点下头。 又盯著手中的几枚铜钱,看了许久,方喃喃自语道:“得太后在,乃我汉家之大幸。” “早先,尚还在侯府之时,父亲也曾私下说:若二世胡亥之时,掌秦大权的並非赵高、李斯等外臣,而是胡亥的母亲为摄政太后,那贏秦,也未必就会二世而亡。” 听闻张嫣此言,刘恭只默然点下头,却並未搭话。 这个话题,多少有点敏感。 或者说是有点尷尬。 一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没错。 但有些话,並非话本身是对的,就能说、说了就没错。 比如,后世人口中的始皇帝贏政,在如今汉室,就只能是『秦王政』。 因为当今汉室,並不认可贏政『皇帝”身份的合法性。 对於秦横扫六合,一统天下,汉室官方的政治定性为:秦作为宗周诸侯,窃夺宗周社稷,诛灭燕、赵、齐、楚、韩、魏等其余的宗周诸侯。 这是篡逆! 汉室,不认可秦作为统一政权,统治诸夏之民的合法性! 自然,也不认可贏政自立为『始皇帝”的合法性。 根据汉室官方认定,刘汉社稷,是继承自宗周。 说的详细点,便是周社稷被秦所窃夺,汉家则拨乱反正,诛秦篡逆,將周的社稷夺回想要將社稷还给周,却『碍於天下人盛情难却”,故而只能勉为其难继承周室,对天下的统治合法性。 至於秦一一汉家只承认贏秦,作为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而存在,自然也只承认贏政, 自父祖继承而来的『秦王”之位。 所以,在当今汉室,无论是正式场合还是私下里,都没人敢说贏政是“始皇贏政”, 而只能说:秦王政。 这是关乎政治立场的原则性问题。 至於秦『二世而亡』一一贏政都不被承认是始皇帝、秦都不被承认是一个合法政权, 自更无从说起秦二世而亡了。 换做旁人,敢当著自己的面,提秦二世而亡,作为汉天子的刘恭,免不得要抓住这个把柄,好好拿捏一下说出这话的蠢货。 眼下,说这话的是名为皇后,实为太后的帝母张嫣,母子二人又是在椒房殿私下交谈,刘恭自是笑而不语,权当是没听到这句话了。 “矣,恭儿。” 短暂的思虑之后,张嫣本能唤了一声『恭儿』,反应过来后,却是面色顿时一紧! 倒是一旁,听闻母亲张嫣一如往常,仍唤自己为『恭儿』,而非『皇帝”,刘恭只由衷咧起嘴角,含笑望向母亲张嫣。 一即位虽不过月余,但少年天子刘恭,已经开始感觉到那句高处不胜寒,究竟是怎样的感觉了。 都不用说远的,就说方才。 作为帝母张嫣的异母弟、天子刘恭之母舅的宣平侯世子张偃,见了刘恭,別说是舅甥之间的寒暄问候,亦或是表兄弟之间的亲近了一一那礼数,愣是比外臣都还周全! 虽然这其中,有张偃本就谨慎、细致的缘故,但也能从某种角度上,反应出刘恭即位后的处境。 在这种背景下,能听到母亲张嫣,久违的唤自己一声:恭儿,刘恭別提有多高兴、心里有多温暖了。 却见张嫣略有些迟疑的愣了愣,方强自镇定道:“恭儿方才说,禁民私铸,只有少府铸钱,就能让天下流通的钱幣,慢慢尽化作太后所铸的八銖钱。” “又说,如果没有汉半两,此事本该会更顺利、耗时更短?” 如是一问说出口,张嫣便微起眉,颇有些不解道:“无论有没有汉半两,少府都可以將各式钱幣,都熔铸成八銖钱才是?” “为何有汉半两,此事就事倍功半,绵绵无期了?” 闻言,刘恭不由微微一愣。 却也当即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话,母亲张嫣,都一五一十听进去了。 而且,张嫣同自己聊起这些事,也並非碍於鲁元主刘乐的提醒而应付差事,而是真的想要了解外朝、天下之事。 意识到这一点,刘恭暗下稍一喜,也顿时生出兴致,同母亲张嫣好好说说这其中的门道。 思虑片刻,沉吟措辞一番,便將其中的关键娓娓道来, “要想弄清楚这些,母后要先知道:少府是如何能將天下钱幣,都逐渐熔铸、替换为八銖钱的。” — 好比今年,秋收过后,天下共能收缴农税,约粟一千万石。” “其中三成,会被地方郡县截留,用於无秩小吏之俸禄,以及开销。” “余下七成,也就是七百万石,则会被送到相府国库。” “而口赋,则大约有四万万钱,悉数送入少府內帑。” “按我汉家如今的制度,相府发放官员俸禄,应当发放一半的粟,余下一半按市价折算成钱。” “所以,今年秋后收上来的七百万石税粮,其中至少有三百万石,会被国库拿去同少府换成钱。” “少府熔铸的八銖钱,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流入国库,而后被相府当做俸禄,发放给官员。” “再由官员用於日常开销,便也就流入市场了。” “此外,少府內帑本身,也要从百姓民手中,买入粮食、布帛,以及一切可能供给宫闈的物资。” “在这个过程中,也会有相当一部分八铁钱,直接流入百姓民户手中。” 简单讲解过少府所铸新钱,可以流入市场的主要渠道,刘恭便稍顿了顿,给张嫣留出足够的时间消化。 等张嫣思虑片刻,若有所悟的缓缓点下头,刘恭才继续道:“知道少府所铸新钱,是如何流入百姓民之手,剩下的事,也就不难理解了。” “眼下,我汉家因皇祖母的制令,而不得不认可汉半两『直半两”,所以少府每年收上来的四万万钱口赋,多半都会是汉半两。” “因为百姓也不傻。 2 “口赋固定为每丁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钱,百姓民能交便宜点、含铜少点的汉半两,就绝不会用秦半两,亦或是八铁钱去交口赋。” “一一如此一来,天下钱幣通过口赋流入少府的,便儘是汉半两。” “而少府流出的钱,却必须为八铁钱。” “因为只有这样,少府才能將天下钱幣,逐渐替换为八銖钱,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天下钱制重归正轨。” “个中要害、关键,也就在这里了。” 听到这里,张嫣不由又一阵点头,也是大致明白了问题的关键。 张嫣再怎么仁弱、怯懦,也好岁是宣平侯府出身的大家闺秀。 童年时期,甚至还是赵王宫里的翁主! 对於外朝、国家之事,虽然不像吕太后那般『生而知之』,亦或是如刘恭这般一点就透,但也不至於怎都听不明白。 “有汉半两,少府收上来的口赋,便都是汉半两。” “按照太后所颁制令,少府收上来的汉半两,又顶多只是『並非纯铅”而已,一枚钱能含半銖铜,就已然算是成色不错?” “反观太后行令少府,所新铸的八铁新半两,含铜五成,也就是每枚钱,都当含铜四銖。” “— -换而言之,少府通过口赋收上来的汉半两,熔了十枚,都未必能铸的出一枚八銖钱。” “至於足重十二銖,含铜七成,也就是八銖有余的秦半两,更是二十枚汉半两都熔铸不出一枚。” 见张嫣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刘恭也含笑点下头。 隨即顺势接过话头:“然。” “因为有汉半两存在,所以少府熔铸八铁新钱,就得拿收上来的十几枚汉半两,去铸一枚八銖钱。” “每年收上来的四万万钱口赋,就这么一熔、一铸,便瞬间缩水至四千万钱不到。” “若是没有汉半两,那八銖钱,就会是天下含铜最低、最少的钱幣。” “_一届时,少府內帑收上来的口赋,不是八銖钱,就是秦半两。” “收上来八銖钱,少府便无需熔铸,直接原封不同出去,或存起来即可。” “至於收上来的秦半两,更是能熔铸为两倍数量的八銖钱,让少府因铸钱而得利。” “少府內帑每年四万万的口赋收入,也不会因为熔铸新钱,而缩水成不到四千万而是会增长到五万万,甚至六万万。” 说著,刘恭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好似是为自己描述的那个场景,而莫名憧憬起来。 待反应过来,知道汉半两不会平白无故消失,又颇有些遗憾的嘆息摇头。 少府內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如果说,由丞相府所掌控,以农税作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国库,是汉室政权的公用帐户; 那由少府掌控,以口赋一一即人头税作为主要收入的內帑,便是独属於汉天子的私人钱袋。 国库没钱,便是汉室中央没钱,官员俸禄就发不下去,天下各地的项目就得不到拨款,国家发展速度放缓,甚至陷入停滯。 而內帑没钱,则是汉天子,以及如今名为太后、实为帝王的吕太后没钱。 封建帝王手里没钱,会是个什么下场? 没有人比朱明末代皇帝:崇禎帝朱由检,更懂得手里没钱的滋味。 一还能怎么办? 自掛东南枝唄~ 对於封建帝王而言,有钱和没钱,绝对是两个概念。 国库有钱和內帑有钱、国家有钱和自己有钱,更是天差地別的两个极端, 如当年,太祖高皇帝在位,府、库空虚一一国库、內帑都没钱,那就是一根筋两头堵。 外朝没钱发官员俸禄,天子没钱做平乱军费,迫不得已,搞出来个汉半两,虽是解了一时燃眉之急,却也透支了汉家之后十年的未来。 时至今日,汉半两问世都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汉家都仍在遭受汉半两,为汉室所带来的后遗症。 强如吕太后,面对这个疑难杂症,都只能採取“保守治疗』, 从这便不难看出:府库空虚,国家、天子都没钱,绝非小事。 汉家开国之初,因府库空虚,而被高皇帝刘邦推上歷史舞台的汉半两,甚至都已经算是相当温和、危害相当小的应对手段了。 而国家有钱、天子没钱,亦或是国家没钱、天子有钱,也同样各有利弊。 老话说得好:腰包越鼓,嗓门越大。 国家有钱,天子没钱,就等同於外朝“嗓门大”,有话语权。 天子则会丟失话语权,为外朝所压制。 反之,国家没钱,天子有钱,便是天子有话语权,外朝成为摆设。 天子一言而决天下事,又很容易就会玩儿脱。 比如歷史上,同样未冠而立,却功勋卓著的汉武大帝,便是类似的情况。 彼时,文景之治才刚落幕。 父祖为汉武大帝留下的少府內帑,钱多的串钱绳都被绷断、钱幣散落在地,库吏却根本收拾不过来。 粮食堆积如山,甚至因存了太久而腐烂,只能被倒进长安城外的渭水,以至於堵塞河道,渭水为之不流。 反观外朝一一天下人口、田亩、农產均达到瓶颈,农税收入增长缓慢,甚至彻底趋於稳定。 官员俸禄、水利工程、帝陵等支出却越来越高,相府国库入不敷出,维序艰难。 於是,外朝穷的捉襟见肘,天子富到流油的局面形成, 外朝彻底丧失话语权,手握文景之治全部遗產的汉武大帝,在熬死祖母:竇太皇太后,得以掌权后,便彻底放飞自我。 打仗? 打! 跟外朝废什么话呀,朕文不用他们出钱?! 卫青,霍去病,你俩去,朕出钱! 宫室? 建! 什么大兴土木,劳民伤財一一朕可是自掏腰包! 就算伤財,伤的也是朕的私財,和外朝毛关係都没有! 便是在这般財大气粗、肆意妄为之下,文景之治四十余年,为汉室所积攒下的丰厚家底,被汉武大帝一人便败了个精光。 手里没钱了,仗却还是要打,宫室也还是要建,甚至还要巡游天下,封禪泰山——“ 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內帑却越来越空,外朝更本就捉襟见肘。 怎么办? 加税吧那就? 於是,在经过文景四十余年的盛世后,天下百姓民几乎是一夜间,便再度回到了暴秦的统治。 以至於汉武大帝晚年,天下各地,甚至开始冒出零星的农民起义! 无奈之下,汉武大帝只能开歷史先河封轮台罪己詔,才总算是將涣散的天下人心重新收拾起来。 结合以上种种歷史经验、教训,刘恭也不难得出结论。 对於一个封建王朝而言,最理想的状况,无疑是府、库丰盈,也就是外朝、天子都有钱。 双方的事儿都不耽误,也不会出现某一方的话语权,碾压另外一方的情况。 作为天子,刘恭当然希望未来有一天,汉家的相府国库、少府內帑,都能被钱、粮所堆满。 但考虑到相府国库的收入单一、稳定,且支出繁多、庞大,让国库丰盈起来,实在不是三五年之功。 反倒是少府內帑,收入繁多且稳定,支出也颇具弹性,可压缩空间极大。 再加上屁股决定脑袋,作为天子的刘恭,自然希望自己的私人腰包,能更快、更早的丰盈起来。 “其实,孩儿今日去作室,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张皇后正垂眸思虑,消化今日所得的空隙,刘恭冷不丁一语,又將张皇后的思绪拉回眼前。 便见刘恭略带无奈道:“自高皇帝驾崩至今,我汉家,已经七年不曾兴起兵戈。” “宫中用度又算不上多,日积月累之下,少府內帑积少成多间,竟也不知不觉,积赞下了十几万万钱的財富。” “少府內帑日渐丰盈,反观相府国库,却仍旧连俸禄都发不全。”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过去,府库皆空虚,自然是相安无事。” “而今,国库空虚依旧,內帑却日渐充盈,难保外朝不会把主意,打到少府內帑的库钱上。” “少府阳城延,起於军匠,出身卑微,又非元勛功侯。” “如此卑微的出身,如今位列九卿不说,甚至还封了梧侯!” “朝堂內外,不知有多少人眼红阳城延『圣眷”过甚,眼红阳城延能执掌少府內帑。” “皇祖母担心,阳城延在面对外朝元勛功侯时,总会少几分底气。” “所以,才让孩儿走这一趟作室,给阳城延撑撑腰、打打气。” 说著,刘恭不由又苦笑摇摇头。 “若非钱制的事儿,引出汉半两之弊,孩儿本还头疼该从何说起—— 却见张嫣闻言,先是似懂非懂的愣了许久。 而后,终是皱眉不解道:“恭儿方才不是说,少府铸八銖新钱,是在倒贴、赔钱吗?” “原本四万万钱的口赋,更是一熔、一铸间,便缩水成四千万钱不到。” “如此惨状,少府內帑又如何在七年之內,积赞下这十几万万钱的?” 闻言,刘恭也不由微微一愣。 是啊? 少府,哪来的钱? 但很快,刘恭便从尘封的记忆中,找到了一个疑似的答案。 顾不上同母亲张嫣多说,当即拱手起身,便朝著尚冠里安国侯府而去。 第111章 《金布律》 第111章 《金布律》 对於刘恭的到来,安国侯王陵,显然早已是习以为常。 说来也正常。 对於如今刚七岁,且即位才一个多月的刘恭而言,其实没有多少事,是需要刘恭去操劳、忙碌的。 五日一次的朝议,前后不过几个时辰的事儿。 两次朝议之间的五天间隙,刘恭除了去一趟宣平侯府,探望一下病重臥榻的姑母:鲁元主刘乐,便是按照吕太后的交代,復盘上一次朝议。 所以,无论是过去这一年,孝惠皇帝尚在之时的太子恭,还是过去这一个月,孝惠皇帝驾崩后的天子恭,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安国侯府度过的。 大概的行程为:第一日卯时正(5:00),於长乐宫长信殿参加朝议。 最晚不超过午时(11:00),朝议就会结束,刘恭便走一趟宣平侯府。 未时(13:00),刘恭便能出现在安国侯府。 然后,当天下午,以及未来的四天,刘恭便基本都在安国侯府,一边接受老师王陵的教导,一边向王陵请教、与王陵交谈著,將吕太后留给自己的作业做完。 五日后,时间来到第六日,刘恭再赶著卯时正,至长信殿参加朝议。 便是这般,以五日为一个轮迴,无限重复。 与刘恭共处的时间久了,师生二人之间,倒也隨性了许多。 到安国侯府外,刘恭也没有太过循规蹈矩,又是謁者唱喏,又是提前派人通知, 让安国侯府洒扫迎驾之类。 而是颇有些自来熟的,径直走进了侧院。 见到刘恭到来,王陵也没有太过拘礼一一原本慵懒侧躺在凉亭內的身子,只象徵性坐直了些,呵笑著对刘恭一拱手。 隨后,师生二人便各自坐下了身。 寒暄閒聊片刻,刘恭便也道明来意,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闻言,王陵却是思虑间,长呼出一口气,原本慵懒、閒適的面容,也莫名带上了些许帐然。 “主少国疑~” “主少国疑——”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说来说去,这“疑”字,便疑在此处了。” “高皇帝行三銖钱,本就是权宜之计一一甚至堪称昏政、乱政。” “只怕当初,高皇帝心中,也是想以此短视乱政,暂且度过眼前的困局。” “等將来新君即立,大权在握,再大笔一挥、詔书一封,將此乱政罢便是。” “但高皇帝断然没想到:作为『汉二世』的先孝惠皇帝,年十五而立,二十三而崩, 根本没来得及大权在握、君临天下,以废三銖钱。” “如今,陛下又年七岁而立,亲政尚还要十数年后。” “偏吕太后又乃高皇帝妻、孝惠皇帝母,女身临朝,根本无从下手。” 说著,王陵苦笑著摇了摇头,莫名感嘆道:“君主年幼的弊端,多半都体现在类似这样的地方。” “一一对於先祖所遗的不合时宜、不合时局的制度,少弱之君,没有『悖逆祖制”的威望。” “甚至就连先祖留下的好制度,少弱之君,也同样无法继续推进。 “等到年壮,可以掌权治国了,局面却早已糟糕透顶。” “坏的政策,早已將天下祸害的不成样子;好的政策,也因为多年的停滯不前,而错失了推行的时机。” 如是一番话,说的刘恭微皱起眉,便见王陵摇头一笑。 低头抿一口茶汤,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嘆。 良久,方再道:“先帝未冠而立,是我汉家第一次错失废三銖钱、弥补三銖钱之弊的机会。” “因为当时,先帝如果已经及冠,便可以借著新君即立,革新制度的机会,將三銖钱废黜。” “一一先帝英年早逝,我汉家,又失去了第二次机会。” “如果先帝能长寿些,临朝亲政、大权在握,也同样可以废黜三銖钱,革新钱制。” “而在先帝驾崩后,陛下七岁即立,则是我汉家,第三次失去废黜三銖钱的机会。” “原因和第一次一样一一如果陛下即立时已及冠,便本可將新君即立后的第一把火, 烧向钱制、烧向三銖钱。” “所以才说:一主少,则一国疑。” “主少之疑国,再继以第二世少弱之君,则国危矣。” “先后三世君主少弱、逾三十年国疑,则国,或亡矣。” 感怀嘘的说著,王陵终是略带严肃的看向刘恭。 “陛下,已是我汉家,连续第二位少弱之君了。” “先孝惠皇帝在位七年,现陛下即立,及冠亲政还需十三年一一这,便是二十年。” “连续“国疑”二十年,我汉家虽不至倾覆之地步,却也必定会陷入动盪。” “而这动盪的来源,便是许多类似三銖钱这种弊政、乱政,因君主少弱而得不到革新,以至积少成多、积重难返之故。” 闻言,刘恭也面呈思虑之色的缓缓点下头。 “学生明白。” “就像是本就体弱的人,即便是生再小的病,也无法自愈。 “一一越体弱,越容易生病;生病越多,又反使身体更弱。” “积少成多、积重难返之下,即便从不曾生大病、重病,终也难逃病入膏育,药石无医的结局。” “而少弱之君,就是导致国家“体弱”的原因。” “国家『体弱”的时间越久,生的病就会越多,就越会『体弱”,也越难治。” “难治到一定程度,便是无药可救了。” 便见王陵缓缓点下头,免不得又是一阵感怀晞嘘不止。 又思虑良久,方好似想起最开始,刘恭所提到的问题般,摇头一嘆。 “如果说少弱之君,是让国家“体弱”的病由,那摄政太后,便是治病的药。” “对於已经生病的人而言,药,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 “但正所谓:是药三分毒。” “摄政太后的存在,虽是能儘量规避动乱,在国家『体弱”时,为国家治疗疾病,但也难免会在国家的『体內』留有遗毒。” “比如,外戚擅权。” “如果有得选,没人会愿意先生病,再吃药。” “身强体健,病邪不侵,怎都好过体弱多病,长年累月泡在药罐子里,被药毒所侵蚀。” 国家也一样。” “没人希望国家,因少弱之君而『体弱多病”,再用摄政太后这位『药』”来治病。” “君主年壮,大权在握,怎都好过君主少弱,太后摄政,以至外戚乱权。” 说到此处,王陵不由摇了摇头。 斜眼看向刘恭眼眸深处,意味深长道:“且以药治病,大多治標不治本。” “好比太后这味『药”,遇到三銖钱这种『病”,便只能勉强为我汉家稳定病情。” “想根治,还是需要一位年壮的君主,將三銖钱彻底废黜。” 话音落下,刘恭思虑再三,终是起身一拱手。 “学生受教。” 不得不说,师生二人间,这番关於『药和病”的討论,著实让刘恭眼前一亮。 细一琢磨,还真就是这个道理。 君主年壮,大权在握,国家就像是一个健康的人,抵抗力强,很少生病。 即便偶然生了病,也能凭藉强大的抵抗力自愈。 这种情况下,自然不需要太后这位“药”,来为本就健康的国家,平白添几分药毒。 反之,君主少弱,国家就会变成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再小的问题都会被无限放大,且极难自愈。 这种时候,太后这位“药”,確实能帮助“体弱多病”的国家,扛过一次又一次的大小疾病。 却也不可避免的,会损伤国家的根基。 对於这种状態下的国家而言,没有太后,就等於病了却没有药吃一一便要像二世胡亥在位时的贏秦,吃枣药丸。 有太后,则会向如今的汉室这般:病了有药吃,病不死。 但体弱多病的问题仍旧存在,吃进去的药,也不可避免的將药毒,源源不断的送入汉家“体內” 细细回味著方才,师生二人之间的交谈,刘恭只觉受益匪浅。 至於自己来时,想要让王陵解答的疑惑,却得了这么一串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刘恭也不急。 算下来,师生二人之间,也相处了一年的时间。 二人对彼此的了解,不说是深刻彻底,也至少是有了基本的默契。 刘恭很清楚:当自己的问题,没有得到王陵的直接会打时,往往並不意味著王陵答非所问,又或是不愿回答。 而是在王陵看来,刘恭提出的问题,需要从其他的角度加以佐证,才能让刘恭得到更深刻、更具体的感悟。 也果然不出刘恭所料。 在这一番关於“病和药”的討论之后,王陵经片刻的短暂休息,便將话题正式引入正轨。 “至於陛下方才所问:少府內帑虽岁得口赋4万万钱,但在熔铸八銖钱后,却只遗不足4000万。” “前后不过七年,少府內帑,又何来10数万万钱储蓄?” “对於陛下的这个问题,老臣,確有可言之处。” “一一少府內帑,岁得口赋4万万,尽为三銖钱,熔铸为八銖,得3000万钱余。” “那陛下可知:相府国库每年,要拿多少税粮出来卖给少府,以换八銖钱?” 闻言,刘恭下意识便开口:“300万石?” 只是话一说出口,刘恭当即便变了脸色,不等王陵开口,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便见王陵缓缓点下头:“300万石。 3 “今关中粮价一一即便是秋收过后的粮价,也至少在200钱每石。” “相府国库这300万石粮食,可是需要少府內帑支出6万万钱,才能换的回来。” “这每年6万万钱,別说是八铁钱了一一就连三銖钱,少府內帑都不可能光凭口赋拿的出。” “从这,其实就不难得出结论:口赋,根本就不是少府內帑的主要收入。” “过去七年,少府內帑不单承住了每年6万万钱以上的支出,还另存下了10余万万钱。” “一一算下来,七年时间,少府內帑得口赋,不过八銖钱2万万余。” “从相府国库,买回来了2100万石粮食,支出高达42万万钱。” “再加上如今,少府內帑仍有10余万万钱的盈余、存钱一一也就是说过去七年,少府內帑的总入项,当有50余,近60万万钱。” “这就说明除了口赋之外,少府另有一入项,在过去七年,为內帑带来了至少50万万钱。” “这入项的来由,便是当朝吕太后,於孝惠皇帝元年颁行天下,併入《汉律》的《金布律》一篇。” 王陵话音落下,刘恭终是深吸一口气,面色也莫名有些激动起来。 先前,在椒房殿与母亲张嫣交谈时,刘恭心中,其实就已经隱隱有所猜测了。 