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盗墓:国宝专案组》 第1章 贗品 《周礼·秋官》记载:周天子设立【司烜氏】一职,负责“坟烛庭燎、则为明竁”,相传是烛照地宫、守护国宝的刑官。而2000年后的今天,他们有了一个新名字:【文物侦查刑警】 ——题记 他搁浅在中越边界河上,柔软的浪把他一遍遍冲刷得体无完肤。他的鼻子尝过海拔三千米的高山云雾早已失温,像青蛙冬眠的心臟微弱一颤,终於被一锅牛腩肠粉的浓香唤醒。 他勉力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遍体鳞伤刮擦著泥土,大珠小珠似的水滴顺著他湿淋淋的筒裙摔碎在地。他慌忙搂住满是窟窿的衣服,呆呆望向河对岸的东亚面孔。 “你醒啦?”那中国人朝他友善一笑。 他颇为侷促地攥紧一身破烂。三小时前,那个价值三千万的春秋鸟纹青铜卣还揣在他怀里。现在不翼而飞了。 他很清楚罪行一旦暴露会面临什么。祖国法律明確规定,凡是 1911年以前生產、製作的青铜器一律禁止出境。更不用说他非法走私一件如此珍贵的国宝,人赃俱获。五年起步,最高死缓。 “你叫什么名字?”那中国人见他神色茫然,换用越南话问,“你会讲中文吗?” 他点点头,他本来就是中国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被骗出西南边陲,可干不了什么时髦的电信诈骗。他就被拉去当骡子了,一匹专门运送文物的骡子。他被剁了三根手指才明白骡子是牲口,牲口不能说话;牲口不能去掉背篓;牲口夜里也要站著睡觉。没有卸他的胳膊腿因为每晚还需要他爬山运货,稍有不慎就会带著珍贵的货物滚下万丈深渊。 他曾经尝试逃跑。结果被毒打得浑身动弹不得,丟进水牢泡肿了肺,又被沾满乱七八糟血液病的手术刀颳走颗肾,他也老实了。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前半生也是个盗墓贼。豫西的晚唐陶马、苏南的东汉古墓,甚至辽北的古脊椎动物化石,什么宝贝都被他糟蹋过,这回他也是听“支锅”(老板)说有门儿,財迷心窍被骗来了。他心想,或许这一切都是赎罪吧。 昨晚有一批新货,主人吆喝著几匹骡子,准备运出国界。一切都打点好了。 他背上筐,真重。 主人不耐烦地给了他颤巍巍的腿弯一脚,叫他小心。这筐宝贝可是要送到一位大人物手里。 他愈发好奇,不时偷眼瞧背后的货。 半路上,他终於瞥见篓里露出一抹骇人的青铜色。 他嚇得脚底一滑,险些跌落悬崖。 他也出身盗墓世家,熟知风水罗盘的口诀,熟悉“掌眼”(收购)、“下苦”(挖掘)之类的盗墓黑话,此外,还牢记著一条不可触犯的祖宗规矩——不碰青铜。 可能是家族迷信,可能有法律顾虑,反正涉及青铜的生意一律不许做。 他心里窝著家与国的双重压力,翻山越岭,像背著一筐愈发沉重的大石头。主人嫌他走得太慢,还捡石头敲掉了他几颗门牙。 他吞咽著血水,眼前是高山深谷,一山放过一山拦。他咬咬牙想,如果翻过边境山,迟早也被折磨死;如果回头走,被国內警察发现倒卖青铜也是死。横竖都是死,不如从这座界山滚下去,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命,还能搭上一件珍贵的青铜器陪葬,一起埋在祖国故土呢。 於是,趁整支骡队白天休息的时候,他迅速抄起筐子最上面的青铜卣,抱在怀里,顺著深不见底的山涧就滚了下去。 上面的人赶紧朝他放枪。不料山间雾大,弹片都擦著他额角飞偏了,主人也只好骂骂咧咧,绕道去山底下寻找。 他滚在刀尖似的峭壁上,渐渐失去知觉。 心想,临死前居然还能做个好人。 * “当年我们在边境巡查,中午收工,熬锅肉汤,他闻著香味儿就漂来了。发现他的时候,他就昏迷在边界河,手里还紧紧抓著那个青铜卣......山里十月就下雪了,幸好水还没上冻,我把他冻僵的手指一根根撬开,才拿出那宝贝来。” 白髮苍苍的老刑警一边回忆,一边推开西海市监狱大门,告诉我,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国家都在严打文物犯罪。 “97年刑法才废除了走私文物的死刑,当年他顶风作案,本来该枪毙哩。但考虑他主动自首,上交赃物,只判了无期。后来他配合警方抓捕跨国走私集团,有重大立功表现,顺利减刑,明年就能出狱了......算算,这案子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谢谢老学长。”我礼貌道谢。 “不客气。你刚刚说你也是刑警?”老刑警好奇地问,“你在警校学的什么专业啊?” “文物犯罪侦查。”我回答。 “真新鲜。想当初我们也就联合几个派出所,掛个文物侦查队的牌子,一切从零学起呀。”老刑警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欣赏,“现在国家越来越重视文物保护,各个警种也越分越细啦。” “哪里哪里,多亏您各位前辈们珠玉在前,探索开路,摸著石头过河,才能有我们今天更加专业化的公安队伍。” “老时家的小子嘴真甜呢,难怪年纪轻轻能扛重任。”老刑警微微一笑,替我推开了谈话室大门。 当年那个老盗墓贼已经等候多时。 监狱规定,每棵“萝卜”(罪犯)每月至少谈话一次。他在萝卜坑里蹲了这么久,早就熟悉谈话流程了。但毕竟是上世纪的旧案子,问话也比较正式,我们一进门,先向他出示了狱方的函: “您好,我是西海市刑侦支队长,『3.13』跨国走私文物专案副组长,时光阴。” 父亲给我取光阴这个名字,一是希望我珍惜光阴,刻苦学习;二是希望我远离黑暗阴影,永远鲜活在阳光下。 我確实珍惜光阴,刻苦学习。但最终考去了警中清华,继承父亲的警號,重走父亲的老路,继续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王国抓捕盗墓贼。 作为国內第一届文物犯罪侦查专业定向培养生,我参警五年,工作经验九年。 不涉密的前提下,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咱们聊点网上查不到的。比如国际刑警组织的红色通缉令申请表上,反恐那一条罪名底下,紧挨著就是文物犯罪。別问我怎么知道,问就是谢谢那些“摸金校尉”,让我成天浪费光阴,反反覆覆在这一条目打勾。 “时警官你好。”老盗墓贼点点头。 “您好。今年 3月,我们收到西海市文物局稽查队上报的线索,称您当年上交的那件青铜器很可能是贗品。现在 6月,我们警方再次找您谈话,希望重新核对事实,了解本案具体情况,您听清楚了吗?” “贗品?不可能!”老盗墓贼一听就不乐意了,他情绪激动地捶著谈话桌,说老子当初豁出命,就为了保护这件青铜器,绝不会看错。 “您先冷静。文物真假还需要进一步鑑定。我们警方也只是怀疑。”我不动声色把桌面的软质审讯笔拿远了,防止他做出任何自残行为。 老盗墓贼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 “时警官,您听我说。那种带把的束颈青铜卣,都是古人用来装酒的。它长得像大肚瓶,俗称『提梁壶』,壶顶是蕾钮,壶底是圆圈足。行家都知道,春秋时期的青铜纹最精巧。尤其是壶面上雕刻的一大一小两只鷺鸟,那翎羽一根根纤毫毕现!我至今都忘不了!” “但我们警方怀疑它是贗品,不是单凭外观辨真偽,而是发现了另一件真品。”我没有爭辩,直接打开谈话室的显示屏,播视频给他看: 那是一场古董拍卖会。 警方关注这场拍卖会,因为它未经官方批准而秘密举办,已经触犯了 2024年最新修订的文物保护法。视频来自西海古玩黑市,提供者不愿意透露真实姓名,只要求警方保护他三个月的人身安全,他才敢告诉我更多信息。 整场拍卖会规模不大,所有拍卖品都没有实物,只有投屏配图和简介。最后一件压轴古董正是“春秋鸟纹青铜卣”,还特意標註是西沙的“海捞货”。 我注意到老盗贼一瞬间瞪大眼睛。 监狱里关久了,人会逐渐跟社会脱节。盗墓分子也是如此。这老盗墓贼並不清楚,近年来,陆地上的好宝贝越挖越少,盗墓新人们都盯上了更广阔的海洋。 一说海底墓葬,盗墓分子普遍青睞西沙。因为截至目前,我国南海海域共发现水下文化遗存 124处,仅西沙便有 112处,可谓是独占鰲头。南海诸岛是我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蕴藏著极为丰富的古代文化遗產,海底墓也都是当年运丝绸的“沉船墓”,什么古陶古钱幣一捞一大把。虽然质量比不上土里文物,但数量眾多,且不易被警察发现。海底盗捞的文物又称“海捞货”,是近年非法文物市场的新宠儿,炙手可热。 我把视频暂停在那一张青铜图片上,放大,好让他看得更清楚: “这青铜卣无论是品態还是年代,都和您当初上交的那件完全吻合。请您仔细辨认——两件青铜器,究竟哪一件才是真品?” 老盗墓贼的眉头拧成疙瘩。 纠结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时警官,万一两件都是真品呢?它们很可能是一对嘛。” 第2章 战利品 回到西海市局,我急匆匆推开专案组大门,宣布案件取得重大进展。 如果这两只青铜卣真是一对的话,那么涉案金额要立刻翻倍调整,专案组跑外调的同志们也要兵分两路,一路去博物馆出文物鑑定,一路去黑市摸排个底朝天。1號卣、2號卣,哪一只也不能放过。 门后,我却踢到一件硬邦邦的东西。 哪怕还隔著厚厚一层作训鞋料,我只靠脚尖的触觉,也能感受出一个碗状物品的弧形。 不好,是古董。我紧急剎脚。 我们第一志愿选择文物侦查的人,要么是真心热爱,要么是捨不得浪费天赋。我的天赋就是极度敏感的触觉。 触觉是人类五感之一,人的手脚等部位可以敏锐感知物体的软硬、冷热和形状。但我跟普通人不一样。我全身都很敏感。您可以想像自己背靠一面有纹的墙,您只会觉得后背硌得难受,我却能仅凭背部皮肤的触感,“摸”出墙壁上的纹具体长什么样。您不必羡慕我。我天生患有病理性触敏症,一年四季都要裹著厚厚的警服,否则就会被四面八方的触感逼疯。 我小心翼翼地收腿,定睛一看,地上果然放著一只白釉瓷碗:那瓷碗表层脱釉了,看不清是老化的蝇翅纹还是印菊纹。但釉色白里透黄、薄胎滴泪,像是珍贵的北宋定窑。 “......师傅,我差点把你的七星灯踩灭一盏。”我不悦地眯眼,这才瞧见办公室满地都是五顏六色的瓷器,大大小小铺得跟鹅卵石似的,非常壮观。 鹅卵石的尽头坐著一个三四十岁的英俊中年人,也在眯眼朝我笑。那人没有老警察的宽於世故和宽裕体態,反而肉相紧绷、骨相藏锋,高高瘦瘦得塞在两槓三星的深色冬执勤警服里,像一架沉静守候在古墓里的最强机关,隨时准备给盗墓贼致命一击。 这位是京城派来指导工作的同志,姓齐。我始终不知道他的真名。但我早在警校就认识他了,还跟他做了四年的同桌。倒不是齐同学留级了半辈子,而是他掛著公安和国安的双编制,还兼职我们学校的“信息员”。 警校会开设一些特殊课程,具体我不方便多言,反正每个班都安插了一名国家安全部门的信息员,隱瞒身份,跟普通学生们一起上课。主要任务是监听。 不是监听间谍,而是监听大学教授。 本书首发.com,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每次上课讲到一些敏感话题,穿白衬带麦穗的教授们都得朝齐同学的座位老老实实匯报一声“信息员同志,以上內容不是我胡编的,而是出自某某讲话、某某文献”,等他点头同意了,我们课才能继续。 前些年正好赶上西海建市,市局支队和县区大队都百废待兴,急需完备。於是中央下派、平级流动、还从周边省市吸纳年轻人才,火箭晋升。这也是我为什么刚毕业不久就能快速提拔到支队长的原因。 不过,我毕竟资歷尚浅。这案子报去省厅发起集群战役,部里也掛牌督办,顺便点名我还需要一名警察师傅带著。齐同学听说了,主动请缨过来帮忙。而我愿意自降一辈,认他作师傅,因为他確实有点能耐。他眼睛厉害。鹰隼似的,看得远,也看得细。从首都东城安委会一路逛到西城特勤十四局,路上所有人的长相、特徵、走路姿態他一眼就能记住,简直堪比人形摄像头。无论是地上的间谍,还是地下的盗墓贼,都对他闻风丧胆。 “哟,好徒弟出差回来啦?”齐师傅正拿著小手电,翻来覆去照著一个青黄绘纹的玉碗,眉梢都染上喜色,“快帮我算算,这批『趴著的』(碗盘类)货值多钱呢。” “鉴宝都是专家的事,您就自己慢慢算吧。”我扫一眼空荡荡的办公室,问,“其他人呢?” “哦,我让他们出差去东山市了。” 东山市?东山市在外省,去那里干什么?我皱眉。 “当年那帮盗墓的太缺德,为了刨出东山墓的1號青铜卣,整座山挖得跟煤窟窿似的,他们自个儿都记不清盗洞位置了。没想到最近突发山洪,有些盗洞雨后塌陷,附近居民报了警,我们的人也跟去看看情况。希望能找到1號卣的更多线索。”齐师傅推给我一杯茶。 “一次去这么多人?小学生春游吗?”我没接他的茶,冷脸说现在我们这案子正缺警力,底下县局都快被抽空了。师傅您下次派他们出差了,最起码先跟我说一声吧? 抽调去过专案的同志们都知道,一个专案的侦办时间根据具体案情与上级重视程度而定,少则半月,多则数年。专案组內部的分工也像蜂群一样明確,像我只需坐在蜂后的位置上,招待上面派来的专案指导同志,兵合一处,统筹全局即可。但我们西海市实在太缺人手,连我只能顺路去监狱问人。 “噯,好徒弟別生气。你看,咱市局专案去了一男一女外加个新警,过去轮班问人也方便,咱总不能喧宾夺主,还麻烦当地的公安兄弟们成天陪著吧。”齐师傅还是乐呵呵的。 我懒得理他,坐回自己位置上。但鼻子里立刻钻进一股强烈的鱼腥味。我下意识看向窗外的蓝海:“哪来的一股腥味......海风能吹这么远?” “这是陶瓷的腥味啊。”齐师傅笑道。 “胡扯。陶瓷又不是鱼,哪来的腥味?” “徒弟你前阵子出差,错过了最近的热闹。技侦网侦的兄弟们追到拍卖会的ip了,就在一艘豪华游轮上,还让我跟船看看。但船上那些人估计看我长得太正派了惹不起,嘿嘿,他们居然把一大堆陶瓷往海里一扔就跑了。我一琢磨,这些瓶瓶罐罐的別再让附近渔民捞走了,也没再追,去叫消防把海里文物一件件捞上来。今早才忙完。瞧瞧,这地上全是我的战利品。”齐师傅自豪地朝满地的陶瓷努努嘴。 我低头一看,发现不少瓷器还缠著海草泥沙。心想,难怪满屋都是臭鱼烂虾味儿。 “师傅,我怎么不知道您这么有能耐呢?那些犯罪分子见了您,就把千辛万苦盗来的宝贝嚇得全丟进海里?你该不会是他们的幕后boss吧?”我瞥一眼齐师傅。 “別抬举我,这些宝贝可都是孝敬咱们大家的。” “孝敬?” “你之前没见过吗?有些盗墓贼会故意在盗洞附近遗留一些文物,作为小恩小惠收买咱们警察。算是好处费,也是封口费。”齐师傅终於放下那只玉碗,嘖嘖称奇,“哎呀,这可是明代的葵纹青玉碗呢,说扔就扔了......他们手里肯定还藏著不少好东西,咱们国家可就有重大损失嘍。看来这案子非办不可了。” “办,当然得办。”我把掌握的信息一股脑告诉他,“我找到了当年上交1號青铜卣那人。那人辨认说1號卣、2號卣都是真品,只是它们外形相似,容易混淆。或许是一对。” “它俩是一对儿?真邪门儿了。”齐师傅若有所思,“1號当年在中越边境高山被截获,2號却时隔多年从西沙海底打捞出水,被秘密拍卖——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跨度都太大了。” 更令我们费解的是,从土里盗掘一件保存完好的青铜器,倒还有可能;但从海底那种高盐高腐蚀环境里,怎么会盗捞出一件春秋战国时期的青铜器?再说了,那时候古人连陆地上的陵墓还没修葺明白,更不可能潜进海底两万里去瞎立什么老坟头。 “其他人今晚之前就能赶回来,你安心使唤他们吧。我先去换潜水服了。”齐师傅起身往外走。 “你要下墓?”我坐著没动。 “怎么,小崽子终於良心发现了,知道心疼你师傅的老胳膊老腿了?”齐师傅回头笑道。 那倒不是。我们文物侦查警极少亲自下墓。一是太危险;二是文物法里针对公职人员也有严格规定,如果失职造成珍贵文物损毁,警察也得承担一定责任。 当然,我也有一点点担心他。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估计只能在北戴河里扑腾几圈,哪里见识过我们西海的深水? “师傅,下海比下土更危险。我现场看看,你就待在上面负责联繫协调,必要时我会向你匯报。”我起身,拦在门前。 但齐师傅笑著摆摆手:“你现在金贵著呢,这马前卒还是由我来做吧。放心,师傅我也不是第一次下海了,我有分寸——你瞧瞧,这是上面给我的批示。” 他趁我分神看领导签批单,顺手掐了一下我的左腋窝。那是我最敏感的皮肤之一。我忍不住触电般颤一下,给他让路。 “师傅,明天上面派来的指导同志们就要抵达西海市了。如果你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那些古董你都负不了责。”我儘量让语气显得严肃些,实际上我心里恨不得把他拉回来。 “那海底的墓葬具体结构和规模,只靠考古队发的两三张照片倒也能看个大概。但你再跟我讲讲,那墓葬具体有什么特点?现场又留下什么痕跡?老话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儿你得亲自来。”他仿佛一眼看透我的內心,笑道,“你要是真担心我,不如跟我一块儿去?” 第3章 葬品 残阳半落。金红色余暉洒在涛声阵阵的海面上,映得考古打捞船的轮廓煜煜生辉。沸扬白沫的海水在夕阳照耀下如同缀满珍珠的绸带,圈起一艘艘护卫军舰,刀锋般的舰首坚定地破开海面,在祖国蓝海上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舰队中央,文物局的同志们还在紧张作业,抢救性打捞。 所有人都在哭。 “哭吧。哭有用,还要警察干嘛!”我冷脸催他们,“都是长手长脚的小伙子、大姑娘,还不抓紧往上捞!” 所有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加快速度。由於时间紧迫,他们直接顺著盗墓分子破坏的区域进去了,根本无法进行详细规划和准备工作。这种深海抢救式发掘必然会对珍贵遗址造成破坏,考古人员也会面临更大危险,但大家总不能眼睁睁看著一座具有巨大价值的国宝级遗址从世界上永远消失。 “从勘探规模来看,该墓葬並非沉船墓,而是直接修建在海底,这在同时期墓葬中非常罕见。我们还在清理海底文物,数量眾多,已经向上请求增派人手了。”考古负责人抱著厚厚一大叠材料,向我们匯报最新进展,“齐领导、时警官,目前抢救打捞工作正在稳步推进,但隨著墓葬的进一步发掘,我们也发现了两个疑点......” “拣重点说。”我不耐烦打断他。 “其一可疑点在內部。我们在墓葬周围找到一些保存比较完好的青铜礼器隨葬品,这在先秦时期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更不用说在百米深海。我们申请对打捞文物重新做了年代鑑定,发现这竟然是一座隋唐年间的墓葬。墓主似乎极其痴迷春秋文化,他穿著缀玉衣服下葬,还故意把墓葬修成春秋时期的小型石棺墓规制,隨葬品主要是日用陶器,如陶鬲、陶豆、陶盆、陶杯等,甚至壁画铭文也仿製得非常专业,以假乱真,肉眼几乎无法分辨。就连墓主也睡在一槨一棺的葬具里,葬式为仰身直肢。以上总总都完全符合春秋时期的墓葬特点。”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不是春秋的墓里挖出唐朝的东西了。”齐师傅开玩笑道,“说不定这墓主也是个先秦cosplay爱好者,生前就喜欢收藏各种老古董周边,留著给自己陪葬呢?” 负责人还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这件事情显然没这么简单,但他也很难三言两语就给我们这些不太懂考古的警察同志解释清楚。 “其二可疑点是外部。墓葬外观修成了极易辨认的阴阳八卦图形状。可是,这种奇形怪状的墓穴只有小说电影里才会出现,它在现实里就是个『显眼包』。这简直相当於给全天下的盗墓英雄发一封请帖,说底下埋有好东西,大家都使劲挖吧——古人修阴宅都很讲究,很隱晦,不显山不露水,哪有这么招蜂引蝶打gg的?” “这肯定是个幌子。你们得立刻查清主墓葬的具体位置。截止本月底,必须覆盖五公里范围內海域。”我不假思索道。 “这......”负责人面露难色。 “我的好徒弟,你別总是板著脸训人家嘛。主墓的具体位置,咱们问问盗墓贼就行了。他们毕竟亲自下去过一趟,比谁都清楚。”齐师傅侧面拍拍我的肩膀,低声提醒我,“考古的人,是內行;咱们是警察,外行。外行別瞎指挥內行,容易造成矛盾。” “我的好师傅,你知不知道那个盗墓团伙浮出海面的时候三死一重伤?现在要么躺在太平间等家属认领,要么还在医院icu抢救,根本问不什么。他们的隨身衣物也送去法医检了,最快下周出结果。”我瞪著齐师傅说,“上级一直给压力。没敢压您头上,全压我头上了!” 总有一些警匪片喜欢把徒弟演成没头脑的愣头青,把师傅演成一个严肃古怪的老头子,这完全是刻板印象。师傅就像弹簧,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你给他点阳光他就灿烂,就蹬鼻子上脸。 “ok好徒弟,咱俩不吵了。时间紧迫,还是先下水瞧瞧吧。”齐师傅摆个双手投降的姿势,眼带笑意地看著我。 我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我俩出示了审批和证件,穿戴潜水服和供氧设备就下海了。人类潜水深度有限,即便是西海的专业水肺潜水员也很少超过三十米,出於安全考虑,我们也打算只在周边看看,不接近核心区域。 幸亏整片墓葬也很好辨认。 海底墓中间凹、四周高。最中间是个圆形阴阳鱼图案,距海面约有百米深,需要载人潜水器才能触底;周围一圈玄武岩高高隆起、向外辐射,横列成八卦形状。 海底墓的最边缘,我们这次潜水就能触摸到,那里覆盖著成堆的古陶古罐,都被海水染成黄绿色。整片墓葬没有色彩斑斕的珊瑚群也没有横衝直撞的大型鱼类,岩石缝里只有一片片海草轻轻飘荡,像是上古的灵魂在海底摇曳。 我包裹在厚厚的潜水服里,衣服表面偶有泡沫聚集,深海的湿冷依然丝丝入骨。我是西海边长大的孩子,水性不错,但还没接触过这么绿、这么冷的海底。 侦办一起水下盗捞文物案件,对我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因为说实话,海洋是我的故乡,但海洋並不是我的主场。早年从事文侦工作我就深有体会:在陆地上追捕盗墓贼更容易。 就拿盗掘过程来讲,没有人会平地土遁。盗墓贼在陆地作案一定会留下盗洞。而我只需看一眼盗洞,就能基本判断出这个盗墓团伙的资歷如何、规模多大。 盗洞又分为竖洞、平洞、竖平混合洞三种类型,一般只有初入这行、经验不多的盗墓小子才会装神弄鬼搞什么寻龙点穴,再像竖洞打水井一样,傻愣愣往地底钻。成熟的盗墓团伙则会不断在实践中修正错误。他们会首选竖平混合的盗洞去挖掘,有的老盗墓贼只需拿个经纬仪,就能在地底水平挖掘一两百米,最终精准挖到主墓室去。甚至连左右“水管”(分叉的盗洞)也绝不浪费,都能完美狙击到周围一个个小墓室,令人嘆为观止。 但在海底盗捞文物案件中,以上经验通通作废。盗墓贼往往瀟洒得人去船空,留给我们警方的只有一片遭到严重破坏、急需抢救的烂摊子。好不容易把人逮捕归案了,他们又要百般狡辩,说自己是什么远海捕捞的渔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捞上来这么多值钱的罐子。 当然,是否构成犯罪,要靠事实证据判断。面对如山铁证,盗墓分子再巧舌如簧也没用。 我收回思绪,仔细观察这座海底墓葬的痕跡。我很快注意到墓葬的巽卦位置有一个不起眼的圆形石盖,直径约三米。奇怪的是,周围都长满海草,唯独这块石盖上面全是泥沙。 我慢慢向前靠近,试图捞起那块石盖。 別动。一旁的齐师傅立刻按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他又指指海面,意思是他先浮上去,喊几个经验丰富的同志们探探虚实。 片刻后,齐师傅带著三个身穿潜水服的考古队员,拖著五八门的探测仪器,重新潜下来。三人对著那块石盖捣鼓半天,最后齐刷刷朝我们比个“ok”手势,认为底下也是海水,没什么危险。 可是,等我们把石盖撬开一条缝,整个石盖直接被一股猛力掀开,盘出一块巨大漩涡。 像拔掉了浴缸塞子似的。 顷刻间,洞口周围的所有人都被吸进海底。 第4章 纪念品 齐师傅醒来第一件事,先是抡圆了胳膊,给那些谎报军情的考古队员们一拳。我仿佛幻听他在氧气罩下面骂了句国粹——你们他妈的这叫经验丰富? 我们似乎被吸进了这一座海底墓穴。 墓道內,海水已经淹到了腰部,幸运的是,还没见到“黑水”(浸泡尸体的臭水)涌出来,而且墓道上半部分还封存了一些空气。 海底墓穴的內部空气压力通常高於外界大气压,根据物理学的压力差原理,如果墓穴里封藏了空气,打开石盖的瞬间,空气应该会迅速膨胀並逸出到外界才对,而不是將人吸进来。 惟一的解释是,这些空气都被紧紧地压缩在墓穴內,形成一个极其罕见的气泡高压区域。我们揭开石盖的瞬间,气泡也突然破裂,並產生一个短暂的低压区,吸引周围的海水向穴內流动。我们没有搬山倒海的本事,只是恰好聚集在墓穴入口区域,所以中奖了。 我醒来第一件事,查查人头。大家脑袋都跟黑西瓜似的漂在水面。考古队三人,专案组我俩。人都没事。 当务之急是稳住军心。我比个“六”,放在耳朵边,意思是谁有通讯工具?抓紧跟外界联繫。 眾人下意识摸兜,却都没什么好消息——谁下海潜水了还带著手机呢?我摸摸背后,通讯线也断了,整个人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箏。估计是被吸进洞的时候,这些装备也直接被水流扯走了,没漏电算我命大。潜水包里倒还有个警用无线通讯机,但信號不良,暂时无法联繫水面通讯站。 齐师傅摸了摸水域作战腰带,从储物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指北针、伸缩警棍和割线,可惜这些东西只能自救,不能求救。 我把通讯机举出水面,顺便扫一眼身后的落石落沙。 都堵死了,根本上不去。 喂,这看著就几米高,咱们不能挖开吗?有人比划著名铲土动作,不甘心地打量著沙石堆。 齐师傅笑著把两只手掌叠在一块,用肢体语言告诉那人:现在外面也都是海水,不管是里面还是外面的人,一旦强行挖开堵塞,海水泥沙会直接倒灌进来。 內臟。他又笑著指指肚子。说你的內臟可能会被直接挤出人体,像压扁的三明治里挤出一坨番茄酱。 眾人愣在死寂的墓坑里,消化这番话几秒,才开始哭爹喊娘。 他们都是安稳过日子的普通人,不是盗墓的亡命之徒。要真死在这墓穴里,破碎的肯定是无数个家庭。 我和齐师傅对视一眼。我恼火地踮脚尖,揪起他的领口,把他丟到鬼哭狼嚎的眾人面前。 你弄哭的,你哄。 我则是赶紧把通讯装备戴到耳边,四处转转找信號。 海底墓道里,我趟著齐腰深的水,走了十几步,忽然听见通讯机滋滋啦啦,传来一声清晰可闻的笑: “哈哈,时警官,你们都被吸进洞啦?” 对方是个陌生男人,信號不属於任何频道。他那刻薄轻佻的语气似乎也经过变声处理,根本听不出年龄。 我微微挑眉。 环顾四周,没人。 “首先我要恭喜你们啊,外面那些考古的笨蛋挖了好几天,也没发现真正的墓穴入口。但你们现在真是狼狈呢。强行挖开洞口会被淹死,氧气耗尽也会窒息而死。”通讯机里的男人咯咯笑著,语气极具蛊惑,“时警官,你想活著出去吗?那就乖乖听我的话。”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我低声问。 通讯机里只笑不答。 我盯著通讯机闪烁的红光,立刻意识到那男人应该距离我很近。因为这通讯机是军警专用,使用深度可达100米,但也仅有100米。要么他在附近海域干扰了我的电磁信號;要么他手里也有类似的通讯工具,扫频锁定我的频率,接收我的对讲机信號,类似於老式电视机的自动搜台功能。 “我確实在你附近。我一直盯著你呢,时警官。”通讯机里的人仿佛能隔空读心,吐出让我毛骨悚然的话。 我看了眼不远处的齐师傅他们,刚想开口求助,又听通讯机里冷笑一声:“时警官,咱俩的事情,你最好別让外人知道。不然,我会直接引爆整个海底墓穴。” 我也冷笑:“嚇唬谁呢!” “之前那伙盗墓贼也来过这里,但他们太不懂事,我就小小地惩罚了他们。我不希望我们之间也闹得这么不愉快,时警官。” 我看看后面嬉皮笑脸的齐师傅和心惊胆战的考古队员们,感慨自己这处境真是上有老下有小。 我不能拿五条人命跟我一起冒险。我硬生生把喉咙里的求助声咽了下去。 “你敢引爆这座墓穴,说明你不在墓里;海底都是考古队,你也无处藏身。你应该在海面上吧?”我儘量稳住那人的情绪,说,“但附近海域又有军舰驻守。你不能越线,也不能暴露。那么,你只能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公海,嗯?” “时警官这么聪明,那我也不瞒你了——这座海底墓很凶。”那男人说,“不过別担心,我会给你们指路,让你们安全出来。但作为回报呢,你要给我带出一件『纪念品』。” “什么纪念品?” “纪念品就在墓穴里。”男人笑著说,“你先慢慢往前走吧,到时我会提醒你。” “你休想!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內地下、內水和领海中遗存的一切文物,属於国家所有!”我心中火起。根据文物藏品定级標准,元代及元代以前的精巧冥器已经算是国家一级文物了。他到底有几个胆子,敢当著警察的面,打这座唐朝墓的主意? “狗屁法律,我又不是你们国家的人。”那男人嗤笑一声,像毒蛇在嘶嘶发难。 我心里警铃大作——他居然是外国人? 可是,那男人的普通话说的非常流利自然,根本听不出异样。要么就是逃往海外的叛国贼,要么就是精通中文的高素质国外间谍。 “我的確不是中国人,时警官。但很可惜,你没有选择。”那间谍居然大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语气轻鬆道,“这海底墓像一座山坡,而你们就在墓穴最下方。洞顶正在慢慢渗透海水,水位也在慢慢上涨。要想活命,你们只能爬坡,往高处走。” 我一言不发,感受著脚下的弧度。 不错。这確实是一个30°到45°之间的斜坡。 “哦对了,时警官,我再问一句题外话——你的警號怎么跟老时一模一样?”间谍的话音微微上扬,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你是老时的儿子?怎么,老时最近出事了吗?” “你爹才出事了!”我骂道,“我是继承警號又不是重启警號。父亲退休,儿子就能继承!” “那挺好。老时跟你一样,也很有意思。”间谍哈哈大笑,掐断了通讯。 等我回去,只见考古队的同志们都嚇得大气也不敢出,贴著墓穴石壁老老实实站成一排,像一串儿缩头缩脑的小鵪鶉。齐师傅还在张牙舞爪地嚇唬他们。 我心乱如麻,没空搭理任何人。赶紧摸了摸水下石壁——那里有残存的锤凿痕跡。这表示之前那伙盗墓贼也探索过这片区域。这墓穴或许有別的出口。 要么原地等待救援,要么继续向深处走。面对两个选项,我毫不犹豫地作出选择:师傅,辛苦你在后面断后,我在前面开路,把考古队的同志们护在中间吧。 齐师傅吃惊地瞧我一眼,意思是你可想好了? 要按我平常的谨慎性子,我绝不会带著普通人进墓穴冒险的。但听完通讯机里那间谍的话,真假也罢,恐嚇也罢,都让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此地不宜久留。 齐师傅没多说什么,去队伍末尾了。 而我按照那间谍的说法,指挥整支队伍,慢慢向上爬。 水位果然在上涨。 我们不敢耽搁,鱼贯爬入墓穴深处。 由於事先不知道会被吸进深海洞穴,谁也没准备头戴式潜水主灯。考古队只有三个小型潜水电筒,我和齐师傅则一人一个虎口抓握的腕套潜水灯。微弱灯光下,我们像室內攀岩一样,艰难爬行在凹凸不平的礁石墓道里,直到一面石壁拦住我们的去路。 它高约两三米,深深嵌入墓道,还与拱顶、洞底、两边石壁紧密连成一体,仿佛一道天然石门。石门中央是一个猫眼小洞。但小洞直径仅有几十厘米,成年人根本无法通过。 眾人围著石壁,正在发愁怎么钻过去。通讯机里又传来瘮人的笑,宛如魔鬼在我耳边低语: “不好意思哦,时警官。你们遇见了第一个机关。” “现在,你必须牺牲掉队伍里的一个人。” 第5章 作品 趴下。 所有人,立刻趴下! 氧气罩里吼也吼不出声,我只能挨个去踹眾人的腿弯儿,迫使他们避开石洞。 微不起眼的小洞,可能藏有暗箭。 所有人对古墓的幻想,似乎都离不开这么一个万箭齐发、瞬间把活人射成刺蝟的伏弩机关。我也不例外。 我死死盯著青苔勾绞的猫眼小洞,心想,仅凭此洞夺人性命,除非从里面射出致命的箭矢,別无他法。 围在小洞前的人各挨一脚,痛哼几声,又回头瞧瞧我的脸色,再傻也明白了我的意思。除了齐师傅,大伙都像被抽了脊梁骨的软壳虾,战战兢兢扑倒在齐腰深的水里,带动周围海水也颤慄起层层涟漪。 但我们心惊胆战守候了半天,洞里也没什么动静。又是齐师傅,悠然倚著石壁,饶有兴趣地观看了我们匍匐在地的全过程,拿手势示意我:乖徒弟,离过年还早著呢,你们先给我磕一个?我可没准备压岁钱哩。 我还紧张地盯著那个石洞。齐师傅的目光在我与石洞之间游移几圈,就明白了。他笑著伸出手指,从洞里画出一道优美的拋物线,最终定在我的眉心——问,傻徒弟,你难道以为咱们站著不动,洞里就会~咻~飞出一支箭来吗? 这机关啊,其实就跟你做人一样:做得越精细,活得越精细,反而越容易坏。这座古墓最晚也得追溯到唐朝了,又泡在海底这么久,如果我们还能撞见自动发射的机关,那可真是中华墓葬史上的奇蹟了。 他始终背对外人,用只有我俩能懂的警用战术手势跟我交流。我明白,他这是故意给我留面子。否则在场人会觉得我这个小领导一惊一乍,很不靠谱。 师傅说得有理。迄今为止,考古史上尚未发现任何墓穴有能自动发射的弩箭机关。原因很简单。箭是金属,时间长了就会锈蚀,无法使用。 我后退几步,贴靠在冰冷的墓道上,受虐似的,让凹凸石壁梗压我敏感的后背,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那间谍一路不停的言语施压,让我本就谨慎多疑的性格变得更神经质了。上战伐谋,我没有败给有形的敌人,却败给了无形的心理博弈。 我不再理会那喋喋不休的敌人。绕过眾人,我缓缓摸向石壁: 整面石壁都是坑坑洼洼的天然礁石。也许墓主人生前並不阔绰,或者施工缺少计划,导致建陵过程中材料短缺,只好从海底世界就地取材了。 石壁中央的猫眼小洞高出水面,差不多与一个成年人视线平齐。洞口略微收束,往后逐渐宽阔,呈现一个喇叭状。我小心翼翼把手指伸进洞,探测距离,约三指宽,应该是一扇薄薄的石门。 “时警官,决定好牺牲谁了吗?”通讯机里,急不可耐的间谍开始催我。 我充耳不闻。举高腕灯,继续观察。 石壁有字: 竖看。第一个字,头戴三角帽,有耳有底座,整体形状像只大肚瓶,酷似涉案的青铜卣国宝;第二个字,平行两线,中间一道折,底部一条横,像人的嘴巴微微上翘。 “时警官,你认识这两个字吗?”间谍又隔空发问。 “壶、口。”我下意识回答。 这两个字都是象形字,大概是唐人故意仿刻的古文字,具体撰写原因不明。它们没有小篆那么圆润规整,大概是甲骨文或金文。 工作原因,我也系统学习过古文字。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些冷门知识居然会在一座海底墓穴派上用场。 “不错。壶口,天下黄河第一瀑。”那间谍竟开始吟诗了,“时警官,我虽然不是中国人,但一直对中华文化很感兴趣。您是否欣赏唐朝大诗人李白的作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復回?” 黄河由北向南奔腾入海,至壶口附近,原本宽数百米的大河猛地收束到二三十米,水流就像从一只壶嘴向下倾泻,故名“壶口”。 壶口並不是什么新鲜词,《尚书·禹贡》早有记载:“既载壶口,治梁与歧”。如果联繫这座海底墓的唐朝背景——唐高祖李渊起兵反隋,欲从山西太原直取长安,至黄河天堑,踌躇难前,正是壶口百姓为唐军送上船只,帮助唐军渡河灭隋。后来,著名诗人李白在《將进酒》一诗开篇,也借鑑了壶口瀑布的磅礴气势,才勾勒出一脉浩浩汤汤的黄河之水。 “將进酒?什么意思?”我皱眉。 唐墓,壶口,黄河之水。致命机关。如果几个关键词连到一起...... 我一惊。立刻重新检查墓道。 两旁洞壁表面仿佛有一条条细长的芦苇。这是人工划痕。但墓石埋在地底上千年,就算古代工匠修建陵墓难免磕碰,也早被地壳运动、海水冲刷磨平了。我甚至摸到一些湿润的屑末,很是新鲜,应该是那伙盗墓贼留下的。 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我所见的盗掘现场,痕跡可根据盗掘方式的不同,大致分为两种类型: 其一,如果遇到埋藏较浅的墓葬,盗墓分子会先用锄头、铁锹、洛阳铲等传统工具进行暴力挖掘,强行破坏上层封土,再轮流进行土法挖掘。 其二,如果遇到埋藏较深的墓葬或者顶部有特殊材料的保护层,那就更麻烦一些,盗墓分子要么使用炸药和雷管直接定向爆破,要么先挖出洞穴,再使用工业乳化炸药和雷管打火引燃。这打火倒也不难,一节乾电池的正负极接上烟盒纸就行,再利用爆破力像挤牙膏一样,一段一段的挤出一整条洞穴,直至墓葬內部。 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留下这种盗掘痕跡——所有工具居然一致向石壁內开凿,凿成深浅不一的槽状。 我开始在脑海中画像。画出那伙盗墓贼们一个个惊恐万分的模样。他们试图用各种工具拼命抠凿石壁,恨不得钻进石缝里。 他们似乎要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又害怕从墓道上失足滑落。我心想。 但,如果以洞穴的倾斜角度和粗糙程度,只要注意別脚底打滑或者別被人蓄意谋杀,正常人根本不会骨碌碌滚下去吧。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四处锤凿斧砍,把自己死死固定在石壁上呢? 迟迟未等到我的答覆,间谍已经失去了耐心:“时警官,既然你一直不配合,我只好遵循『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替你筛选精英了。” 您注意啊。 黄河之水,来了。 * 洞里突然传来金属震颤的嗡鸣。仿佛惊雷乍响,密急的噝噝声如同万蛇钻窟,无孔不入,钻得整个海底微微震颤。 轰隆—— 石门像被深海鱼雷击中的潜艇,瞬间炸开。我眼睁睁看著一股水流,至刚至柔,却强力撕开了狭小石洞,饿鹰攫食一般,朝我们扑来! 高压水流裹著海藻和鱼群喷射而出,整条墓道瞬间变成翻滚的洗衣机滚筒。我的流鉤在岩层上划出半米长的白痕,幸运地再次插进石缝,才堪堪止住滑势。 洞穴是一个斜坡,洞穴隧道又像一条狭窄的河道。如果我们不儘快採取行动,躲无可躲,必被水流捲走,直接衝进墓穴底部,最终窒息淹死在海底。 遇上这种“伏水”机关,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古人反盗墓的手段不少,墓中重重机关便是最杰出的作品。除却古籍中描写的伏弩、伏火、积石、积沙、木人运剑和千奇百怪的疑冢,另有物理化学防盗措施,比如齐景公墓中封存“青气毒烟”,桓公墓有剧毒的“水银池”,中山靖王墓坞內四壁有积石,武帝坟內梓棺黄肠题凑等等,无不致力於为墓主打造“石槨铁壁”。可是利用水流来杀人的,我真是闻所未闻。 它不像是墓穴的原有机关,更像是人为行径。 假如古墓原有“伏水”机关,它在海底沉睡千年,不可能拥有这么强大的衝击力,水里更不可能还有活物。並且,这种极具破坏性机关一旦启动,无法控制,毕竟一座小墓穴不可能容下整座太平洋的海水,海水定会源源不断地灌进来,直到把整座墓穴彻底衝垮为止。既然之前那伙盗墓贼已经来过,我们却还能再体验一次,只可能是有人捣鬼。 “时警官,您听说过壶口瀑布每秒超过900立方米的流量吗?”通讯器里的间谍声音混合著滋滋啦啦的杂音,“您猜,活人能在这种海底墓穴里坚持多久?四十秒?一分钟?” 我盯著压力表上疯狂跳动的数值,突然明白这场死亡游戏真正的赌注是什么——我们所剩无几的氧气余量。 得益於每年警务技能培训,我也跟著特警兄弟们训练过水下快速著卸装。我毫不犹豫一把扯掉供氧气管,同时大声警告所有人:扔掉装备,往高爬,找掩护! 齐的反应最快。他已经脱得只剩一件潜水衣和水域腰带。他面容的嬉笑也被严肃取代,还顺便发扬雷锋精神扯掉了一名男考古队员的面镜和氧气管。后者被惯性扯得踉蹌几步,呛口水,没站稳,又被齐一把推向我这边:快走,別愣著! 凹凸不平的洞壁帮了我们的大忙。 我半跪在斜坡上,身体前倾,保持平衡,扶著那个考古队员站稳了,也帮他扣好鉤子。別乱动,节省体力,我警告他。见他只顾在水里扑腾,像八爪鱼上菜似的手忙脚乱,我不耐烦地摁低他的脑袋,迫使他双手扒紧礁石。让他老实点。 我之前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虽然水流速很快,但墓道的横截宽度有限,只要固定好自身,应该不至於被海水衝下去。 通讯器突然爆发出癲狂大笑:“漂亮!时警官,您再猜猜,这波水流里掺了多少立方泥沙?” 我又瞥见浑浊的浪涛中隱约有黑潮涌动,那是能瞬间填满任何人肺叶的海底沉积物! “老齐!带人往十点钟方向岩架转移!”我吩咐完他仨,又急忙扯出腰间应急绳,甩向我身后的队员,“绑死!” 齐那边的情况不太乐观。因为他要同时照顾的两名考古队员,一男一女,却只有一个流鉤。 齐像壁虎般贴在三米高的岩缝里,也果断抽出潜水衣自带的流鉤,稳稳扣进一处石缝,双腿绞住凸起的钟乳石,正把考古队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姑娘往身后拽。 “时警官,海水滋味怎么样?”通讯器里的间谍咯咯笑著,似乎早料到我们会有同伴失足落水。我更加確信,这海水必是间谍搞的鬼。 可惜,间谍漏算了一点: 我们文物警察队伍,不养废物。 齐师傅突然一个鷂子翻身,顺利调整好姿势,他双腿卡住岩缝,整个身体化作人肉闸门,给身后队员筑起临时屏障。他还將一只空閒胳膊弯曲放在后脑勺,意在宽慰我放心,目前情况一切可控。 我微微仰头作答,又作为上游观察员,帮他留意危险的漂浮物。 齐师傅叫另一名考古队员帮忙掏出伸缩警棍,先教人怎么甩棍,又教人怎么往水里试探,怎么確定水底没有暗流漩涡。再让人家用双手撑著凸起的礁石,背靠岸边,慢慢滑入水中。 滑入式涉水救援,適用於水深、水急、水下环境不明等情况。那名考古队员在齐的指导下,缓缓接近被困的同伴,又让同伴仰面飘在水上,左臂呈直角搭在自己腰上,做个简易的安全托。两人一起挪向安全区域。 齐让考古队员放手,自己用腕部力量托起那个骨骼稍轻的女队员的腋窝,与水流方向呈一定倾斜角度,將她拉向自己。 齐另一只手则牢牢扳住凸起的礁石,像当年单手扶著警校单槓,一口气做五十个引体向上似的,毫不费力。 最终,师傅在激流中朝我比了个ok手势。那姑娘被他护在胸前,圆框眼镜早不知去向,苍白的脸紧贴著他的颈侧。 我提到嗓子眼的心也缓缓放了下去。 我没什么救苦救难的英雄情结。但只要我还穿著一身藏蓝警服,就有守护人民的责任,就不允许任何人在我面前出事。 第6章 正三品 卸掉潜水装备,大伙也终於能开麦,自由交流了。隔著怒吼的汪洋,我见考古队员们个个面露忧色,望向我俩警察的目光却一如既往地充满信任,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安心。 看来“有困难找警察”,已经成为全国人民的共识了。 “警察同志,现在什么情况?”有人扯著嗓子问。 “我们都听您二位的指挥!”周围响起应和声,此起彼伏。 为安抚眾人情绪,我撒个小谎,说前面墓道可能出现了渗水。不必担心。海水很快会流干,大家再耐心等一等。 我依然隱瞒了那个间谍的事情,因为敌人肯定还在暗处监视著我们的一举一动。也请您理解,就目前公开宣传的国家安全案例来讲,虽以利诱居多,但国与国之间的博弈不可能只靠这样小恩小惠,缓慢渗透。在大眾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心狠手辣的敌人更多是通过暴力胁迫与死亡威胁,逼人就范。若我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对方肯定会恼羞成怒,做出更多对我们不利的事情。 大概半小时,海水果然流完了。等待过程中,我也用“水流深度x宽度x流速”的万能公式,粗略估算了每秒总水量,我推测,这座唐墓顶部必定存在天然蓄水池! 千万年地质运动在墓顶岩层形成了类似漏斗的洼地,只需炸穿薄弱处,洼地里蓄存的海水撕裂岩层,就会像打翻的墨水瓶般倾泻而下。悬河倒灌——这间谍的手法像军事爆破专家所为,又离不开对我国海洋地理的精准把控。 我们拖著湿漉漉的身体继续向前。迎接我们的,有两个好消息。 第一个好消息是,儘管大量海水涌入墓道,洞內水位却有所下降。“我们在上坡。”齐用警棍敲了敲湿漉漉的墓砖,回声沉闷。只要我们顺著水流反向寻找爆破点,就能成功逃出海底墓穴。 第二个好消息是,整面石壁也被海水高压衝垮,几乎碎作齏粉,这也让我们可以轻鬆通过。 我指挥眾人穿过断壁残垣,回头却发现齐师傅还在捣鼓那面石壁。 他蹲下身,指尖拈起一小片碎石,仔细端详,思索片刻,又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入腰间的储物袋里。 “您又发现了什么?”我放慢脚步,故意落在队尾,向他请教。 “看这断茬。”齐师傅把残片递给我,“徒弟,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那伙土夫子遇到的机关,和咱们今天撞见的,根本不是同一路数。如果他们当时也撞见这么一个大瀑布,咱们再来看,这面石壁不可能还完好无损。他们肯定摸著別的门路逃出去啦。” “依您看,他们走了哪条路,又是怎么逃出去的?”我问。 齐师傅没立刻回答。他只是摸了摸口袋里的石头,淡淡一笑,说那谁知道呢,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们確实走一路,看一路。 石门在墓道尽头,后面是“过洞”,再后面是“天井”。这是唐墓的常见结构。 我举高腕灯,扫视一番: 嗯,第一座天井没有陪葬品,满室的壁画却保存完好。显然,那伙盗墓贼未曾踏足这里。 如果让我用一个成语来形容盗墓分子,那就是“穷凶极恶”。 穷,就是极端的意思。盗墓分子总喜欢把事情做到极端,做绝了。他们自称摸金,却不可能只摸走金银珠宝。只要能卖钱,什么墓誌石刻要挖出来,什么隨葬衣物要剥乾净,甚至连壁画也要用胶水糨糊抹一抹,顺手敲走几块。 这座天井是方形穹窿顶,由东南至西北,依次画著金乌、月蟾、诸多星辰。二十八宿以硃砂勾勒,中央北斗七星竟用夜明珠镶嵌,斗柄极长,灼灼耀眼。这哪里是墓室,分明是凝固的盛唐星河。 四神兽壁画,四面环绕天井。青龙鳞片用孔雀石碾粉晕染,白虎瞳仁嵌著两粒鸡血石,朱雀尾羽洒满金箔碎屑,玄武吐著银汞色的水波。这是唐墓里常见的四神天象图,用来指示墓穴四面方位。 此外,所有壁画中部竟然连绵成一个完整的圈,画出一长队英姿颯爽的唐朝狩猎骑士,箭追日月,马踏青山。 见此,考古队的同志们立刻走不动路了。他们一个个也不担心被困墓穴的事,纷纷驻足观赏,还絮絮叨叨说什么高等级唐墓壁画,什么穹窿星象图,什么列戟图,偶尔发出一片惊嘆。 仿佛为了弥补没带照相机的遗憾,他们恨不得把眼睛贴在壁画上,全面扫描每一个纹理细节。幸亏有我和齐师傅两个毫无美术细胞也不懂得欣赏艺术的恶人,不停在后面催他们快走快走。 我们只需一眼就能抓住重点,所以壁画上的细枝末节就像过眼云烟,没必要反覆赏玩。 当前学界普遍认为,唐代修建大型贵族墓葬,往往有开凿天井和壁龕的习惯,墓主人的身份地位也与天井多寡有一定联繫,比如太子、公主墓可超过6个天井,而初唐时期一、二品官墓里却最多只有5个天井,再低品级的官员就更少了,甚至一个天井也没有。 天井中常绘有大型壁画,以展现墓主人的地位与日常生活。其重要价值也在於此。文物之所以被称为国宝,正是因为它们可鑑古通今,让我们得以观见千百年前的尘封歷史、繁华盛世与璀璨文明。这是我们每个中国人共同拥有的宝贵財富。 唐墓里,所有壁画一般以最后一个天井为界,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主要描绘墓主人外出游猎的场面,后半部分则主要描绘墓主人在內宅的生活及其附属的建筑物。至於这壁画上的列戟,也是有讲究的。《旧唐书》曰:“唐制三品,门列棨戟”。按规定,只有官、阶、勛均在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在门前列戟。我仔细数了数,这里东西壁画共列12戟,后面图像因接近墓道口磨损严重,已经看不清了。此外,壁画没有宫廷中常见的仪仗图、乐舞图等,却隨处可见琴棋两玩、棋格团纹图案,以及富有宗教色彩的仙人对弈图等,人物神態栩栩如生。 我和齐师傅对视一眼。 结合壁画所绘內容,这位墓室主人,其家族应与围棋大有渊源。至於为什么是他家族而非本人,因为我们目前所知,就算是盛唐棋坛第一国手——“棋圣”王积薪,称得上大唐围棋界的天板了,囿於家族背景,也只能像李白一样“供奉翰林”,供皇帝消遣解闷而已,並没有品秩。 胆敢修建这么一座“围棋主题”的高等级唐墓,他(她)生前或许立下了与围棋有关的重大功勋,且其家族里必须有正三品以上的大官。 “你看,这幅壁画正是〈王积薪围棋图〉。户主起码是中晚唐时期的人。”齐师傅一边瀏览,一边评判我们的户主。 盗墓分子,会称呼墓主为“东家”,因为他们是来摸金的,要靠东家吃饭; 我们文物侦查警察,会称呼墓主为“户主”。因为逝去千百年的古人,也是被入室盗窃的可怜人。 我看见壁画上两名女子正在对弈。侧面还有一人,像只烤鹅伸长了脖子,似乎在悄悄偷听。 这幅壁画,选自唐代李肇《国史补》一则奇闻:“棋圣”王积薪自认为棋艺天下无敌,洋洋得意。有次游歷京城,他投宿一家旅店,夜晚却听到隔壁老太太喊她儿媳下一盘棋。她们各自说落子在棋盘何处,王积薪默默记住,第二天按她们的落子顺序,恢復棋路,竟发现完全比不上她们。这才明白高手在民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位唐朝户主,既然能將盛唐围棋界的故事作为壁画,也侧面说明,他確实生活在中晚唐时期。 我们继续向前走。第一个天井尽头,出现第二个过洞。 过洞高约两三米,笔直地插著不少凝固的石柱。片片岩石彼此叠加,像一层层蛋糕奶油。近看,岩石表面还呈现一种奇异的铁青色,耸起针状的黄色结晶。 第二道石门比预想中单薄许多。上面也有猫眼小孔,也鐫刻了两颗仿古文字——“沉”、“香”。 沉香?这是什么意思?与第一道门的“壶口”有何关联? 我顾不得细想,立刻命令所有人: 搜寻整座天井! ——第二扇石壁门完好无损,未被水流冲坏,海水肯定是从这座天井漏进来的,出口也必然在此。 可是考古的同志们都朝我摇摇头,劝我说警官您別异想天开了。我们刚刚已经细致观察了墙上每一幅壁画,別说有什么裂口,就算连一个壁龕小洞也没见到啊。 还剩一种可能。齐师傅上前,拍拍我的肩膀,提醒道——也许这第二扇石门,原本是向內打开的! 当海水从墓穴內部涌出,水流仿佛一只无形的手,顺便“帮忙”推上了门。所以,石门是关闭的状態,石门也没有被水冲坏。 我低头检查一番,失落地发现,齐师傅说的没错。沉重的石门石枢与精巧的弓弩机关不同,石门不会腐蚀。但由於它建在海底,千年间不断受到地壳运动的影响,再强大的机关也早已磨损失效。最终,坚固的石门败给了永恆的时间,自动卸下防御,向內打开。 证据就在石门底部。不仅留有明显水痕,还一直延伸到门內。而且这扇石门一点也不坚固,我甚至仅用一只手就能推得它摇摇晃晃。 “时警官,你们別浪费时间了。这第二道石门已经损坏,用手轻轻一推就能开。”察觉到我们这边的动静,那间谍也打个深深的哈欠,仿佛一只刚从冬眠中醒来的熊,飢肠轆轆要吃人。他又补充说:“但愿门开后,您別被嚇破了胆。” ......嚇破胆? 什么意思? 前面又有什么隱藏危险? 一连串疑问涌上心头。我的双手正准备推开石门,却一瞬间卸了力。 眾人原本齐心协力地帮我一起推门,却因为我的突然停顿,那扇即將开启的石门又缓缓关闔了。 大家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脸不解地望向我,似乎都在询问发生了什么。 让开。 我上前驱赶所有人,说你们都让开! 怎么,你自个儿能把这么高的石门推开啊!你力能扛鼎?齐师傅寸步不让。又指挥著眾人分散在我两旁,说抓紧推门,別耽误时间。 眼看这扇石门即將打开,我心里焦急,却没理由让人停下,也没办法,只能抢站在最危险的中间位置,隨机应变。 石门訇然开启。 眾人却像撞了鬼,齐声惊呼: 门后滑出一个什么东西! 门枢转动的剎那,腥风扑面。我感觉脸上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冰冷触感。像被一只冰凉的舌头舔了鼻子。再睁开眼,我居然面对面贴上了一双铜铃般大的兽眼! 那一刻我才明白,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大脑真的会一片空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我根本动不了,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与那只巨兽近距离对视了半秒。 短短半秒,却漫长得像半个世纪。之后,我本能地仰头向后退,想要远离那只可怕的怪物。 但万万没想到,身后齐师傅忽然伸手,死死扣住我的脑袋。他不让我转头,还逼迫我继续直勾勾瞪著那双兽眼。 他冷声说,別动。 第7章 织品 齐师傅举高腕灯,说你好好看清楚,它是什么。 我强行克服恐惧,逼自己睁眼,才看清了那只怪兽的全貌: 鹿角、蛇身、凤眼、鱼鳞。 ——这分明是一条龙嘛。 准確说,一条木雕的龙。 龙是中华民族的象徵和最重要的文化符號,早在8000年前辽河流域的兴隆洼文化中,就出现了猪首蛇身的龙。隋唐时期,龙被认为是通天神兽,“木龙”谐音“墓龙”,也是常见的镇墓兽之一。 “师傅,这不像是镇墓兽。” 既然是镇墓兽,就该乖乖守在墓里,这条木雕龙怎么还能自己移动?还专门跟我脸贴脸? “我也认为它不像镇墓兽。因为它长得太丑了。”齐也打量几眼,面带嫌弃地移开视线。他说,木雕对匠人的雕刻技术和绘画技艺都有极大的要求。这条木龙的线条粗獷而不流畅,比例奇异而不美观,大概出自市井,而非宫廷。如果哪个雕刻师敢把这种玩意儿献给皇上,肯定喜得九族消消乐。 “师傅,您对雕画方面还有研究呢?” “称不上研究。但略懂一点讲究。我们中国龙的形象直到宋朝才基本定型,宋人罗愿在《尔雅翼》中总结龙的形象:角似鹿,头似驼,眼似鬼,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这叫『九似』;又將龙身分为三部分,依次是首至膊,膊至腰,腰至尾。每部分比例都要严格保持一致——这叫『三停』。后世广泛遵循这『三停九似』画龙之法,你按这法画出来的龙,它看著就顺眼。” “但它是唐代的木雕龙嘛,不必拘束什么宋元明清的『三停九似』吧?”我心想,我们现代人哪里懂古人的审美? 整条龙给我第一印象是,飘逸不羈。 龙身蜿蜒曲折,像一条细长的海蛇。从龙头位置,我还能隱约看见它背部有鱼鰭,以及两只祥云缠绕的翅膀。底下四脚也不是鹰爪,而是麒麟一样粗壮的兽蹄,高高撑起这个四五米的庞然大物。 仅仅是我视线所触及的一小块龙额,就採用了浮雕、鏤雕等多种复杂的木雕技法。儘管距今已有千年,它的龙眼依然活灵活现,居高临下盯著我们这群入侵者,仿佛下一秒就会发出震天咆哮。 如果......如果这种手笔都算幼稚,那我不敢想像,到底什么样的大师之作才能入齐师傅的法眼? “是啊,也就这一双龙眼,雕得还算凑合。徒弟你呀,怕是没见过『八极恣游憩,九垓长周旋』的真龙!”齐师傅手指著木雕龙,说您也別怪我说话重。我年轻时候也是干国安的,曾经有个姓盛的朋友,拜託给我几幅徐悲鸿先生的骏马图,还有几幅民国时期的龙画,让我安全护送到法国罗浮宫参加国际美术展览,展示中华的“龙马精神”,再完璧归赵。那些龙画才是真好,“不敢点睛眉,一点九霄动风雷”。所以我现在是黄山归来不看岳,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我心生惊愕。这些故事更像是教科书里记载的荣光歷史。没想到,可敬的无名英雄竟一直在我身边。 我更没想到,我俩说了半天话,齐师傅居然还在我背后,紧紧摁住我的后脑勺,说你別乱动。 ——你再仔细看一看,这条木龙还有哪里不对劲? 我只好眨眨眼,细察一番:龙身修长,似乎还缠著一根细线,粼粼闪光。 等等,这是百米深的海底,我们又困在一座墓穴里,何来阳光,何来反光? 这是緙丝。齐一边压低我的脑袋,一边压低他的声音,说我国緙丝技艺兴於唐、盛於宋,传承至今。这木龙虽然雕工敷衍,但內部机关不容小覷。古代工匠在製作整座木雕的过程中,故意在每片活动的龙鳞下方都埋进了緙丝。让它们像筋骨血脉一样,贯通龙身。 此外,龙体表面也织著丝线。它们缠绕、搭连、绷直在木雕外部,如蛛丝般透明,隱蔽性极好。古代盗墓贼没有我们现代手电筒等照明工具,只能靠昏暗的烛光,又置身一片漆黑的墓室里,仅凭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细密的丝线。一旦有人试图触摸、移动这条龙,立即会触发机关。而且最致命的是,丝线机关可不像金属机关那么容易腐蚀。俗话说,中华緙丝,千年不坏。 齐师傅揉一揉我的脑袋,似在安慰:没关係,徒弟你千万別乱动,就靠在这条大龙上面休息休息吧。因为这道机关的命门,正好点在你的眉心。 他话音落,我也终於看清那一根闪亮的丝线:它的左右两端,居然分別连接在木龙的左右两腮。而丝线中间,正好紧贴我的额头。 通过眼角余光,我瞥见木龙的左右两腮还各有一小块龙鳞,已经被丝线牵动著翘了起来。我很明显已经触动了机关。 刚才木雕龙就顶在石门后面。石门一开,整座木雕就顺理成章地滑出来,与我近距离接触,我的额头也隨之顶住了那一根丝线。 可以想见,假如没有齐师傅阻止我,当我向后仰躲,中间丝线受到的压力会瞬间消失,左右两片小龙鳞也会復位。 机关必然被触发。 我已经消退的恐惧感,又像毒蛇一样顺著我的脊梁骨重新爬回来了。 “师傅你......您,您是怎么知道这里有机关的?”我的身形瞬间僵硬。 