一过去七年,少府內帑虽然没到相府国库那般,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的地步,但也绝对不是日进斗金。 至少单口赋这一项收入,根本不足以支撑起少府內帑,在过去这短短七年的时间里, 积攒下10几万万钱的財富。 王陵刚才算的很清楚了。 过去七年,少府內帑的口赋收入,不过21000万钱。 2万万钱出点头。 如果只有这一项收入,那少府內帑过去七年,哪怕是一毛不拔一一长乐、未央两宫的吕太后、孝惠刘盈,以及诸姬嬪、皇嗣,乃至宫人们都不吃不喝不穿,也顶多就是这2万万钱原封不动。 但现如今,少府內帑的存款,却高达这一数字的六七倍! 尤其方才,经王陵提醒,刘恭也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除了宫中用度,以及吕太后、孝惠皇帝对臣下的赏赐之外,过去七年的少府內帑,还要每年费6万万钱,从相府国库买下300万石粮食。 一方面,算是帮相府国库,把收上来的税粮套现,方便发放官员俸禄。 另外一方面,也算是充实少府內帑的库存。 毕竟钱、粮两项,均为少府內帑库存的重中之重。 口赋收上来的都是钱,自然要拿出其中的一部分,甚至一大半,换成粮食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算下来,正如王陵所言:少府內帑过去这七年的收入,只怕是直逼60万万钱! 60万万钱,是个什么概念? 一如今汉室,黄金一斤,也就是『一金”,折钱大约2万。 60万万钱,哪怕是折合成黄金,也有足足30万金。 30万金的財富概念,无疑就直观多了。 75吨黄金! 去年,刘恭与王叔刘长去上林苑,於老卒申苗家落脚。 临走时,为了给老卒申苗一家『改命”,便留了五枚金饼给申苗,用於购买奴僕。 那五枚金饼,便是五金,价值10万钱。 而在如今这个时代,10万钱,已经够买两个男性壮奴,外加一个男性童奴,或四个育龄女奴、亦或六个女性童奴回家了。 换而言之:五金,便能为一家贫困、潦倒的农户,买回足以使这一家人,再也不必亲自下田种地的奴僕。 而五金折合铜钱的价值:10万钱,也是如今汉室,对“中產之家”的判断標准线。 家產10万钱,便能算是『中產之家』,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良家。 良家子弟,才有资格被长安朝堂徵召入伍,成为职业军人。 非良家子弟,则只能被徵召为民夫,负责输送军粮等后勤工作,亦或是被地方郡县征为城门守卒、青壮预备役。 关中良家子,也是如今汉室將帅最喜欢、最满意的兵源。 良家女,则有机会选秀入宫,成为后宫姬嬪。 良家女选秀入宫后的位份、秩禄,也是与身份高度相符的:良人。 没有『良家女”身份的女性想要入宫,那就只有做婢女这一条路。 以婢女,或陪嫁侍女、滕妾的身份入了宫,即便得到天子临幸,甚至诞下皇嗣,也依旧无法摆脱卑贱身份。 对於良家女来说,良人是入宫后的起点。 而对宫中婢女、滕妾来说,良人,却是遥不可及一一即便诞下皇嗣,甚至生下是皇子,都难以触碰的高度。 而过去七年,少府內帑收入60万万钱,折黄金30w斤。 如果全拿出来,足以让6万户一穷二白的黔首,一举成为中產之家,也就是所谓的良家。 要知道如今汉室,隶属於长安朝堂中央,可供长安朝堂收取税赋,徵发兵役、劳役的农户,也才不过80万户而已! 这80万户农人当中,中產之家都未必能有20万! 而且,中產之家“10万钱”的家產判定,指的是全部资產价值,而不是手里的现钱。 宅子、田亩,都计算在內。 號称『家產十万钱”的良家,大多数连一万钱现钱都拿不出来,一百钱出去都肉疼的不行。 而过去七年,少府內帑的总收入,却在一篇《金布律》问世后,达到了骇人听闻的60 万万钱之巨。 “每年將近9万万钱的收入,七年虽然只存下来10余万万钱,却也有价值40多万万钱的粮食库存。” “就算过去这七年,陆陆续续卖出了一些,以平抑粮价,也足够应对一场中小规模战爭了啊—..” 刘恭估摸著,少府內帑如今,应该也有1000万石以上的存粮。 按照军中,每人每月二石的配额,1000万石粮食,理论上足够30万大军吃一年半! 算上实际上的运输损耗,哪怕只有三分之一能送到前线,也足够让一支20万人大军, 吃上个大半年的。 第112章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第112章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如果当年,太祖高皇帝时的少府內帑,能有如今的存钱、存粮,高皇帝当也不会铸三銖钱?” 刘恭无意识的一声呢喃,只惹得王陵缓缓点下头。 一10几万万的存钱倒在其次。 过去这七年,少府自相府国库买入的2000多万石税粮,如果放在高皇帝年间,是足以支撑高皇帝刘邦,平定三、五家叛乱的异姓诸侯的。 钱粮够用,自然也就没必要搞出三銖钱,来跟天下百姓透支未来了。 “面对府、库空虚的局面,高皇帝为情势所迫,不得已铸三銖钱。” “而吕太后,却是以一纸《金布律》,来为我汉家,寻了除农税、口赋之外的第三个入项。” “— 一商税。” “有了这一入项,少府才得以在过去七年,积赞下10数万万钱,外加上千万石的粮食。” “得此钱、粮,我汉家,才总算是有了从容应对变故,不必残害天下百姓的能力。” “所以,老臣早先才会对陛下说:单论治国之道,太后之才,或当真在高皇帝一一乃至萧相国之上。” “至少高皇帝、萧相国,都不曾想过从低贱商贾身上收税。”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王陵便再深吸一口气,已然是有些气息紊乱了。 见刘恭一副兴致勃勃,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王陵也苦笑著一摆手。 “金布律,以及商税的事,陛下不必急於一时。” “等陛下稍掌朝权,再徐徐了解不迟。” 闻言,刘恭只得强压下心中好奇,略有些无奈的默然一拱手。 本还打算追问一下《金布律》的具体內容,以及商税的收取模式,好为將来,自己掌权后的施政路线做预案。 但看老师王陵这副架势,显然是对刘恭过早接触金布律、商税一事不大看好。 反正短时间內,也无法將想法落到实处,刘恭索性也不再多问。 沉默片刻,便故作淡然的端起茶碗,垂眸抿茶间,似不经意提了一句:“老师,可听到风声了?” “说是营陵侯刘泽,要被皇祖母封王了。” “—琅琊王。” “自城阳郡,被齐悼惠王割与鲁元姑母,以作为汤沐邑后,齐国,恐怕要被割第二郡,以王宗亲刘氏了。” 刘恭说的隨意,王陵也是不著痕跡的微微点下头。 也同样端碗抿一口茶汤,又费力的呼出一口气。 休息了好一会儿,也思考了许久,方摇头道:“齐国,本有胶东、胶西、济北、济南、淄川、城阳、琅琊七郡。” “城阳郡,被齐悼惠王赠与鲁元主。” “今,琅琊郡也即將被割裂,为琅琊国,以王营陵侯刘泽。” “_一除了刘泽之外,臣还听说,齐国的济南郡,也要被割裂为单独的诸侯国。” 说到此处,王陵仍低头抿著茶,却也耐人寻味的抬眸撇了眼刘恭。 “琅琊郡自齐国割出,为琅琊国。” “而济南郡,则为:吕国。” 话音落下,刘恭面色不由得微微一滯。 片刻后,却是颇有些无力的放下手中茶碗,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开始了吗—” “遍封诸吕—” 刘恭知道王陵说的没错。 按照原本的歷史轨跡,明年开春,齐国的琅琊、济南二郡便会被割离出齐国,各为琅琊国、吕国。 营陵侯刘泽,会得封琅琊王。 故周吕令武侯、悼武王吕泽的长子:酈侯吕台,则封吕王。 正如去年,吕太后追尊吕泽为悼武王时,王陵所说的那样:此先例一开,吕氏外戚得封为王侯,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今,已经完成舆论、实操铺垫的吕太后,要正式开始以诸吕子侄,为王关东了。 “让刘泽做琅琊王,多半是拉拢,顺带著用分封宗亲,来堵天下人一一尤其是朝公大臣的嘴。” “吕台为吕王,则是从先前,封吕氏的死人为王,进一步开“封活人为王”的先例。 ” “最终的目標,恐怕仍是以吕氏而王梁、赵。” 刘恭如是一语,惹得王陵又一阵点头晞嘘不止。 “此其一。” “其二,是齐国自城阳郡后,再失琅琊、济南二郡一一原本的七郡七十三城,这便少了三郡之土。” “原本为关东最强、最富,幅员最辽阔的齐国,也在失去这两个郡之后,被剔去了爪牙。” “所以,顺带削弱齐国、削夺齐国之土,当也在太后的谋划之中。” 说著,王陵稍低下头,皱眉思虑间,手指宛如日者占卜般,一阵掐算。 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再道:“北方燕、代、赵三藩,太后想要掌控的是赵国。” “南方的淮南、长沙、吴三国,也已经有了淮南王。” “楚国不必忧虑,齐国即將被剔去爪牙。” “再由太后掌握了关中门户:梁国,关东便算是大定。” “—一至少在太后掌权期间,翻不出什么浪。” “但如果太后果真作此谋划,那將来,太后宫车晏驾时,为我汉家一一为陛下留下的遗祸,只怕是丝毫不亚於高皇帝的三銖钱。” “首当其衝的,自然是为吕氏所掌的梁国、赵国,在太后晏驾后,极有可能脱离陛下掌控。” “即便没有脱离,陛下也绝不能对这二国安心。” “而后,便是齐国。” 一太后,欺齐国、欺悼惠王一脉过甚。” “齐国宗庙才传到第二世,齐国的七郡之土,便已是被削夺其三。” “这一层仇怨,必然会被齐王刘襄记在心底。” “还是那句话:太后在,关东诸王,翻不起什么浪。” “可一旦太后晏驾,齐王刘襄对太后的敢怒不敢言,便会尽化作对陛下的敢怒,敢言,乃至『敢为』!” “再加上齐悼惠王,乃高皇帝长子、齐王刘襄,乃高皇帝长孙之故一一便是陛下当面,也未必就见不到这位堂兄,对陛下摆宗亲长辈的谱。” 浅尝遏止的说到这里,王陵便再度低头抿起了茶,明智的结束了这个敏感话题。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明白,也不能说的太明白。 点到为止,方能算是恰到好处。 王陵相信刘恭,能听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 也果然不出王陵所料一一便见刘恭面色愈发凝重,眉宇间,却儘是无可奈何的无力。 遂深吸一口气,合胸中鬱气一併吐出,语调低沉道:“梁、赵二国,即便为吕氏而王,学生也並非全然没办法处理。” “但齐国,確实是一大隱患。” “如果学生在位期间,关东有宗亲诸侯举兵作乱,那多半便是齐王了。” 王陵再一点头,算是认可了刘恭的预测。 经刘恭这一提醒,倒也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陛下与吕氏,往来可还顺畅?” 闻言,原本还一脸阴鬱之色的刘恭,面上顿时涌上一抹无奈的苦笑。 “诸吕子侄~” “嗨—” “都是『人才”啊~” “吕泽家的两个一一老大酈侯吕台,早年跟隨吕泽征伐奔波,伤了根骨,说是没几年寿数了。” “老二侯吕產,为人太过於功利,脾性又颇有些阴戾。” “也不知是隨了谁—” 吕释之家的三个,一个贪財,一个好色。” “唯独剩下个吕禄,却似是和淮南叔,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刘恭话音落下,王陵也免不得一阵呵笑摇头。 尤其是刘恭最后那句『吕禄=刘长plus』的描述,直让王陵忍俊不禁,哭笑不得。 只是笑归笑,王陵也没忘为刘恭出谋划策。 “这是好事。” 吕氏男丁稀薄,无人可用,对陛下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因为外戚,本身就不需要有多大的本事。” “需要的时候能拉来用一用,勉强顶一顶事儿,便也罢了。” “真要有才能,那日后弃用之时,倒还要反费陛下一番功夫。” “便如陛下方才这么算下来,吕氏一族初代男丁,吕泽、吕释之兄弟二人,皆故。” “二世子弟六人,也就侯吕產,以及吕禄二人可用。” “那就基本可以確定梁、赵二国,多半会由此二人为王。” “如此一来,陛下要做的事,也就比较明確了。” “—一明面上,与此二人往来密切些,结下深厚情谊,暗下,则深入了解此二人的脾性,甚至是找到这二人的把柄。” “日后,太后宫车晏驾,陛下也大权在握,不必再借外戚之力巩固威仪时,再酌需料理此二人,陛下也能有所准备。” 闻言,刘恭自缓缓点下头。 经过过去这段时间的了解,刘恭对祖母吕太后的亲族:吕氏外戚,也算是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 吕太后的父亲吕文,有二子三女。 两个儿子:悼武王吕泽、建成康侯吕释之皆已故。 三个女儿,最年长的吕长早亡,剩下两个便是当朝吕太后,以及舞阳侯夫人吕婆姐妹。 这兄弟姐妹五人的后代,能被算作吕氏,且能被吕太后所用的,自然是吕泽、吕释之,以及召婿的吕长三人的儿子。 吕泽家,是吕台、吕產; 吕释之家,是吕则、吕种、吕禄; 吕长家,则是吕平。 而吕太后为刘恭预定的皇后,则是吕禄的女儿。 “皇祖母说,再过几年,便要学生立后。” “学生估摸著,多半是先前,学生当著朝公百官的面,许下的三年孝期后。” “届时,母后或可得尊立为太后,椒房会被空出。” “无论皇祖母,还是彼时的赵王/梁王吕禄,都不会放任椒房空閒太久。” 刘恭感怀一语,却引得王陵微微一愣。 又低头一阵『掐算”,才神情复杂的缓缓点下头。 “算算日子,大约是在那时了。” “即便陛下不大婚,太后也多半会先颁詔书,册立皇后。” “有了那位『吕皇后』,陛亏同吕氏之间,也算是『盟约”牢固。” 便这般,师生二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逻辑连续性的聊了很久聊到最后,王陵才又似是后知后觉想起来般,多嘴问了一句:“近些时日,陈平、周勃二人,可曾找输陛亏?” 言罢,又生怕刘恭不理解自己的意图般,补充道:“又或者,陛亏身边,有没有多出某个奇怪的人,亦或某个旧人,却开始说些奇怪的话?” 听闻王陵前面那句,刘恭还微士一愣,以为陈平、周勃二贼是有什么动作,被王陵给察觉到了。 待听闻后面这句欲盖弥彰,颇得此地无银肾百两之韵味的怪问,刘恭脉亏当即了。 面输,却是不动声色道:“不曾。” “曲逆侯主掌相府,政务都忙不过来,就连朝议之时,都一副身脉俱疲的模样。” “絳侯则是另外一个极端一一虽復任太尉,手输却没有哪怕半点兵汽,整个就一閒人。” “至於说,学生身边有没有奇怪的人,或有人说些奇怪的话——— 颇有些迟疑的“回码”著,刘恭暗万莫名一笑,面输却满是不解道:“怎样的话,才算奇怪呢?” “还请老师,不吝赐教才是?” 听闻此问,王陵本还有些不安的面容,顿时被刘恭的反问给嘻住,莫名一阵顾左右而言狐。 最终,王陵自没有正面回答刘恭的问题,却也大概明白:那件事一一那枚“棋”, 应该还没有被陈平、周勃二人用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王陵暗亏纠结了许久。 要不要赶在陈平、周勃二人动手前,把那件事告诉陛亏,让陈平、周勃手中的这枚棋失效? 如企不这么做,等將来,这枚棋被陈平动用,万一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结企,自己会不会后悔今天,没有抢先同刘恭说清楚? 思虑再肾,王陵终究还是决定:不说。 一方面,是王陵认为刘恭目前为止,所表现出来的政治智慧,很难被这么一枚『疑似妙棋』所动摇。 另外一方面,王陵自己,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一王陵並非不怕死。 只要有价值,王陵甚至可以主动去追求、去爭取死亡一一只要死的有价值、用『体面』。 但那件事,显並非王陵眼中,值得自己拼死去做、配成为自己死因的大事。 “钱制,又或《金布律》,陛亏都不必急於一时。” “眼亏的要紧事,还是仕吕氏交好。” “再有,便是应对陈平、周勃们,对陛万射来的明枪暗箭。” 正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尤其眼,此二人,皆颇受宠於太后当面。” 第113章 壮即有变? 第113章 壮即有变? 便在天子刘恭这五日一轮迴的无限反覆中,时间一天天过去, 长安朝堂內外,看似是风平浪静。 但隨著时间的推移,看似平静的朝野格局,却也在发生著不易为人所察觉的微妙变化。 孝惠皇帝驾崩后的第一个年初,刘恭並未得到吕太后首肯,以改元元年。 史家笔下的『吕太后元年”,在刘恭所身处的这个时间线,成了令天下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孝惠皇帝八年。 想到在这个时间线,未来的史官会写下『孝惠七年,天子崩未央;孝惠八年如何如何”的记载,刘恭便只觉一阵好笑。 而这一年,长安发生了几件大事。 首先,是在孝惠皇帝刘盈驾崩仅半年后,即孝惠皇帝八年秋四月,鲁元公主刘乐,於尚冠里宣平侯府病故。 消息传到长乐宫,吕太后帐然若失,呆坐三日。 而后颁詔:尊鲁元长公主,为鲁元太后。 进封宣平侯世子张偃,为鲁王。 封宣平侯次子:张寿,为乐昌侯。 封宣平侯三子:张侈,为信都侯。 而后不久,吕太后也顺势开启了遍封诸吕为王、侯的谋划。 裂齐国琅琊郡,封大將军营陵侯:刘泽,为琅琊王。 封齐悼惠王刘肥子:刘章,为朱虚侯,嫁吕禄女为妻。 封先孝惠皇帝刘盈次子:刘强,为淮阳王; 先孝惠皇帝三子:刘不疑,为常山王;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先孝惠皇帝四子:刘山,为襄城侯; 先孝惠皇帝五子:刘朝,为职侯; 先孝惠皇帝六子:刘武,为壶关侯; 先孝惠皇帝七子:刘太,为昌平侯。 一应封赏尘埃落定,见吕太后將该封的宗亲刘氏封了个遍,朝堂內外朝臣百官,也是闻炫音而知雅意。 遂请求吕太后:在敕封刘氏宗亲的同时,也不要忘记“诸吕宗亲”。 於是,吕太后便“顺应百官所请”,开始了针对吕氏外戚一族的分封。 裂齐国城阳郡,封悼武王吕泽长子:酈侯吕台,为吕王! 封建成康侯吕释之次子:吕种,为沛侯; 封已故长子:吕长独子吕平,为扶柳侯; 另,二世建成侯吕则,坐罪夺爵。 改封建成康侯吕释之三子:吕禄,为胡陵侯。 至此,吕氏一族的二世子弟共六人,除了坐罪失爵的二世建成侯吕则,其余五人,便已是一王、四侯。 先孝惠皇帝,除当今刘恭以外的六个儿子,也是二人封王,四人封侯。 甚至就连接连失去琅琊、城阳二郡的齐国,吕太后也没忘记安抚一一封:齐国相齐受,为平定侯。 这一年,被刘恭私下定义为:吕太后始封诸吕为王、侯之年。 而下一年,也就是后世史官笔下的『吕太后二年”,当下时间线的孝惠皇帝九年,则被刘恭定义为:死亡之年。 这一年年初,小孝惠皇帝第三子,当今刘恭三弟:常山王刘不疑。 刘恭四弟,原襄城侯刘山,被进封为常山王,並改名:刘义。 此后仅过了一个月,吕王吕台。 諡日:肃王,王太子吕嘉承袭王爵。 年中,刘恭二弟,淮阳王刘强。 諡曰:怀王,由刘恭六弟,原壶关侯刘武进为淮阳王。 不知不觉间,时间便来到歷史上的『吕太后三年”,当下时间线的孝惠皇帝十年。 这一年,刘恭即位之初,扬言『为父守孝三年”的孝丧期满。 故而年末秋九月,原本风平浪静的朝堂內外,便开始莫名暗流涌动起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猜测:等到年关,天下人便能在孝惠皇帝驾崩足足三年多后,迎来真正意义上的『天子恭元年”。 吕太后,或许也会成为吕太皇太后,仍住在未央宫椒房殿的皇后张嫣,也终於能尊立为太后。 刘恭或许会大婚一一至不济也会立皇后。 汉家宗庙、社稷,也终於將正式跨入孝惠皇帝刘盈驾崩后,由汉家第三代皇帝所掌控的新纪元。 只是正当朝堂內外的百官群臣,猜测著那件事会先发生一一是刘恭先改元元年,还是先尊立太后、太皇太后,亦或是大婚之际,未央宫內,却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 也正是隨著这件事,长安朝堂长达三年的平稳、安寧,也被彻底打破——— 集售集孝惠皇帝十年,秋九月二十六。 距离岁首年关,只剩下最后五日。 此时的吕太后,本该为朝堂內外,都在揣测、期待的一系列变化而操劳。 但此刻,吕太后却是冷著脸,端坐於长乐宫长信殿上首御榻,目光深邃的凝视向殿门外的天空。 殿內,已年十一岁的天子刘恭,身著常服坐在西席首座,神情阴晴不定。 刘恭身旁,帝母张嫣面色惨白,黯然低头垂泪。 对座东席,张嫣的家人:宣平侯张敖、鲁王张偃、乐昌侯张寿、信都侯张侈依次落座目光在御榻上的吕太后,以及对座的张嫣、刘恭母子二人之间来回切换,面上神情也说不清的复杂。 “可查清那阉贼,究竟受何人所指?” 漫长的沉静,被吕太后沉声一问所打破。 便见御榻一旁,发须白的大长秋赶忙上前,当即跪倒在地。 “稟太后。” “是、是死间—” “究竟如何入的未央宫,如何得见陛下,无从得知———“” “向陛下说完说完那番胡乱造的话,便吞毒自尽了” 话音落下,大长秋便当即一叩首,却根本不敢发出声音,只將额头轻轻贴在了御榻前的陈木地板上。 闻言,东席的张敖、张偃、张寿、张侈父子四人,也是颇有些无奈的嘆息著摇摇头。 御榻之上,吕太后面色清冷依旧。 片刻沉默之后,淡淡开口道:“未央宫卫尉,沛侯吕种,坐瀆职。” “罢其职禄,贬爵为关內侯。” “卫尉颖阴侯灌婴、郎中令博城侯冯无择、左丞相辟阳侯审食其,宿卫禁中不力。” “皆罚俸一年,削夺彻侯食邑各五百户。” “未央宫宦者令,杖毙。” 不带丝毫温度的处置令发出,殿內眾人一一包括天子刘恭之內,都是讳莫如深的低下头去。 当朝卫尉灌婴、郎中令冯无择、左丞相审食其,无一不是中二千石,乃至食禄万石的公卿重臣! 未央宫卫尉吕种,更是吕太后族侄! 这些人都难逃责罚,未央宫的宫人统领、太监头子,比二千石级別的宦者令都被直接杖杀。 也就不难看出这次的事,究竟有多严重一一有多刺激吕太后敏感、脆弱的神经了。 “皇帝,怎么看?” 轻描淡写间,將与此事相关,让那假太监得以靠近刘恭的所有人都处置过,吕太后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天子刘恭身上。 吕太后开口的同一时间,殿內所有人一一张家父子、女五人的目光,也是齐齐落到了刘恭身上。 经过三年的朝议见习,外加皇帝太傅:安国侯王陵的悉心教导,再加上年龄的增长, 如今的天子刘恭,身上已然带上了些许上位者的威仪。 便见刘恭皱著眉,闻言而应声起身,面色颇有些凝重的对吕太后一拱手。 “孙儿愚见。” 即是用上了『死间』这等手段,此事背后的指使者,必然所图甚大。” “且,既然是死间,那就说明幕后之人,绝不愿自己的身份暴露。” “所以,孙儿认为,这幕后之人,多半便在朝中。” “不是公卿重臣,就是功侯贵戚。” 言罢,刘恭皱眉思虑片刻,目光则依次在对座的张氏父子,以及身旁的母亲张嫣身上扫过。 过了许久,刘恭方再道:“此人,多半不是与母后,亦或是张氏一族作对。” “—一眼下,孙儿父丧期满,又年关在即。” “尊立皇祖母为太皇太后、尊立母后为太后,又立皇后、改元年等诸多事宜,皆为朝堂內外所瞩目。” “如此紧要关头,闹出这么一件变故出来一一幕后之人,多半是要离间孙儿,与母后、与皇祖母之间的情谊。” “及那死间,不过一枚棋子,死便死矣。” “就算还活著,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更问不出那幕后主使,究竟何人。”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刘恭便略有些烦躁的坐下了身,摆出一副穷死而不得其解的架势。 恨不能在脸上明写看:究竟是谁呢? 真是烦死朕了! 见刘恭是这样一副反应,对座的张氏父子四人心下稍安。 刘恭身旁的皇后张嫣,却是哭的更厉害了些。 而御榻之上,吕太后望向刘恭的目光,也是愈发深邃、复杂起来。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复杂不到哪里去。 ? 昨日晚间,天子刘恭正在未央宫宣室殿,为昨日辰时举行的朝议做復盘、总结。 夜半时分,殿侧突然冒出一道鬼鬼的身影,做宫人装扮。 不等殿內郎官反应过来,那宫人便跪到了刘恭面前,並告诉刘恭:皇后张嫣,並非刘恭的生母! 刘恭的生母,本是未央宫的一个宫女,是被孝惠皇帝於酒后,意外临幸,这才有了刘恭。 得知此事,吕太后便將这名宫女接出了宫,养在了女儿刘乐所在的宣平侯府。 待其生下刘恭,便直接將其杀死在產房,並將刘恭抱给了张嫣,说是张嫣所生! 说完这些话,又说了些『陛下千万別被蛊惑,绝不该將杀母仇人,当做自己的母亲”之类的话,便一头撞死在了宣室殿。 当然,只是表面上『撞死”。 除了一头撞向宣室殿內的立住,那宫人还咬下了藏在槽牙內的毒囊。 看似撞柱而死,实则服毒自尽。 骤然生变,宣室殿可谓是当即乱作一团,“有刺客”“护驾”之类的呼號声此起彼伏至於那宫人,还是刘恭冷静的提醒左右,户首才没有消失在混乱之中。 有趣的事:这件事,发生於昨夜。 夜半时分,长安宵禁,未央、长乐二宫亦紧闭宫门的时分。 结果等到了今日辰时,未央宫都还没开宫门、长安城都还没开城门的档口,这事就已经是传的沸沸扬扬。 此刻,时间还不到午时。 但整个长安城,都已经是到处在传『天子非孝惠皇后所生』的流言语。 得知此事,皇后张嫣慌不择路,第一时间来到了长乐宫,同吕太后抹起了泪。 宣平侯家族的张氏父子四人,也是惊慌失措的入宫,却正好撞上被吕太后,招来长乐宫的天子刘恭··· 事情的整个经过,便大致是如此。 本身不是多复杂的事。 但此刻,吕太后、张皇后,以及张氏父子眾人,却无不是一脸的复杂之色。 尤其刘恭的反应,更让本就有些不安的吕太后,莫名感觉到一股怪异。 “朕问的,不是这件事,皇帝怎么看。” “而是在问皇帝:那阉贼的话,皇帝听了,作何感?” 说著,吕太后本能的微眯起眼角,目光直勾勾定向刘恭的面容,愣是眨都不眨一下, 显然是不远放过刘恭脸上,可能出现的分毫变化。 见窗户纸被吕太后主动捅破,天子刘恭也只是深吸一口气。 沉默许久,方悠悠开口道:“不敢相瞒於皇祖母。” “其实,早在孝惠皇帝时,孙儿,便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说著,刘恭稍侧过头,望向身旁的母亲张嫣。 见张嫣也怯生生抬头看向自己,还不忘温笑著一頜首,轻轻拍了拍张嫣的手背。 又朝对座的张氏父子四人点下头,递去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 而后,才昂首望向御榻之上,面上神情看不出悲喜的吕太后。 “孝惠皇帝,曾明告孙儿:母后,並非孙儿生母。” “只是生母,亡於孙儿诞辰,孙儿便为皇祖母,抱给了鲁元姑母暂养。” “后来,母后得立,入主椒房,便又带著孙儿入了宫。” - 一念及孙儿年幼,不懂这许多,便也就不曾提及此间事。” “但孙儿却也知:年十一方得立的皇后,是生不下当时,已年三岁的皇长子的” “孙儿知道母后,並非孙儿生母。” “但对母后的养恩,孙儿却仍不敢或忘。” —一孙儿尝闻:生而养之,断头可还;生而不养,断指可还;未生而养,十世难还。” “母后於孙儿,有未生而养、十世难还之恩。” “孙儿又怎会因为宵小作崇、略施奸计,便不再感念母后恩德?” 第114章 福尔摩恭 第114章 福尔摩恭 如是一番话,让殿內眾人各自不同程度的暗鬆了口气,便见刘恭低下头,自顾自皱眉思虑起来。 刘恭自然知道此刻,自己正身处於原主前少帝一生中,唯一值得垂名史册的歷史名场面。 吾未壮,壮即为变。 在原本的歷史上,该事件的经过可谓是十分简单。 一一有人告诉前少帝:你亲妈不是张嫣,是吕太后杀了你亲妈,然后把你抱给了张,谎称你是张嫣所生。 前少帝於是大怒,去找祖母吕太后理论。 便说:太后怎么能杀了我的母亲,谎称我是皇后所生呢? 我还小,还没有年壮! 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找太后要个说法! 皇帝孙儿如此硬气,吕太后也是半点不手软。 直接把前少帝送下九泉,去和孝惠皇帝、高皇帝討要说法去了。 事件经过简洁、明了,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以至於刘恭一度將此次事件,视作仅次於吕太后驾崩,诸侯大臣共诛诸吕的『发育阶段第二大变故”。 但过去这四年一一尤其是近三年的菜鸟皇帝生涯,却早已让刘恭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淡忘了这一闻名避邇,为后世人所“传唱』的变故。 不是因为刘恭神经大条,如此『大事”都能忘。 而是隨著时间的推移,隨著刘恭对政治、对朝堂內外的了解愈发深入,刘恭也愈发感觉到这一事件,颇有些令人无法理解的魔幻。 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外人,到前少帝耳边一通怂,前少帝居然直接信了! 既没有查证,也没有怀疑真实性,到了吕太后面前,也没有问一句『是不是这样”, 而是直接指著吕太后的鼻子痛骂:太后怎么能这么做!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吕太后更是即没有解释,也没有扯谎,而是直接防患於未然,將前少帝幽杀於深宫, 並毫不迟疑的行废立之事。 这种『外人一句话,幼孙与当家主母反目”的事,放在寻常百姓家,或许还能算正常。 但放在皇家,却是十分里透著十二分的古怪。 尤其是一年的太子生涯、三年的儿皇帝生涯,更是让刘恭完全无法相信:此事的经过,真如史料记载的那么简单。 “歷史上,前少帝这句“壮即为变”,要么是借题发挥,想要逼迫吕太后还权还政, 结果玩儿脱了。” “要么,就是自以为“隱忍多年”,已经到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时候。” 如是想著,刘恭也不由得稍侧过身,望向仍垂泪不止,面上儘是惊慌失措的母亲张嫣满是诚挚的拉过张嫣的手,温声细语的好一番抚慰。 待张嫣惊疑不定间,含泪点下头,稍稍稳住心神,刘恭才面带严肃的昂起头,望向御榻之上的祖母吕太后。 “此事,看似疑点重重,实则,却也暴露出了颇多破绽。” “_—其一,那死间能悄无声息深入禁中,入宣室而至孙儿当面,幕后之人即便不是手眼通天,也绝非赋閒在家,手无半点权柄的功侯。” “且卫尉、郎中令、左丞相等有能力助死间入宫者,多半並未参与其中。” “因为幕后之人,显然想要隱藏自己的身份。” “既然不愿暴露身份,那幕后之人,就不可能凭藉明面上的职务之便,为那死间潜入深宫提供便利。” “其二:那死间,看似是於宣室、於孙儿当面撞柱而死,然实则,却是死於服毒自尽北“撞柱而死於宣室,自是为了让孙儿动容、让孙儿相信那死间的挑拨离间之语。” “暗地里服毒自尽,则是为了永绝后患,隱藏幕后之人的身份。” 若那死间,只是单纯撞柱而死,倒还看不出如此破绽。” “但在『撞柱而死”的同时,又生怕那死间死不掉般,补上一道服毒自尽的万全、稳妥。” “这破绽,就是一目了然得了。”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刘恭身上气质陡然一变。 较三年前稍挺拔了些、厚实了些的身体,將刘恭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庞,反衬的多出了几分深邃,以及令人捉摸不透的不怒自威。 这三年的皇帝生涯,为刘恭带来的最大改变,无疑便是这个才刚十一岁一一甚至还要过几个月才满十一岁的『儿皇帝”,已然在不知不觉间,养出了上位者的气质。 如今的刘恭,即便是身著常服,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也能让人一眼看出来歷不凡。 而这样一副早熟、早慧的模样,落在吕太后眼里,却让吕太后生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 一一心安,和心虚。 心安自是刘恭这隱隱一副人君之相,让吕太后对未来的宗庙、社稷感到安心。 心虚,则是因为如今的刘恭,饶是吕太后那双火眼金晴,也已是三不五时看不太透了。 好比此刻。 刘恭嘴上的话虽好听,先是摊牌自己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世,並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而后又做出一副推理断案的模样,儼然是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幕后黑手之上。 但吕太后却仍有些心虚和不安。 就像是生怕刘恭这幅模样,是在自己面前刻意装出来了,生怕刘恭实际上,並没有看上去这么稳重、老成,看的也没有这么开、这么透彻。 於是,吕太后索性也不再含糊其辞,只悠然长嘆一口气,招手將皇后张嫣叫上前去。 待张嫣含泪上前,吕太后又拉著张嫣在身旁落座。 而后,方抬头再度望向刘恭。 “当年之事,既然皇帝都已有所知解,朕,便也不再相瞒了。” “—一皇帝,確实不是嫣儿所生。” “皇帝的生母,乃太祖高皇帝年间,侍奉於未央宫的婢女,氏孙。” “高皇帝晚年弥留,朕已是移居长乐,亲自照顾高皇帝起居、汤药之余,以代掌朝政,镇压朝野。” “彼时,尚还只是储君的先孝惠皇帝,则留在了未央宫。” “一日酒醉,孝惠皇帝行差就错,幸了孙氏。” “好在那孙氏,也算是我曾经的心腹忠僕,孝惠皇帝幸之,也算不得秽乱高皇帝后宫。” 嘴上说著,吕太后面上,不忘做出一副感怀晞嘘的架势。 目光却是在不经意间,以极高的频率扫过刘恭面庞。 见刘恭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只聚精会神的听著,吕太后暗下稍一迟疑,终还是目光有些躲闪道:“先孝惠皇帝元年,孙氏临盆,诞下皇帝。” “时日,孙氏血崩而亡。” “孝惠皇帝先喜后辈,朕,亦忧於皇帝之养育事。” “终,还是鲁元主动请缨,將皇帝接回了宣平侯府,以养於膝下” 吕太后如是一番话说出口,陪坐於御榻之上的皇后张嫣,才刚平復下去的志志和不安,只顿时又被稍稍提起。 刘恭却是对吕太后,以及母亲张嫣的些许异常视若无睹。 只认认真真听完吕太后的话,直到吕太后话音落下,而后向自己投来审视的目光,刘恭才深吸一口气,面色无喜无悲的嘆息著摇摇头。 “先帝尚在之时,也曾与孙儿说起过这些事。” “只是在先帝看来,生母孙氏,於生育之时血崩而亡,是因为其出身卑贱,无福孕育皇嗣。” “即为人子,知生母之亡,孙儿自当四时祭拜,奉上三牲血食。” “但嫡母仍在,不敢逾矩而乱嫡、庶之別。” “故往日,不曾祭奠生母。” 这番话,刘恭说的云淡风轻,吕太后的目光,却是几乎片刻都不曾从刘恭面上移开。 吕太后身旁,以及刘恭对座的张氏父子、女五人,也同样是姿態各异间,交替打量著刘恭的面上神情。 待刘恭话音落下,却见御榻之上的吕太后,莫名如释重负的稍咧起嘴。 含笑对刘恭点下头,方转头对张嫣道:“皇帝有此孝心,却碍於嫣儿嫡母之身,不便尽孝於生母。” “嫣儿母仪天下,更乃当朝帝母,不该让我汉家的皇帝,落入这等两难之境地。” 闻言,张嫣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遂赶忙点下头。 “往日不查,未能让皇帝尽全孝道,是儿臣的不是。” 便见吕太后闻言再一点头,而后將目光重新投向刘恭。 却是不等吕太后开口,刘恭便顾自皱起眉,將话题重新拉回了本次的事件本身。 “能將死间送入宫,送到孙儿面前,又坚决不愿暴露身份。” 一-幕后之人的意图,昭然若揭。” “如果尽以谎言鼓动,孙儿自不会信。” “所以,以孙儿生母之事,掺杂以些许谎言,好使孙儿对皇祖母、对母后心生嫌隙, 恐怕才是那幕后之人的意图。” “其身份,多半是在京二千石重臣当中,非全然无实权,且除卫尉、郎中令、左丞相以外的某一公卿重臣。” “——甚至可能不是『某一』,而是某几人合谋。” “在这岁首年关在即,太后、太皇太后尊立,皇后册立,孙儿改元元年等多事之秋, 行此离间计,幕后之人多半是要搅乱局势。” “局势一乱,太后、太皇太后尊立,皇后册立、改元元年等诸般事宜,或皆將搁置。 ” 言及此,刘恭面色又再一肃,望向吕太后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几分凝重,和严峻。 “自先孝惠皇帝驾崩、孙儿即立,至今已三年有余。” “此三年,太后、太皇太后不得尊立,新君即立亦未改元元年。” “— 一知道的,自然是明白这三年,乃孙儿为父服孝,故不改皇考之旧制。” “不知道的,却都认为是皇祖母把持朝政,镇压少弱之君。” “孙儿再三思虑,越想,越觉得幕后之人,只怕是用心险恶。” “一一此间事,若果真使长安乱起,使孙儿与皇祖母、母后生出嫌隙,使太后、太皇太后尊立,又改元元年事继续搁置,那多半是会让皇祖母,承受天下人更为猛烈的秤击。” “故而,幕后之人的最终目的,或许是想要让皇祖母,陷於不义。” “一一幕后之人,想要让天下人,都唾骂皇祖母镇压新君,不许新君尊立嫡母、大母,以及改元元年。” “待皇祖母陷於不义,天下人又皆以为我祖孙二人心生嫌隙,则朝堂生乱,社稷不稳。” “那这幕后之人,为何想要我汉家的朝野震盪、社稷动摇呢?” 闻言,吕太后面上笑意不减,嘴上,也满是轻鬆道:“自然是想浑水摸鱼,乱中求胜。” “至於这“胜”於何处———— 意味深长的拖了个长音,吕太后只似笑非笑的转过头,先后看向身旁,以及落座东席的张氏父子四人。 “自太祖高皇帝驾崩,我汉家的朝政大权,便皆为朕所代掌。” “又自先孝惠皇帝驾崩,皇帝少弱即立以来,朕深感独木难支,故於吕氏子弟大肆分封、封赏。” “—一朝堂內外,有的是只等朕合眼,便要秋后算帐、清算吕氏的老臣~” “好不容易熬到朕这把年纪,眼看著就要宫车晏驾,却见吕氏之后,又要冒出来个张氏外戚” “这些贼子,是担心自己活不到张氏一族的顶樑柱:张太后驾崩啊~” “用此阴谋诡计,不过是想让嫣儿,做不成我汉家的太后,让张氏一族,做不了第二个吕氏。” “如此,张、吕相爭於外,朕与嫣儿、皇帝心生嫌隙於內。” “待时日一久,未必就不能让这些个谋国老臣,等到执掌大权,以行伊尹事的良机? 如是一番话,吕太后说的是轻鬆写意,云淡风轻。 那过分轻鬆的语调中,甚至还带有几分淡淡的讥讽! 就好似是一个老迈的將军,看著底下的士卒,在演戏中对自己使谋略一一不说是班门弄斧,也起码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尊立太后、太皇太后一事,皇帝可以著人擬詔了。” “顺带著,册立皇后、改元元年,也一併办了吧。” 吕太后话音落下,刘恭自是默然拱手领命。 而在御榻之上,以及东席首座,张氏父子、女五人,却是面色各异。 一一张嫣旧虑未消,再添新忧。 宣平侯张敖本能一喜,心中却也暗感不妙。 余下三人,也是或强顏欢笑,或若有所思的低著头。 唯独吕太后,面上掛看由衷笑意。 却又並非喜悦,而是讥讽 第115章 如果,我是说如果 第115章 如果,我是说如果 片刻之后。 长乐宫,长信殿外。 站在殿门、殿前外的瞭远台上,刘恭稍抬起头手掌,轻抚著瞭远台边沿处的护栏。 居高临下的俯视整个长乐宫,宫人们如制定好的程序版,並然有序的行走於宫室、楼闕之间,刘恭只悵然一声短嘆。 眨眼便是三年过去,时移境迁,沧海桑田。 就像此刻,映入刘恭眼帘的长乐宫一一好像什么都没变。 又好似此刻,早已不再矮小、瘦弱,更让人生不出“孩视”感的刘恭一一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长乐宫中,吕太后久居长信,临朝掌政依旧。 但演武殿內,却再也不见淮南王刘长,缠著刘恭要一同外出游玩的魁梧身形。 未央宫內,张皇后居椒房依旧,却再也没有人,敢以『皇后』二字称呼张嫣。 刘恭也已不在交椒房殿住,而是眨眼间,便在先帝曾居住的宣室正殿,住了三个春冬秋夏。 还有。 还有夹在长乐、未央两宫之间的尚冠里。 皇帝太傅安国侯王陵,仍一副上气不接下气,隨时可能一命鸣呼的模样,但就是不曾倒下。 曲逆侯陈平仍为右相,辟阳侯审食其也仍为左相: 絳侯周勃仍为太尉,平阳侯曹密,也仍是当朝亚相御史大夫。 但宣平侯府,却再也见不到鲁元公主刘乐,对刘恭温声细语的身姿。 “朕未壮。” “壮,即为变。” “今日这关,便算是过了?” 心下如是想著,刘恭眉角略微一挑,目光眺望向宫墙內,那一个个缓慢移动的黑点上面上也根本看不错多少『涉险过关”的惊险,亦或是喜悦。 过去这几年,刘恭经歷了许多生离死別,也见证了许多大事。 这三年的宝贵经歷,让刘恭愈发的明白:政坛,尤其是封建社会的朝堂中枢,远没有外人眼中那般光明。 就像是一座围城。 城外的人眼中,这座城明亮、宏伟,令人神往。 但只有城內的人才知道:只要抬脚迈入这道门,进了这座城,那视野可及,便只一片说不尽的黑暗。 而在过去三年,刘恭所经歷、所见识到的黑暗之中,此番变故,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用吕太后常掛在嘴边的话来说,便是此事,阴谋意味太过於刺鼻。 让人哪怕想假装中计,而后將计就计,都找不到『中计”的角度。 再加上过去这三年,刘恭不知多少次在心中,预演过这场变故到来时的应对策略。 故而,当这场变故如期而至时,刘恭应对起来,可谓是游刃有余。 开卷考试,本就说不上有多难。 更何况这场考试之前,刘恭复习、模擬了足足三年。 真正让刘恭感兴趣的,是这场变故,所透露出来的阴谋气息,以及背后之人的险恶用意。 “陈平— “还真是应了皇祖母的那句话。” “毒士啊~” “凡有所图,必有所谋。” “且除非马后炮,否则,根本没人能猜到此贼的计谋,究竟想要达成怎样的目的...” 思虑间,身后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轻微脚步声。 刘恭面上不动声色,双皱撑於石制护栏上,目光仍注视向远处的宫室、楼闕。 便闻身后,响起母亲张嫣仍有些志志不安,甚至隱隱有些心虚的话语声。 “恭儿—” “可还在想生母之事?” 不安的语调,外加张嫣那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志芯,自是將张嫣心中所想尽数出卖。 刘恭却像是先前,不曾对张嫣的到来有所发觉般,循声回过头。 见张嫣一副懦不安的模样,嘴上更如是发出一问,刘恭也只伴装一愣,而后,便哭笑著摇摇头。 “母后不必多虑。” “生母之事,孩儿早已知之。” “往事隨风,没必要穷究不舍。” “孩儿是在想,这次的事,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 一一此人,究竟是想做什么?” “此番计谋不成,日后,此人为了达成目的,又会生出怎样的变数?” 如是一番话,让张嫣心下稍安。 却也当即皱起眉头,颇有些疑惑不解的看向刘恭。 “嗯?” “方才,恭儿不是同太后说——?” 便见刘恭缓缓摇摇头,面色也隨之一肃。 再度眺望向远方,眉宇间,更悄然涌上一阵与年纪极度不符的晞嘘,和惆悵。 “陷皇祖母於不义,確实多半是那幕后之人,想要达成的目的了。” “但陷皇祖母於不义之后,下一步要做什么、为什么非得先陷皇祖母於不义,而后才进行下一步动作?” “孩儿,颇有不解。” “皇祖母,乃先帝生母、高皇帝髮妻。” “再怎般身陷不义,也终归无人敢指摘。” “既如此,那幕后之人此番作为,又意欲何为?” “究竟是怎样的目的,需要那幕后之人,让皇祖母无意义的身陷不义?” 接连数问,说的张嫣眉头愈发紧皱,面上更是一片茫然。 沉吟许九,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方见刘恭沉声开口道:“孩儿担心,这是幕后之人, 在为未来做谋划。” “皇祖母临朝称制,女身掌权多年。” “近几年,更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已然是犯了眾怒。” “孩儿听说,近些年,民间出现了这样一种说法。” 一一始皇在,天下安。” “祖龙崩,天下分——” “贏政在位,天下尽归於秦,各国遗老遗少皆不敢有所动作。” “即便没有意义,他们却也曾不遗余力的污衊、抹黑贏政。” “直到贏政故,二世即立,天下群起而反秦时,那些原本没有意义的污衊、抹黑, 才成了秦『暴虐残民”的佐证。” “而今,我汉家的状况,又何尝不是与当年,秦王政为天下人所暗中怨恨一般无二?” — 一皇祖母健在,则身陷不义也好,天下物议沸腾也罢,终归是伤不到皇祖母半分” “但等皇祖母宫车晏驾,孩儿做了这汉家的天“孩儿,当真不会成为当年,那为天下人所不齿的二世胡亥吗” 听闻刘恭这一番话,张嫣面色不由陡然一变。 虽是仍有些云里雾里,没授顺这其中的逻辑,却也还是被刘恭所描述的场景,给嚇得身形微微发起了颤。 还真是! 汉家如今的状况,还真像极了当年,贏政一统天下之后时。 贏政横扫六国,一统天下后,关於贏政的负面议论,甚至是识纬之说,可谓是数之不尽。 什么暴秦、暴君之类,自是不必赘述。 就连方才,刘恭所提到的“祖龙崩,天下分』,都是在贏政尚还健在时,明明白白出现在一块天降陨石之上的人为纬。 类似的事,史料记载了不知多少,更不知道有多少不曾被录於史册。 而当时,对於这些污衊、抹黑,又或是污名化,贏政怒归怒,却並没有太当回事。 一除了搞这些小动作,偷偷摸摸在陨石上刻字之类,那些个乱臣贼子、六国余孽, 还能拿贏政怎么著? 连露面都不敢,连自己做的事都不敢认! 堂堂霸王项羽,能因为在一场酒宴上失手杀了人,就从咸阳一路逃窜的吴越东南沿海! 如此“鼠辈”之举,又怎么可能让贏政当回事? 但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在贏政尚在世时,除了破坏贏政心情外,根本没伤到贏政分毫的物议、舆论,却在贏政驾崩沙丘、二世胡亥即立后,成为了天下人群起而反秦,最坚实有力的缘由。 贏政是否当真是暴君? 或许吧。 贏秦是否真的是『暴秦”? 可能吧。 贏政,当真遗詔与立公子扶苏、赵高李斯,是否真的是矫詔扶立胡亥? 说真的一一没人知道,更没人说得准。 没人知道秦的真实面目,究竟是个什么样。 没人知道始皇贏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家只知道:贏政还在世时,天下就到处都是骂他的人了。 而在贏政离世后,那些没能压垮贏政的负面舆论,却几乎是仅凭一己之力,便將贏政所创建的大秦王朝给压垮。 