如果说,第一道门“伏水”机关,我还能猜出个大概,第二道门“丝线”机关,我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徒弟,我亲身保护的墓葬,踩平的机关,比你经手的文物还多。”齐师傅毫不谦虚地说。 “我信。那您先告诉我——触发这种丝线机关会怎样?我该怎么办?”我儘量少说废话,节省体力。 “不知道。”师傅说,“我从来没有在这种机关中招,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会有什么后果。” 如果咱们运气好,里面可能会发射什么机关暗器,但歷经千年,机弩早就腐蚀,无法启用;如果咱们运气差,也可能会从龙鳞的缝隙里钻出什么东西,放出什么无色无味的有毒物质,这些可没有保质期。对我们也有杀伤力。他慢悠悠笑著,讲。 我低头,一声不吭地思考对策。我向来喜欢隱藏我的喜怒哀乐。作为一名文物侦查刑警,我习惯了幽深的墓穴里孤军奋战,也习惯了孤身一人躺在大案要案的针毡上,反过来也刺得体无完肤,翻过来也刺得鲜血淋漓。 善良的考古队员们也纷纷替我著急,问,那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我首先想到,假如我们是一伙盗墓贼,遇到这种机关,一旦识破,就很好办。木头丝线又不是石头钢刀,它们遇火会燃烧,只需要从木雕背后放一把火,烧毁整只龙就可以了。 但我们文物警察更加投鼠忌器。面对这样一只精巧的冥器,如果我们一把火烧掉,绝对是对国家宝藏的褻瀆与失职。我们必须要把这条珍贵的木雕龙无损无缺、全须全尾地保护妥当。 “你別搞得那么紧张嘛,徒弟。刚洗过海水澡,你又浑身冒汗了。”齐师傅的笑声不合时宜地打断我的思考,他又用熟练的按摩手法抚平了我紧绷的双肩,说,“歇够了吗?你歇够了,咱就走;没歇够,你再趴这木雕上,好好眯瞪一会儿。” “走?我倒是想走!你帮我顶著机关?”我咬牙切齿地说,“刚才就阻止你推开这门,你不听;现在我替你扛了机关,你还笑话我!” 齐似乎故意欺负我不能动弹,又捏捏我的鼻子,戳戳我的脸,像摆弄小人玩具似的。他歪一歪头,见我真生气了,才笑著对身后的考古队员们说: 你们俩,把电池抠了,手电筒扔给我。 被他点到名字的两个考古队员疑惑地“哦”了一声,我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都听话地把空手电筒交给了齐。 齐师傅大步走到这条木雕龙前面,竖起两只手电筒,各自塞进两片龙鳞底下,像简单的槓桿支架一样,依然把它们顶得高高翘起来。 他固定完毕,就拍拍手对我说,起来吧! 我不可置信地抬头。 中间丝线依然紧绷著,两片龙鳞依然翘著,一切都维持原状,文物也没有遭到破坏。但我已经自由了。 我往前走了两步,脑壳发懵。我揉揉太阳穴,完全没意识到我的手腕也在微微发抖。我更加无法接受了:这么简单的办法,我刚刚怎么没想到? “我早就说啦——徒弟你要是真累了,就趴著好好休息一会儿。从咱们下海到现在,再加上你昨晚出的差、熬的夜,你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了吧。精力不足,你再聪明的小脑瓜也转得慢呀。” 齐师傅的眼睛里一层层地增厚笑意,说徒弟,你第一次下墓,正好长长见识,往后遇事多想想,別总钻牛角尖,搞得束手无策。再说干咱们这行,指挥官的椅子在前线。很多东西不是你安稳坐在大后方,仅凭脑子想想就能琢磨出来的,別真拿自己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张子房了。 我没什么好脸色。说你別跟我並排走,赶紧去垫后。 唉呀,这可真是农夫与蛇、吕洞宾与狗、郝建与老太太,还有我和你啊。齐师傅感慨完毕就立刻溜去队尾了,躲过我一记眼刀。 * 吸取了先前的教训,我小心翼翼带领眾人,远远绕个大圈,绕过这条木雕龙。 齐师傅走在队伍末尾。他拿灯一照,瞬间就来了精神:“哟,这一整座木雕,竟然都是沉香木雕刻的!” 我也深吸一口气——儘管遥隔千年,还能隱约嗅到一丝岁月沉淀的香气。缕缕暗香浮动,裊裊祥云蒸腾,清芳馥郁,幽远绵长。细看木质纹理流畅,几乎毫无瑕疵,该是一块极其罕见的巨型上品沉香木。 沉香木並不是单一的树木名,而是树木受到雷击、火烧、虫蚀、鸟啄等自然创伤后,为修復自身而產生的一种半木质半油脂的混合物。它被誉为“眾香之王,木中舍利”,单听“舍利”这词,您就能大概猜到它的原料有多珍贵了,好似佛骨舍利珠一样,天地炼化之精华。 “怪事。沉香料体普遍不大,要说做个佛牌、做个手串儿还凑合,但像这种完完整整、四五米见方的巨型沉香木雕简直不可思议。难不成是攒出来的?”齐师傅绕看一圈,嘖嘖称奇。 明清有“攒门”雕刻法,就是把一小块一小块沉香拼接好,再动刀雕刻。近年也有人把沉香和玉石翡翠攒到一起的,说到底,还是因为沉香原料太稀缺。 我说您有所不知,唐朝人就好这口。就连李白《清平调》诗里也有一句“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还有专家研究说可能整个沉香亭子都是用沉香木鏤空雕出来的哩,您就可以想像唐朝人对沉香的痴迷程度了。 整座亭子都是沉香木雕的?那到了安史之乱,拿来当柴火烧也能烧好几年吧。齐师傅一边胡诌,一边大步往前走。 绕龙走一圈,我也看清了:木龙身上果真拉满了丝线,就好像地球仪上面覆盖的经纬线一样,横纵相交,呈现出一个个精巧无比的几何图案。 木雕可能是一座古墓的钥匙。1899年,瑞典人斯文·赫定受到了瑞典国王和伊曼纽尔·诺贝尔先生的资助,开启了他的中亚探险。他先在罗布泊北岸的黄沙里刨出几件精美的木雕,异常兴奋,像嗅到血腥味的鹰犬一样,又发掘出一座重要的古城遗址,其中珍贵文物不计其数。 木雕也可能是一种防盗墓机关。只是,这样一条纯洁无害的木头龙,跟其他致命机关相比,真是小儿科,华而不实。就在我疑惑它的具体用处时,我突然发现龙尾消失了。 ——本该有一条龙尾的地方,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根方形横截面的木棍。 “乘龙升天,顾不见尾。”齐师傅说,你再看看第三扇石门吧。 我遥遥望去: 第三扇石门也有一个猫眼小洞。 这小洞也是方形的。 “神奇吧?这个变形的龙尾木棍,正好能插进第三扇石门里。”齐师傅玩味道,“这条木雕龙估计一直放置在那里,严严实实塞著大门。如果有人想要打开第三扇石门,继续往墓室里面走,就一定要拔出这条木雕巨龙,也就不可避免触碰到龙身的丝线机关。” 幸亏,刚才的海水帮了我们大忙——將这条守门龙直接从第三扇石门的关卡里衝出来,衝到了第二扇石门,一举突破两层机关。间谍有意落井下石,我们却因祸得福。 “此地不宜久留。”齐师傅提醒道。咱们人没有触发机关,但海水可不好说。还是离它远点儿,继续赶路。 “您稍等,我去看看石门刻字。” 话音落,我也摸索到了第三扇石门。 果然,石门的猫眼小洞附近,我又发现两个仿古文字——“太”“白”。 第8章 珍藏品 第一扇门刻字“壶口”,我们遭遇了类似壶口瀑布的机关;第二扇门刻字“沉香”,我们见识了沉香雕刻的木龙;那第三扇门所刻“太白”,又是什么意思? 带著疑惑,眾人合力推开第三扇石门。眼前的壮观景象却让我们目瞪口呆: 密密麻麻,全是陪葬的陶俑! 几乎所有陶俑都是珍贵的唐三彩。这种珍贵的铅釉彩陶一般具有三种以上的顏色,最常见的是黄、绿、白,所以被称为“三彩”。 唐三彩存世数量有限,具有很高艺术价值。我们站在门口,粗略一看,就有文官俑、武士俑、男女侍者俑,牵狗、牵马、牵骆驼的使者俑,另有什么杯盘、瓶碗、执壶、釉罐......三彩斑斕,遍地开! 但最让我们震惊的,並非陶俑的形態之美,而是陶俑的数量之多。 唐朝对隨葬品数目有著严格的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可以陪葬六十件冥器,三品以上陪葬九十件。假如某人只是七品芝麻官,那绝不能陪葬九百件冥器,除非他不想要脑袋了。 可我数一数眼前的陶俑,別说九十件,真是九百件也有了。 “如果这些都是真品,再找个好买家,够在京城换十套房了。起床能瞧见故宫的那种。”齐师傅感慨一句。 “想当官,就別想发財。”我果断与师傅互换位置,说这座天井空间大,换您在前面探路,我们加快速度。 我目测这第三座天井的占地面积,堪比之前两座加在一起。要以我们现在的龟速行进,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探索完毕。 况且,就算我们耗得起,这满地的古董也消耗不起。我是个有血有肉的警察,又不是博物馆的玻璃保护罩子。儘管身后三位考古队员一路心急如焚,告诉我这些国宝文物正在快速氧化,我也无能为力。 “遵命,咱们速战速决。”齐师傅答应我,立刻举高腕灯给大家开路。仿佛手持一道耀眼的光剑,切割开暗沉沉的墓穴。 我看著师傅头也不回的背影,一种钦佩之情也油然而生。 您瞧瞧,贪財的人还真干不了我们这一行。每件宝贝都是价值连城,每件文物都是国家宝藏。无论是谁,偷偷拿走一件,国家遭受的损失就不可估量。 国宝属於国家,更属於我们每一个国人。它们不该被盗墓者惊醒,忍痛告別安睡的故土;它们不该被非法走私,悲惨沦为异国的玩物;它们不该被刨出安息的土壤,或被迫承受氧化的痛苦,或被锁在非法收藏的柜子里,永不见天日。 很多盗墓贼被金银財宝迷了眼,要么悽惨丧命,与墓穴白骨作陪;要么鋃鐺入狱,看十年铁窗流泪。以命换钱,以猎奇换刺激,那不叫快乐,更不叫冒险。我不希望任何人重蹈那些可悲盗墓贼的覆辙。 真正的荆棘丛中自在人。 万宝丛中过,寸金不沾身。 一路走来,我也注意到:唐三彩常见黄、绿、白三色,这些陶俑却以白色居多,似乎正应“太白”二字。白陶俑参差不齐,高者甚至超过一米。说是帝王级別的陵墓都不会觉得奇怪。 “徒弟,读过西海县誌吗?你们西海市一千多年前,连个小渔村也没有吧,哪里冒出这么一位帝王来?”齐师傅的声音从队伍前面飘来。 我不假思索,说这位户主应该是僭越了。 唐朝盛行厚葬之风,虽有法律约束,偶尔也会出现僭越的情况。比如父亲是手握重权的三品唐节度使,偏偏他最宠爱的幼子不幸夭折了,儘管幼子並没有一官半职,这位父亲也可能僭越规格,为他的孩子放置一座只適用於三品以上官员的石墓誌。 这种小事一般不会传到朝廷耳朵里。哪怕偶尔有“上书諫者、谤讥市朝者”去告发检举,朝廷碍於权势,碍於人情,大概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位户主僭越得也太夸张了。八成家里是做大买卖的,钱多的没地方烧,全拿来捣鼓后事了。”齐师傅猜测道。 古代商贾地位很低,中唐白居易在《琵琶行》一诗里就记载了风尘女子“老大嫁作商人妇”。但古代商贾也有不少富可敌国。他们走南闯北做生意,更是无人起疑。再说唐代海洋贸易繁荣,如果他们真能打通各环关係,偷偷跑到偏远海滨,建造一座超规格墓葬也不奇怪。 我收回思绪,发现整支队伍停住了。 “怎么回事?” “有发现,来瞧瞧。”师傅朝我招招手。 这里大概位於墓穴天井正中央,我走上前,见一只判官白陶俑矗立在路中间。 这位判官俑的身高几乎与真人同等比例,他白衣宽袖,鹤立鸡群。一手执笔,一手捧卷,扬眉捋须的细腻神態也称得上“传神”二字。制俑匠人似乎有意突出俑人的丰神瀟洒,器宇轩昂,让它不像是掌管阴阳狱卒的判官,倒像是瀟洒人间的謫仙人。 我还在思索,墓主为何要在天井中央放置这么一座陶俑,就见齐师傅已经跟那陶俑玩熟了,不仅勾肩搭背,还指著人家手里的书卷,开玩笑说我们是专门保护文物的警察,下墓见您一趟可不容易了,您就在功劳簿上给我们记个三等功吧。三等功就行。 “这满地的珍贵文物都在迅速氧化,你还有心情玩?”我正欲发作。 下一秒,却停住脚步,呆呆看向齐师傅和那位判官陶俑。 “怎么啦?”齐师傅也注意到我脸色不对。 我缓缓道出一个疑问:这里,不少唐三彩陶俑也受到了海水的衝击,东倒西歪。但这具陶俑......为什么偏偏是站著的? “別赖我啊。这哥们儿本来就是站著的,我可没好心把他扶起来。”齐师傅立刻跳开。 我再细看他身后的唐三彩,心中一震——您看,从这位判官开始,后面所有陶俑居然都是站立著的! “大惊小怪。”齐师傅也放开判官陶俑的手,说,这不是恰恰证明,海水是从附近流进来的嘛。所以,水才会像分流器一样,把这些陶俑一半衝倒,另一半好端端站著。 “所有人,赶紧找一找。漏水的洞不远了!”我立刻吩咐大家。 黑黢黢的礁石,死寂寂的墓洞,我们像身覆鸟羽、兽皮的先祖,走进鸿蒙未判的太古洪荒,徒感一片恐怖和迷茫。 隨著手电筒的光束撕开了更多黑暗,也露出了更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 这座天井,前面整齐排列著白陶俑,后面却是一大片陪葬的木棺! 每一具木棺都惨白如骨。也不知是什么稀有的纯白木材。空气中瀰漫著一股陈腐味,夹杂著潮湿的泥土腥气和难以言喻的霉味,让人觉得肺部要被菌丝寄生满了。这些奇异的白棺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如同一条雪白的巨蟒翻起了片片蛇鳞,蜿蜒伸向墓穴的深处。 “怪事,陪葬陶俑全堆在天井,陪葬棺为什么也全挤在这里呢?”考古队员们都一脸疑惑。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户主有能力修建如此庞大的海底墓穴,怎么不再另建几座陪葬陵?偌大的別墅,非要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 “唉,生前同舟共济,死后灵爽共聚,大傢伙热热闹闹能聚一起,总归是一件幸事。”齐师傅抬手向后手,示意队伍停下,笑嘻嘻道,“不过,这里的户主確实太多了,吵吵闹闹的,你们別怕。” “吵闹什么?怕什么?”我疑惑。 齐师傅说,你们仔细听听呀。 我凝神细听。突然被一阵“沙沙-嚓嚓”的声音惊得后退几步。 我很难形容这种声音。它微弱,刺耳,零零碎碎。不像什么甲虫振翅,什么鼠蚁啃噬,更像是某种生物,正从木棺里面挠,努力推搡棺盖,似乎想要爬出来。 墙角,这一口木棺似乎在动! 考古队员们全被嚇得面如土色,像被胶水糊在地面一样,动弹不得。 齐师傅见此,也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又悄悄递给我一个眼色。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身为警察,我们当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坚决贯彻中央指示,不信邪,不怕鬼,不怕压。但此时此刻,也需要我们象徵性讲讲话,安稳人心。 眾目睽睽之下。师傅清清嗓子,大步走到墓室中央,半开玩笑、半庄重地宣布: “各位被害人,你们都是一千多年的老住户、老业主了,还被入室盗窃,真够倒霉的。我们警方也很能理解您各位的心情,爭取早日破案,还您一个清静。” 齐师傅说完,眼神霎那间变得凌厉逼人,扫视一圈。 “但我丑话说在前面。您各位可要老老实实配合我们警方工作。要是敢把对付盗墓贼的那一套用到我们身上,装神弄鬼的给我们使绊子......人活著干什么差事,死了也照样干什么,到时候咱们要在阴曹地府打照面,那对不住,我们可原地出警了啊。” 我从未见过老齐那种眼神。锐如鹰隼,清扫墓穴每一个幽暗角落。仿佛一把天赐宝剑,剑柄指九霄、剑锋刺黄泉,涤盪了千万年的尘埃。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一说完,室內气压骤降,周围杂声也顿时减小,渐渐消弭。 “您怎么做到的?”我有些惊奇。 “这都多亏了我的『护身符』。”齐师傅谦虚地说。 “什么护身符?” 齐把手伸进腹部口袋,还真掏出一张红卡。上面明晃晃印著——京城扫黑除恶表彰大会的参会卡。 这个喷不了,这个是真大佬。 齐师傅一字一顿地告诉我:“我们警察的护身符,就是头顶国徽、心中党徽、胸前警徽,还有这一身乾乾净净、邪祟不侵的正气。” 我赞同。 自从我入警,这个神秘又厉害的齐师傅就经常陪在我身边,开导我,安慰我,引领我,告诉我一些高屋建瓴的道理。每到关键时刻,他又总能助我一臂之力。 可惜,无论我怎么追问,齐也始终不肯说出他的真实姓名、身世背景。我只听说他家在京城颇有基业,按理讲三辈子吃喝不愁,干嘛还要辛辛苦苦来上班、为人民服务呢? 他总是一笑置之,道出热爱二字。 由於老齐的长相过分帅气显眼,不適合从事国安秘密任务,才常常在明面上以公安身份协助专案调查。虽然是一个系统的同志,但我也不能因一时好奇,违规查询他的个人信息。否则一旦被上面监控到,会直接通报省部批评。 大数据时代,个人信息泄露风险增加,不少人也受过“开盒”威胁。如果有人敢开我的盒,他或许能看到一些虚擬信息。比如我的警校经歷、我工作的警局,甚至我的家庭住址。但这些全是假的。换句话说,是我想让他看到的。 但如果他胆大包天,敢开齐师傅的盒,那他会发现一个更精彩的事情:齐师傅的个人信息会像万筒一样,变来变去。每变一次,刷新一次,其实就是国家內网在锁定他的ip。很快,就会有警察上门找他。他该进去蹲多少年,这时候已经確定了。 齐师傅是特殊人才,自然受到国家特殊待遇和保护,但他从来不搞特权。也从不摆架子,耍脾气,平常乐呵呵的,大事绝不含糊。 这些年,从警校到警服到警证,我一直在追隨他的脚步。他就是我心目中的“超级外掛”,也是我珍藏的,一枚真正的“护身符”。 我目送我的英雄“护身符”凯旋归来,齐师傅也恢復了轻鬆神態,开玩笑道:“嘿,这里躺著这么多亲眼目击现场的受害人,要有哪位愿意坐起来,配合我们警方做个笔录,就好了。” “別贫嘴。真坐起来一个,你该躺下了。”我在空荡荡的墓室里跺了跺脚,不知是因寒冷,亦或別的什么原因,只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 没想到,我话音刚落,墓室一角忽然腾地坐起一个人来。 第9章 食品 徒弟,咱俩这嘴巴真是开光了。 齐师傅见状一笑。他的视线掠过嚇傻的眾人,朝墓室一角微微頷首: “人赃俱获,你也不用躲了。趁早出来吧,我们也好顺路捎你一程。” 他话音刚落,我就看见墓角的棺材映出两道浅黑色影子,两个鬼鬼祟祟的傢伙猫著腰钻出来—— 前面那位瘦瘦矮矮,扁平脸,光下巴,短眉三角眼,皱纹密布的脑门透出一股精明和凶劲;后面那位蓬头垢面,眼皮发红,圆肥的嘴角还掛著哈喇子和痴笑,不停地嘟囔什么。 两人都穿著一身褐绿色工装,紧扎袖口。他们黄陶色麵皮,眼底围著一个大大的黑圈,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冻得发青,胶鞋底子还开著裂缝,渗出的泥浆在地面留下水印。细看,他们从衣领子到脚脖子都溅满了泥点,像两串刚被薅出土的生劣苗。 谁也没拿手电筒直射他们的眼睛,但他们就像胆怯的鼴鼠一样躲躲藏藏,始终不敢与我们对视。 不做亏心事儿,不怕鬼敲门。 这分明是两个盗墓贼。 见此,我也解开了心中疑惑:这个盗墓团伙三死一重伤,一共四个人。最初一听到这个数字,我们专案的刑警都认为不太可能。猜测他们还有同伙在海面接应,或被受困墓穴致死。因为一个盗墓团伙的作案人数往往是固定的,且盗墓贼大多迷信,很少选择4、10这种谐音不太吉利的数字组队。现在加上他俩,共计6人的盗墓团伙就明显正常多了。 我保持5m安全距离,开门见山地问:“你们俩为什么要藏在墓穴里,这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同伙?” 瘦矮个张张嘴,正欲开口,他旁边的同伴就露出傻笑,抢著说: “他们死了呀,都死了......” 嗯?死人了?大家的注意力顿时全被他吸引,纷纷竖起耳朵听他下文。 那人继续傻笑:“我在洞里面,看见两个白鬍子神仙下棋。神仙给我一根木棍,变成了毒蛇。后来毒蛇把我们全都咬死了嘿嘿嘿......”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重新把视线定在另一个盗墓贼身上,要他给个解释。 瘦矮个看看同伴,嘆口气,说我这老六兄弟啊,墓里碰见邪乎玩意儿了,人都被嚇疯了。 停。我没时间听你们讲恐怖故事。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说现在你俩一人选一边墙,举起手,面朝墙,慢慢转过身。 瘦矮个估计进局子里蹲过,也知道这是警察搜身的流程。他立刻就慌了: “凭什么啊?你们是警察?你有警官证吗,出示给我看看!” 胡闹。谁下海潜水了还带警官证啊,出示给大白鯊看吗? 我不耐烦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里穿著水警兄弟们借我的制式警服。我简单向他普法,著制式警服执行公务期间,不必向嫌疑人出示警官证。 同时,我也给齐师傅使个眼色。师傅立刻心领神会,迅速摸出警棍,慢慢接近另一个还在傻笑的盗墓贼。 而我戴好潜水手套,走向垂头丧气的瘦矮个,把他全身上下仔细搜了一遍。 这个盗墓分子嘴硬,自身倒没什么危险係数。他裤兜里还剩半包压缩饼乾,危险物品只有一把摺叠小刀。我把刀远远踢开,又瞥一眼他脚边,还有个水壶。 距离整个盗墓团伙惨遭不幸被人发现,已经有大半星期了。想必这三四天,他们两人就是靠少量乾粮和水,一直藏在这座墓穴天井里,苟延残喘。 我让他稍微放鬆,简单询问几句: “你叫什么名字?” “老五(化名)。” “哪儿的人?” “西海本地人。” “今年多大岁数?” “四十八。” “学歷,政治面貌,工作情况?” “小学毕业,无业游民。” “为什么盗墓?” “缺钱。老大叫的人,老二找的地方,老三带的路,老四发的工具,我和老六就是负责挖土,赚点辛苦费。” “为什么你们没跟其他人一起出去?” “我们几个刚挖到主墓室,突然遇见一条大蜈蚣。大家都嚇坏了,到处乱跑。我俩就跟其他人跑散了。” “大蜈蚣?” “对,一条百足大蜈蚣,全身血红,还会像毒蛇一样嘶嘶叫。它比椰子树还粗呢,上半身直立就有五六米长,见人就咬......” “好。你可以闭嘴了。我看你也疯了。”我厌烦地站起身,觉得这傢伙真是浪费我的时间。 三岁小孩都知道蜈蚣生活在陆地上,只会跟蚯蚓一样钻洞刨土。即使真有“海蜈蚣”(俗称『沙蚕』)这个名词,那也是钓鱼佬拿来海钓的诱饵,就跟那红线虫似的,顶多小拇指头那么长。 我知道,海底有很多神奇的生物,但它也不会那么神奇。能在封闭的海底墓穴里生活千年,没有任何食物来源就算了,还能养出这么大一个怪物,回去写篇论文就能提名诺贝尔生理医学奖了。 师傅。我转头去喊齐师傅。见他居然与那傻子老六聊起来了。他俩说说笑笑,似乎还聊得挺投机,看来都病得不轻。 师傅!我提高嗓门,又喊一遍。 齐师傅这才注意到我,带著傻子老六过来,问,你这边聊的怎么样呀? “聊什么聊?这两个盗墓分子嘴里没一句实话,瞎说什么大蜈蚣把他们咬了,又跟盗墓团伙走散了。先把他们带出去,再去审讯室好好问吧。”我没好气道。 “寧可信其有,不可不慎重。”齐师傅从兜里摸出一块小东西,说徒弟你看,这上面是什么? 我认出,那是他从第一扇石门废墟里捡回来的宝贝石头:“这不就是一块破烂石头?” 但等我细看,却发现——那礁石形状像一枚硬幣,中间薄薄的,两面却很扁平,很光滑。这上面居然爬满了灰白与深褐色交错的条带状痕跡。 “噁心......这是什么东西?”我隔著潜水手套触摸,发觉痕跡表面又软又弹,还黏糊糊的。根本不像天然的奇石纹路,倒像是某种虫子拖曳出的分泌物。 我有轻微洁癖。 我心里一阵恶寒。 齐师傅解释说,这应该是某种巨型海底生物的活动痕跡。当时第一扇石门下面有很多类似痕跡,可惜他还没有细看,海水就衝进来了。幸亏他的眼睛像高清摄像头,看过一遍的东西就不会忘。这一路上,他就在脑海里復盘,还根据当时整个分泌物的连贯性判断:这种生物应该又粗又长,体型跟一条东南亚网纹蟒似的。 眾所周知,深海环境极其恶劣。低氧、低温、食物稀缺——较大的体型能够有效保持体温、减少热量散失、提高捕食效率,並允许生物跨越更长距离寻找食物。且深海生態位相对宽广,大型生物可以占据不同的生態位,从而降低种间竞爭。深海纪录片里,数十米长的巨型乌贼、巨型鱼类,那都是人类镜头下的常客。 但是,一条常年泡在海水里的虫子,怎么可能长得像蟒蛇一样大?这想想就让我毛骨悚然。 “不会真有什么海蜈蚣吧?”我攒眉。 “那倒不至於。但这种海底生物一定长得很像一条蜈蚣。”齐师傅看了看两个抱头蹲下的盗墓贼,若有所思地说,这些盗墓贼又不是生物专家,遇见不明生物,只能描述个大概模样,不能准確说出那种生物的学名,也可以理解。 长得很像蜈蚣......的海底生物? 我迅速在心目中列好了一串可疑生物名单:海蛇科、磯沙蚕科、庞贝蠕虫科。 我也不是什么生物专家,但我们西海市文物侦查警的生物学知识普遍渊博。因为平常办文物案子,我们难免会看到古墓或古董上画著一些千奇百怪的生物,有些纯属是古人的想像力,但还有些確实是远古生物,有跡可循。这些都要写进文书报告给上级看的,当然不能用什么山海经什么古人云隨便糊弄过去。 “大多数海蛇尾部侧扁,所以在陆地上行走困难,不太可能追著这伙盗墓分子一路乱咬。”齐师傅挨个分析道,“至於海底庞贝蠕虫和巨型管状蠕虫,也很难在这样的洞穴里来去自如。它们也更喜欢高温环境,不少种群生活在海底火山口附近。敢在这么冷的海底墓穴里安家,怕不是要把它们祖宗十八代冻成冰棍儿。” “分析来,分析去,咱们西海的生物似乎都不能满足那些盗墓贼的描述啊。”我纳闷。 “体长五米,水陆两棲,还会袭击人类?这是海底生物?说是哥斯拉我都信。”齐师傅也笑。 五米?旁边的考古队员们都在偷偷听我们讲话,一听到这里,他们脸色大变,全停下手边的活儿,惊疑地看著我们。 我提醒齐师傅小声点,不然会嚇到同志们。 齐师傅却嘿嘿一笑,说这有什么嚇人的。之前我去澳洲那边跨国办案,顺便尝了他们本地的美食。其中就有海底沙蚕这道菜。讲真的,你不想像它是虫子,它还挺好吃的,那滋味就跟吃鲍鱼似的。 这边我俩討论昆虫记热火朝天,那边一名考古队员也有了新发现。 他指著一口木棺材,像烤肉跳舞的土著一样大呼小叫,说他刚刚试著抬了抬一副棺,感觉木棺很轻,又敲了敲,嘿,里面居然也是空的! “空的?躲边儿去,我来听听。”齐师傅说著,也用手轻轻扣了扣其中一个木棺,附耳听听声音。 “嗯,確实是空的。但外面钉得还挺结实。到时候估计得用钉钳撬开了。”齐师傅扫一眼周围的考古队员。他们都带著猎奇的目光,眼巴巴等著我们宣布开棺。 齐师傅却笑著拍了拍棺材,起身走人。撂下一句,说不好意思啊这趟来的太急,回头我多印几张领导名片,你们塞进去再开棺吧。 我没心思陪他们胡闹,转身问盗墓贼老五:“你俩之前是不是躺进棺材里去了?都看过了?棺材里面全是空的?” “对,这些棺材都是空的。”老五忙不迭点点头。 我的脸色瞬间变了。老五偷眼看见,又慌里慌张地改口:“不不不,我们没有一个个撬开看啊。我们只撬了一个墓棺,碰巧里面是空的。真的,只撬了那一个!警察同志......” 老五的声音越来越低。欲盖弥彰。 我恼火说:“好啊。你们是见光死吗?这么宽敞的地方不坐,为什么非要钻进人家棺材里躲著?” 老五犹犹豫豫,说:“不久前,我看见墙壁上面有水流出来,嚇得我以为外面漏水了。这可是一座海底墓呀。要真灌进来海水,我们就完蛋了。所以我俩赶紧找一棺材,钻进去躲躲。” 我和齐师傅对视一眼。 “你们亲眼看到海水灌进来了吗?” “对,就在那里。”老五说完,当著我们的面,搬开一座1m多高的佛像壁龕——壁龕直接开凿在石壁上,像一个內凹小盒子,没想到还可以拆卸。 “当时,我就听轰隆一声巨响,赶紧来瞧瞧,就发现这洞居然漏了!” 老五解释说,进洞往左拐,有个形状狭长的大窟窿,像一线天。普通人必须侧身才能勉强通过。海水就从那里流出来的。 “后来我感觉这洞太古怪。等海水流光之后,赶紧把壁龕重新搬回去了,我也没敢往深处走。”老五解释说,他原本准备再等几天,真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再进去碰碰运气。 没想到,先把我们警察等来了。 原来出口在这里啊。我们和考古队都很欣慰地看著这个洞。 “熬出头就好,咱们终於能出去晒晒衣服嘍。”齐师傅特意挑个空旷的地方,舒舒服服伸个懒腰。他的长腿大高个,已经在窄小洞穴里压抑了太久太久。 隨后,他押著两个盗墓贼,向左拐。率先进入了壁龕后面的石洞。 我也鬆口气。 站立一旁,守候大家一个个进洞。 可是,当我最后一个弯下腰,准备进洞的时候。 通讯机里,那久久未说话的间谍又像难缠的梦魘一般,开口打碎我的美梦: “亲爱的时警官,您別著急离开。您还记得咱们的约定吗?” 间谍的语气略显急迫,似乎难掩兴奋。他甚至跟我说话也用上了敬称: “请您向前走,推开第四扇石门吧。” “我要的『纪念品』,就在石门后面!” 第10章 危险品 往前走? 我拿著通讯机,不知所措。 前路雪亮的手电筒灯光被一一撤走,只留给我一片不可捉摸的黑暗。 “时警官,您怎么还不动?快往左走呀。”考古队员们见我没有跟上大部队,纷纷回头喊我。 此时我面临一个两难抉择; 那间谍告诉我,往前走。 盗墓贼告诉我,往左走。 恕我直言——这两方都是犯罪分子,我当然谁也不相信。 可是,两方人虽然不可信,但他们说的话一定都是真的。那间谍如此迫不及待,显然他覬覦的珍贵文物就在前面了,只要宝贝到手,不管他后续会耍什么样,肯定会让我带著文物平安出去,否则我就不能把宝贝亲手奉上。至於那盗墓贼,他困在海底洞里这么久,又亲眼看见水流的方向,他肯定也迫切想逃出去,也不会对我撒谎。 换句话说,他们都没有理由会骗我。这座海底墓穴也肯定有两个出口。 那么,我要採纳哪一方的建议? 不听间谍的话,他可能会恼羞成怒,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甚至炸毁整座海底墓穴;但如果不听盗墓贼的话,执意往前走,在其他人眼里我简直是疯了,要放弃逃生的希望,继续带著他们去九死一生地冒险。我根本没办法给所有人一个合理的解释与交代。 我正在犹豫不决,左边洞里忽然探出一颗脑袋。嚇我一跳。齐师傅竟又从洞里钻出来了。 “你们怎么又绕回来了?”我问。 “没,”他手里还提著三只巴掌大的迷你陶俑,说刚刚往左走了几步,就发现地面还有不少零散的文物。不太方便带出去,顺手放回来比较妥当。 齐师傅左看看右看看,才把陶俑安放在墓穴一角,双手合十拜了拜:“不好意思啊户主们,今天太扰民了。我们先把坏人押出去,再回来帮您各位收拾房间。” 做好这一切,他扬手招呼我: “快走吧,徒弟。你还愣著干啥?” 我本能地指著前面的石门,坦诚建议:“您看,这尽头还有一扇石门,要不......呃,我们顺便进去看看?” 齐师傅倏地抬眼看向我。灰眼睛里满是凌厉。他肯定怀疑我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了,或者脑子搭错哪一根筋,糊涂了。 他的眼神像利剑瞬间出鞘,却在触及我眼底少见的无措后,慢慢收回锋芒。 齐师傅低头,附在我的耳边,玩味地笑道:“洞穴探险玩上癮啦,时警官?” 我只感觉浑身彆扭。我不太习惯和別人距离这么近,尤其是两个大男人咬耳朵说悄悄话。而且他这次没叫我徒弟,却把“警官”二字咬得很重,明显在提醒我注意身份。 “时警官,別乐不思蜀啊。你知道比吸进海底墓穴更惨的是什么吗?”齐师傅问。 我茫然地摇摇头。 “地底呆久了,你是不是忘了人间事了?上面派来指导专案的同志们,今天就要抵达西海市啦。咱们却泡在海里,眼巴巴等他们来捞。”齐师傅哈哈笑道,说,“最惨的就是,你上岸之后,拿到手机也不敢打开,因为里面肯定99+省厅消息。全是问你去哪、去干嘛了,为什么接待人家的关键时刻却不见人影!” 我感觉脑子更乱了。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那,那师傅你肯定也得接到99+部里消息,也是问你去哪、去干嘛了,为什么陪我接待人家的关键时刻不见人影!”我不甘落后地懟回去。 “所以咱们才得抓紧时间出去呀,”齐师傅笑眯眯看著我,像是终於把一只乱蹦乱跳的小袋鼠哄进了育儿袋里,说,“赶紧走吧。小心点,我拿灯给你照著路。” 我咬咬嘴唇。还是不愿意妥协。 我把双手背到身后,捏著那该死的通讯机——下一秒,它可能会变成定时炸弹,也可能不会。这一切都取决於我的选择。 齐师傅注视著我,深深皱眉。 “时光阴。”齐师傅嘆口气。 “啊?”我开始紧张。毕竟师傅他平常很少叫我全名。 “时光阴,咱俩聊聊?” 我点头。压抑著內心的忐忑,刚准备转身,跟著齐师傅去一个安静的角落。他却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我还没来及作任何反应,他一把抽出我腰间暴露的通讯机,慍怒道: “咱俩的悄悄话,不必让“他”也听见吧? 他?通讯机里的间谍? 我的心臟开始狂跳,开始不受控制——你你你怎么知道,那间谍的事情! “唉徒弟,你一路都抱著个通讯机聊得火热。我要连这些都毫无察觉,我早被人拿枪顶著脑袋不知道毙了多少回了。” 齐师傅嘆口气,把通讯机隨手一摔,转身把我抵在石壁上,低声问: “那傢伙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比起这个问题——我瞪著他说,比起这个问题,你先告诉我,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我平常抓人审人,见惯了犯罪分子的反侦察手段,自然也懂得如何效仿。没错,我確实一路拿著通讯机,动机可疑。但那间谍和我交谈的內容,我发誓没有让任何人听见。除非......除非齐师傅也像那个间谍一样能读心!否则他绝不可能发现我们的秘密。 “我不会读心。”齐师傅淡淡开口,无视我震惊的眼神,“这只是国安的入门课。我只是能够通过你面部的微动作、微表情,粗略判断你大概在想什么。” 他话音一落。我就赶紧收心,不敢再在他面前胡思乱想了。怪不得他能干好国安工作,怪不得他能抓住间谍,原来只有实力相当的人,才能互相斗法。 “时光阴,人人都会掩饰情绪。你不敢隨便袒露你的內心,可能是害怕遭到更深的伤害。这我能理解。”齐师傅埋在我的肩头,他深吸一口气,“但你越掩饰,我反而看得越清楚。” “眾所周知,人在撒谎的时候,眼球会不自觉往右上方翻,或者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等等。但其实这些习惯都很好克服。尤其是咱们都受过相关训练,就更容易抑制小动作。” “但你刚刚撒谎的时候,眼皮只是轻轻往上翻一翻,又立刻跟我视线对视。这就是一个撒谎高手的常用动作。一方面不让我起疑,一方面还可以顺便刺探我的態度如何。” 齐师傅指指我的手:“並且,你那时候双手十指紧扣,彼此摩擦。这表示你內心焦虑。但摩擦速度又很缓慢,说明你不想引起別人注意,同时又在心里进行艰难的抉择。” “最开始,我喊你跟大家一起进洞。你的情绪就发生一连串微小的变化,虽然你在努力掩盖,但我还是看到你的面部依次出现了不安→恐惧→厌恶→紧张,这四种情绪。”齐师傅竖起四根手指,说。 “当你出现『不安』的情绪,你的瞳孔短暂收缩,眼睛也要比平常睁得更大,你的眉形整体向上,但眉梢內侧却微微下弯。” “尤其是我一提到『他』,你直接跳过了害怕的情绪,直接抵达了『恐惧』——你双眉微皱,眉心开始下压,但眼睛却依然躲在下压的双眉底下,努力睁大。” “这说明,你的眼皮试图往上提升,但受到眼轮匝肌和皱眉肌的影响,只能在上眼瞼处挤压形成一条对角线褶皱。同时,你的两边眉头也由於额肌束收缩作用向上提升,並在你的额前呈现一个不太明显的倒『u』字形。” 齐师傅用手背轻轻抚平我紧皱的眉心,心疼地说。 “这种表情一般持续时间不长。证明你不是偽装的,你是真的感到恐惧了。有恐难言。” 齐师傅看著呆若木鸡的我,继续说:“至於这第三种情绪,厌恶。你双眉紧皱、压低、挤成一团。下巴肌肉向上抬升,嘴角却往下拉,导致鼻子周围出现一道鼻唇沟。虽然表面上你很平静,但仔细观察你面部肌肉的纹理,我就知道你心里埋藏的厌恶。你只要拿著通讯机,单独待一会儿,你回来,就会露出这种『厌恶』的微表情。” 我觉得不可理喻:“你居然把这种刺探国外间谍的心理战术,都用到我身上?” 齐师傅轻笑一声:“我哪里捨得?只是平常工作养成习惯了。总喜欢观察人。走大街上隨便看两眼,所有人什么身份什么性格,我都明白。时光阴,你不愧是我的徒弟。我从来没教过你这些,但你个小骗子呀,你的情绪真的掩盖得非常好。除了这些微表情之外,我几乎发现不了什么破绽。不过,一旦打开突破口,就会发现你全身都是破绽。比如你的鼻子......你別乱摸了,你本人当然看不到。你的鼻子也暴露了你的紧张。” 齐师傅又告诉我,人受到心理压力,呼吸道气流就会发生变化,气流的变化也会引起鼻翼形状的变化。所以,每当我感到紧张,鼻翼就开始无意识地翕张。 他又伸手拧拧我的鼻子,笑道。上面还有薄薄一层汗呢。 “最后,你嘴上说要去第四扇石门看看,脚尖却无声无息无意识地指向左边的壁龕,这说明你內心也想跟我们一起往左走,但出於特殊原因,你必须往前走。” 我窘迫地盯著脚尖。此时我感觉自己真像个透明人,被师傅从头到脚看得清清楚楚。寂静的石壁间,只剩我俩的呼吸声,来回过招。 “光阴,你师傅我老了,说话絮絮叨叨的也没什么逻辑。反正归纳总结了就两句——”齐师傅说,“第一,通讯机里的人不是什么善茬,让你又紧张又厌恶又被迫听他的话;第二,你可能受到他什么威胁,现在必须往前走,打开那扇石门。对吧?” 我后悔,我要哭,我不知道怎么是好;我很想立刻把他推开,或者狠狠抱住他。但到最后,我只是破口大骂: 浑蛋。 你浑蛋!你早就看出了端倪,却任凭我被敌人像耍猴一样耍了这么久! “通讯机里是个外国间谍。他会讲中文。他想要这座海底墓里的某件国家文物,所以故意设计我们,帮他探洞取物。刚刚涌入的海水就是他炸开石壁,故意放进来的。他现在人就在公海,干扰了通讯机,干扰了导航仪,下一秒就可能会干扰海面军舰。他炸开了洞穴,也炸死了之前那伙盗墓贼,下一秒就可能会炸死我们所有人!” 我越说越气,竟然真想掉泪。 “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路承担了多少压力?可是你在干什么呢,你就只会卖弄一些无聊至极的心理学,像看戏一样,像看实验品一样,看我被敌人牵著鼻子走!” 行,都是我的错。齐师傅爽快认错,说我错啦,对不起。 我红著眼瞪他。 “我一直没有太注意你的情绪。以为你这么稳当一小孩,办事肯定有分寸。你既然下决心瞒著我们,我也不敢贸然询问。我就压根没想到,你会遇见这么大的事情。”齐师傅放鬆了钳制,说,“你这小孩成天不太爱说话,跟个闷葫芦似的,有什么事就会自个扛著,你也不想想扛不扛得动?” 齐师傅说,你真是被那间谍嚇坏啦。 你平常很少接触这种人,可能还不了解他们的德行。他们就是色厉內荏,就是一堆外强中乾的空壳炸弹、绣枕头! “他们其实用了一种心理战术,首先要用甜言蜜语诱惑你,恩威並施欺骗你,让你感觉他们无孔不入,无处不在,隨时能监视著你的一举一动,从而让你也產生较大心理压力。但你也不想想,这世界上哪有人长著一双透视眼?哪有人长著千里眼?一眼能看透百米深的海底石墓?” “那间谍估计提前打听好了,我们是带著考古队的同志一块进来的,所以整支队伍不可能像特种兵一样突然加速或者长时间停止不动。” “他也可能亲自来过一趟,或者拿仪器细致检测这个墓室的具体长宽与结构,然后就可以根据我们走路的时间、速度,简单估算我们的路程,进而判断我们行进到了哪一步。” “整座墓穴很安静,只有我们大家交流的声音,所以他也能够根据我们的聊天內容,揣测我们遭遇了什么困境,遇到了什么难题。再用言巧语给你讲一遍,你很快就会对他深信不疑。” “至於他说要炸毁整座海底墓穴......唉,徒弟,这趟回去,你必须改一改多疑的毛病!咱们三个月前就开始在周边海域布防,三天前才开始放考古的人下海挖掘,那间谍到底有多大能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內,瞒著这么多军舰雷达,悄无声息地移船定位、测深钻孔、安装炸药或者胀孔器,最终成功完成破岩?” “之前咱们警校上课,教授们也讲过爆破工程计算,你应该了解水下炸礁爆破的工程量吧?就算他真侥倖炸开一个窟窿,他又怎么可能一口气把整个海底墓穴都炸塌?这也太荒谬了。你当咱们外面的考古保护措施都是摆设吗?这明显是那间谍骗你的!” 我一言不发。看似黑著脸,其实,我是羞愧地抬不起眼睛,我在躲避师傅的视线。 齐师傅见状,也不为难我了。他回头瞧瞧通讯机,极不高兴地眯起眼,说:“这可是个危险品。你拿好了,等会儿那孙子要再敢狗叫一声,你就把对讲机给我,我叫他麻溜滚回太平洋对岸去,別搁这欺负我们家小孩儿。” 齐师傅又揉了揉我的脑袋,宽慰道。 “作为主要领导,我对此事已经知情了,这责任也就担到我身上吧。这回咱们就听你的,继续往前走——我也挺好奇,到底是哪件文物『名扬中外』,竟被他们盯上了。” 第11章 奖品 我不禁诧异,停在原地。 ——向来喜欢跟我唱反调的师傅,居然也会力排眾议,支持我的选择,再推开一扇未知的石门? 但转念一想,师傅的初衷肯定还是为了保护文物。我也不必太自作多情了。 如今时间紧迫,我们中国人的歷史文化遗產,就该牢牢掌握在中国人自己手里,绝不能让外国间谍们捷足先登! 我们几乎一路小跑,迅速穿越第三座天井,摸到了第四扇石门。 “又是两个字。”齐师傅笑著,看我。 “又是甲骨文。”我目不转睛,看门。 第一个字很好认,像一束柴火捆;第二个字造型稍显复杂,左边一叠石头,右边潺潺溪流。这是“华池”二字。 截止目前,所有石门石刻都是两个字。它们都是仿古文字,都位於孔洞下方,且不是以宫、室、楼、阁作结尾。像一块石门匾额,像一副春节对联,想必內容上也是互相佐证。 这里的“华池”刻字,与前面三扇门的“壶口”、“沉香”、“太白”之间,也必然存在某种联繫。 石门一开,我却明显感觉这座天井与別处截然不同。门框很低,颓坯的石壁参差又尖锐,洞顶低矮,仿佛因难以承受重压而微微弯曲,几乎快碰到人头。 这像一座塔状的小型天井,天板的圆形藻井没有金碧辉煌的壁画。往上看,不知有多高,乌漆抹黑的,我们一只手电筒和两只腕灯也不够照亮。 四周没有坚固厚实的墙基,只有海水浓烈的咸腥味,无声瀰漫在礁石间。我的手电筒偶然一闪,闪亮了天井中央一座水潭,黑魆魆的水面在我的视野里呈现椭圆形,水潭边缘还滚著一圈奇形怪状的紫檀色石头,像密封一坛好酒的匝线。 正当中,一块最大、最醒目的石头,上面是硃砂刻写的唐楷——“华池”。这也呼应了石门的刻字。至於黑暗里还有什么东西,我就看不清了。 “这些石头,岁数不小。”齐师傅忍不住想去摸一块石头。但他刚伸出手,半路上就被我兴师问罪的目光截停,只得訕訕一笑,指著上面芝麻粒儿大的斑点说。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石头似乎会慢慢褪色。先是黑色变成紫灰色,又爬满了类似青苔的水生植物,混合染成紫檀色,最终连青苔也慢慢剥落,只留下一粒粒乾枯的斑点。这便是我们眼前所见。 我绕著“华池”,在天井里审视一周,总结有三处不太对劲。 第一,天井数量太多了。 前面说过,太子公主墓可超过6个天井,一二品官员墓最多5个天井,品级再低的可能一个天井也没有。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户主却能一口气修建4个天井,数量直逼王侯將相,还有没有王法了?他究竟要干什么! 第二,整个墓室不像是人为修建的。 不能说是巧夺天工,完全就是天工。我虽不是专业地理学者,但我感觉这个墓穴很像一座天然形成的海底溶洞。 海底溶洞是一种特殊的海底熔岩地貌,是一种发育於海平面以下是碳酸盐洞穴,主要是由碳酸盐岩的化学溶蚀作用形成的凹陷和深坑。 这种天然溶洞一般会在海平面以下形成,我理解的是它像珊瑚礁一样,为各种海洋生物提供多种多样的生存空间和遮蔽。但这座海底墓,不仅身处水下,甚至还有氧气的海底溶洞,我是闻所未闻。 就算是先天形成、后天人工改造,以一千多年前的古代技术,居然能在海底开挖一座大墓,还能保证无渗水、无毁坏?这种工程放在今天,那就相当於挖一条跨海大隧道吧,古人怎么可能挖得了? 第三,我们一路走来,走得太深了。 墓道和墓深通常是成正比例的。根据有经验的盗墓分子供述,他们在盗掘过程中,如果先用洛阳铲向下挖一二十米深,探到墓顶了,再拐弯往前挖,墓道一般也是二十米深。当然也有防盗性比较好的墓,墓道可能会做四十米深、六十米深,这都是按照1:2、1:3......慢慢放大了比例。 但从我们下墓到现在,走了这么久,迟迟没有见到尽头,人心难免惴惴难安。 墓穴在海底,纵向深度接近百米,难道它的横向长度也按等比例放大,一口气延伸到数公里外吗?难道古人真准备挖一条跨海隧道不成! “前面路还长著呢,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时警官。”通讯机里的间谍又冷不丁发话,开口就是极其討人厌的懒散语气,打断了我的思绪。 师傅,您要跟他说两句吗?我悄悄对附耳倾听的齐师傅做个口型。 我还记得师傅之前说过,这间谍要再敢吭声,就让他滚回太平洋对面去。 唔,不必。齐师傅思索片刻,却按下我的手,摇摇头。意思是计划有变。先听听那间谍又想搞什么样。 “时警官,您看到面前这座『华池』了吧?请您现在下水,从里面打捞出一对唐三彩围棋罐吧。它们就是我要的『纪念品』。”间谍一口气说完,客客气气地等待我回復。 棋罐?隔著通讯机,我和齐师傅也安静地对视一眼。 那间谍点名要一对棋罐。 还让我亲自下水去拿。 齐师傅思考片刻,微微頷首,意思是你先答应他吧,继续听下去。 我冷笑:“这么大一个水池子,你让我去捞两个小罐子?你起码先告诉我,它们具体有多大,什么顏色,又有什么特徵吧?” 那边间谍也笑:“时警官,您不用操心。您跟这两个宝贝肯定心有灵犀。您一眼就能认出它们。因为两只棋罐上面的纹,就与您手里侦办的案子——那个春秋青铜卣的纹一模一样!” 我和齐师傅再次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目光中的惊讶。 如果不亲自下墓一趟,谁能想到,我们国宝案子的线索居然也藏在这里,藏得比太平洋海底都深! “祝您好运。水里还有別的好宝贝,您也可以顺便捞上来,就当是我发给您的『奖品』了。” 哟,他当这是幼儿园发小红呢,不仅逼迫我们文物警察帮他偷文物,还反送我们奖品?倒反天罡!齐师傅冷笑著对我做口型。 我嘴角也牵出一丝冷笑,却满口答应那间谍:“行,我这就去看看。” * 黑暗中,我缓缓接近“华池”。 它静静酣睡在天井中央。池水平静,呈现出一片光溜溜、黑沉沉、脏稀稀的黄绿色,像乌黑如墨的河水包裹著大块青铜。它像一顶巨大、沉重、黯淡无光的灵柩,表面裹紧了光滑的绸缎,涂满了浓厚的焦油。 我拿手电筒照亮周围一圈池壁,见上面经过古代巧匠的精心打磨,已经非常光滑,像一面纯钢磨成的镜子。细看池壁,里面还镶嵌著一些闪亮的宝石、翡翠、米黄色玉石,还有不少连我也叫不上名字的罕见海贝壳。 这里没有杂乱无章的横石,只有错落有致的石“尖峰”和连绵起伏的石“山脊”,它们静静地环绕著这片圆润寧静的水域。可惜水质太浑浊,无法看穿整个石潭底部。我不禁好奇这座“华池”到底有多深,底部是不是也有柳宗元笔下小石潭记的奇景,为坻、为屿、为堪、为岩? 我蹲在岸边,掬一捧水,擦擦面颊,想先试试温度。可我立刻就后悔了。那种感觉我不想再回忆一遍。简直像寒冬腊月把脸紧贴在沾满雾珠的冰玻璃上一样。 “太冷?那就別下去了。”齐师傅站在旁边抱著胳膊,静静看完了我试探水温的全过程,语气难得严肃,说,“公安工作不需要无谓的牺牲。你的人命更值钱。” “放心吧师傅,只要我动作够快,爭取三分钟之內將那件文物打捞上来......我就是安全的。不会窒息,不会失温。”我故意拍著胸脯,说宽慰的话。 我当然明白风险有多大。但一想到心心念念的文物就在池子里,我就迫不及待要潜下去。 我们现在没有氧气罐,只能採取不需要供氧设备的自由潜水。自由潜水是仅次於跳伞的世界第二危险运动,必须全靠潜水员的肺活量,或者说腹式呼吸。 但这个潜水员非我不可。在广阔的西海边,我从小习惯了游泳,潜水,划船,衝浪,不仅无师自通学会了法兰左耳压平衡法,长大后更是可以在水下憋气游3分钟以上。 警校也有游泳馆,我们一般叫作泅渡馆,这里的教练只教两种游泳,一种是蛙泳,一种是自由式。蛙泳最好学,自由式游得最快。像我这种西海长大的孩子根本不需要游泳老师,最多学两节课就银鱼入水,潜水里玩去了。 但泅渡馆却是老齐最害怕的地方。那时他还与我同学相称,齐同学总蹲在池边掐秒表。偶尔他被我恶作剧拉下水,就嚇得牢牢抓著我不放手。 后来在我的亲身教学下,他这北方人可算学会了把头露出水面,歪歪扭扭的狗刨。但真要让他潜水,那是要他的老命,没个氧气瓶他是绝不乾的。 “你潜泳是什么水平,我心里还没点数?”我一把拦住齐师傅,简单交代他说,“你就留在岸上接应。数两百秒,如果我还没回来,再下水找我。” 师傅动动嘴唇,似乎想叮嘱我什么,但欲言又止。 我做足热身,戴好潜水镜和防水腕灯,深吸一口气,潜下去。 黑暗中蛰伏的礁岩如同巨兽交错的獠牙,將我吞入它粘稠的腹腔。工具实在简陋。我没有负重,也没穿脚蹼,心里默默希望这座水池也不要太深,否则短时间无法触底。 这不像一潭封闭千年的陈腐死水。我敏锐感知到一丝暗流,挠痒痒般轻轻划过我的背部。“华池”里面的水居然也是咸的,很像海水,我不禁怀疑池水与海水有所连通。但不知道为什么,外面海水很温暖,里面池水偏偏冷得刺骨。 游著游著,我又后悔了。因为冷水开始不断撕扯我的胸膛。现在做什么都不能让我暖和了。我的脚是发僵的,我的小腿是发抖的,我的嘴巴是发酸的。不久,我的牙齿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从一开始潜水,我的胸口就紧压著难受,我的心臟也咚咚跳得很慢,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跳动了。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这座池子真与海水相连,整座墓穴都应该遭受到这种强度的压强,早该被灌满了水才对。 我暗笑自己的愚蠢。然后就听见咸水在我的耳朵里发泡和衝激,我的嗓子也愈发喘不上气。有一种难以抵挡的寒冷,已经深深透入我的骨髓。 我的腕灯也照不了太远,触目所及都是黄绿色的水,没有活物。搅在浑浊的池底,灯光像熄灭的篝火,像发青的雾气。我不知道过了多少秒,依然没有触底。我心想,我不会真淹死在这里吧?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我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以身涉险。最终,我脑海里回想起齐师傅那句话——绝知此事要躬行。 为什么那些盗墓分子下墓,我们文物侦查警也要跟隨他们的脚步?这样做,值么?对么? 我觉得脑子一团乱麻。最后只好归咎於自己疏忽大意。想到我之前潜水的时候,周围总少不了阳光、沙滩和海浪。我可从来没有一猛子扎进冰窟窿里去,也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生命危险,冻得简直就剩一口气了。 最后,我几乎是无意识往下沉坠,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我活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 此生最冷的时候,我双眼沉重,竟在水底隱约看见一丝跳动的火光。 第12章 残次品 我怔怔看著它。反覆確定不是幻觉。 但在十几米深的水底,又怎么会出现火光? 人在溺水的时候,会拼命抓住稻草;人在绝望的时候,也会情不自禁地向光而行。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竭力向“火光”游去。 “火光”也逐渐露出它的真面目: 那是一座三四十厘米高的宝塔。浑圆外形,合摞三层,神似包子蒸笼,里面还射出火柿子般的赤光;再看旁边,居然又有一座小塔,冒著青鳞似的绿焰。 这两座小塔的成色,凭藉多年的文物侦查经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都是唐三彩无疑。 可最奇异耀眼的,还要数两座小塔表层一丝丝细纹,仿佛阳光照耀下一根根金银绣线,忽明忽暗,煜煜生辉。 通常情况下,陶瓷长期浸泡在海水里,胎体会被腐蚀得不成样子,最明显的便是表面纵起一道道皱纹。但等我慢慢游近,仔细观察那些闪亮的纹缕,才看清它们並非海水遗留的疤痕,而是塔身原有的精细雕纹!只是纹理极细,几乎细如髮丝,恐怕要拿放大镜才能看得真切,让人不禁讚嘆古代工匠的高超技艺。 更令人称奇的是,所有纹路竟组合成两只鷺鸟的羽翅,纤毫毕现。两只鷺鸟都是小塔表面饰纹,一黑一白,一大一小,相对欢舞,上下盘桓。 我愣住了。 这纹,竟与春秋青铜卣的鸟纹一模一样? 这两个小塔,难道就是我苦苦寻找的棋罐! 没等我细想,我突然感觉心臟猛地一抽,疼得要命。鼻腔像被一万只针同时绞扎著,翻滚著,滚下我的喉咙。 隨后,我看到一抹鲜红,像条线虫钻出了我的潜水镜,把我的半个视野都染成血红色。我尝到咸腥味,但並非来自海水。我终於意识到自己真的快憋死了,如果再不浮上去,我这辈子恐怕都上不去了。 查案还是要命,孰轻孰重,我拎得清。我低头去捡那两座小塔,也不管它们是不是棋罐,立刻准备走人。 我首先触摸到冰冷的水底。池底似乎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但水质浑浊,根本看不清字纹。我也只能靠著敏感的皮肤摸出是两个唐代楷字——“金盆”。 第二次也没有打捞成功。位置偏了。 第三次,我孤注一掷,左右抄底。两座小塔像从海底珊瑚礁上被人採摘的麒麟菜一样,心惊胆战地摇晃一瞬,最终隨我一起上浮。 我终於成功了。 但刚托走小塔,我的视线却像被磁石牢牢吸引,拽也拽不动。 塔底——两座小塔的塔底,竟有一大堆青金色石块! 这些石块方方正正,外形很像麻將牌。不过,上面的金漆都朝外翻卷,隱隱露出內部的铁青色,明显是残次品。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com】 那间谍说过,水底还有其他文物,都是给我的“奖品”。我猜,我现在已经“得奖”了。 多捡几块小石头不压身。来都来了,顺手拿走瞧瞧吧。我这样想著,小指和拇指指肚微微用力,想要夹起几块“小麻將”一起走。 可我一见青金石头表面剥落的痕跡,又不忍心了。 这些都是年代久远的文物。如果直接用手触摸,恐怕会造成二次破坏。拿走两座小塔已是迫不得已,还是儘量减损吧。我摇摇头,最终放弃捞取这些青金色小石头,直接反蹬水底,利用触底反弹的动力,拼命往上游。 池水依旧凝然不动,像一缸浓稠的绿酒。当我像一枚子弹似的,向上艰难攀升,却瞥见水池底部金光灿灿——居然全是价值连城的唐三彩! 不仅有人物陶俑,动物俑,还有一些等比例缩小的精妙建筑俑。我目之所及,有碧绿的琉璃瓦,雪白的玉桥栏,金黄的画栋雕甍,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另有雄奇峭丽的山岳,宝相庄严的佛寺,琼台彩楹,宫殿亭台......它们显然在水底浸泡了很久,胎体表面不仅有唐三彩標誌性的黄绿白,底部还拖曳出深蓝、紫黑色,铺染一地。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宝贝? 仅仅是惊鸿一瞥,我已经看不见那些珍宝了,但还忍不住神思恍惚。 为什么要把它们统统沉入水池里! 整座“华池”得有七八层楼这么高,池水又冷得要命,潜水一个来回就得一分钟。如果是个盗墓贼,他今天就为了捞这些宝贝,非得憋死在水底不可。 我心有余悸。不禁在想,这座“华池”或许真是一个考验人性的机关,一个真正的、致命的、极具诱惑力的深渊。 幸好,这种机关对我形同虚设。身为文物警察,我现在只想赶紧上岸,赶紧叫人下海,赶紧绕著水池一圈拉起警戒带,把池里的文物妥善保护好。 * “呼——” 我终於把头探出水面。感觉外界每一丝空气都温暖如春。 岸边,齐师傅见我平安归来,眼睛倏地亮了。他赶紧跪在岸边,也第一时间伸出手,迫切想拉我一把。 “你他娘......你耳朵和鼻子都流血了!”齐师傅薅住我后颈的力道赶紧放鬆,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微微颤抖地问,“时光阴,你现在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囉嗦。”我不耐烦地回答。 冻死了。我现在只想赶紧上岸。在师傅稳如磐石的双手帮助下,我先把水里冻得发抖发青的大腿摺叠著抬上岸,然后是臀部,腰部......费力折腾半天,我终於像只螃蟹一样倒著爬上岸。 我发抖的双手还托著两只小塔。深深埋在冰冷的池水里,快没知觉了。 但我可不敢拿出来。 我怕它们一见空气会立刻氧化。 一件文物被打捞出海,往往需要经歷清理、脱盐、封护等多重严格流程,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清洗和脱盐。因为它们在海水中浸泡的时间比较久,如果不儘快脱盐,陶瓷孔隙里面的氯离子就会隨著温度湿度的变化而不断结晶、溶解,再次结晶。这会把陶瓷釉面顶破,造成釉面脱落,甚至整个胎体酥解。 我不太清楚唐三彩的具体保护措施,也不敢轻易让它们离开水面,接触空气。 “不要紧。”齐师傅见状嘶一声,赶紧捞住我的手腕往外拔,说,“你手里拿的就是唐三彩棋罐?你赶紧先拿出来!这种工艺品不会瞬间氧化,咱们儘快出去。” 考古队员们也纷纷点头,说您这双手一直泡在水里,也不是办法啊。 “不,我没找到棋罐,我手里拿的是一对小塔。”我摇摇头。 “你拿的是什么?......塔?”齐师傅愣了愣,看看我还泡在水里的双手,纳闷地说,“徒弟,你准备当托塔天王呢?” 我解释道:“这池子太深,水太浑,刚一潜到水底,我就看见两个小塔......” “你別废话了。你的手快被冻伤了。赶紧拿上来看看!”齐师傅直接打断我。 “好。” 我慢慢把两只小塔举出水面,像商朝占卜师虔诚举著一片裂纹龟甲,准备昭告国运。 它们一红一绿,就像两只圆灯笼臥在我手心。我小心翼翼把两个塔翻转过来看看,也没有发现明显的氧化痕跡。这才鬆一口气。 大家也纷纷鬆一口气。 “所以,徒弟你到底为什么要托著两座塔上来?”齐师傅帮我暖暖手,顺便打量著我手里那两座小塔。 我把塔身的鸟纹亮给他看,说这两座塔上面的图案正巧是那春秋青铜卣的图案,很可疑。加之潜水时间紧迫,我找不到棋罐,只好就先把它们带上来了。 我注意到师傅眼都直了。但很快他冷笑一声:“那间谍说让你去捞棋罐子,可是水底根本没有,对吧?” 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啊,但我还见到塔底下有一些“小麻將”。 “麻將?怎么,你这趟玩得挺匀乎,又下去跟谁搓麻將了?”齐师傅好奇。 “塔底有一些青金色石子,方方正正,长得很像麻將牌。”我简单讲讲水下情况,又说我还看到水底全是唐三彩,可能里面真的有棋罐子,只是我运气不好,没捞到。 “有人物,有动物,有建筑。整个水底基本都被占满了。你回去记住位置,做好標记,告知专家及时打捞。”我盯著齐师傅手里的指北针,吩咐道。 “明白了。”齐师傅把通讯机递给我,带著一种心不在焉却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从现在起,我们不能再相信这个间谍的任何话了。他说的可能半真半假,但我们为了求证那一点点真,冒著被他整死的风险,不值当。” 我点点头。 “这位户主难不成自己就躺在水底?所以物品都是陪葬的?”齐师傅感受著我的体温慢慢恢復,也撒开我的手,看看水池说,“真够奇怪,居然把这么多宝贝全扔进水里。” “不可能。我摸到的池底都是石头。很硬,不像能开挖主墓室的样子。而且池水是咸的,还有暗流。”我注视著水池,缓一缓,“但它不可能跟大海联通。我猜它之前联通过某些小洼地。” “行,这回换我下去吧?”师傅拍拍我的肩膀,跃跃欲试往水里跳。 “您別开玩笑了。”我休息够了,站起身,“水池里文物数量眾多,这唐三彩棋罐我们短时间內也不一定能找到。咱们就先保护这两座塔过去,儘快匯报上级。” “不行,你不能过去!” 我们还在交谈,就听墙根传来一阵乒桌球乓的打斗声音,打断了我的话语。 所有人都往墙根看去。 两个本该老老实实抱头蹲下的盗墓贼,不知何故,居然动手打架了。 先是老六像梦游似的,黑著脸,一声不吭朝我们这边走来。老五惊呼一声,似乎要伸手去拽他。但反应明显慢了半拍,没有抓住。老六毫不犹豫地回头,挥拳猛击,用一种可怕的、不加考虑的、不像人类而像机械般的力量,一拳把自己的同伴老五打得脸朝天。 老六又露出一副疯疯癲癲的神態,活像一头见到红色发了疯的公牛,喘著气扫视了眾人一圈。最终他確定目標——带著充血的眼睛和低沉的嘶吼,披头散髮,直直朝我衝来。 他死死盯著我手里两只小塔,嘴里还不停地重复: “那东西来了,那东西又来了!” 什么意思? 什么东西来了? 我站在原地,静静注视著老六。 我不想躲,也不用躲。对付这种傻大个,我三招之內就能把他撂倒。我只是好奇他要干什么。 “唉。”齐师傅嘆息一声,松松肩膀。准备替我出手,“真拿他没办法呀。刑法第十八条,精神病人发病期间袭警,不负刑事责任。” 老六正好扑到我俩面前。 齐师傅闪电般伸出右手,卡在老六暴露的颈部,同时左肘往上一顶,利用腰部力量直接把人反摔在地。这动作类似武警的夹颈別肘。一招制敌。 老六直接被摔懵了。 齐师傅又上前,把人牢牢摁好。 “那东西要来了!要来了!”老六动弹不得,还把牙咬的咯吱咯吱响。 齐师傅警告道:“老弟,你要是再敢多嘴一句,涉案笔录上多加一条,传播封建迷信。” 我这时候也拿起两只小塔,故意放在老六眼前晃了晃,问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老六偏不答话。还死死瞪著我们身后的水池。 所有人又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水池:一池黄绿,波澜未惊,並无异样。 见老六不再反抗,齐师傅也鬆开他,拍拍他的脸颊,想问他更多事情。 但老六的情绪极不稳定。这时候他又像一贴狗皮膏药,紧紧粘在地上,任谁拉他也不起来。他还嘿嘿笑著,说地上真凉快。 “得,又发病了。”齐师傅扶额,我第一次在师傅脸上看到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师傅,我觉得不太对劲。”我蹙眉。 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 但此刻,我心神不寧。蛰伏的危机感正沿著我的神经末梢,挪动一根根敏感的触鬚,试图向我传递什么信息。 忽然,背后。 我听见一阵令人发毛的嘶嘶声。 第13章 补品 嘶嘶声从池底漫上岸,整座黄绿色华池也像一锅热汤,突然开始沸腾翻涌。光滑如镜的水面裂开一道狰狞的缺口,左遮遮,右露露。 眾目睽睽之下。 水里爬出一只可怖的巨型环节生物。 它头顶有一对钳螯与暗金色触鬚,遍体明鳞,盘曲的环节躯体足有三层楼高,浑身数不清的步足,密密麻麻,缓慢蠕动,泛著腐肉般的暗红色和尸骨般的磷光,粘液如钻石碎屑般簌簌坠落。 眾人看得呆若木鸡,目送这只虫王,华丽出场。 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我的舌头仿佛错位了,一阵阵冷颤开始沿著我的颈背往下移,同时从下部一直爬上来,最后落在我的腰部、背部、头部。仿佛有一只冰镇蜈蚣在我的头髮里挪动百足。 我怀疑有人偷偷割断了我膝关节以下的所有肌肉。我慢慢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眼珠子像要掉出来,咕嚕嚕滚到我的脚边。 这时候我只想跑。而且我还是赶快跑吧。谁也救不了我。 没等我拔腿逃命,却听见齐师傅在喃喃自语:“哎,这大虫子长得真怪。徒弟你说,它是不是国家保护动物啊?” “它都要吃你,你还琢磨怎么保护它呢!”要不是手里拿著贵重文物,我恨不得一巴掌敲师傅头上,敲醒他——我国法律以人为本,就算是大熊猫要袭击你,你把它反杀了,那也算正当防卫啊。 “大蜈蚣!这就是我们遇见的大蜈蚣!”一旁的盗墓贼老五突然瘫坐在地,语无伦次地比划,“我们在海底墓见过......当时老七的潜水服被咬穿...肠子流得满地都是...... 尖利的声音迴荡在空旷的墓穴里,格外渗人。 离他最近的齐师傅被吵得不耐烦,抬手抽他一个脖儿拐,说什么大蜈蚣,你学没学过生物?这叫博比特虫! 博比特虫。又名“死亡之虫”、“地狱之虫”、“海底绞肉机”。它体型巨大、攻击性强,像一条巨型海底蜈蚣。一般生活在几十米深的海底,全身埋进沙子里,伺机袭击过路的鱼类,瞬间咬合力甚至可以把一条鱼直接切成两半。 更要命的是,这种可怕的虫子几乎没有天敌。目前已知最长的博比特虫体长约三米,据专家推测,如果生存环境適宜的话,博比特虫的体长完全可能超过五米。 幸好,博比特虫是伏击型猎手,它没有眼睛,也没有大脑,仅凭五条神经触鬚捕猎,或者捍卫自己的领地。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这种巨型蠕虫也有袭击人类的记录。 “徒弟,你刚刚就在池子里潜水,这虫子怎么没咬你?”齐师傅又拋出一个奇怪的关注点。 我茫然摇摇头。就见水池里那条博比特虫高高昂起上身,虫首如攻城大摆锤般朝我们狠狠砸来。 不好,它要咬人了! 眾人都看见了。都不傻,连忙躲开。 “走!” 人在危急时刻,往往会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我只说了那一个字。立刻与齐师傅分散两边,形成一个60°的警卫战术夹角,掩护大家撤退。 躺在地上的老六也被我们的动静闹醒了,傻呵呵地跟著一起逃命。 幸好,这条凶残的大虫子没有眼睛。它看不见我们的具体位置,只能像开盲盒一样弹射出水,隨机攻击岸上的人。而它又是海底生物,无法离开这座水池,一击不成,就只能闪电般缩回水底,休息半天,调整方向,再冒头攻击。 我们被迫像玩丟手绢游戏一样,心惊胆战地绕著水池跑圈,躲来躲去。但整座天井实在太过狭小,无论如何,也避不开水池里虫子的攻击范围。 “博比特虫又不是两棲生物,它习惯於生活在海底沙子里。现在怎么会突然窜出来,攻击我们陆地上的人?”我气喘吁吁地问。 “这算什么陆地呀徒弟,这么大一座蓄水池,有氧空间又被挤得这么小——不就是一个半干半湿的海底溶洞?咱们才是误入人家领地的鱼啊!”齐师傅个子最高,他偶尔必须伏低身子,才不会撞到低矮的洞顶。 “那,这条博比特虫以前是怎么捕猎、怎么生存下来的?它靠吃什么长这么大的?”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在池底只看到很多唐三彩俑,没有任何小鱼小虾或水草水藻,完全是一潭死水。博比特虫是肉食动物,消耗量也大,水里没有食物来源,它总不能天天喝凉水塞牙,啃陶瓷充飢吧?再说,池底也没有泥沙,不能挖洞筑巢,这么大一条博比特虫根本找不到地方棲身。这里根本不是一个適合它生活的环境。 “有没有一种可能,它也跟我们一样呢?原本不是生活在这座墓穴里,阴差阳错,才进了洞?”齐师傅眼睛一亮,立刻转头问老五,“喂,你们之前在海底墓里有没有遇见什么怪事?” 老五惊魂未定,眼神出现了短暂的迷茫,才结结巴巴地回答:“哦......我们刚进洞的时候,我记得挺邪门的。通讯工具突然全坏了,连个求救电话也打不出去。但不久,我们所有人都听见,设备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 “对,他自称是墓主仇家的后代,要我们帮他从墓里偷出一件宝贝。作为回报,他也会指引我们安全出去。”老五回忆道。 齐师傅和我顿时明白了。这一切又是那个间谍在搞鬼! “老弟,他怎么不说自己是秦始皇转世,让你们去盗秦皇陵呢!这么荒唐的话你们也信!”齐师傅真诚建议,“你回去先在手机上安装个反诈中心app吧。倒个斗都能被人骗,你们也是无敌了!” “可是那个男人,他,他真有本事呀。他对这座墓穴非常非常了解,还真把我们一路领到了主墓室。”老五犹犹豫豫地说,“但主墓里的宝贝实在太多了,我们就只顾著拿,没听他的话再往前走。他就怪我们不听话,说要惩罚我们。” “哦?他要怎么惩罚你们?” “我也不太清楚,就听见海底哪里像炸山似的,轰隆一声响。我们嚇得赶紧搬东西往外走,记得也路过这么一个大池子。”老五伸手比划著名,说,“结果,里面也冒出这么一个大蜈蚣!” 那就能对上了。看来,那间谍之前也威胁了这伙盗墓分子帮他取宝贝,见盗墓贼们不配合,也炸开一处小洼地,想灌进海水,杀人灭口。 至於这条博比特虫,应该是正好钻在附近沙子里捕食,很倒霉,也从缺口被吸进了海底墓穴。 墓穴的水池子,应该是相互联通的。这条大虫找不到出去的洞,也找不到鱼吃,只好在各个池子里饿得乱窜,游来游去。它快饿死了,也开始飢不择食。所以一听见岸上有动静,就拼命跳出水面,冒险袭击人类。 “那个,警察同志,您二位先別研究这虫子的来头了,咱们先想想自个怎么逃出去吧?”旁边一个考古队员小声说著,拽拽我袖子。他一路都没敢撒手。 “別急。我会带你们所有人出去。我说话算数。”我让队伍紧紧靠在天井石壁上,儘可能远离危险的水池。而我在脑海里拼命想办法。 首先,这条虫子窜出来的位置非常尷尬——正好堵住了第四扇石门。也就是我们的退路。现在我们手无寸铁,肯定不能跟它硬碰硬。 既然不能原路返回,那我们只能绕圈走反方向,打开第五扇石门,暂且藏身。 可是,当大家小心翼翼挪到第五扇石门前,挤成一团的时候,却又发现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这扇石门居然没坏。 三米高的青石门严丝合缝,任凭我们怎么推也推不开! 我也顾不得什么了,情急之下摁开通讯机,朝里面的间谍大喊:“我已经拿到唐三彩棋罐了——你想要它,就快点放我们出去!” “时警官,您別慌。只要打开第五扇石门,后面有路,你们就可以出去呀。”现在最悠閒的就属这个间谍了。 我冷笑一声;“我们在水池里遇见一条大虫子,它饿疯了,准备把我们全吃了。你要是再不告诉我怎么打开这扇门,我就先把这两个棋罐子扔进它肚子里。” 话没说完,那虫子又凶猛地扑上岸咬人。它的鳞甲离我们只有短短几厘米。 一击不中,它不甘心地嘶吼几声,又裹著海水,软塌塌缩回去了。 间谍一听见我这边的动静,也开始担心他的宝贝罐子了。 他立刻教我怎么开门: “时警官,你们不要紧张,第五扇门后面可能有落石顶著,相当於一个自来石机关。但石门门缝已经被海底运动震得很宽,你们就找个长棍,沿著门缝捅进去,肯定能顶开。” 我急忙看向门缝,里面隱约可见一根倒锥形玄武岩,果然死死顶在门后。 这种“自来石”机关,其实是一种內部顶门器。自来石是一种古代墓穴的常见机关,设计初衷是为了封门反盗。机关原理是在陵墓门內部设置一根长石,长石底部有一个凹槽。一旦墓门关闭,长石自动反顶在门內,从外面就无法推开门。 但按理说,自来石机关是明代才出现,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出现在唐墓里。 “估计也遭到了爆炸的波及,一根长石从洞顶掉下来,正好顶在门后。你刚才没听见吗?那间谍也只是描述『可能』,说明他也不清楚具体情况。这也不是墓里原有的机关。”齐师傅分析说,“现在我们需要一根拐钉。” 没错,要打开“自来石”墓门,考古人员需要使用一种特製的开启工具,俗称“拐钉钥匙”,一头细铁,一头半圆铁,形状就像我们警用防爆叉一样。 首先要將拐钉从门缝中伸入,套住自来石,然后缓缓抬起自来石,同时顺力推动墓门,直到自来石竖立在地面上,这时墓室门就可以完全打开了。据说,这方法还是一些老盗墓贼传授的经验。 但问题是,我们去哪里找一根棍? 我正在心里琢磨。 下一秒,一根长棍横在我面前。 “组合式警棍,外棍体直径三厘米,內棍体两厘米左右。”齐师傅笑嘻嘻掏出警棍,毛遂自荐。 不愧是师傅,真靠谱。我赶紧夸他两句,让他快把警棍伸进去,顶住门后的长石,再吆喝所有人一起配合推门。 可是,细长的警棍虽然能伸进门,但由於齐师傅的手掌太宽,他的骨节很快顶住了门缝,没有办法再深入。 “不行,要找个手掌小一点的人。”齐师傅抽回手,低头看向老五的细爪子。 所有人也都看向那个盗墓贼。 “我,不是......警察同志你们確定吗?”老五侷促地擦擦汗,说我还是第一次拿著警棍盗墓,我还怪紧张嘞。 “別废话。你会开自来石机关吧?”我催他赶紧帮忙开门,等所有人平安出去了,再跟他好好算算盗墓的帐。 老五颤抖著手,把警棍伸进门缝,他精瘦的胳膊肉眼可见地抖了抖。 警棍毕竟不是专业的盗墓拐钉,长石也不是正规的自来石机关,他费了老大劲,转著手腕拼命使劲,脸都憋成了猪肝色,还好,终於把门顶开了。 我们顺利进去,后面两个盗墓贼也像两只窜跳的野猪一样同时挤进门去,两人肩膀砰的一声撞在一起。 池子里,博比特虫也最后一次窜出水面。它仿佛也意识到我们快要逃跑了,到嘴的鸭子要飞了。这回也卯足了劲儿,扑得格外远。它口器附近的最长触鬚,离那俩盗墓贼的后脚跟仅有几厘米。 “喂,你们已经进门了吗?两只棋罐没出事吧!”通讯机里,间谍还在焦急地呼喊。 看来,这唐三彩棋罐对於他,真是一件特別重要的东西啊。 “这条大虫子有口福了啊。我送它个好吃的,补补身子。”齐师傅笑著微微弯腰,捡起吵吵闹闹的通讯机。 手一扬,精准投篮。 拋物线,投进了虫子的大嘴里。 第14章 展览品 通讯机里的间谍也没那么神通广大。他闹不明白我们在唱哪一出,只能心急如焚地追问:“餵?你们在做什么?喂喂!你们怎么样?” 那条虫子一仰脖儿,曲项向天,咔嚓一口咬碎了通讯机。 金属外壳在虫嘴里爆出蓝色电光,零件、铁钉、塑料碎片像飞溅的弹片,狠狠扎入虫嘴里。那条虫子意识到吃错了东西,也痛得摇头晃脑,缩回水里,发出一阵极其刺耳的嘶嘶声。 水面浮起间谍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我和师傅都欣慰看著这一切。 我们俩的想法肯定也不谋而合:这叫一箭双鵰。从此不用担心虫子的突袭,也再不用操心这个间谍的事情了。 “师傅,您也太不像话了——虫子和通讯机的命也是命啊。”我想,我现在一定笑得很开心。 “谁让他们先动歪心思,先招惹咱们警察的,这叫罪有应得!不过,那条虫能长这么大也不容易,回头帮它联繫海洋动物专家,看看伤情。”齐师傅瀟洒地事了拂衣去,说一声走。 我正要跟上他,脚步却突然顿住。 ......等一等。 刚才只顾著推门,我竟然忘记看石壁门上的刻字了! 我们像在玩最危险的密室逃脱一样,不能走回头路。偏偏我还遗漏了重要线索。我心里空落落的。 “哎徒弟,那条虫子肯定不欢迎你回去。你就別冒险了。”齐师傅一手將我拉回来,指指他自己的脑袋,说高清录像机在这儿呢。他刚才瞥一眼就牢牢记住石门上的刻字了,但他不懂得破译古文字,乾脆把字形给我画出来吧。 仅仅看一眼,就能记住、復原刻字?我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师傅便捡起一块石头,蹲在地面嚓擦划拉。等他画好之后,我低头瞧瞧,第一个字的形状像一艘雕的龙舟,中间还有一个顺时针倾斜30°的“工”字,像个小板凳;第二个字像个真核细胞,外面一圈不规则的细胞膜,里面包个空心核。 这是甲骨文。我一眼看出,两个字分別是“陇”、“首”。 陇首? 这是一个唐代地名。位於如今大西北地区,黄土高原南部。它跟我们西海市,那绝对是八竿子打不著。 乱,太乱了。所有刻字都像隨手涂鸦一样,毫无逻辑。我心想,还是继续往前吧,走一走也许会找到答案。 但这座海底墓似乎窥破了我的心思。它不打算让我继续搜集线索了。当我们抵达下一座天井,发现根本没有第六扇石门! 这里比先前任何一座天井都要宽敞。葫芦形的洞穴与连绵如丝绸的壁画渐渐向內收束,题字內容也纷纷进入“呜呼哀哉”、“乃为铭曰”等收尾阶段。 种种跡象都表明,这一段旅途即將结束,我们已经抵达了最后一座墓室天井。 天井左侧。 斜对角共设三扇墓门,一大两小。 101看书1?1???.???全手打无错站 两扇小门,分別写著“夜郎”和“蜀道”;中间一扇大门,则写著“临洮”。 只有“临洮”大门,才有猫眼洞。 “真是稀罕。刚才咱们走半天还摸不著一扇石门。一扇石门上面也见不著一两个字,以为多金贵呢,原来都跑这里集邮来了?”齐师傅伸进头,左右一瞧,“哟,对面还有两扇门呢。” 眾人举高光源,照过去。 对面是天井右侧。也设两扇石门,上面分別刻著“玉门关”和“函谷关”,也都有猫眼小洞。 这回,我终於可以確定——每扇石门上面的刻字,都代表一个地名。 “地名?不太靠谱吧。沉香、太白这俩,怎么听都不像是地名啊。”齐师傅笑著摇摇头,“徒弟,你就告诉我太白在哪儿?太白金星?这唐朝人难道还有宇宙飞船?他怎么不登上火星、问鼎月球呢?” “师傅,您別闹了。咱们国家千山万水,也有不少景点以『太白』冠名啊。比如什么太白湖,太白河,太白峰.......”我说著说著,突然顿住。 太白峰? 秦岭的主峰,太白峰? 这可是一个地名啊! “厉害。算你小子又蒙出来一道题。那『沉香』一词,又该怎么解释,又会对应什么地方呢?”齐师傅朝我弯眼笑笑。 他这一副看似和蔼可亲的笑容,太有欺骗力。我总感觉他像高阶玩家一样,暗处用上帝视角全程监视我们的处境。他肯定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却故意耍我玩,等我自己绞尽脑汁猜出谜底。 我陷入沉思。这时候万籟俱寂,我也听见考古队员们在一旁小声嘀咕,说什么墓穴墙上居然还题著诗呢。 题诗?我和师傅闻言,也不约而同地凑去看看: 这座天井也是海底墓穴的一部分,四周都是凹凸不平的礁石墙壁。但唯独这么一面石墙,被人特意打磨光滑,显然是专门用於壁画和刻字的。 灰蓝石壁上布满了斑驳痕跡,应该也当成一座墓誌石碑使用过,上面题写著一串串蝇头小楷。可惜年代久远,字跡明灭难见,都看不清了。 至於离我最近,最清晰的一句是——“西登太白峰”。 太白峰,又是太白峰! 我脑海里仿佛瞬间连通了什么线路。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想通了。 答案呼之欲出。 我猛地抬头,目光灼灼看向齐师傅:“师傅,我知道了!每扇石门......” “每扇石门的刻字確实都对应了一个地名,不过,这些地名都比较特殊——它们都出自唐诗吧?”齐师傅一口道出了我的想法。 “不错。”我豁然开朗,“而且往更深一层想想,『西登太白峰,夕阳穷登攀』这句诗,是李白写的;之前我们在第一道门看到壶口,『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復回』,也是李白的诗。至於沉香、太白、华池、陇首、临洮、蜀道、夜郎,还有玉门关、函谷关......这些石门刻字,这些地理位置,全都出自李白的古诗!” 第15章 赌王之墓(一) 哦,唐诗? 齐师傅笑著拍拍我的肩膀,说。 你的领域啊,徒弟。 毫不谦虚的说,我们文物侦查警,占个“文”字,也算是公安队伍里罕见的“文官”。出於工作原因,我们每天看的是唐诗宋词,品的是明清皇瓷,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攀的是章台柳,国宝兴亡过手,並非不懂细嗅蔷薇的莽夫。 每个文物侦查警也都有自己的绝活儿。我不知道齐师傅的老底,但我主攻诗文字画方向,早年我在警校就熟读《全唐诗》卷,李白留存於世的每一首诗歌,我倒背如流。 如果说一扇门对应李白的一首诗,再关联一个唐代地名,如此复杂的三重谜底,也根本难不倒我。 “壶口”是黄河壶口,对应李白《將进酒》——“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復回”,位於今山西临汾与陕西延安之间。 “沉香”是沉香亭,对应李白《清平调》——“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坐落於今西安兴庆宫遗址。 “太白”是太白峰,对应李白《登太白峰》——“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关联今陕西秦岭地区。 “华池”是华池县,对应李白《酬崔五郎中》——“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是时霜飆寒,逸兴临华池”,关联今华阳市华池县。 “陇首”是唐代陇州,对应李白《古风五十九》第二十二首——“秦水別陇首,幽咽多悲声。胡马顾朔雪,躞蹀长嘶鸣”,关联今甘肃清水与陕西宝鸡,及黄土高原南部。 “临洮”是临洮县,对应李白《白马篇》——“发愤去函谷,从军向临洮。叱吒万战场,匈奴尽奔逃”,关联今甘肃定西。 “夜郎”是夜郎国,对应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標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关联今西南地区云贵两省交界。 “蜀道”是唐长安入成都平原的古蜀道,对应李白《蜀道难》——“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姑且关联今四川。 “玉门”是玉门关,对应李白《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关联今甘肃敦煌。 “函谷”是“函谷关”,对应李白《闻李太尉......崔侍御十九韵》——“函谷绝飞鸟,武关拥连营。意在斩巨鰲,何论膾长鯨”,关联今河南三门峡灵宝市。 以上地名都很好猜。只有“华池”一词,让我犹豫了很久。 虽说唐代庆州確实下辖华池县,但如果直接关联它,我认为太牵强。毕竟诗中“华池”也可能只是形容王母瑶池的泛泛之词,说不定要定位到青藏崑崙山去。但齐师傅说你不用纠结,这道题既然能蒙出答案那就写上,咱总不能空著吧。 趁我们背诗的功夫,考古队也终於显露他们的专业性,又破译出石壁上一大段话,大概意思是这位唐朝户主的祖父生活在唐代开元至天宝年间,確实与李白等盛唐诗人有过交游,且李白对其祖父有恩。 所以,这位户主才要修这么一座以“棋”为主题的海底墓,特意取用了李白诗里各个地名,为每扇石门命名。 “但我们暂时看不出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祖父又到底为什么要感谢李白,甚至三代人念念不忘,连墓誌中也要铭刻恩人的姓名。”一名考古队员手指著墙,说这些石壁文还需要请专家到场,深入破译。 “行,先保护好这些石壁吧。”我简单吩咐道。 我们这趟下海,匆匆忙忙,被吸进海底更是猝不及防。谁都没有带任何文物保护工具和材料,进入墓穴也是迫不得已。我们必须儘可能减少手电筒光照和呼出气体,最快速度找到线索离开天井,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否则会加快文物氧化。 大家都点点头,表示同意。不久,我们也顺利找到了石壁下半截后续。 不过这一回,考古队人人愁眉苦脸地看了半天,也没看出结果。 这位户主似乎很喜欢卖关子。关於他祖父与李白交游的具体事情,他没有直接写明来龙去脉或树碑立传,而是通过一幅壁画告诉我们缘由: 下棋。 壁画上面,又是两个人在下棋。 可这一次,不单单有二人对弈和中间一副棋盘,周围也聚集了许多看客。有的凝神观看,鬍鬚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有的捧腹大笑,眼角笑纹裂如菊细瓣;有的轻摇摺扇,嘴角含笑,还有半大孩童,从人堆里好奇地钻出脑袋,瞪大眼睛,踮起脚尖。 “观棋不语,才是真君子。这些看客怎么这么没素质?”师傅嘖一声,说在唐朝,围棋好歹也算是一种大眾游戏,雅俗共赏,怎么会聚集一堆不懂规矩的看客? 考古队员们又努努力,通过石壁上面残缺不全的只言片语,拼凑出画面大意:当年李白曾帮这位户主的祖父下过一盘棋,救了他祖父一命。还送他祖父一首与棋有关的诗。 “下一盘棋,就能救人命?”齐师傅嗤之以鼻,说这不太可能吧。 “我也感觉不对劲。因为李白从来没写过与棋有关的诗。”我回忆一番。 《全唐诗》李白卷,大概收录了李白写过的所有诗,共十几万字。每一首诗我都背过。李太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可他传世的古诗里,偏偏没有“棋”这个字! “哦,没有『棋』字?”齐师傅饶有兴致地问,“那徒弟,麻烦你用你的最强大脑再仔细想想,李白的所有古诗里面,有没有出现『弈』这个字?” 我又在脑海里搜索一遍。並很確定地告诉他,也没有。 齐师傅冷笑一声,说:“那,这石壁內容不是纯瞎编的吗?” 我也颇为不解。下棋有什么可谢的呢?下一盘棋又怎么可能救得了人命! 我定睛细看,壁画上,那张棋盘方方正正,表面涂著黑白两色,界限分明...... 不对。 我忽然惊觉,这棋盘不对! 这棋盘的大体形状像是传统的围棋棋盘,但棋盘上面的纹图案却与围棋大相逕庭:它不仅没有纵横十九道,甚至也没有一个个规整的方格。大概有四条曲道相互对称,蜿蜒其间,如几条蛟龙盘旋爭斗,又似几条溪流交错流淌。 齐师傅撇撇嘴说,这整张棋盘长得怪模怪样的。像一块精巧的晶片,像铺满线的电路板。 “这不是电路板。我明白了......这是六博棋盘。”我喃喃道。 六博棋,又称陆博,是一种古代中国流行的棋类游戏,其歷史可追溯至春秋战国时期,甚至可能更早。 古代六博棋带有一定赌博性质,不少人为此倾家荡產。如今“赌博”一词中的“博”,也就出自六博棋。 一副六博棋通常有十二枚棋子,黑白各半,或黑红各半,下棋双方各执一色。另外还有六支箸,通常用竹木、骨、玉製成,用於投掷决定棋子的移动。 棋盘多为木质,近似方形,上面刻有不同的纹槽和圆点,盘上有交错的十二曲道,中央有一水道,象徵两方博弈者相爭的山川河流。 玩法方面,六博棋是一种掷採行棋的博戏类游戏,以吃子为胜。游戏参与者根据投掷箸的结果来决定棋子的移动。棋盘上通常有特定的行棋路线,棋子按照这些路线移动。 “等等,难道当年,李白为他祖父下的那盘棋不是围棋,而是六博棋?”我恍然大悟。 李白虽然没写过与围棋有关的诗,但他写过与六博棋有关的诗啊。而且对这种棋类非常熟悉,非常痴迷。李白《梁园吟》:“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辉”;还有李白《猛虎行》:“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 六博棋在唐代社会各阶层中都非常流行,不仅是贵族和文人的娱乐活动,也飞入寻常百姓家。更有唐代棋手对六博棋的技艺进行了深入研究,出现了许多关於六博棋的棋谱和专著,推动了六博棋技艺的发展。 六博棋不仅是娱乐工具,也是唐代诗歌、绘画等艺术作品中的常见元素。六博棋对应“博”,围棋对应“弈”,这便是我们如今“博弈”一词的根源。 “徒弟,我也明白了。”齐师傅细细看那副棋盘,忽然开口道: “咱们这是挖了一个赌王的墓啊!” 第16章 赌王之墓(二) 挖了一个赌王的墓? 我立刻做个暂停的手势,制止大家的起鬨。第一,不要说什么“挖墓”,这样搞得我们跟那些不择手段的盗墓分子像是同道中人;第二,师傅您给我解释清楚,这里是海底,又不是上世纪的澳门,您凭什么判断,这是一个“赌王”的墓? “要证据?就在你手里啊。”齐师傅指了指我手里两座小塔,说,“它俩还真是棋罐。” 六博棋,棋罐。 唐代或更早的六博棋,有这种塔式棋罐,像个多层包子蒸笼。 “至於你在塔底看到的青金色方石,肯定是六博棋子了。”齐师傅开玩笑道,“他能靠赌发家,没有一官半职,却能瞒天过海修建整整六座天井,达到王孙墓葬的水平,绝对是大唐赌场的翘首。幸亏这位户主早出生了一千多年,否则就这么多赌品赌资,人赃並获,他也得进去改造几年!” “我当时在华池池底摸到了『金盆』二字,难道就代表这位赌王最终浪子回头,决定金盆洗手了?所以各个墓室才有这么多唐三彩陶俑。那都是他把不义之財和家產等比例復刻,做成陶俑,亲手沉入水中的?”我思索道。 “金盆洗手”典故最早出自西汉萧何,明清白话小说里常有引用,寓意已经与今日无异了,都是“改邪归正”的意思。 “话说,这位户主的祖父原本是一个不务正业的赌徒,盛唐开元二十年,他祖父在赌场偶遇了同样热衷六博棋的李白。见这位户主输得精光、穷困潦倒,李白就热心帮他祖父下了一盘六博棋,没想到六博爭雄好彩来,金盘一掷万人开,居然替他祖父贏回了本金,解了他家的燃眉之急。”齐慢慢说道。 “后来,他祖父手气也慢慢好了,娶妻生子,却仍改不了赌博。等到他这一辈,龙生龙凤生凤,他深得祖上真传,最终成为一代六博棋『赌王』,富可敌国。等他人快死了,钱还没完,就带著金银財宝找到了一座海岛,安眠於此。这种赌徒传奇在古代自然也进不得祠堂,上不得家谱,后人简单立个碑,说两句便罢了。” “您在编故事吗?证据呢?”我微微頷首。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齐师傅指著身后几位考古队员,笑著说你听听,他们还在念呢。 我这才听见考古队同志们都聚在题字石壁前面,一点点破译出上面的文字。 而齐师傅听完考古队员们翻译的字句,再转头给我传话。 “这么想来,我们前面见到的那一只眾星捧月的判官俑,並不是判官形象,他一手拿书,一手拿笔,那是在写诗。那是诗仙李白的擬人俑!难怪要放在天井正中央位置,还要冠以『太白』之名,是为了感谢他们家族的恩人。”我豁然开朗。 我师傅点点头说没错,而且你要注意另一件重要的事——“这座海底墓咱们也算是闯过一遭了,但你没发现这里的布局很不合理吗?一路上我都看著指北针呢,墓穴內大小门廊和通道,都不是正向的东南西北,它们非常杂乱。至於什么天井、壁画、陪葬品等等,也全都完全不符合规矩。” 齐师傅说,与规矩对应的,是天然。有没有可能,人类根本挖不了这种洞窟,这是一座完全由天然形成的海底溶洞? “南方墓葬,尤其是西南山区,偶尔会把一座山洞掏空,作为埋骨之地。这是因地制宜。咱们对比大唐“二京”——陕西“西京”长安和河南“东京”洛阳,经常听说人家地底到处都是宝贝,又挖出什么汉唐时候的古墓,绵延了几公里土地等等。因为北方和中原多平原地貌,一马平川,地底也都是软软的泥沙,铲子可以挖得动。但在南方山区,从没听说过谁在山脚下挖出什么古墓居然绵延了几公里岗岩什么的,这是胡扯。除非他们想开山钻隧道修青藏铁路,而且这难度肯定比修青藏铁路还大。” 我不耐烦地说您省省吧。我早就怀疑这是人工开凿的海底溶洞了。我不是也早就告诉您了?合著您都没认真听是吧? “我还没说完吶。我总感觉海底溶洞这个称呼不太合適。毕竟这座墓穴不仅仅在海平面下方,还在海底下面,甚至可能在更深的地质层。或许,它介於溶洞和礁石洞之间,是地壳运动形成的一个『空腔』。”齐师傅比划著名。 “空......腔?” “师傅我不是一个地质学家,给不了你多么精准的命名。但你可以想像整个海底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山脊。露出海面的一座座海岛相当於一个个山顶,而海底空腔就是半山腰的山洞。”齐师傅分析说,“这位赌王在临死前金盆洗手,带著金银財宝和超过规格的葬品,想去茫茫大海上找一座小岛,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埋了。没想到,向下挖掘的过程中,或许是阴差阳错,或许方位偏差,竟然意外挖到了这个海底空腔。相当於从一个『山顶』挖到了一座『山洞』。” “所以,他就葬在这个空腔里。旁边一些小空腔也没有浪费,改造成了一座座疑冢?”我想了想,“之前专家不是说打捞出了一些唐代仿製的春秋战国青铜器?那些文物或许都来自这些疑冢。” 所以,这位赌王也不是故意要挑衅王室,故意把陵墓修建得超过规格。只因为这座海底空腔是天然形成的,它一开始就这么大,这么空旷,也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天然洞穴,总不能让房间空著吧。 至於为什么陪葬用品也不按规矩,天井壁画也不合形制。因为它们都是遵循天然礁石的纹路、天然石洞的大小而完成改造,非人力所能左右。 “原来如此。”我豁然开朗,“这么说来,这个海底空腔还真像一条狭长的海底隧道。我们一路沿著『山脊』,从海底的『山脚』,慢慢向『山顶』爬。爬到『顶峰』,就是一座高出海平面的小岛。那里便是整座海底墓穴入口,也是我们的出口!” “別高兴太早。前提是我们能出去。”齐师傅转头,看著最后几座石门,“没有人会把墓穴修得像蜂窝一样吧,这里最多一条出路。” 石壁题字也验证了他的猜想: 上面说,当初修建陵墓时——“蜀道”、“夜郎”、“临洮”三门,分別通向其他天井墓室,而非出口。 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玉门关”和“函谷关”,二选一。 大伙开始出现分歧,吵吵闹闹: “这里埋著不少珍宝玉石呢,我们选玉门关准没错!” “不行,唐朝道教是国教,道教祖师爷老子骑青牛出的可是函谷关!” ...... “不能这样乱猜。”我严肃地打断眾人,让他们安静。 我又转向师傅:“这一路我们走过不同小墓室,但我们一直在『单独』研究它们。有的存水,有的放沙,有的停棺,有的题壁——您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所有石门、所有墓室,它们都是一个整体。就像高等数学微积分一样,如果我们把这些小洞的排列顺序连起来看看,或许能发现什么规律?” 齐师傅立刻心领神会:“你的意思是,既然咱们要找出口,也就是原本的入口。那就把所有墓室的线索整合到一起,倒推,得到最终答案?哟,这个想法挺稀奇啊。你稍等,让我看看。” 眾人不明所以,都注视著他。 他笑著闭上眼。 只有我知道,师傅正在脑海里串联每个石壁孔洞的位置。 我们虽然走不了回头路,但齐师傅根本不用回头看,他的眼睛就是刻录尺,他的大脑就能完美重构这一路的画面。 第17章 北斗九星 早在二十一世纪初,我们的外国同行,英国伦敦警察厅,俗称苏格兰场,就曾经大张旗鼓地组建过一支“超级识別者”侦查队。 他们声称这些“超极识別者”们仅凭肉眼,就能从上万名人脸资料库里准確找出一面之缘的嫌疑人,比ai识別或监控摄像头更精准、更快。 这帮外国人实在少见多怪。在我们国內,像这种“超级识別者”,不说每个警局了,每届警校都得有一两个。 一是先天遗传。不少警二代继承父辈敏锐的观察力,青出於蓝;二是后天耳濡目染。从小坐情指中心门前看监控,等父母下班,我们想脸盲都难。 不过,超级识別者的能力也有高低。有的人,你坐他对面吃顿早餐,二十年后他还能记得你长什么样;有的人,你坐他对面吃顿早餐,二十年后他连你当时早餐吃的是什么都能原原本本说出来。 齐师傅比我见识到的所有“超级识別者”都更厉害。一大柜子台帐,一大摞子案卷,这是所有帽子叔叔的噩梦。但他只消看一眼,里面內容全能记住。他就是一座行走的档案馆。 “没错......嗯,它们是北斗星。”齐师傅闭眼思考半天,突然笑了,“徒弟,重大发现!——你还记得咱们这一路走来,石门上面的小洞吗?我刚才也回忆了所有小洞的位置,並且尝试把它们挪到同一个平面上——你猜怎么著,它们居然连成一个完整的北斗星座了!” 洞?北斗星?我感觉不合逻辑,微微皱眉。 眾人也顿时炸了锅: “警察同志,您一定是记错了!” “不可能吧。我们一共过了四扇石门,加上这座天井的五扇门,5+4=9,一共九扇门。上面各有一个小孔,怎么算也是九颗星呀。您这哪来的北斗七星啊?” 我没说话,看向齐师傅。 “嘿,谁规定北斗星必须只有七颗?你们天文学不及格啊。”齐师傅轻笑一声,“我没记错的话,唐代有北斗九星的说法吧——贪巨武曲並辅弼,禄文廉破地中行。” 师傅並不是在念什么咒语,而是古人给每颗北斗星起的俗名。 由於七星相连的形状,很像古代舀酒的斗形,故名“北斗七星”。道教又称北斗七星为“七元解厄星君”,分別是:天枢宫贪狼星君、天璇宫巨门星君、天璣宫禄存星君、天权宫文曲星君、玉衡宫廉贞星君、开阳宫武曲星君、摇光宫破军星君。 也就是师傅念的那个顺口溜。 而我们熟悉的北斗七星,再加上北斗的斗柄两侧——“左辅”、“右弼”两颗星,7+2=9,合称“北斗九星”。 “原来如此。”我沉吟片刻。 如果按照每一扇石门上的刻字顺序——壶口、沉香、太白、华池、陇首、临洮。 这些地名,一个一个对应唐代的真实地理位置——黄河壶口、西安沉香亭、秦岭太白峰、华阳华池县、黄土高原南部、甘肃定西。 再把它们放在同一张地图上面,依次连接,也是一个北斗星的形状! “最后有一点我想不通。”我抬头看向齐师傅,问出一个更专业的问题,“您看,这个北斗星座的主要七星確实很完美,但“左辅右弼”两颗辅星,误差就太大了吧?“夜郎”在云贵、“蜀道”在四川,这两颗辅星极大偏离了斗柄位置,它们又代表什么?又该怎么解释呢?” 徒弟,你还记得《西游记》吗?师傅问抬头看看我,说,那是吴承恩他老人家以《大唐西域记》为蓝本创作的。 但里面也有许多地名是虚构杜撰的。 比如书里记载沙漠里有一种能“吃人”的流沙,吴承恩就能把它想像成一条“流沙”河,作为沙僧的老家。由於他本人没有亲自去过大沙漠,所以並不知道“流沙”其实是固体沙,而不是流动的液体河。 四大名著里,尚且会出现这种道听途说的错误,並不怪古人见识短浅,而是因为古代地理环境的限制导致人们出行不便。古人只能靠书本上寥寥几句介绍,或者听走南闯北的奇人讲故事,努力想像千里万里以外的事情。 我们不能拿现代人的眼光和地理常识去要求古人啊。像你现在一打开卫星地图就有上帝视角,你买一张高铁票,就能大江南北的风景看个明白。古代人哪有这些高科技呢? 齐师傅顿了顿,又说,他们唐朝人出行肯定比明朝更不方便。如果这位户主又碰巧生在唐末,社会动盪不安,不想掉脑袋就更不能轻易出远门了。 他恐怕也没有亲自去过“夜郎”、“蜀道”,只是听说它们都在“西域”。但这个概念太宽泛了。至於究竟是西北还是西南他也不太清楚,就感觉肯定比春风不度的玉门关近一点吧。因此,这位户主安排两颗辅星的位置时,就存在误差,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微微点点头,彻底被他说服了。 再回顾整个北斗星座,九星已凑齐了八星,还差最后一颗星。 这颗星,位於北斗“斗柄”的尽头。 只能是甘肃敦煌,玉门关。 “既然两扇石门二选一。一个標记著『函谷关』,一个標记著『玉门关』,我们就快点从玉门关出去吧,师傅?师傅你在听吗?”我连喊他两声。 后者却没有丝毫回应。我见师傅正在闭眼揉著太阳穴,说你小声点儿,有一搭没一调的。 玉门关。敦煌。斗柄指向敦煌; 函谷关。灵宝。北极星在灵宝。 北极星,北极星......师傅反覆念叨这仨字,才慢慢睁眼,抬手指向“函谷关”石门,无比坚定地说: “我们应该走这里。” 第18章 敦煌葬书 一语惊人。 “这人老糊涂了吧?按照他自己的理论,应该走......玉门关,才对吧。” 眾人也低声议论,窃窃私语。 眼看就差临门一脚,眼看就能逃出升天了,大家都急著出去,人心也渐渐不稳。言语中流露出对齐师傅的不信任。 但我知道,师傅年富力强,离老糊涂还远著呢。我抱胸,静静等他解释。 “你们还记不记得,敦煌地区有一种六甲八卦冢?天分给帝王,地分给诸侯,六甲八卦冢分给普通百姓。”齐师傅这回看向考古队。 考古队三人都摇摇头。 “没听过?那你们入行时间晚了点儿。我就隨便嘮了——敦煌葬书里提过这个『六甲八卦冢』概念,就是一块大墓地中四种朝向、方位不同的墓穴。”齐师傅解释道,“六甲八卦冢,是六甲冢和八卦冢的合称。其墓田顷亩合於一、三、七、九之数,就是六甲冢。其余步合一、三、七、九之数,就是八卦冢。我看这个海底墓葬,应该就属於八卦冢。” 他说完,又看看我。 我微微点头:“六甲冢和八卦冢,都是甲丙庚壬4穴。您是从『人分四穴』看出来的?之前咱们公安局文物侦查阅览室有一本《汉原陵秘葬经》,里面讲过——天子垂万象,葬內八穴,为天穴。诸侯列士分地感天祗,葬於中一十六穴,为地穴。大夫已下至庶人感天地阴阳之气,葬於中二十四穴,为人分。” 这位赌王虽然有钱,但他毕竟无官无职,在古代只能是“庶人”,也就是平头老百姓。 庶人所葬,有二十四穴: 子、午为天关、天户、地户;卯、酉为地轴、雄辕、雌辕;寅、申、巳、亥为天丧;辰、戌、丑、未为刑祸;艮、巽、坤、乾为廉路;乙为天狱;丁为殃祸;辛为地祸;癸为死丧。以上20穴皆不可用,只能用甲、丙、庚、壬,这4穴。 我上面说的这些,您能听懂就听,听不懂就算了,学起来够呛。您只要会基础算数,就明白24穴减20穴等於4穴,也就是甲、丙、庚、壬,这4穴,就行了。 师傅继续说:“徒弟你看。这座海底墓穴,明显是依照敦煌八卦冢修建的。最开始下海的时候,咱们不是看到墓葬顶部有大面积的八卦阴阳鱼图吗?我们还纳闷呢弄这么个显眼包是要干什么。其实,那就是八卦冢外观的典型特徵。” 我微抬下巴,做好听课的准备。 师傅继续说:“按八卦冢法,乾冢壬穴、乾冢甲穴、震冢庚穴、家丙穴,都是天甲神后加门陌,太衝下置丧庭。太冲在卯,上有房星,这是明堂;从魁下置冢穴,从魁在酉,上有积尸,这是太陵。乾冢甲穴,门陌出丙。震冢庚穴,门陌出壬。乾冢壬穴,门陌出甲。艮冢丙穴,门陌出庚。如果在天甲神后加门陌,甲庚壬三穴並在从魁下,丧庭並在太衝下,那就只有『艮』一家,门陌与穴不和丧庭並,与冢藏乖戾,丧事必趋吉,但地甲在午,就用胜光加门陌,还得太衝下置丧庭、从魁下安冢穴。” 我点点头。这些我能理解。干有十,阳干有五,为甲丙戊庚壬;卦有八,乾艮坎震,坤兑离巽。它们互相搭配,八卦冢其实就是乾冢壬穴、乾冢甲穴、震冢庚穴、艮冢丙穴这四穴。至於为什么没有戊,因为戊属土,墓穴又埋在地下,不能犯了土煞。 师傅继续说:“六甲八卦,开三闭九。相生相吉,相剋相凶。冢位分给五姓百姓:宫、角二姓宜用艮冢丙穴,凡诸三步合丙穴;角、商宜用乾冢壬穴,凡诸九步合壬穴;徵姓宜乾冢甲穴......” 这回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 不是吃惊,而是压根没听懂。 我看看大家懵逼的眼神,无奈地打断师傅:“您等等,请讲普通话。” “我说话太快了吗?”师傅开始放慢了语速。 我摇摇头:“您说话不快,但您说的內容,我像在听天书。” “光阴,其他人不懂就算了,咱们是干这一行的,难道你也没有涉猎过古代堪舆术知识吗?”齐师傅似笑非笑,像是终於发现了我的弱点。 我知道,这种古代堪舆术不是迷信。许多建筑大学甚至会专门开设课程,讲授这方面知识。 但从我记事起,我爸妈就始终不让我接触这方面的知识。 他们看来,阴阳八卦,吉凶顺义,都毫无道理。甚至跟《易经》沾边的东西,也统统不可信。 据说,小时候我家门口有个算命的瞎子,顺手给我算过一卦,可他嘴笨,不太会说话,断言我將来肯定会进局子。我爸听后可生气了,就领著反邪教大队的叔叔们把那条街上所有摆摊算命的清得乾乾净净。从此,也绝不允许我走上这条“不问苍生问鬼神”、“不信奋斗信命运”的邪门歪道。 只是,我爸妈没想到。 后来,我还真进局子了。 以另一种更光宗耀祖的方式。 “幸亏国家慧眼识珠,让你这种人才能发挥自己的长处。”齐师傅捏捏我的肩膀,开玩笑说,就你这条件,这身手,简直盗墓顶配。不管放南派北派,都能打出一片天地来。 您別闹了。我打掉齐师傅的手,说您继续讲您的天书吧。 “既然你们都听不懂,我搁这装13有什么用?总之,这座海底墓,形制模仿敦煌地区的八卦冢,已经弥补了敦煌『玉门关』这颗星的空白。且按照八卦冢的开口规矩,我们当初下海的时候,挪开的石盖是『巽卦』,也就相当於从巽方位下墓的,现在我们要出去了,也不能按照北斗星的斗柄朝向,而要看北斗星的斗勺,反向延伸的北极星方向。” “北极星?” 北极星,北辰,就是紫薇星。也是人们熟悉的帝王之星。 北极星並不单指一颗星,而是北斗七星中的天枢和天璇两颗星星延长线上的一个点。比如一万多年前,北极星的位置上是织女星,到了隋唐时期,它就变成了北极五。但北极星这个点始终不变。 师傅点头:“对,北极星。它对应的地理位置,就在函谷关。” 第19章 逃出生天 师傅这人很少做出承诺,但只要他拍胸脯保证的事,我就放心去做。我的多疑之心似乎对他毫不设防。 “就听他的话。走吧。”我率先走向刻有“函谷关”的石门,用实际行动向周围人表明態度。 虽然师傅是主要领导,但具体决策权还在我。 大家犹豫片刻,也只能跟紧我。 我们合力推开“函谷关”石门,发现一段更陡峭的上坡路。 这截上坡路很奇怪。层层石阶的高度存在明显差异,整个平面上下倾斜的幅度也很大,形状还像个倒置的漏斗。苔痕上阶绿,我们越往前走,越觉洞壁开阔。我们明显在漏斗嘴的位置。 我抚摸著两旁石壁。我极度敏感的皮肤能清晰感受到,石壁材质也在悄无声息地变化:原本凹凸不平的海底礁石变得越来越规整,越来越丰满。 玄武岩、火山岩和含硫化物的黑曜岩开始频繁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直到填满洞壁两侧。再往上走,我还摸到一些夹杂著矿化树干的厚厚烂泥,简直像化石一样坚硬。想必它们在这一千多年的光阴里,已经被雨淋、又被风乾了无数次。 “这里的內部构造,很像大西洋的死火山岛。”师傅走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全是閒聊,“哎,一几年的时候我出任务,在大西洋上漂过两个月。开潜艇都得躲著它们,要是不小心撞到,潜艇就报废了,可比水下暗礁厉害多了......” “可我们在太平洋。”我头也不回。 “哈哈,別说这些分家的话。海洋也是个命运共同体呀。” “......师傅,您真的很吵。” “不吵啦,那咱们好好走路,快点儿吧。”齐师傅抢先几步。 “急什么,所有机关都闯过了,出口不就在前面?”我看看身后气喘吁吁的考古队员们,有意等等他们。 正常人的体能都有限,不像我们,像特种兵一样天天摸爬滚打。 “別大意,还有最后一道『机关』。”齐师傅回头看我。 但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我身上,而是高高掠过我的头顶,看向我身后黑咕隆咚的墓穴。 “什么机关?” “潮汐。” “潮汐?” “对。这是大自然赠送的『机关』。”齐师傅重复一遍,说,如果洼地內的海面与洼地外的海面处於同一个水平面上,內外必有沟通。那么,洼地內的蓄水也会隨著潮汐作用上涨。海水可能会通过间谍炸开的大洞,重新翻涌上来...... “快走!”我不等他讲完,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我立刻招呼所有人用尽全力,最快速度往上爬。 简单来讲,只要外面涨潮了,墓穴里也会涌入海水。所以我们要儘快出去。 大家也赶紧手脚並用,努力爬。 纷纷累得满头大汗。 大约爬了十几分钟,队伍末尾一人实在走不动,筋疲力尽地靠在石壁上休息。可他忽然“啊”地尖叫一声。 我不耐烦地回头,问他一惊一乍的到底怎么回事。那人就嚇得脸色惨白,用颤抖的手,哆哆嗦嗦指著两边的石壁。 我们吃惊地发现:垣壁竟然也像人脸淌汗一样,冒出一滴滴混浊的雾珠! “师傅你......还真被你说中了。”我皱眉看著那一滴滴雾珠,它们越渗越多,像麻疹,像水痘,掛在石壁上面。我暗道一声不好。这海水还真要涨! 四周漆黑一团,大家再也顾不上休息,手脚紧紧卡住砖缝,身体几乎贴在陡峭的台阶上,贴在发绿的垣壁上,乱挤乱爬。 往上爬。 滑下来。 再窜上去! 所有人像龙虾打架,慌作一团。 “你们......小心踩踏。”我试图维持秩序,但根本无济於事。受惊的人群中,恐慌的情绪一旦蔓延,就很难按下暂停键。 “喂,你们看!前面是什么!”齐师傅不慌不忙地开口,替我解围。 这回,眾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拥挤,齐刷刷看向前面。 一道光。 我微微眯眼。似乎能捕捉到一道若隱若现的金色微光。它暖洋洋地洒落在我的脚下,仿佛是从某个圆洞里泄漏的一线余光。 待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太久了,人类很难感知到时间的流逝,以至於我最终看到这一束金黄色微光的时候,我像稻草人般呆立了很久,才意识到这光源正是我们阔別许久的太阳。 “胜利就在眼前啦。都別急,海水已经追不上我们了。”齐师傅脚步轻快,越过或吃惊或振奋或痴呆的眾人,说走吧,还愣著干嘛? 我们终於离开墓穴,大概是下午四点钟到六点钟之间。 我的脑袋一探出洞口。就看到了一轮火红的夕阳。苍苍落日远,天外沧海流。 师傅的猜测没错。这个出口,或者说墓穴的真正入口,確实在一座海岛上。一座其貌不扬的死火山岛。 太久没见阳光了。我居然还有点儿不想出去。 地底世界像是一个乌托邦,走出去了,才是真正的险恶人间。 “犹豫什么?人总归要活在阳光下的。”师傅从背后推我一把,把我送到了阳光下。 我们出来的位置是一座山丘顶部。山丘海拔不算高,大概不到百米。我们向下俯瞰,黑色峭壁与脚下蓝海围成一道天然石堤,周围像白芝麻似的撒著一圈薄薄的白沙滩。 峭壁底部的地势似乎崎嶇不平,火山岩和大浮石成堆,怪石嶙峋,横七竖八地躺在狭长的白沙滩上,像一张白纸染上了许多墨点。怪石大多风化,多年受到地下火高温炙烧,表面竟镀上一层光滑的彩色珐瑯质,夕阳西下,石头上反射出珍珠般眩目光辉。 “这里確实很像大西洋的死火山岛。说不定底下还有石油、煤矿什么的,回去得赶紧上报组织......这些矿藏和这些文物,都是国家的宝藏。”齐师傅在我面前来回踱步,裸露的云母细片被他踩得纷纷扬扬,像煜煜闪烁的火星云。 细看,丘陵外侧是蜿蜒曲折的陡坡,我们或许可以沿著陡坡慢慢爬下去。只是那里耸立著不少黑中透亮的大石头,像一座美丽的黑玻璃山。 美丽之下,却危险重重。 山丘虽然海拔不高,但一不留神摔下去也得骨折。我们小心翼翼,沿著砾岩缓慢往下爬,石英结晶细如齏粉,但其表面太过光滑,完全起不到增加摩擦力的作用,反而像踩在冰片上,不停打滑。 我们有时跪著双膝,有时贴著肚皮。最重要的是,人员一定要分散开。否则只要我们队伍里一个人滑落下去,就会像牵扯一串葫芦娃似的,把所有人都带进沟里。 我无比庆幸,那一惊一傻两个盗墓贼也没有整什么么蛾子。他们只是乖乖跟在我身后,时不时抬头看看太阳,还伸手抓一抓,仿佛有种不真实感。 爬到离地四十米高度,地质也发生了变化,但依然难以通行。浅灰色粗面岩、黑色玄武岩和土黄色长岩石横在我们面前,踩在脚下,像刚出锅炉的多孔煤球。 玄武岩则是火山岩浆铺摊而成,我们当时在海底墓穴里外也见识过。但这些玄武岩更轻薄,更里胡哨:冷却的熔岩之间拖曳著长长的沥青条纹,像覆盖著一层厚厚的硫磺毯。 真是奇异的地貌。如果不考虑脚下的硬度和具体成因,我几乎分不清它们是玄武岩还是流纹岩。 来到丘陵底部,坑坑洼洼的峭壁上冒出一些绿色植物。我认出一些天然的火山石斛,它们盘根错节,交叠交叉,生长在深深的岩石孔洞里,並在太阳光照下呈现一层奇异的金绿色。 此外,还有不少长茎绿藤、常绿灌木,粉紫色薄叶小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根茎都无比坚硬。就像攀岩者登山的飞虎鉤,紧咬石缝,看不出原本的根系面貌,我也都叫不上名字。 离开了峭壁上的植物天堂,我们终於抵达堤岸。回头看看丘陵顶部,海底墓穴的出口已经看不到了。但我们都牢牢记住了那个幽深的洞穴的位置,它坐落在丘陵最高点,像井口一样大敞著。 翻过堤岸,又走了半个小时,我们终於来到海边的白沙滩。 这里没有植被覆盖,只有一些搁浅的灰黄色大硨磲、扇贝,红麦螺、骨螺......更远的沙滩,我也看不清了。 听到我们这些庞然大物的脚步,许多虾兵蟹將也立刻把自己埋进沙滩里,几只机警的海鸟发出一串急促的鸣叫,振翅飞往蓝天。 我们占领了空旷的海滩。 留下了第一串人类的脚印。 “海上有船!”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所有人都看向海面。 只见,落日熔金的大海之上,还真漂著一艘银白色的大船。船头有一面五星红旗,无比亲切。 我看著大家像流落荒岛的鲁滨逊一样,欣喜若狂,都忍不住上躥下跳,朝海面上的大船疯狂招手。 “嘿,这里!” “我们在这儿呢!” “这里有人!” 只听,白船鸣笛两短声,向左转向。 它又鸣笛发出三长声,载著猎猎红旗,向我们驶来。 “別激动,那船已经鸣笛掉头了。肯定已经看见我们了。”我嘴上劝大家冷静,自己的嘴角却也不禁微微上扬。 得救了。 第20章 六博棋盘 我真幸运,捡回一条命。 但我的麻烦事远远没有结束。 上船后,我得知这是一艘正在执行特殊任务的远洋船,短时间內不会返航。我耐著性子,给负责人简单讲述了我们的遭遇,嘱咐他照顾好其他人,看顾好两名犯罪分子,回去就昏迷在房间里。 后来我听说,齐师傅亮出他嚇死人的身份,亲自跟负责人交涉,並爭取在最短时间內返航。 消毒水的气味还縈绕在鼻腔,救援人员拔掉我续命的输液管,抬下船,送到医院,接受正规治疗,此时我已经昏睡了快1天1夜。 “时光阴,你还捨得醒啊?” 等我终於睁开眼,就看见师傅笑著朝我晃晃手机。 还真是99+未接来电。 我瞳孔地震。不敢打开手机细看。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在病床上打个视频电话,硬著头皮做自我检討。 幸好,上面听完了我们这次海底大冒险经歷,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还对我们『绝知此事要躬行』的办案精神大加讚赏。考虑情况特殊,组织也慷慨给了我几天养伤假,並適当补充了专案警力。 我没那么天真,我知道这是在照顾谁的面子。所以接下来几天,我都没敢让齐师傅离开我的视线。吃饭、睡觉、康復体检,我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他留在我身边,把他变成一个人形掛件。不管我走到哪里,有他护身,我才安心。 “不用这么夸张吧。”师傅估计没见过我这么黏人的样子,被嚇到了。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下一秒我撒开他的手。 到家了。我不需要挡箭牌了。 离开快一星期,专案办公区也没什么变化。这次依然空无一人。但我现在四处看看,电脑还没自动锁屏,小炉煮开的茶还热著,印表机也亮著。 显然,办公区的人突然被集体叫走,也不知道忙活什么去了。 “师傅,趁其他人不在,我们理一理案子。”我左右两枚钥匙相对一拧,拧开实时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三张照片。 这三张照片,是我上岸后,第一时间吩咐专案的同事帮忙锁进来的。 第一张是博物馆的1號春秋青铜卣,专家已经给出鑑定结果了,確定是春秋时期的墓葬品无疑; 第二张是拍卖会的2號唐代仿製青铜卣,真假不明;但既然它也打捞自海底疑冢,估计也是唐代人所制的仿品; 第三张是唐三彩塔形棋罐,我已经把那两座小塔送去鑑定年代了,棋罐上面的鸟纹跟青铜卣的一模一样,除此之外没什么特殊地方。 “墓里这么多唐三彩,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为什么间谍非要这两只最不起眼的棋罐子?”我十分不解。 “你仔细观察。”师傅的菸灰落在唐三彩照片上。塔形棋罐的乌鷺纹在放大镜下显出细密的刻痕,每片羽毛都是0.2毫米的阴刻线,“为什么这棋罐上面的鸟纹跟青铜卣的一模一样?都是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只鸟呢?” 我低头看看照片。办公室里烟雾繚绕,棋罐表面的两只鸟儿也在腾云驾雾,仿佛要展翅飞走了。 “......师傅,你把烟灭了。”我不悦地皱眉,“这几天在医院吸氧,我肺不太舒服。” “你这孩子,自己不好好学习,专挑老师毛病呢。”齐师傅嘴上叨叨,手里却赶紧掐灭了菸头,还亡羊补牢地打开窗户散散烟味。 “乌鷺。”我终於猜出谜底,“这是乌鸦和鷺鷥。” “乌鷺”是古代围棋的一种雅称。由於围棋子分黑白二色,古人將黑子比作乌鸦,白子比作白鷺,並称乌鷺。 可我越来越不懂了:“这明明是六博棋罐,为什么要刻画代表围棋的乌鷺?” “假如你文章写的好,別人会夸讚你文采斐然。至於这文採到底体现在诗歌,小说、还是散文方面,自然不必分得那么清。文章如此,下棋也是如此。”师傅告诉我,“这两只鸟不仅代表著围棋,也代表广义的『棋』类游戏。如果你是墓主,你是一个痴迷赌六博的人,你总不能把大家爭得面红耳赤的赌博场景画上去吧?那也太不雅观了。” 我认为有道理。又问: “可是,把围棋比作乌鷺,这是唐宋时人的雅称。春秋时期的1號青铜卣上面,又为什么会出现乌鷺纹?” “你別急。”齐师傅慢悠悠指著第一张照片,“咱们就事论事。比如,1號青铜卣的两只鸟,可能就是单纯的两只鸟。並没有这么深的寓意。” 我终於明白了。三张照片,三件文物,三种纹,完全是三个独立的个体。它们都要分开看! 同样是两只鸟,乌鸦与鷺鷥。 画在1號青铜卣上,是作为装饰这个器物的鸟纹;画在唐三彩棋罐上,是象徵这个器物与下棋有关;画在2號唐代仿製青铜卣上,就是通过模仿装饰的鸟纹,象徵这个器物与下棋有关! “不错,这你都能绕出来,逻辑学不错。”师傅点点头,“那你倒是说说,2號唐代仿製青铜卣,这不应该是盛酒的器物吗,它跟下棋还能有什么关係?” 我盯著第二,第三张照片。 