一声“贏政暴君”,一声“残民暴秦”,便使得天下群起而反,就连关中的老秦人, 都加入到了反秦、灭秦的行列。 而现在,类似的事,似乎正又一次发生。 “母后试想。” “若此番,孩儿果真中计一一误以为生母是皇祖母、母后所害,於是对皇祖母、母后心怀怨,更甚是直接当面对质。” “那皇祖母即便『身陷於不义』,又能到怎样的地步?” 不过是『疑似害天子生母”罢了。” “类似这样的谣传、流言,自有汉以来,便不知有多少。” “真假难辨,无人尽信之,不过听之、乐之而已。” “可若是孩儿钻了牛角尖,非要皇祖母给个说法呢?” “若皇祖母一怒之下,废了孩儿天子之位,更甚是取了孩儿性命—” 说到此处,刘恭也不由自主的压低声线,目光更是飞快的在母子二人周围扫过。 確定安全,才沉声道:“如果一一孩儿是说如果。” “如果最终,真闹到了那般境地,皇祖母真行了废立事,甚至沾上『害天子”的污名。” “那皇祖母百年之后,我汉家,又会发生怎样剧烈的动盪?” “孩儿在担心什么,母后,该是明白了吧?” “如果真被孩儿猜中,那幕后之人此番谋划,真正想要达成的目的,是让皇祖母行差就错,甚至行废立事,更或是沾上我刘氏天子的血!” “如此,待皇祖母百年,这便能成为那幕后之人,以『诛吕”之名,行篡立之实的大义旗帜。” “而现在,幕后之人一计不成,又是否会就此善罢甘休?” 听到这里,张嫣总算是反应过来,心有余悸的深吸一口气。 面无血色的呆愣许久,方喃喃道:“不会。” “幕后之贼,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计不成,必另有二计、三计一一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1 “如此,我儿危矣—“” “我儿有危,则宗庙、社稷震矣— 见张嫣终於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刘恭终是缓缓点下头。 面上一片阴沉之色,暗地里,却是颇有些无奈的苦笑一摇头。 隨著做皇帝的时间越来越长,刘恭便也愈发明显、清晰的感觉到:相较於当代土著, 自己除了穿越者的先见之明、宏大视野,可谓是半点优势都没有。 要想应对未来的危机,刘恭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对未来的先知先觉,以及提前筹谋布局。 今天,刘恭仅有的两大『劫难”当中,相对简单一些的那个,刘恭已经是轻鬆过关。 而剩下的另一个,便是四年后,那场发生在吕太后驾崩前后的“诸吕之乱”,以及与之对应的: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 要想更好的应对那场剧变,刘恭需要早早布局,儘可能掌握更多的力量、藏下更多的底牌。 而吕太后的存在,又无限压榨了刘恭掌权、布局的空间。 所以,刘恭无可奈何之下,便只能將主意,打到自己的母族外戚:张氏一族身上了。 吕氏一族,刘恭自然也要拉拢、掌控。 事实上,过去这三年时间,刘恭除了在熟悉政务、磨练政治水平,其余的时间、精力,便基本都用在了吕氏身上。 但再怎么说,吕氏,也终归是吕太后的族人。 有些事,刘恭可以在事到临头时,指望吕氏去搞定。 却无法在事情还没发生的当下,指望吕氏能帮自己筹谋布局,且不被吕太后所发觉。 作为刘恭的母族外戚,张嫣及其背后的张氏外戚一族,与刘恭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今日之事,经过刘恭方才这一番有意无意的『艺术加工”,也必然能为张氏一族敲响警钟。 鲁元公主刘乐,已经不在人世。 吕太后所封的鲁王张偃,远不足以使张氏一族得保宗祠。 要想保证家族的传延、存续,张氏一族必须將指望,放在未来的太后张嫣,以及让张嫣成为太后的法理基础:天子刘恭身上。 而这,便给了刘恭些许操作空间。 第116章 吕后崩,天下分? 第116章 吕后崩,天下分? 在长乐宫简单交流过后,母子二人便一同回了未央宫。 刘恭也难得抽出空,在母亲的椒房殿坐坐。 只是才刚坐下身,张嫣忧心的话语声,便传入刘恭耳中。 “恭儿认为,幕后之人是谁?” “接下来,这幕后之人,又会做些什么?” 听闻此问,刘恭思虑再三,终还是顾自摇了摇头。 刘恭当然知道这次的事,究竟是谁在幕后作梗。 但刘恭却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怀疑到陈平、周勃二人的头上。 截至目前为止,这两只豺狼,都隱藏的非常好。 非但没有显露丝毫异常,甚至还成为了外朝百官公侯、元勛贵戚当中,舔吕氏、舔吕太后最积极的急先锋。 单从表现、嫌疑的角度来看,绝不会有人相信这二人,居然真的包藏祸心。 再者,即便刘恭正面回答张嫣,点破这两个人的成份,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反倒是张嫣,有极大概率会因为知道了这二人的成份,而不小心打草惊蛇。 於是,刘恭终还是摇头嘆息间,含糊其辞道:“幕后之人是谁,不重要。” “总归是元勛功侯当中,不服皇祖母女身临朝、吕氏一族外戚擅权的几人。” “而且这几人,也只不过是领头的。” “余者,除去悼武王吕泽部旧,也多半都有类似的想法。” “至於接下来,他们会做什么,也同样不重要。” “无论如何,他们的目的,都已是昭然若揭。” “—一污衊、抹黑皇祖母,而后等待皇祖母宫车晏驾。”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彼时,皇祖母已不在人世,汉家已无镇国太后,吕氏是忠是奸,甚至天子是否配位,都会由他们一言而决。” 语调诚恳,却也莫名凝重的说著,刘恭的目光,只不著痕跡的扫了扫周围。 待母亲张嫣微微点下头,示意“隔墙无耳』,刘恭才绷著脸道:“孩儿,必须早做准备!” “一俟皇祖母宫车晏驾,这些人必定会骤然发难。” “若等他们先发难,而后再被动应对,只怕是为时晚矣。” “为了应对那场动乱,孩儿需早做准备;可皇祖母尚在一日,孩儿的准备,便皆有可能被皇祖母曲解为『包藏祸心』。” “这就等於说,孩儿不单要早做准备,而且还要在皇祖母不知情、无察觉的前提下, 做出相当充足的筹谋布局。” “母后,要帮帮孩儿啊?” 刘恭这话一出,张面色应声一变。 一阵风云变幻过后,张嫣终还是定住了心神。 又思虑良久,方试探著开口道:“张氏?” “恭儿,想要启动母族外戚?” 却见刘恭当即点下头,又微微一摇头:“暗中启用。” “吕氏,终归是先帝的母族,又是皇祖母的族亲。” “真要有事,吕氏首先会站在皇祖母那边,而后,才是孩儿这边。” “张氏却不同。” 一一张氏,是孩儿的母族外戚,是母后的族亲。” “要想不为皇祖母所察觉,孩儿的筹谋布局,便只能仰赖张氏。” “及吕氏,拉拢、掌控自可,但终归是无法全然信重的。” 如是一番话,说的张嫣愈发心惊肉跳,平日里那谨小慎微,动不动『大惊失色”的神情,却也是愈发沉重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刘恭暗下都有些焦急起来,才终见张嫣深吸一口气,志芯不安的抬头望向刘恭。 “恭儿说说,要母亲怎么帮?” “张氏,又可做何用?” 轻声发出两问,不等刘恭作答,张嫣便又抢先道:“鲁元太后尚在之时,曾嘱咐恭儿:若太后要分封张偃为王,恭儿务当竭力劝阻。” “即便劝阻不成,也要保全张偃性命。” “如此说来,阿偃,恭儿多半是用不上的。” “父亲自赵王之位废为宣平侯,也宛若惊弓之鸟,更帮不上恭儿的忙。” “阿寿、阿侈,又不比恭儿年长多少——” 张嫣如是一番话,也说的刘恭一阵无奈苦嘆。 如今的宣平侯家族,早已是今非昔比。 太祖高皇帝年间,宣平侯家族,还不是『宣平侯家族”,而是张氏赵王一脉。 赵王张敖,王后刘乐;王太子张偃,翁主张嫣,公子张寿、张侈。 这一时期,赵王一脉本就举足轻重,王后刘乐『鲁元公主”的身份,顶多只能算作是锦上添的平安符。 后来,赵相贯高案发,赵王张敖受到牵连,被贬为宣平侯。 宣平侯一门的成员,便成了宣平侯张敖,侯夫人刘乐,侯世子张偃,侯女兼皇后张,以及侯子张寿、张侈。 这一时期的宣平侯家族,本身已经大不如前,几乎全靠侯夫人:鲁元长公主刘乐撑场面,外加一个皇后张嫣保障未来。 而现在,宣平侯家族的处境,又有了新的变化。 张敖仍为宣平侯,侯夫人刘乐却已辞世, 宣平侯家族最大的靠山、最靠谱的护身符,已经隨高皇帝而去。 照理来说,刘乐病故,宣平侯家族本该自此淡出朝堂,逐渐泯然眾人。 但在刘乐离世后,宣平侯世子张偃,却是被吕太后封了鲁王。 皇后张嫣,也已经升格为太后张嫣,仅仅只是还差一道官方手续,实际上却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帝母。 侯子张寿、张侈二人,更是各自被封为侯! 搞得张敖的宣平侯之爵,都没有儿子可以继承了。 乍一眼看上去,宣平侯家族在经过太祖高皇帝时期,被『废王为侯”的低谷后,又在刘恭即位后的当下、在这一代又重新支棱了起来。 但即便是迟钝如张嫣,也能明显感觉到:弟弟张偃做了鲁王,张寿、张侈又各自得封为侯,看似是光耀门,中兴宗族。 然实则,却是被吕太后,一把架上了烤火架。 吕太后遍封自家子侄为王、侯,吕氏外戚一族,已然成了眾矢之的,天下人无不群情激奋! 也就是碍於吕太后的权势,才导致朝堂之上,根本没人敢冒出条扎刺。 而张氏一族,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算是被吕太后“遍封为王、侯”。 但张氏,可没有吕太后那样的参天树,来作为宗族的定海神针。 当年,张敖坐不稳赵王之位,如今,张敖的儿子张偃,就更不可能坐得稳鲁王之位! 虽然鲁王与赵王、鲁国与赵国不可同日而语,且张偃这个鲁王,基本只是个荣誉性质的王爵,也同样如此。 对於弟弟张偃被封为鲁王,张嫣本就怀揣著不安。 对於刘恭没有信守承诺,遵从鲁元太后刘乐的託付,阻止吕太后封张偃为王,张嫣暗下更是稍有微词。 而今日,经过这么一场变故,以及刘恭后续的解答之后,张嫣也终於反应过来:自己的不安源於何处,鲁元太后刘乐对张偃的放心不下,又是出於何故。 吕太后,已经是『刀枪不入』了。 就和坊间,那句『始皇在,天下安”一样一一如今汉室,只要吕太后一息尚存,就不可能生出任何动乱。 但是,也正如那句“祖龙崩,天下分”。 一俟吕太后宫车晏驾,那汉家原本无比稳定的朝局,必然会陡然生出剧烈动盪。 说到底,吕太后再怎么老成谋国、再怎么安定社稷,也终归是女身。 对吕太后女身临朝、掌权,朝堂內外,有的是不服气的人。 诚然,这些人对吕太后不服气归不服气,却根本无法拿吕太后怎么样,更不敢对吕太后扎刺。 一如当年,始皇贏政在位,天下也没人能对贏政掌控下的贏秦,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但不敢扎刺、无力扎刺,也不能拿吕太后怎么样,却並不意味著这些人,不会將怨气发泄在其他的群体上。 好比天子做了某件事,臣下不敢怨天子,就去怨恨那个听令行事,为天子做事的官员一样。 如今汉室,朝堂內外固然不敢怨吕太后,却必然对得封为王、侯,身居要职、手握兵权的吕氏子弟满怀不忿。 一凭什么? 你爹吕泽、吕释之显贵,那倒也罢了,毕竟人家那是真有本事,真立了功劳。 即便有水分,也好岁是皇亲国戚,大家捏著鼻子也认了。 你们这些个小屁孩儿,又凭什么为王为侯,称孤道寡,甚至手握重兵於长安朝堂中枢? 这怨气,是必然存在的。 哪怕如今这个时间线,只有刘恭一人准確预料到四年后的诸吕之乱,却也还是有不少人,能从这必然存在的怨气,而隱约推断出一场动乱,会发生在吕太后宫车晏驾后不久。 比如先孝惠皇帝刘盈,就曾准確的预料到吕太后宫车晏驾时,儿子刘恭坐在汉家的天子之位上,必然是处境艰难,举步维艰。 再比如,已故鲁元太后刘乐,也曾预料到儿子张偃一旦被封王,就很有可能不得善终。 甚至就连刘恭的老师:皇帝太傅安国侯王陵,也已经基本预测到一场极其危险的动乱,会在吕太后弥留前后爆发。 此间种种匯总在一起,其实不外乎一句:元勛功侯集团,与吕氏外戚一族的矛盾。 官员升职,是需要上级职务出缺的。 而这个时代,又没有退休这一说法。 除非官员主动乞骸骨,否则,下到县令、小吏,上到当朝相宰,但凡不是犯错被罢免,便都能终老於任上。 这就意味著官员每升一级,几乎都是在凭藉过硬的能力,外加熬死了上级,才得以取而代之。 好比汉家的丞相之位一一萧何被熬死,才轮到曹参;曹参被熬死,才轮到王陵、陈平。 也就是王陵志不在此,这才让陈平这么早得掌相府。 如若不然,真要靠熬,陈平还不知道要熬到猴年马月,才能熬死王陵,得以执掌相府。 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哪怕是开国元勛功侯,想要担任某一职务,其实也都是在熬老头。 结果可倒好。 我户山血海杀出来的开国元勛,又老老实实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死了目標职务的担任者; 结果你一个吕氏的小毛孩儿,就仗著老爹是吕泽/吕释之,吕太后是你姑姑,就把我熬了这么些年,才好不容易等到的位置给占了? 我能服气才怪了! 所以,对於歷史上,发生於吕太后驾崩之后的诛吕之乱,以及诸侯大臣共诛诸吕,刘恭一直都有著极为清晰的认知。 吕太后对诸吕子侄的安排,无论是救封侯爵、王爵,还是任命將、相等重要职务,本质上,都是挑不出毛病的。 你可以说,吕氏子弟不配为王、侯,不配出將入相。 但吕太后只凭一句『无人可用”,为了宗庙、社稷,只能凑合著用这些能力未必出色,但绝对值得信任的外戚,就能把你给硬生生顶回去。 於是,自知无法在檯面上『胜”过吕太后的陈平、周勃等人,便只能通过盘外招,来攻计吕太后所任用的诸吕外戚。 什么把持朝政啊什么密谋造反啊甚至於祸乱后宫,让孝惠皇帝刘盈做了绿毛龟,生出后少帝刘弘子在內的一眾『吕氏皇子』的说辞,都被陈平和周勃搬了出来。 眾所周知:在一场辩论中,当一方开始发起人身攻击时,其实足以说明对方已经贏了一样的道理一一歷史上,陈平、周勃无所不用其极,不择手段的將吕氏一族贬的一无是处,正是因为通过正规渠道,吕氏一族根本找不出让人攻击的点。 毕竟摄政太后,本就有爵位授封、官员任命的权利。 而外戚,又向来都是非常时期,用於稳定朝局、稳固权势的不二良选。 对於四年后,那场垂名青史的所谓“诸吕之乱”,刘恭有许多可以提前准备的点。 而这一切,都需要母亲张嫣,及其背后的宣平侯家族,为刘恭提供鼎力支持。 当然,在那之前,刘恭也要先让母亲张嫣明白:在那之前,张氏一族能为天子刘恭, 提供怎样的帮助。 尤其是能提供哪些吕氏提供不了,唯独张氏能提供、会提供,且不会为吕太后所察觉的帮助。 “舅父为皇祖母封为鲁王,孩儿並非不愿阻止,而是无力为之。” “今,木已成舟。” “既然已经得封,那舅父,就应该肩负起『鲁王”所应肩负的责任。” “一一就藩自然是不大可能。” “但即便是在长安,舅父,也终归是我汉家的鲁王。” 第117章 不过淮南之流 第117章 不过淮南之流 同一时间,尚冠里曲逆侯府。 本就昏暗的堂內,在低沉的氛围之中,更添了几分寂寥。 上首主座,右丞相曲逆侯陈平面色阴鬱,一手虚握成拳,大拇指不由自主的摩擦著食指指腹。 堂下客座,也只太尉絳侯周勃一人,绷著脸,皱著眉,一脸死了爹妈的衰相。 漫长的沉默之后,终还是周勃率先沉不住气,颇有些鬱闷的一拍大腿。 “那小儿,怎的这点血性都没有?!” “那可是生母!” “生母死於非命,那小儿竟是非但不去爭、质,更反说此事,乃宵小作崇?”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周勃是越说越气。 话音落下,已然是怒髮衝冠,蒲扇大的手紧握成拳。 却终究没在面前的案几上落下,只往自己的大腿上重重砸下。 “这下可好一一图谋不成,反是打草惊蛇。” “让那小儿、老皆有了防备,往后之事,岂不难上加难?” 周勃怒不可遏的说著,上首主位的陈平,面色却是愈发趋於平静。 默不作声的听周勃发完牢骚,又垂眸思虑良久。 方开口道:“意料之外,却也算情理之中。” 只一语,便惹得周勃当即拍案而起,虽不是衝著陈平,却也已是怒火中烧。 “生母为大母所害,又自幼被隱瞒!” “被左右属从提醒,得知真相,不想著去找大母对质,却反將提醒的人,归为居心回测、离间祖孙的贼子!” “这算个哪门子的“情理之中”?!” 越说越气之下,周勃更是咬牙一脚:“便是暗怀怨念也好啊?” “便是伴装不知此事,將怨念埋藏於心,也总好过———“” “喉!” 说到最后,周勃是又气又恼,却偏又无可奈何,只愤愤不平的再一脚,而后一屁股砸坐回了座位。 却见陈平闻言,先是若有似无的咧起嘴角,摇头一笑。 又沉默思虑片刻,才耐人寻味道:“君侯,不妨想想淮南王。” “一一小儿的生母,好歹是死於深宫之中,人证、物证皆无。” “真相究竟如何,尚在两可之间。” “但淮南王的母亲,可是实打实自於牢狱之中,是毋庸置疑的被逼死。” “淮南王,又何曾因此,而对『老”怀恨在心,更或是当面对质?” “难道淮南王,不比那『小儿』雄壮?” “亦或淮南王,不比小儿有血性、有骨气?” 如是一番话,说的周勃面色稍一滯,怒意也隨之平息下些许。 便见陈平摇头苦笑道:“这,便是人性。” “对於一件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受害者,並不总是会对主使、主谋怀怨。” “比如当年,高皇帝行令少府铸汉半两,以三铁荚钱祸害天下百姓。” “结果如何?” “—一无论是被三銖钱茶毒的天下人,还是满朝公卿大臣,都不敢对颁布詔令的高皇帝怀怨。” “甚至就连献策的萧相国,也没人敢指责。” “反倒是於此事几无干联,只奉命行事的少府阳城延,为天下千夫所指,成了眾矢之的。” “这是因为无论天下人,还是满朝公卿大臣,都不敢怀恨於高皇帝、萧相国的缘故。” “淮南王生母自一事,也是一样的道理。” 一淮南王之生母赵姬,自然是为『老嫗”所逼死,这毋庸置疑。” “但淮南王是不敢也好,不愿也罢,总归是没將这笔帐,算在老的头上。” “老明明逼死了自己的生母,淮南王却视若无睹,甚至对老姬恭孝有佳。” “反倒是辟阳侯审食其,被淮南王怀恨在心,原因却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不曾力諫老嫗,將赵姬释放出狱?” 说到此处,陈平不由苦笑摇头道:“真要说“情理”,被淮南王怀恨在心的审食其, 才是真的无处说理去” “毕竟老嫗左右的內臣,又不是只有一个审食其。” “且即便是內臣,也並不是非得替赵姬求情,否则便算是罪过。” “最终,淮南王之所以会盯上审食其、將生母自的仇怨,计在审食其的头上,不过是因为审食其好欺负而已。” “若审食其不是幸近臣,而是功勋卓著的开国功臣,这笔帐,淮南王当也不会一甚至不敢算在审食其头上。”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陈平本还有些阴戾的神情,也在不知不觉的恢復正常。 而在客席,周勃也是若有所思的缓缓点下头,脸上怒色几不復存。 周勃的怒火,本就不是冲看陈平。 更不是因为计划不够周全。 而是本以为万全的计划,最终却得出个意料之外的糟糕结果,周勃才感到愤怒, 就像是一个赌徒,摇般子摇出了三个六,本以为贏定了,结果对手也是三个六,然后庄家通吃。 换谁,谁能不怒? 但终归是开国元勛,行伍中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將领。 在不受控制的短暂愤怒后,周勃也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因为多年来的军事生涯,早就让周勃清晰的明白:愤怒,往往是没有意义的。 有意义的愤怒,多半是有目的的样装愤怒,本质上,也已经算不上愤怒了,只能算是设计。 於是,冷静下来之后,周勃很快便將自己的注意力,从此次行动的失败,转移到了陈平方才,那一番总结经验教训的剖析之上。 “曲逆侯所言甚是。” “淮南王刘长,那般雄壮的体態,那副率真的脾性,尚且不敢因为生母之死,而对老嫗怀有怨念。” “如今,小儿得知生母之死另有隱情,却也同样不敢怀恨於老一一虽然出乎吾等预料,却也算是情理之中。” “如此说来,那小儿,也不过是淮南之流。” “此番,虽说是打草惊了蛇,但那小儿如此怯懦;往后,我们的大事,也就不需要太顾忌那小儿了。” 如是说著,周勃还顾自点了点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或是在说服自己:此番行动失败,並非全无收穫。 至少从『小儿』一一也就是刘恭的反应中,试探出了刘恭的成色。 但周勃这话一出口,原本面色已经归於寻常的陈平,却是应声再度沉下来脸。 思虑再三,终还是没有开口,而是皱眉陷入思虑之中。 过去这些年,陈平、周勃二人虽是越走越近,甚至儼然有了一副『荣辱与共”的架势,但二人无论是履歷、性格,还是为人处世,都可谓是天差地別,甚至呈现出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陈平本为楚將,属於是败降汉军阵营,政治成分本就不好。 偏又是降將中,最不受待见、最不被信任,最值得怀疑其『心怀不轨”的谋士出身。 无论是在楚汉爭霸时期,还是高皇帝开汉国祚之后一一乃至於时至今日,陈平在元勛功侯圈子中,人缘都算不上有多好。 能混到今天这一步,为汉相宰,礼绝百僚,陈平的杰出能力,固然值得讚嘆、敬佩。 但也正是因为这一路走来时的艰难,以及谋士的本能,更让陈平谨小慎微,甚至是过度谨慎。 而周勃,则是另外一个极端, 一丰沛元从出身,更是早在高皇帝微末之时,就和高皇帝私交甚篤! 用后世的一句流行语来说,便是周勃流出来的汗,都比寻常人流出来的血更“红”。 根正苗红的红。 至於功绩、能力,也都完全体现在军事层面,而且还是身先士卒、衝锋陷阵的猛將路线,和运筹帷、挥斥方遒的战略指挥官不沾边。 丰沛元从出身,外加直爽的性子,更是让周勃人缘极佳。 朝堂內外功侯、百官,是巴结周勃这个『丰沛元从”也好,亦或確实喜欢周勃直爽的性格也罢一一总归是大多数人,都和周勃处得来。 除了极少部分『老顽固”,如安国侯王陵等,因为周勃自甘墮落,自降身份,与身为降將的陈平为伍,而感到不屑之外,朝堂內外的绝大多数人,周勃都能说得上话、搭的上线。 本就是直爽的性子,又是行伍出身。 这一路走来,更可谓是平步青云,畅通无阻。 这就使得周勃的脾性,日趋『率真”起来。 说好听点叫率真,说难听点,其实就是鲁莽、粗心,外加神经大条。 就好比此番,图谋不成,周勃的第一反应是怒。 凭啥成不了?! 刘恭小儿,凭啥不按我们的预期,去和自己的祖母对喷?! 冷静下来后,周勃又开始安慰自己:也不算太差。 起码看出了刘恭是个草包,连杀母仇人都不敢怨恨。 反观陈平,在確定计划失败后的第一时间,便开始反思失败原因。 確定失败原因,並非计划不够周全后,又开始思考起此次事件,所可能引发的后果, 以及未来的事。 从始至终,陈平没有哪怕片刻,將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宣泄之上。 尤其是在周勃最后,以一句『不过淮南之流”,將刘恭彻底轻视之后,陈平也是本能的心头一紧。 刘恭,当真是『淮南之流”吗? 