再看看第一张照片的原始模子。 “不一样。1號卣,2號卣,顶部的蕾纽不太一样。”我喃喃道,“但从侧面看,2號卣的顶部蕾纽,反倒与唐三彩塔形棋罐的顶部尖塔,很像。” 它们整体形状像一个扁平的四稜锥。但我细看上面的纹,却发现上面纹路斗折蛇行,像盘旋的公路,像纵横的水网,所有纹槽、圆点、曲道,都交错匯聚在中心。又像一张“电路板”。 “又是六博棋盘。”我闭上眼,长嘆一声。 幸亏我的空间想像能力很强,否则根本无法理解:当这个四稜锥的顶点垂直向下滑动,抵达底部平面之后,最终也会得到一张方形棋盘。六博棋盘。 师傅讚许地点点头,刚要说什么,我兜里手机却突然震了震,响起了內网邮件的提示音。 专案取证的同志们发给我一段视频。 视频里一位文物专家,正在拆解那两只唐三彩塔形棋罐。隨著塔顶机关转动,棋罐內部露出蜂巢状格柵。 它完美还原了我的想像。 四稜锥塔顶竟也像煎饼一样摊平了,变成一张平整的六博棋盘! 我这才注意到视频下方,还附有一条同事的留言:领导,2號唐代仿製青铜卣的蕾纽跟这个唐三彩塔顶的纹路一模一样,很可能也有这么一个机关! ——有了棋盘,有了棋罐。 ——还需要什么,才能下棋? 我和师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棋子。” 第21章 天价鸽子 “有意思。徒弟你先拿好这些盘盘罐罐吧。说不定等咱们查到最后,还真能凑成一整盘棋呢。”师傅开玩笑道。 “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1號青铜卣是春秋国宝,是真的;2號青铜卣是唐朝人仿製的,是假的。既然真品还好好放在我们博物馆里,没丟就行,黑市拍卖会上那个假玩意儿,买定离手,谁爱操心谁操心去。”我有些恼火,说刚才我都想撤案了呢。 “唐朝文物虽然不比春秋,但如果加上那个精妙机关,再加上海底墓里这么多唐三彩,那价值可就大了。敌人还想把咱们老祖宗的宝贝弄到国外去呢,贼心不死,这案子就还得继续办下去。” “办吧。让考古的加快进度;让西海所有古玩市场的负责人分批过来,我问问拍卖情况;你儘快查清那个间谍的来头,如果那人还在境內就按程序处理......”我心烦意乱地起身,透过办公室的单面落地窗,中轴线位置,俯瞰人来人往的警局大门。 上面规定,破案时间只有三个月。 这时间其实很充裕。 我们办专案的,不像一些警匪片里演的那么爭分夺秒,上面人也不像一些小说里写的那么武断无脑,狠狠一拍桌子,就强制要求什么“三月之內必须破案!” 所有掛牌专案,都是经过慎重研判,才会限定破案时间。而且专案大多是我们从下往上匯报的,相当於立一个军令状。如果没有绝对把握破案,我一开始就不会仓促上报,肯定先搜集证据,先理清前因后果,再议细节。 谁也不会那么傻,把一个永远破不了的专案天天掛在耻辱柱上,等著挨骂。这对不起我们付出辛苦的同志们,更对不起翘首以盼的人民群眾。 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確凿,按照我最初的计划,我甚至提前一个月就能破案,追回国宝。 但我没想到,办著办著,冒出一个棘手的间谍;办著办著,冒出一个塔尖变棋盘的精巧机关;办著办著,连春秋时期的国宝也变成晚唐时期的假货了......我到底招谁惹谁了,我真想求个转运锦鲤。 “行,那你先忙。我去瞧瞧那些盗墓贼。”齐师傅看我心情不佳,瞥一眼走廊,就藉口离开。 可是下一秒,他突然停住脚不:“等......等等。” 嗯?我也放下手里的案卷。 师傅脸上写满诧异,好像看到了一只鱼突然上岸走路了。 然后他一把推开门,直奔走廊。 我好奇地从他背后瞧一眼,也看到了走廊外面——正巧路过一个同志。那人呲牙咧嘴地捂著胳膊,歪歪扭扭往前走,像刚被谁痛打了一顿。 怪不得师傅这么吃惊。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还能挨打不成? “怎么回事?”我出声问。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那人见我俩开门,也吃一惊。连忙扶墙站直,又牵扯到痛处,疼得嘶一声。 他强撑著扯出一丝笑,说:“不碍事儿,领导。局门口有人拉拉扯扯的,扯著我胳膊了,害。” “你是局里今年新招的民警?”我打量著那张陌生的脸孔,笑著说,“我之前好像没见过你啊。” “不对,他不是局里的人。”齐师傅低声提醒我。目光扫向那人的警號,又扫向他肩章上的一槓二星。 “我是小西海派出所的。我叫李念。”那人连忙解释,“门口闹的那些人,是归我们辖区管,我过来帮忙调解。” “行,你注意著点。仔细处理。”我摆摆手让他离开,不再起疑。 市局的人我都面熟。但底下派出所的警力太多,十天半月不来局里开会,我就记不清了。 “那也不对。我来西海第一个月就转完了市区所有派出所,也认识里面每个民警的脸。我怎么记得,小西海派出所的李念个头比你略矮一点,而且更胖呢?”齐师傅依然不依不饶,目光扫描著面前这小伙子,问,“你最近减肥啦?” “哎呀,还是齐领导您这眼睛厉害。我最近准备结婚嘛,天天锻链,那一身膘早就减下去啦!”李念嘴角一咧,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幸福微笑,“这人一瘦啊,就显得个子高。” “行吧,那提前恭喜你了。不过外面到底什么事儿啊,闹这么凶?”齐师傅也笑著走上前,捏了捏李念的胳膊。 “哎哟哟,您轻点儿!”李念齜牙咧嘴地说,“没什么大事,您不用操心,十分钟內就让他们散。他们是一群养鸽子的。自家鸽子被偷了,催我们赶紧破案。好像还是什么品种名贵的鸽子,一只就要一两万,都是西海的古董商会搞活动,要放鸽子,才问他们借的。” “古董商会?”我和师傅对视一眼,“去瞧瞧。” * 李念处理好伤处,也主动陪我们下楼。路上,他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我们讲清楚了。 最近有一位西海市的爱国老华侨、古董慈善家。名叫鱼知海。他前几天刚刚回国,一口气投资了西海市多个古董商会。 那些古董商们实在过意不去,一合计,准备给鱼老先生搞个隆重的接风宴和致谢仪式,还专门借了几笼鸽子,要在典礼上放飞。 那些鸽子都训练有素,仪式结束当晚就一个不漏地飞回笼子里了。没想到,当天夜晚,鸽子笼遭贼,快被人偷空了,偏偏附近监控还坏了。 那些古董商也是豪横,几万一只的鸽子,他们大手一挥就全额赔偿了鸽子钱。但鸽主们不干了,说不稀罕钱,就要找自家鸽子,於是吵吵闹闹来警局报案。 我点点头。我的印象中,也確实有鱼知海这么一號人物。但我平常只在电视上见过他。他確实是一位慷慨大方、和蔼亲善的爱国慈善家。 他是我们所有西海人的骄傲。年轻时留学欧美,混得出人头地。如今一回国就要举办什么慈善捐款,资助什么慈善机构,他本人还有个收藏小癖好,就是特別喜欢古玩,自然也少不了这方面的投资。甚至有人说,西海市每一家古玩店,每一所学校,每一个敬老院,都或多或少受过鱼知海老先生的恩惠。 “害,虽说是鱼先生回国了,但也不用这么兴师动眾吧?他们借什么肉鸽子不行,非得借一两万的!隨便一笼鸽子都是天价,绝对够得上刑事立案標准了。”李念边走,边嘟囔著。 “一两万一只算什么?玩鸽子的,就讲究血统。以前家里老爷子养的赛鸽,一两千万的也有,都快抵得上咱们手里的古董了。”齐师傅笑道。 “是是是,齐少爷。辛苦您这鸟人从鸽笼里钻出来,与民同乐了。”我瞪齐师傅一眼,示意他闭嘴。 转头问李念:“监控没了,也不影响咱们办案吧?” 李念立刻点点头:“害,不影响。就是慢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贼以为没了监控就抓不著他呢?” 如果这个贼走路或者骑车,载著几个大鸽笼子招摇过市,也太显眼了。如果这贼选择开车逃跑,那更是愚蠢透顶。因为他无法避开沿路的监控。一个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一夜之间破坏全城的监控摄像头。如果他准备了车辆套牌,那会麻烦一点,但我们同样有办法。这里不再细说。 反正破案不难,只是需要时间。 但比起怎么找到鸽子,我更关心另一件事:这些倒腾古玩的傢伙,都是从哪来的钱? 旁人眼里,倒腾古董的商人都很有钱,这话没错。但您要让他们吃吃亏,心甘情愿地掏钱平事,他们的钱袋子肯定捂得比犹大都紧。 我们干文物侦查的,也经常签批一些古董商会的大型活动,或者去古玩市场里溜达溜达。我太了解他们了。一个个都是绝对精明的吝嗇鬼,碰上这种倒霉事,不可能慷慨解囊,就为了赔几只贵得要死的鸽子。 除非他们背后有人垫钱,推他们出面平事。 或者他们也不想露什么把柄,引人注目。 不过,很抱歉。 我已经盯上他们了。 第22章 娇生惯养 刚到门口。 隔著西海市局烫金招牌,就有人指著我鼻子骂,说: 怎么又来了个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小白脸!我要见你们一把手,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个说法! 我的背后瞬间安静。几个民辅警兄弟刚劝人劝得口乾舌燥,一听这话又赶紧低头,吧嗒吧嗒继续抽菸。 西海天气湿热,一丝风也没有。白雾在我眼前一块块漂浮著。像包裹刀剑鞘的一层鮫鱼皮,挑也挑不开,看也看不透。 我反而自嘲地点点头。 对,我娇生惯养。 我从小是家里的独苗,爸妈的掌中宝。工作警局离我家不到二十公里,但参警这么多年我只回过一次家,还是下县出差顺路探个亲。 对,我娇生惯养。我自己咬过线缝过针舔过伤口也进过抢救室,刚入警那会儿我什么都敢管,被人拿枪威胁过,被人拿刀威胁过,看个宅基地都被十几个人拿砖头威胁过,这些死亡威胁后来都变成了我身上的弹孔,刀伤,淋漓鲜血,和家常便饭。 对,我娇生惯养。我当过情报员、调解员、网格员,侦查员、指挥员,从线索摸排到案件侦办到正面交锋到审讯笔录我能一个人挑大樑子,最要命的时候我半个月只休息了不到十小时。对,我娇生惯养。以上所有,所有。跟真正的难处相比,根本无足轻重。作为最年轻的市之一最年轻的人之一,我真正的难处在上。並且,如果有人愿意看看我前半生拼来的路,会发现我完全不用拼命,就能安安稳稳上坡。 可是,既然我穿上这身警服,那就得担负起党和人民赋予的使命。如果我不拼命,人民就不得幸福安寧。 我的目光蜻蜓点水,点在最中间、情绪最激动的一个人,脖子上。 那里掛著一块玉坠。 椭球晶体,金红透亮,看著价值不菲。但我一眼认出来,那是不值钱的玉髓。说不定还染色了。 能养得起一大笼子五位数鸽子的人,挑选珠宝的眼光这么差吗?我笑著摇摇头,感觉很有意思。 “你们的鸽子,都是西海市古董商会,要的?”我慢慢开口。 这一句话可捅了马蜂窝。 鸽友们又开始群情激动: “没错,就是什么西海古董商会,他们答应好了,活动一结束就把我的宝贝鸽子送回来,谁知道闹出这档子事儿!” “鸽子被偷了,到底什么时候能破案啊?警察同志您可得给我们个说法!” “我家鸽子可不是肉货,有一只还是500里三关前十的名次鸽,这些年鸽舍鸽钟营养保健药投入了不知多少精力才培养出来的,他以为我们养鸡呢,谁稀罕他赔钱呀!” 齐师傅皮笑肉不笑:“您这些鸽子才是名副其实的娇生惯养。” 我轻轻扯了扯师傅的袖子,让他先保持安静。我就是要让他们口不择言地骂,才能发现更多有意思的地方。 “警官我告诉您,那群古董商会的傢伙看著就不像啥好人!您一定要好好查他们的背景!” “他们要借鸽子就借唄,有借有还嘛。非搞得神神秘秘,像特务接头似的,大半夜的分別联繫我们几个鸽友,各要六笼四十八只,还专门强调,鸽子要一半黑的,一半白的!” “哦?一半黑的,一半白的?”我扬了扬眉。刚刚聊完关於围棋六博棋的文物案子,我现在一听这种黑白搭配的组合,就特別感兴趣。 齐师傅也隨之开口:“不是说纯黑纯白的鸽子中看不中用,雨点瓦灰的才好拿名次吗?你们凑齐这几十只黑白赛鸽也不容易吧!” “这位警官算您懂行。我也是费了大功夫才搞到几十只纯黑纯白的鸽子,还有不少是拿信鸽糊弄的,想著能找到家就行。现在可好,活不见鸽,死不见尸!看他们赔钱那爽快样儿,肯定被人家燉汤喝了!” “你们要赶紧把坏人抓起来,赶紧找到我们的鸽子啊!” “对,赶紧给我们个交代!” 人群又开始吵闹。我身后的警察兄弟们赶紧上前维持秩序。 我看看李念,说你能给个確切的破案时间吧。一星期?半个月? “三天就够。”李念连忙说,刚刚智慧侦查平台那边已经有信了。偷鸽子的贼就在西海。明天去抓人,后天送鸽子。 “都听见了?都回家等著吧。后天去小西海派出所领你们的鸽子。”说到最后一句,我提高嗓门。 每次我这样一提高嗓门,无论多么嘈杂的环境,对面的人也会愣一愣,安静下来,听我讲话。 师傅说,因为我这种声音能同时传达出严肃与权威。严肃得让人不敢试探我的底线,权威得让人不得不听从我的话。 最近情况特殊,国宝大案未破,间谍行踪不明,这么多人又聚集在此,会有安全隱患。 群眾事,无小事,但前提是,群眾也要给我们破案的机会。既然已经作出承诺,就要负责到底;既然已经锁定嫌疑人的位置,就该实施抓捕。如果这些失主继续无理取闹,耗费警力,只会耽误我们彼此的时间。 再说,指导专案工作的同志们已经入驻,进进出出也不方便,还叫人家看了我们西海的笑话。 人群像泡沫渐渐散去。 我回头,发现李念也不见了踪影。 怪事。他明明一直跟在我身边。 “这小李脾气真奇怪。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纳闷。 大门外,却又出现一个齜牙咧嘴、捂著伤口的小伙子,踉踉蹌蹌向我走来。 我定睛一看。 他不是李念。 另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顶著一张二十多岁、没长胡茬的面孔,朝我走来。他一身白色体恤衫、黑色休閒裤,裤角磨得黑亮,耷拉在黑色作训鞋上。整个人看著邋里邋遢。 他剃著寸头,中等身材,扁平五官,毫无特色,刚才埋在人堆里我根本没看见他。但当他一步步迎面走来,我却能断定他也是警察。因为他敢直视我的眼睛。 “你也是派出所来维持秩序的?”我往后边指指,“受伤了?医务室在二楼。” “我不是派出所的。时......队长,我是今年西海市局招的新警,来刑侦支队报导的!” 第23章 初出茅庐 “队长,这孩子叫肖海,是今年分来刑侦实习的应届生。”一个沉稳洪亮的男声说道。 “我们刚开车把省里领导送去酒店,看见门口热闹,就过来瞧瞧。推推嚷嚷的,肖海这孩子呀......太衝动。”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声也开口道。 我这才注意到,那受伤的小伙子旁边,还有一男一女搀扶著他。 那是山瑚和甄珠。 他们都是市局专案的人。我的人。山瑚是个办案经验丰富的中年同志,老实厚道,人稳话少,明年要去基层所任正职;甄珠是跟我同届入职的女刑警,身材高挑,齐肩短髮,英气漂亮,妥妥的一朵警,等几年也要回老家分局的政治处。 神奇的是,这两人一说话,夹在中间的肖海好像立刻变成了透明人,毫无存在感。我必须集中所有注意力,努力提醒自己那里还有个大活人,才没有彻底忽略肖海。 “你姓肖?大海的海?”我问。 肖海微笑著点点头。 离近看,他一米七八的中等身高,身材强健精瘦,没有一丝赘肉。按理说,也不该这么不显眼。但肖海天生像一面背景墙,像隨身披著隱身衣,只要他不说话、不乱动,就不会惹人注目。 “现在才六月份,警校还没开始公安联考选岗吧,你就来实习了?”我疑惑地问。 警校包分配,但並不绝对。首先要选对专业,还要参加一场毕业联考和面试。这样优中选萃,才会按成绩的高低,从部里,省里,市里依次选岗。 不过,各省都是每年七八月开展这项工作,等到入警培训完,再正式定岗,都得下半年了吧。 这小子,怎么来上班这么早? “我是社招的。组织关係还没转来,提前到局里帮忙的。”肖海简单解释一番,又赶紧补一句,“我不要工资。” 我笑了:“咱们西海虽然新建市,但公安財政充足,不会委屈你。” 转头吩咐山瑚:“先带他走流程。换好警服了,再来办公室见我。” 不是我故意摆架子,是肖海的出场太突然了,我也需要缓衝时间,想想后续怎么安排。 我其实也不太理解,虽说西海市很缺人手,但毕竟支队级別摆在这里,不至於突然安插一个没经验的实习警到我手底下。 不过,既然肖海能到我面前,肯定是有人授意的特殊人才,肯定也有道理,我服从便是。服从也是警察的天职之一。 两小时后,我的门再次被敲响。 山瑚带著肖海,重新跟我见面。 这回肖海乖巧低头,一双眼睛不敢再直视我的眼睛,却像小贼似的四处乱撒。他一迈腿,不像是警校练的正步,却总爱踩著墙根走。 明明是一米七八的大小伙子,穿上警服却毫无气场,不仅松松垮垮不合身,他还总爱伸手拽拽衣服下摆,仿佛他自己也觉得这身行头彆扭。 肖海的长相也不耐看。黝黑皮肤,小塌鼻子,大嘴巴,橡皮泥一般捏在脸上。他的眼睛天然眯成一条缝,笑一笑,整张脸都像揉皱的麵团,甚至有点猥琐。导致我现在都不想直视他的脸了。 齐师傅却很自来熟,上前打招呼:“你就是肖海?今年社招名单我也扫过一眼,我怎么记得分给西海刑侦的小伙子,好像不姓肖啊?” “报告齐领导,那人觉得咱们文侦天天跟文物打交道,不太適应,就向上申请换岗了。”山瑚习惯性併拢脚跟,向齐师傅匯报。 专案的人都跟我年龄相仿,甚至资歷更老,他们平常跟我称兄道弟也没什么拘束,但他们却始终拿齐师傅当上级,有问必答,有问题必请示,不敢僭越,更不敢开玩笑。 “天天跟文物打交道確实无聊,”甄珠在一旁插嘴,“可能人家觉得,正常的刑警就应该封闭三个月不回家,办个连环杀人案才有意思吧。” “行了,”往者不可待,我也不再纠缠无意义的话题。转身看看肖海胸前的党徽和他手里的文件袋,问:“你还把自己档案拿来了?” “是。”肖海眉眼弯弯,一伸手,直接把档案袋递给我。 我对他才满意了些。我简单翻翻他个人信息,略过学校奖惩和实习经歷,又翻开他的家庭关係:“家里人都是干什么的?” 肖海很识趣的没有说话。而我继续瀏览,自言自语:“独生子女啊。妈妈是海关,爸爸是边防?” 他点点头。 “怎么想来当警察了?”我合上档案。 “从实际出发。警察的收入不是咱西海市公务最高的吗?”他憨笑著挠挠头。 “收入是高,干活也累呀。”那边甄珠捶了捶腰,身体力行地告诉肖海,什么是不遗余力为人民服务。 “那......如果从理想出发,我也热爱警察!”肖海认真地说,脸色都憋红了,恨不得指天发誓。 我笑了:“干我们这一行,光有热爱可远远不够。你还得擅长。” 校园里,你学的都是理论,见的全是英雄,听的是正义总能战胜邪恶。但现实中的警务工作,你只会看见法理人情的矛盾、正义邪恶的模糊、凶手的狡猾、案件的繁琐,还有无穷无尽无理由的,奉献。 “谁家丟了东西,你知道怎么看监控找,谁家发生矛盾,你知道什么话能劝架,能破案,能成事,能得到大家的信赖和拥戴,能成为解决人民问题的一把“万能钥匙”——小子,这算你有能耐,但这也只是一名优秀人民警察的及格线。”齐师傅话锋一转,说。 “但作为一名优秀的文物侦察刑警,你还要足够专业。秦汉两晋南北朝,隋唐二宋元明清,你要如数家珍;数以千万计的文物,你要一眼分辨真假。更重要的是,你要扣好第一粒扣子,要抵挡诱惑,要像那些国宝文物一样,经得住歷史与时间的考验啊。” 我不知道肖海听进去多少,反正我听得心神恍惚。 当年我入警,齐师傅也打电话给我囉里囉嗦讲了一大堆。当时我只觉得他很烦。什么虚无縹緲的理想信念,什么空中楼阁的意志品质。直到现在,我才能隱隱明白其中的深意。 看著肖海一副激动雀跃的模样,我又忽然想到,他也是个新人啊。要不要也给他找个警察师傅? “老带新”,是公安队伍的传统。但这个师傅人选可不好找。我自个还有师傅,当然没閒工夫,山瑚明年隨时下派,甄珠不方便带徒弟,那个齐的傢伙倒是又閒又合適,但我不能越级,擅自安排他这种级別的大领导。 思来想去,我还是如实告诉肖海,按规矩,確实要给你找个警察师傅,但目前没有合適人选。你就先跟著专案锻链,等定岗了再听安排。 “好!”肖海还是微笑点头,脸上没有任何失落的情绪。他好像根本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警,而早已演练了无数遍这样的流程,非常嫻熟。 “其他东西都准备好了吧?”我问。 “都准备好了。”甄珠把几张无限额的卡扣到肖海桌上,並隆重介绍了饭卡,“食堂在后面3號楼,十几样荤素菜每天不重样。大厨刚从省里进修回来,早餐做的烧卖生煎粥汤珍珠丸子都可好吃了,午餐晚餐样更多,中午姐带你去转转。其他福利我就不一一说了,每月是你工资的一倍。” 她又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告诉肖海:“拿好这些卡。它能一直免费吃到你退休,说不定还能当传家宝,传给你儿子呢。” 山瑚也把一串钥匙交给肖海:“你宿舍也收拾好了,这周末就能搬进局里。旁边是球馆和健身房。房租水电公家全包,保洁每个星期二、四会过来,刷脸门禁今天就给你录上......” 得。我的台词都被抢完了。 我看著肖海埋头在小本本上拼命记。什么鸡零狗碎的都记。心想,第一天上班还是別太多工作压力,先带这小子去阅览室翻翻资料吧。 阅览室就在这层楼的拐角。 我不太会聊天。推开门,乾巴巴地说,你有空就多读书,充实自己。 肖海乖巧点点头,扫一眼书架。 忽然,他眼睛一亮,上前抽出一本:“鬼吹灯?” 见我皱眉,肖海赶紧把书放回去。 但很快,他又眼睛一亮:“盗墓笔记?” “......这些閒书,到底是谁带到单位的?”我恼火地看向一旁的齐师傅。 “是我。”齐师傅看著很自豪,爽快承认了,“我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您有没有考虑过,如果哪天上面来检查,看到我们的图书室都是这种书,他们会怎么想?”我强压怒火,儘量不在新人面前破口大骂这个姓齐的,“三天之內全都清理乾净。” “那,我究竟应该看什么书?”肖海挠挠头。 我从书架上抽出几本《文物犯罪侦查理论》、《中国盗掘文物犯罪案例分析》和《新时代文物犯罪治理》,说:“內部资料,禁止外传。” 第24章 海誓山盟 安排新警,接待领导,部署会议......我的病假很快被挤压得只剩最后一晚。 足够了。 等屋里只剩我们两人,我也终於鼓起勇气,喊一声师傅:“您今晚有空吗?先別走。” “哟,小时队长,您还有什么吩咐?”齐师傅正弯腰整理证物柜,闻言动作一顿,抬头朝我笑笑。 “无关工作。就我爸妈听说了我的事,专门跑来西海市一趟,说想当面见见您,让我今晚带您回家吃饭。” 齐爽快地同意了:“以后这种事情,我照顾好你就行。你不用再让你爸妈知道了。报喜不报忧嘛。” 我“嘖”一声:“不是我告的密。我爹以前在西海,人脉比我广,人缘比我好,消息当然也比我更灵通。我什么事也瞒不过他老人家的眼睛。” 就连我现在伏案的办公桌,也是我爹曾经坐了十年的老古董。別人眼里,这叫藏蓝的传承。 “行,还没到饭点呢,咱们先別急著回家,到外面转转吧?”齐师傅看看墙上的钟表,开始脱警服。 “师傅,家里厨师七点准时上菜,要不您先回我家歇著?您外面还有什么事儿,我帮您跑腿。”我说。 平常我在外人面前要立威,不会对他这么毕恭毕敬,但此刻没有別人,我又欠他个人情,態度自然放低。 “你这孩子,不懂。”齐师傅解释说,虽然我们是为了追踪文物,才下墓的,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但家里老人可能有这方面的忌讳,感觉是死人待过的地方,不太吉利。我们刚从墓里回来,就得到处走走,散散味儿,好让老人家心安。 “可以。您要去哪儿?我陪您。”我也起身脱警服。 齐师傅估计第一次见我这么主动,兴高采烈地建议:“咱们去西海划船吧?” “......师傅啊,你要真閒的没事干,可以去路边捡捡树叶。虽然不挣钱,但至少帮帮环卫工人。”我冷脸坐回原位。心想,我真是太多愁善感了,居然会对这个姓齐的產生好感。 他的思维让人很难理解——刚经歷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海底大逃亡,他就那么热爱大海,还要去划船? “又不是咱俩亲自划。西海最近不是在大力开发海洋文旅资源吗?又推出什么夜游西海湾的水上项目。我听说你们西海市的夜景不错,陪我去吧。” 我指指手錶,说暂停。对不起师傅,您要看什么?夜景?现在才下午四点,您恐怕连个像样的夕阳红都看不了。 齐师傅想了想,笑说:“那好吧。咱们就去西海边上转转,我开车带你。” 我又看他一眼。说这是上班时间,如果没有正当公务的话,您休假,我不能安排警车给您开路。 “別扯皮了时光阴。只有我跟你。快走吧!” * 半小时后,环海路。 姓齐的,又高调又低调地开著他那辆“西海00002”的白色大眾,带我慢慢欣赏夕阳红。 我面无表情坐在副驾上,默默数著公路两旁的椰子树。决定数到250就劝他迷途知返,別浪费油钱。 我喜欢夕阳,也喜欢大海。 齐就静静陪我听海。 陪我看太阳爬下山。 但我更喜欢孤独。如果有人陪伴我,我只会戒备他。因为我过早接触穷凶极恶的罪犯和太多负能量的人,我不知道敞开心扉是什么意思,也从不奢望不求回报的善意。我始终甩不掉一颗多疑的心。 我甚至觉得,齐一定是故意的。他故意让我看不透他。越看不透,我越急切地想看透他,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我没有被害妄想症。但作为刑警,我每天都与人性最黑暗的一面过招;作为文物侦查刑警,我每天又要同时跟活人和亡人世界的双重黑暗较量。我必须时刻紧绷,不能鬆懈。否则我就会被黑暗击倒。 像海浪一样的人,时聚时散;像海浪一样的感情,时涨时落。这世界在我眼里,也像起伏的海浪,不可把握,不可捉摸,不可信任。 “时光阴,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欣赏美景啊?”齐一声反问,把我拉回现实,“看个落日,跟看个世界末日似的——哪有你这么愁眉苦脸的?下次我出来玩,可不带你了啊!” “没错,我確实不懂得欣赏。”我说。今天我欣赏阳光明媚,明天就可能黑云压城;今天我欣赏海誓山盟,明天可能就海枯了,石烂了。晴雨风霜,日月山河,它们不也像海浪一样易碎? “就算你遇见再无情的海浪,再多的浪,它们最终也会像沙漏里的沙子,从你的指缝里悄悄溜走,不足为惧啊。”齐笑著说,“而你並非一无所有,你还能拾起人生最宝贵的光阴。” 我轻笑一声:“您都一无所有了,还要什么光阴呢?” 齐沉默片刻。微微頷首,说:“光阴,光阴是我最亲密的战友。” 他又强调一遍,战友。 “时光阴,你要明白,人生总有选择的余地。你也要主动留出余地。你可以选择一个可靠的战友去相信,选择一个匡扶正义的理想去奋斗,选择一个万家灯火的信仰去追隨。作茧,就是要蜕变成蝶,而不是苦苦自缚的。” “哦。” “虽说海浪易变,但大浪淘尽,狂沙吹尽,野火烧尽之后,春风总会唤醒隱藏的希望,揭示质量互变的规律,这就叫做『变机』。”齐说。 变机?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太荒谬了。在我眼里,我们警察就像一只只精卫鸟。明知面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罪恶之海,永远看不穿,永远舀不干。但一代代人还是重复一代代人的老路,一代代奋不顾身,寧愿搭上一辈子光阴,甚至献出宝贵的生命,也要去竭力填平那些永远不可能填平的惊涛恶浪。 师傅,这个过程中,我只看到了循环往復的宿命、无能和自甘平庸。您所说的变机,究竟在哪儿? “变机就在於此。” 齐接道。 “变中之机。变中寻机,变中生机。这也是光阴的意义。世界上从不乏我们这种人。倾尽一生,只为精粹光阴、换取变机;只为去搏、去爭一个『敢教日月换新天』的伟大变机。” 齐直视前方,眼里有光。 “如果我们真有一颗精卫填海的决心——那么,熬过宿命,山海可平。” 哎。师傅又开始说一些让人听不懂但似乎很有道理的话了。 我的视线逃向车窗外。 天晚了。夜近了。车慢慢变多了。 忽然,齐止住话头。 他猛踩剎车,果断跳下车。 我下意识想去拉他。因为几乎在师傅开车门的同时,我瞥见外面正好有一辆银色轿车呼啸而过,速度极快,太危险了。 可是,我惊讶的神色还没恢復。齐又重新跳回车上了。他说:“车牌15568,后座有动静,走!” 齐的眼力恐怖如斯。那辆银色轿车的速度不慢。齐上一秒还跟我谈笑风生,下一秒就能细致观察车后座,顺便锁定车牌? 未等我反应,齐已经猛打方向盘。轮胎在柏油路上擦出刺耳鸣叫,紧紧咬上了前方银色轿车。 不过,那辆轿车並没有意识到我们在跟踪他。司机该红绿灯停车就停车,遇到堵车就放慢速度。 齐师傅鬆口气。“吱嘎”一声,直接截停了那辆银色轿车。 “下来!” 我持证上前,透过半降的车窗,看见了司机惨白的脸。 司机哆哆嗦嗦下车。 我亮明身份,又问他司机要驾驶证。 查验证件的时候,我听见后座传来窸窣响动,我余光瞥见齐师傅立刻去检查后排了。半晌,他从里面掂出一个墨绿色的蛇皮袋。 那口袋居然还在挣扎。 里面似乎有什么活物。但看挣扎动作和大概形状,不像人。 “偷狗的?”我瞥一眼,问。 这司机得知我们是警察后,几乎被嚇尿了。他瘫软在车前盖上,两条大腿扭成麻,呆呆地看著那个蛇皮大口袋,一言不发。 “说话。” “不......是,是鸽子,鸽子。”司机小声说,像蚊子哼哼。 “哦,偷鸽子的。”我话刚一出口,立刻反应过来。 “鸽子!你在哪里偷的鸽子?” “不不不是我偷的。我不知道这鸽子是谁偷的!我,我也不知道它们是贼赃......”司机连忙辩解,语无伦次,“我就是个代驾司机,警察同志。刚刚有个戴口罩的客人,上车给我这袋鸽子,让我明晚七点准时送到西海古玩市场,给三倍价钱。我要知道这些鸽子来路不明,我怎么也不敢接这单啊......” 趁司机慌张解释的功夫,我回头看看。见齐师傅还在摆弄那个蛇皮袋子。 他已经把袋子解开了。 鸽子们开始在蛇皮袋里不安地躁动,让人想起海底那些沉水几百年的青瓷罐——开罐的时候,总有裸胸膳扑出。 “师傅,你要干什么?” 我惊呼一声。 数不清的鸽子。 这一瞬间衝破束缚,扑棱著雪白的翅膀,爭先恐后,盘旋著飞向自由的夜空。 第25章 吴州发小 鸽子没有立刻飞走。 它们拖曳著嘹亮的鸽哨,寂静的夜幕下盘旋一圈又一圈,仿佛在向我们致谢。 “你个疯子。你不怕这些宝贝鸽子都飞丟了吗?”我看视野里的鸽子渐渐消失,竟忍不住开始笑。 我肯定也被这个姓齐的传染了疯病。 放飞一大群鸽子,我真的,很痛快。 “驯化的鸽子恋家,它们会乖乖回去的。”齐帮我拉开副驾的车门,说,“你这只小鸽子,也该回家啦。” 行。我电话催了底下的分局,又告诉那司机,你就在原地等著吧。大概五分钟后会有警察来找你,做个简单的笔录。没问题,你就可以离开。 我又指指老齐的白色大眾,说:“你到时候不用说我们是谁,直接给他们报这个车牌號。” 司机原本听见我说“在原地等著”一句,眼珠惶恐不安地转了转,似乎还在琢磨怎么趁机溜走。但等他看见车牌的“西海00002”,立刻老实了,脸色也变得惨白。 直到我们离开,他还像石柱一样乖乖杵在那里。 我在西海市局有单独警舍,另外分配了房,车和司机。我就拿积分换了栋小別墅。平常我自己不回去住,就雇个保姆去打理,主要是招待亲戚客人的。 到家。我父母还没登门。 第一个迎接我的人,居然是蹲在门口打呵欠的郑弈。 “光阴!”郑弈就像三岁小孩儿一样,一见面就喜欢扑我,“叔叔阿姨说你最近出院了,我专门来看你。” 时家和郑家的老一辈人,当年因为几件跨省文物大案而结缘相识。我们小辈也经常来往。我比郑弈大几岁,关係很好,是逢年过节一起串亲戚、討红包的交情。 “......见笑了,这是我发小。”我把郑弈从我脖颈上揪下来,向齐介绍,“他今年刚从吴省警校毕业,侦查学高材生。” 郑弈是吴州人,警三代,高考本想去吴州大学,受多方影响也报了警校。没想到他985的分数还够不上定向文物侦查,最后调剂去了反恐侦查。 您別看这位小爷年纪不大,惹出的事儿却能嚇死人。郑弈人如其名,早年他还没出校门,就仗著一腔正义热血,在行內捅过几个大篓子,全是我给他兜著底儿。 今年我是忍无可忍,把郑弈的光辉事跡写进另一本故事里,並特意申报了他们吴省公安厅的奖,权当还债。您各位读者如果有缘,宣传报导上或许还能看到他的黑歷史。我不再赘述。 解锁开门,我先把这小祖宗请进屋里:“下次別站在门口傻等了,提前给我发消息。” 可是郑弈自觉忽略我的话,反而看著我身后,眼睛一亮:“这位是你师傅吧?怎么称呼?” “我姓齐,很高兴认识你。”齐师傅也细细打量著郑弈,最后笑著感慨一句,这什么趋势,年轻的小帅哥都上交国家了! 郑弈今天也穿著一身黑色休閒装。都是二十出头的警校生,刚毕业的年纪,但他那种玉树临风的少年感,跟肖海那种邋里邋遢的流浪汉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別。郑弈走大街上,只会让人怀疑哪位靠顏吃饭的明星忘戴口罩,或者最起码是个百万网红。 小郑一进门,清澈愚蠢的眼睛四处看看,挑个主位就坐。我立刻把他拽起来。等齐师傅坐了,才鬆开他的胳膊。 郑弈一落座,又开始不停叨叨。为了堵住他的嘴,我亲自给这二位泡茶,泡最热的那种,滚烫的水。 “对了,光阴。你专案办得怎么样了?累不累?文物找回来没?” “不要违规打听案件。” “嘿,出土1號青铜卣的东山市,就在我们吴省,你都出差跑来吴州多少趟了,还瞒著我干什么!” 我笑而不答。东山市確实在吴省,以后我可能还需要郑弈配合办案。但至少目前不用,所以我对他也要保密。这是公安的属地管辖权。即使是公安部,也不能直接命令一个派出所。这不是限制,而恰恰是保护。 聊两句,我去厨房看看菜。 回来的时候,又听见郑弈兴致勃勃问齐师傅:“你们西海市局最近是不是来了一个新警?叫什么......肖海?” 嗯?郑弈他人在外省,怎么会知道肖海的事?我放慢脚步,竖起耳朵去听。 可这俩人一聊起“肖海”二字,仿佛被同时按下了消音键,声音压得极低。真像地下特务接头一样。 这是我家。我躲什么躲。我好笑地推门进去问:“你们在聊肖海?” 我的语调微微上扬。 “肖海......肖海是谁?我不认识什么肖海。”郑弈吞吞吐吐,表情闪过一丝意外和惊慌。 撒谎。 我注意到,齐师傅不动声色地拍拍他的肩膀,打圆场说:“我们在聊小郑的同学。也叫肖海,特別擅长公安网络攻防,还拿过国家一等奖。不知道是不是咱们局里新来的那个。” 又在撒谎。 我扫一眼这两个又乖又坏的傢伙。齐师傅神色如常,语气从容,表情没有一丝漏洞。但郑弈的眼睛太乾净,根本藏不住东西。 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顺著他们的话题,继续往下问:“网络攻防?” 这是网警的领域。国內每所公安院校都在大力培养网络安全人才,为国家网络空间的安全保驾护航。您去当地警校问问网安系的规模和实力,大概就能了解这个地域的信息化水平。 网警的兄弟確实比我们刑警轻鬆。但他们也不是天天上网衝浪,执法钓鱼。 公安队伍的水平一直参差不齐。有的网警连台死机电脑都修不好,优秀的网警在校期间就能带队跟清北国防生一较高下。 网络空间的战爭是没有硝烟的战爭。他们玩电脑的厉害一点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们绝不能输。他们输了,他们背后的祖国也就输了。 “肖海之前是网安系的?”我回顾了一下他的档案和他的长相,確实很符合我对程式设计师的刻板印象。 “我在吴省警校认识一个同学,就叫肖海,但他不是本省户口,所以分配不到吴州。我听说他户籍地在西海,可能想回老家吧。”郑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著。 我留心观察他的表情。 郑弈这次没有撒谎。 我也如实告诉他:“我们市局確实来了新警,叫肖海。但人家是社招,应该不是你那个警校同学。” 话虽如此,我回头也得重新看看肖海的个人档案,再问问他有没有网安背景。 这不是术业有专攻的问题。而是適配度和接受度问题。专案可不单单有刑警,如果肖海真是网安系毕业,就先给他安排个网警师傅跟著干活。我总不能让一只练习了四年游泳的小鱼跟著几只小鹰一起学习展翅高飞吧。 “哎光阴,我们都坐著聊半天了,叔叔阿姨怎么还没来?”郑弈望向窗外。 现在七点整。 天已经完全黑了。 厨师也上好了菜。做好保温措施,给我打声招呼,就下班离开了。 “快到了吧,可能路上堵车。” 我漫不经心地拨个电话,却听到一串忙音。 第26章 三点突破 我上班后很少往家里打电话。每次一打电话,老两口就要抢话筒跟儿子嘘寒问暖。父母绝不会掛断我的电话。 我疑惑地看看手机。 刚要再拨,西海警务系统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把我的手机屏幕拦腰截断。 单位的人吗?明知道我在休假,还要交接工作?我蹙眉点开,才发现,消息发自某个不太熟悉的上级同事。 他只发了一小段语音。 “时警官,你的父母三小时前抵达了西海国际机场。他们都在市区西郊等你。明天中午十二点,带好两只唐三彩棋罐,別报警,你一个人过来。” 语音戛然而止。 我愣住了。这完全是绑匪勒索的口吻。第一反应,难道是我之前跟这位同事有什么血海深仇?回神,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根本不是我同事的声音。 倒很像......海底墓里的间谍。 “光阴,叔叔阿姨已经到了吗?”郑弈不知什么时候溜到我背后了,拍拍我的肩膀,问。 我看看郑弈清澈如水的眼神,就知道这小孩儿肯定啥也没听见。 我稳稳情绪,指著餐桌说:“没事,小郑。你饿了先吃东西吧。” “那可不行。长辈不上桌,我哪能先动筷子?”郑弈这回倒是懂礼貌了。 “他们快到了。让你先吃。”我扶著郑弈的肩膀,直接把他按在桌前,说,“我临时还有公事,要跟师傅谈一谈。我先把门关上了。” 郑弈奇怪地看我一眼。最终也没问什么,乖乖拿筷子,开吃。 我反手锁上门。 齐师傅还坐在屋里喝閒茶。 我把屏幕亮给他看,说:“那间谍又盯上我了。” 齐师傅听完微微挑眉,刚想开口说什么,但他一瞧见我的屏幕界面,眼里闪过一丝惊愕,立刻噤口。 他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原子笔和一个备忘本,“刷刷刷”写好一句话,快速亮给我看。 ——你手机被监听了。保持安静。 惊愕的神色瞬间挪到了我脸上。 监听? 怎么可能!我惊诧地做出口型,说我们西海警察的手机不是私人购买的,而是国家统一配备的啊。 配机安全係数很高,因为权限大。举个例子,霸道总裁小说里,会有什么“五分钟之內,我要这个女人的全部信息”的情节——但这实在太慢了。 如果我遇见可疑人员,举起手机,对著他的人脸拍一张照片,五秒之內,我就能了解包括他的身份证、家庭住址在內的全部信息。而且天网恢恢,奇妙无穷,这还只是最基础的警务功能。 配机后台直联国家內网,当然也受到顶尖部门的严密保护。这种堪称铜墙铁壁的防线,怎么会出现漏洞? 齐师傅默不作声,又写出一串话。 ——不要惹怒(他),想说什么就写(出来)。 齐师傅把原子笔递给我。 我立刻写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被监听了)? ——太复杂,回去细说。 齐师傅低头在纸上沙沙写著。这回,全是安慰我的话。 ——放心。 ——有我在,別怕。 我怎么可能不怕?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敌人到底姓甚名谁,到底什么来头。直到今天,我也才真正理解了国安工作。这真的很像与迷雾里的怪物斗爭。 我只知道迷雾里有怪物,但我不知道这个怪物藏在何处,怪物长什么模样,什么时候会发动攻击。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我无时无刻都在提防这个怪物,却又无时无刻都渴望真正看清这个怪物。我激动,我紧张,我害怕。我大脑几乎清零,已经看不懂师傅写的字了。 “我很久没见我爸妈了。”我突然冒出一句。此时也不管怪物监听不监听,执意打破了沉默的空气。 我工作单位离家並不远,却经常“三过家门不入”。治水的大禹这样做,人们都会夸他是圣人;但如果我这样做,亲戚们只会说我是冷血无情的白眼狼。 父母难得过来找我一回。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当然希望父母平平安安的,別出事。但这件事情明显已经超出我的控制范围。我无法掌控全局了,这种感觉让我害怕。 ——没事,不用怕。 齐师傅写道。 ——我答应你,每个人,还有每件文物,都会没事的。 我们要快点离开。这座別墅已经不安全了。那间谍既然能监听,肯定也能精確锁定我的位置。 我冷静下来,仔细斟酌,决定先把手机留在別墅。让师傅开车去下面各单位部署。而我深夜带著郑弈,一起回局。 儘管间谍多次警告我不能报警,但这不是演电影。只有傻子才会听他的话,孤身一人,去送人头。 等我安顿好郑弈,整个西海市局的顶楼已经灯火通明,人满为患了。有专案,也有国安。另有几名分管工作的警官已经列出了一份初步方案,递到我面前,意思是过过目。 部署方案大概分三步骤。或者说三方面。它们並非依次开展,而是三线駢行,並驾齐驱。 “我就不细看了。你们讲讲吧。”我朝三位讲解员示意。 第一位讲解员迅速屏蔽了全场可能泄密的电子设备,推出一块简易的白板,先用一支红笔,圈出市区西郊位置,醒目標註“目標区域”。 “报告领导,我们从西海国际机场抵达目標区域外围,车程大概需要1小时40分钟到2小时。已知敌人费3小时才將两名人质带入目標区域內部,如果扣除绑架时间,他们根本没有工夫绕路兜圈子,只能是直线绑人过去的。” 讲解员的笔尖微动,又在白板上点出四个关键位置,逐一介绍:西海国际机场到西郊有一个必经的岔路口,標註为“监控点a”;而在目標区域周围,大概呈三角形,按“上、左、右”的顺序,依次標註“控制点b、c、d”。 “监控点a的警力主要配合查清间谍往来机场与西郊的行踪,控制点b、c、d则负责配合抓捕。技术部门会实时监控四个点和目標区域的通讯信號,確保抓捕行动万无一失。” 他又简要介绍其余部位,包括“狙击手埋伏点”、“信號干扰点”、“抓捕小组集合点”,等等,最后b点旁边標註了“监听源头,需技术定位”。 “这里才是关键,拔掉这颗心臟上的钉子,才能杜绝后续的威胁。这个始终不肯露头的间谍,目前是我们最大的隱患。如梗在喉,如芒在背。要想精准打击,必须反向定位追踪。技术部门已確定敌人的位置离b点最近。预计在明天凌晨五点前,就可以確认间谍的最终位置。” “我们保证,只要敌人敢进入目標区域,就没有一个能逃得掉。” 我点点头。 轮到第二位讲解同志了。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保护两名人质安全。”讲解员的视线与我对视,“当然,还有您的安全。” “明天中午12点前,我们会在目標区域建立一个隱蔽的防御网络,必要时疏散一定范围內的居民,最大限度减少意外发生。另外,考虑对方要求的特殊性,只需领导您一人前去谈判。安排谈判专家可能会激怒对方,这个选项会放在最后考虑。”第二位讲解同志又特別强调了贯穿全程的应急处突工作,並画出一个箭头指向目標区域,“一旦敌人情绪激动,突击小组必须第一时间介入。” 同时,他的伙计也抬来另一张更复杂的常规警力和便衣警力的部署地图:不仅將目標区域放大,还详细標註了大大小小的建筑物、道路、掩体,以及敌人可能的逃脱路线。 第二位讲解员也向我们概括了不同人员、路线和装备情况。比如狙击组儘快向上协调配枪,甚至是高精度远程狙击枪;突击组装备探测危险物机器人,防暴盾,防弹衣,25m远程催泪喷射剂,重点是拋洒路障;支援组会装备信號干扰器、电子监控设备......末尾强调,优先级第一是狙击,狙击必须快速精准,一击必中。 最后,第三位讲解员讲了指挥中心和善后处理。 这方面內容相对简单,他也只点出了临时指挥中心的具体位置和人员结构,最后保证所有部署行动都会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前完成。至於善后工作,包括证据收集、信息封锁、伤员救治和公眾舆论安抚等,也联繫消防、医院和各家媒体配合了。 “讲完了?一个俩的吹得天乱坠。你们背课文儿呢。”齐师傅极有耐心地等三位讲解员说完,才站起身,一针见血点评道,“这只是泛泛而谈。谁都会。要精確,就得精確到一分一秒,要细致,就得细致到所有情况。这具体处置方案,我不管你们是交给下面人还是自己协调,儘快完善。做到最精细,做到最好,做到具体负责人。明早8点前拿来,我和你们时队长重新把关。” 点评完。他也提笔,在申请採取行动的报告底部,署上一个字:“齐”。 抬头朝我笑笑,说。 “行,都齐了。” 第27章 心理变態 “领导,您给个意见?”山瑚请示。 “没意见。很完美。”我脑海里回溯了一遍整个攻防布局。 至少,纸上谈兵很完美。 不过......我盯著“部署警力”一栏,陷入了沉思。 这一栏应该是齐师傅亲自操刀的。但我注意到,警力部署与预估敌人数量,居然是一个明显的反比例。 也就是说,预估敌人有50人,部署的警力就比较少,但如果预估敌人只有10人,部署的警力反而比较多。 最终,当预估敌人只剩1人的时候,我们差不多全员都要上。 这......不太合逻辑吧? 山瑚不愧是我的心腹。只看一眼我的神態,就明白我在疑惑什么,並立刻替我问了齐师傅: “齐领导,我也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您看看,部署警力这一栏是不是升降序的格式弄反了?” “为什么敌人这么多,部署警力却这么少;反之,敌人只有一个,却要部署上全部的警力呢?” 齐师傅想了想,捋著下巴的胡茬说:“这个部署原因,倒也算机密,我不太方便讲......” 他话音刚落,他背后就响起一片不满的嗡嗡声。 有的同志可能错误认为,国安工作太过谨慎小心了,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明明如今世道太平,哪有那么多间谍,那么多叛国贼让他们抓呢?天天这也是机密,那也是机密,一点儿也不敞亮! 这就是轻敌心理。不仅对国內外形势理解不深,还自以为是,麻痹大意。 “安静。齐领导还在讲话。”我提高嗓音,冷冽目光横扫向后。 嚶嗡作响的杂声这才消失。 “那,不如这样吧,我给大伙讲个不涉密的小故事。至於怎么理解,就看你们自己了。”齐师傅主动给个台阶,反问在场人,“各位,听过『辛格电台』吗?” 辛格电台? 这是什么感情类节目吗? 眾人面面相覷。 齐师傅进一步解释:“辛格电台是一种潜伏电台。它有一个特点——整个电台的实际操控者只有一个人。而仅凭这一人,就可以同时完成搜集情报、破译情报、向境外收送情报等各项任务。” “当年新中国成立不久,出现了全国第一个辛格电台案,幕后间谍在京被捕,家里却没有搜出设备。部里赶到现场,把整个屋子巡视一遍,见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贴著一小幅《千里江山图》。推开图,才搜出了那个电台和其他犯罪证据。间谍们本来计划要把这些东西全都销毁呢。好险,就差几分钟。”齐师傅绘声绘色地描述道。 有人质疑道:“这是上世纪的国家大案子吧?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怕不是瞎编的。” “惭愧,家里长辈是当年部里主办人。”齐轻描淡写地冒出一句。嚇得那人立刻闭嘴,不敢多言。 “您的意思是,正因为『辛格电台』的幕后操控者只有一个人,目標小,所以更不容易暴露,更容易隱蔽和转移?”我问。 这种辛格电台的操控者一旦察觉情况不对,就会毫不犹豫地抱著电台迅速转移。更要命的是,就算他真被逼上绝境,他也能带著所有珍贵的情报,轻鬆完成自毁。没有人能撬开死人的嘴,我们也审问不出什么东西。” “自毁?” “是啊,你们想想看,假如敌人组建一个大型潜伏电台,被发现了,组建者或许能鼓起勇气自毁,但同时,他也要劝说帮他搜集情报的工作人员、帮他收发情报的工作人员、帮他破译电报的工作人员等等,他手底下所有人,必须陪他一起自毁,否则事情就会败露。哎,人都有贪生怕死之心,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齐话锋一转,说,“但是,如果现在所有情报都在一个敌人手中掌握著。那他只需要毁灭自己就行了。他的所有秘密也会隨之烟消云散。” 我差不多明白了:“您说的这种辛格电台,倒是和『独狼』类型的犯罪分子,很像。” “独狼”类型的犯罪分子,顾名思义,他们总像一匹孤狼,喜欢独自行动,完全不受任何机构、组织的控制。 独狼们往往孤身一人,了无牵掛,也不按常理出牌。一时兴起,就要去“干大事”,危害社会。 独狼们全凭自己的好恶行事,毫无顾忌。盗墓团伙还要定期给支锅上供呢,但是一个小偷爱偷多少偷多少,被警察抓起来之前,他不必把钱分给任何老大。 独狼们选择目標也更加隨机。今天看穿鞋的不顺眼,明天看光脚的不顺眼,后天看没有手脚的人,也不顺眼。所有人都可能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標。 这就是为什么“独狼”更危险,因为他们具有太多不確定性。 这也绕回了我们之前的话题。为什么1个间谍可能比50个间谍更危险。因为50个间谍只为抢走国宝文物,而1个间谍却只想要我的命。 “如果那间谍真是一个『独狼』间谍,那事情確实很难办。”齐摇摇头,“就算你是秦始皇,你也没办法跟一个荆軻坐下来好好谈谈。因为他来见你,就是为了刺杀你的。除此之外,无欲无求。” “师傅您放心,那人不是无欲无求的。他已经提过要求了。他还想要那一对唐三彩棋罐。”我猜,“他背后,应该还有主家,还有大鱼。” “是。他能跟你提个要求还是好的,最怕他什么也不要,就是单纯盯上你,或者乾脆跟你同归於尽。”齐师傅担心地看著我,“你明天还是小心点儿,为妙。” “您放心。”我又重复一遍。 “另外,你永远不要对一个间谍的品行抱有什么期待。你拯救不了他们。他们烂到根儿了。” 齐师傅闭上眼睛,又讲了个故事。 “之前我在国外游学,见识过一个『独狼』间谍。平常他人看著很正常。背地里却是个很厉害的黑客,而且专黑各个国家的政网。他不受任何国家的僱佣,他就是单纯地寻找刺激。碰上这种人,你都没法跟他讲道理,因为他的快乐就来源於看到一个国家慢慢瘫痪。” 屋里安静。 每个人都在震惊这番话。 “唉,人有心理问题不可怕,直面问题,解决即可。大多数人有贼心没贼胆;少部分人心理极端,他们会伤人,会杀人,会危害公共安全。这种可以交给精神院治疗或者关进大牢。” 齐师傅顿了顿,冷笑一声。 “但世界上还有极少数人,他们甚至会把一个国家作为自己的发泄对象。” “他们看到祖国分崩离析就很快乐,看到老百姓流离失所就很兴奋,他们一颗歹毒心,唯恐天下不乱。 “他们才是真正的恶魔。十恶不赦的,心理变態。” 第28章 意外收穫 明天和意外总是一起到来。 昨晚,齐认为我的手机被监听,因为被监听的手机不只会出现一些运行速度慢、耗电快等长期特徵,內网页面也会出现预警。这和普通的系统漏洞有区別,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还说,我的手机被我保护得很好。不像被植入恶意软体,而像海底墓里那个遭到信號干扰的通讯机一样,都是敌人从外部实现的突破。 敌人在广撒网。 麻烦事也接踵而至。今早我的手机刚修好,西海市局的电脑又相继出现故障。有的无法连接內网,有的满屏幕都是雪片、明暗条纹,或不受控制地反覆重启,有的更是完全无法开机。 “性质太恶劣了,已经上报处理了。我们西海虽然建市不久,底子较薄,但也不是放任他们撒野的地方。那些间谍简直无法无天!”甄珠气愤地进门,5cm的警制高跟鞋踩得噔噔直响。 她递给我两只仿製的唐三彩棋罐。 “时队,这是博物馆昨晚做好的仿製品,刚才送到市局的。”甄珠问我,“您今天中午就拿著两个假货过去吗?会不会太冒险了?” 我摇头,不会。传统的陶瓷鑑定讲究“標型学”,標型学又主要是靠“眼学”,眼学也就是通过眼观手摸等方式,从陶瓷的纹饰、器型、胎体、釉色等多个方面来鑑別真偽。 当我接过两只棋罐,简单扫一眼,没发现什么明显的破绽。这就足够了。对方只要不拿80倍显微镜看古瓷的虫痕褶皱,拿100倍显微镜看唐三彩的特殊开片,应该很难判断这是仿瓷——如果连我都看不出端倪,那间谍肯定也发现不了。我对自己的眼力一向有自信。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真带了专业设备,我也不可能傻到让他们鑑定半天。这是警察抓捕罪犯,又不是搞古董买卖。我们不能被动,不能谈判,必须掌握主动权。 “技术部门还在抢修內网。”山瑚也递给我一份具体情况说明,请示说,要不他也过去看看? 山瑚来市局刑侦之前,也在底下网安中队干过。不过,这种涉谍的网络问题恐怕不是他能处理好的。 但是,他留在这里干著急,好像也没什么用。我想了想,还是说:“去吧。你带上肖海一起。” 也让那小子学学能耐。 “没问题。肖海,咱们走。”山瑚起身,又朝隔壁办公室喊了一声。 可是,隔壁静悄悄的。 “肖海?”山瑚提高声音,“肖海!走了!” 肖海还是没有应答。正当大家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隔壁却突然响起一个机械的声音:“您好,我的主人临时有事。请您在『滴』一声后留言。” 三秒后,我们果真听见“滴”一声。 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我们都皱起眉头,衝到隔壁去。 隔壁办公室空无一人。角落里却有一个会说话的“小垃圾桶”。仔细瞧瞧,应该是一个小机器人。但它的造型实在太像圆柱形垃圾桶了,表面是深蓝和银色外壳,下半身则是一个圆形的底座,还安装有移动轮和传感器,有效消音。 在它身前,还醒目地贴著一张“ai探墓机器人”的標籤。 “这是......肖海自己做出来的ai机器人?”甄珠惊讶地问。 我们谁也给不了她答案。 “你好,我叫『小海』,我的主人是肖海。”这个可爱机器人似乎还有智能语音识別系统,能跟我们交流。 ai小海头顶还有两个指示灯,扁扁的警灯形状,像一蓝一红两只眼睛,根据它说话的频率闪闪发亮:“如果你们需要任何服务,可以直接告诉我哦。” “哦?那你能干什么?”山瑚问。 “我是专业的文物犯罪侦查机器人。可以为您解答《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的全部內容以及与文物犯罪相关的刑事法律。我还拥有多种功能,包括探测墓穴环境,评估土壤年代,以及与您进行简单交流和逻辑推理。”ai小海骄傲地说,“当然,我也可以检测文物的真偽。比如我11点钟方向那位帅哥,您好!您手里的唐三彩文物可能是仿品,如果您需要进一步鑑定,请完成以下步骤......” 它怎么还cue我一下?我哭笑不得。所有人也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手里的两个唐三彩棋罐。 “可以啊。这机器人的『眼学』可比我强。”我半蹲在ai小海面前,试图找到它的內置摄像头。 山瑚也突然想到了什么,忽然问ai小海:“你了解网络安全方面的知识吗?” “当然。国家网络安全是......” “好,我不需要你科普。”山瑚眼睛一亮,说,“假如你是一名网警,你所在的单位內网遭到境外恶意袭击,你该如何应对呢?” “很遗憾听到这种事情。请您按照以下步骤处置......” “停。你不许说了。”没等ai小海说完,我立刻打断它,也制止了山瑚,“目前国內任何警务机器人开发和使用,都要经过上级审批。想创新没问题,必须待在规则范围內。如果让机器人去处理我们的泄密问题,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泄密。” “是我考虑不周。”山瑚知错地点点头。 “回头你们也得告诉肖海一声。像这种自带摄像头又可以联外网的智慧机器人,绝对不允许出现在我们的涉密单位里。”我拍拍ai小海的头顶,吐字清晰地问,“我问你,你的主人,去哪里了?” “您好,我的主人临时有事。请您在『滴』一声后留言。”ai小海说。我再怎么问,它都重复这句话。 我被吵得心烦,刚想把它强制关机,却被齐师傅拦下了:“別急,你先看看这张纸写了什么。” 什么纸?我不耐烦地看看。 ——省部批准。 ——警用探墓机器人。 白纸黑字,跳进我的视线。我初步断定这是一张审批单。根据上面的內容介绍,这个ai小海是经过层层把关、严格审批后,由肖海等人製造出来的新型警务机器人。还是专门对標我们的文物犯罪侦查工作,具有探墓功能。 我惊呆了:“你从哪儿找的? “办公桌里一大沓都是啊。我只拿了个审批给你。下面还有计划书,说明书,製造方案,具体功能......肖海这孩子,真是闷声干大事儿啊。”齐乐呵呵地说。 “不可能。肖海刚来两天,他是什么天才少年吗?又拿了省部的审批,又给专案做了一个文物侦查机器人?”我说。 “我现在问问他吧。”山瑚拨通了肖海的电话。 “不必了。计划书说这个机器人项目已经开展两年了,估计是刚推出的成品,先让咱们尝鲜了。”齐拦住山瑚的电话,笑著说,“这样,既然我们找不到肖海这孩子,不如先把他的机器人『替身』带走,说不定比人管用。” 第29章 愚蠢的谈判 或许这机器人真有什么用处。可惜,我没时间亲眼见证了。我让山瑚盯紧內网一事,又嘱咐齐师傅,守好家。 我立刻步行,前往西郊。 十一点一刻。目標区域附近,监控点a和控制点b、c、d,也依次驶出十二辆私家车,沿著不同的道路,载著或武装或便衣的同志们,像古代衔枚疾走的兵马,保持安静,紧隨我后。 十二点整。我们准时到达指定地点。 西郊靠海。 海面远远飘著一艘大船。 大船前面有一片沙滩,也有五六个黑衣人。 每个黑衣人都膀大腰圆,眼神凶狠,寂静无声地站在沙滩上。他们个子很高,超过了我们西海本地人的平均身高,甚至超过了中国人的平均身高。虽然头髮染成黑色,但他们估计忘带美瞳了。双眼的虹膜顏色比身后的大海还要蓝。很明显,都是外国裔。 这里是间谍的指定地点。整片沙滩位置特殊,平常也没有閒人来。我双手拿著两只唐三彩棋罐,慢慢走过去。时不时向黑衣人们身后,那艘大船,多看几眼。 我並不担心间谍们乘船跑掉。因为我们早就联合水上力量,完成了对周边海域的布控,他们没那么蠢,要跟军舰硬碰硬。 这大船像一个简陋的空壳子,里面也必然不会藏有飞机、潜艇这种发射要求极高的逃亡工具。 那么,今天跟我达成交易之后,这群间谍们又会怎么离开现场? 我心中一紧。 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打算离开? 猎猎的六月海风拍打在每个人脸上。但所有的黑衣下摆完全没有被大风吹起的跡象。看样子,他们衣袖里面有负重,可能拿著武器,也可能裹著炸弹。 这么多黑衣人,清一色的蒙面蒙头,只露出眉毛和眼睛,实在罕见。