淮南王刘长,不敢將生母之死算在老姬一一也就是吕太后头上,只让老实人审食其背了这口黑锅。 当今刘恭,同样未將生母之死算在吕太后头上,当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当真是因为“不敢”吗? 如果真的只是不敢,刘恭为何不学淮南王刘长,也找个背锅侠转移注意力? “不敢?” “还是不愿?” “亦或,是不想—.” 暗下思虑间,越想,陈平便越觉得不对劲, 却又始终想不明白哪里不对,便索性將此事暂且拋在脑后,不再多想。 將心绪拉回眼前,见周勃一副『小儿不过如此”的姿態,陈平不由默然。 思虑良久,终还是考虑到利益一致,便斟酌著开口,浅尝遏止道:“君侯,且莫掉以轻心。” “刘氏的天子,可没有好相与的。” “—一便是先孝惠皇帝,不也曾为朝堂內外断言『儒弱”,却再三让朝堂內外『大开眼界』吗?” “当今,虽较当年之先帝更加年幼,却终归还是刘氏天子。” “身上,终归是流淌著太祖高皇帝,以及老姬的血脉———” 自先孝惠皇帝六年,安国侯王陵担任右丞相,併兼任太子太傅始起,陈平就已经彻底掌控了相府。 尤其三年前,孝惠皇帝驾崩,王陵直接被任命为专职皇帝太傅后,升任右丞相的陈平,更是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大汉相宰。 而这几年丞相生涯,也让陈平愈发体会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越是看上去平平无奇,要啥啥没有的人,越能在不经意间,给人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 当然,也可能是惊嚇。 谋士出身,自有汉以来,又向来处境艰难。 再加上这几年丞相生涯,早已让陈平,愈发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而作为政治人物,陈平最忌讳的,便是轻敌。 狮子搏兔,尚需全力。 敌人再怎么弱小,也不是本方在没有迫切必要的情况下,自大、留手的理由。 “此番事了,小儿虽仍未壮,却也已是稍有长成。” “老嫗,多半要试著放权了。” “等改元元年,尊立太后、太皇太后,小儿,便要开始著手於朝堂。” 短暂的沉默之后,陈平悠悠开口间,神情颇有些严肃的看向周勃。 “於小儿,不可再有动作了。” “打草惊蛇,不可怕。” “就怕老嫗,並非是被『打草惊蛇”,而是盯上了猎物。” “被老姬盯上的猎物,君侯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闻言,周勃纵是有万般不愿,也只得缓缓点下头。 却也还是烦躁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就这么坐等变天,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便是等得到,也总该趁著现在,多赚取一些成算才是?” 周勃烦闷之语,只引得陈平缓缓一摇头。 不算礼貌的话到嘴边,却又被陈平不知不觉间,润色成了周勃能勉强接受的程度。 “小儿掌政,或有可乘之机。” “但若再盯著小儿,一旦功败垂成,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一一君侯勿忧。” “自高皇帝以来,我汉家,还从来没有哪一位丞相,是应付不了未央宫的。” 第118章 学生,没错 第118章 学生,没错 “陛下此番,可是又让一群元勛功侯、朝臣百官『失望”了。” 尚冠里,安国侯府。 仍是那处侧院,也仍是那方凉亭。 安国侯王陵如是一语说出口,面上还不忘带著耐人寻味的笑意,昂首望向刘恭。 却见凉亭边沿,天子刘恭负手而立,眺望远方。 听闻王陵此言,也只稍侧过身,循声斜视向身体侧后方。 见王陵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刘恭也是摇头一笑,而后悠然一声长嘆。 “是啊~” “自当年,学生说出那句『刘、吕皆宗亲』,朝堂內外元勛功侯,朝臣百官,就已经开始对学生失望了。” “甚至有极个別人,在私下將学生贬的一无是处一一恨不能替高皇帝、先孝惠皇帝做主,將学生逐出刘氏宗谱?” “啊—” 讥笑摇头间,刘恭於凉亭边沿顺势一靠,后背倚在凉亭的立柱之上,目光仍投降远方的天空。 嘴上,却颇有些嘘道:“那句刘、吕皆宗亲,让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在暗下剥夺了学生的『刘”氏。” “此番事罢,怕是不知又有多少人,將学生归为『不为人子”的败类之列。” “—一若有朝一日,皇祖母以废、立事相问与朝堂,只怕拥立学生的人,绝对不会比提议废学生的人多。” 说到此处,刘恭不由又是讥笑一摇头,顾自嘀咕道:“也不知学生,究竟是踩了他们的哪只痛脚。” “学生自即立一一甚至是自得立为储至今,分明不曾虐杀功侯、百官的父母双亲—” 此言一出,本还在小口抿著茶汤的王陵,当即噗一笑,当场笑喷。 虽然刘恭说的委婉,王陵也不难听出这句『我是沙他妈了?』的言外之意。 便也不强行压制笑意,而是肆意畅笑好一会儿。 觉得笑够了、过癮了,才再度向凉亭边站著的刘恭,投去耐人寻味的深邃目光。 “陛下,似乎並不担心自己的举动,会招致朝堂內外的非议。” “对於百官功侯,陛下即不会因为做对了某件事,可能让朝堂內外满意而欣喜,也丝毫不忌惮做『错”了某事,会让朝堂內外对陛下失望。” “一一老臣,並非是在指责陛下,说:这不对。” “而是好奇,陛下少弱而立,羽翼未丰之际,为何对朝堂內外的物论,这般-洒脱? 王陵还算含蓄的一番话,却是说的刘恭再一阵摇头苦笑连连。 这番话,王陵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 陛下,不怕吗? 不怕做多了『错事』,让整个朝堂內外,都对陛下感到失望,从而不去追隨、拥护陛下吗? 尤其最后那句“臣没说这不对,只是好奇”,更是直接为刘恭点明:陛下这么做没错。 只是不知,陛下是出於怎样的考量.— “老师认为,如今的朝堂內外,为何会对皇祖母百般拥护,” “甚至更早些的时候一一高皇帝,为何能的群臣拥戴、百官臣服?” “父皇,又为何没能得到朝堂內外,百官元勛功侯的拥戴?” 刘恭不答反问间,接连三问,却是问的王陵含笑之余,连连点头不止。 老怀大慰间,在刘恭身上再三打量著,不断点头著。 终,还是含笑点头前,发出一声轻嘆。 “高皇帝的百官、功侯臣服,是因为高皇帝功勋卓著,又对群臣有知遇之恩。” “因为高皇帝功勋卓著,大权在握,所以群臣畏之;因为高皇帝知遇群臣,有恩於群臣,所以群臣敬之。” “恩威並施之下,高皇帝,自然能得到百官敬畏。” “先孝惠皇帝,则一无卓著功勋,二於群臣无知遇之恩,更不曾手握生杀之权。” “因为手中无权,身无功绩,所以群臣於孝惠皇帝,无有畏惧。” “又因为对群臣无恩,更不曾得天下民心所向,所以,群臣於孝惠皇帝无有崇敬。” “恩威皆无,群臣对孝惠皇帝,自然也就没有敬畏了。” “没有敬畏,便无从说起拥戴、臣服。” 凉亭正中央,王陵慵懒的侧坐於主座,嘴上语调平缓的说著。 凉亭边沿,刘恭斜倚在立柱旁,手上还端著一碗解暑汤,面带笑意的听著。 师生二人皆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势,根本看不出是当朝天子,与皇帝太傅在交谈。 更像是一对老友、忘年交,在閒暇时聊著家常。 王陵话音落下,便见刘恭含笑点下头。 见王陵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便也就势接过话头。 “皇祖母女身临朝,纵是有功绩,也仍会为群臣所轻。” “所以,皇祖母首重立威,以使群臣畏惧;再辅以施恩,以得群臣崇敬。” “如是多年,恩威皆立,群臣敬畏,自也就大权在握,得群臣拥戴了。” 如是一番话,惹得王陵连连点头,便见刘恭含笑间,莫名发出一声轻嘆。 又双手交叉於胸前,单手捧著茶碗,目光涣散的晞嘘许久。 方道:“所以,君主得群臣拥护,其实与群臣失望与否,並没有太大的关係。” “一一无论高皇帝、皇祖母做什么,群臣都不会,更不敢失望。” “同理,无论先孝惠皇帝,还有学生做什么,群臣都难免因为孝惠皇帝和学生的年纪,而不可避免的孩视天子。” “关键,並不在於学生的做法,是否会让群臣失望。” “而是群臣居然胆敢失望,本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我汉家的元勛功侯,还有如今朝中,这些个『德高望重”的开国老臣,都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以至於他们飘飘然间,竟是忘记了君臣之道,上下尊卑之序。” “——君王对错,何曾轮得到他们这些个外人、臣下评说?” “君王之得失,又怎该是臣下能品头论足,甚至质以可否的?” “我汉家,难道没有镇国太后,约束少弱之君吗?” 如是一番话,也说得原本面色轻鬆,甚至浅笑盈盈的王陵,不知不觉间稍一正色。 却见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刘恭面上神情,也已是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 “先孝惠皇帝,几乎是穷其一生,都在渴求群臣的认可。” “先帝以为,只要自己做了足够多的『好事”『对的事”,就能让群臣认可自己,从而拥戴自己、臣服自己。” “结果如何?” “ 一直至先帝宫车晏驾,学生少弱而立,这满朝公卿大臣,又有几人拥戴、臣服於先帝?” “又有几人,將未央宫当做皇宫、当宣室殿当做正殿一一將先帝,当做『先帝』来看待?” 言罢,王陵面色阴鬱间,便见刘恭顾自摇了摇头。 “我汉家的天子,从来都不需要得到臣下的认可。” “更不需要在和任何情况下,寻求『不让臣下失望”。』 “或者应该说:最让臣下失望的天子,正是在意臣下,是否会对自己失望的天子。” “只有不在意臣下,是否会对自己失望,天子才不会让臣下失望;只有不在意臣下是否认可自己,天子才能得到臣下的认可。” “_—天子,只需要在少弱之时,不让监国太后失望、得到监国太后认可。” “而臣下,终归是臣下。” “看似是以“臣”为重,实则,却是以“下”为先。” 如是一番话,刘恭说的直接露骨,王陵也免不得稍稍变了脸色。 这番话,刘恭所要表达的意图很明白。 天子需要寻求的,是与自己地位平等的太后的认可。 天子需要避免的,是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太后,不对自己感到失望。 而群臣,终究只是臣下而已。 从来都没有上位者,寻求下位者认可,亦或是担心下位者失望的道理。 话说的很难听,很露骨。 所以,同样作为臣下的王陵,也免不得变了脸。 但难听归难听,却也是话糙理不糙。 故而,在本能变了脸色后,王陵却终还是面带认可的缓缓点下头。 “陛下所言,甚是。” “君王,实际上是不需要臣下认可自己的。” “只须施以恩威,换取臣下的敬畏,便足矣。” “至於认可、亦或是所谓的『不失望”,也正如陛下所言:恩威得立,则敬畏自生。 “即生敬畏,便无有胆敢不认可君王、对帝王失望者。” 看出王陵脸色不对一一尤其是即便脸色不对,嘴上却也仍旧在就事论事,刘恭不由微微一笑。 当即含笑道:“臣下是臣下,老师是老师。” “君臣之道,自是不同於师生之谊。” 有了刘恭这一声安抚,王陵原本还有些臭的脸色,才总算是稍稍回暖了些。 只是隨著刘恭这一番露骨的表態,原本还轻鬆写意的氛围,也莫名有些郑重起来。 主位,原本慵懒斜坐的王陵,在不知不觉间坐直了身。 面色一丝不苟,儼然一副要谈论正事,甚至是谈论国事的架势。 见此,刘恭也是摇头苦笑间,迈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以师生之间的礼仪,对王陵稍一拱手。 却是不等王陵开口,便见刘恭抢先道:“老师曾说过。” “皇祖母宫车晏驾前后,长安,或会生出一场动盪。” “不单老师一一先孝惠皇帝、鲁元太后,都曾对学生说过类似的话。” “且如出一辙的是:无论是老师,还是先帝、鲁元太后,都无比坚定的认为,若学生没能早做准备、没能很好的应对那场动乱,那不单是我汉家社稷震摇、宗庙生疑。” “甚至就连学生,都有可能性命难保,以至我汉家帝系偏移。” “说到底,那场动乱最终的结果,无外乎两种。” 要么,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 要么,天子刘恭借吕氏外戚之力,平灭做乱於內的逆贼、举兵於外的反王。” “无论是哪种情况,如今朝中,这些个元勛功侯、公卿眾臣,都是不会因为学生的举动,而改变立场的。” “即便学生做得再好,心怀鬼胎的那些人,届时该作乱,也还是会作乱。” “即便学生做的再差,真正忠君的那些人,也仍旧会忠於宗庙、社稷,拥护高皇帝、 先孝惠皇帝的血脉。” “群臣的认可,本就不重要。” “而在眼下一一在那场动乱发生前,群臣的认可,更可谓一文不值。” 如是一语,说的王陵不由得微微一愣。 正思虑、斟酌间,却见刘恭面色又一沉。 言辞间,也莫名多了几分冷峻, “老师认为,囚徒需要得到子手的『认可”吗?” “难道认可了死囚,会子手们就能下手轻些,亦或是留死囚一命?” 这话一出,王陵心头大震,却也是被刘恭一语道破其中关键。 循声望向刘恭,却见刘恭面上不知何时,已尽带上了大敌当前、生死两难之间的郑重,和庄严。 “学生,暂杀不得他们。” “因为他们是开国元勛,杀之,则天下人心寒。” “但学生,也留不得他们。” “因为学生知道,一旦社稷有变,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內的所谓『元勛”,必然会在乱国之路上再填一把火,而不是安定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换而言之:如今朝中的元勛功侯,对於学生而言,多半都是暂时杀不得,却也绝对信不过的奸贼。” “这样一群人,老师觉得学生,会在乎他们是否认可学生、是否对学生感到失望吗?” 说看,刘恭满脸阴沉的缓缓一摇头。 “他们不认可学生、对学生失望,恰恰说明学生是对的。” “_恰恰说明,学生对这些人『逆贼”的判断,是没有偏差的。” “倘若他们认可学生,倒是反会让学生生出疑虑,担心自己是不是错了。” “但显而易见的是:学生,没错。” 话音落下,刘恭面色冷然,直勾勾望向王陵的目光中,却儘是满满坚定。 而在刘恭目光所及之处,听闻刘恭这一番平铺直敘的『暴论”,安国侯王陵,悵然失语不能言。 过了不知多久,才下意识呢喃道:“陛下,慧眼如炬——— “唔·—..—.” “慧眼如炬—” 第119章 寡人离京,这才几年吶? 第119章 寡人离京,这才几年吶? 就这样,原本在歷史上,引发过一场轩然大波,甚至为后世史家爭论、探討的“壮即有变”一事,在天子刘恭出人意料的態度下,於轻描淡写间,烟消云散。 吕太后对刘恭的態度,也丝毫没有因为这次的事,而发生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 一一先前,吕太后本就因这件事,而对刘恭怀有疑虑。 毕竟杀母之仇四个字的含金量,懂得都懂。 而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吕太后也並没有就此全然安下心,而是本能的保持著最后的防备。 与刘恭无关,纯粹就是吕太后的本能。 至於刘恭的生活,也同样没有因为这次的事件,而发生丝毫的变化。 还是五日一朝议,然后总结、復盘、观后感,日日出入安国侯府,与老师王陵谈古论今。 也確实不出朝堂內外所料。 当时间,来到这一“位面”上的孝惠皇帝十一年时,东宫吕太后,终於替天子刘恭, 颁下了改元元年的天子詔书。 与此同时,朝中百官受吕太后授意,於天子恭元年的首次朝仪,即冬十月初一日的元朔大朝议联名请奏,恳请天子刘恭,立皇后以安椒房。 吕太后按计划发问:该让谁,做天子刘恭的皇后呢? 百官群臣答:已故建成康侯幼子,胡陵侯吕禄有女,与当今刘恭年纪相仿,可为良配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按照后世人的思维逻辑,接下来,吕太后就该颁下詔书,册立吕禄的女儿,为天子刘恭的皇后了。 但吕太后却並没有这么做, 最终,吕太后还是按照这个时代约定俗成的规矩,对朝堂有司下令:广查天下贤良温淑,以皇后之选。 於是,经过长达半个多时辰,范围涵盖整座胡陵侯府的『大规模海选”,朝臣百官再度联名上奏,请立胡陵侯吕禄女吕氏,入主椒房。 改元元年了,皇后也要立了,自然而然,就有人说起尊立太后、太皇太后的事。 前后逻辑也十分自洽。 - 太后啊~ 陛下,这可是眼瞅著就要立皇后,让皇后住进椒房了可如今的椒房殿,还被陛下的嫡母占著呢就连『皇后』的位分,都仍由帝母张嫣占著。 婆婆是皇后,儿媳也是皇后;婆婆住椒房,儿媳也住椒房? 这算个什么事儿啊这· 同理,皇后张嫣被尊立为太后,那汉家,就要有两个太后了。 婆婆是太后,儿媳也是太后,这也不妥啊? 所以,还是按规矩,把张嫣尊立为太后、把吕太后您自己个儿,尊立为太皇太后吧不同於四年前,对尊立之事绝口不提,甚至让天子刘恭全方位无死角的分析『不能尊立太后、太皇太后的必要性”。 这一次,吕太后的態度是:尊立之事,要皇帝做主。 朕本就是太后,自己尊立自己,又算个怎么回事? 於是,天子刘恭便在吕太后的默许下,颁下了那道由吕太后提前备好的天子詔书。 尊嫡母张嫣,为太后,居长乐宫永安殿。 尊祖母吕雉,为太皇太后,仍居长乐宫长信殿。 至此,在孝惠皇帝刘盈驾崩后,足足过了四年一一孝惠七年即立的天子刘恭,终得以在孝惠皇帝十一年,改元:天子恭元年。 其余的一切,也都隨著刘恭得以改元元年,而步入正轨。 从这一天开始,普天之下,再偏远、再封闭的地区,都將从这『天子恭元年』的年號,知晓汉家的天子之位,传到了高皇帝刘邦的孙辈。 而在一切都才刚尘埃落定,刘恭也终於为自己“稍得威仪』而感到安心时,两位故人,时隔多年再度来到了长安。 史官记:孝惠十年秋,吕太后梦白头翁而惊,乃斋戒三日,与权於帝。 冬十月元朔,帝改元元年。 尊:孝惠皇后张氏,为太后;高皇后吕氏,为太皇太后。 立皇后吕氏,胡陵侯吕禄女也。 冬十月中,代王恆、淮南王长入朝票集集“代王臣刘恆,叩见太皇太后、太后、陛下。” “惟愿太皇太后、太后、陛下一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天子恭元年,冬十月十一。 长安北郊,渭桥之上。 见到天子刘恭派来迎接自己的使节,代王刘恆自然是礼数周全,一板一眼。 而在代王刘恆身旁,於新丰匯合,同行抵达长安的淮南王刘长,却是颇有些失望的皱起了眉头。 “阿恭怎没来?” “不是都说好了,寡人再归长安,阿恭必亲自出城二十里相迎? 3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刘长语不惊人死不休,代王刘恆也是大惊失色。 而在兄弟二人身前,正手持节而立的天子使:鲁王张偃,却是面色僵硬的发出两声轻咳。 “淮南王,慎言。” “陛下已贵为天子,身为汉臣,当避天子名讳。” 神情颇有些严肃的道出此语,便见张偃深吸一口气,对刘长递去一个抱歉的眼神。 就好像是在说:可千方別往心里去啊! 这话,不是鲁王张偃在说,而是天子使节非这么说不可! 便是刘长身旁的代王刘恆,也是难得拿出了『兄长”的气势,神情严肃的拉了拉刘长的衣袖。 却见刘长满是鬱闷的一抬手,將衣袖从兄长刘恆手里抽出。 毫无顾忌的掸了掸,嘴上,也莫名阴阳怪气起来。 “寡人离京、就藩,这才几年吶?” “还真是什么人,都能当著寡人的面称孤道寡,摆诸侯藩王的谱了?” 避讳天子,寡人还需你张偃提醒?” “嘿,瞧瞧。” “远游冠戴上了,王袍也披上了。” “怎著?” “做了鲁王,还真就以为自己,能和寡人平起平坐了?” 刘长没由来的敌意,自是惹得当事人张偃,以及一旁的代王刘恆齐齐一愣。 刘长这是咋了? 吃枪药了? 照理来说,刘长和张偃之间,没什么仇怨的吧? 別说是仇怨了一一二人连接触都不怎么有过。 刘长这唱的是哪一出? 想不明白为何,代王刘恆不由得皱起眉,颇有些狐疑的上下打量起刘长,像是在重新认识这个弟弟。 而被刘长当面,甚至是侮辱的鲁王张偃,却是在短暂的惊失神后,迅速调整好了神情。 先是面色严肃的昂首挺胸,压低声线,代表吕太皇太后、张太后,以及天子刘恭,许代王刘恆免礼、平身。 再短暂迟疑片刻,便也顾不上刘长不曾见礼了一一也许了刘长平身。 履行完使命,將手中节交到身旁,作为副使的郎官手中,才再度正过身,缓缓朝刘长拱起手。 “淮南王,折煞鄙人了。” “_得太皇太后进封以王爵,鄙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自得封至今,从不敢以诸侯藩王自居,不曾称孤道寡,亦不敢受旁人『王』之称谓。” “淮南王宗亲柱石,国之重臣。” “虽不知,鄙人究竟是做了什么事,让淮南王对鄙人,生出了这么大的怨气,但也还是愿意向淮南王致歉,並希望淮南王,能够原谅鄙人的过错。” 自孝惠皇帝驾崩,已经过去了足足四年的时间, 於孝惠皇帝六年入朝,时年十四岁的少年刘恆,如今已是年满十九一一再过一年便要加冠成人。 当时各自只有十岁、八岁的鲁王张偃、淮南王刘长二人,也已各自到了十五岁、十三岁的年纪。 年满十五岁的鲁王张偃,气质儒雅、隨和,却是较往日更加恭谨。 而十三岁的淮南王刘长,则是基本长到了亚成年形態一一生的五大三粗,比十九岁的四个刘恆,都要高出一个头、粗壮好几圈。 此刻,看著贵为鲁王,更有天子使命在身的张偃,以如此谦逊,甚至堪称卑微的超低姿態,应对淮南王刘长的言语折辱,刘恆、刘长哥儿俩,脸色也是隨之一变。 刘恆觉得,张偃贵为王爵,在同为藩王的刘长面前如此卑微,实在是有些过了。 只是刘恆看向张偃的目光,是满带著同情。 看向同样『有些过了”的弟弟刘长,却是隱隱多了几分责备。 至於刘长一一不知是没料到张偃如此软弱,还是心中的无名邪火没能得到宣泄,面色顿时就有些涨红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刘长才勉强稳住心神,半带诚恳,半带敷衍的对张偃拱起手。 “唔,寡人是个粗人,向来都是这么个直来直去的性子。” “言语不妥,触怒了鲁王,便向鲁王赔罪了。” 言罢,不等张偃拱手回礼,刘长又自顾自昂起头,朝一旁,由副使拿著的天子节耗拱手一礼。 “儿臣,参见母后。” “臣弟,参见兄嫂。” “臣,参见陛下。” 三声算不上郑重,却也勉强算不得敷衍的见礼过后,刘长便率先走上前,坐上了自己的王驾。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到车窗外的动静,甚至还颇有些烦躁的从车窗內探出了头。 “王兄走不走?” “若是不走,寡人可就先去见阿恭了。” 听闻刘长此言,饶是暗下对刘长更生出三分不满,代王刘恆却也是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对张偃抱歉的拱了拱手。 待刘恆也上了王驾,兄弟二人同乘驶入长安城,被二人或主动、或被动丟在身后的鲁王张偃,却仍旧是一副谦恭、拘谨之態。 惹得一旁的副使都有些看不下去,试探著开口道:“可要往长乐復命?” “鲁王莫忧。” “若太皇太后、太后问起,末將必然为鲁王作证。” “淮南王,实在是太过目中无人了。” 作为禁中郎官,尤其是能成为天子副使的郎官,显然也不是什么善於之辈。 至少实事求是、有啥说啥,不怕得罪宗亲藩王的底气,总还是有的。 只是郎官话音落下,张偃却是面无表情的深吸一口气, 良久,方摇头笑道:“跟上去吧。” “若代王、淮南王,都去未央见了陛下,那便在未央宫外等著。” “等什么时候,代王、淮南王出了宫,再领著去长乐宫,一併復命。” 话里话外,时刻透露出的窝囊气质,搞得那郎官,都莫名有些不忿起来。 正要开口再说,却见张偃再笑道:“陛下,也不会容许代王、淮南王乱来。” “得知代王、淮南王不曾先朝长乐,陛下多半会亲自带著两位王叔,走一遭长乐。” “走吧。” “到未央宫外候著。” 言罢,张偃便简单整理了一番衣冠,而后从副使手中接过节,沿著华阳街,一步步朝著未央宫的方向走去。 而在张偃的视线之中,才刚驶入城门的王驾之內,代王刘恆,也终是没能按捺住胸中不愉,责问起弟弟刘长。 “做了几年淮南王,阿长,可是愈发目中无人了。” “—一再怎么说,那也是我汉家的鲁王,太皇太后、太后、陛下一致委派的天子使节。” “就算不敬鲁王,阿长也总该对那天子使、天子节,有所敬重才是?” 不料刘长闻言,才刚压下去的些许烦闷,当即就被刘恆三言两语间,给重新勾了起来。 “什么鲁王!” “我汉家,何曾有过氏张的鲁王?!” “一一父皇早就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他张氏的赵王之爵,也早就被高皇帝所夺!” 刘长话音落下,王驾外,应声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响动。 片刻之后,王驾周围隨行的护卫,都不由自主的离车驾远了些,似是什么再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暴论。 而车厢之內,听闻刘长此言,代王刘恆却是当即沉下了脸。 “怎么?” “淮南王,这是要悖逆太皇太后詔諭?” 一一若有邪火,淮南王不妨等到了长乐宫,再朝太后、太皇太后去撒。” “真要干得出这事,寡人,倒还敬淮南王是大丈夫。” 被刘长气的急了,刘恆也难得自称起『寡人』来,语调更是前所未见的严肃。 只是刘长接下来的反应,再度出乎了刘恆的意料。 “四兄不必激寡人。” “这么几年的诸侯王坐下来,这点长进,寡人总还是有的。” “至於鲁王一一寡人不敢当著母后的面,说其德不配位是真。” “但高皇帝白马誓盟,难道是寡人不说,就会消失在天地间、就不会为人所记起的事吗?” “难道寡人不说,高皇帝就会『不曾白马誓盟”,我汉家,就会不存在非刘氏、不得王的祖宗制度?” 第120章 淮南王,也长大了 第120章 淮南王,也长大了 一路上,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一虽说不上唇枪舌剑、言辞激烈,但车厢內的火药味,却也是甚囂尘上。 等王驾於未央宫外停下,兄弟二人各自下了车,更是像闹了彆扭的两口子般,各自別过头去, 望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也果然不出天子使:鲁王张偃所料。 当代王刘恆、淮南王刘长兄弟二人,同乘一车抵达未央宫外时,几乎是在二人下车的同一时间,刘恭派出的第二位天子使:胡陵侯吕禄,便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不同於张偃的好声好气,逆来顺受。 吕禄对这两位宗亲诸侯,那儼然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半点不虚。 一句『太皇太后有请”,便把哥儿俩赶回了马车上,並亲自领去了长乐宫。 而后,自然是长乐宫传出消息:吕太皇太后,要於长信殿设家宴。 於是,天子刘恭也隨之从未央宫出发,来到了长乐宫。 抵达长信殿外,不出意外的,见到跪在殿门外的那道身影一一正是王叔刘长。 见到刘恭来到身旁,刘长先是本能一喜,显然是为见到刘恭而感到开心; 紧接著便是皱起了眉头,显然对刘恭没有出城迎接自己,还稍有些怨气。 最终,刘长也还是垂下头去,自然是没想到叔侄二人时隔多年,再次见面时,自己会跪在长信殿外。 “王叔,且起吧。” 走到刘长身旁,看著这位王叔面上神情风云变幻,刘恭只觉得一阵好笑。 只是触景生情间,竟是想起了当年,自己跪在这长信殿外时,被先帝老爹撞上的往事。 遥想当年,刘恭才刚度过六年的新手保护期,好不容易得到了出入椒房殿的许可。 又实在没什么能干的事,便学著前世,从穿越小说中看来的知识,捣鼓起了火药。 结果未央宫找不齐材料,刘恭便將主意,达到了长乐宫內的太医属衙药房。 想到这里,刘恭只惆帐折过身,眺望向太医属衙所在的方向。 见到那早已恢復如初的建筑,刘恭莫名一笑。 而后,便如当年的先帝老爹般,单手將王叔刘长从地上拉起。 不拉不知道,一来嚇一跳! 跪在地上,耸拉著脑袋的刘长,本就快到刘恭的肩膀高了。 被刘恭象徵性一拉,当即便如一尊甦醒的泰坦巨兽般,將刘恭身后的光线大半遮掩。 刘恭抬头望去,便见年仅十三岁的王叔刘长,居然已经长到了將近八尺(1.84米)身高! 身形更是虎背熊腰,手臂都快有刘恭大腿粗了,一眼看上去,便至少是三百六十斤(90千克) 的体重往上! 刘恭才刚十一。 过去这几年,虽然也长高了些、壮了些,但站在刘长面前,却依旧瘦弱的像个小鸡仔。 很快,刘恭便成失神中恢復过来,笑著拉过刘长的手腕,抬脚迈入殿內。 抬头向上首望去,吕太后、张太后自然是坐在御榻之上,轻声交谈著。 东席客座,代王刘恆也已到场落座,面色却稍有些拘谨,似乎是刚挨了批评。 余光警见刘长的身影,吕太后先是本能的一皱眉。 待见到刘长身旁,是皇帝孙子拉著刘长的手腕,一同步入殿內,吕太后终是深吸一口气,不咸不淡的一摆手。 “坐吧。” “让淮南王好好歇歇。” “歇够了,有气力了,也好早些定了朕的死罪。” 一一毕竟淮南王,也是宗亲长者嘛。” “朕妇道人家,女身临朝,祸乱刘汉社稷。” “像淮南王这样的长者,是最能指出朕的过错、最適合为朕定罪的了。” 吕太后嘴上说的云淡风轻,望向刘长的目光中,却早已是带上了满满的讥讽。 而在吕太后身旁,才刚搬进长乐宫不几日的太后张嫣,听闻吕太后这一番明显夹杂著怒火的讥讽话语,面色当即白了白。 东席,代王刘恆则应声低下头,显然是知道自己,也和此事脱不开干係。 就算没有掺和进去,也总有一顶『没能及时劝阻”的帽子,是扣在刘恆头上甩不掉的。 倒是殿中央的淮南王刘长,听闻吕太后这一番话语,当即便有些不忿的抬起头! 作势便要理论一番,见吕太后望向自己的目光,竟是冰冷到不带丝毫温度,这才如梦方醒般, 灰头土脸的耸拉下脑袋。 几乎只是片刻间,殿內的氛围,便在吕太后投降刘长的冰冷目光下,愈发趋於阴冷。 终,还是由天子刘恭站出了身,对吕太后稍拱起手。 “皇祖母,容稟。” 轻声一语,將殿內眾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尤其是让吕太后原本冰冷的目光,也隱隱恢復了些许温度。 便见刘恭苦笑摇头道:“先孝惠皇帝六年,淮南叔离长安而就藩。” “次年,孝惠皇帝驾崩,国丧。” “再加上朝野不稳、社稷不安一一这一拖,竟已是拖到了如今。” “眨眼间,淮南叔离京,竟已是到第五个年头了。” “与皇祖母、孙儿皆阔別多年,思亲心切,王叔一时不察,言语失当,也是有的———“” 刘恭正说著,殿內其余眾人纷纷瞩目之余,暗下也是心绪流转起来。 御榻之上,吕太后自然是为皇帝孙儿,与儿子刘长之间的深厚叔侄情谊,而感到欣慰。 且无论刘恭是真的在保护叔叔,还是出於淮南国的重要性,而悍作態一一二者都让吕太后感到满意。 但作为刘氏如今的大家长,甚至是唯一一个掌握话语权,有能力维护规则、秩序的长辈,吕太后表面上,却仍旧是一副不冷不淡的神容。 显然是在告诉刘长:朕生气啦! 朕可不是那么好哄噠! 而在吕太后身旁,太后张嫣对於皇帝儿子做出头鸟,赶著吕太后气头上的功夫,为淮南王刘长求情的举动,显然是不敢苟同。 就刘恭目光所及一一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御榻上的母亲张嫣,便朝自己递了三五次眼神,无一不是阻止自己为刘长出头、求情。 倒是东席的代王刘恆,稍有些意外的看了刘恭一眼,面上拘谨、侷促,也逐渐被一抹由衷的温和笑意所取代。 一一皇帝侄儿,看来还不错。 起码重感情。 虽然刘长只此一个,皇帝侄子能如此回护的,除了刘长也大概率不会有第二人。 但即便如此,代王刘恆也还是由衷感到心安。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反之,当某一群体的其他成员,得到善待、优待时,同一群体的见证者们,也同样会与有荣焉。 难免不会有类似『换做是我,应该也能得到类似的待遇吧?』的期盼。 至於刘长本人,更是『垂头丧气”之余,低头咧起了嘴角。 阿恭没变。 即便已经贵为天子,阿恭,也仍还是那个阿恭— “便请皇祖母,念在淮南叔离京多年,无心之失的份上,给孙儿一分薄面。” “淮南叔已是被罚了跪,恳请皇祖母,饶恕淮南叔这一次吧。” 眾人思虑重重间,刘恭也已经是发表完『辩护证词”,並做出了结辩。 话音落下,便见御榻之上,吕太后神情喜怒不明间,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皇帝,长大了。” “知道护著族亲、长辈了。” 面无表情,却也隱隱担忧认可的道出一语,吕太后又冷眼警向淮南王刘长。 “淮南王,也长大了。” “知道指摘太皇太后的过错,非议长安朝堂的大政了。” 吕太后此言一出,刘长应声汗顏。 只是终究是比过去成熟了些,刘长终还是没有再如当年那般,当面顶撞吕太后。 但刘恭心下瞭然。 等这场家宴结束之后,自己免不得要因为此事,而同刘长进行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 有刘恭从中斡旋,再加上吕太后原本也没真生气、本就只是想给刘长一个教训,让刘长收敛收敛锋芒。 等刘长规规矩矩认了错,此事自然也就被翻了篇。 刘长暗下长鬆一口气,又很快恢復到往日里,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挤眉弄眼间,示意刘恭与自己同坐。 只是刘长神经大条,刘恭却半点不敢大意。 毕竟当年,也曾有一位与天子同坐的宗亲诸侯王,在经歷吕太后狂风骤雨般的报復之后,怎一般悔不当初。 一一诚然,对於吕太后而言,淮南王刘长不一样。 在吕太后眼中,淮南王刘长,和任何一位宗亲刘氏都不一样。 但刘恭终究还是没有冒险。 因为上一次,齐悼惠王刘肥和先孝惠皇帝同坐,便失了城阳郡,尚且还能解释为:孝惠皇帝无心之失。 可有了前车之鑑,若刘恭还再犯,甚至让刘长也丟个一郡之土,那可就是泥巴掉裤襠一一诸侯王土的污名,是怎么都洗不脱的了。 没能与刘恭同坐,让刘长颇有些失望。 好在刘恭也没置之不理一一交代身旁的宦者令,悄悄给刘长带句话,表示私下再聚,刘长这才心满意足的咧起嘴角。 而后便不顾吕太后的招呼,自顾自抓起面前的大块牛肋,毫不顾及形象的啃食起来。 却也正是这不大好看的吃相,反而让吕太后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柔软。 一从小到大,刘长都是这么一副吃相。 尤其是在吃牛肉的时候,刘长向来都是这饿死鬼投胎般的架势。 刘长的这一面,让吕太后感到很熟悉。 自然而然,便借著寒暄,打听起了刘长,以及刘恆二人的近况。 “淮南相北平侯来奏,说是那雍氏女,已做了淮南王后。” “还说,王后雍氏,雍容华贵,脾性温淑?” 听闻母亲问起自己的妻子,本忙著消灭食物的淮南王刘长,当即抬头咧起嘴角。 “是。” “王后是个好女人。” “儿臣什么都不用操心,王宫內的事,王后都能安排妥当。” 听闻此言,吕太后眼底笑意再添三份真挚,望向刘长的目光,也愈髮带上了几分怜爱。 一一刘长这个评价,非常之高。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在如今汉室,某位诸侯王评价自己的王后『是个好女人”,更是难能可贵只是刘长再怎么威武雄壮、身材高大,终也才不过十三岁。 吕太后虽然有心,却也不好催的太急,便只旁敲侧击的委婉提了一嘴:“阿长咳咳,尚还年幼。” “初知男女之事,当节制些。” 岂料吕太后此言一出,刘长当即便將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不急。” “儿臣拜的武师说了:要想练得绝世武艺,便断不能破了少阳。” “即便要破,也是晚一日则好一分,早一日则坏一分。” 母后莫催。” “等儿臣什么时候,能把王宫里那口鼎给举起来了,自会同王后生个大胖小子出来,给母后养在膝下。” 刘长言之凿凿,却惹得其余眾人纷纷含笑摇头。 什么少阳,什么武艺一一对於汉家的宗亲诸侯而言,头等大事,从来都是传延子嗣。 但还是那句话。 在吕太后这里,淮南王刘长,始终是个例外。 对於刘长『不急著入洞房,要保童子身好好练武』的自述,吕太后竟只是默然发出一声长嘆, 並没有哪怕一句训诫。 倒是代王刘恆,被吕太后尤其详细的问候起家庭內部的变化。 “代王上回入朝时,王后、竇良人,都有孕在身。” “如今,那两个孩子,当是都到了结髮总角的年纪吧?” 不同於淮南王刘长,面对吕太后时的鬆弛感。 吕太后如是一问,代王刘恆当即站起身,一板一眼的拱手行过礼。 而后,方事无巨细的匯报导:“稟太皇太后。” “当年,王后所怀,乃儿臣嫡次子:刘贺。” “竇良人所怀,则乃庶长子:刘启。” “今,贺、启二子,皆已到了总角之年。” “前岁,王后再诞一子,名:刘庆。” “去岁秋,竇良人亦诞下一子,名:刘武——“ 刘恆一句句说著,大傢伙一句句听著。 听到最后,饶是吕太后,都不免发出一声用意不明的感嘆。 “代王,子嗣繁盛。” “——多福啊~” “算下来,嫡子三,竖子二,嫡、庶女亦有三五。” “还未及冠,代王的子女,便已是有十人之多?” 第121章 內忧外患? 第121章 內忧外患? 御榻上,吕太后感嘆起代王刘恆『多子多福”,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便已经有了儿女十几人。 而在西席,自顾自於首席落座的天子刘恭,却是不著痕跡的挑起了眉角。 王叔刘恆提到的嫡子们,也就是代王后吕氏所生的刘顺、刘贺、刘庆兄弟三人,刘恭並没有太过关注。 因为按照原本的歷史时间线,这兄弟三人,以及未来几年中出生的另一人一一代王刘恆与王后吕氏的四个嫡子,都会蹊蹺而死。 “一同『骤然病死』的,还是那位吕氏王后——” 如是想著,刘恭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对座,真含笑介绍家庭状况的王叔刘恆, 而刘恆所提到的子嗣当中,最让刘恭引起注意的,无疑是竇良人所生的庶长子:刘启,以及幼子:刘武。 “孝景帝和梁孝王啊~” “棋盘侠和恋爱脑— 想到这里,刘恭也不由得感到些许遗憾一一代王刘恆、淮南王刘长此番入朝,自然也都带了家眷,以及各自的臂膀重臣。 但並不是一大家子都带齐了。 代王刘恆带上了王后吕氏,以及嫡长子刘顺。 至於竇良人,则是被留在了晋阳代王宫,照顾刘贺、刘庆两位嫡子,以及刘启、刘武两位庶子。 王太后薄氏,年事已高,便得了吕太后特准,此番不朝长安。 再有,便是宋昌、薄昭、张武三位代国重臣。 淮南王刘长则是轻装简行,家眷只王后雍氏一人,臣下也只有淮南国相,兼王太傅:北平侯张苍。 而今日家宴,吕太后却並没有把人都叫上一一仅仅只邀请了太后张嫣、天子刘恭作为主宾,代王刘恆、淮南王刘长两兄弟作为客人。 甚至就连那位素未谋面的儿媳:淮南王后雍氏,吕太后也没急著见。 单从这赴宴人员构成,眾人其实也不难得出判断。 一一今日这场家宴,吕太后只怕是有什么正事,要同代王刘恆、淮南王刘长二人相谈。 念及此,刘恭也不著痕跡的坐直了身,目光径直投向上首御榻,静静等候起了吕太后的『戏肉不出眾人所料一一与刘恆、刘长两个庶子寒暄一阵,都不等宴席正式开始,吕太后便直入正题。 “自太祖高皇帝驾崩,北蛮匈奴,便屡屡欺我汉家少主临朝。” “朕一介女身,纵然可镇压朝野,却也无力威塞外胡蛮。” “一一孝惠皇帝在位,此患本就愈重。” “自孝惠皇帝驾崩,皇帝少弱而立,塞外的匈奴人,也是愈发肆无忌禪了。” 吕太后此言一出,殿內眾人面上神情齐齐一肃。 天子刘恭面色一正。 淮南王刘长更是猛地抬起头,明显是在盘算著,要不要提出引兵北上,决战匈奴的请求。 就连陪坐御榻之上的太后张嫣,也是稍敛去面上笑意,向御阶下的皇帝儿子刘恭,投去略带不安的目光。 而在东席,代王刘恆却是面色陡然一沉,颇有些凝重的缓缓点下头。 “儿臣久居代地,总是听边墙附近的游牧之民说:在草原上,男子满十岁便婚配,不数岁便会诞下子嗣。” “十六、七而壮,满了二十岁,就已经可以算作『长者”了。” “二十岁之后,草原上的男子,就会开始衰老、虚弱。” “到了三十岁左右,就会老迈、虚弱的不成样子,从而被部族驱逐,在草原上自生自灭,免得浪费部族的口粮吃食。” “想那狄酋冒顿,早在秦王政晚年,便鸣鏑而弒乃父:头曼单于以自立。” “二世即立后,冒顿又率领匈奴部,於漠北之战大胜东胡。” “_一曾经的草原霸主东胡,如今仅剩两部残眾,被驱逐到了极东的乌恆、鲜卑二山,与冰天雪地为伍。” “到高皇帝七年,已近乎一统草原的匈奴部,更是拥有了大军南下,与高皇帝会猎平城一一甚至围困高皇帝於白登山的实力。” 说著,代王刘恆长呼出一口浊气。 而后再道:“便当那冒顿老儿,是在十四、五岁的年纪鸣鏑弒父,自立为匈奴单于,二十岁左右,掀翻了草原霸主:东胡。” “到汉匈平城一战爆发的高皇帝七年,那冒顿老儿,怎也得有三十岁了。” 而今,距离汉匈平城一战,已经过去了高皇帝后五年、先孝惠皇帝十年一一前后足足十五年的时间。” “如今的冒顿,必然已是年近半百。” “即便是在我汉家,年近五十,也已是垂垂老矣的年纪。” “儿臣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年纪的冒顿,怎还能好端端活在草原上?” “好端端活著不说,还能大权在握,还有余力发兵南下,侵扰我汉北边墙?”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代王刘恆便皱起了眉头,面容之上,却莫名多出了几分无奈。 如今汉室,在面对北方匈奴人的入侵时,无论是百十来號游骑的小规模侵扰,还是成千上万的骑兵集群大军压境,都是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 没办法。 太祖高皇帝在位时期,汉家所有的精力和资源,全都投入到了异姓诸侯王叛乱的平定之上。 一一甚至都还不够! 逼得高皇帝刘邦,搞出来了三銖钱,向儿子刘盈透支了几年的未来。 而在高皇帝驾崩之后,汉家虽然不再有异姓诸侯祸乱关东的隱患,但也依旧是府库空虚,国贫民弱。 时至今日,高皇帝驾崩、孝惠皇帝即位,也才刚过去了十年。 这十年的时间里,汉家虽然在吕太后的治理下,一点点走上了正轨,但国力的积赞,向来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尤其汉家的起步点实在太低,即便是吕太后这种高水平的统治者,也同样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一点点扭转颓势。 不褒不贬,相当客观的说:吕太后统治汉家的过去这十年,汉家的状况,大致是从一无所有, 且没有丝毫復甦趋势的低谷,稍稍发展到了有一定初始积累,並呈现出復甦趋势的程度。 但仅仅只是『有復甦趋势”,而非『已经復甦了”。 要想全面復甦,使国力恢復到始皇贏政晚年的封建政权巔峰,还需要足够的时间,来让趋势一点点转变为现实。 按照原本的歷史时间线,吕太后费十五年时间,所营造出的復甦趋势,最终又费了前后四十多年,一整个文景之治,才得以转变为实打实的国力。 但现如今,尚还没有经过一一甚至都还没步入文景之治的汉家,在综合国力层面,並不比有汉以来的过去二十来年,要高出多少。 只能说,原本垂头丧气趴在地上的龙,抬头了。 既然抬了头,看向了天空,那就早晚能一飞冲天。 但现当下,这条龙暂时仍旧趴在地上,仅仅只是『抬头了”而已。 “最近这些年,辛苦代王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吕太后总算是开了口,先肯定了代王刘恆,在过去这些年当中,对汉家北方边防工作做出的贡献, “朕听说,代国收上来的农税,几乎要被北墙成边军,吃去至少七、八成。” “若年景不好,粮食歉收,甚至全吃进去都不够。” “且自有汉以来,燕、代北墙成边军,都从不曾吃饱饭。” 说著,吕太后將头稍一转,將目光从东席的代王刘恆,移向西席的天子刘恭,以及刘恭下座的淮南王刘长二人。 “自得封为代王,就藩晋阳,过去足足十年的时间,代王宫,总共才费了不到百万钱。” “每年十万钱一一折金仅五金而已。” “代王宫里的粮食,至少王后、姬嬪,以及公子、翁主们的吃食,都是代王在王宫內,一锄头一锄头种出来的。” “这一大家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竇良人———— “也都是王后带著竇良人,还有其他的姬嬪、宫女们,在王宫內养蚕抽茧,剥丝织布,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一年五金啊~” “硕大一个代王宫,一整年的用度,居然才不过五金?” “莫说是宗亲诸侯一一便是隨便一个豪商、富贾,哪家哪户,一年不得销个三五十金、百八十万钱?” 说著,吕太后还不忘对淮南王刘长一昂首。 “那年,阿长去上林,出钱照拂的那老卒申苗,尚且得了你叔侄二人与赠五金。” “晋阳代王宫,却每年只需要从代国的府库,取五金用度便可。” “如此节俭、质朴之风,难道不该让宗亲诸侯、功臣贵戚们效仿?” “这,难道不是让宗庙、社稷固若金汤,千秋万世的崇高德行吗?” 吕太后此言一出,东席的代王刘恆当即低下头。 面色似是有些惭愧,又或是不愿出风头,却意外出了风头的强顏欢笑。 至於其他人,面色则是精彩纷呈。 -刘恭下座,淮南王刘长极为刻意的低头吃肉,摆明了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架势,装起了驼鸟。 御榻之上陪坐的太后张嫣,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只当吕太后是在喊口號、打嘴炮。 而刘恭,表面上是深以为然的连连点下头,暗地里,则是颇有些无奈的苦笑摇头。 一一高风亮节这种东西,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其足够稀缺。 崇高的道德之所以『崇高”,也正是因为做到的人足够少。 