加之我也没见过那个间谍的脸,所以在他没有开口之前,我也无法辨认他到底是哪位。 他们从头到脚一身黑,倒让我想起了中东恐怖/分子和吉里/巴甫服。要不是怕太危险,我真该把郑弈那小子也带来长长见识。毕竟他是反恐侦查专业,说不定连对面是什么组织什么番號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不过。 中间有一人,装束明显不同。 那个男人。黑紫色长衫,下巴微扬,双手背后,代表此人刚愎自用。我看不出他的体型和年龄,只觉贵气袭人,不像是长年奔波在沙漠火线上的苦兵。应该是他们的头目。 这头目看见我,也不言语。只是向上举起左臂,似乎在向海面上的船发送什么肢体暗號。 之后,我见大船里又冒出来四个黑衣人。两前两后,把我的父母抬出来。 我眼睁睁看著昏迷的父母,却还要强顏欢笑跟敌人谈判。我父母不知道被注射了什么药剂。幸好面色还算红润,看样子没有生命危险。也许,只是睡著了。 我举高了两只棋罐,说出了全场第一句话:“你们要的东西,我已经带来了。” 我语气很平淡。 像在陈述一个简单事实。 很多警匪电影里的谈判桥段,为了增加刺激,要么把我们警察演得非常武断,指著对方鼻子骂;要么演得非常被动,一直请求对方不要激动,不要激动,什么条件都答应对方。但其实,越说別激动,他们绑匪反而会越激动,这样,根本稳不住对方的情绪。 警务危机与谈判过程中,我们谈判人员一定要处在“中立”的位置。不管是观点看法,还是语言肢体,都要绝对中立。要让他们绑匪感受到,他们自己跟人质好像是一对小情侣,闹矛盾了,我们警察就是来调解双方矛盾的。 黑衣间谍们看见我手里的唐三彩棋罐,严密的阵脚也出现了一丝鬆动。他们似乎都对两个棋罐很感兴趣。 中间的头目又朝船舱里打个手势。我注意到,他的眉眼也比刚才更加柔和了。 看来,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我向他比划著名国际通用交流手势,並主动提出,愿意以自身和唐三彩棋罐为筹码,与两个手无寸铁的人质进行交换,只希望能保证人质的安全。 中间的头目沉吟片刻。朝我点点头: “今天的事情,你应该没有告诉其他人吧,时警官?” 这声音我太熟悉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就是他。 微微上挑的尾音。漫不经心的態度。幸灾乐祸的口吻。 他就是海底墓里坑害我的间谍、是昨晚绑架我至亲的间谍、是之前发消息威胁我的间谍。他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这个穿长衫的男人! “我自己来的。”我眼也不眨。 “好。假如让我看到还有第二个人,我也不能保证您的安全。”这间谍还挺有礼貌,说话都先礼后兵。弄得他反而像我的守护神一样。 所有黑衣人的注视下。我迈步向前走。提前穿戴好的两层防弹衣在我衣料下面彼此摩擦,发出令人心惊胆颤的沙沙声。 人质危机事件发生和展开谈判的最初15~45分钟,是人质或受害者能否最终安全的关键时刻。目前,我已经劝说劫持对象放弃了他既有的想法和行为,也就是释放人质,那么接下来,我只需要继续拖延时间,为外围的武力攻击组创造机会即可。 胜利在望。 可惜,我轻敌了。 后来我才知道。答应释放人质那一刻,这间谍就已经知晓,我在海滩四周部署了公安力量。他也知道他跑不掉了。所以下定决心与我同归於尽。 千里之堤,溃於蚁穴。 而我们警方的严密行动,居然是败在一个小记者手里。 这件事情要从昨晚说起。我们开完专案部署会之后,局里的张三因为深夜加班,回家抱怨了几句。说西海市好像有人质被绑架了,挺刺激的。明天还有狙击手要来呢。 而张三的妹妹,碰巧是西海市一家媒体的实习记者。她对案件很感兴趣,为了爭抢第一手的新闻,违规向哥哥张三打听案件,並得知了西郊这个具体位置。 这记者为了抢新闻,竟然不顾危险,一大早就到西郊公路附近蹲守。等到十二点整,她就启动无人机,对西郊现场情况进行实况转播。 恭喜她。她不仅拍到了警匪双方谈判的关键细节,並拿到了第一手新闻。但同时,也把我们周围警方的情况、动向、部署,都拍得一清二楚! 我们警方遇到绑架案,爆炸案,挟持人质案,等等,都要第一时间要拉起警戒,不允许任何閒杂人员进入。更要封锁社会舆论,绝不允许任何媒体採访,拍摄。 您可能不太理解,这不是故意捂老百姓的嘴吗? 其实,这都是血淋淋的教训。 比如上世纪七十年代,德国举办慕尼黑奥运会期间,一个名叫“黑九月”的恐怖/组织溜进奥运村像运动员宿舍,挟持了几名人质。 这件事立刻震惊世界。当地警方却反应迟钝,没有及时封控舆论、封控现场,导致奥运村周围聚集了大量围观群眾和媒体记者。 各大电视台为了抢夺第一手热门新闻,甚至爭相翻墙,冒险进入现场。这些愚蠢的媒体更是对警方的所有行动全程拍摄,造成严重泄密。 最后,就连挟持人质的恐怖/分子们,也能通过电视直播,津津有味地欣赏警察的下一步行动,最终人质死亡,解救失败。 再比如前几年,菲律宾一辆公交车被挟持。警察在解救人质的过程中,又有几家愚蠢的媒体全程跟踪报导。於是,劫匪通过公交车內的电视新闻,轻轻鬆鬆了解外面的警察动向。最终多名人质被杀,同样解救失败。 以前我看到这些老外解救人质的失败案例,总觉得他们离我很远,犯的错误也很低级。 直到今天,我自己也亲身体验了一回,我才明白什么叫做“大风大浪都经歷过,却在阴沟里翻船”,我才明白什么叫做愚蠢的媒体,还有,让他们钻空子的,愚蠢的我。 当我走到距离黑衣人大概10m远的地方,船里又急匆匆走出一个人。 他似乎瞪了我一眼,便附在那间谍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话。 间谍听完之后,倏地抬眼看向我,咬牙切齿地冷笑一声: “时警官,你真是不乖。” 下一秒。 我见他快速抬起袖子。 黑袖子里,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朝我吐出闪耀的火焰。 第30章 师傅的名字 没打中。 近在咫尺,这间谍居然没打中!子弹擦过我耳际的瞬间,我嗅到弹道灼烧空气的焦味。十米外黑衣间谍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握枪的右手突然反关节扭曲,黝黑枪管被一股暗劲推向上空。 这绝不该是职业杀手该有的失误。 我立刻意识到,这不是间谍枪法不行或者我有主角光环,而是因为他的枪在关键时刻被人夺下来了! 夺枪的人,从间谍背后突袭。 从大海里冒出来! 西郊大海是断崖海域。沙滩后面,先有一道狭窄的浅滩,这是浅水区;第二道就是断崖;第三道海拔急剧下降,抵达海水发黑的深水区。 夺枪这人,恐怕一直埋伏在深水区,且没戴什么潜水用具,可能只衔著一根呼吸管,在海里蹲守了很久。 怪事。 我不记得,海里部署了警力呀。 夺枪这人的身手也確实厉害。他穿著黑色潜水服,像一头虎鯨破水而出。突袭瞬间,他的双臂顺势卡住那间谍的脖子,拉成十字死扣。如果用这一招对付普通人,此刻只需轻轻一扭,就能轻鬆拧断对方的脖子。 但,这间谍也不是吃素的。黑衣间谍断臂求生般迅速舍掉了枪,肩膀斜向左轻轻一抖,我看不出他是收齶了,还是后撤了,下一刻就见他的半边手腕顶起了偷袭者的下巴,试图反制。 夺枪这人抬高下巴,我才看清。 我师傅! 我注意到那人潜水服的警徽暗纹,心跳漏了一拍。齐师傅怎么来了?他不应该安安稳稳待在大后方吗!他专门来救我?他如果真出什么事,我又该怎么向上面解释?我紧张地盯著纠缠的两人。 眼看齐师傅即將被反制,周围的黑衣人也纷纷回神,有的掏枪对准我师傅,有的枪口对准我。 但接下来,齐师傅做出一个让我终身难忘的动作。 他手指向后,果断扎向间谍的眼睛! 非常果断。 这种可能致人终生残疾的动作,別说实战,我们平常在警察防卫与控制术训练中不会接触。最常见的做法只是——“用拇指按压敌人眼睛,让他们感到疼痛”。 亲手抠瞎一颗活人的眼珠,確实能一招制敌,但非常残忍,哪怕对方跟你有深仇大恨,您如果真动手试试,也肯定会犹豫。 我相信,也只有齐师傅能做得这么勇敢,这么果断。 那间谍根本来不及闪躲。 一只眼睛立刻就成了血窟窿! 我们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就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那间谍“啊”的惨叫一声,瞬间鬆懈武装。他那痛彻心扉的惨状,也成功分散了其他黑衣人的注意力。 齐师傅趁此机会,迅速扑向我。 我愣在原地。烈日沙滩,师傅穿著黑色警制潜水装,像一只敏捷的黑豹,迅速跑向我这边。同时,他面朝远处警方狙击点的位置,大力拍拍胸脯和脖子。 我眨一眨眼,他的身形晃一晃。我就直接被他盖在身下。 他用肢体动作,强迫我臥倒。 “嘭!” “嘭嘭!” 对面敌人反应较快,已经打出几颗子弹,几乎全都擦著齐师傅的背部划过。子弹凶狠地吱吱响著飞过,在沙滩上激起几朵小型蘑菇云,碎弹片像碎冰屑,四处乱跳,深深刺进我皮肤里。 “乒、乒、乒!” 下一秒,我们警方安插在远处的狙击手也终於射击了。 沙滩上没有掩体。躲无可躲。那五六个黑衣人,他们都痛苦地捂著胸脯和脖子部位,齐刷刷栽倒在地。 我终於明白。师傅刚才出手,一是为了救我,二是故意试探那些黑衣间谍的。因为黑衣人们全身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除此之外,別无弱点。谁也不知道他们黑衣下面包裹著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其他防护措施,比如什么只露眼睛的防弹面罩,防弹衣,防护头盔之类的。再说这里地形空旷,警方狙击手距离较远。谁也没有把握间隔这么远,一击毙命。 师傅从后方搂住那间谍,其实就是为了藉助近距离搏斗的机会,搞清楚这群黑衣人的破绽,搞清楚他们到底哪些部位没有穿戴防护,这样我们的狙击手就可以更加精准地射击。他刚刚跑过来,故意拍拍胸脯和脖子,也是向远处的狙击手同志们传递讯息。大概意思是黑衣人这两个部位没有防弹措施。 此刻,师傅像一张护网,把我仰面朝天压在沙滩上,纹丝不动。我感觉他简直要把我压得像煎饼一样扁平。我几乎喘不过气了。 这时候,我也感觉到背部的沙子在微微颤抖。两秒后,我的耳朵才延迟听见——海面上传来一声爆炸巨响。 我的余光瞥见一丝橙黄色火光。爆裂发生在海面上。那艘大船的位置。 这一艘运送间谍的船,也没能成功逃脱。一切尽在我们警方的掌握中。 听到那一声爆炸,齐师傅的身体也明显鬆懈了些。我费力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父母还安详地躺在沙滩上,他们还在睡著。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 我也鬆了口气。 所有人都安全了。 坏人也被抓了。敌船也被毁了。 “谢谢。”我郑重向师傅道一声谢。这个姓齐的真是个汉子,说到做到。向我保证每个人都会平安,他就真能完成任务! 但齐师傅第一次没有搭理我。 我纳闷地抬头,想看看他的表情。却感觉他的喉结顶在我脖颈,艰难滚了滚,好像要开口说什么话,但等他张开嘴,我却感到一滴黏液重重砸在我锁骨上。 擦掉一看。 血红。刺眼。 “师傅!”我瞬间慌了神,“您受伤了?您怎么样!” 师傅整个人软绵绵的,像麵条似的,竟瘫软在我的怀里。 “你被他们的枪打了?”我连忙从他身下出来,又把他整个人平摊在沙滩上。 师傅的后背已经被血浸满。 他身子弯成一个很厉害的半圆形,脑袋几乎扭到肩膀底下,像一只睡著的鸟,如果忽略他嘴里的鲜血已经把牙齿染黑的话。 我恍惚想起来,他跑向我的时候,身形僵硬,明显晃了晃。那群间谍的反应这么快,手里也有枪,怎么可能不对我们动手?想必,他就在那时,替我挡了几枪吧? 我连忙解开师傅的潜水服。幸好,他里面也穿了防弹衣。但敌人的射击距离实在太近,所以子弹还是给他造成了可怕的伤害。 “您......你到底要干什么!你非得壮烈拿下一等功才痛快吗!”我想声嘶力竭地吼出来,可到最后,我却像自虐似的压低嗓音,又从咽喉挤出这几句话。 我一屁股坐在师傅旁边的沙滩上,把师傅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让他慢慢躬身侧躺,减少失血量。 中午12点钟的大海边,骄阳火辣辣的,时不时掀起一阵咸腥的海风热浪。我无助又呆滯看著手上的鲜血,即使遭到四面八方的海风敲打,我好像也能闻到手上淡淡的血腥味,大脑彻底一片空白。 人生第一次,我束手无策。 “时光阴,咳咳......那个,师傅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齐师傅断断续续地咳笑,“我真有未卜先知之明。我不太会潜泳,水里还有个氧气罐呢......正好,现在能用上啦。” 救护车马上到。 “闭嘴,別说话!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又看看满手的血,视线发抖。 我经常见血。也常听人说,人类的身体不会那么脆弱,甚至被捅一刀也没什么大不了。但现在,我只想起了无数部安全教育警示片,想到了无数个警察被罪犯捅过一刀,他们当时都觉得没什么,甚至还忍痛给同伴指了指罪犯逃跑的方向。但等他们疼得摔倒在地,却再也没能爬起来。 “对了......师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拍拍他的脸,哆哆嗦嗦地问,“师傅你快告诉我,你,你叫什么名字,不然我怎么给医院说啊......怎么登记!咱俩认识这么久,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快崩溃了。我在他身上胡乱摸索。不敢抱紧了,怕他难受;又不敢抱鬆了,怕他滑落。现在我一定很失態。 “山海起朝暮,日月拾光阴——我的名字叫齐朝暮。”齐师傅扯出一丝笑。 “你这......你名字是现编的吧!”要不是看他重伤在身,我真想给他几拳,“我有那么好骗吗?” 嗯,好骗。 齐朝暮笑著,小幅度点点头。 他脑袋歪在我胳膊上,没了声响。 第31章 恶意的新闻 没想到,医院一查,还真有“齐朝暮”这个名字,跟他本人的人脸和我目前掌握的各方面信息也都能对得上。 我怔怔看著,他被推去抢救室。 他和他闪亮的警徽一起在我面前消失了。 我终於想起,对,他还是国安的人。 像他这种国安工作者,有几个假名字也不奇怪。每当公安户籍查一查他们的相关证件,往往不是“已死亡”就是“已失踪”。他们就像当年去祖国大漠造原子弹的科学家一样,干惊天动地事,做隱姓埋名人。 但我还是坚信,“齐朝暮”这个名字是他胡编的。他肯定是提前编好了,只等个合適的时机,才拿出手忽悠我。 可他毕竟救了我的命。这就足以抵消我的任何怒火,並让我內疚不已。我焦躁不安,足足等了一天一夜,才终於等到了齐师傅——现在应该叫他齐朝暮了——脱离生命危险的好消息。 “时先生,齐领导目前情况稳定,还要进一步观察,后续可能需要转院。”医生的电话直接打到我这里,“他甦醒之后,让我先给您报个平安。” “好。”我机械地放下电话。 自从我跟齐朝暮认识以来,他总喜欢逗我誆我,嘴里没一句实话。谁知道他这回是不是为了安慰我,又故意把自己病情说轻了? 我得知他可以探视后,赶紧排好各级领导的探问慰问时间,顺便批帐把相关费用结清,最后拿著沉甸甸的谢礼,鼓足勇气,率先登上西海市医院的特需病房一层。 走廊。 数个全副武装的警卫,后脚紧贴墙壁,笔直地站成一排,他们像雕像,像神圣不可侵犯的哨兵一样,纹丝不动。 他们全是齐朝暮的警卫员。 我有点惊讶。平常我没在师傅身边见过这么多警卫员,他总笑著说跟我在一起就很有安全感。这些兄弟估计是临时从京城赶来的。其中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卫员查验了我的证件,敬个礼並跟我解释:“齐领导很快要转院回京了,我们在执行护送任务。很抱歉,这段时间没有他的批准,谁也不能进来探望。” 齐领导的......批准? 哦对,我差点忘了老齐特別厉害,我去探望他还需要批准呢。我对警卫员笑了笑,说:“没事,给您添麻烦了。” 我笑著,心里却很难受。我想起鲁迅先生的《故乡》,说他自己和闰土之间“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我摸著厚厚的病房玻璃,不知道这能不能也归为齐朝暮和我“厚障壁”。 “等一等,您是......时先生吗?” 我抬头看去。 迎面走来一人,对我亮出证件,又迅速放回前胸的兜里,自我介绍说:“我是齐领导的警卫队长。” “您好,我是时光阴。”我点头。 “那您可以进去的。齐领导说过,他的家属可以进来。”警卫队长吩咐让开一条路。 “......家属?我是他什么家属?”我感到意外。 警卫队长掏出几张联繫簿,反覆看看,又纠结著打量我,很努力忍住笑:“他说,您是他的孙子。” 怎么地,我还降辈儿了?我没好气地把病门踹开。 开门第一句话,我谢谢您。 “哟,这谁家的乖徒弟?士別三日,变得有礼貌了?”齐朝暮头也不抬。 他也变得更瘦了。他直起上半身,坐在病床上,专心致志地阅读一份报纸。 我瞄一眼——报纸背后,还印著几个阿拉伯数字,时间昨天,新鲜出炉。 “这是《圣保罗页报》。巴西发行量最大报纸,首月订阅费只需1.9巴西雷亚尔。还给我打了八折呢。”齐朝暮笑著说,“有兴趣看看吗?今年他们创刊一百零四年了,从乱鬨鬨的土著运动,到乐呵呵的巴西总统,他们什么都敢说的。” 我凑近瞧瞧,正面都是一些我看不懂的外国文字。我合理怀疑他在羞辱我。 “这是葡萄牙语原版。”齐朝暮笑了,说你坐呀,我来当你的中文翻译。 我把礼物放下,搬个板凳,乖乖坐在他旁边,真像个听爷爷读报纸的小孙子。 “咱们在西海。我给你找个跟海洋有关的新闻吧。来,听听这篇。这篇引用的是〈纽约时报〉新闻——目前华国已经成为海洋超级大国,其强大实力,让全球有目共睹......” “嗯?这是外国报纸?”我受宠若惊,拿手指著新闻模块,问,“这都是外国友人写的吗?居然捨得夸咱们国家呢?” “署名作者是ian urbina,我记得他就是〈纽约时报〉的记者吧。你上网就能查到这个人。”齐朝暮接过我冰凉的手,揣在怀里给我暖一暖。 “〈纽约时报〉?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冻僵的手暖和了,笑容却僵在脸上,“ian这小子想单飞?” “这人像是『高级黑』。新闻里主要讲了我国作为海洋超级大国的崛起歷程,但你细瞧他是怎么说的啊——『华国通过国家补贴来扩大渔船规模』——嘿,他乾脆把『渔船』俩字改成『舰队』得了唄,这哪是在夸咱们,分明是暗中突出我国政/府对渔业的干预,故意让读者们对我国自由市场產生负面印象。”齐朝暮慢悠悠分析道。 “师傅你等等,让我先捋捋......”我反覆斟酌,还没觉出味儿。 “下面还有更过分的。你听听——他说,『华国的扩张可能会损害全球粮食安全』。这回他乾脆不装了,明目张胆开骂了。又是老生常谈那一套,骂什么华国只顾自己发展,追求自身利益,忽视了他们所谓的『全球利益』。”齐师傅冷笑一声。 “还有接下来这一段——『许多国家都参与了破坏性捕捞活动,但华国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是因为其船队规模庞大』——这直接就上比较级了啊。又是传统黑手法,用阴/谋论抨击我国。这会引起外界对我国渔业行为的广泛质疑。” “另外,还有什么『通过其远洋捕鱼船队努力在国际水域建立某种主权』,此处詆毁我国在国际海域上的侵略扩张,这可能激发外界对我国海洋政策的恐惧和不信任感,真是贼喊捉贼!” “新闻也提及『华国在別国水域的活动及对法律的利用』,比如逆权占有。这可是触犯国际法的。会让別人產生我国在国际关係上採取霸/权行为的印象,进而引发对我国行为的指责。句句如刀,句句冷箭,卑鄙的东西。” 齐朝暮像连珠炮似的,“突突突”说了一大堆,最后他气恼地笑道: “总之,国外好事之人写出这种『高级黑』文章,再被有心之人利用。外国读者根本不用拿著放大镜挑刺,只需要通篇读完,对我国海洋资源开发方面就会產生极差的影响,我国的国际印象也会一落千丈。” “他们真是居心叵测!”我义愤填膺地说。 “一点不错。而且,这种报导甚至可以刪掉一些敏感词汇,翻译成中文,再给咱们国內的读者看,很难被人察觉。” “他们就是要营造这种舆论环境,詆毁、抹黑我国。一旦这种风气成了气候,积羽成舟,就连我们自己人也会对自己的祖国產生不信任,形成我国在国际行为方面的消极看法,引发更多不利於我国的舆论爭议。” “內部瓦解,往往是最可怕的。我们要团结一心,才能战胜敌人。” 齐朝暮把一整张报纸叠一叠,最终嘆口气说。 “看懂了吗?这就是行走的五十万。” 第32章 西点军校生 “行,我们扯远了。你手头的案子进展如何?”齐朝暮朝我眨了眨眼。 “快结案了。”我回答说,“那艘黑市拍卖会ip的游轮又被天网监控到了。我们正在製作抓捕计划,爭取月底前將所有涉案人员绳之以法。整个非法文物交易过程並不长,且有多件古董流拍,我们也有很大希望追回那一件唐代仿製的2號卣。” “另外,上面听说我们公安內网遭受黑客攻击的事情,已经派出一个负责维护警用內网的同志来支援了,按理说,那人早该抵达西海了,结果他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露面,真奇怪。幸好我们西海市局的能人辈出,已经把漏洞修补好了。肖海那ai机器人也算是立了头功。我问过肖海了,他確实是郑弈的网安专业同学,我先让他跟著专案的网警师傅学习去了,他开发的ai警务机器人我自己就留著,以后探墓的时候可能用得上。” 齐朝暮神色认真,听我絮絮叨叨。 “但还有一个坏消息。那些黑衣间谍无一生还,他们的隨身衣物和遗体上也检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现在只等西沙海底墓中所有文物打捞上来,交给专人保护,就可以顺利结案了。但我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好像知情人全都死了,真相也就被彻底掩埋了。”我思索道,“现在我手里已经有了『棋盘』、『棋罐』,但最关键的『棋子』却迟迟没有出现。” “你是个谨慎的孩子。我相信你不会让敌人轻易钻空子。”齐朝暮肯定道,“这案子绝没有这么简单,但交给你办,我很放心。可惜,我不能再陪你查下去啦。” ......不能再陪我了? “师傅您这话什么意思?您的身体不是恢復得挺好吗?”我惊疑不定。 “嘿,徒弟你別乱想。我再等几天就要转院回京啦,所以没法儿继续跟进专案。估计部里会再给你安排一个新师傅,他会陪你一直到结案的。” “那怎么行!专案侦办以来,您付出这么多精力,到了快结案的节骨眼儿,这功劳......岂不是要平分了。”我低声嘀咕。 “小时同志,我必须要批评你呀!竟然说出这种不利於团结的话。爭什么功劳?什么你的我的?只要能成功破案,能给人民一个满意的答卷,那就是我们整个公安队伍的成绩!” 印象里,齐师傅好像第一次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训斥我。他见我忍不住瑟缩回去,嘆口气,又说。 “正好,我今天也顺便通知你——你的新师傅,人选也差不多確定了。他姓关,叫关望星,是一个很出色、很有能力的人,也是我的老朋友,希望你以后能积极配合他的工作。” “......哦。”我敷衍一声。我对这个陌生的关师傅莫名有些反感。他挤走了我师傅的位置! “你別小看这位关师傅。盗墓贼里有高人,咱们警察也有!一提他的名字,盗墓分子们就会闻风丧胆!”齐朝暮回忆说,“关望星与我同一年进部,不管是公安国安,还是反盗墓侦查方面,他的本事都不比我差。只是他人脾气古怪,除非做群眾工作或者安排重要事情,需要开口,否则你很难撬开他的嘴。闷声不响,倒是跟你的性格挺像。” 我点点头。嗯,又不是什么善茬。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光阴,没有人会和你的路线完全重合。总有一段人生,你要孤独行走。”师傅见我情绪不对,语气也变得更柔和了,“我们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位置。如果你把一棵树强行拔出它生存的土壤,这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啊。” 我忍泪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会好好配合关师傅的。我也会亲自送您回京。 齐朝暮放心地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我烦闷起身,四处走走。 特需病房的內部空间很大。病床对面还有一间客臥。我扫一眼,房角壁柜上放著一个粉红色信封。上面还繫著个可爱的粉蝴蝶结,鼻子闻闻,特別香。 “这是一封情书?”我拿到那封粉红色的信,甩到齐朝暮胸口上,“师傅,你偷偷给我找师娘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你別误会。这是一个男的给我寄的。”他看看信封,笑著说,“很多年前,我和你关望星师傅,还有寄信这男的,我们仨是形影不离的好同事。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涉及原则的事情。寄信这男人跟我们散伙了。但逢年过节,他总是时不时寄点东西来噁心我俩。” 我挑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齐朝暮当面拆开信封,说你要真想听,我可以读给你听。但那人说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怕脏了你的耳朵。 “我能分辨是非,你读吧。”我说。 於是齐师傅读道:“老齐,你还记得我们在美国第一次见面吗?那时候我在耶鲁,你在哈佛,每年夏天我们两队经常在一块打橄欖球比赛,老关那个禿子也常从西点跑来找我们玩,他每次怎么请假的都是个谜......” “停,您先停。”我震惊,叫停了齐师傅。 信里短短一段话,信息量太大了。 “您是......哈佛毕业啊?” “噢,简歷上微不足道的一小行。”齐朝暮不甚在意,说,“对我没什么用。如你所见,我『獾洞』里的校友应该都混得比我好。” 但比起齐师傅的“臥虎”,我更惊讶的是关师傅的“藏龙”—— “那,关望星,我的新师傅......他居然是美国西点军校的毕业生?” “怎么?” “这不可能!”我下意识反驳,“西点是美国陆军军官的摇篮,关师傅难道是美国国籍?那他毕业也应该去美国的国防部工作吧?” “你別急啊。”齐朝暮慢悠悠地说,“你关师傅原本是湘省军校生,根正苗红。后来他出国去西点军校交流,学习人家的先进经验。那都是上世纪的事情了,具体什么政策我也记不太清,大概就类似现在的国际交换生吧。” 西点军校是一所歷史悠久、享誉世界的著名军事学院,曾经培养出3000多名將军和多名总统,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著名的五星上將麦克·阿瑟和艾森豪等人。 我不敢想像,这位关师傅,到底有多么优秀,才能参与这种国与国之间的顶级军事院校交换项目。 “关望星,他当年先是去了乔治亚州的本寧堡,跟那些西点军校刚毕业的少尉们一起,参加步兵基础科目的集训,劈刺训练、空降训练、夜间演习......他什么都参加。每年夏季,他还可以跟本校生一起申请度假,就千里迢迢跑来找我们聚一聚,太够哥们了。当时他一个国际生要申请单身军官宿舍,简直难於登天!” 一聊起这位关师傅,齐朝暮也双目放光,滔滔不绝打开了话匣子。 “关望星,他年轻的时候穿军装很帅。明亮,笔挺。我承认,甚至比我都帅。那叫一个『strac』——这是他们军队的黑话,形容军人器宇轩昂,威武霸气。”齐朝暮回忆道,眼里闪过一丝怀念,“但关望星最出色的,还是他的领导力。这项能力占总排名成绩的50%以上,当年他第一次接受考核,被人欺负得两天两夜只在西点军校餐厅吃过一盘凉炒蛋,就去大草坪上插旗子定点,领队检阅。他没给他的祖国丟脸。” “像关师傅这种人,难道不应该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吗,为什么会加入警队?”我疑惑地问。 “噯,他出国一趟,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回来就不肯再摸枪了。”齐朝暮欲言又止,说,“一个人在战场上,可以成长得最快;但同样是一场战爭,也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这位关师傅,听著很有意思。”我对这位新师傅產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这个徒弟。” “放心,他一定会喜欢你的。”齐朝暮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和老关,倾向一致。我就很喜欢你,他肯定也差不到哪儿去。” * 齐朝暮把信封折一折,继续往下读:“自从咱们分道扬鑣,你俩过得怎么样?老关还在满世界闯荡?你也还在那个脏胡同里住著吧?哈哈,我已经定居在大洋彼岸,永远不会回来啦......” 这种阴阳怪气的问候,真奇怪。我皱皱眉:“写信的这个人,他和您,还有关师傅,都是同事关係吗?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带刺儿的语气跟您二位说话?他要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吗,怎么永久定居国外了?” “他就是个纯润人。”齐朝暮笑了笑,当场把信撕了,说,“润了十多年了。我们仨曾经形影不离,又一起回国效力。但后来他出卖了我们,换取所谓的荣华富贵......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我也不想知道。” 齐朝暮又从信封里掏出一张明信片,问我:“还要继续吗?下面都是顶级的崇洋媚外言论。” “您读吧。他上面又写了什么?” “他上面写著——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第一次抵达纽约港口的时候,他真想泪流满面,大叫出声——真美啊。他说到休斯敦的汽艇,码头鳞次櫛比,忙碌的渡船往来翕忽,远处的自由女神像高高耸立。一切的一切,它们统治著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最耀眼的繁华。” 齐朝暮开始用朗诵一样的播音腔。当他把充沛的感情加进去,莫名其妙有点儿搞笑。 “他说,大洋彼岸的城市都无比美丽,像热带植物一样自由而蓬勃生长,这里跟我们国內不同,到处都是“刮天刀”。刮天刀,就是『sky-scraper』,英语里『天』是『sky』,『刮刀』是『scraper』,『sky-scraper』合写,就是『摩天大楼』的意思。他从第五大街一直说到芝加哥沿岸,无数富翁的房子,说它们像法式封建城堡,像维吉尼亚州殖民地的舒適住宅,像古朴的墨西哥修道院,或是坚固的义大利宫殿,屹立风雨。又说他新结交了什么斯坦福怀特先生的子孙,还有一大堆了不起的政客。他们的名字你一定很熟悉,因为你每天能在各国的社交软体看见他们的政治热搜。他还说布鲁克林大桥,像一张蔚为壮观的硕大蜘蛛网,说纽约时代广场,说排山倒海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那是人类一生中必看的风景。最后,他开始吹嘘。吹嘘西方的所有事情。吹嘘佛罗里达温暖如春的季风,穿梭在棕櫚和橘子林,也吹嘘波士顿的寒风凛冽,即使寒风可能会把他冻死在大街上......” “他说,他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出卖自己的祖国换取外国主子的垂怜。他说人类就是无国籍的自由人,人就要往高处走,去看更多繁华,去享受更多繁荣,而不是拘束於什么可笑的负重前行。” “够了!” 我看著那一行行触目惊心却轻描淡写的文字,第一次觉得崇洋媚外之人的思想居然也能这么可恨。 “可恨吧?”齐朝暮笑说,“我脾气算好的。像你的关师傅,第一次收到这混帐东西寄的信,气得直接给西点老校的荣誉委拍电报,叫他们务必提防这个卖国的混帐,一个连自己的祖国都会背叛的人,难道会心甘情愿给外国卖命?后来这混帐不敢惹你关师傅了,天天骚扰我来了。” 我打断齐朝暮,说:“我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师傅,您回復他了吗?您是怎么回復他的?” 不知不觉,我的拳头已经捏紧了。 齐朝暮笑了笑:“当然。对於这种卖国贼,我一般也骂的很脏。” “哦,您骂他什么?”我问。 齐朝暮说,我只是告诉他。 我真的很惊讶。 “这世界上,居然真有你这种狼心狗肺又厚脸皮的东西。既不热爱,也不想保卫,还不遗余力地伤害你的祖国母亲。” 第33章 面壁的修行 这番话真是痛快淋漓。我差点忍不住起身鼓掌。 面对风云变幻、严峻复杂的世界局势,幸运的是,我们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始终坚守著底线,永远忠诚於祖国和人民,中华的脊樑才得以坚韧,挺立至今。 “师傅,您一个人在医院躺著,还得天天看这些糟心玩意儿,一定很无聊吧?”我问道,“您要觉得无聊,在您回京之前,我每天都来陪您嘮嘮。毕竟在西海,我可是您唯一的『家属』。” “你专案这么忙,就不用特意跑来医院看我啦。我只是暂时回京治疗,又不是咱俩从此永別了,別闹得这么伤感,时光阴。下次来京办事,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再请你吃饭。”齐朝暮掰著手指头,数著说,“况且我一人也不无聊。我每天看看儿,看看白云,看看墙,都挺好。” “草给人希望,白云给人自由,墙......墙有什么好看的?面壁思过吗?你也不怕碰扁了鼻子。”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面壁,也是一种修行。”齐朝暮跟个老和尚似的,缓缓转头,看向一面空墙,“当你注视著一面白墙,一片纯洁无瑕。你的视线往往无处安放。因为你很难在这片空白中找到一个焦点,你只能自我设定一个界限,告诉自己,『那里有一面墙』。殊不知,这种心理『设限』会逐渐束缚你的眼界。如果我们从不给自己『设限』,或许就能更轻鬆地洞穿这面墙的实质。” 我听得一头雾水:“您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自我『设限』,就可以拥有超能力?拥有透视眼?” “如果我们不给自己『设限』,就能克服无形的障碍,超越眼前的困境。”齐朝暮定定地看著我说。 “......师傅,我听不懂。” “別急,以后慢慢就懂了。”师傅闭上眼睛,笑著说,“我老了。但你还年轻,前面的路还很长。” 虽然我不知道他一个三四十岁的年富力强的中年同志到底哪里老了,我还是没再打扰他老人家的休息。识趣地静静离开,轻轻带上病房门。 一走出医院,我就接到了一个视频电话:“餵?” “光阴,你在哪儿呢?”对面是郑弈。他穿著一身警服,神色严肃,紧盯我身后的医院大楼问,“你在医院?” “是,我在西海市医院。探望我师傅来了。”我隨口编个理由,“他最近身体抱恙,可能累著了,要提前回京。” “光阴,別骗我了!你师傅是被间谍打伤的,对不对?”郑弈开门见山地问。 我的手腕一僵。整件事情我一直瞒著郑弈,他是怎么知道的? “谁告诉你的?” “我刚刚接到一个境外电话,对方自称是个间谍,已经把你们专案所有情况都告诉我了。”郑弈一口气说完。 竟然又冒出来一个间谍!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但更让我好奇的是,这年头,间谍是什么很值得炫耀的职业吗?怎么他们都这么喜欢自报家门,都这么囂张? 视频里,郑弈焦躁地起身,让我看到了他身后的警旗背景:“我现在就在你们西海市局呢,刚才我已经把手机交给技术人员处理了,看他们能不能追踪到这个电话的具体ip。” 我严肃地提醒郑弈:“你应该先向上级匯报。最近也要特別小心,他们把专案的事告诉你,恐怕是想把你牵扯进来。” “晚了。”郑弈摇头,“那间谍告诉我说,他想要我们吴省东山市出土的1號青铜卣,威胁我在24小时內从博物馆取出交给他。否则,他同伙將在吴州发动炸弹/袭击!” 作为反恐警察,郑弈的职责极为特殊,广泛涉及反对邪/教,国內安全等多个领域。其中,“国內安全保卫”又称“国保”,“国家安全保卫”又称“国安”。仅有一字之差。这个间谍竟然敢找上郑弈,无疑是自投罗网。 “这位间谍是清朝的老古董吗?这都什么年代了,他还敢用炸/弹威胁?”我冷笑一声。 如果哪里出现纠纷,一个民警调解得很漂亮,这是他的成功;如果网络空间出现不稳定因素,一个网警迅速化解危机,这也是他的成功;刑警抓住了凶手,交警疏通了道路,这都是他们的成功。但反恐警察跟他们不一样。反恐警察的成功不在於“处理”事件,而在於“预防”危机。 无论哪里出现一枚定时炸/弹,就算这一枚炸/弹最终被反恐警察们及时发现、果断处置、完美拆解,並没有发生爆炸,他们的反恐工作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失败了。因为这枚炸/弹本就不应该出现。 从爆炸物原材料的购买、製作,乃至成品炸/弹的运输、携带、安装,都会经过反恐部门的层层把关,除非以上每一个环节都出现了可怕的疏漏,才会最终导致一枚定时炸/弹的出现。 我国的反恐防范到什么地步?您不用妄想安放一枚炸/弹,即使您在网购了可以製作炸/弹的原材料,不一定是化学品,哪怕只是二斤白搭配一些特殊物品,反恐警察也会立刻上门询问,因为这二斤白足以做好一个炸/弹。 敢当著反恐警察的面,大放厥词说要准备炸/弹,这间谍未免也太自信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叮嘱郑弈两点:“做好防范。看清人。” “你放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郑弈很有计划,“我今天就要离开西海了。下午三点的航班,我要赶紧回吴州,再给上面当面匯报一遍。” “我安排一个专案的同志,跟你一起回去吧。”我有些担忧,“这件事太过蹊蹺了。西海这么多吴州人,为什么偏偏盯上你?” “不用了,我师傅也提前结束休假,回吴州了。有他在,不会出事的。”视频里的郑弈对我笑笑。一提起他师傅,他的语气里也充满了崇敬和憧憬。 “你师傅?就是那个国內反恐领域的佼佼者?”我问。 每次郑弈一跟我聊天,聊得最多的,除了他父母,就是他的警察师傅。 听说,郑弈的师傅也精通公安国安工作,但比我的师傅齐朝暮靠谱多了,还是郑弈24小时隨叫隨到的良师益友。 “是啊,我师傅也是我的上级。我来西海这段时间,他正在东山休假呢。但一听到可能有反恐隱患,他立刻中断假期,立刻赶回吴州做准备......”郑弈说,“我还怪不好意思的,打扰人家休假。不过,正因为师傅他回家晚,东山市原本归他管,但风险责任都不会划到我们俩头上......” “噯,郑弈呀郑弈,你好好想想吧,你师傅这是给你上了一课呀。”我听完,情不自禁地感慨。 “上课?上什么课?”电话那边的郑弈似乎还没有理解。 我也笑著摇摇头,模仿我师傅的语气,对他说:“別急,以后就懂了。” 郑弈嫌弃地要掛断我的电话。 我隨口一问: “对了,你师傅叫什么名字?等这个专案结束,我也去趟吴州见见这位高人。” 郑弈隨口一答: “哦,他姓关,叫关望星。” 第34章 熟悉的心理 这名字真耳熟。 我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號——关望星?真巧,我的新师傅也叫关望星。 我手指微动,切出视频,给山瑚发个消息,托他帮我留意此人。 又继续向郑弈打听细节: “哦,这位关师傅,我经常听你提起他。他也是部里的优秀人才吗?” “对呀。” “关师傅现在做反恐侦查工作?” “当然。” “关师傅以前是不是也干过文物侦查工作呢?” “不清楚,但咱们警察都是六边形战士,他肯定啥都会一点吧。” “关师傅......” “餵光阴,你之前对我师傅可是一点也不感兴趣,今天怎么突然问东问西的?”郑弈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你该不会......要跟我爭师傅吧?” 看著他紧张得像小猫护食似的,我忍不住笑了:“这可真说不定。” “什么意思!”郑弈瞪圆眼睛。 “稍等。”我掛断他的视频电话。 因为手里又有一个新电话打进来了。我看备註是“东山市博物馆”,立刻接通:“我是时光阴。您讲。”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时领导!”电话那边是一个男人,却有一副慌慌张张的尖嗓子,说话就像烧水壶开了一样,“不好了,我们博物馆的1號青铜卣昨晚被盗了!” “別急,说清楚。確定是昨晚被盗的?有监控吗?向当地警方报案了吗?”我看看头顶火热的骄阳,问,“为什么快到中午了才告诉我这件事?你们博物馆刚刚开门?” 那男人仿佛自动屏蔽我的话,他的情绪大起大落,此刻又开始喃喃自语,反覆咀嚼第一个问题:“文物肯定是昨晚被偷的。嗯,昨晚。昨天盘库的时候明明还在,今早就没有了。完了,全完了......” 我大概明白了: 他们博物馆应该是在今天早晨清点藏品的时候,才发现文物失踪了。 博物馆里的藏品管理很严格,不管是对藏品的接收,保管,提用,还是外借,按流程都要清点一遍藏品数量。並且1號青铜卣本身就是国宝级別的文物,具有特殊价值和意义,每晚,博物馆也要定期盘库核对。 “你们博物馆夜间没有安保设施吗?它好好放在展柜里,怎么会被盗?” 我感到一丝可疑。东山市博物馆能长期展出这样一件国宝级文物,与省博国博一较高低,各个方面的软硬体配置肯定一流,安保队伍当然也不是草台班子。除非有內部人员直接或间接配合作案,否则,文物怎么可能在如此严密的安保环境下被盗? “我们博物馆的保安早上进馆开门的时候,就发现文物丟了。我们也看了监控,大概是在凌晨2点左右,整张监控视频画面开始抖,之后青铜卣就莫名其妙消失了。之后我们就赶紧报了警。东山这边的警官来现场看看,说没关係,贼跑不远,文物肯定能找到。结果,他们一直查到现在也没消息......博物馆里的人都知道这件文物很重要,还跟您手里的大案子有关。我催不动他们,只好来找您。”那人的声音透出一种绝望。 “知道了。你们好好配合当地警方,保护现场,保存证据。我会儘快跟东山那边沟通的。”我掛断电话。 这伙文物犯罪分子,真是无比猖狂! 明知道我们正在侦办青铜卣专案,竟然还敢顶风作案,盗窃国宝。说他们故意挑衅未免也太轻了些,简直是在当街打我们警方的脸。 “小张,你现在人在哪里?东山市博物馆的1號青铜卣,你立刻把它的具体藏品信息,通过內部渠道发给我。包括藏品的编號,名称,分类,年代,来源,以及高清图片。”我先找到了负责联络东山市的专案小张同志,语气平静地说。 “时队,我正要告诉你呢,那个文物丟了......”小张踌躇著说。 “你昨晚到底在干什么?东山市博物馆这么一件重要文物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被盗。你还拖到中午才告诉我?”我毫不客气地质问他。 “时队,博物馆是上午十点半才来报案的,我当时也给您打了一个电话,但您那边没信號,我就忙著去现场查看了。”小张解释道。 我仔细回忆。想起今天上午在医院探望齐师傅,出了院门,才接到郑弈打来的一个电话。难道,齐师傅住的特需病房也有信號屏蔽? “好,不讲这些了。你简单讲讲现在的情况。” “时领导,这边情况太复杂。三言两语我真解释不清楚。您......最好亲自来一趟吴省,我给您当面匯报。” “为什么?” “文物被盗后,我们东山市局也收到一封境外威胁信。上面不知道写的什么文字,像鬼画符一样,我们都看不懂。考虑到信息泄露的风险,我们也不敢拍照、线上发给您。所以您看能不能......” “能。我今天下午到省会吴州,你们现在出发,也带著案件相关的材料,一起过去。” 我掛断电话,又给郑弈回拨一个: “我今天也有急事,要出差去吴州。你多买张票,下午跟你一起过去。” “大哥,你以为航空公司是你家开的?现在离起飞还有两三个小时,经济舱早就满了!” “站票也行。” “大哥,飞机上哪有站票?你是多久没坐过飞机,离开西海了?”郑弈在电话那边咆哮。 “那没有办法了。看来我只能查询全天潮汐表,计算沿岸冷水流,克服夏季山脉雨影效应带来的西南季风影响,再用家门口的常绿乔木製作一张坚固的木筏子,横渡海峡,划船回到大陆了。”我语气认真。 “光阴,你到底受啥刺激了?你就铁了心非得今天下午去吴州吗?”郑弈担忧地说,“要不你先把摄像头打开?你別嚇我呀。” “......开个玩笑。那咱们一块儿坐公务舱吧。”我把报销的差额给他转过去,说警察公务差旅活动中,不得超標准乘坐交通工具。钱你收著吧,算我以朋友身份请你升舱。 下午。 飞机从碧波大海,飞向三吴都会。 路上,我低声给郑弈讲了讲东山1號青铜卣被盗的事情,並解释了我必须儘快赶到吴州的原因。 郑弈若有所思半天,猛地一拍小桌,说:“不对!” “嗯?”我看向他。 “那个间谍明明是让我去拿1號青铜卣吗?现在怎么突然冒出一个文物大盗,居然提前我一步把东西偷走了呀!” “你的意思是,假如没有他捷足先登,你还真准备去博物馆偷文物了?”我笑吟吟地问。 “嘿嘿那倒不是。我就是突然想到了,这个文物大盗怎么会正好先我一步,太巧了吧?”郑弈思索道,“难道是『谍中谍』?难道我和那个间谍的对话,也被这个文物大盗提前监听了?” “你不用胡思乱想。我估计,今早打电话威胁你的,与昨晚从博物馆偷走文物的,应该是同一伙人。”我说。 “怎么判断的?” “很简单。博物馆的监控我也看了,跟他们负责人说的一模一样。大概昨晚凌晨2点,整张监控视频画面开始抖,之后展柜里的青铜卣就消失了。”我说,“这种很明显,是间谍干扰视频信號的常用手段。简单来说,现在我们看到的监控就是经过他们剪辑的假视频,而真正的监控视频早被他们偷梁换柱,销毁证据了。” “那,既然那个间谍明知道文物已经被偷走了,为什么还要我安排去偷呢?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也不会去做的。”郑弈说。 “让你堂堂一个警察去当小偷,这就是在羞辱你的人格,交给你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给你带来无形的心理压力。”我说,“他还威胁你说,要是不听话就引爆炸/弹,这其实是故意给你披枷带锁、道德绑架。假如老百姓真出了什么事,你也肯定会自责一辈子。” 我冷笑一声,说之前在海底墓里,那个卑鄙的间谍也是这么忽悠我的。 “这些间谍真的很喜欢跟我们玩心理战。你要时刻调整好心態,別被他们掌控节奏。记住,蚁穴溃堤,群轻折轴。” 第35章 匿名的威胁 短暂的航程中,我也有意將话题转向了“关望星”这里。 果不其然,郑弈一听这个名字,简直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一般,立刻口若悬河地吹嘘他的师傅。我暗自庆幸公务舱里的乘客不多,否则,以郑弈那张滔滔不绝、泄露机密的大嘴巴,估计还没下飞机,我们俩就得被相关部门带走。 “我跟你说,我师傅特別厉害!他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却偏爱塞北,百里挑一的社招考回老家之前,他年年守护內蒙敖包祭,是鲜活而永不缺席的“查干苏鲁锭”(蒙古语:矛);他曾在新疆驻村,一块古尔邦节的大饢滚过整个村庄,当地老乡都夸讚说“恰瓦克”(维吾尔语:鼓掌);他还和最沉静的青海禪修院同修五载,转经筒都磨出玛尼珠了,他就念“唵嘛呢叭咪吽”(藏语:六字真言)......”郑弈兴奋地说,“我师傅平时话不多,但一做起群眾工作,他简直出口成章、侃侃而谈、如鱼得水!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老百姓也都对他心服口服!” 郑弈说到兴头上,眉飞色舞,还举高手机,非让我看他的屏保。 我还没看清,郑弈又像收宝贝似的,把手机揣回怀里。 我依稀瞥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这也是我对关望星的第一印象。但奇怪的是,仅仅那么惊鸿一瞥,我却坚定认为:他肯定是一个帅哥。 果然,帅哥不看脸。 帅哥只是一种感觉。 “他真人比照片更帅!还特別年轻,不像小叔叔,倒像个小哥哥......”郑弈的星星眼里满是崇拜。 “我知道。你师傅既帅又有本事,你师傅最厉害啦。”我笑著回应,继续瀏览手中的学习强国,正好看到一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他还是个语言天才,开会演讲的时候不带稿子能滔滔不绝讲八个小时,他还会八种语言呢!”郑弈伸出手指,比出“八”的手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嗯?现在国安都这么卷了吗,你师傅还留学过八国?”我终於將视线从学习强国上移开,盯著郑弈的眼睛,试图判断他是否在撒谎。 “我的意思是,他会八种语言,但不是八国语言。”郑弈进一步解释,“他会说蒙古语,维吾尔语,藏语,台湾话......” “更厉害了。”我惊讶地问,“但这些都是民族小语种,他作为公安,学这些更方便做群眾工作;可他作为国安,学这些又能做什么?” “你看看咱们国家的国界线就明白了。”郑弈嘿嘿一乐。 下午抵达吴州市时,我们正好赶上了文物“追宝会”的尾声。 两地联合办案,效率极高,短短一个下午,可能盗窃1號青铜卣的三名嫌疑人就已经被锁定。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內部人员监守自盗。目前,已確定的三名嫌疑人都是博物馆的值班保安。因为在1號青铜卣被盗期间,他们是最有可能接触文物的人。 目前,他们都没有离开东山市。东山市局正在与博物馆协调,抓紧时间审问嫌疑人。 会后,小张拿来了详细的案件资料,我重点看看那一封境外威胁信的高清图片——信上写满了奇形怪状的文字,有动物、植物,甚至人的四肢,每个字都像在跳舞,龙飞凤舞,让人不知所云。 我立刻想到了海底墓里的仿古文字,与这封信上面的鬼画符,简直一模一样。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这是甲骨文。 果然,这是同一伙境外间谍!他们是在暗示我——他们已经知道了海底墓的一切,而且与这一切都有联繫! “这封信可能是甲骨文书写的。你们马上联繫博物馆的文字专家,破译出来一份,再拿给我看。”我吩咐小张。 儘管他们的同伙已经伏法,但整个间谍组织並未销声匿跡,反而像潜伏期的致命病毒,悄无声息地侵入我的肌体,耐心等待,准备给予我致命一击。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我收起资料,闭眼揉著太阳穴,“这封威胁信是从境外寄的吗?只有这一封信吗?” 小张回答:“只有这一封信。但今天早晨我们东山市局的主要领导都收到了同一条简讯,后附这封信的高清照片,大约50mb。由於手机型號不同,有的手机无法打开图片。经过技术部门同志的鑑定,应该是整张图片採用一种特殊手段完成国际传输,导致格式发生变化。我们已经顺藤摸瓜,確定这是一封来自境外的匿名信。” 一小时后,博物馆回应说,威胁信的內容已经完全破译,那些字符確实是古文字。但信里不仅有甲骨文,还有金文、战国古文、小篆和秦隶! “这是金文?小篆?”郑弈也好奇地凑过来瞧瞧图片,说,“它们怎么跟我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古文字不太一样呢?” “正常。”我告诉他,由於不同书体的构字方式、书写方式、简繁方式和音符借用方式都有所不同,所以同一个文字在不同书体中也会出现不同的形体面貌。比如,你在简牘帛书上写你的名字“郑弈”,会更飘逸流畅,但你在石碑上刻你名字“郑弈”,会更规整死板。儘管都是用同一种文字,同一种书体,二者形体也会有所变化。 “哇,我以前听说过,国外有犯罪分子能从报纸上剪掉一个个字母,拼贴成一封信的。像他们这种,居然剪下一个个古汉字让我们猜的,难道是为了炫耀自己古汉语学得好?”郑弈感慨道。 “你想多了。他们只是拖延时间。”我转身问小张,“信里的內容是什么?” 小张看了郑弈一眼。 我立刻明白,这部分內容需要保密。 於是,我当著郑弈的面,挪开他面前一杯冒著热气的茶,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那间谍不是说要在你们吴州搞什么炸/弹袭击吗?你已经匯报完毕了?上面怎么安排的?你还不赶紧做好防范?別跟著我们专案了,有事再打电话吧。” 郑弈莫名其妙地被我赶出去,一脸的扫兴,但他没有说什么,抬脚就出门。 “等等,”我从背后叫住他,“你关师傅也在吴州吧?麻烦你问问,他这周哪天晚上有时间?我请你俩吃顿饭。” “好!”郑弈的眼神又重新燃起光亮。 等他带上门出去,我才压低声音,问小张:“信里究竟说了什么?这些內容不能让郑弈听到吗?” “信里说,郑弈同志的行踪已经被他们完全掌控了。只要他们愿意,他们隨时可以取走郑弈的命。”小张严肃地说。 “无法无天。”我冷笑一声,“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要是还能怕人家几句威胁,乾脆脱了警服別干了。” 但小张犹豫片刻,又说:“时队,他们这回恐怕不仅是威胁这么简单,他们是有备而来。这封信肯定是今天早晨发的,但却精准报出了郑弈小同志所乘坐的下午航班的班次。” “这样啊,”我焦躁起身,说,“那郑弈恐怕已经在他们监视下了。” 小张嘀咕道:“时队,我真是想不明白——第一次,间谍盯上您,那是因为您是专案主办者之一,情有可原。但第二次他们盯上了郑弈同志,他是个外省的反恐警察,专业也跟我们文物犯罪侦查八竿子打不著,就算他的日常工作跟国內安全保护相关,也並非在文物领域。为什么这些间谍偏偏盯上他了呢?” “也许,他身上有什么特別的东西,让间谍趋之若鶩,或者印象尤深。”我继续问,“信里还说了什么?” 小张吞吞吐吐地说:“最后,信里还说......他们想跟您做个交易。” “哦,什么交易?”我皱起了眉头。 “他们说,1號青铜卣和郑弈的命,都在他们手里。您本人必须在三天內找到当年盗掘1號卣的山墓,从里面拿到一整套战国六博玉棋子,来交换。” 第36章 现身的棋子 棋子。 最关键的“棋子”终於出现了! 我难掩內心激动,又格外紧张。激动的是,我在漫长的对局中终於迎来了决定胜负的一子;紧张的是,我依然摸不清间谍的真正意图。 目前,境內外的文物犯罪已经形成了一条紧密相连的链条,犯罪分子如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勾连紧密。从盗掘到走私,他们提供的是“一条龙”服务——“龙头”就是那些贪婪的境外买主;他们主动联繫“龙身”,就是內地代理人,支付高额酬金;再由代理人募集“龙尾”,进行盗掘活动。这条“龙尾”,一般是由经验丰富的盗墓团伙组成,他们充当赏金猎人,或者被金钱诱惑的本地老百姓,领人去刨自家祖坟。 我好笑地问:“我是文物侦查刑警,他们居然敢让我当『龙尾』?” “我们已经安排了精兵强將在1號卣的出土墓地,也就是整座东山附近,进行了严密的布防。只要有任何可疑人员接近,我们都能及时监控到......” “任何人?任何动静都能监控?能保证吗?”我打断他,追问道。 小张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他窘迫地说:“实际上,1號墓葬的位置极其特殊,位於东山的腹地,而东山又是地势险要的高海拔山区。想要出入这片区域,唯一的通道就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我们只能在这条盘山公路和东山周围的主要干道上设卡布防。但如果有人摸山石头、钻野林子,走那些不知名的小路进山,恐怕就......” 防不胜防! “以后说话留点余地。”我轻轻地拍了拍小张的肩膀,用温和老成的语气说道,“你这次做得挺好的。反应迅速,布防周密。只是这次的敌人实在狡猾,这张棋盘也不是我们一家的,所以敌人恐怕不会按照我们的规则来玩游戏。” 当然,这张棋盘也不是敌人的。他们或许以为,我不会亲自去当这个“龙尾”,只会躲在后方指挥。但我偏要反其道而行,我要立刻前往东山的1號卣墓葬,一探究竟。 出发去东山之前,我也给郑弈打了声招呼。毕竟他作为当事人,有权知道自己的性命安危。 “你再好好想想,办案过程中或者日常生活中,有没有与境外势力有过接触?或者是你的家人有没有与他们结怨?”我问道。 “真没有啊,哥。”郑弈也很苦恼。 “我今晚准备去东山市,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考虑,要不要跟我一起。”我说,“他们现在盯上你了。如果你跟我在一起,会安全一点。” 郑弈是个初出茅庐的警校生,没有任何跟文物走私贩子或间谍打交道的经验。把他一个人留在吴州,我实在不放心;但如果他跟我在一起,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们整个专案的注意力和保护,也会相应分散一些到他身上。 任何不起眼的疏忽,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我要我的每一步都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毫无变数。 “带上我呀,我想跟你一起去!”郑弈立刻答应,“我师傅他们今天下午清查了吴州所有重点场所。结果,根本没发现什么可疑人员,什么炸弹!这群间谍真会耍人,天天放哑炮,搞得人心惶惶,害得我现在一收到他们的威胁,就像单位『一级保护动物』一样,连出个宿舍门都要报备。我要亲自找他们算帐!” “你要是性子这么衝动的话,我可就不带你了。”