如果人人都能勤俭节约,那勤俭节约,就不再会是值得敬佩的崇高德行,而是会成为普遍共识同样的道理:如果人人都认定不该扶起摔倒的老人,那这冷血之举,也只会成为常態,而非令人不齿的道德败坏。 过去这些年,代王刘恆在王宫內省吃俭用,甚至不惜亲自种地,让妻妾养蚕织布,来最大限度降低开支一一究竟是不是单纯的勤俭、质朴,其实两说。 刘恭更倾向於:代王刘恆此举,是为了最大限度降低自已的存在感,以免被吕太后盯上,亦或是抓到奢靡享乐』之类的把柄。 至於勤俭、质朴的好名声,不过是顺带而已。 而吕太后提倡大家效仿这勤俭、质朴的崇高德行,刘恭自己倒是不排斥去效仿。 但对於其他人,刘恭却不抱任何希望。 朝中元勛功侯,刀山血海里杀出来,图的不就是权势、財富,以及奢靡的生活? 宗亲诸侯,位高权重,又怎么可能愿意吃糠咽菜? 甚至都不用说旁人一一就说作为『提倡者”的吕太后自己! 问问吕太后,舍不捨得把衣服的裙摆做短点、每年诞辰的排场摆小点,又或是赏赐朝公百官、 母族外戚时,別那么大方,稍微『小气』一点? 別说做到了,甚至都没人敢当著吕太后的面,主动提起这些事。 已所不欲,勿施於人。 连吕太后自己都做不到的所谓『崇高德行”,想要在朝堂內外大范围推广,显然是痴人说梦。 除非有一天,代王刘恆自己,能坐在吕太后这个位置,才有可能以身作则,让朝堂內外颳起“勤俭”之风。 就像原本的歷史上那样:汉太宗临朝,地方郡县连属衙建筑都不敢修,官服破了都不敢换,生怕沾上“不够节俭”的政治污点。 当然,今日家宴,吕太后专门把人数控制在这五人,显然也不是为了崇扬代王刘恆勤俭节约的美德。 真正的关键,还是在话题的开端。 一一北方匈奴。 以及『老不死”的匈奴单于:挛冒顿“自孝惠皇帝驾崩,匈奴人在北墙一代的活动,可谓是越来越频繁,动静也越来越大。” “不单代北一一云中、燕北,还有北地、上谷。” “几乎所有和草原接壤的边郡,都是年年遭受匈奴人的侵扰。” “一一去年,甚至就连河西的月氏人,都出现在了陇右,同样是侵扰、抢掠为目的。” “朕琢磨著,草原上,是不是要生出什么大变故了?” 说著,吕太后看了看代王刘恆,又转头看向另一侧的天子刘恭。 而后,方再看向刘恆,问道:“代王在晋阳,有没有收到什么风声?” “比如,冒顿老迈、病重之类。” “又或者—” “一一又或者,匈奴人和月氏人之间,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第122章 我汉家,国祚艰难 第122章 我汉家,国祚艰难 吕太后话音落下,西席首座的天子刘恭,只不由自主的暗嘆一口气。 在后世人的刻板印象中,刘汉王朝从始至终,都只有匈奴这一个敌人。 至少在草原上,有且只有统一的匈奴帝国,自北向南对汉家造成威胁。 但实际上,在始皇贏政驾崩后,一直到汉太祖刘邦开汉国祚之前,草原上的势力分布,都始终是东胡、月氏、匈奴三足鼎立。 其中,东胡作为旧霸主,直至灭亡前的那一刻,都仍旧是三方势力中,综合实力最为强大的那一个。 月氏则为新兴力量,锐意进取,步步蚕食东胡人在草原的霸权, 如果没有冒出来个乱入的匈奴人,草原最终的发展走向,便多半会是月氏取代东胡,成为草原新的霸主。 但现实,往往没有那么多如果。 “二世元年前后,匈奴单于冒顿联合呼延、丘林、须卜、折兰、白羊、金山等部,对东胡人骤然发难。” “战起便是三年之久,战线绵延数千上万里。” “最终,漠北决战,东胡精锐尽丧,东胡王身死。” 省相传,末代东胡王的人头,都被冒顿製成了酒器,放在单于大帐之中,以宣扬其勇武。” “东胡人所掌控的幕南、漠北,皆为匈奴所掌。” “唯独河套、河西,由苟延残喘的月氏人所掌控,却也是捉襟见肘,摇摇欲坠。” 见王叔刘恆哼哼唧唧半天,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刘恭便自然的开口,算是同另外一位王叔刘长,以及母亲张嫣交代一下背景。 也顺带著,为刘恆解了围。 待眾人纷纷循声看向自己,刘恭又一笑,望向上首御榻。 “皇祖母此问,却是关心则乱了。” 一一代王叔居晋阳,成代北武州、马邑一线。” “而在代国以西,还有上谷、北地二郡;再往西,才是河套、河西。” “隔如此之远,代王叔对窃居河套的月氏人,自然是无甚知解的。” 说著,刘恭还不忘看向王叔刘恆,似是在问刘恆:是这样不是? 代王刘恆自是赶忙点下头,又向刘恭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便见刘恭含笑頜首,而后再度望向御榻之上的吕太后。 只是原本轻鬆、愜意的神情,却是在这片刻间,便陡然带上了一抹少有的严肃。 “孙儿愚见。” “一一狄酋冒顿老而不死,算不得什么怪事。” “毕竟我汉家,说是民男多活不过三、四十,却也有甲老者、耄长者,更或是百岁人瑞。 “草原游牧之民,固然较我汉家之民寡寿、短命,却也未必不会出例外。” “前岁,冒顿遣使来朝,欲与我汉家和亲。” “皇祖母明明已经答应了冒顿的请求,匈奴使团却还是进一步提出:除了和亲公主外,还要另外陪嫁妙龄女子百人。” “仍有余力贪图美色,便不难知那冒顿老儿,多半还身康体健。” “至於月氏人,虽然困居河套、河西,却也有高原、大河为天堑。” “匈奴人要想跨越高原、大河,踏足河套、河西,也绝非易事。” “_一如果有一天,匈奴人真將兵力都投入到河套、河西,用於与月氏人决战,那我汉家,反倒是能稍缓一口气。” “如今,匈奴人驰掠我汉北边境愈频,也正能说明:在河套、河西一一在月氏人身上,匈奴人,並没有投入多少兵力。” 言罢,刘恭便面色如常的收回目光,甚至还不忘举起酒爵,同身旁的王叔刘长一对饮。 放下酒爵,又朝对侧东席的代王刘恆咧嘴一笑。 而在御榻之上,看著刘恭如是一番侃侃而谈,太后张嫣面上,只悄然涌上一抹偷感十足的窃喜和自豪之色。 吕太后倒是面色如常。 既没有因为刘恭擅自插话,而表露出丝毫不愉,也没有因为刘恭的发言,而流露出认可之色。 只不咸不淡的微点下头,隨后便再度望向代王刘恆, “代王,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话问出口,不等代王刘恆作答,吕太后又看向刘恭身旁的淮南王刘长。 “阿长呢?” “皇帝所言,阿长以为如何?” 这一问,让原本更具实际意义的交流,莫名多了一丝考校的味道。 刘长、刘恆兄弟二人稍一对视,还是由更年长的代王刘恆,率先起身作答。 “儿臣认为,陛下所言,甚是。” “狄酋冒顿老而不死,未必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而河套、河西的月氏人,也多半尚有自保之力。” “如若不然,便该如陛下所言一一匈奴人全力谋夺河套、河西,而无暇驰掠我汉北边墙。” 中规中矩的回答,算不上有多惊艷,甚至可以说是把刘恭方才的话,换了一种方式重复了一遍。 吕太后却並没有表露异常,而是转头望向另一侧,正皱眉苦思冥想的淮南王刘长。 便见刘长犹豫再三,甚至还撇了眼身旁的天子刘恭。 待刘恭面带鼓励的含笑一点头,才从座位上起身,朝吕太后拱起手。 “母后。” “儿臣倒是觉得,如今的局面,未必就能说明匈奴人,將重点放在了我汉家,而非河西、河套的月氏人身上。” 刘长此言一出,对座的代王刘恆面色应声一紧! 御榻之上,太后张嫣面上笑意,也是稍稍僵在了脸上。 至於吕太后、天子刘恭祖孙二人,则是各带著宛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淡然,循声望向刘长。 便见刘长轻咳两声,清了清嗓。 又再撇了眼身旁的刘恭,確定刘恭没有因为自己提出相反意见而生气,这才安心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虚虚实实,使敌难辨真偽,方为用兵之道也。” “现如今,匈奴人岁岁侵扰我汉北边墙,甚至愈发频繁、愈演愈烈。” “就连和亲时,匈奴人都较过往更加骄狂、更加目中无人。” “但倘若这,都只是匈奴人的疑兵之计呢?” “一一如果匈奴人的本意,是想要重兵攻打河套、河西的月氏人,却又担心我汉家渔翁得利, 所以才伴装出这幅『全力攻掠汉边”的架势,来迷惑我汉家呢?” “儿臣不敢说,事实一定是这样。” “但这种可能性,却並非完全没有。” “至少儿臣是这么想的。” “换儿臣做匈奴单于,儿臣若想要谋夺河套、河西,便必定会这么做。” 言罢,刘长也是毫不质疑的折过身,对刘恭躬身一礼。 下意识便要开口,却似是想起什么般,不情不愿改口道:“臣,越,陛下莫怪。” 殿內的人都看得出来,刘长下意识想要脱出口的称呼,是由来已久的『阿恭”。 但刘长居然出人意料的,將赶到嘴边的称呼正了过来,其余几人也是各自点下头。 “此番,又要让少府內帑破费,以嘉赏北平侯了。” 刘长的转变,显然是被吕太后,算在了淮南国相兼王太傅:北平侯张苍头上。 “过往数年,就连老七,也已是长进了不少。” 对於弟弟刘长的成长,代王刘恆也是由衷感到欣慰。 而在刘长身旁,被刘长如此郑重其事的拜礼谢罪,刘恭也是不得不从座位上起了身。 只是刘恭面上,却並不见多少惶恐。 苦笑摇头著起身,颇有些无奈的看向身前,仍拱手躬身不起的王叔刘长。 而后,便含笑伸出手,將刘长虚扶起身。 待刘长挺直腰身,却仍是一脸的倔强,刘恭才不得不苦笑著拱起手。 “王叔,折煞朕了。” 就这么轻飘飘一语,便惹得刘长嘿嘿傻笑起来,旋即就是被刘恭拉著手腕,重新坐回了座位。 落座之后,感受到吕太后望向自己的目光,刘恭也没刻意去等。 在吕太后开口之前,便抢先就刘长的见解,指出了自己所能看到的漏洞。 “王叔的意思,侄儿自是明白。” 『—一攻则隱之,伴则张之,自是用兵不二之良法。” “但如今的匈奴人,却必然不是如此。” 说著,刘恭含笑抬起手,在刘长的肩头上一一准確的说,是在大臂侧轻拍了拍。 而后,便苦笑著望向御榻上的吕太后,又看向对座的代王叔刘恆。 “究其原因,无他。” “—一不必而已。” “如今的匈奴人,强大与否暂且不论。 “至少在面对我汉家的车骑、步卒时,打或是不打、走或是不走,甚至於什么时候打、在什么地方打,都是由匈奴人所掌控的。” “匈奴人想打,我汉家的军队,根本逃不掉。” “匈奴人想走,我汉家的军队,也断然追不上。” “且无论匈奴人,是陈重兵於汉匈边境,还是主力尽出河套、河西,以至於汉匈边境空虚,我汉家,都必定是自保尚且勉强,断然无力出塞。” “匈奴人去河套、河西打月氏人,我汉家只会庆幸。” “一一庆幸北境军、民,可以得到片刻安寧。” “在这种情况下,匈奴人如果想要谋夺河套、河西,又何必多此一举?” “就算匈奴人大张旗鼓,去和月氏人决战,我汉家,也是根本无力『坐收渔利”的啊?” 说到这里,刘恭话头稍一顿,转头望向身旁的刘长, 待刘长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又望向对座的刘恆。 等刘恆迟疑再三,终也不得不点头表示认可,刘恭才终於抬起头,望向上首御榻方向。 “所以在孙儿看来,匈奴人在面对我汉家时,是不需要,也不屑於用任何阴谋诡计的。” 一力降十会。” “只要想打,匈奴人就会来打。” “打够了,想走了,匈奴人便会走,谁也拦不住。” “无论是想攻掠我汉家的北墙,还是谋夺月氏人的河套、河西,匈奴人都必定是说做就做。” “因为在绝对实力的差距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不过土鸡瓦犬尔—.“ 说到最后,刘恭面上虽还掛著笑意,但笑中带著的苦涩,却几乎是趋於实质。 这就是现状。 这,就是汉家如今,在面对匈奴人时,所身处的现状, 只能艰难守卫国境线! 在必要时,甚至还不得不將国境线让出来,然后祈祷匈奴人抢够之后,早点退回草原。 连续一年不被攻打,就已经是谢天谢地, 趁著匈奴人兵力空虚,发兵塞外捅匈奴人腰子,更是天方夜谭,无从说起, “是啊~” “一力,降十会。” “匈奴人想攻打我汉家,根本无需设计一一正大光明压过来便是。” “就算是想要攻打月氏人,也根本无须担心背后。” 相较於刘恭面上,那恨不能溢出的苦涩,吕太后的反应倒是淡定许多。 但殿內眾人都清楚:此时,身处长信殿的五人当中,最恨匈奴人的,必定是吕太后。 甚至於,將其余四人对匈奴人的恨意加在一起,都未必能抵得上吕太后的一个零头! 只是吕太后,並没有將这血海深仇,明晃晃掛在脸上。 因为当仇恨积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仇主便顾不上吹鬍子瞪眼,牙咧嘴的咆哮了。 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报仇雪恨之上,而不是无能狂怒之上,才是报仇雪恨该有的样子。 “今日家宴,之所以没有召代王、淮南王的家眷、属臣,便是想要和二位宗藩,说一说这件事便见御榻之上,吕太后淡然一语,便算是为今日这场家宴,给出了正式定性。 “我汉家,国祚艰难。 “北方的匈奴人,於如今的汉家而言,无异於参天大树之於毗。” “—一北墙之固,乃宗庙、社稷之首重。” “故燕、代、赵三藩,绝不能出半点紕漏。” “稍有不慎,便是宗庙崩坏、社稷顛覆。” 吕太后说的严肃,目光更是直勾勾盯向代王刘恆。 代王刘恆自是赶忙起身行礼, “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便见吕太后默然转过头,望向另外一个儿子:淮南王刘长。 “北墙,系宗庙、社稷之重,南方,便一切都要以稳为主。” “南方稳不稳,则取决於淮南王。” “一一过去这几年,朕,听到了许多风声。” “往后这几年,朕希望从淮南国传回来的,是淮南王励精图治,安定庶民的奏报。” “而不是淮南王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只等一个『天赐良机』,便要给朕好大一个惊喜的消息“淮南王以为,然否?” 第123章 人口 第123章 人口 吕太后、张太后,天子刘恭,外加代王刘恆、淮南王刘长兄弟俩。 满共才五个人参加的家宴,自然是没有持续多久,便隨著两位太后『不胜酒力』先行离席,而宣告结束。 两位太后离席,剩下的刘恭、刘恆、刘长叔侄三人,自然也没有继续留下的道理。 便在刘恭的引领下,先后从座位上起身,朝著宫门外而去。 一路上,叔侄三人神情各异,却也无一例外的默不作声。 直到出了宫门,由刘恭邀请著,上了那辆所谓的『御辆相对没那么破旧的马车,叔侄三人,这才开始交谈起来。 “方才席间,皇祖母对淮南叔,好似是颇有微词?” 代王刘恆、淮南王刘长二人,皆为入朝宗藩,自然都是“客人”。 话题,便理应由作为『主宾”的天子刘恭去找。 不料刘恭一问即出,淮南王刘长当即变了脸。 先前宴间,始终在按捺的怒火,终是毫无保留的涌现在了刘长脸上。 “还能是怎么回事?!” “必然是北平侯那老贼,又在背后告寡人的黑状!” 对於刘长间歇性正常,日常性语出惊人,天子刘恭、代王刘恆叔侄,显然都早已习以为常。 对於刘长称呼自己的老师、淮南国相张苍为『老贼”,叔侄二人也是置若罔闻。 只是代王刘恆迟疑间,小声开口提醒了一句:陛下当面,不可称孤道寡。 刘长却是无所谓的摆摆手,又闷哼一口气。 强自镇定许久,才面带色道:“阿—陛下有所不知。” “自寡人就藩淮南,距今不过短短五年的时间,长沙国、淮南国,还有吴国,都被那南越王赵佗,掳走了数以万计的匠人、农户!” “寡人遣使责问,那赵佗居然还恬不知耻的说:那些工匠、农户,都是因为在岭北活不下去, 才不得已投身岭南,以谋活路!” “陛下听听!” “这是人话吗?!” “_一就岭南那遍地沼池、蚊虫、蛇蝎的破地方,哪有匠人和农户会主动跑去安家?!” “哼!” “还不就是那赵佗老贼,不知道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把寡人的子民,还有长沙、吴国的民眾,都给掳去了岭南!” 说著,刘长便咬牙切齿的握紧拳头,却是没有再放狠话。 只阴沉著脸,紧抿嘴唇,身形都因为愤怒,而微微发起了颤。 而在刘长话音落下之后,同坐於车內的天子刘恭、代王刘恆二人,则都瞭然的点下头。 方才宴间,听闻吕太后敲打刘长『不要打动兵的主意”,二人还当是刘长自作主张,仍在做那仿效霸王的將军梦。 但在听闻刘长道明个中內由后,二人皆心下瞭然。 一不奇怪。 刘长有如此反应,甚至不惜违背吕太后的嘱託,也要厉兵马,隨时准备和岭南百越开战,丝毫不奇怪。 因为对於宗亲藩王,乃至於彻侯勛贵而言,人,都永远是最为宝贵的財富。 对於彻侯来说,封国食邑,决定著世袭罔替,可以代代相传给后世子孙的『私人佃农”。 一千户食邑,就意味著侯国內有一千户人家,会把农税缴纳给彻侯,当做租税,而不是缴纳给官府,作为农税。 对於诸侯王而言,就更別提了。 诸侯国民的农税,自然是缴纳给官府,並最终为藩王所有,这一点不必赘述。 除此之外,诸侯王在兴建宫室、陵墓时,针对治下国民徵发劳役,又或是徵发兵役组建军队, 都是以人口作为基数,然后按比例征役的。 如劳役,按照如今汉室尚未成文,却也得到普遍认同的潜规则,是以户籍数量为基础,大约取『二十户抽一丁”『一丁劳则月半”的比例,来作为征劳人数上限。 就拿刘长的淮南国举例。 汉五年(公元前202年),项羽乌江自,刘汉国祚鼎立, 高皇帝刘邦,隨即重新划分了淮南国的地域自此,淮南国包含九江、衡山、庐山、豫章四郡,共六十三县,民农四十一万九千户,二百二十六万七千余口。 到如今,经过长达十八年的发展,淮南国的户、口,大约增长到了五十万户左右,约莫二百六十万口。 以此为准,淮南王刘长想要徵发劳役於国民,便应该是五十万户的二十分之一一一可以徵发至多两方五千人,各劳作四十五日为上限。 至於兵役,那就更夸张了。 太祖高皇帝制:士不教,不得征! 没有经过训练的土兵,绝对不允许上战场! 固凡汉之民,无论是隶属於长安朝堂中央的『汉民”,还是隶属於诸侯藩王的诸侯国民,实际上,施行的都是全民兵役制。 汉家男性,自十四岁至十七岁,需要连续三年,在农閒时节的冬天,接受为期至少一个月,由地方县尉组织的军事训练。 完成冬训,並年满十七岁之后,则会被纳入『兵役备选库”。 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地方郡县通过抽籤的方式徵发兵役时,人人都会被抽中至少一次。 抽中后,是为期一年的地方宿卫,也就是负责当地郡县的武装保卫工作。 紧接著的第二年,则是按照汉家的需要,酌情决定派去北墙成边,亦或是前往长安,拱卫京师因此,毫不夸张的说:如今汉室,全民皆兵! 每一个成年男子,都接受了至少三次,每次各为期一个月的军事训练! 二十五岁以上的男子,更是人均退伍兵! 明白了这些,就不难发现人口,对诸侯藩王而言,有多么重要了。 从刘长的视角来看,过去这些年,南越王赵佗,从刘长的淮南国抢走的,何止是几万户农民? 那分明是每年上千个劳役徵发额度,以及数以万计,甚至十数万潜在兵源、青壮劳动力, 以及纳税者! 类似这样的事,其实在汉家內部,也偶有发生。 比如燕、代两国的百姓,因为这两国位处边境,直面匈奴人兵峰,所以只要逮住机会,就会毫不犹豫的拖家带口往偏南、偏內陆一些,也更安全些的赵国跑。 再比如,荆地,以及吴、楚二国的民眾,也大都嚮往著遍地黄金,无比富庶的齐国。 將视角拉的更广一些一一关东地区的百姓,普遍对成为『关中人”怀有嚮往。 关中偏远地区的百姓农户,也都希望能离长安近一点,更或直接就是成为“长安人”。 类似这样的人口流动趋势,其实算不上异常。 毕竟,美好的生活,是底层民眾难以磨灭的本能嚮往。 隔壁的诸侯国就是更好、就是能让底层农户活的更滋润,那没道理还留在这个没有活路的所谓『故国”。 什么故土情深、乡情难却一一在生存二字面前,都得靠边站! 所以,对於汉家內部,诸如这种燕代之民往赵国跑、吴楚之民往齐国跑的人口流动,长安朝堂的態度,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津关律》,以及传、引制度,还有各处关隘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最大限度的控制住了人口流动。 在如今汉室,农户別说是拖家带口了一一哪怕是只身一人,想要从自己所处的诸侯国,合法踏足隔壁的诸侯国,都是无比艰难的事。 首先,是传、引,也就是介绍信和通行证, 介绍信,是由当地县衙开具,通行证则有郡衙统一下发,再由地方县衙分发。 理论上,每一个人都可以在县衙获取介绍信、通行证,並带著这两件凭证,前往天下任何一个地方。 但这仅仅只是『理论上”,或者说是:原则上可以。 道理很简单。 地方县衙,凭啥给你开具介绍信、下发通行证? 万一你惹出祸来,到时候根据介绍信、通行证倒溯罪责,可是由地方县衙背锅的! 地方县衙凭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给你做担保,並给你介绍信、通行证? 所以,在如今汉室,理论上是人人都能『天下何处去不得”。 然而实际上,能自由行走於天下各地的,除了权贵、官僚,便只有身具『通神之能”的豪商了。 权贵的介绍信、通行证,自然是没人敢卡。 官僚外出,则多半是公务、出差。 豪商富贾,则是一边行贿官员,让官员吃的满嘴流油,一边由能成为当地缴税大户,保障官员的政绩。 寻常百姓、农户,除非是被官府徵发劳役、兵役,然后公派到某地,否则,大都是一辈子都出不了本县的。 在如此严格的人口流动控制下,还能『跨国”的底层农户,其实都是黑户了。 在原籍地,会记录为:失踪,而后不久默认为死亡。 至於抵达的新居住地,也根本没人给这些流民上户口。 后世人有所耳闻的『流氓”二字,其中的『流”字,指的便是这种黑户流民。 这种人下场一般都很惨。 要么,是委身为奴,成为某个大户人家的私人財產,然后当牛做马一生,最终活活累死,又或是因为犯错被打死。 再或者,便是轮为游侠眾,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指不定那一天就要横死街头,或是在牢狱內唱铁窗泪。 所以,情况一目了然。 一一在如今汉室內部,合法渠道的人口迁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非法渠道的人口迁徙,也同样少之又少。 除非真在当地活不下去了,寧愿跑到其他地方做流民、做匪盗,也不愿意留在当地做农民,否则,就不会有人愿意非法迁徙。 在这种情况下,南部、东南部地区的长沙国、淮南国及吴国百姓,以『数以万户』的数量级成批次流亡岭南,真实情况也同样是一目了然。 “总不会是长沙国、淮南国、吴国之民,皆民不聊生,甘愿流亡岭南贫瘠之地吧?” 漫长的沉默之后,代王刘恆以反讽的口吻,提出了第一种可能性。 而后,便是刘恭摇头嘆息著,道出了仅存的第二种,也是唯一一种贴合真实情况的可能性。 “从长沙、淮南、吴国等地,掳走数以万计的农户,赵佗多半是不敢的。” “一一也没有这么做的能力。”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赵佗放出风声,愿意接收这些诸侯国的流民,使其在南越落户。” “甚至於赐下田、宅,乃至女人、財富,也不是不可能。” 真相终於被刘恭道破,代王刘恆也是面带认可的点了点头。 只有这,才能解释长沙、淮南、吴国等地的百姓,为什么愿意放弃『华夏贵胄』的身份,以及在汉家內陆地区的安稳生活,转而跑去岭南餵蚊子。 必然是赵佗好处给的够多。 而这真相,也恰好刺痛了刘长的內心。 “无耻!” “若关东各国,都以这样的方式,吸引別国民眾迁居,那岂不是天下大乱,国將不国?!” 