我慢慢说道,“跟我一起,你也是『一级保护动物』哦。” 哦。“一级保护动物”小郑,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我与吴省的相关单位进行一番细致的沟通与协调,当地特意为我们安排了一辆公务车和一名司机。夜幕下,我和郑弈乘车,沿著蜿蜒的山路,直奔东山。 下高速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了。按说我们本该联繫东山市警方接应,但考虑到时间太晚,也不想再麻烦当地公安。 郑弈已经自费订了东山山脚下的一家酒店,我们打算先在那里休息一夜,顺便观察东山附近的情况。 东山巍峨耸立,从头到脚,全是苍黑的岩石,悬空的穴洞,高耸的峭壁,连绵不绝。东山也很深,山沟里长满了柳树,杨树,白樺,黑松树,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野生杂木,看著就像巨人身上的一綹綹粗毛。 沿著山坡有几条羊肠小道,散布著十几座白墙房子,还砌著一圈儿低矮的石头围墙。再往上,还有更多小道、更多矮墙和更多孤零零的白房子,淡薄的泥土气味从房子根部散发出来。 乡村比城市入睡更早。凌晨时分,许多村庄的星星灯火已经熄灭,这个村庄也就完全隱没在黑暗里了。能证明它们存在的,只剩下穿堂过户的夏风声,犬吠声,水塘里的蛙鸣声,琐琐屑屑的虫囈声,和满天稀稀落落的小星星。 刚刚东山酒店的经理打电话说,他们家酒店很容易辨认,盘山路上有一棵千年老槐树,过了槐树,再开车5分钟就是酒店了。 黑夜中,我们绕著盘山公路一圈圈行驶,大约在临近半山腰的一个山岔路口,我们终於看到了那棵老槐树。那棵槐树似乎矗立在一个小山村的村口。它高约四五丈,歪歪曲曲的身子,却掛满了密密重重的墨绿色叶子。它枝繁叶茂,虬须纠缠,侧面看去,像长长的指甲抓挠著月光下的群山,显得格外阴森。 但当我们驱车靠近时,却发现槐树底下居然还蹲著一个小孩。 那孩子最多八九岁。他穿著一件浅绿衬衫,黑裤子,裤脚捲起来。夜里几乎看不出那是个人形。他背靠著槐树,蹲在树根,表情空洞,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又似乎在一个人静静看月亮。 怪事。凌晨时分,这么晚了,哪家的小孩不在家里睡觉,却在这大山里乱跑?更可疑的是,这小孩一见有车靠近村口,就像经验丰富的老保安一样,眯眼打量著我们的车牌號。一发现是外地车牌,他立刻像小羊见到狼一样,一声不吭,掉头就往村里跑。 “他跑什么?”司机奇怪道。 “他在躲我们吧。”郑弈推断道。 “他应该是去报信儿的。”我拍拍司机的肩膀说:“车开慢,我们跟上去看看。”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见过太多这样的情景,一些大人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常常利用孩子天真无邪的外表作为掩护,让他们在外放哨。这样的伎俩,在夜色和偏僻的山村中,尤为不易察觉。 雪白的车灯照亮了前方的小路。 但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那小孩儿跑著跑著,听到后面汽车声越来越近,居然180度大转身,反而直直地、不要命地朝我们的车头衝过来! 第37章 消失的村庄 这孩子要干嘛?不要命了! 眼睁睁看著那小孩子直接往车头撞,我们三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幸亏司机的反应极快,一脚剎车立刻踩到底。车內一片窒息般的死寂,只听外面车轮与地面土石开始激烈摩擦,车軲轆发出“咔擦咔嚓”的闷哼,最终,就在距离这个小孩子不到几米远的位置,惊险停下。 好险! 再晚一秒,这个举止怪异的孩子就要被撞得粉身碎骨了! 司机也被嚇坏了。车已经停了,他的双手还紧张地攥著方向盘,从额头皱纹里挤出一颗颗冷汗; 副驾的郑弈也被嚇一跳。等他缓过神来,他气愤地直接拉开车门,下车质问那孩子:“喂,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看看四周,漆黑又安静,令人毛骨悚然。整条小路上居然连一盏路灯也没亮,我们的车灯就是这里唯一的光源。斟酌再三,我继续坐在车里,没有动弹。 车灯前,那小孩,明明刚从鬼门关上走一遭。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双手叉腰,也指著郑弈的鼻子骂:“喂,你们怎么开的车?刚刚差点儿撞到我!” 我看著那孩子鼻孔朝天,表情动作夸张得像在演小品一样,心里愈发不安。如果没有我们的车灯照明,这里是荒山野岭,是深更半夜,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这孩子独自蹲在槐树底下,难道一点也不害怕吗?难道他是专门等我们的?等我们来碰瓷儿? 我赶紧敲敲一侧车窗,让司机降下玻璃。我把头伸出窗外,立刻喊郑弈: “上车。” 等郑弈一上车,那孩子也嘟嘟囔囔,立刻拐进山村老屋的阴影里,不见了。 “这孩子不对劲。”我確定。 郑弈看著前路的黑暗,才反应过来,也心有余悸地说:“嗯......他確实怪怪的。他好像早就料到我会下车、我会骂他,他像是已经背熟了台词一样。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这里是村口。那孩子是直接往村里跑。村里的房屋稀稀落落,大部分都隱藏在黑暗的大山中,我们根本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搜寻。 我用手机定位做个记號,说:“先回去找酒店,白天再来。”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调转车头。借著雪亮的车灯,我注意到村口设施简陋,没有路灯,没有门栏,甚至没有大块的岩石,只有路旁一座座覆盖草皮的小矮丘。最下面一座小丘前,矗立著一块浅灰色天然石碑,上面还有人用硃砂写著“送泉村”三字。 “暂就东山赊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我脑海里立刻冒出这么一首唐诗。心想,现在的村庄都是什么赵家店,钱家镇,孙家庄,王家沟的,这个村庄的名字居然起得这么文縐縐,也挺奇怪的。 绕出村口,我们继续往上。灯火阑珊处,酒店大楼遥遥在望。 我们简单休息一夜。 第二天清早,我们起床一瞧,大山里居然起雾了。 山里的雾很奇怪。雾在运动,在合拢,还在不断扩充。它像从山谷里缓缓升起的一面高墙,阻隔了我们与林间的星星村落,只留下一丛丛惨黄的灯光,遥遥相望。 “哎几位客人,这种恶劣天气,开车根本看不清路的。你们外地人不熟悉山里的情况,还是等中午雾散了,再走吧。”酒店经理见我们要出门启动汽车,连忙拦著我们。 他说的没错。浓雾不仅厚得像堵墙,还无边无际地延伸,能见度非常低。往近处看看,车窗玻璃像毛玻璃,近在咫尺的人都失去了轮廓;往远处看看,根本看不到山腰那一条玉带似的盘山公路,只见几座山尖漂浮在白茫茫的雾海上,就像浮在波涛之上的蓬莱仙岛。 人类是不能和大自然的力量对抗的。我们只好放弃开车,顺著盘山公路向下走走,想找到昨晚的村庄。 没想到,我们居然一无所获。 “累死我了。咱们昨晚开车上来,只用了不到10分钟吧?怎么现在都走了快一小时了,还没看见村口?”郑弈气喘吁吁说,“咱们是不是看岔了,村庄早就过去了?” “咱们三双眼睛,还能看岔吗?”司机一边说,一边愁,“真是奇怪了,村口那一棵老槐树怎么也没了。它们全长脚跑了不成......” 我默不作声地打开手机定位,想看看昨晚標记的位置。没想到,这附近基站不知是在维修还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居然全域屏蔽了电子信號。 整座村庄,彻底消失在大雾中! 等我们带著疑惑,重新回到酒店,大雾也变得更浓了,几乎像雪白的牛奶。似乎山神也故意遮遮挡挡,不想让我们看清什么真相。 大约半个钟头后,一盏红蓝色警灯撕开了迷雾,越开越近。那是一辆警车。应该是当地警方接到消息,大早晨急急忙忙赶到东山,迎接我们了。 太好了,嚮导终於来了。 我笑著出示证件,跟对方领导握握手,寒暄几句,就直奔主题:“咱们早晨先去东山的送泉村瞧瞧吧,您这边能开车带我们去吗?” “送泉......村?没听过。”前来接应我们的同志是市局副职,姓王,王局听见那三个字,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他赶紧转身问了问其他警官们,那几位警官也疑惑地摇摇头,表示都不清楚。 “怎么?你们东山没有这个村庄?”我皱眉。 “可是,我们昨晚明明找到这个村庄了呀,村名就在一块大石头上刻著,我们三个人都看见啦!我们还跟村里边一个小孩儿吵架了,那小孩半夜鬼鬼祟祟的,很可疑......”郑弈急不可耐地冒出一大串话。 王局这才注意到郑弈,笑著上前,也跟郑弈握握手:“时领导,这位是——?” 我把郑弈拉到身边,简单介绍一番。王局听到郑弈是一个刚毕业的反恐新警,却亦步亦趋地跟著我,办文物犯罪专案,感觉有些奇怪。我又讲了讲他和本案的重要联繫,最后说郑弈的师傅还是大名鼎鼎的关望星。王局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我们说话的功夫,另一名警官也找到了当地的行政区划地图,拿给我看看,说:“这是下面所有乡镇机关的具体联络村,时领导您瞧瞧,根本没有这么一个『送泉村』呀——你们昨晚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可能看错?难道昨晚我们三人同时出现幻觉,碰见鬼打墙了?我的眉头越蹙越深,我可从来不相信这些荒谬的牛鬼蛇神! “哦?送泉村?你们在说送泉村啊?”一名酒店服务员抬头问我们。她刚刚在拖地,正好拖到我们跟前,也听见了我们最后说的“送泉村”三个字。 “对,就是送泉村。大姐,您听说过这里吗?”我说道。 “害,你们是外地的吧?那送泉村十几年前就跟其他村子合併了,早就改名字了。不过,咱山里边的老人叫习惯了,不愿意改,就一直这么叫著。你们顺著山坡往下走,半小时就到村口了。”那位热心大姐给我们解释完,继续拖地了。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抬眼看看对面的其他人。 王局的脸色不太好。青一阵白一阵。 “看来咱们都一样,都是新来不久呀,”我笑著说,“没事儿,多往基层走走,下次就不会迷路了。” 第38章 初闻盗墓村 趁中午吃饭的时候,王局赶紧让单位发来一份资料,做足了功课。 这才胸有成竹,继续给我们当嚮导: 原来,“送泉村”现在已经改名叫“宋家村”,但山里人还习惯叫“送泉村”。村头也还有名碑,就是我们昨晚看到的大石碑和硃砂字。 送泉村位於艰苦山区,地理位置特殊,交通非常不便,村民出门都要翻山越岭。前几年政府加大了扶贫力度,修建了一条出山的简易盘山公路,算是盘活了山区经济,送泉村这才慢慢发展起来。 我又想到了昨晚看到的那个孩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村庄里的留守儿童多吗?” “不多。上回人口普查,统计的村民基本上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子女也都在外面城市工作,很少有谁愿意把孙子孙女放到穷山沟沟里受罪的。”王局说。 “但我们昨晚就在送泉村口遇见了一个小孩子。”我说,“八九岁的模样。穿的很薄,也很破。快凌晨了,他还在黑黢黢的大山里晃悠。一见我们,他就跑;我们开车跟上,他还往车上撞。” “哦,那村里留守儿童不多,但也有几家。可能老年人平常管教的少。”王局没当回事。 但我注意到,他身后一名民警原本好端端站著,听说留守儿童的事,却不自然地挑了挑眉毛,脸色也变了。 他立刻弯下腰,拉著领导王局的袖子,低声说了几句,王局也是脸色大变。 “怎么回事?”我直接问。 王局犹豫片刻,这才如实告诉我:“这个送泉村,之前曾是远近闻名的盗墓村。您看到的那孩子,可能是大半夜的跟著家里大人,去干什么不光彩的事儿了。” “盗墓村?” “唉,”王局嘆口气,指著身后那名民警说,“多亏你刚才提醒我。我差点忘记这茬了。” “我们东山,自古是一块风水宝地。方圆几百里,没有封土的大小古墓就有几百座。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起,听说有很多外地人,甚至是金髮碧眼的外国人,常常打著旅游的旗號,组团到我们东山转悠,好好的景点他们不去看,非要钻深山老林。其实他们一个个都是文物贩子、盗墓贼!都看上了埋藏在山底下的珍贵文物。”王局说。 我仔细回忆了宋泉村的地理特色,又问:“这个送泉村,是不是位於东山的山腰处,环山公路的中段位置?” “没错,准確来说,它位於我们东山唯一一条环山公路的中段,所以,一直是南来北往的人必经之路和休息点。这个送泉村在大山里面,人都穷,穷怕了。经常有一些盗墓分子,还有一些倒卖文物的贩子,需要当地嚮导带他们进山,只要找到送泉村村民,一找一个准。后来宋泉村的村民不仅带著外面人进山找宝贝,他们自己也慢慢学会了『靠山吃山』,开始盗墓。挖出来好宝贝,再拿去文物『鬼市』(文物黑市)卖个好价钱,现在整座东山都快被他们挖空了。”王局恨恨地说。 王局身后的警官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谈论这座“盗墓村”的传闻。 “最开始,那些村民也胆小,只敢在夜晚动手,偷偷摸摸去挖坟,后来他们是越来越胆大,越来越猖狂,甚至白天就敢聚眾吆喝,说大家一块去上山『开採』(盗墓)吧!” “当地有句顺口溜——『要想富,先挖墓,一夜挖成万元户』。其他村庄,一说闹事了,要么是宅地纷爭,要么是家长里短,但送泉村一说闹事,准是盗墓分赃不均。当年他们风头正盛,正在猖獗的时候,甚至还敢公然对抗我们执法人员!” “后来国家严打盗墓,有的老同志也去送泉村挨家挨户搜查过。听他们说,那里不愧是『盗墓村』——家家摆的都有陶瓷文物,户户藏的都有金银宝珠,全是偷的死人的东西!甚至有那些好看的唐宋瓷瓶,都是无价之宝,当地村民居然拿来当夜壶!” 王局注意到我的脸色越来越差,赶紧“嘖嘖”几声,让身后的警官们都別吭声了,他自己又补充道: “我们年年都严打盗墓行为,但这山沟沟填不平啊,平常上山巡逻,就算只去巡逻这一个送泉村,开车也要开四五个小时,咱们哪能天天过来盯著他们?所以这些年,还偶发一些零零散散的盗墓案件,屡禁不止。不过,立案数和立案金额也在逐年减少,整体趋势向好。因为村里年轻人受教育的多了,普遍知道干这一行不光彩,也不会任由老人胡来。那些有盗墓前科的老人,有人不安分,有小偷小摸的毛病。再等几年,估计也都该销声匿跡了。” ......真的吗? 我心里还惦记著昨晚那个小孩儿。那孩子看著顶多八九岁,他昨晚会不会就是帮盗墓的大人放哨的?他会不会是盗墓的“新生力量?”看著这么小的孩子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真让人心痛。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您几位不是说要去这座『盗墓村』里看看吗?”王局略带歉意地说,“早晨雾大,我们开车过来的时候,导航的基站信號也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点点头:“那村子確实不好找。咱们开慢点,现在过去瞧瞧吧。” 中午,雾气似乎消散了一些。能见度依然很低。 我们在浓雾中缓缓前行,车灯如同两道微弱的光束,在白茫茫的雾气中艰难地开闢出一条道路。 雾气无孔不入,仿佛是从满山草木石缝里钻出来的。但车辆一走到草木稀疏的地方,我的视野前方也逐渐清晰。 村口,石碑,老槐树。 熟悉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隱若现。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村口。 居然又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他像个守村人一样,雷打不动,蹲在村口的老槐树底下! “就是他!” 我下意识地指著前路。 “昨晚我们见过那个孩子!” 第39章 放哨的小孩 那个小哨兵还站在村口,四面八方的浓雾包裹著他瘦小的身躯。 等我们的车队开到面前了,他才眯起眼睛观察我们。一见是陌生车牌,还有红蓝警灯,小孩儿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又故技重施,立刻拔腿跑向村里。 “绕过他,加速。我们直接去村里。”我果断下令。 不能再给这孩子纠缠的机会了。 刚进村。前排的司机就指著左边一排土房子,大喊一声:“有人!” 大家连忙看向他手指的位置。只见雾里有一排低矮的土房,中间瓦檐下面,一个矮矮的黑色身影像只受惊的乌鸦,扑腾两下子,闪进更深的浓雾里。 完全看不清。我懊恼地用力拧拧下巴。我真想把齐朝暮的一双神眼借来,安在我自己眼眶里。要是师傅在这里,他肯定能看清那人的具体长相。但我却只能隱约瞧见那人头髮白,像个老年人。还不知道头髮是不是被雾气染灰的。 “他也在躲我们。肯定有问题。” 我快速目测了房屋街巷的间隙,確定车辆肯定开不进去。 我果断下车,下令:“追。” 其余人也紧隨我后,扑进浓雾里。 当地警官们比我更熟悉地形。他们在巷子里七拐八拐,很快拐到了我前面。我又听见前方传来几声怒喝: “不许动!” “別动,蹲下!” “举起手!” 等我赶到的时候,那个可疑人员已经被控制。他还真是个白髮苍苍的老人。他穿著一件黑格子衬衫,佝僂著腰,半蹲在一座土房门槛上,眼神里却流露出心虚、恐惧,狡猾和仇恨。 周围警官们纷纷向我匯报: “他是送泉村的居民。” “他自己交代了,他是专门倒腾『土货』(地下文物)的!” “他还是个『二道门』呢,您说怎么办吧?” “二道门”,是当地文物犯罪的黑话。意思是“第二批放哨的耳目”。至於村口的小孩儿,应该就是“一道门”。他们一老一小,都是给盗墓分子通风报信的。 盗墓分子“干活”的时候,钻在深深的地底,难以兼顾地面上的动静,所以往往需要有人给他们放哨。为了保险,这负责放哨的人员也不止一个,而要重重设卡。第一道关卡发现有任何风吹草动,会立刻通知第二道,二道门再通知三道门,甚者会安插九道门。 “他的同伙在哪儿?”我问。 我话音一落,刚刚那个狂奔的孩子也被带到我面前,这孩子没换衣服,还穿著昨晚那一身绿衬衫,黑裤子,头髮乱蓬蓬的,掘著脑壳瞪著我。 “都交代了。”同事指著那小孩说:“他今年八岁。” 又指著蹲在门槛上的老头,说:“跟他爷爷一起,都是给盗墓分子放哨的。总共只有他们『两道门』。” 我看了看村庄后面的群山。山顶还浸泡在白的浓雾里,松篁檜柏,雾绕云迷,不知掩埋了多少犯罪行径。 我笑笑:“我们都迈过两道门了,还跟主人家客气什么,『进屋』瞧瞧吧。” 有了两名嫌疑人的引路,我们继续向山上走。 根据爷孙两人的口供,家里除去他们一老一小,还有一对夫妻,常年在外地打工,家庭生活条件並不富裕。五年前,山里来了一伙倒卖文物的贩子,邀请爷爷做嚮导,一起进山找宝贝。事成之后,他们家因此发了一笔横財,盖上了新房子。爷爷也看到了挣快钱的“机遇”。就在今年,他瞒著儿子儿媳,竟把孙子也拉下水,跟他一起给盗墓分子放哨。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郑弈听完,非常生气,“盗墓是犯法的,你明知道犯法,还挺而走险做盗墓贼的帮凶,还教唆未成年人犯罪!你这是把你最亲的亲人往火坑里推!” “我们家也穷啊......我们只想著怎么能过上好日子......”老人蜷缩著身子,看著格外可怜。他的眼珠却狡猾地转了转,时不时偷看郑弈一眼。 我冷笑一声。这个老惯犯根本没把郑弈一个年轻警察放在眼里。他只是在偷偷琢磨,怎么从这个傻里傻气的年轻警察身上取得突破。 “幸福生活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奋斗出来的。你不能眼巴巴等著別人来扶贫,或者鋌而走险去犯罪!”郑弈义愤填膺道。 “是是是,警官您说的对,我们以后一定改正!哎哟,这铁銬,您看这铁銬扣进我肉里了,哎哟......”这个老惯犯把銬著手銬的手腕往前推了推,似乎想让郑弈看什么。 “銬进肉里了?”郑弈不知是计,凑近去看。 那老惯犯引诱著郑弈靠近,他旁边的小孙子也露出一丝诡计得逞的笑。就在他要抬起手腕上的铁銬击打郑弈眼睛的时候,我不动声色地紧走几步,强行把他的胳膊肘给掰下去。 我捏著他的骨头,发出磕巴的声音。 “哎哟哟,这位警官——”老惯犯还想博取同情,抬头看见我冷若冰霜的视线,立刻不吱声了。 “光阴,怎么了?你刚刚为什么要捏他?”郑弈好奇地问。 “没什么。”我笑著说,“这位老人家就算进去,也蹲不了几年了,希望他的子孙后代不要近墨者黑,好好在少管所改造吧。”我看一眼依然死不悔改的爷孙俩,示意郑弈闭嘴,別说了。 爷孙二人供述说,今天村里只有一名盗墓分子在家摆弄『鲜货』(刚出土的文物),准备卖给一位外地大老板,其他人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不在村里,也没有下墓。 “事不宜迟,实施抓捕。”我下达指令,后面人也立刻进行了简单的部署。 我们文物案件侦办有较强的隱蔽性。很多文物案件根本无人知晓,无人报案,案件的线索往往只有“一句话”,比如谁家听见大半夜有人在挖土挖地,动静不对,就报案说警察同志你们快去看看吧。即使案发,文物最终去向、买家、卖家、知情人也全部隱匿在地下,破案难度非常大。 所以,今天既然发现了盗墓分子,那就立刻把人带回来,不必等他的同伙回家了再一网打尽。这些盗墓分子经常流窜多地,他的同伙也不一定回家。 又走到一座土房子门口。爷孙俩同时指了指门,意思是,人就在里面。 我身旁两名警官交换了眼色,走上前,一左一右当场踹开门,大喝一声:“不许动!” 晚了。 眾人惊愕地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嫌疑人,好像一只轻盈的白鸟,“蹭蹭”几脚,竟然踩著土房子的墙壁,双手扒上高高的墙头。他的身体短暂凌空,快速翻出屋宅,飞进了白茫茫的雾色之中。只留下目瞪口呆的眾人。 轻......功? 我来不及计算墙壁的粗糙程度和支撑一个成年人飞身翻墙的机率有多大,就赶紧顺著『白鸟』的方向,赶紧转身出门,绕道去后面,打算再次截停这傢伙。 其他人都条件反射地衝进院子里了。看著满地的古董文物发呆。 只有郑弈,赶紧绕路出门,还紧紧跟在我后面,不忘追击犯罪分子。 这座院子后面,居然还连接著另一座更大的宅院。 门板上面贴著大红大绿的两位门神,不知道是不是当地风俗,个个长得怪模怪样,似乎还齐刷刷瞪我一眼。 我根本不理会这些妖魔鬼怪,不假思索,直接跺开门,叫屋里人束手就擒。 没想到,那个盗墓分子没有再逃跑,他这回选择了主动出击。 他静悄悄埋伏在门后。 当我与他打照面的时候,他手里,竟然端著一桿长枪! 第40章 针尖对麦芒 我第一反应是,他哪来的枪? 我国全面禁枪。就算上世纪还有一些深山老猎人偷偷藏起猎枪,隱瞒情况,拒不上交,那也是极特殊情况。况且,要是没什么血海深仇,谁也不会掏出珍藏了几十年的违法猎枪顶到別人头上。更不会顶到警察的脑壳上。他们是莽,又不是傻。 我瞬间不害怕了。第二眼,我清楚看见,这盗墓分子手里拿的不是长枪,而是一个细长的杆状物体。 ——探针。 这盗墓分子手里拿著探针!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盗墓团伙开发的“黑科技”也是层出不穷。这种细长的“探针”就是其中之一。有些老盗墓贼可能比较熟悉“洛阳铲”、“探铲”之类的工具,那种特殊的筒状铲子曾是盗墓的主要工具,主要是通过挖取地下土壤来判断墓穴位置。但近几年,洛阳铲也逐渐退出盗墓歷史舞台,被“探针”这种更先进的盗墓工具取代。 “探针”是一种用於探测地下墓穴位置的专用工具。它通常由金属製成,直径约有两个拇指粗细,长度自由,可以隨意接长。它的形状就像撬墓门的铁钎一样,又像一根细长的金属杆,便於插入泥土中,探测地下墓穴结构或定位棺槨。 有经验的盗墓分子只要把探针插入泥土中,通过触感,就能判断下面到底是墓顶砖石和普通泥土。有些探针甚至能接长至几十米,通过多次插入地下,盗墓者能够较为精確地確定棺槨的位置。 最近追回了不少被盗文物,我都在器皿表面看到过一个奇怪的小孔。如果不是铸造器皿的遗留孔,或装饰性孔洞,大概就能確定是盗墓探针留下的痕跡。有的盗墓分子没有我这种极其敏锐的皮肤感知能力,但他们却故意用探针捅破地下的文物,再凭藉手感和触感,估算出自己捅破的文物到底是铁器还是瓷器,价值如何。 盗墓探针能在文物上打孔就算了,我今天才知道,探针还能在我的脑门上打孔! 此时此刻,那个盗墓贼已经拿著那一根长枪似的探针,直接朝我的脸部刺来! 他的目標是我的眼睛。 探针顶部很尖,针身还布满了红铜色的铁锈,肯定是坚硬的铁製品,不是收音机上面那种柔软的天线。如果这样一根锋利的探针刺进我的眼球,我肯定当场失明;如果对方特別用力的话,说不定会直接刺穿我的颅腔,我的命就会直接交代在这里。 我是在推门一瞬间受到对方袭击,他直接拿著长针往我脸上刺。不到零点几秒,实在太突然了。在探针距离我的鼻尖大概几厘米的地方,我才一身冷汗,反应过来,很不光彩地就地一打滚,好歹是避开了惊险的攻击,保住条命。 但我突然意识到,郑弈还在我身后! 我这小兄弟刚从警校毕业,没见过探针,更没有太多实战经验,再加上我刚刚在前面迎敌,又挡住了他的视线。郑弈此时还站在原地。 那个盗墓贼见一击不中,迅速转换目標,拿著探针向郑弈呆滯的眼睛刺过去! “躲开!”我绝望地看著锋利的探针刺向他,无能为力。 郑弈躲不开。 他依然呆在原地。郑弈不是傻,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毫无准备就遭受了飞来横祸,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法反应。 “小心。”一个人影从浓雾里闪出来。他伸手挡在郑弈面前,淡淡吩咐道。 这是谁? 我们双方都愣了愣。 这位救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们的救星走出浓雾遮蔽的观战席,走上警匪交锋的战场。 只见他迅速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右肩,手指又猛地伸向前,顶住了那根细长的探针,阻止了它继续前进。 好了,解决掉一个威胁。 盗墓分子愣了。我也愣了。 郑弈一直都在愣。 周围也一片寂静。 开什么玩笑?——人的手掌,怎么可能挡住一枚锋利的探针? 但我很快看清楚:这位救星没有傻到用他的手掌顶住探针。 他手里还拿著一枚银光闪闪的“麦穗”。 “麦穗”的尖儿,正好顶著探针的尖儿。 真正的“针尖对麦芒”! 这位救星也穿著一身藏蓝色警常服,看样子是我们的同事。他虽然全程背对著我,我却能清晰看见,他左边的肩章上面还有“麦穗”警衔和几颗“星星”,右肩警衔上面却只有星星,没有麦穗了。 “麦穗”就在他手里。 这画面太有衝击力了。我心里顿时冒出三个疑问:第一,他到底是哪位世外高人?居然会拿警衔当武器,太强了吧;第二,他警衔真高,扫黑见到祁厅长也不用胆怯吧;第三,他这警衔质量是真好啊! “武器放下。”我们的救星低喝一声。 盗墓分子也惊讶得瞪大眼睛,手上的力道不由得鬆了松。救星立刻伸手握住探针,往右一拧,探针便从盗墓贼的手中脱出,飞了出去。 右手解除嫌疑人的武装后,他又上前一步,左手照著嫌疑人的喉结,猛地一砍。 等我再回过神,那个盗墓分子已经丧失了所有反抗能力,痛苦地蹲在地上,“咳咳”个不停。 好了,解决掉两个威胁。 我们的救星转过身,安静地看看郑弈,好像在反覆確认他没有受伤。 然后他一边伸手指著我,一边教育郑弈:“瞧瞧人家多机灵。下次看人家躲开了,你也跟著躲,会不会?” 我很难形容,我对这位救星的第一印象。即便是面对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他也看不出任何紧张,浑身透露出一种长城般让人莫名安心的稳固气质。他身形挺拔,背影標正,身上的军人气质与警察气质完美融合。一句话概括: 往那一站,就是兵。 郑弈也从惊嚇中回过神。看看旁边那根险些夺去他性命的探针。又看著救星的眼睛,惊喜又感激地叫一声:“师傅!” 第41章 截肢的小指 我从没想过,我会在追捕犯罪分子的路上,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关望星师傅相遇。 “时光阴。”我立刻带上笑容,主动伸出手。 他微微侧颈。这个谨慎的姿势让他双眼的余光同时可以兼顾身后的我,郑弈,还有束手就擒的犯罪分子。 他精雕细琢的五官,凌厉逼人的眼睛,狭细如刀。里面不仅有帅气,更有阅歷。並且,他似乎並不是单独一人。他是俯瞰內蒙草原的万鹰之神,也是镇守千万座青海神山的雪狼之王,他曾经坐在黑豹背上巡逻新疆,也牵著藏獒伙伴威震西藏。或屹立的界碑,或蒙尘的歷史,又与海峡遥遥相望,他,或者说“他们”,走遍大江南北的足跡,在他转身这一刻,在我眼前,都无比具象。 浓雾衬托著关望星的脸庞很白,很年轻,甚至一丝皱纹也没有。我感到震惊,他这副仪表堂堂的模样,跟“上世纪的老警察”这句描述完全不沾边。要么他是定期整容保养,要么他和我师傅齐朝暮一样,三四十岁就肩挽警旗,平步青云。 我终於理解郑弈为什么说他师傅更像一个小哥哥,而不是小叔叔了。 幸好,这位关师傅並非不懂人情。他在我伸手的一瞬间,也同步握紧我的手,蜻蜓点水般摇了摇。他的手心非常暖和。 “关望星。”他自报了家门,又像查户口一样问我,“你是西海刑侦支队长,3.13跨国走私文物专案副组长,时光阴,是吧?我认得你。” 我露出一个惊讶的笑容。哪有人初次见面会称呼得这么严谨?大多数人只会简单称呼我“时领导”,就连西海专案的熟人,也只叫我一声“时队长”。但关望星,他绝对是唯一一个完完整整叫全我所有头衔的人! “您说话真有意思。我们之前见过面吗?我可能忘记了。”我笑著拿出一副手銬,从他手里接过盗墓分子。 “我没见过你本人。但我跟你齐师傅是老朋友,他经常跟我分享你的事情。”关望星让开一步,方便我给盗墓分子上銬。 “经常给您......分享我?”我有些惊讶,感觉自己真像齐师傅一手带大的孩子,刚在幼儿园学会了走路,就被家长分享到朋友圈炫耀一番。 “老齐说,你挺可爱一小孩,就是疑心太重,办事太小心谨慎。”关望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一般不会笑,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老齐还说,你总是怀疑办公室的订书针是世界上最大的间谍组织,因为它们有机会偷看每一份机密文件......” “这都是他告诉您的?这么离谱的笑话您也信?”我皱眉。 “老齐还说你平常休息不好,睡眠浅,每夜都要醒来三四次,特別警觉。专门嘱咐我给你安排个安静点的酒店。”关望星看看我的眼底下面的淡淡青紫,说,“看来不假。” “等等,我休息不好这事,齐朝暮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半夜藏我房樑上看我睡觉?”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平常住的宿舍明明是一间单人套房啊。 “放心,”关望星拍拍我的肩膀,说,“老齐他性取向很正常。而且他一直拿你当孙子养。” 我脚下一趔趄。齐朝暮又到处造谣,占我辈分便宜! “行。那您就是关领导吧?我也听我齐师傅说了,他有事回京,所以上面请您来指导我办专案,麻烦您了。”我回过神,简单聊聊案子,“我昨天刚从西海赶到吴省吴州,又跑来东山,还没来得及去找您呢。” “你为什么要来吴州?”关望星问。 “东山博物馆的1號青铜卣被盗,我昨天跟郑弈一起飞到吴州紧急参会。而且东山市局也收到一封匿名威胁信,难以破译,也不能线上发送,我顺便亲自来看看。”我回答。 “你们又为什么要来东山?”关望星又问。 “那封威胁信里说,让我三天內找到当年盗掘1號卣的山墓,並从墓里拿到一整套战国六博玉棋子,去交换他们手里的1號卣和郑弈的命。” 关望星微微点头,开口却毫不客气:“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一直被敌人牵著鼻子走呢?” 哦,原来关师傅已经开始给我上课了。 我摇摇头:“没办法。他们手里拿著1號卣,还拿郑弈的命要挟我。” “好。第一,我要表扬你,自觉把同志们的生命安全放在首位,而不是莽撞得跟犯罪分子硬碰硬;第二,我要批评你。〈孙子兵法〉中,带兵打仗的將军有五个大忌——必死、必生、忿速、廉洁、爱民。你数数,你这五个弱点都快占全了。”关望星看我一眼,说,“既然你现在是我的徒弟了,接下来一切行动必须听我指挥,出现任何情况,都要及时、如实向我上报。” “您放心。”我保证道。 关望星没再多说什么,他偏偏肩膀,把手里“麦穗”警衔重新安装回自己肩章上面。 我眼尖,忽然看见这个武装到牙齿的关师傅——他的左手小拇指,似乎不太灵活。 “您的小拇指,怎么回事?” 话一出口,我却后悔了。因为我刚刚看清;他的左手根本没有小拇指! “被截肢了。”关望星安好他的警衔,轻描淡写地说,“当年我在外地追捕一个盗墓团伙,快把他们逼出盗洞的时候,他们还负隅顽抗,突然往洞外扔出一包炸药。当时我身后都是围观的群眾,我乾脆用手掌接住了炸药包。” 我直接愣在原地。关望星看著我,还以为我被嚇到了,笑著动了动被整齐切掉的小拇指,说:“不太好看吧?其实我还算幸运,本来整个手掌都被炸烂了,都要截掉呢。” 我被震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您,您真了不起。您为了群眾,甘愿將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和平时期,我们警察是牺牲最多的职业。我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关望星丝毫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弯腰,拾起那一根盗墓探针,细细打量著什么。 我也缓过神,一手按著盗墓分子的肩膀,一手控制他的手肘,让他继续蹲好。又朝郑弈招招手,示意郑弈来简单问两句。 郑弈激动得声音微微发抖,气得连姓名住址基本信息都忘记了,直接问:“你你你刚才拿的是什么武器?为什么要袭击我们警察?” “那是探针。”盗墓贼不敢直视郑弈的眼睛,低下头去,也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只想逃命,一时情急......我没想伤人......” 我冷笑一声:“你都快捅瞎我这小兄弟的眼睛了,还没想伤人?” 盗墓贼不住的道歉。 我完全不听他那假惺惺的道歉。抬头看看,这里四面环山。只有惟一一座宅院,宅院的屋瓦也光禿禿的,没有摄像头。 我回头看看关望星,请示。 关望星没说什么,也默许了。 “郑弈,你別管了,回去吧。”我拍拍郑弈的肩膀,“顺便告诉其他人,先把警车开到村口等著,我们俩马上带人回去。” 第42章 文物二倒手 十分钟后,我们架著那个瘫软在地的盗墓贼,慢慢走向村口的警车。 我拍拍手:“回去细问。” 到村口,只见警车前面还摆著一堆古董,应该就是刚刚在盗墓分子家中缴获的文物。我注意到里面不仅有刚出土的“鲜货”,还有一些暗蓝厚底的明青碗,釉色光亮,像是民藏,数量约有十几件。大家正小心翼翼地往车上运送。 我心情大好。看来,这趟东山之行果然收穫颇丰。 见我们一趟捉回去三个嫌疑人,王局也显得心情不错。他一边指挥著带人上车,一边握著我的手连声说谢谢。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关望星身上,停在关望星的肩章上,愣住了:“哦,这位是......?” 我简单介绍说:“这位就是指导我们专案的同志,关望星。” 齐师傅曾经告诉我,別小看这位关望星。盗墓贼里有高人,咱们警察也有。一提他的名字,盗墓分子就闻风丧胆。 关望星这个名字,会不会让盗墓分子们闻风丧胆,我不知道;但这个名字肯定会让同事们“闻风丧胆”。 因为我刚说出“关望星”三个字,这个名字就展现出极强的杀伤力,连情绪一向稳定的王局也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您,您就是关领导?......您什么时候到我们东山的呀?您这大老远跑来指导工作,我们也没安排到位......” 我也忽然想起,我可能刚刚见到新师傅太紧张了,只顾著回答关望星的问题,反而忘了问他几个关键问题:他什么时候到的东山市?他为什么要来东山市?他刚刚出手抓人、救下郑弈,到底是巧合,还是早有准备呢? 但关望星没有主动回答王局的问题,甚至没有多客套一句废话。他只是看著车上的郑弈和我,平静地敲敲车窗,说:“下车。” 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让我们俩下车?我好奇地看看关望星,想確定刚刚是不是他在说话。 关望星的两片薄唇又动了动,说: “就是你俩,现在下车。” 我坐著没动,无声地注视著关望星的眼睛,表达我的无声抗议。 我不会动。除非关望星先说出一个“请”字。 从小到大,我还没被谁这么不给面子地撵下警车! 但郑弈明显比我更適应这位强势的师傅。他麻溜地下车,又转头催我:“光阴,你快点啊。” 在场眾人都竖起耳朵,听我们这边的动静。我也是好面子的人,不愿意把事情闹僵。只能不情不愿地下车,质问关望星:“到底怎么了?” “案子还没办完,你们这就开始享受了?”关望星没有解释,对待我们就像灰姑娘的严苛后妈一样,对待王局他们倒很客气,大度地摆摆手说,“你们留五个人,再留两辆车,原地待命,等会儿恐怕还要抓人。其他人赶紧回去,问问这些文物都是从哪座古墓里出土的。” 不是,凭什么啊?我差点没跟关望星翻脸。明明我和郑弈才是他的亲徒弟!结果他只使唤我们俩,外人是一点也不敢麻烦。 “外人不可信。”关望星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轻飘飘地说。 等我们三个原路返回,关望星才慢慢道出了实情: 原来,这一老一少两道门和盗墓分子三人,还只是表层人员。我们的麻烦事远远没有结束,因为三人还有上家,俗称“二倒手”。 “二倒手”是中间人,也就是文物倒卖犯罪链条中的“龙身”部分。这些人负责从盗墓分子手里收购文物,再將大陆文物偷偷运出去。一般是通过內地广东等地,多次转手,最终卖到港澳台那边去。 最近国內严打,粤港澳台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二倒手”们又开始干起国外的买卖。其他几个盗墓分子今天不在家,就是因为他们集体去请一个“二倒手”了。 关望星慢慢地说:“其余盗墓分子今天晚上会把这个“二倒手”也请进村,我本想趁他们文物交易的时候,人赃俱获,把他们一网打尽。没想到,你们先抓了一个,有点打草惊蛇了。” “你......您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我看看关望星,他言之凿凿的模样,让我感到不可置信。 我们昨晚离开吴州的时候,关望星他老人家还在吴州,紧张地协调反恐工作。怎么可能今天早晨他也同步赶到了东山,还如此了解案情和东山的风土人情,就好像他已经在此潜伏了大半年一样! “回头再说。”关望星反问我,“刚刚缴获的文物都看见了?” “看见了,最值钱的是一对汉玉琮。”我回答,“也看了款识,还有十二只明青,八只清官窑。” “不错,”关望星问,“还有几片战国时期的石磬,对吧?” 我的声音低下去,因为我没有看太清楚:“对,也有几片吧。” 关望星追著不放:“那到底有几片?” 我只能坦白:“......没看清。” “五片。”关望星拍拍我的肩膀,说,“下次多交流情报,別嘴硬。” 我不甘心吃瘪:“可它们都碎了,纹都看不清,那您倒是说说,看这些破烂石片干什么?” “定位墓穴。”关望星反问我:“春秋时期的1號青铜卣是从这座东山出土的,现在敌人让你回到同一座墓里,又去找战国时期的六博棋子。这说明什么?” “一座墓葬里同时出现了春秋时期和战国时期的文物,说明这一座战国陵墓应该是在春秋陵墓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和修建的。出土1號青铜卣的春秋陵墓,它的位置是公开的,战国陵墓却无人知晓。敌人就是想让我替他们去找这座战国陵墓。”我回答。 “不错,可是现在我们又拿到了五片战国时期的石磬,这就是一个定位墓穴的关键线索。”关望星说,“你觉得,这种在春秋陵墓基础上修建的战国陵墓,如此罕见,一座山上,大概会有几座?” 答案是,只有唯一一座。 因此,只要我们找到这些石磬的出土墓穴,那座墓穴里,也肯定有战国时期的六博棋子。 谁最清楚那些石磬的出土墓穴在哪里? 当然是那些盗墓分子。 想明白了这些事情,我立刻著手去干两件事: 一是让东山市局加快速度审人,弄清楚出土战国石磬墓穴的具体位置;二是让原地待命的五位同志埋伏在进村的必经之路上,等待其余盗墓分子带著“二倒手”回村,一网打尽。 这回,我终於听懂了关望星的意思,也终於跟他的战线保持一致。 但是,等我们部署完一切,送走了去村口的五位同志,却发现郑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失不见了。 怪事,我和关望星的计划里都没有安排郑弈。这小兄弟去哪里了? 关望星扭头看看我,好像在问:小郑人呢? “我可没把他藏起来,打个电话问问吧。”我赶紧拨通了郑弈的手机。 这时候,前往村口的五位同志队伍里,突兀地响起了郑弈的铃声。 “喂,你跟著人家一起去埋伏干什么?”我立刻反应过来,朝埋伏队伍的背影大喊,“郑弈你快回来,別给人家添乱。” 郑弈混在埋伏的队伍里,不想回来,还在嘴硬,说:“我只想去帮忙,我不添乱!” “你......”我刚要继续呵斥,却被关望星拍拍肩膀。 “咱们也一起看看吧。”关望星罕见地妥协了,说,“閒著也是閒著。” “不行!”我坚决反对,“今晚是与盗墓分子正面交锋,他们一窝蜂回村,还带著一个来歷不明的『二倒手』,身上肯定有武器,您身份特殊,您绝对不能去冒险,绝对不能出事!不然我根本没法给上面交代。” “那郑弈呢,他就能去冒险?”关望星看看我。 “......您要是担心他,现在把他喊回来不就行了?” “可是他说了,他想跟去看看。” “好好好,闹了半天您非要去陪他是吧?”我终於明白了关望星的意思,“我俩都是您的徒弟,您偏心,只迁就郑弈是吧?您真的好双標啊,师傅!” 第43章 流氓,撕扯,埋伏 我们埋伏在漆黑的小路上。 要进村,只有这一条路。 五名同志分列在路两旁,藏在草丛里;我和郑弈选择了那块刻著“送泉村”的石碑作为掩体;再看看关望星,他竟然选择了那棵老槐树作为观测点,稳稳坐好。从他那个上帝视角,应该可以同时兼顾村口动静和我们所有人,颇有一种作壁上观的从容。 等到夜晚十点,嫌疑人依然没有出现。五名同志在埋伏地点坐臥不安,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引起周围草叶微微抖动。 关望星全程待在槐树上,安安静静。但他肯定很清醒,没有打瞌睡,因为我能看到槐树叶里偶尔漏出细碎的光。他似乎一直在用腕錶编辑什么东西。 关师傅受过严格的夜间军事训练,应该不会犯这种灯光暴露位置的低级错误。难道他早就知道嫌疑人的动向,才这么有恃无恐吗? 山里大雾慢慢消散了,但山里成群的蚊子也开始围著我嗡嗡叫,快把我生吞活剥了。我恨恨地捏死几只,回身一看,从小不招蚊子咬的郑弈却在一旁舒服得呼呼大睡。 我恼火地在他大腿上拧一把,直接把他拧醒了。郑弈迷糊地眨眨眼,看周围风平浪静,委屈巴巴地质问我为什么要欺负他。 你还装什么无辜!要不是为了看顾你,我们都好好在车上等著,我哪能遭这种罪!我当场要发作,但碍於关望星的面子,还是强压怒火,说小祖宗,你就继续等吧。 等到凌晨两三点。远处村庄响起鸡鸣,愈发频繁,连绵不断。这声音实在太催眠了。郑弈睡得更沉了。我也快扛不住困意,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阵“梆梆梆”的声音,有人轻轻敲了敲树干。我仰头看向老槐树,果然在一片黑暗中,与关望星锐利的目光对视。 他朝我做了个手势,就关掉腕錶的灯光,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但我已经看懂了。 师傅告诉我,有人要来了。 我连忙叫醒郑弈,又拾起几枚小石子,朝路边的草丛里丟过去。埋伏的五名同志也瞬间停止了动作。他们从草叶缝隙里朝我透出惊讶的目光。我也对他们做个相同的手势,他们立刻屏息凝神,如临大敌。 片刻后,村口闪过一丝灯光,紧隨其后的是一阵轰隆隆的声音。 我们很快看清楚,那是一辆本地牌照的摩托车,后面还跟著一个无牌照的三轮车。 一人骑摩托,走在最前面,但行驶得非常缓慢,似乎在为三轮车引路;三轮车算上司机在內,车上共有四人,可能负载的缘故,或者山路崎嶇不好走,三轮车也走得歪歪扭扭,速度奇慢。 我从前面看去,三轮前座与车厢一角之间,蒙裹著白布,遮蔽著什么东西。 目前所知,今晚会有几个盗墓分子带著一个“二倒头”进村。而此刻现身的这群人,不管是组织结构,还是出行时间,都有很大的嫌疑。 我立刻看向槐树上面的关师傅,想请示他是否进行抓捕。 但我的眼睛没有夜视能力。树上黑咕隆咚的,我也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这或许就是他的回答。 眼看路上一行人越走越近,我也不再犹豫,跳出来大喝一声:“別动,警察!”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其他人在我跳出来之前,已经从两旁逼近,缩紧了包围圈,此刻就像听到衝锋號一样,迅速扑向道路上的可疑人员。 骑摩托车那人猛然看见我们,惊得眼珠子仿佛要掉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手腕狠狠一拧,摩托车也在一声轰鸣中突然加速,不知是因为太紧张,还是早有准备,想要硬闯。 我不动声色地闪开。 骑摩托的人没闯过关卡,反而连人带车一起磕倒在我面前。 我忘了提醒他。我们埋伏的位置比较特殊。道路上还有一条不起眼的土陇。但如果有人夜晚骑车速度过快,就会像他一样被狠狠绊倒。 趁他摔懵的时候,我立刻上前別住他的两条胳膊,让他没法继续弃车逃跑。 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我当场问他:“文物在哪儿?” “三,三轮车上面。”那人摔懵了,脱口而出。 我用眼神示意一名同志赶紧去检查三轮车。他掀起那一块可疑的白布,兴奋地告诉我:里面果然藏了不少古董。 好极了,又是人赃並获。 我上好銬,把这人交给郑弈看著,转身去看其他人的动静。 “流氓!”突然有人尖叫一声。 我定睛一看。坐在三轮车后面的,还有一个女子。她容失色,一边脱衣服,一边破口大骂我们都是流氓,大半夜要劫財劫色。 “这位是......?”我有些意外,没想到还有女性嫌疑人。 这次抓捕行动没有女警参与,我们有诸多不便。况且这荒山野岭,就算现在通知女警赶来增援,速度太慢,现场更没有女性群眾可以协助我们执法。 其他涉案人员被一个个控制,只剩那个女性嫌疑人还在吵闹不休。所有人都紧紧围著她,似乎都不想第一个出手。 我硬著头皮上前,正准备动手处置,耳边却传来一声提醒: “执法记录仪打开了吗?” 关望星,这个高高在上的傢伙,也不知什么时候从树梢溜下来了。 他静静盯著那女人撕扯衣服,却像唐僧一样面不改色。 “所有记录仪早就打开了,师傅。”我报告说,前襟的夜视摄像头也一直开著呢。 “那你怕什么?”关望星一眼就看穿了我的顾虑,代替我上前处置。 他先是口头警告那女子配合我们执法,见对方还胡闹不休,立刻徒手控制她的手腕和手肘。动作像闪电一般,且完美避开了这位女子的所有敏感部位。 包括那女子在內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我也从未见过这么快的教科书式执法。 “走。”关望星又脱下警服外套,包裹著那女子的上身,吩咐把人火速带回。 第44章 夫妻,交易,白石 早晨。当我们拨开浓雾,走出大山,手机逐渐信號变好,也得知东山市局第一轮审讯已经有了结果。 那一老一小犯罪分子和最先抓获的盗墓分子原原本本坦白了出土战国石磬墓穴的具体位置,下一步就是严密封锁消息,儘快带盗墓分子回去指认现场。我们也可以安排考古人员继续开展工作,从墓穴里寻找战国六博棋子了。 其余盗墓分子和“二倒手”也被我们一网打尽,王局和其他领导出来迎接我们凯旋,脸上的笑容也根本藏不住:“哎哟几位真是辛苦了,太厉害了,真是『一夜破双案』啊!” “不够。还有『第三案』。”关望星这回又像个不通人情的木偶,平静地绕过欢迎人群,忽略掉所有激动万分准备跟他握手的人,直接往大楼的会议室里面走。 我们也个个神色凝重,紧隨他进门。因为我们都心里清楚,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警察询问嫌疑人也是有一定技巧的。比如要懂得如何把握好时机。就像昨夜,虽然我们抓获了那些嫌疑人,但他们昨夜的心情一定是紧张、恐惧、心虚的,按照他们的原计划,他们应该能顺利完成这些非法交易,没想到被我们警察半路截胡了。他们没有心理准备,也不知道警察具体掌握了多少秘密,突然被捕,更没办法串供。所以这种时候,就是询问他们的最好时机。假如我们偷偷懒,等到第二天回到东山市局了,再对他们分別进行询问,这些嫌疑人经过一夜长途,肯定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们也就很难再撬开他们的嘴,问出什么真东西来了。 我们一共有两辆警车。返回途中,关望星將几名盗墓分子依次带上其中一辆警车,单独进行询问,直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他们果然老老实实吐露出各自的犯罪事实,没有丝毫隱瞒。 昨夜在警车上,我们也询问了那个女人,她惶惶不安,只顾哭哭啼啼,並一直强调自己不属於这个盗墓团伙。那时候我们围著圈给她递纸巾,心情也非常激动。认为她一定就是『二倒手』了。没想到,她哭著哭著,忽然话锋一转,说:“今晚是我丈夫让我来验货的啊。” 原来,这是一对专门倒卖文物的夫妻。 那女子只是负责验货交易,而她的丈夫负责联繫文物犯罪上下游的买家卖家,那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据她所说,她的丈夫目前还躲在东山的深山老林里,还在“探查”墓穴。 先前他们已经进行过一次验货。买卖双方都很满意。按照这对夫妻约定的暗號,假如今夜第一次交易顺利,那女子会给丈夫发条信息,她的丈夫会再安排,详谈第二次文物非法交易。 “你们这回非法买卖文物,怎么还分第1次、第2次?”关望星敏锐察觉出女子话里的疑点。 按理来说,既然先前已经验过一次货,非法买卖文物的双方就会儘快完成交易。最开始承诺交易多少,就儘快兑现多少。否则夜长梦多,还极容易引起警察的注意。 “我丈夫说,这次好像是个大买主。还是个老外......”女子怯懦著说,“我文化程度不高,也不会讲外语,我丈夫就让我先来谈谈价。” “老外?”郑弈也激动起来,捣捣我的胳膊肘,低声说,“哎,这会不会就是那些......” 间谍? “先给你丈夫回个消息。”我把手机递给那女子,“就告诉他,你们的交易一切正常。其余什么也別说。別耍样。” 关望星也叫人立刻停车。拿好其他几名盗墓分子的手机,准备隨时回復那女人丈夫的消息。 但是昨晚,那女子告诉丈夫一切正常后,她丈夫简单回个“嗯”,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难道我们暴露了吗?直到回到东山市局,我们还大眼瞪小眼,瞪著那几部手机,焦灼地等候。 关望星不客气地批评我们都是瞎操心。他说昨晚全程关闭警灯,又是夜间行驶,东山这么大,不会暴露。那女子的丈夫很可能昨晚忙著探墓,没有来得及给妻子回復清楚。 审讯室那边也传来进一步结果:按照那女子和她丈夫的约定,一旦交易完成,再等三天,她和丈夫会在东山上另一隱蔽地点碰面。那里是他们的一处倒卖窝点。 確认情报属实。三天后,局里赶紧安排几辆车,跟我们一起,重新带著那名女子前往东山。 这回,我们需要那女子把她丈夫给哄出来,配合我们警方抓捕。这也是给她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我们没有开警车。只有几辆本地牌车,载著便衣警察,彼此保持著一定距离,谨慎地向东山进发。 傍晚时分。 那名女子带著我们绕过崎嶇的山路,抵达一座荒废的山神庙前。 这座山神庙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修建的,藏在群山峻岭中,看著早已荒废许久,不仅庙门破败不堪,里面的神佛塑像也是金身剥落,有的看不清脸,有的根本没有脸部。庙门前面还立著几块石碑,有的只剩底座,有的却散落在路旁,断成两截。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人为破坏。 那女子指著它们,尷尬地说:“这.....这座庙,这里是我们干的第一票买卖。” “赶紧叫你丈夫出来吧。”我不耐烦地问,“你们平常接头,是什么流程? “哦,我一般晚上这时候过来,敲门敲三下,他就出来了。”那女子说。 “快去。”我催促道。 女子小心翼翼地点点头。下车,在我们的严密监视下,又走了一段距离才抵达山神庙前。我们远远看见她伸出手,在庙门上敲了几下。 等了半天,却没有任何动静。 “不对。”坐在后排的关望星忽然冒出一句话,他立刻下车,衝进无边的夜色。 “怎么回事?”其余人也急急忙忙,跟隨他下车。 关望星的目光紧盯著山神庙后面。 那是一座陡峭的高山。 这座山神庙建在东山的背阴面。常年缺乏光照,山坡上也並没有很多草树木,而是裸露出许多长条状的白石头。夜晚,我们往上看,那一条条嶙峋白石,就像墓穴里的森森白骨。 忽然,不知道谁大喊一声: “石头,白石头动了!” 第45章 逃犯,追击,盗洞 荒谬。白石头怎么能动! 原本埋伏在山神庙外面的便衣同事们也纷纷诧异地露出脑袋,跟我们一起看向山坡。 警察的视力普遍不错。很快,我们都惊异地发现:陡峭的山坡上还真有一块白石头,就像一只小白羊,在山间蹦蹦跳跳! 这场景实在太诡异了。我们头顶是月黑风高夜,是阴森森的陡坡,眼睁睁看著一块白石头往山顶挪动!我们身后也是夜幕笼罩的黑暗群山,它们低沉、缓慢地吐息,吐出一阵夜风,吹得我们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是人。穿著白衣服。”关望星也平静地吐出一句话,把恐怖片重新变回警匪片。 “他要往山顶方向逃跑!”我也终於回过神,果断下令,“快追!” 这人无疑就是那女子的丈夫。他一开始躲在山神庙里,等待妻子来敲门。但他中途察觉出不对劲,赶紧翻出庙墙逃跑。不料,逃往山下的路早已被我们警方封锁,他被逼无奈,所以只能往山顶方向逃跑。 “快,別让他跑了!”有人已经踩著陡峭的岩石缝隙,去追那个逃跑的嫌疑人了。 “站住!下来!”有人在山脚下大呼小叫,还拧开警用手电筒,霎时间照亮了半座山头。 我也领头衝上山。这座山很难攀爬。根本没有山道,只有陡峭的岩石,我们必须手脚並用,互帮互助,才能勉强爬上去。 山坡上面不仅有光滑、不规则的白石,非常容易崴脚,还有细碎的沙粒和风化岩石,无防护徒手攀爬很危险。山坡植被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到处都是一圈圈野生荆棘灌木,一丛丛野生仙人掌,多次划得我们遍体鳞伤,回去少不了几针破伤风。 这也真奇怪。据我所知,山坡的背光面一般会生长喜阴的苔蘚、石楠、爬山虎之类的植物,为什么竟会长出仙人掌这种耐旱的多刺植物?我疑惑地往上爬,心想,难道这座山是个多孔乾燥剂不成?一点地下水也没有。 “呼...呼......”我喘著粗气,双手紧紧抓住一块凸出的岩石,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脚下蹬著岩石的缝隙,试图找到一个稳固的支点,就这样,探来探去,折腾半天,才勉强窜上十几米。 我身后的同事们也好不到哪去,都像壁虎似的掛在峭壁上,艰难攀爬,他们的呼吸声溶化在寂静的夜里,此起彼伏。 与我们形成鲜明对比的,又是关望星。他不仅行动矫健,而且灵活得令人惊异,简直像一头在高山绝壁间追逐岩羊的雪豹,迅速缩短自己与嫌疑人的距离。 我真是服气了。像他这种全能型选手,到哪儿还需要同行的衬托呢? “光阴!” 突然有人从山脚下喊我。 “欸,怎么了?” 不用回头,我也能听出来是郑弈的声音。他爬不了这种陡坡,就很讲义气地站在山脚下,一直举著手电筒给我照亮。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你抬头,看你上面!”郑弈激动地大叫,嗓子都快哑了,说,“两点钟方向!他停了!” 我抬头看向右上方。果然,那白色的人影似乎停止了攀爬,穿白衣服的嫌疑人在山坡乱石间若隱若现,或许他在犹豫,或是寻找著下一步的逃跑路线。 真是个好机会。 “別给那人喘息的机会!我向周围同事吩咐道,同时自己也加快了速度。 这里接近半山腰。再往上,山势愈发陡峭,我每一步都显得更加艰难。岩石上的沙粒不断从我脚底滑落,仿佛在故意与我作对,岩壁间的植物也愈发稀少,我的手脚难以找到著力点。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嫌疑人停下后,他的身影在黑夜中一晃,居然消失在半山腰的乱石之中。等我带著大部队赶到,四处查看,根本不见嫌疑人的踪影。 “人呢?”我赶紧问最上面的关望星。 关望星追得最快,最靠前,佇立在我们上方岩石,大概五米远。 “人,钻进里面去了。”关望星指著斜上方一处山地,简短回答。 “嗯?钻进哪里了?”我也看向那个位置,却只看到了嶙峋白石,感到困惑不解。 关望星朝我招招手,意思是,到他这里。 等我走到与他並肩的位置,再往上看,却见一处盗洞赫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这座墓穴入口真是隱蔽。居然还要我们以身入局、站对了位置,才能看得清楚啊。我钦佩地看了关望星一眼,招呼大家都来看看。 同志们都过来瞧瞧,一致认为,它应该是一座经过盗墓贼二次挖掘后的盗洞。 这个“二次挖掘”,並不是指挖掘两三天后,盗墓分子又心血来潮过来继续挖,而是指时间跨度较大的盗洞,比如哪个老盗洞等了十年二十年,又吸引盗墓分子继续来挖。 证据就是盗洞周围的土质、曾经掩埋盗洞的痕跡,还有重新被开挖的痕跡。洞口附近还有一些盗墓分子遗留的工具,可能位置偏僻,也没有及时清理,有些都是上年头的老盗墓工具,底下山石土壤都被金属污染,恐怕也不是同一伙人留下的了。 这个盗洞入口宽阔。两个成年人都勉强可以並肩挤进去,洞口附近还有新鲜的车轮辙印,应该是用推车一类的工具运送文物遗留的痕跡。 我回头看看关望星。 他一副面瘫脸,盯著盗洞。动也不动。 我忍不住拿他跟我齐师傅比较——要是齐朝暮,人家现在早就追进洞了。 关望星什么意思? 又想让我先下去? 我心想,东山上面盗洞眾多,路径复杂,这个嫌疑人敢在眾目睽睽之下钻进洞去,肯定洞窟內还有別的出路,所以才有恃无恐,才不怕我们堵著这一个洞口。如果我现在趁这嫌疑人刚进洞,还没跑远,一鼓作气去追,说不定还能把他逮捕归案。 我再看著黑黝黝的墓穴,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了,毕竟现在抓人要紧,我没空跟关望星爭论先后。我拿著手电筒,毫不犹豫一躬腰,也准备尾隨其后,钻进狭窄的墓穴里逮人。 但是,我突然感到肩膀一紧。 关望星拦住了我。他质问道: “怎么,你也要进去?” 第46章 师徒,限期,矛盾 不然呢? 难道我站在洞口喊一声“你出来啊!”,那个盗墓分子就能乖乖听话,出来束手就擒吗?我看著关望星严肃的神情,觉得他真是莫名其妙。 “再不去追,嫌疑人可就跑远了。”我不耐烦地抖抖肩膀,想甩掉关望星的手。 关望星的手掌却死死钳住我,又说:“回去。” 我不解地问:“不追了?” “不追了,很危险。”关望星看著黑黝黝的洞口,说。 “很危险?”我回头看看,同事们都爬在我下方的岩石峭壁上,原地待命,藏蓝色警服几乎覆盖了半座山坡。距离最近的同事离我只有四五米,静候我和关望星商討出一个结果。警车也在山脚底下排成一条长龙,红蓝警灯煜煜闪烁,它们都与我並肩战斗,给予我绝对的安全感——哪里有危险? “洞里,危险。”关望星惜字如金。 噢,他的意思是,盗墓分子可能在盗洞內设下埋伏,或者趁我们警察钻进盗洞的时候,冷不防给我们一铲子? 我心想,盗洞內部空间狭小,且没有迴转的余地,一旦遭伏,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那確实存在一定危险。 但是,如果我们怕苦怕险,那就不干警察了。我不客气地告诉关望星:“您要是怕了,就靠边站站,让我进去。” 关望星偏偏寸步不让:“下山。” 这是我跟他第一次发生矛盾。 我看著关望星双手交握在前,两腿岔立与肩等宽,以一个牢稳的姿势把守在洞前,像个忠诚守卫盗洞的哨兵。再看他一身精瘦的肌肉,料想他跟齐朝暮一样,能兼顾力量与灵活,武力值绝不在我之下。关望星的上身也微微左转,这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准备姿势。我慎重考虑三秒,还是没敢把他当成对手,最终选择了妥协。 下方的同志们都朝我俩好奇地探头探脑,我立刻压低声音,对关望星说:“好。我不进去。但现在嫌疑人逃进洞里了,您又有什么高见?” “记好位置。过几天,我们在出口等他。”关望星面不改色。 “您未免也太自信了吧?这盗洞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口。別说等几天,最多再等几小时,嫌疑人就跑了。你这是消极怠工!”我恼火地说,声音不自觉提高。 “小时,你要认清你的身份——你是文物侦查警。”关望星说,“第一,你不能总被盗墓贼牵著鼻子走。那些盗墓贼突破重重机关,好不容易九死一生逃出来了;难道我们警察也要亲自涉险,再突破一遍重重机关,累死累活的追出来吗?这像什么话!” “第二,你不能把自己摆到和盗墓贼同等的位置。我们应该是站在阳光下的战士,脑子不能放在地底,不能以地鼠的角度思考问题。那些小地鼠爱挖到哪儿,就挖到哪儿去吧。我们警察需要的,应该是一个预判,一个终点,才能最终將嫌疑人逮捕归案。” 说话的功夫,其余同事们也慢慢向盗洞爬来。他们面带紧张,似乎也看出我俩之间发生了什么爭执,都在犹豫要不要过来劝架。 我儘可能友善一笑,並不打算和关望星產生激烈矛盾。至少在外人面前不行。 我说:“是这样的。之前齐师傅一直对我强调:绝知此事要躬行。如果我们不亲自下地看看,永远不知道盗墓分子在地底下搞什么鬼,也很难谋划出有效的应对之策。” “你师傅教你的,都是你师傅那一套。但你也可以尝试听我的建议。”关望星毫不买帐,直接把盗洞难题丟给我,转身离开,“或许你心里也从未把我当成师傅吧。我不强求。” 我看著关望星原路返回的背影,抿抿嘴,咬咬牙,没说什么。 我感到头痛欲裂。因为两种不同的思潮在我脑海里碰撞:一个是冒险的实践,一个是安全的理论。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这两位师傅,假如他们一输一贏,或者本事有任何高低优劣之分,我就会果断选择最强者,选择最成功的经验,但问题在於,现在他们两人完全平分秋色,他们都是能力超凡的人,他们走的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最终也都通向了成功。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取捨。 山间冷风吹著我的头脑,清醒得发疼。最终,我还是听从了关望星的话,带队撤离了盗洞。 他现在毕竟是上面派来的指导同志,我不能不给他面子,不能一意孤行。 回东山市局路上,我和关望星本该坐在同一辆主指挥警车里。但司机帮他拉开车门的一瞬间,我绕过他们,大步坐进他后面那辆车。 郑弈尷尬地夹在中间。虽然对我们这种类似分家的举动很是不解,担忧地看看我,但郑弈还是乖乖选择了关望星那辆车。 车队重新开动。只带著那个女嫌疑人返回。 大家忙碌一整晚,却空手而归,看著都垂头丧气。我也窝著一肚子火,正准备闭目养神,却被一个电话叫醒。 是山瑚。 是从西海打来的。 “喂,专案有什么新进展?”我问,“又有什么新线索吗?” “都没有。那伙间谍又在找事了。”山瑚焦急地说,“时队,您还记不记得,那间谍说让您从1號卣墓穴里找到什么战国六博棋子?时限只有三天——今天就是第三天!” “他们又寄威胁信了?”我问。 “那倒没有,但他们通过一个境外虚擬邮箱联繫我们,还提醒您——注意时间。今晚就是三日时限。”山瑚顿了顿,说,“那些该死的傢伙专门提到了1號卣和郑弈小同志的生命安全。” 我看著前面的车灯,又想起关望星那张臭脸,忽然冷笑一声,说: “你直接告诉那间谍,我现在已经找到了盗洞,原本可以按时完成任务。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名叫关望星,他千方百计,阻止我下墓!” 第47章 棋手,抓周,输贏 关望星说得对。 我心里,从没拿他当过师傅。 有人生气的时候会摔摔打打,有人生气的时候会骂人骂街,但我不一样。我只会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思考怎么解决掉问题根源。 在我看来,关望星本人就是问题根源。 我和他只认识了短短三天。但我总有一种强烈感觉——我不適应他。不管是作为师傅,还是作为同事,我都很难忍受与他共事。因为他脾气太怪了。不只是经常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指令和做法,最重要的是,跟他说话好像没得商量。他一旦认定的事情,三头牛也拉不回来。旁人很难改变他的看法,只能亦步亦趋去跟隨他的脚步。 我又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有所思,必有所行。可我却出征的锋芒却一次次在关望星面前受挫。我担心我快要变成像郑弈那种,叫人往东不往西的、傻憨憨的乖徒弟,任凭关望星摆布。 我真想念我的齐朝暮师傅。齐朝暮至少尊重我的看法,至少给予了我充分的信任和支持。 电话那边,山瑚似乎迟疑片刻,才低声询问我:“时队,您考虑清楚了吗?这样会不会......” 泄密?落井下石? “当然不会。我们专案一向分工明確,有人对內,有人对外,这没什么问题吧?关领导既然有这么丰富的国安工作经验,当然要在最擅长的领域施展他的才能,哪能天天跟著我们钻山下海?当然,这件事情我也会向他请示匯报的,山瑚你不用担心。”我笑著,一切尽在不言中。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的车队逐渐驶离重峦叠嶂的山区,驶入一马平川的城市,顿时感觉心中一阵畅快,仿佛甩掉了一个大包袱。 我把一个垂直物变成了多面体。现在,那些间谍应该会分散关望星的大部分注意力,至於盗墓分子这边,我相信有我足够。 半路上,我又接了个视频电话,是我父母打来的。他们当然不会违规过问案件,只是日常关心我工作累不累,忙不忙。 “不忙不忙。您二位身体休养好了吧?”我问。 “放心吧,我们身体都健康著呢。”父母也是报喜不报忧,绝口不提之前被间谍绑架的事情,“我们听说小郑父母说,这回小郑也跟你在一起呀?” “是,我们现在都在吴省,要办个案子。”我简单回答。 “好好照顾人家郑弈啊,那小弟弟从小就喜欢跟在你屁股后面喊哥哥......对了,我和你妈妈还准备给你们俩寄点老家好吃的,收件人写的就是郑弈的名字哦。”我爸举著一个大包裹,开心得在镜头前面晃来晃去。 “谢谢爸妈。”我笑著说,“但是爸,你也太粗心了,寄东西也不仔细看看——你把人家郑弈的名字都写错啦。他应该是那个下棋的『弈』字,不是『义气』的『义』字。” 我爸爸连忙转手看看包裹,惊讶地“噢”一声:“哎呀,確实写错啦!” 他赶紧找快递小哥修改名字。只剩我妈妈,还在镜头前跟我聊天。 “对了妈,郑弈的名字,为什么是下棋的『弈』字呀?” 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 如果要表达“正义”这个谐音,为什么不直接使用“义”这个字呢? “你这孩子,忘了你们小时候『抓周』的事情了吧?”我妈妈笑呵呵地说。 抓周是中国传统的周岁庆祝仪式,旨在预测孩子的未来职业和性格。这一习俗最早见於南北朝时期,后来在民间广泛流传。抓周通常在孩子满一周岁时举行,家人会在孩子面前摆放各种物品,让孩子自由抓取,每种物品都有特定的寓意。 当然,抓周只是一个美好的祝愿。人生之路怎么走,还是要靠孩子自己。 我努力回忆。但我对童年时期的事情,印象都太模糊了。 “抓周?我只记得,我当时好像抓了一个印章吧......?”我挠挠头。 “那是官印。”我妈妈笑著说,“那你知道,人家小郑抓了什么吗?” “弈?难道他抓了棋子?”我猜道。 “哈哈,何止!那孩子太顽皮了,当时把家里棋盘都掀了个底儿朝天!”我妈妈笑著回忆,“当时小郑他爷爷把葫芦、元宝、算盘、毛笔什么的,全摆在一张围棋大棋盘上,结果,小郑上去就抓住了那副棋盘,上面的东西掀了一地。” “郑弈,他和棋,確实挺有缘的。他这名字起的很合適呢。”我点点头,“我记得,他后来下围棋也下得非常厉害。” “那当然,人家小郑小时候还拿过很多围棋比赛的大奖。”我妈妈那语气自豪得像在介绍自家孩子一样。 “不过,最近几年我也没见他下过棋,可能公安工作太忙了吧?”我猜想。 “不,不是,”我妈妈下意识地否定我的猜想。 “那他......”我问著问著,忽然想起,郑弈小时候视棋如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上中学就突然没这个爱好了。 “別问了,没什么事。”我妈妈笑著转移话题,有点欲盖弥彰。 “您就告诉我吧,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愈发好奇。 “哎算了,这话跟你说说也没什么。” 我妈妈犹豫片刻,慢慢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当时,小郑才上小学六年级吧,就受邀参加一场围棋大赛,还拿了第一名的好成绩。那个大赛的赞助商很有钱,还自称什么『棋王』,从来没有败过。其实都是底下人在吹捧他。 “最后一场公开赛,那个赞助商作为特殊嘉宾,也跟郑弈这个围棋小冠军下了几盘棋。结果很丟人。他当著好几千人的面,被郑弈一个小学生杀得片甲不留。” 我妈妈咯咯笑著,说。 “那个赞助商也是心眼儿小。再加上还有其他事情没谈拢,他气得当场毁约,撤回赞助。郑弈那时候也小,老是自责,觉得小伙伴们都拿不到奖盃奖状了,这件事情好像全怪他自己。所以,他从此可能有了什么心理阴影,也再没碰过围棋。” “哦......”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些替郑弈惋惜。 “对了,那个赞助商叫什么名字?”我好奇地问,“因为输给小学生一盘棋,他就撤回赞助,他那生意恐怕也做不大吧?” “唉,那可不见得啊。”我妈妈说,“你还记得鱼知海吗?” “鱼知海?”我惊讶地点点头。 我当然记得,那是西海市赫赫有名的爱国老华侨、古董慈善家。不久前,我们西海市那一桩天价鸽子案,也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繫。 “那个赞助商,难道是鱼知海老先生?”我吃惊地问,这样一位名扬西海的爱国老慈善家,难道背地里,竟是如此小肚鸡肠的人吗? “不是,那个赞助商自己生意没做大,但幸亏他有一个好哥哥。”我妈妈说,“赞助商叫鱼羡山。他也是鱼知海的亲弟弟。” 第48章 兄弟,贺寿,怪事 鱼知海,鱼羡山。 他们竟然是亲兄弟?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掛断视频电话,立刻著手验证这一信息的真实性。 我首先打开手机,从浩如烟海的网络信息中,找到了鱼羡山的具体年龄——48岁。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之前那些被西海古董商们借走鸽子的鸽友们曾告诉我,每一家正好借了六笼,共48只鸽子。 四十八,这代表了什么? ——鱼羡山今年的岁数。 並且,那些借走的鸽子还有一个特点:必须一半黑,一半白。 黑与白,这又代表了什么? ——围棋。 四十八是鱼羡山的年龄,围棋是鱼羡山的意难平。 我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想:难道说,西海古董商会表面上是为了鱼知海回国举办欢迎庆典,实则是为鱼羡山量身定製的一场“贺寿宴”? 我心头一震。我用颤抖的指尖戳了戳屏幕,又给甄珠安排了一个新任务。她的调查渠道与山瑚不同,可以详细查到鱼羡山的出生日期。 得到审批后,甄珠立刻行动。警车还在山路上行驶,我就收到了她的消息——鱼羡山的生日就在本月,刚刚过去! “那天,正好是鱼知海回国的日子。”甄珠也倒吸一口冷气,“这也太巧了,太刻意了,时队!” 西海古董商会选择同一天举办典礼,既为哥哥接风,也为弟弟庆生,显然別有用心。那些天价鸽子被人偷走后,他们迅速出钱摆平此事,显然不想引起警方的注意。 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如此献殷勤,討好这对兄弟,恐怕是有事相求。 可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些国內古董商到底有什么事情要求助鱼知海,这位多年未回国的爱国老华侨? “时队,有没有可能,他们献殷勤的目標,不是哥哥鱼知海,而是弟弟鱼羡山呢?”甄珠思索道。 “鱼羡山?他现在是做什么的?” 我一惊。我刚刚確实忽略了鱼羡山。因为他哥哥的光环太过耀眼,我下意识地认为人们总会求助强者,但说不定,鱼羡山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 “时队,您別小看鱼羡山。他平时也做古董生意,而且生意很好,一年净赚十几个小目標不是问题。”甄珠说。 “他们俩兄弟,还真是心有灵犀......都这么喜欢倒腾古董?”我奇怪地问。 “鱼氏家族在西海古董界本来就有很高的话语权,鱼羡山算是继承了家族產业。再加上他哥哥的国外接济,生意做得很大。”甄珠解释道,“时队,您虽然在西海边长大,但祖籍不在本地吧?我记得您是优秀人才引进来的,可能对西海土著还不太了解。” 她说的没错。而且我在成为文物侦查警之前,对古董並不了解,所有知识都是这些年熬夜加班学来的。早年我根本没听说过鱼羡山这一號人,也算是合乎情理。 “但是,既然鱼羡山生意做得这么大,从我来西海到现在,怎么也没有任何耳闻呢?他还真是低调啊。”我纳闷道。 我记得,局里每次约谈古董商会的负责人和各个古玩市场龙头老大时,鱼羡山从未亲自出面。 “鱼羡山,人如其名,就是『不显山不漏水』。行內人都形容他像一条深海里的吞舟巨鱼,永远不会浮出水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甄珠说。 “这形容不太对吧?还暴露在光天化日呢,搞得好像他是什么犯罪分子一样。”我笑道。 “这形容可真是太贴切了。”甄珠却认真地说,“这条『鱼』轻易不浮出水面,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他不敢。听说他手里还攒著一些不太乾净的事,家底没那么清白。” “行。”我说,“把你手里能查到的,所有关於鱼羡山的资料,做好保密措施,儘快发给我。” “时队,您放心。”甄珠应道。 我嗯了一声,准备掛断电话。 甄珠却小声说:“时队,您先等一等。我......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您。” “你说吧。” “您现在身边有外人吗?”甄珠谨慎地问我。 我环顾车內,確定:“没有外人。” 这辆警车上面,只有司机和我。司机还是吴州警方安排的那位。我之前摸过他的底,像山瑚一样老实勤恳,听到什么也不会往外乱说。 “那我告诉您——我最近发现,那个新来的小孩儿,肖海,他似乎不太对劲儿。”甄珠吞吞吐吐地说。 “哪里不对劲?” “比如昨晚。我从后楼宿舍回前楼办公室拿资料。当时领导要得比较急,接近凌晨一两点,整栋办公楼也都黑了。但我一进办公室,却发现肖海还在办公桌那里坐著。”甄珠压低声音说。 “这么辛苦?凌晨一两点还没走。他昨晚在加班吗?”我问。 我们警察职业特殊,“五加二”、“白加黑”都是常事,干活到凌晨一两点並不稀奇。 “问题就在於,他没有加班!昨天比较清閒,我们难得按点下班,也没有给他安排加班任务。可是我半夜回去一看,他居然还在办公室坐著,你说奇不奇怪?”甄珠越说越急,“而且,你猜猜他当时在干什么!” “他干什么?”我好奇地问。 “玩电脑!”甄珠说,“最嚇人的是,他一个大活人坐在办公室,半夜玩电脑,黑咕隆咚的,他还不开灯!” 唔,这件事情確实古怪。 我摸了摸下巴,思考道:“有没有可能,他也是刚到办公室,顺便开电脑查查什么东西?可能想著查完了就走,所以也没开灯?” “欸对,他就是用你这个藉口!”甄珠说,“我当时也问他了,他就说他刚进屋。可是他是拙劣的谎话,可骗不过我。我当时看他眼睛里满是血丝,嚇死人了。根本不像是刚进屋,刚开电脑的样子。他好像......一直就坐在办公室,黑灯瞎火的,玩电脑玩到半夜。” “这不可能。”我下意识地说,“他玩电脑?他能玩什么呢?” 我们公安局的电脑大多是內网,完全不能联网,只能处理日常工作文书。別说打游戏、看新闻了,就连蜘蛛纸牌、扫雷都玩不了,外来软体也一律禁止安装。 “对呀,我也是这么质问他的。可是肖海就一口咬定他刚到办公室。他又查查什么东西,敲敲键盘,转身就走了。搞得我莫名其妙的。”甄珠说。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还是只有昨晚?”我问。 “昨晚我才发现的。”甄珠谨慎地说,“但之前不知道还有多少回。毕竟他是新人,一般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不容易被其他人发现。” “可能只是个误会吧。” “绝不是误会!肖海昨晚真是太古怪了。”甄珠语气急切,解释说,“並且,我推门的一瞬间,我能明显感觉到,他非常『不耐烦』。” “不耐烦?” “就好像您正在紧张办公,我突然进屋打扰您,惹得您心情不好的那种不耐烦。”甄珠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形容肖海,就是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他好像长大了,不像个孩子。” 我知道甄珠这话是什么意思。之前专案的同志们给我匯报情况,偶尔也会提几句新同志肖海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正面反馈。说他是我们专案组的小开心果,平常喜欢开开玩笑,遇事、遇挫,还总能乐观得像个小太阳。这种阳光开朗、刚出警校的正能量小伙,大家也都喜欢逗他玩。 但是今天,听到甄珠给我打的“小报告”,我心里对肖海的好印象真是塌房了一大半。 “时队,当时我甚至感觉,肖海给我那种感觉......就跟齐领导一样。”甄珠踌躇著说,“认真,冷漠,忙於公事。” “得了,他大晚上的能办什么公事儿?”我很討厌拿別人跟我的齐师傅做对比。因为谁也比不上我师傅。 “信不信由您吧。反正他真的很奇怪。我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甄珠作出结论。 “这样吧,”我说,“你抽空把这事情也给肖海他师傅说说。只给他师傅一人说就行。你们两个就负责盯紧这小子。要是发现他有什么心理问题,及时开导;要是有什么家庭或其他方面问题,也及时关注。” 第49章 警犬,指认,聒噪 间谍们给我规定的时间终於到期了。 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利剑,寒光闪闪,也终於有惊无险地掉落下来。 敌人曾经大放厥词。威胁我如果不能在三天时间內找到他们想要的文物,就要拿走郑弈的命和失窃的1號青铜卣——但他们恐怕忘了,现在是新中国法治社会,不是特务横行的黑暗时代。而且他们的执行能力也实在太弱了,几乎每一环节都被我们警方击溃,最终,哪一个威胁目標也没有完成。 昨晚,我和关望星像一对镇门石狮子,暂时放下前嫌,一起守著郑弈门口。小郑也在东山市公安局大院里安安稳稳睡了一觉。早晨醒来,神清气爽,平平安安。 至於那个失窃的1號青铜卣,专案成员根据监守自盗的博物馆安保人员供述,与多地警方开展联合行动,迅速锁定了几辆可能盗走文物的可疑车辆。 再顺著可疑车辆摸排可疑人员,也同样是在昨晚,终於找到了重大嫌疑人的最终落脚点——那是一座窝藏文物的地下室。 警方突击进门,一网打尽所有的文物走私贩子,並且追回了失窃的国宝1號青铜卣。那些文物走私贩子都承认,有一些境外势力用丰厚的报酬,教唆他们今晚將1號青铜卣转移出国。同时,他们也对自己走私文物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动静闹这么大,间谍们当然听见了,最近也格外聒噪。他们又开始发恐嚇、发威胁、甚至发酵可笑的舆论,缠得关望星脱不开身。 “既然您这么忙,那今天我只能勉为其难,单独带著盗墓分子指认现场了。”我看著关望星平均半分钟接个电话,部署工作,微笑著给他倒了一壶茶。 关望星在回电话的间隙,抬眼看我笑吟吟的模样。 他的眼神里面没什么复杂的情绪。我能清楚看出来他的担忧,无奈,和一点点戒备。他甚至还拿我当朋友。因为他的情绪毫无遮掩,全都向我袒露出来。倒让我这个全副武装的人显得不够光明磊落了。 关望星没接我的茶。他和我对视几秒,就疲惫地挪开视线,说:“你去吧。办事小心。” “谢谢师傅关心。”我说。 “我再最后强调一遍——你不许进昨晚那个盗洞。” “昨晚是您硬拦著不让我进去,现在都过了一整夜,就算是软骨头的蚯蚓也早就钻洞跑了。我想追嫌疑人,那也有心无力呀,师傅。” “那就好。”关望星指著我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还有,以后称呼我姓就行,別叫我师傅了。我听著累。” 嘖,谁稀罕。我带上笑意,带门出去。耳朵还听见关望星在吩咐著处理杂七杂八的事情。 但我没有想到—— 那伙盗墓分子指认的战国墓,居然还是那个陡坡,还是那个盗洞! “你们確定?”我问。 第一个指认犯罪现场的盗墓分子,就是拿探针袭击郑弈的那个,也是我亲自抓捕的那个。他肯定对我印象深刻。 此刻,他被我两名同事夹在中间,牢牢固定左右胳膊肘。嘴唇囁嚅著说:“对,对。这里就是我们挖出了那几片战国石磬的洞.......” 白天的光线更加充足。我再次眯眼看向那个盗洞,里面却还是一片闃静,一片漆黑。 “呜汪,汪汪!”警犬“东东”用大尾巴围著我的脚脖,朝盗洞里咆哮个不停。 这是东山景区派出所的警犬,两岁半的黑背。一般派出所不配警犬,但由於东山的地形复杂,山多林多,为了便於追踪破案,才配备了一只警犬。今天带著盗墓分子指认现场,我们也特意牵著警犬来看。 警犬东东常年跟著训导员钻山爬坡,见惯了山里机警的野兽和狡猾的逃犯,性格很沉稳,不会咋咋呼呼叫个不停。现在它却对著盗洞里一通狂吠,显然是嗅出了我们警方感兴趣的东西。 此时此刻,我只对逃犯感兴趣。 “非。”我半蹲在地,挠了挠东东的下巴。 警犬训练口令中,“非”是“禁止”的意思。警犬一听到主人说出这个字,就会停止下一步行动。 东东乖乖站在我脚边,没有继续狂叫。但它的眼睛还死死盯著盗洞,似乎只要我一下令,它就会箭一般窜进洞里。 我也想儘快缉拿逃犯。但洞里情况確实复杂。人尚且应付不了,更何况狗呢?我默默收紧绳子,没有放东东进洞。 “警察同志,我说的全是实话。您別看这洞不大,里面的宝贝可是真值钱。您从我家里收走的那些就是。我都,都老老实实上交了呀......”那盗墓分子看著一直咆哮的警犬,再看看一脸严肃的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不迭地开始解释。 我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挑两个关键问题问他:“这个盗洞有多深?里面有没有別的出口?” 那名盗墓分子迟疑不定地说:“我......我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我就看见,从他的肩膀到手肘的那截衣袖似乎微微扭曲了。我脚边的警犬奢起毛。不老实的盗墓分子也惨叫一声。 我露出惊讶的神色:“疼么?” 后者痛苦点点头,说自己现在清醒了。 我说那就好。昨晚,你们犯罪团伙的二倒手就一溜烟逃进洞里,我刚看你左顾右盼,那渴望的眼神,还以为你也想逃进去呢。 “我不逃,我有印象,我全都说。警察同志!”盗墓分子连忙说,“我听说这座战国墓很邪乎,里面机关眾多。可我是专门负责交易的,平常没有下去试过......” “你没下过墓,就別浪费时间了。”我摆摆手,“下一个。” 同事们又押来另一个嚷嚷不停、急著要发言的盗墓分子。 我瞥一眼那人,又问出那两个关键问题:“这个盗洞有多深?里面有没有別的出口?” “有,有!” 这个盗墓分子赶紧回答。 “我进去过。山坡另一面向阳,坡底有一丛野杜鹃,出口就在旁边!” 我哑然失笑:“这里的入口接近山顶,另一个出口却在另一面的山底?你们这是把整座山都搬空了。” 话至此,我也明白了。难怪这里山坡的背阴面几乎寸草不生,全是光禿禿的白石头和耐旱的多刺植物,应该是经过他们长年累月的盗掘活动,整座山的生態环境都遭到极大破坏,还真变成一个“多孔乾燥剂”,像蜂窝煤似的,没有一点地下水了。 第50章 下苦,插牌,探测 根据那伙盗墓分子的描述,整个战国墓是在春秋墓的基础上建立的,內部结构非常复杂,墓室中心区域也存在一定的重叠,清理起来非常麻烦。直到他们被警察抓获,墓室中心区域的清理依然没有完工。 目前,一个结构完整的盗掘古墓团伙里,往往包括放哨望风、技术支持、组织策划、实施挖掘、出资交易等不同分工的人员。 其中,负责组织策划和技术支持的人员一般是团伙“核心”,人选也比较固定。 负责放哨望风和实施挖掘的人员则被称为“下苦”,且人员变动较大。他们常常被团伙“边缘化”,比如刚一挖到接近墓葬中心区域的位置后,就会立刻被支开,后面的环节也不需要他们过多参与了。 我们这几天虽然抓捕了不少盗墓分子,但落网人员中,负责组织策划的“核心”只有一个人,其余基本上都是放哨望风、实施挖掘的“下苦”。至於墓里到底有没有挖出重要文物,到底挖出了哪些文物,他们对此也毫不知情。 那些盗墓分子被一个个单独叫上山坡,指认盗洞,根据他们的供述,我得到以下信息: 入口有一个,就是这个山坡背阴面的盗洞。 出口有数个,其中距离最短的,就在这个山坡向阳面。 这是一座在春秋墓的基础上修建的战国墓,很久以前,这里也出土过好宝贝,比如1號青铜卣。不过这些年春秋的宝贝早就盗掘乾净了,战国墓还在“开发”。 至於墓葬里面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们並不清楚。 “你们虽然是『下苦』人,没有机会接触『核心』人。但整座墓穴毕竟是你们亲手挖开的,你们难道就一点也记不清盗洞里面的具体结构了吗?”我笑得咬牙切齿。 “警官,我们每个人负责挖的地方都不一样呀,而且还是轮班开挖的。像我,先是挖了第1节过道,就被把头撵出去了。其他人接著挖。直到第6节过道的时候,才让我回来继续再挖,我哪里知道中间这2、3、4、5节的情况呢?”其中一个盗墓分子欲哭无泪,“而且,这座山太禿了,白天干活容易被人发现。把头喊我们干活都在晚上,那黑灯瞎火的,我们只管埋头挖土,更看不清了。” 你们最好没撒谎。我冷声吩咐道:“下山,咱们去盗洞出口看看吧。” 听完这些盗墓贼的描述,我心中反而燃起一丝希望: 昨晚那个“二倒手”盗墓贼,很有可能还没有逃出洞穴! 这很好理解。 如果从入口到出口只有短短几十米的路程,他偷偷摸摸钻出来,回头看我们警察还傻乎乎围在盗洞入口,没人注意到他。他肯定会直接逃走。 但现在从入口到出口路程太远,步行到最近的出口要一个多小时,最远的恐怕要数个小时。盗掘中心区域还没有清理完毕,这个盗墓贼一旦钻进洞里,恐怕要等很久才能钻出来。我们当时在山脚的出口区域也部署了警力,他在黑暗里逃亡这么久,就像惊弓之鸟。一听见出口有动静,摸不清楚外面的情况,肯定没有钻出来,也不敢钻出来。 现在,我打算去出口好好检查一番。假如洞口附近没有明显的逃亡痕跡,那就证明昨晚的盗墓贼没有钻出来,我就立刻带队进洞,把他直接擒拿归案。 我感觉心臟激动得熊熊燃烧。 眼前只有破案、抓人、功劳! 至於什么关望星,什么他的警告,我全都拋之脑后。 然而,等我们马不停蹄,赶到山坡向阳面,寻找山脚下的盗洞出口时,却发现那里居然有一个人影! 难道,那个盗墓分子已经迫不及待,自己跑出来了? 我难掩心中的激动。朝身后同事们使个眼色,立刻就有三个人出列,训导员也牵著警犬东东,跟著我一起静悄悄地摸向那个人影。 那个人影在野杜鹃丛里晃来晃去,左顾右盼,似乎在找寻什么东西。他肩上还扛著什么工具,看著像挖土铁锹! 我不动声色地做个手势。三人分別从左、右、后三个方面,悄无声息地绕向那个人影。我从正面接近。训导员也牵著警犬东东跟在我身后,我们两人一犬压低身体,伏身在草丛里,像准备狩猎的猎豹。 估算距离可以了。我向身后的警犬训导员传递一个信號。 “袭!”训导员立刻发出进攻的命令。早就被解开绳子的警犬东东就像一只离弦的箭,飞扑向盗洞出口那个人影。 那个人影听到动静,也抬头看向我们的方向。此时我看到,他的脸上满是惊愕。勾勒出郑弈的五官。 不对,他不是盗墓贼。 他是郑弈! “东东!止!”警犬训导员大喊几声,赶在警犬开口咆哮和咬人之前,让它安静下来。 郑弈虽然没被咬,但也被草丛里突然冒出的一只黑背大狼犬嚇坏了。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就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和警犬东东一起,幽怨地看著我们。 “你小子......怎么不好好待在市局里,出来乱跑?”我一边质问他,一边赶紧把小郑拉起来,帮他拍拍身上的土。 郑弈今天穿著一身黄褐色便装,扎著袖口和脚脖,底下一双胶鞋。这身衣服太像个倒斗了,幸亏郑弈长得帅,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 “小乖乖,你跑这里来干什么?”我看郑弈那一张精致的小脸搞得脏兮兮的,有一种自家翡翠白菜粘上泥点的感觉,虽然有洁癖,我还是忍不住一点点帮他擦乾净。 这时,我也才注意到他手里的工具。 那不是铁锹。 倒像是一个......长杆三角牌? 这是一个银灰色牌子,反面是土褐色。它的形状像铁锹,也像马路边隨处可见的三角行车警示牌。 “你拿的,这是什么东西?”我纳闷地问。 郑弈也终於回过神,“哦”一声开始回答:“这是,反盗墓探测仪。” “反盗墓......探测仪?”我闻所未闻,“听著很高端的样子。这怎么用啊?” 其他人也没有见过这种玩意儿。他们纷纷从小郑手里接过这个长杆三角牌,转著圈研究。 郑弈也摇摇头:“別问我,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具体怎么使用它不清楚。我师傅就让我拿著上山,插在盗洞出口这里。” “你师傅?哦关望星啊。”我原本也挺好奇的,但一听到这个名字就非常反感,乾脆不问了。 我上前看看。这个盗洞附近,野杜鹃一丛丛开得很好。如果昨晚那个盗墓分子慌慌张张逃出来,根本来不及清理他的身后,草叶灌木也一定有被明显破坏的痕跡。现在洞口一切正常,看来,此人还在洞里! 郑弈也还拿著牌子,杵在洞口。 “行,等你插好牌子,就回去帮我带个信儿。”我简单给他交代两句,就准备进去,“那我先带队探洞了。” 出乎我的意料,郑弈却寸步不让。 他神情更加严肃,拦住洞口,对我说:“光阴,我这次来,除了插牌子,还有一个任务呢。” “什么任务?” “我师傅说了,洞里很危险,我一定要守住洞口。绝不能让你下去!” 第51章 穷寇,爭功,清醒 我笑著拧一拧郑弈的小鼻子。说,可爱。你不会真以为能拦得住我吧。 郑弈看著我笑,本能地往后畏退一步。谨慎地与我拉开距离。但他转头想想,又坚定地挡在洞前:“我不管,这里面很危险......反正你不能进去!” “又是关望星,故意让你来挡我吗?” 我看著郑弈大义凛然、慷慨就义的模样,心里冷笑一声。 这个关望星,他还真是会拿捏人的心理和软肋。他知道我和郑弈是密友关係,他自己做不了“说客”,劝不动我,就派郑弈来当“諫官”。 可是,郑諫官恐怕不是个好人选。以我的能力,对付关望星会很吃力,但对付刚毕业的郑弈还是绰绰有余。不管是动口还是动手。 我看看郑弈的右腿支在身后,左脚在前。我也左脚上前一步,没等郑弈反应过来,右脚直接別开郑弈的右脚。 郑弈没料到我会对他搞偷袭,惊呼一声,身体就向右后方仰倒。我眼疾手快地抓著他胳膊,让他平稳著陆,防止摔伤。 我动作很快,也很小心。確定没有伤到郑弈,只让他摔了个屁股墩儿。当然,他这反恐特警也不是白乾的,他落地,先是选择了最安全的背部著地姿势,姿势像上课一样標准,並且在落地一瞬间,他立刻抬脚踹向我的襠部。 我被逗笑了。他搞得跟女子防狼防拖拽一样。我立刻鬆开他的胳膊,长腿一撩,绕过还在不停转圈防御的他,抬脚就往盗洞里去。 拜拜您嘞。 忽然,我脚步一顿。 回头看看,郑弈居然抱住了我的小腿! 他刚才被我拖倒在地,见我要进洞,慌得爬也顾不上爬起来,就赶紧胳膊绕成圈,牢牢箍住我的腿,不让我往前走一步。 我的皮肤很敏感,只是觉得脚踝有一点痒痒。 “別闹。”我被他气笑了,“你今天非得跟师哥我比划两招吗?” 我弯腰,慢慢摸上他的手腕。找准把式,轻轻一压,他就被一寸寸掰开。 “光阴,你不能,不能进去!”郑弈慌了神,像牛皮一样粘著我,胡搅蛮缠,“你如果非要进去,我就,就让你一步也走不了!” 我恨得牙痒痒。好你个关望星!你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点也不肯吃亏。我和郑弈明明是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你这些天是怎么给我家小郑洗脑的,怎么挑拨了我们的关係,居然让他心甘情愿站到我的对立面,去做你关望星的挡箭牌? 郑弈抬头看看我的表情,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看我咬牙切齿的样子,还以为我非常生他的气。他颤抖著抱得更紧了,眼一闭心一横地说: “除非......你把我一脚踹开!” 对你动手,我哪里捨得。我忍不住笑出声,揉揉他的小脑袋: “你怎么这么倔呀?” 郑弈默然不语。 “好吧,如果你真要这么死扛,那对不起了。”我高高抬起一只脚,假装漫不经心地扫视郑弈的头顶。像是真的在计算怎么才能把他一脚踹开。 “別!”郑弈惊恐地喊道,他嚇得赶紧低头,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胳膊里。 但他抱住我的胳膊却愈发用力,仿佛就算要硬生生抗下我一脚,也绝不放手。 看著他的样子,我心中莫名升起一股酸意和暖意。唉,这小兄弟明知道打不过我,也知道以我的脾气可能真会伤他,但他依然不放手。 “你真不放手?” “不放。太危险了。除非你跟我回去!” 我感觉到一阵无奈。忙活半天,郑弈依然紧紧抱住我的小腿,眼中满是执拗。 郑弈对关望星的滤镜比长城都厚。他肯定打心眼儿里认为这个盗洞非常危险,阻止我进去这件事非常重要,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阻拦我。 可我心里也清楚,眼前这个盗洞我绝不能错过。但如果用武力逼迫郑弈放手,我也做不到。我决定来点温情战术。 “好了,郑弈,別这样。”我摇摇头,蹲下身来,与他平视,耐心解释说,“你看,我们是从小玩到大,最好的朋友。我当然不会伤你。但昨天咱们抓的那个盗墓分子,他现在很可能就在这个盗洞里面,我急著要进去看看呢......” 我的声音越压越低。並非因为不自信,而是我注意到,周围的警察同事们也越聚越多。他们见郑弈竭力阻止我进洞,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敢劝架。就竖著耳朵听八卦。 郑弈微微一愣,看到我认真温柔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动摇。他小心翼翼道:“可是你也说了,那个盗墓分子很可能就在里面。光阴,归师勿掩、穷寇勿追呀!这里面真的很危险,我不想看著你竖著走进去,横著抬出来!” 郑弈漂亮的眼睛里居然冒出一丝泪:“咱们不急,好不好?咱们就守住这几个出口入口,如果洞里面藏的有人,他早晚会出来的。你看那些间谍还威胁要我的命呢,我也不急。” “洞里人早晚会出来,但,不一定撞到谁的枪口上。”我轻声说,“我有自己的判断。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我相信你也有自己的判断。关望星为什么不想让我进去?他安的什么心?你想不明白吗?你何必要帮著他一起来对付我?” 郑弈愣愣地看著我,好像今天才重新认识了我这个人。 “光阴......”他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你好好想想,关师傅怎么会害你、会故意刁难你呢?他怎么会跟你爭功?你清醒一点儿!” 第52章 辅助,情报与现场 我用力按压眉心,试图缓解紧绷的情绪。 一夜之间连破三案,这在我们文物犯罪侦查界堪称前所未有的纪录。但打破记录的喜悦也让我冲昏了头脑。我像打了鸡血似的,渴望继续破案立功,急著去找第四案、第五案的线索。 眼前的盗洞里,究竟隱藏著什么?——是空无一物的盗掘现场,还是穷凶极恶的盗墓分子?抑或是那些惊世骇俗、从未有人亲眼见识的精巧机关?曲径通幽处,磁石般吸住了我的好奇心。 可是,这些未知的事物,又真的值得我赌上性命,勇赴龙潭虎穴闯一遭吗? 郑弈还在苦苦哀求我醒一醒。我真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都很清醒啊。 我只是......偶尔认死理,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只是......偶尔多疑,总担心遇到的每个善举都是偽装的蓄谋已久;我只是......偶尔急功近利,急於表现自己,证明自己的能力。 “你只是,一直是为了『惩恶』而『惩恶』,而不是为了『扬善』而『惩恶』。” 忽然,身后冒出一句熟悉的声音。 冷冷的,淡淡的,像山间吹拂的清风,捲走狡猾的浓雾与凶险的瘴气。 清风至,万物生。 “关望星?” 我回头一看,果然看见了那张熟悉的冷麵孔。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我还没来得及细品他那一番关於惩恶扬善的言论,不善的语气便脱口而出:“怎么,那些间谍你都处理好了?” “他们都在境外呢。”关望星说。 “那就是还没有处理了。”我说。 “他们背后都有境外的大人物,国內我不方便动手。所以我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乾脆把他们的系统攻到彻底瘫痪,顺便留下一些不可癒合的『伤疤』,方便日后再『揭』。至少五年之內,他们都无法『治癒』。”关望星轻描淡写地说。 “乾的漂亮。”我不吝讚美,“不过,关领导,下次这种小事情,您发消息告诉我一声就好。劳烦您亲自给我匯报,我可担不起。” “別自作多情。”关望星头也不回,往前走,“我刚才接到报警,才紧急过来的。” “哟,这是多大的警情,还需要您亲自出马呢?”我问。 关望星没回答。只是朝盗洞洞口努努嘴,那里有郑弈刚刚插好的三角警示牌。 但这三角牌似乎不太一样了。 它居然亮了! 这个三角警示牌,它的三边好像镶了一圈红橙色彩灯,闪闪发光。 “这是......?”我指著三角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难道是它报的警? 关望星点了点头:“你仔细听。” 我这才听见,这个三角警示牌居然还在说话!但不是机器人那种有问有答,而是纯机械音匯报——“发现可疑目標接近盗洞1號出口,方位北偏东十五度,直线距离约三十米。重复,发现可疑目標接近盗洞1號出口......”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有点怀疑我的耳朵。这种高科技的反盗墓警示系统,简直像科幻电影里的事务。 “郑弈没告诉你吗?这是我们最新研发的反盗墓探测仪。它可以实时监控周围的动静,一旦锁定地下可疑目標,就能立刻远程报警,提醒我们。”关望星说。 “我早就告诉光阴师哥了,他是知道的,也不反对。”郑弈嗅到了火药味,赶紧站在我俩中间。 “我当然不反对。机器至少比某些只凭眼断的人靠谱。”我拍拍郑弈的肩膀。 关望星瞥我一眼:“是啊,正好让它来教教你,反盗墓,怎么打『地上游击战』,而不是『地下地道战』。” “你们別吵了!”郑弈听得直摇头。 “那今天能不能收网啊?”我问。 既然高科技仪器能测算得这么精准,方位、距离都一应俱全,那可以让我进洞抓人了吧? “看情况。等郑弈插完了牌子,我们再部署下一步行动。”关望星上前查看了警示牌传递的信息,语气又重新变得严肃,“现在还是先离开。虽然仪器能够监控位置,但並不能保证我们警方的绝对安全。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什么意思?” “盗洞內的环境复杂,容易发生意外。我们依然是与穷途末路的盗墓分子直接对抗。”关望星说。 “开玩笑,你是让我们再一次空手而归?这回离成功破案只有一步之遥了。”我不甘心地抗议道,“既然你前怕狼后怕虎的,探测这些地底情报干什么?你又亲自过来干什么?” “情报研究和现场行动完全是两回事。”关望星说,“我过来只是实地查看一下,確保一切正常。现在我得出结论——不適合下墓,走吧。” “你就这么胆小?关望星,你还真是名副其实,只会『观望』!”我不客气地直呼其名,说,“之前不熟悉洞內情况,你说这里危险別进,我也听了。现在咱们连嫌疑人的具体方位距离都摸得一清二楚,你还让我冷静,非要等他又饿又渴坚持不住了自己出来?要这反盗墓探测仪器又有什么用处?” “科技只是辅助,是为了『降低风险』。什么时候你学会了『主动避险』,我才放心让你单独行事。”关望星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严厉,“否则,这是送死。” 我真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好,你厉害。”我赌气地指著一整座东山,说,“从今天起,这座山归你了!” 第53章 同志,设局,哲学 我独自下山。 山路崎嶇,天空却飘起了鹅毛大雪。仿佛老天爷也看不惯我冤得像个竇娥一样,特意降下六月飞雪,为我助威。 我中途搭了辆顺风车。热情的司机还以为我是来旅游的,一路向我介绍东山的风景名胜,还告诉我这里气候很特殊——大概在每年四五月,高海拔山区都会落下最后一场雪,整个冬天才算迟迟收尾。 我吃惊地看著窗外的雪景:短短数小时,万顷同縞,千岩俱白。最多再等一两日,大雪覆盖地表,土壤也被冻得结结实实,东山的盗洞肯定很难继续开挖,洞內温度也会急剧下降。 藏身在盗洞內的盗墓贼,此刻就像待在一座封闭的“冰窖”里面,窖內温度还在不断下降。盗墓贼今晚就可能因体温骤降,面临死亡危险,不得不逃出盗洞。 这样一来,守在门口的关望星很轻鬆就能抓住盗墓贼。 我心里一阵苦闷。果然,老天爷还是更偏爱关望星吧。等他当场擒获罪犯,立下大功,肯定又要板著脸,转动那双鄙夷又冷漠的黑色眼珠,像毒蛇一样盯紧我,说教他那一套无聊的保命理论。 有时候我也挺纳闷的。为什么每次我遇见关望星,我俩总免不了这样一场唇枪舌战?最终也是不欢而散。我不禁感嘆——齐朝暮居然也有失算的时候!——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会喜欢关望星这个师傅?还说关望星会喜欢我这个徒弟?才怪! 不过,我拱手让出了东山盗洞,也算是卸下一副重担,也偷得浮生半日閒。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牘之劳形。 我也终於能抽出时间,去关注鱼知海、鱼羡山兄弟俩的事情。 虽然现在我出差,不在西海,但山瑚做事精准,甄珠做事细致,有他们俩牵头,整个专案依然能正常运转,调查工作也能有条不紊地开展。 我一条一条看完他们发来的信息。 都是关於鱼家两兄弟的。 我发现:鱼家两兄弟的人生轨跡似乎鲜有交叉。二者的为人处事和性格特徵也截然不同。 弟弟鱼羡山是一个十足的紈絝子弟。他年轻时候就生活作风不良,放荡散漫,钱如流水,爱交狐朋狗友。年过四十,依然没有成家,对家族事业也毫不上心。他全是仰仗他哥哥的扶持和深厚的家族基业,才得以成为西海古董商会的座上宾。 哥哥鱼知海的情况却比较复杂。这位爱国老慈善家是个“扶弟魔”,但他也有实力去“扶弟”。他非常有钱,而且在国內外说话、办事都清清白白,无可挑剔。只是有一点:他每次回国后,帐户上经常出现与境外人员的大额资金交易。但考虑到他本人目前已经定居国外,与境外人员来往频繁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还是再查查吧。確认清楚。”我简单吩咐了甄珠一声。 甄珠那边沉默片刻,说:“时队,不是我不愿意查。但这些事情牵扯到古董,如果认真计较,一笔糊涂帐。” 是的。他们这些倒腾古董的最喜欢“设局”。 设计这局,设计那局。我看不懂,玩不懂,也不喜欢跟他们玩。 当然,他们也不敢把这种局设到我们警察头上,更不会盯上我。 帽子叔叔阿姨们都很温柔,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圣母。手里拿枪不敢开,拿棍不敢打,拿拳头都得避开犯罪分子的要害去砸。但即便如此,大家一说起警察还是不敢欺侮,敬重有加。因为您要明白,一头温柔的羊与一头温柔的狮子完全是两码事。 我告诉甄珠,你和山瑚可以优势互补。你多跟山瑚学学精准,直击敌人要害;山瑚也要学学你的细致,別一份重要情报摆在眼前还认不出来。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高效工作,也要精准选择你的对手,別累坏了。”我继续说,比如你站在高山之巔,就不必和溪流纠缠不休。 电话那边的甄珠唯唯称是。 可我身后,却有人唱来一声反调: “设局,可不是古董的专利。你有没有想过,你良好的自我感觉、自信的人生道路,也可能,只是在一个更高级的『局』里面?” 谁?我放下电话,看向门口。 原来是郑弈。他刚进门。利落脱掉他的便衣,立起长衬蓝领子,熟练地套上外面的春秋警常服,像是准备开会。 “光阴,你小心啊。別身在『局』中不知『局』。” 我这才意识到,刚刚那番话居然是郑弈说的。也不知道这小孩儿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哲学家口吻,讲得头头是道。 “哈哈,原来你也懂设局?你偶尔会说一些聪明的话呀。”我笑得前仰后合。 郑弈低头换装,似乎並不在意我的调侃。 “怎么?你在山上插牌子都插完了?”我又问,“我都回来大半天了。你怎么折腾这么久?” “你以为,我只需要插那一个牌子吗?”郑弈上前,拿起我刚泡好的一壶茶,一饮而尽。 他的语气略显疲惫:“整座东山,每个盗洞的出入口,大概有十二个,都是我负责的。我都要插点布防。” “哟,我怎么记著——我把那整座东山,都包给关望星了?”我起身,把办公室的隔音门关紧,开始尽情地说关望星的坏话,“那个姓关的是不是自己天天偷懒,却总爱使唤你帮他做事?” 我这番话的语气像在开玩笑,但铁定要给郑弈撑腰。我注视著郑弈,只要小郑敢点一点头,诉说委屈,我就敢直接去找关望星拼命。 “光阴!你不要总怀著恶意去揣测关师傅。”郑弈急了,像小马克思一样开始讲课,“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你与他之间,应该是清清爽爽的同志关係、规规矩矩的上下级关係,而不是水火不容,成天闹著分家呀。” 我玩味地看著郑弈。看够了,笑著问他: “今天这些话,也是关望星让你转告我的?” 郑弈肉眼可见地生气了:“没有!这些话都是我真心想对你说的!” “行,你的真心我收下啦。”我哄著他。 “不过,关师傅也確实有一件东西。让我转交给你。”郑弈吞吞吐吐地说,“你......你拿著啊!你不许不收!” 没等我回答。郑弈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啪嗒”一声,飞快甩到我的桌面上,然后他拔腿就跑了。 什么东西? 我好奇地探头瞧瞧。 皱巴巴的封面上,赫然印著“墨子”二字。 第54章 墨子,道歉,骏马 《墨子》是一部战国时期的哲学著作,主要记述了思想家墨子及其弟子的言论。 我看著这本书,却百思不得其解。 墨子是墨家学派的创始人,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等思想,也就是提倡相亲相爱、和平安寧、选贤举能、人人平等。这些优秀思想放在春秋战国时期是非常先进的,哪怕放在今天也並不过时。 但我实在弄不懂——关望星突然送我一本《墨子》,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怕我太閒,想让我修养身心,提高思想境界吗? 我拿著书,又从头到尾翻一遍。 这回果然有新发现。 我发现这本《墨子》中间还夹著一枚植物书籤。我一眼认出,那是朵粉红色的野杜鹃。 它摸著柔软,水分尚未流失。似乎刚摘下来不久,让我很容易联想到,盗洞出口那一丛丛烂漫开放的野杜鹃。 我拿起那朵杜鹃,仔细端详。 这朵野杜鹃,除了骨朵更大,顏色更鲜艷,似乎並没有什么特別。 杜鹃的语是:永远属於你。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感觉耳朵根有点发烫。赶紧换个思路:如果醉翁之意不在书籤,那就是在书页上面了。 我低头看看,书籤標记的那一页,是《墨子》第四十六章內容——《墨子怒耕柱子》。 它的原文是:子墨子怒耕柱子。耕柱子曰:“我毋俞於人乎?”子墨子曰:“我將上大行,驾驥与羊,子將谁驱?”耕柱子曰:“將驱驥也。”子墨子曰:“何故驱驥也?”耕柱子曰:“驥足以责。”子墨子曰:“我亦以子为足以责。” 大概意思是,从前墨子有个很优秀的徒弟,叫耕柱子。他动輒指责这个徒弟。有天,这个叫耕柱子的徒弟不服气,就问老师,我不是比其他所有人都做得更好吗?你为什么还要批评我呢!墨子就反问他:如果我要登上太行高山,可以用骏马驾车,可以用老牛驾车,我现在把鞭子给你,你会选择驱策那只牲口?耕柱子说当然是鞭策骏马。墨子又问,你为什么要鞭策骏马呢?耕柱子回答说,因为骏马才能担当重任。墨子点点头说没错,我认为,你也能担当重任啊。 我怔怔拿著书本。难道这篇文章才是他要传达给我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这篇文章的寓意:关望星就是老师墨子,我就是徒弟耕柱子,关望星是想告诉我——他严格要求我,並不是看不惯我,故意给我找茬,而恰恰是对我寄予厚望,才要时刻鞭策我这匹骏马! 按理说,我现在该感动得稀里哗啦,主动与关师傅冰释前嫌。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的怀疑和探究反而愈演愈烈。 他居然主动给我拋出的一段橄欖枝? 我要接吗?我捫心自问。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如果我接受了关望星的示好,我今后要面对的,就是他更加有恃无恐的严苛对待;如果我不接受关望星的示好,这顶“严苛”的帽子,恐怕会戴到我头上。 深陷矛盾的泥潭里,我煎熬挣扎了半天。最终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我还是要主动去找关望星。我要告诉他,我原谅他了。 当然,我心里对他还是尊敬多於戒备。 我怀著忐忑的心情,走向他的办公室。一路琢磨著怎么运用心理战术,让他对我所说的一切都坚信不移。 我、关望星和郑弈等人的办公室,都是东山市局临时收拾出来几间空房子,给我们专案办公的。办公室都没有门牌。 我抬头瞧瞧,他办公室的灯还亮著。局里简单走流程的会议,基本都是郑弈替我俩参会。灯亮,说明关望星没有离开。 我不再犹豫,推门进去。 进入他办公室的瞬间,我竟然没闻到烟味。这可太罕见了。警察这职业,比危险更常见的绝对是熬夜,没得商量。问个笔录、写个材料,常常折腾到后半夜鸡打鸣,谁不想嚼嚼檳榔、抽抽菸,提神醒脑?再出个现场、等个消息,免不了走手续流程,怎么打发无聊的时光?当然又是抽菸。 那些长期被烟味“薰陶”的老办公室,我根本没法进去。它们好像每一个墙缝里都渗出菸草气息,呛人刺鼻的味道混合在菸灰缸里,堆积成山。可是在关望星的桌面上,只有一座座堆积成山的文件,非常壮观,证明他不是閒人。 关望星的办公桌紧靠窗户。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桌面上,关望星正在低头整理文件,安安静静。他那被阳光亲吻的精致侧脸似乎变得更温和了,减少了几分凌厉。 关望星一听门开,便抬起头来,见到是我这个稀客,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讶,礼貌地打声招呼:“哦,时光阴。” “关领导。”我也回声招呼。 屋內安静下来。 他熟练泡壶茶,给我倒了第一杯。我则找了个沙发坐下。接过茶,足足过了十几秒,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感到有些窘迫。我一手捏著杜鹃,一手隔著衣服布料,捏著那本《墨子》,明明已经打好了腹稿,此刻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幸好,关望星很会解围。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中的杜鹃上,很快就猜中了:“你翻开我送给你的那本书了?也看见书籤了?” “是的。”我伸手把那朵杜鹃递给了他。 关望星接过,没看几眼,就把灼热的视线重新定在我身上。 我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目光。 我俩都在期待对方先开口。但等了半天,我们依然沉默相对。 终於,我琢磨好了台词。艰难地说:“行了,师傅,我原谅你了。墨子怒耕柱子。我理解了你的用心良苦,也明白你对我的严格要求不是挑剔,而是希望我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关望星一字一句听完我的话,微微頷首:“倔骨头。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还是第一次『被人原谅』呢。” “我......我会努力成为一匹骏马,带著你一路直上太行山,今后您可以驱策我,放心吧。”我很少说这么肉麻的话,默不作声地收紧指甲,抠紧沙发。 关望星虽然面上没笑,但我看他挠挠下巴,晃晃茶杯,起身叉腰走来走去,又挪到窗前安静看风景。一系列微动作明显增加,明白他心情应该不错。 我暗自鬆口气。这些上年纪的老同志就是好哄。