刘长怒不可遏的质问,却引得刘恭无奈的摇头一笑。 “所以,王叔便决定起兵南下,教训赵佗?” 闻言,刘长只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点下头。 “寡人,也实在是別无他法了。” “一一短短五年,淮南国便有至少四万户农人,被那赵佗拐去了岭南。” “要知寡人的淮南国,满共才四十余万户农人啊?” “短短五年,便少了一成!” “淮南国南部,靠近五岭的郡、县,甚至出现了十室九空,乃至一县之民大半『失踪』的情况!” “若寡人视若无睹,岂不是再过几十年,我淮南国,就要只剩下寡人,这个所谓的『淮南王了?” 闻听此言,刘恭、刘恆叔侄二人,皆不约而同的缓缓点下头。 尤其代王刘恆,对刘长的遭遇更能感同身受。 “臣的代国,虽民寡国弱,却也没有多少人外流。” “即便有人流亡赵国,也不过每年数十户、上百口而已。” “但淮南国一一乃至长沙、吴国的流民,居然有了数万之数———” “如若置之不理,只怕时日久了,就真要出问题了。” 刘恆话音落下,刘长忙不选连连点头,显然是十分赞同刘恆的说辞。 见刘恭仍默不作声,並没有开口附和自己,刘长更莫名有些烦躁起来。 “陛下,难道不是这么认为的吗?” 第124章 该叫皇后了 第124章 该叫皇后了 隨著刘长略带焦急的一问发出,车厢之內,便隨之陷入一阵漫长的沉寂。 刘长半怒半疑,望向刘恭的目光满是迫切,显然是希望得到刘恭的认可和赞同。 代王刘恆,则是不动声色的低头垂眸,时不时警一眼刘恭,似乎是想要看看刘恭的反应。 至於二人目光所及之处,刘恭却只含笑摇头连连,既没有开口认同刘长『必须做点什么”的决断,也没有因此而否定刘长。 沉默许久,刘恭才终是摇头嘆息道:“其实,这些事,皇祖母都是知道的。” “连淮南叔厉兵秣马、蠢蠢欲动,皇祖母都能得到消息,又怎会不知过去这些年,南越王赵佗在五岭一带的小动作?” 如是一语,惹得刘长当即一愣,一旁的刘恆也若有所思间点下头。 便见刘恭继续道:“说起来,关东宗亲诸王,皇祖母最疼爱、最爱护的,便是淮南叔了。” “赵佗以田、宅,乃至钱財、女人为饵,蛊惑南境之民迁居岭南,固然可恨。” “但皇祖母对淮南叔,那可是独一份的宠爱,甚至是偏爱啊?” “就算不管长沙国、吴国,皇祖母也不可能放任王叔的淮南国,被那赵佗一点点拐走民户?” 如是一番话,惹得代王刘恆连连点下头,便是淮南王刘长,也是不得不冷静下来。 当今吕太皇太后,此生只一儿一女一一先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已故鲁元太后刘乐。 除了这亲生的一儿、一女外,还能被吕太后当亲人,而非臣下看待的,便只有淮南王刘长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说吕太后『只剩刘长这一个儿子健在”,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一一后世人常说,对於明太祖朱重八而言,只有懿文太子朱標是儿子,余者则都是臣子。 对於如今的吕太后而言,也一样。 只有淮南王刘长,能算是吕太后的儿子。 余者,如代王刘恆、梁王刘恢、赵王刘友等,都不过是臣下而已。 “如此说来,寡人在淮南国的境遇,母后,都是瞭然於胸的?” 短暂的思虑过后,刘长如是一问,便引得刘恭苦笑点下头。 却见刘长眉头喻而一皱,再道:“既然知道,母后为何不施以援手?” “既然寡人,是我汉家“独一份』得母后宠爱、偏爱的宗藩,母后又为何视若无睹,甚至因寡人意欲动兵,而在方才宴间敲打寡人?” 这话一出口,同坐於车厢內的天子刘恭、代王刘恆叔侄,当即便心下有数。 尤其是天子刘恭,对於王叔刘长过去几年的变化,已是有了基本的了解。 相较於五年前,离京就藩时,想一出是一出、想到什么说什么,说话完全不过脑子的擬人態,如今的刘长,確实是长进了。 只是这些许长进,也仅仅局限於:赶到嘴边的话,能稍微往回咽一咽了;不合时宜的话,也能暂时忍著,等换个场合再说出口了。 但到了具体的事务、局势之上,刘长却依旧没有具备政治人物,所应该具备的基本判断力。 好比眼下,叔侄三人正谈论的这件事。 一一岭南百越之地,老乌龟赵佗拿『南越绿卡』做鱼饵,疯狂勾引南方边境地区的汉家百姓, 不惜拋家舍业偷渡岭南。 而作为汉家的实际掌控者,吕太后明知此事,却至今都没有动作。 但凡刘长有点脑子、具备基本的判断能力,就不难从吕太后的反应得出结论。 要么,是吕太后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应对赵佗光明正大挖角人口的举动,只能听之任之。 要么,是在吕太后看来,汉家根本不需要去做应对,赵佗自已就能玩儿脱、玩儿崩。 无论是以上两种情况当中的哪个,都意味著汉家不能、不该做出应对, 而刘长的脑迴路,却並没有想到『母后这么做,那就肯定有这么做的道理”,而是宛如一根笔直的牛筋般,只浅显的想:母后为啥不做应对? 自己不做应对也就罢了,又为何不让寡人做应对? 一方面,是刘长这些年,除了为人处世、待人礼仪,便只有那一身腱子肉『长进”了,政治智慧仍旧还在起点原地踏步。 另外一方面也不难看出,如今的刘长,仍旧有些少年热血时期的执、鲁莽。 说好听点,是年轻气盛。 说难听点,则是沉不住气,仍旧想一出是一出,遇事儿都懒得动脑子,不愿意往更深处想一想。 意识到这一点,刘恭先是面色古怪的看向另一侧,同样神情怪异的四叔刘恆。 刘恭很確定,有些话,无论自己说得多么委婉、隱晦,这位四叔都是能听懂的。 但为了让七叔刘长也挺明白,刘恭还是不得不將打好的腹稿,重新调整为更简洁、直白的语句。 “其一:今我汉家,国祚艰难。” “於外,北有匈奴虎视耽耽,岁岁犯边,南有百越再三反覆,更或赵佗屡屡称帝。” “於內,自开国以来,我汉家便始终百废待兴。” “一一高皇帝驾崩,先孝惠皇帝即立,我汉家才算是勉强止了兵戈,与民休息。” “但父皇在位七年,始终未能亲政;更年仅二十三便英年早逝,使朕七岁即立。” “我汉家面临的局面,非常糟糕。” “且自高皇帝立汉国祚至今,便始终没有片刻好转。” “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南越的赵佗,別说是拐带长沙、淮南等国的民眾了一一就连称帝,他赵佗又何尝没干过?” “即便赵佗称帝,视我汉家、视汉天子为无物,我汉家,尚且都动不得兵戈,只能一次次派太中大夫陆贾去劝,劝得赵佗自去帝號。” “王叔却要因为赵佗拐带国民,便要於岭南动兵?” 说到此处,刘恭只微微摇摇头。 待刘长疑虑重重的看向自己,方嘆息道:“皇祖母,乃至太祖高皇帝、先孝惠皇帝,对岭南的態度都很明白。” 一一只要能不打起来,怎么都成。』 “就算他赵佗称帝,也依旧要竭尽所能的,通过非武力手段解决。” “甚至於,就算解决不了,也没事!” “即便放任赵佗,在岭南自號『南越武帝』,也绝不可於岭南动兵。” “这是为何,王叔很明白。” “无论是方才宴间,还是过去这些年,在淮南国为藩王的经歷,都能为王叔指出答案。” 听刘恭说到这里,饶是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刘长终也是不得不烦躁的点下头。 长呼出一口气,將眉宇间躁动的情绪压下些许。 又与身旁的兄长刘恆稍一对视,才垂头丧气的哀嘆道:“寡人,自然知道。” “寡人知道我汉家,根本无力於岭南动兵。” “並且,倘若在岭南动兵,一旦陷入拉锯,那我汉家,就不单是眼下国祚艰难一一便是未来, 也很难在短期內恢復元气。” “寡人知道,为了宗庙、社稷,能早日恢復元气,能平稳的休养生息,无论北方还是南方,都是动不得兵戈的。” “北方,我汉家说了不算,只能儘可能应对。” “而南方,我汉家是能决定、掌控的,便务必要克制,绝不能擅起战端。” 如是说著,刘长又满是烦闷的摇摇头,甚至还用拳头轻轻砸在自己的大腿上。 “寡人气不过啊!” “从小到大,寡人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他赵佗,不过暴秦余孽,一介匹夫出身,凭什么敢如此欺辱寡人?!!” 见刘长明白局面和情况,刘恭暗下不由稍点下头。 待刘长这一番泄怒式的话语到出口,更是与四叔刘恆稍一对视,而后一阵摇头苦笑。 笑的刘长愈发烦躁起来,刘恭才稍正了正色,略有些语重心长道:“如此委屈,王叔自幼不曾受过。” “皇祖母,又何尝受过?” “—一皇祖母,难道不是比王叔更骄傲、更受不得委屈的人吗?” “而今,南方赵佗称帝反覆,北方匈奴盛气凌人,这些委屈,难道不是皇祖母在受著?” “连皇祖母,都不得不强忍怒火,硬受著这些委屈,王叔又为何会认为:连皇祖母都只能委曲求全的事,王叔就能靠兵戈、靠武力解决呢?” “我汉家顷国之力,都无法应对的外患,王叔区区一个淮南国,又如何能——“” 说到最后,刘恭也没有把话说的太死,算是给王叔刘长,留下了些许聊胜於无的体面。 而在刘恭这番话落下之后,车厢之內,只再度陷入一阵漫长的沉寂。 淮南王刘长,在思考、吸收刘恭方才这番话。 代王刘恆,则是通过刘恭的这番话,来反向审视、观察皇帝侄子。 而刘恭,却是在不动神色间,同时观察著这两位叔叔的反应。 太祖高皇帝刘邦,一生八子。 老大齐悼惠王刘肥,老二先孝惠皇帝刘盈,老三赵隱王刘如意,皆故。 而在原本的歷史轨跡当中,余下五者之三:赵王刘友、梁王刘恢、燕王刘建,也都难逃吕太后毒手。 换而言之,此刻,与刘恭同坐於一辆马车之內的两位王叔:四叔代王刘恆,七叔淮南王刘长, 便是四年后,吕太后驾崩之时,刘恭勉强还能搭上关係的『近亲”。 余者一一无论是刘恭的堂兄:二世齐王刘裹,还是叔祖:楚王刘交,亦或堂叔:吴王刘濞,都不是刘恭能指望得上的。 齐王刘裹,本身就是歷史上『诸侯大臣共诛诸吕』的那个『诸侯”!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届时,齐王刘襄的立场,必然是最坚定的站在刘恭的对立面! 而吴王刘濞,更是歷史上,於汉景帝年间,引发吴楚七国之乱的叛乱首倡者、叛军引领者。 这么个人,且不说刘恭至今都还素未谋面,根本不了解其人一一哪怕了解,刘恭也不敢信任这么个狠角色。 最后剩下的楚王刘交,则已经很老了。 即便身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弟弟,如今的刘交,也已经年过甲。 甚至就连大儿子:楚王太子刘辟非,都被刘交给熬得活活老死了,只能让二儿子刘郢客,做新的王太子。 如此年纪的老者,別说是在那场『诸吕之乱』中,从遥远的东南沿海引兵入关,做长安天子恭的外援了一一能以宗亲长者的身份,发一份文以作声援,刘恭就已经非常知足。 也就是说,眼前的两位王叔,便是届时,刘恭唯二能仰仗的『外部力量”。 诚然,二人都因为封国的特殊性,而各自承担著北方、南方边墙的边防事宜。 但刘恭也並不是非要此二人,在四年后能引兵入关,到长安来给自己撑腰, “真要来了,朕反倒是要心惊肉跳,睡不好觉了——“ “能稳住边墙,顺带著,把齐国的叛军拦一栏,就已经足矣。” “至於长安这边,还得朕自己来思虑间,马车也已经抵达了未央宫外。 刘恭也不废话一一按照过去,先帝老爹尚在时的惯例,一手一个拉著两位王叔的手腕,便朝著宣室殿而去。 一番宴饮、畅谈过后,便是计划之中的抵足而眠。 也是直到深夜,刘长心中的鬱闷,才总算是被酒宴,以及见到刘恭的喜悦驱散。 只是即便睡下了,刘长也还是宛如梦般,与刘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著。 “阿恭啊~“ “寡人的王后.” “隔” an “王后,真的是个好女人啊~” “比起吕禄家的女儿,可是好了不知多少———” 刘长满是酒气的胡,只换来刘恭不冷不热的一声提醒。 “王叔,不能再唤其为『吕禄家的女儿』了。” “该叫皇后了。” 却见刘长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又有气无力的把手摔在胸前。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仿若诈尸般,从踏上弹起身。 “明儿个,咱们叔侄,去一趟上林吧?” 一一去看看那老卒申苗,再去猎场打猎、炙肉。” “母后那边,寡人亲自去说。” 这一回,刘恭倒是没有开口,而是默然点下头。 又侧过头,望向躺的稍远些四叔刘恆。 “代王叔,可愿同去?” 第125章 天赋异稟的皇帝胚子 第125章 天赋异稟的皇帝胚子 就这样,时隔五年,淮南王刘长、天子刘恭叔侄,便再次踏上的从长安前往上林苑的路。 只是与上次稍有不同:这一回,多了个代王刘恆。 巧合的是,和上一次如出一辙一一除了长安城,车马刚踩上直道,叔侄三人的注意力,便再次被摇晃顛簸的马车所吸引。 紧接著,便是代王刘恆感嘆晞嘘道:“可惜啊~” “可惜。” “秦王政穷尽天下之財,建造的秦直道,明明只需要每年数万万钱,就能得到维护,並延绵后世。” “可惜我汉家—“ 代王刘恆此言一出,天子刘恭不由得心下微动。 一不愧是歷史上的太宗文皇帝。 即便是外出游玩,这关注点,也依旧是那么的直击要害。 倒是一旁的淮南王刘长,早在当年,便同刘恭就这个话题有过探討,於是悠然嘆息道:“是啊~ “不单是关中一一便是关东郡国的直道、驰道,也多半得不到修、维护。” “据说,关东各国,只有齐国有財力,能稍稍维护国境內的道路。” “余者,无论北方燕、代、赵,还是南方的长沙、淮南、吴、楚,亦或是淮阳、梁— “哦,还有个吕国。” “一一普天之下,怕是只有齐国境內,还能看到平坦、笔直,维护妥当的秦道了。” 两位王叔都聊到了这个话题,刘恭自也无法置身事外。 便含笑一摇头,目光有意无意警向代王刘恆。 “代王叔,莫不是有何高见?” 闻言,代王刘恆心头微微一紧,显然是被刘恭打了个措手不及。 以直道的话题,作为叔侄三人此行的交谈开篇,刘恆的本意,是想要试探一下皇帝侄儿的成色。 比如,刘恭表现出同样的惋惜,以及类似『势必要早日开启秦直道的维护』之类的话题,刘恆便能判断出:皇帝侄儿刘恭,多半是个正常的少年天子。 何谓:正常的少年天子? 一朝气蓬勃,志向远大,却也难免心浮气躁,急功近利。 再或者,刘恭一言不发,只报以尷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刘恆也能得出判断:侄儿刘恭,大概率是个守成之主。 不料刘恭最终,竟然不答反问,把问题丟还给了代王刘恆。 搞得刘恆惊之余,也已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如果是在吕太后面前,对於这种关乎国家大事的问题,代王刘恆自然会毫不迟疑的表示『儿宗藩外臣,无以妄谈国事”。 但此刻,马车內却是弟弟:淮南王刘长,以及皇帝侄子刘恭。 若还是一味地明哲保身,就多少有点用力过猛,物极必反的意味在其中了。 “呢·.— “下即问,臣,便且斗胆试言。” 短暂的迟疑过后,代王刘恆权衡再三,终还是决定接过话题,与皇帝侄儿简单探討一番。 不单是因为再拒绝,就会显得不大礼貌了。 也是因为这,同样是作为叔叔兼臣下的代王刘恆,与身为侄子兼君上的天子刘恭,增进对彼此的了解的机会。 汉家的宗亲藩王,可不是后世朱明,当哼哼圈养起来的所谓『贵族”。 汉家的宗藩,那是正儿八经要治国、牧民的。 身为宗亲诸侯,对长安朝堂中央、对长安天子保持一定程度的了解,维持稳定的沟通渠道,是相当有必要的。 若不然,长安朝堂搞出来一个政策,关东诸侯却不明所以,搞出来个南辕北辙、截然相反的地方性法律,那岂不是很尷尬? “在臣看来,今我汉家,其实並非是完全无力,维护尚存於天下的秦直道的。” “至少部分重要干道,我汉家,当还是能勉强维持的?” 无甚底气的一语,却並没有换来刘恭的答覆。 见刘恭仍是一副似笑非笑,不置可否的模样看著自己,代王刘恆心下也不由一苦。 又思虑措辞片刻,方顾自说道:“今我汉家,地方郡县日常用度,是以截留的农税冲抵。” “一一太祖高皇帝制:每年,地方县衙从治下百姓手中收取的农税,可以与郡衙一併截留其三成,当做地方郡县未来一年的用度。” “余下七成,则会被封存押送到长安,入相府国库。” “而口赋,则悉数上缴少府內帑,不得截留。” 如是一番话,代王刘恆算是把如今汉室,地方郡县和长安中央的財政关係、纽带,给大致描述了出来。 一旁的淮南王刘长,也是闻声而点下头, “確实如此。” “地方郡县,是將农税截留三成,当做未来一年的用度。” “而藩王、彻侯,则是从收取的农税、租税当中,拿出三到五成,当做进献先祖的耐(zhou) 金。” “余下一半多,才可留在诸侯国库,作为诸侯国、诸侯王的用度,或为彻侯所用。” 听到这里,刘恭才终是面带认可的缓缓点下头。 倒不是认同刘长、刘恆二人的某一言论,而是认可这一事实。 在后世,地方与中央之间的財政关係,大都比较复杂。 地方財政在一定程度上,或者说是『原则上”保持独立,但也依旧会根据不同的情况,与中央財政维持著千丝万缕的关联。 富庶一些的地区,或许会將財政收入输送入中央,算是为国家输血。 贫困一些的地方,则会从中央財政得到支持,如专项资金之类。 除此之外,各类税目,也都是或属中央、或属地方一一都有著极为明確的划分。 比如企业税,大都为地方財政自留。 而个人税,则直接归属中央財政。 等等,诸如此类。 而今汉室,地方財政与中央財政,关係就相对简单了些。 一毕竟財政收入单一嘛,只有一个农税。 收上来的农税,三成被地方截留,当做地方財政收入,以及政府运营费用。 余下七成上缴国库,成为中央財政收入,作为未来一年的国家运营资金。 地方財政收入,大都会用於当地的基础设施,以及基本人员保障。 比如道路维护、水渠疏通,亦或是地方军队一一也就是所谓的“郡县兵”的后勤供养、军械维护,乃至编外人员的俸禄等。 而中央財政,大头会被用於官吏俸禄,余下的小部分,则用於应对可能发生的天灾、人祸。 比如洪、涝、蝗、瘟等大规模自然灾害,长安朝堂中央不单要出钱、出粮賑灾,还要派出军队维护治安。 再有,便是有战事爆发时,长安朝堂需要派出军队,前去抵御外敌入侵/平定叛乱。 而在这一套体系下,秦直道的维护,还真不好说是中央財政的担子,还是应该由地方郡县,凭地方財政各扫门前雪。 如果应该由中央財政承担,那只怕是天子刘恭成年之前,都看不到汉室天下,有哪怕一百步长的直道得到修、维护。 一一如今的长安朝堂中央,或许没有高皇帝年间那么穷。 但富起来的,仅仅只是少府內帑。 相府国库,依旧穷的和二十年前一般无二。 中央財政,指的自然是相府国库,而不是作为天子私人钱包的少府內帑。 至於地方郡县各扫门前雪一一各自承担起境內直道的维护工作,听上去倒是不难。 但真要施行起来,也有的是皮球要踢、有的是牛皮要扯。 原因很简单。 地方郡县截流的三成农税,已经是將將支撑起地方郡县,按照黄老无为而治之道,以最低成本维持政府运转了。 再加个境內秦直道的维护、修一一行倒是行,不过得加钱。 截留的三成农税,肯定就不够了,少说也得多截留两成,甚至再另外截留三成。 而这,是不可能的。 — 古往今来,无论哪朝哪代,都不可能允许地方財政,普遍截留一半以上的国家財政总收入,使中央財政得到的份额,达不到总数的一半。 再者,为了让地方郡县各扫门前雪,就允许地方多截留两到三成的农税,和国库直接出线,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 都是在相府国库本就捉襟见肘的骨头上吸髓。 至於淮南王刘长所提到的“耐金”,则是汉家在郡县制的核心体系下,针对游离於郡县制之外的诸侯王、彻侯群体,所制定的財政补丁性政策。 所谓耐金,其实就是巧立名目,以『藩王、彻侯祭祀先祖,献上黄金为祭品”的方式,合理合法的从关东诸侯国、彻侯封国,往外抠一部分財政收入出来。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因为汉家的宗亲诸侯,本身就是无限接近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对国內事务几乎一言而决的实权土皇帝! 长安朝堂对这些关东诸侯国,除了具备理论上的国王封、废权,以及诸侯国相、內史等重臣的人事任命权外,便只有“耐金”这一財政干涉权了。 如果没有这占据诸侯国財政收入三到五成的耐金,长安朝堂与关东诸侯国,就將彻底失去財政关联。 届时,关东诸侯国,就真要变成春秋战国时期的列雄,而长安天子,也要真的变成所谓的『周天子』了。 言归正传。 对於代王刘恆主动提起直道,甚至还再三试探自己的举动,刘恭自然是一目了然。 但作为一个菜鸟皇帝,在面对歷史上的太宗孝文皇帝时,刘恭仍旧难免生出了一种好奇心,亦或是『兼听则明”的肚量。 一-听听看唄好列也是歷史上的汉文帝,说不定真能说点有用的东西出来。 就算言之无物,也根本无伤大雅,就当听个乐呵了。 却见代王刘恆思虑间,勘酌著道出一语,竟是惹得刘恭惊之余,莫名生出一种错觉。 一一自己,是不是不该穿越过来啊? 一这天子之位,会不会就该由这位王叔来坐,才更合適一些“若想要天下郡县,各自承担境內直道的维护、修事宜,就必然要增长地方郡县,於秋收后截留农税的比例。” “这,自然是乱国之道。” “相府国库,也同样没有多少余力,能承担起整个天下的直道维护、修。” “只不过— “咳咳,只不过,臣曾有过这样一个试想。” “一一如果,不急於一口气,將全天下的直道都维护好,而是循序渐进?” “比如今年,相府国库剩了点余钱,可以维护百里直道,那就先维护这百里。” “甚至於,挑出二、三十里重要路段,好生修一番?” “今我汉家穷困,自然是只能用这不是法子的法子。” “日后,府、库充盈了,也同样可以错开时间,分批次修秦直道,以减轻国库的压力。” “今年修一千里,明年再修一千里一一年年一千里,积少成多之下,早晚能把天下的秦直道,都好生翻新、修一遍。” “再有,便是少府內帑,终归是比相府国库充盈一些。” “一一若太后允准,大可让少府內帑,给相府国库“借”一点钱,专做直道修之用。” “如此,国家得利,百姓得便,天子出內库钱以利天下,也可得天下人心所向啊?” 刘恆话音落下,便目光灼灼的看向皇帝侄子刘恭。 眉宇间,分明带著一丝不带丝毫私慾,只为天下人请命的纯粹期盼。 而刘恆目光所及,听闻刘恆此番言论,天子刘恭则是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便莫名深吸一口气, 旋即面色复杂的看向王叔刘恆。 难怪这些话,代王刘恆没敢,也不曾在吕太后面前说。 一一少府內帑的钱,吕太后是不可能允许任何人染指的。 说句夸张一点的话。 如果要在『天子刘恭”和『少府內帑”二者之间选,必须要失去一个、只能保留一个,那吕太后有九成九以上的概率,会选择牺牲刘恭,保留內帑。 因为天子刘恭没了,还有天子刘朝、天子刘弘、天子刘不疑; 再不济,也还有天子刘恆、天子刘长之类。 但少府內帑只有一个。 没了,那就是真没了。 至於代王刘恆,为什么敢同天子刘恭说这些话? 原因也很简单。 “皇祖母,终究不是天子。” “我汉家宗庙、社稷,终归不是皇祖母的——“” “皇祖母,不会愿意为了『惠及天下人”,而用到少府內帑的私人钱包。” “然朕,天子之身。” “朕眼里的少府內帑,本身,就是为了『惠及天下人』,惠及我刘汉子民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