他们心思单纯,没这么多pua的想法,有时候竟天真得像个孩子。打个直球,认个错,服个软,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了。 “何必去太行山?眼下就有一个驱策你的好机会。”关望星说,“我正好也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夜到明天凌晨,东山盗洞要收网了。你负责带队去抓人。” 第55章 收网,星火燎雪原(一) 网是今晚要收的。 ai探墓机器人是今下午送到的。 我做事一向留有后手。关望星第一次阻拦我下墓,我就觉察不对,提前嘱咐了肖海,赶紧把探墓机器人从西海寄到东山。以防关望星死活不让我下去,这嫌疑人就没法抓了。 没想到,经过这些日子的软磨硬泡,关望星今天竟然提出收网,还允许我带队下墓! 这样一来,ai探墓机器人就显得很鸡肋。它当然比不得我亲自走一趟,效率更高。 但多出一个探测器的辅助,我也算是如虎添翼,说不定,这个地底探测器,还能跟关望星的地表探测器相辅相成呢。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关望星。他耐心听完我说的每一句话,也对这个机器人很感兴趣:“你的意思是,它能进洞探测?” “没错,它能避开洞穴內复杂的障碍物,探测洞里不同的物品,大小与形状。”我说,“它的功能就类似您让郑弈插在山上的牌子。区別在於——它是移动探测;但您插好的牌子,是定点探测。” “它能移动?那它能进洞抓人吗?”关望星问。 我果断摇摇头:“不能。” 就凭这个圆圆矮矮的小垃圾桶,要想制服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恐怕还要再进化二十年吧。 “这探墓机器人,像月球车。”关望星思索片刻,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它更適合探索无人洞,为我们踏平机关、探索开路,而不適合有埋伏的盗洞,不適合直面盗墓分子。” 如果盗墓分子在狭小的盗洞里,遇见这么一个探墓机器人,他们不会嚇得举手投降,反而会把这个软弱可欺的机器人当成难得泄愤对象。 “各有千秋。”我等不及要去抓人了,便说道,“警犬也叫上吧。这回咱们『三管齐下』!” 关望星没有拦我,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著我部署抓捕行动,仿佛一个局外人。他的態度让我越发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他不是要抢功劳吗?他不是总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大后方,就等著盗墓分子乖乖出来吗? 从关望星角度来想想,我也挺过分的。他时时照顾我、处处替我考虑,担心我出事、担心我走歪路,结果我还不领情,简直像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但我终究不是他。从我的角度考虑,他这回只是换了一种更新颖的方式说教,更贴合我的心理,更容易达到他的目的。至於他的目的是什么,我暂时也不知道。 我很牴触有人跟我玩心理战术。哪怕之前在海底墓,齐师傅通过一些细节,揭穿了我和间谍的秘密谈判,我也忍不住大发脾气。 我对心理学积怨已久。一是我很重视自己內心深处的想法,不想被其他人轻易看穿;二是之前在学校,曾有一位师德败坏的犯罪心理学教授,拿我当他的玩物试验品,临门一脚的时候,幸亏齐朝暮拉我一把,否则我肯定会全身心都折进去。从此我对心理学的好感度更是一落千丈,认为精通心理的人都很可怕,我厌恶他们,也对他们敬而远之。 傍晚时分,所有人轻车熟路,再次聚集到东山脚下,那个盗洞面前。 我看著洞口,摩拳擦掌就要下去。 不料,关望星再次出手制止了我。 “您答应我能下去的啊!”我吃惊地看看搭在我肩膀上那只手。 “我答应你抓人,可没答应你下去。”关望星的手劲毫不放鬆。 “人就在下面!” “不急,人马上就出来了。” “他会被昨晚那场雪冻出来?”我问。 “不。”关望星指著山脊,说,“他会从那里出来。我们就去『终点』等他。” 终点?我看著那一片落雪连绵的山脊,像一条盘绕山巔的玉龙,搞不清楚关望星的“终点”到底在哪里。 下一秒,我突然看见山脊亮了。 亮起一盏“红灯”。 “红灯”安静掛著,周围雪景也仿佛被点燃,大荒流火般映照在山脊上。我这才看清那盏红灯並不是什么信號灯,而是一个醒目的探测牌。 “那是3號位置,我亲手插的牌!”最有发言权的郑弈激动地指著山脊,兴奋不已,“抓到『大鱼』了!我们快去看看!” “都去看看吧。”关望星下令。 群山之巔,冷风呼啸。参加抓捕的警察们一路小跑,踩在坚硬的雪地和冰碴子上,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但我们並不担心会引起盗墓分子的注意,因为他深藏地底,绝对听不见、看不见我们。 我之前听郑弈说过,这种警用反盗墓探测牌的设计原理,一定程度上借鑑了盗墓探测土壤的探针。 首先,三角牌下方连接的长杆能够深入地表,辅以灵敏的传感器,不管是人是物都逃不过它的法眼。其次,它能探测到地下的细微动静,在地面亮起警示红灯,並迅速远程传递信息到警方设备上。 如此高科技,也算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幸亏,这个探测牌也和我一样,都是通过正规渠道进了局子,替国家效力,而不是走上歪门邪道。 我紧盯著山脊的红灯指示牌,心中不禁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依靠这项高科技的帮助,我们不必再依赖直觉和运气。那个盗墓贼在地下墓穴的一举一动,我们都能了如指掌。 那个盗墓贼迫於寒冷,必然会在今晚走出洞口。但整座东山上盗洞出口眾多,短短一夜时间,我们无法找到每个出口,再挨个部署警力,此刻,就需要精准打击,一招制敌。 “稍等,我很快能確定他的动向。”郑弈摆弄著手里的设备,上面还有一堆我看不懂的数据和波动线,示意著地下动静在实时更新。 “下面那只『小地鼠』,现在无法確定我们的动向了。”关望星也难得一笑,“这就是站在地面的好处。” “地鼠”慢慢向上,接近山脊。 关望星见状,示意队伍停下,朝我们做出一个“准备行动”的手势,又不动声色地把领头位置让给我。 他果然信守承诺。 至此,我重新成为了整场抓捕行动的负责人。 郑弈低声告诉我,实时信息显示,那个逃窜的“地鼠”在逐渐接近山脊上面的3號洞口。“地鼠”的脚步似乎也加快了,似乎急於出洞。但他一直在昏暗的地下王国摸索,並不知道外面的警察也正在缩紧包围圈。 “他走上了墓穴北边的第一条岔道,直通3號盗洞出口。”郑弈说,“预计还有10分钟,就会抵达3號出口。” “准备迎敌。”我吩咐道。 我话音一落。郑弈应一声。 我立刻也像关望星一样,伸手按住郑弈的肩膀,防止他一激动衝锋在前。 没想到,郑弈只是继续低头,摆弄设备,他告诉我:“我在调试灵敏度,已经提高了。” 就在这时,我惊愕地发现:沿著整座山脊,草丛里、灌木旁、雪地上,居然还有一些小型探测牌,零零星星,像夜空中连成的星座图案,连出一条耀眼的光路。 它们像哨兵一样佇立大地,不仅精准勾画出盗墓贼在地底的行进路线,更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將“地鼠”牢牢困住。 只是隔著一层地面。盗墓分子在地底捨命搏杀,我们却安然无恙地坐在终点,注视著他一步步钻进郑弈的天网。 “之前我已经教过你了——寇不穷追、功不多贪。”关望星开口说,“现在我再教教你,什么是『兵不接刃』。” 一块块反盗墓的探测牌,一盏盏火红的指示灯,仿佛一颗颗闪亮的星火,点燃了一片白茫茫的林海雪原! 关望星的背后。 星火燎原,漫山红遍。 第56章 收网,星火燎雪原(二) “兵不接刃”明明是个形容词,意思是未经战斗就轻易取得了胜利。我第一次知道它还有使动用法。 成功抓获盗墓分子,这份功劳也稳稳落在我肩膀上。我不免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恍惚感。 我又想起关望星刚才说的,他无意爭功、无意找茬,只是为了教会我什么“寇不穷追、功不多贪”?还有什么“兵不接刃”? 仔细回顾我们在东山的一点一滴,这个总爱找我不痛快的关师傅,也確实照著这本“教材”,教会了我不少东西。我却还对他这么防备。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 回去路上,郑弈跟著特警兄弟们挤一辆车去了。特警车里面是地铁那种横排座位,还有软乎乎的靠背,特別好睡。郑弈肯定又在特警车里睡得死沉。我连发多少消息也不见他回復。 我和关望星坐在同一辆指挥警车的后排,分占两头。我瞥他一眼,他倒是清醒得很。这回抓人穿著便装,大家都裹著厚厚的多功能警服大衣,臃肿得围在警车里。他一身薄薄的黑色衝锋衣,愣是穿出警礼服的帅气感觉,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他没看手机也没睡觉,支著脑袋,那锋利的眉眼,呈30度角,穿透车窗看向夜空,再被红蓝警灯照著,颇像一部警匪大片结尾,致敬英雄的特写镜头。 “警灯关了。”关望星忽然发话。 司机关闭了警灯。我们这辆车从里到外立刻陷入一片黑暗。 这傢伙又要搞什么?我好奇地看向关望星。 关望星支著脑袋,姿势不变。上半身却明显向前倾,好像前方有什么让他很感兴趣的东西。 “您在......观星?”我看见夜空。 前方掛著寥寥几颗星。 关望星淡淡“嗯”一声,继续看他的星星。 有意思。以前我一直以为,夜晚看星星是浪漫主义者或者小情侣的专属,没想到关望星他老人家也人如其名,喜欢“望星”? “您,望出了什么?”我好奇地问。 “星。”关望星像个木头。 “不是,您能讲的再详细一点吗?”我纳闷说,“您都看了那么老半天了,难道看见流星雨了吗?” 关望星终於捨得看我一眼:“我在练习定位。” “定位?” “定位出口。” “出口?” “地底墓穴的出口。”他故意气我似的,每次就捨得蹦出来一两个字。 我受不了这种打哑谜了:“......地底墓穴的出口,那不是在山脊吗?插牌子的3號位置啊。” 这关望星不会有老年健忘症吧。我心想,我们刚从山脊上面抓到了盗墓分子,他乱往天空看什么? “如果没有插那个牌子,我也能定位到墓穴的出口。”关望星自信又平静地说。 我终於反应过来: “噢,您的意思是——您会观星,看墓!” “观星探墓”是古代一种综合天文学、地理学、风水学等多方面知识的绝技,要求使用者必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过观察天上的日月星辰,找出与地下古墓相对应的星象位置。 古人认为,风水宝地与日月星辰有著密切的联繫,“观星探墓”之术也並不是小说电影,而是真实存在的。以前我初入这行不久,曾经听说某些经验丰富的盗墓贼確实有能耐,可以通过上观天星,下查地脉,快速確定古墓的位置。 但我从未想过,这种奇人异士,居然就在我身边,居然还是我的师傅? “真假?”我忍不住问。 “当然也有误差。但经常练习,熟能生巧,就会越来越精准。”关望星说。 “精准到什么地步呢?” “锥尖穿过铜钱眼。”关望星说。 “这么厉害啊?”我怀疑地问,“但如果这样,您直接抬头看看星星,不就行了?” 怎么还使唤人家郑弈,累死累活插什么牌子,帮您跑腿呢? “因为我们警察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关望星给出了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要相信科学,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縹緲的观星占星,风水迷信上面。” “瞧您说的,您看阴宅看得比风水先生都准,为什么不能靠这本事吃饭呢?您这是对自己没信心吧。”我说。 “就算成功九十九次,有一次出错,那也会满盘皆输。”关望星说,“盗墓分子是冒险和投机主义者,但我们警察不能被他们牵著鼻子走。不能一时激动脑热,做出没有绝对把握的事情。” “说得有理,”我钦佩地问,“不过我还是挺好奇,您这本事是跟谁学的?” “家里人教我的。”关望星说。 “......『家里人』教您的?”我吃一惊。 盗墓团伙,尤其是南方地区,常常会出现家族传承的情况。关望星能学会这么厉害的观星探墓术,难道他的家族之前也是盗墓的? 关望星森冷的目光扫我一眼:“咱们是警察。反盗墓的。” 不好意思。我淡淡一笑表示道歉。静候他的下文。 “我家祖上歷朝为官,明朝官运最盛,出过三位刑部尚书。”关望星说,“从第一任尚书起,修家谱、建祠堂,到第三任尚书,连破几桩发丘大案,御赐象牙笏板和一块匾额。上题,『司烜』。” “司烜?” “〈周礼·秋官〉记载:周天子设立『司烜氏』一职,负责『坟烛庭燎、则为明竁』,相传是烛照地宫、守护国宝的刑官。我听家里老人讲,这观星探墓之术,就是那时候与盗墓分子斗智斗勇,流传下来的。”关望星轻描淡写道,“我是同宗本家,但传承至今,也只是学个皮毛,与前人相比,不足称讚。” 我静静听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2000年后的今天,『司烜氏』也有了一个新名字——文物侦查刑警。” 关望星看看我,眼神变得柔和,像在看顾一位后辈。 “欢迎加入我们。” 第57章 变故,江湖与庙堂 我总算明白,什么叫做眼不识泰山。 以前跟古董打交道,那是我与“收藏在禁宫里的文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產”进行对话;但现在我跟关望星打交道,感觉“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也都活了,它们就坐在我面前,慢慢变成关望星的轮廓,跟我讲话。 不过,我更关心的是: “师傅,您的观星探墓术,听著很厉害。您有空能教我吗?师傅,师傅?” “这几声师傅倒是叫得挺甜。”关望星第一次像兄弟似的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不置可否。 回到市局,根据这个最后落网的盗墓分子供述,他確实是国內文物“二倒手”,长期从事非法文物走私倒卖生意,造成不少珍贵文物流亡海外,损失不可估量。 犯下什么罪,该判什么刑,他心里也清楚。每次他一看见警车就害怕,一听见警笛就发抖。等他终於暴露行踪,畏罪潜逃,逃进盗洞,就心惊胆颤一直窝到昨晚,快被冻死了,才鋌而走险跑出来。没想到,刚一露头就被我们警方抓个正著。 他也告诉我们关於战国六博玉棋子的事情。他对那些棋子有很深的印象,因为那些六博棋子並不是常见的圆形棋子,而是像麻將牌似的长方块。我看看他的审问笔录,跟我在海底墓中见到的青金色“小麻將”棋子一模一样,就知道他没有撒谎。 这个“二倒手”还交代说,棋子们大都没有受到损坏,但数量眾多,放在兜里鼓鼓囊囊的,带不出来,所以暂时被他搁在盗洞里。那些棋子放在国內黑市,就能卖个好价钱,所以没有在走私出国的名单上。 我们警方后续与文物局等有关单位进行协商,他们也答应会立刻抢救性发掘,找到那些珍贵的战国六博玉棋子,第一时间妥善保护。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1???.???】 至於那座让当地警方一筹莫展的“盗墓村”,关望星的建议是先別急,先採取潜移默化的手段进行普及教育。除了严厉依法打击盗墓行为外,也需要宽严相济,做好反盗墓的宣传工作,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只是,他这一招又苦了郑弈。郑弈接下来整整一星期,又带著一大堆人,围著整座盗墓村插牌子。 不过,这次他插的牌子更加特殊,牌子长杆插进地面,安装著给警方探测地底环境的感应器,牌子上面则像宣传栏一样,通过生动的警示案例、涉案文物及盗墓工具科普,向当地村民还原了真实的文物犯罪,大力宣传反盗墓知识。 同时,东山市警方也提示广大群眾,发现任何涉及文物违法犯罪的线索,请立即向公安机关举报。 摸金盗墓看似刺激,但在现实中,盗墓分子不仅对文物古蹟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还成为文物层层倒卖的元凶。他们不仅处在文物犯罪利益链的最底端,还终將面临法律严厉的制裁。 至此,东山的事情也差不多结束了。 我们先回吴州。关望星邀请我和郑弈去他吴州的家里坐坐。我也有幸亲眼见到了那一块“司烜”御赐匾额。 筵间空隙,我也再次提出,想学习关望星的“望星”绝技,但没想到,这一回,关望星竟当著郑弈的面,直接拒绝了我。 他道:“这件事情以后再说。” “为什么?”我不太明白。难道这还是什么家族绝学,他非要藏著掖著吗? “你根本没时间分神。你接下来要应付的事情太多了。”关望星解释道。 我更不明白了。东山这案子明明快要收尾了,背后更大的国宝专案也不例外。 关望星作为指导我办专案的师傅,不可能不清楚案件具体进展。 1號青铜卣已经安然无恙送回博物馆了;两只唐三彩棋罐一直安然无恙放在博物馆;战国棋子已经交由有关部门发掘保护;只有2號青铜卣稍微有点棘手,但举办拍卖会的游艇早有下落,西海所有古玩市场的负责人也与我约好时间,只等我返回西海,询问他们那场黑市的拍卖情况,摸清来龙去脉,追回文物指日可待。 並且,不止是这几件主要涉案国宝文物得到保护。这一路走来,我们从西海到吴州到东山,再到与多地警方跨省合作,捉拿的盗墓贼、连根拔出的盗墓团伙、沉重打击的走私文物犯罪分子,不计其数。 我真不明白,关望星到底哪里对我不满意?他还有哪里存在顾虑? “时光阴,你记住了。”关望星郑重地告诉我,“破江湖之贼,易;破庙堂之贼,难。” 我怔了怔。 没想到,关望星真是个大预言家。 当我一路闷闷不乐,独自回到西海,却听到一个令我震惊的消息: 专案组要立即解散! 第58章 閒岗,专案的解散 天塌了。 我急匆匆赶回西海市,却接到上面命令,勒令专案组三月內紧急解散。 飞机落地的前一天,第一轮颱风险险擦过西海,铅云压得海鸥都贴著浪尖飞。我刚把行李箱撂进宿舍,马不停蹄地冲向二楼专案区,指纹锁亮起的瞬间,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起立,齐刷刷看向我。 “都坐。怎么回事?”我回到熟悉的办公桌前,看著面前一个个蔫头蔫脑的同事们,等待一个解释。 开什么玩笑。先前规定的破案时间也仅仅三个月,现在即將大功告成,却突然要遣散精兵强將,这是什么意思? 没人回答。 坐在最前面的两位,正是我最信任的山瑚和甄珠。 山瑚沉默不语,面前菸头已经堆满了半个菸灰缸。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下意识把菸灰缸往文件堆里藏了藏,火星子几乎燎焦了案卷边。牛皮纸袋上“3·13专案“的红色封条刺得人眼眶生疼。 “时队,”甄珠低声告诉我,“局里让您回来就去顶楼开会。领导们都在呢。” “知道了。”我起身上楼,“你们先忙。” 我没坐电梯。顺著宽敞的安全通道,缓缓步行到顶楼。我的脚步迴响在空荡荡的楼道里,这种节奏我可以完全掌控,这能让我舒服一点。 扣门。我深吸一口气。我已经做好了被劈头盖脸训一顿的准备。 但等我坐到会议室,拿到平板,点看今日会议內容,却发现没有一丁点关於“3·13”跨国走私文物专案的消息。 参会的领导们也陆续就座。大家安安静静,照常拿出笔记本,奋笔疾书。 西海开会,二十分钟上一次茶。我盯著面前的白瓷茶杯,已经冒了四次热气,热气沉重却裊裊上升,像温水蒸煮青蛙一样,迫不及待地舒展躯体。 会议进程过半了。依然是不痛不痒的话题。所有人对国宝专案绝口不提。 这是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我心里干著急,恨不得起身打断会议。但我知道,我现在必须沉住气,坐住场子。我也清楚自己可能触动了背后能量,我希望能及时减损。 “小时,你的意见呢?”上面人讲半天话,终於抬头看看我。 我沉甸甸坠在风暴中心。我感觉会场所有人,所有目光,霎时聚焦在我一身。没有吃惊,没有义愤,没有幸灾,没有一切。无悲无喜。他们没有任何情绪,因为他们都在静静等待我的情绪。 我点点头,亮明態度。 我妥协。我同意暂时离开刑侦支队,被预调到保密部门的閒岗。 我从最顶层直接下到最底层。我没告诉任何熟人,也没回去收拾烂摊子。我一点也不急。因为以后我的时间就太多了。我走出最底层电梯,又慢慢走出西海市局,一路阳光。炫目,刺眼。 我转身望向市局顶楼,茶色玻璃幕墙后,每扇百叶窗都整齐划一,献媚般转向正午的太阳。 没人拦我。 我沿著环海路,看著棕櫚树,心烦意乱地躲在蒲扇大叶子底下乘凉。暴雨初歇,棕櫚叶还滴著翡翠色的水珠。 我想起这种植物的果实叫金佛草,长得像腰果似的,盘久了会越来越圆润,会像金元宝,像玉石一样晶莹润亮,但它起点太低,就算后天修饰得再漂亮,也只配做“绿化带文玩”,瓜熟蒂落的一瞬间,就决定了它一辈子的不值钱。 我休息一阵子。打电话想找人聊聊,第一时间想到了关望星。 “我懂您的意思了。”我拨通电话一瞬间,忽然开始哽咽,“最近事情太多,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学。” 关望星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在听。 直到刚刚我才明白,之前在东山,我故意给关望星使绊子,让他去处理棘手的间谍,这其实正中他下怀。 他恐怕早有预感,他这回也帮不了我。 这一切都串起来了。 “关望星,你真厉害。”我由衷承认。 我不怪关望星,他应该早就看穿了我的小把戏,正好顺水推舟,利用这次难得的对外行动机会,又一次把自己摘出漩涡,摘得乾乾净净。 “我还是你的师傅呢。”关望星提醒道。 我平静地说:“您放心,专案侦办期间,我叫您一声师傅。等专案解散,大家都穿著警服,没什么两样了。” “我是你的师傅。”电话里的关望星又强调一遍,“不管专案在不在,我一直都是——你师傅。” 他说的对。我们毕竟跟一些频繁跳槽的公司和养老单位的淡薄人际关係不一样,我们都是並肩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我们有过命的交情。 这个流动时代,我们警察却像铆在盾牌上的铜钉。常与我们打过交道的企业主管换了三茬,隔壁写字楼的前台姑娘又更新了通讯录,但与我们的老同事过了三十年可能还掛在紧急联繫人一栏,还是同一串倒背如流的警號。 所谓过命的交情,就是把彼此的名字刻进骨髓里,支撑著、扶持著,勉励著,继续前行。这就是为什么结案报告里永远写著所有人“配合默契”,而不会註明谁在千钧一髮时用身体作了人肉盾牌。这就是为什么追捕盗墓分子时,暴雨中的山崖边,我们每一双手能同时拽住滑落的同伴。我们身上甚至带著“同频的伤疤”,连掛彩的伤痕都一模一样。警察同志照合影是最划算的,因为一间办公室,一个家,一掛就是一辈子。 “谢谢师傅。”我顿了顿,“但西海这边......情况確实复杂。嗯,您也照顾好您自己吧。” 关望星那边沉默片刻,最终说:“好。” 我掛断电话,深吸一口气。环海路上咸湿的风,灌进我的领口,也搅得我心里愈发难受。 “光阴,听说你们西海有情况?”郑弈也发来一条语音。 “没事。”我打出两个字。 郑弈跟我没什么好扯皮的,直接问:“听说专案组要解散了,你也不在原岗位了?” 我指尖一顿,没有回覆。 郑弈紧接著问:“哪里出了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啊。我看著远处的海面,绿浪在防波堤炸开:“当然服从安排了。我现在只是执行者,又不是决策者。” “你要不要我过来一趟?”郑弈提议,“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笑了笑:“不用了,这种事情,可不是人多就能解决的。” 郑弈再也沉不住气了,直接打电话来。 我掛了他的电话,苦笑著摇了摇头。至少,郑弈没事,至少,正义还在。 第59章 相亲,官面的人物 专案是一个团队,是一个整体。这场风暴一旦刮起来,就要席捲整片大地。当然不可能只在我的脚尖止步。 整个下午,我就站在波涛汹涌的西海,听著四面八方的海浪,也听著四面八方的糟心消息:山瑚被预调去警犬基地训狗,甄珠背后的能量还在力爭,情况未明,肖海被预调至下面分局,其余人我没有太留意,反正各自解散回岗。 整个案件,调查工作也被迫中断。所有努力、所有煎熬、所有线索,所有期许与不甘,仿佛都在一瞬间破碎。 我有预感,即將草草结案。 极目远海,乌云滚滚,却升腾出一派白云缠岛的奇观。水天相搏,斗折蛇行,却击飞一朵朵碎小云,像一只只挣脱束缚,直衝蓝天的白鸽。 我又想起那一晚,齐朝暮轻轻解开口袋,一大群鸽子振翅高飞,在夜空中自由盘旋。我突然好想他。好想念那种鬆弛自在的感觉。 我动动手指,第一次主动给齐师傅打电话。 但老齐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连打几个电话也没接通。只有他的ai语音邀请我留言。 我像留守儿童一样,可怜巴巴对著冰冷的ai语音留言,说师傅,我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海的尽头。我坐上一艘帆船。另有几位外地旅客,操著五八门的方言,和我一起拼船。 所有人都忙著拍照留念。只有我静静坐在船尾,低头盯著船舷两旁,看著蓝蓝白白的防撞球被浪推搡得左摇右晃。 今天没有升帆。海面风平。无穷的碎浪浮朝船体涌来,大块的翡翠、金箔片、蓝水晶,都在嗡嗡作响的马达声里被切割得七零八落。 “时警官,心情不好啊?”船尾掌舵的老哥推推墨镜,笑嘻嘻地朝我打招呼。 我认识他。之前隔壁闽省举办了马拉松帆船赛,他是选手,我是特邀,我们见过面。 “大忙人啊,难得一见。乾脆你帮我摇摇船吧。”他笑著鬆手,把船舵让给我。 “我可不敢。”我也笑著推辞。让我一个外行摇船,全船人的命呢。 “有什么不敢?放鬆,站稳,避开渔网,避开大浪......”那老哥絮絮叨叨著,倒有几分哲理。 帆船不难摇。“摇船”之前,先要练习“站船”——掌舵者必须有稳站潮头的本事,不能腿软。才能操控两根机械杆,船尖左歪就往右推,船尖右歪就往左拉,只要保证船头始终对准海港的方向,我们总能回家。 看著夕阳沉入海面,我终於感觉玩够了。 上岸。我忽然想起,下午原本安排跟西海古玩市场的负责人一个个谈话,恐怕此事也要遥遥无期地搁置了。 我绕个大圈返程。不知不觉,慢慢溜达到了西海之滨。这里坐落著西海地区乃至本省最大的古玩市场,西海古玩城。 整座古玩城大致可分为:大小广场、古玩城门以及主要的交易市场,三部分。 第一部分最繁华。周围各个小广场如同瓣一般,围绕著最前面的一座大广场,大广场又直通不少网红景点,吸引了许多年轻人前来打卡,这里一年到头都有熙熙攘攘的集市,平常客流量极大,有的店面甚至凌晨三四点也不歇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小广场瓣的缺口是一座白玉桥,过了桥,就能隱隱约约看见一座高大的仿古城门——这里是第二部分,也是古玩城的门面。城门两侧是威风凛凛的石狮,门楼上悬掛著巨大的匾额,上书“西海古玩城”五个鎏金大字。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第三部分的交易市场是古玩城主体。这里不仅物件种类繁多,涵盖了瓷器、玉器、字画、家具、铜器、文房四宝、杂件等各类古玩艺术品,常常吸引了周边县市和全国的无数古玩爱好者、收藏家前来淘宝。 交易市场的布局独特,像大型客家土楼,它是多层建筑,上有整整十二楼古玩精品区,隨著层数从低到高,每层古董的平均价格也依次上涨,直至惊人的天价;下有三层地下集市,半黑半白,一般只有特殊日子,经特殊人介绍才能拿到“好鲜货”。这里常有盗墓分子前来销赃,也是我们打击文物犯罪的重灾区。 除了以上三部分。从玉桥到城门,这一段路也很热闹。路面两旁都是算命摊子,摊主们或穿著长衫,或戴著墨镜,或手持罗盘,口中念念有词,看手相的、看面相的、算八字的、摇铜钱的,拿眼一瞧,都有。 只要不涉及財物诈骗,细究起来,这些人並不归我们公安管。再说某些盗墓的土夫子与精通风水的人士也常有来往,以前我就在这条街上带走过几名嫌疑人,所以我对这些算命先生印象不是很好,平常也很少搭理他们。 但今天,我再次走上这条熟悉的路,我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不对。 空气中瀰漫著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蠢蠢欲动,不断撩拨我的第六感。 这种第六感不是玄学,而是我根据所处环境、气氛和形形色色的人物,综合评判的一种感觉。当我走过那一座桥,骤然踏入另一个世界,踏进另一群人的地盘。 大路两旁,原本好端端坐著一堆算命先生,但是,当我走到他们面前,我眼角的余光能明显感觉到,摊主们齐刷刷抬头,目光像是黏在我身上,直勾勾盯著我看。 並不是我自作多情。这些人跟南京夫子庙或长沙江阁那些神棍们隨机拉一位幸运观眾不同,他们都是坐摊的,有的摊子前面还有顾客排队等著呢。现在倒好。铜钱也不掷了,龟壳也不摇了,排盘也不排了,就跟那向日葵集体看太阳一样,集体转著脑袋看我。 我感到很纳闷。 我今年二十六,父母每年都送我去相亲。我无聊之余,也做过十次实验:相亲的姑娘们对我一无所知的时候,只看我的长相就对我一见钟情的概率90%,等她们得知我的职业和(尤其是)收入之后,对我一见钟情的概率是100%。 我知道我长得帅。就算是今天,我板著脸冷著脸黑著脸,环海走一圈,路上也被陌生人要了两次微信。 但是现在,几乎整条街都在看我。我反倒心里打鼓。心想,我也不至於这么高的回头率吧。 我被盯得浑身发毛,第一个念头是,难道我衣服里面的警服露出来了,很显眼吗?第二个念头是,我需不需要掏手机打开警务通,挨个识別他们的人脸,看看他们是不是有在逃嫌疑? 我努力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目不斜视,就硬著头皮,走在这种古怪的氛围里,终於走到大路尽头。 城门底下,还有一对算命夫妻。 那对夫妻同样在死死盯著我。 但由於他们的摊位就在我的斜前方,所以我能清晰看到:那女子一见我的面容就大吃一惊,她飞快转头,带著一分戏謔、九分警惕,低声告诉身旁的男子: “官面的人物。” 第60章 算命的女人,追杀的保鏢 我的耳朵虽然没有皮肤那么灵敏,但女人的声调天生比男人更高,那女的嗓子又格外尖细,我能毫不费力地听清她说的话。 女算命师很少见。偏偏这女子还长得很漂亮。她穿著一身黑底金鹤旗袍,勾出经典的s型诱人身材,脖颈上掛著一块拳头大小的哑光佛牌,手里一把山水摺扇,头髮盘髻还缀著几粒珍珠,隨著她说话一抖一抖。 她说话间隙眉飞色舞,还时不时斜眼看向我,不像偷窥,倒像是拋媚眼一样。要是我再年轻几岁,毛头小子,保不齐就拿眼睛盯著她瞧了。但当这么多年警察,我知道,她这幅扮相其实是故意勾引我。 我径直走到她的摊子前面,冷脸问: “我们之前见过?” 那女的似乎被我冰冷的语气嚇一跳。她赶紧收起那一套表演。沉默不语。只是死死盯著我的腰间。那是我平常放配枪的位置。 她的丈夫也盯著我的脸色。忽然站起身,朝我深深鞠一躬:“没见过。” “那你们刚才在讲我?”我问。 “是。您的面相,是要做大官的。”那男子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好奇,所以多看了几眼。” 我冷笑一声。这些算命的没什么本事,倒是会拿捏人的心理。富贵吉祥话一句句不要钱的往外蹦。要不是我今天才被“免官”,真要被他们的甜言蜜语哄得飘飘然了。 “那你们还真是看错了,回去好好治治眼睛吧。”我曲起食指,警告地敲敲桌案上面的龟壳,说:“相面、算命、占卜、测字、降仙、风水——下次再敢用这些鬼话忽悠人,传播封建迷信罪。” 那对夫妻低低头,不再说话。 我又不耐烦地向身后扫一眼。其余算命摊主也像学生听见老师要提问一样,赶紧把头低下去。 真是怪事。现在算命骗钱的也学会团伙作案了吗?我摇摇头,不再细究,抬脚进了古玩城。 西海古玩城三面包围,一面开门,砖木石材料,古色古香。內部结构很像客家土楼,但並不是完全復刻。比如我站在一楼天井位置,我是不能完全看到二楼、三楼,或者再往上楼层的店铺招牌。我必须亲自走上每一层楼,才能看见更多稀罕宝贝。 不过,仅仅是古玩城一楼,已经足够我逛半天。我打量著鳞次櫛比的店铺,清一色古玩店,还有流动摊位百余,瓷器、玉器、陶器、铜器、木器,品种宽泛。我记得我小时候,这里还像买股票一样,讲究什么礼拜二开市,但现在从上到下都是新鲜血液,讲究老规矩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 我隨便找一家茶馆,要壶茶坐下。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捧著一杯热茶,视线慢慢扫视著四周。 这里不像酒吧ktv一样灯红酒绿,茶香裊裊中,浮露出熙熙攘攘的人群,如过江之鯽。茶馆里坐著形形色色的人,有低声交谈的古玩商贩,有独自品茶的游客,还有几位看起来像是行家里手的老先生,正聚在一起乐呵呵討论著什么。 我抿了一口茶,茶汤微苦,回味倒是甘甜。正当我准备放鬆片刻,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刚才那个算命的女子。 她居然站在茶馆前门。一手扒著大门,一手倚著廊柱,直勾勾地盯著我。 跟踪我? 我差点被她气笑。我是警察,从来只有我跟踪犯罪嫌疑人,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跟踪我。 我再瞧瞧她身后。发现她的丈夫不在身边,只有她一人。 有事找我? 我心里一沉,放下茶杯。警惕地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动静。朝她招招手:过来。 瞧见我做的口型,那女子眼睛一亮。她难掩激动的神情,也学著我的样子环顾四周。这才快步走进茶馆,径直朝我走来。 “这位爷,”她居然直接半跪在我面前,声音和头顶缀著的珍珠都颤抖得不像话,“您......能不能帮帮我?” “好孙女,你挡著人家道儿了。”我慢条斯理地接住她的辈分。又把她从过道间弄起来,摁在我对面座位上。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她的眼神太嚇人了——里面透著一股绝望,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单论这种表情,我在很多走投无路的罪犯脸上见过,但这个女人的绝望中又透出一丝渴望,非常刻意,非常可疑。 “帮你?”我冷冷地问,“你不是算命的吗?怎么,你掐指一算,算到自己最近有难了?”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低声说道:“我......我不是算命的。我只是......被逼的。” 我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她。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紧紧攥著衣角,显然內心极度不安,极度恐惧。 “被逼的?”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著怀疑,“谁逼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忽然脸色一变,猛地转头看向茶馆前门。我也顺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四五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围在门前,专业保鏢的模样,大块肌肉几乎要撑破西装,他们身后还跟著几个纹龙描凤的小弟,吞云吐雾,狠厉的眼神扫视著茶馆內的每一个人。 她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隨即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他们来了......求您,救救我!”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转身朝茶馆的后门跑去。那几个黑衣男人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立刻追了上来。 前门与后门的开口都是一个方向,都对著外面的围廊。那些黑衣人,也不知是脑子里缺根弦还是惯性使然,他们不知道从门廊上堵人,反而钻进茶馆里追人,横衝直撞。茶馆里的顾客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纷纷侧目。 我待在原位,只觉心累。看目前这个光景,那女人显然不是普通的算命骗子,而且她惹上事了,事还不小。至於我,一个刚刚被“免官”的警察,本不该再捲入这种麻烦漩涡里。 但我的脚却不由自主地迈了出去。 我没有阻拦那些黑衣人。我只是默不作声地也穿过茶馆后门。快步跟上那个女人。 这女的也蠢得可以。她被人追杀,还不往人多的地方跑。偏偏要穿过茶馆的后门,跑进一条多家店铺歇业、冷冷清清的古玩区。粗壮的廊柱遮挡阳光,光线昏暗,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潮湿的霉味。她的身影在前方若隱若现,脚步踉蹌,显然已经筋疲力尽。 “你站住!”我低声喝道,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她听到我的声音,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搂住我的胳膊,苦苦哀求说:“求您......別让他们抓到我......他们会杀了我......” “你是被拐卖的?还是欠钱了?”我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问完,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那几个黑衣人已经追了上来,身后还有几个杀马特小弟,人人手里都握著几根短棍。 “別多管閒事,”为首的黑衣人冷冷对我说,“把人交出来,你滚。” 很好,第一个敢让我滚的人。 我迎上前问:“你们干什么的?” “这不关你的事,”黑衣人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並且明显不耐烦了,“最后警告一次,你別找死。” 我找死?不关我的事儿?我冷笑一声。只要在西海,不听话的孩子,都归我管!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他们以为演黑/社会港片呢。我顶著那些黑衣人的视线,不慌不忙地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浅蓝色警服。 原地出警。 第61章 警服的威慑,鱼家的邀请 警服的威慑力让那些黑衣人瞬间收敛了囂张的气焰,刚还气势汹汹的黑衣人们像泄了气的皮球。为首的黑衣人眼神闪烁,显然在权衡利弊。他们身后的小弟已经悄悄退到了远处,探头探脑地观察著局势,显然不想惹上麻烦。 “解释一下。”我看向为首的黑衣人。 那人个头比我略高。身材魁梧,典型的打手模样。我刀锋般锐利的视线从他的头顶慢慢切割到他的手臂,让他原本紧握的拳头也慢慢鬆开,整个人显得局促不安。 “说话。”我提高嗓音。声音在狭窄的走廊里迴荡。 这里的环境確实逼仄,一边是墙,一边是围栏,中间的连廊只有三四步宽。几个黑衣人堵在我面前,看似封住了我的退路,但我心里清楚,我根本不需要退路。我是警察,哪有畏惧撤退的道理?再说这里是我的地盘。一直都是。 黑衣人沉默了几秒,终於无奈开口:“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老板让我们带她回去。” “老板是谁?”我紧追不捨。 黑衣人犹犹豫豫,低声找藉口:“是——” “——是我!” 突然,我们身后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转过身,只见有一位中年男子出现在走廊另一端。满面春风,朝我走来。他穿著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西装,面容清瘦,脸色红润,举手投足间透著一股沉稳、从容不迫的气度。不过,他的神情却藏著一丝狡黠与玩世不恭,仿佛眼前惊心动魄的追逃大戏,不过是一场他早已预料到的游戏。 “你又是哪位?”我皱了皱眉,心里隱隱有些不安。 “鱼羡山。”他迈著悠閒的步子走了过来,语气轻鬆自如,就像会见老熟人,“西海古董商会的鱼羡山,幸会。” “鱼羡山?”我心里暗自吃惊。 我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其中一名涉案人员见面。而且,根据我目前掌握的情况,鱼羡山是个十足的紈絝子弟,生活作风散漫,钱如流水,整日与狐朋狗友廝混。可眼前的他,却完全不像那么回事。这人举止优雅,又自带著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与传闻中那个放荡不羈的紈絝子弟形象大相逕庭。 “是我了。”他微微一笑,“您是时警官吧!久仰大名。” “鱼先生。”我也没拐弯抹角,朝那帮黑衣人点点头,“你带来的这些保鏢,涉嫌危害社会治安,威胁他人生命安全。” “你,你,还有你——注意。”我伸出食指,分別指著后面的黑衣人,“你们是自觉跟我回局里?还是我叫警车送你们过去?” “哎呀呀,保鏢而已,时警官您別为难他们。这里还有不少我的铺子呢。”鱼羡山笑著拦下我的手,又指指我身后,“您知道,我为什么要找那个女的吗?” “你讲。” “她欠我钱不还呀,欠的还不少呢。您说说,现在老赖都这么会装柔弱,搞得我一个討债的这么被动,也不知道谁是债主?”鱼羡山附在我耳边说,“您要证据?我回头到公安局把我俩的欠条给您。” “害。”真是一笔糊涂帐。我看看身后的女子此时又故意装出胆怯的模样,明明大好的逃跑机会,她却像脚生根一样,跑也不跑。我当然不相信她是老赖。我不知道您各位看出来了没有,但她很明显和鱼羡山是一伙的。他俩一唱一和,故意把我引到这儿来,故意给我设了个套。 那女的既然没受伤,我也懒得管了,顺著鱼羡山的意思问:“你在西海古玩城做什么?” 鱼羡山赶紧说:“警官您忘啦?您让我们西海所有古玩市场的负责人今天下午都去局里坐坐。我也在西海静候您的通知呢,结果迟迟没信。” 我心里一阵翻涌,鱼羡山这话让我一时无言以对。確实,我之前曾计划约谈他们,调查黑市拍卖的情况。可如今我即將调离原岗,手中无权,这件事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我给你们负责人都拉进了一个群。”我慢慢说,“没看群消息?早就告诉你们不用来了。” “哦?”鱼羡山吃惊地打开手机。 “中午才通知的。”我漫不经心道。 我看著鱼羡山,又看看他身后那些“保鏢”,后退几步,保持安全距离,目光也愈发冰冷。 鱼羡山轻轻嘆了口气:“时警官,您不必这么戒备我,我没什么恶意,就是有些话想跟您当面说说。” “什么话?”我问。 鱼羡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烫金硬纸,递到我面前。上面赫然写著“十二楼拍卖会邀请函”几个大字,底下还附有一串详细的地址和时间。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接过邀请函,在手里把玩著。 前文说过,西海古玩城已经最奢华的古董交易区,上面有整整十二楼古玩精品区,隨著层数从低到高,每层古董的平均价格也依次上涨,直至惊人的天价。尤其是第十二楼,更是精品中的精品,每一件展品都价值连城。 单单是这一封邀请函,没有过亿身家作为担保,恐怕是不允许进去开开眼的。 “下星期二晚上,西海今年最大的拍卖会。我代表鱼家邀请您,时警官愿意赏脸吗?”鱼羡山笑道,“在这里说话不太方便,到时候在顶楼,我再给您讲。那里,可能也有一些您感兴趣的东西。” 我强忍著没有发火。拍拍他的肩膀,说:“鱼先生,你要是再敢给我绕圈子,我今天真请你去局里坐一坐。” 既然鱼羡山借那算命女人之口提醒我,我是官面的人物。 那我也有必要提醒他一句,跟我讲话,老实交代,坦白从宽,不要再打出商界那一套浪费时间的太极拳。 第62章 重现的文物,屈辱的感觉 鱼羡山笑眯眯地看著我,他逡巡的目光像毒蛇吐信,寸寸舔舐过我的制服纽扣,最后定格在我胸前的警號上,逗雀般轻轻一笑。 他缓慢开口说:“您之前叫我们负责人过去,不就想了解那场国际拍卖的情况吗?您不用找任何人,我就可以告诉您。而且,整场拍卖会的背后,牵涉的可不仅仅是我们古董交易哦。”鱼羡山的喉间滚出一串低笑,指尖虚点我左胸口袋,意味深长道:“还有,你们『官面』上的事情。” 我听得心里一震,但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静静地等著他的下文。 根据我的经验,反派往往死於话多。 鱼羡山不紧不慢,又从暗纹西装的內袋里抽出一张照片。 当他把照片亮给我看的时候,我的呼吸微滯——那上面是一件我无比熟悉的青铜器。特写镜头下,我能清晰看到它表面刻画的精巧纹——两只鷺鸟,一大一小,盘旋翻飞,哀哀低鸣。 “就是这个东西吧?”鱼羡山问道。 春秋鸟纹青铜卣! 它化成灰,我也认得! 这正是我们专案追查三个月的文物之一,是2號青铜卣,是唐朝匠人將六博棋盘机关暗藏在蕾纽中的绝版之作。 浅黄灯光下,它静静躺在红丝绒匣子里,青绿铜锈里渗著血色暗斑,点缀在两只鷺鸟的羽翼表层,仿佛凝固的血珠,正要颗颗滚落。 鱼羡山嘖嘖嘆气:“可惜了,这样一件好宝贝。3月份那场国际拍卖会上,它居然流拍了。” 我心说,幸亏流拍了。否则这样一件国宝,恐怕就要遗失海外了。 “您知道,为什么吗?”鱼羡山慢悠悠地说道,“因为我和我哥哥鱼知海,当时都打算把它买下来。” 我蹙眉看著鱼羡山。他的意思是——因为他们两兄弟去爭夺这件青铜卣,最终没有达成共识,所以青铜卣才流拍了? 太意外了。要知道,鱼知海可是远近闻名的“扶弟魔”,鱼羡山更不必说,所有开销都依赖他哥哥。如此一对兄友弟恭的鱼家兄弟,背地里,难道也有爭执不和的一面吗? “所以,你这是邀请我,去看你们兄弟鬩墙的戏码?”我冷笑,指节叩在青铜卣照片上。 连廊外忽有一阵穿堂风,悬在檐角的铜铃叮噹作响,惊起几只灰鸽扑稜稜掠过琉璃瓦,仓皇逃避。 人人都说家丑不可外扬,鱼羡山却告诉我这么多家庭矛盾和细节,巴不得让我知道他和他哥关係不好,非让我掺和他的家务事! 我抱臂睨著他表演。惊飞的鸽群低低掠过我们身旁,在鱼羡山的眉骨位置投下细碎阴影,那张总是含笑的脸庞霎时显出几分阴鷙。 鱼羡山却耸了耸肩,语气轻鬆:“我就想让你知道,我很討厌我哥。” “他表面上照顾我、关心我,实则像施捨一条狗一样施捨我。他总是像救世主一样高高在上——”鱼羡山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阴冷,“我真想看他摔下来。” 我没功夫计较他的偏执,只是在心里快速权衡利弊:鱼羡山的话虽然不可全信,但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没想到,鱼羡山忽然抬手,冰凉指尖抚上我侧脸。语气轻佻:“嚇到了?” 他指腹的薄茧蹭过我的脸颊。很粗糙。那是常年把玩金石玉器留下的印记。那陌生的触感让我瞬间愣住。我皮肤很敏感,很排斥跟其他人有亲密接触,更不用说他这么轻佻的举动,简直令人作呕。 从来没人敢对我这么动手动脚! 我受惊,猛地后撤半步,后腰撞上红木围栏。雕稜角硌得生疼,却不及脸上灼烧般的耻辱来得刺痛。我用力擦了擦脸,试图抹去那噁心的触感,但它就好像火辣辣烙印在我的皮肤上。 “注意你的举止!”我出离愤怒。 但鱼羡山像在看小孩子发脾气胡闹,毫不在意我的警告:“欸,我也听说了专案的事情,警官您最近辛苦了......不过,您应该也閒了吧?” 他竟笑出声,腕间一串金丝佛珠隨之撞出清脆声响:“您下周二夜晚应该也没有公务缠身。那,我就在十二楼恭候您。” 他后退半步隱入阴影,西装下摆扫过红木连廊的扶手:“还有,您记得穿便装过来——您的警徽太亮,恐怕会惊了那些阴沟里的小老鼠。” 我攥著邀请函的指节发白,纹路在我的掌心里染上深深的红痕。 鱼羡山,他竟然还知道我被调离专案的事情?这件事刚刚发生不久,內部消息还未传开,他怎么会知道! “鱼先生消息倒是灵通。”我讥道。 鱼羡山不以为意,反倒是轻轻嘆了口气:“投桃报李,我也告诉您一个绝密消息——这件青铜卣,星期二还会再次拍卖。如果我有幸能把它拍下来,可以直接送给您。” 我摩挲邀请函的手指忽然一顿。指尖触到边角处凸起的暗纹——那是用金丝掐出的双鷺缠枝纹样,与照片中青铜卣上的雕如出一辙。 “你......送给我?”我颇为惊讶。这样一件无比珍贵的国宝级古董,这样一桩特大专案涉案文物,他倒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说送就送人了! “你知不知道,这种级別的文物买卖是犯法的?”我恼火道,“你——” “只要您愿意赏脸来见我,您还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考虑。”鱼羡山静静地看著我的眼睛。 他说话这么真诚,倒显得我有些不厚道了。我压下怒火,心中暗自思忖,鱼羡山今天的態度確实奇怪。第一,他敢把青铜卣的事情告诉我;第二,他敢明目张胆送我青铜卣;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顶楼拍卖会竟然敢公开买卖青铜卣!这里是西海,又不是境外,简直不把我们警方放在眼里!第四,再往它的背后想想......那可就太深了。我再也不想被人当枪使。 纷乱如麻的思绪里,我纠结著措辞,最终,艰难蹦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冒这么大危险,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他鱼羡山到底图什么? 鱼羡山笑了笑,语气轻鬆: “我喜欢你。所以送你个小礼物,不行吗?” 第63章 警花的鸡汤,下属的忽略 ......噁心。 我急拐进最近一处消防通道,扶著锈跡斑斑的消防梯,踉蹌而下。我的后颈还残留著鱼羡山指腹的触感,我几乎是跌跌撞撞,狼狈地逃出西海古玩城。 真噁心。 咸涩海风灌进我的肺里。耳畔还黏著鱼羡山那一句轻佻的“我喜欢你”。像是一层黏腻的污垢,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好脏啊。怎么也甩不掉。 我凭藉多年查看监控的经验,避开大街小巷的摄像头,一头扎进呼啸的海风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拋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鱼羡山今天的举动也太过反常。他的每一句话都不能忽略,那都是他有意无意透露的重要信息。我不能沉湎在自己的情绪里,我必须儘快理清思路,找出关键。 首先,他提到了2號青铜卣。这件文物不仅牵涉到黑市拍卖,还牵涉到我们“官面的事情”?这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这件青铜卣的背后,或许隱藏了一些未知的能量;或许鱼羡山和他哥哥鱼知海之间的矛盾,也与其有关。 其次,鱼羡山提到了下周二夜晚的拍卖会。他声称,如果他能拍下青铜卣,会直接送给我——我绝不相信他的好意。这显然是一个陷阱,或者说,是一个试探。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试探我对这件事的態度,甚至可能想拉我下水——我不是傻瓜。 这种黑市文物交易,他主动告诉我,表面是给了我一个把柄,但只要我接受了,反倒是给了他一个把柄! 最让我不安的是,鱼羡山竟然知道我被调离专案的事情。这件事刚刚发生不久,內部消息还未传开,他怎么会对內部人事变动了如指掌? 难道他有眼线? 难道,整件事件本身就是一个“局”,我早已“身在局中”? 我自嘲地笑笑。之前我还一本正经地告诉甄珠,说那些倒腾古董的人喜欢设局,但不敢设计到我们警察头上。现在想想,我可真够幼稚的。 回到西海市局,我也从顶楼办公室挪到一间偏角大屋子。 外面走廊上,摆著几盆乾瘪的龟背竹,它们靠著日光灯管汲取光合作用能量,半死不活。 我好心,平均一小时浇水三次,看著深绿叶片上的水珠静静沿著叶脉滚落,像极了我被抽空的日程表。 档案室的同事们偶尔来送案卷,看见我的养老生活,总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默著拍了拍我的肩。一排排铁皮柜里,积灰的案卷也默默注视著我,但我知道,与它们一起被束之高阁的,还有我的刑警生涯。 不过,这也是我最愜意的一段时间。像一场盛大的休假。 只是,我可能没有享福的命。无论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都觉得在浪费时间,都觉得空落落的。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可我不愿意去细想。 我或许也慢慢適应了保密岗位吧。 ......才怪。 我百无聊赖地打开朋友圈,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滑走了一段段光阴。 山瑚被预调去警犬基地训狗,朋友圈里都是他和大小警犬们的九宫格合影。背景基本上都是灰濛濛的训练场,狗子们吐著舌头,笑得开心,山瑚则是一脸欣慰与疲惫。我顺手点了个赞,手指悬在评论框上许久,最终默默退出。 甄珠的情况依旧不明朗,她每天分享多彩生活的朋友圈也慢慢变得一片沉寂,仿佛是一道与敌人紧张对峙的前线战壕。 不过,她也被分局派到一些与市局对接紧密的部门,工作之余,倒还能常常来探望我。 “时队,您可別颓废,別把自己养懒了。”甄珠每次进我屋门,都像大姐姐来探监一样,投餵我五八门的零食和心灵鸡汤,“您还年轻,日后肯定有被驱策的机会。” “借你吉言。”我说,“可惜,我现在是『食不饱,力不足』,不能驱驰千里。” “只要被伯乐发现,您就已经进了千里马的备选名单,『食不饱、力不足』,只是资源问题,时间问题。”甄珠笑著安慰我,“况且,您本来就叫『光阴』,您应该比我们更懂得珍惜『光阴』——伤心也是过一天,开心也是过一天,何必天天跟自己找不痛快呢?” 甄珠將保温杯推到我面前,茉莉香隨白细蒸汽裊裊升起:“最近我们县局宣传部又在徵集反诈短视频创意,您看您要不要发挥创意......” 我欣然同意。我需要藉助外力,把自己拔出消沉的泥潭。我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了。 我心目中,甄珠是最配得上“警”一词的人。不只是她的外表漂亮,而且是她作为这“万叶丛中一点红”,所独有的“鹤立鹰群”。 我以前接触的所有女警察中,要么是和蔼成熟、循循善诱的老领导阿姨,要么是雷厉风行、强势干练的女强人御姐,要么温柔知性、体贴顾家的邻家妹妹。但甄珠不一样。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作为一名警察的意义,做好一名警察的原则。 家庭、事业、人情......无数个球体在她的肩膀上不停滚动著,但她都能完美控制好平衡,確保每一个球都不会滚落在地。 一个人圆滑世故的时候,很容易走歪路,但甄珠没有变成绿茶白莲,没有变成村口大妈情报站。她处理人情,会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舒服。甄珠就是一颗无价珍珠,精美又圆润,温柔又坚硬,放诸四海,皆为珍贵。 如果用一个词简短总结,那就是—— 吾辈楷模。 “时队,您都夸得我不好意思了。”甄珠捂嘴笑道,“看您这样,也是真閒了。您不如抽空去瞧瞧肖海吧。” 肖海本来能在市局顺利转正,结果半路被调离核心岗位,一路下派,也不知道这小孩儿心理承受能力怎么样。 我打开肖海朋友圈。他之前可是我朋友圈最活跃的分子,每天不是晒朋友聚餐,就是穿警服扛枪耍帅,可现在,他的朋友圈被清空得一片空白。只剩下市局每天的宣传连结和转发任务,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我心里有些不安,想著这孩子是不是抑鬱了。星期六晚上,我去下面各个县局开会,提前打听到肖海的宿舍在哪里,准备找他聊聊,顺便归还他那个ai探墓机器人。 那机器人我之前带去了东山,用於查案。抓获盗墓分子后,又借给考古人员用於探洞,颇有建功。不过,它最近也被我丟在角落里积灰了。 我拎著机器人,上楼,敲了敲肖海的宿舍门,结果没人应。 我正在纳闷。忽然想起之前甄珠告诉我,有一天肖海直到凌晨还在办公室捣鼓电脑,不知道在干什么的事情。 我心里一动,转身往办公楼走去。 我打听到他办公室就在三楼。此时夜晚十点左右,整个三楼早已一片漆黑。只有右边走廊尽头的机房还亮著幽蓝萤光。 我走到肖海办公室,推门。 我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肖海。他居然真的坐在那里,背对著门,蜷缩在黑色转椅里,好像一只受伤的幼兽,他面前的电脑屏幕像瀑布一样流淌著各种数据。肖海的十指在键盘上敲打如飞,仿佛在泄愤,带著一种自毁般的痛苦与偏执。 我轻轻闔上门,喊一声:“肖海?” 连唤三声,那孩子才不耐烦地回头,简单回我一个“嗯?” 他的面庞在蓝光映照中愈发瘦削,眼底泛著青灰,目光里藏不住不耐烦和慍怒。我这才意识到,他可能从我进门就听见动静了,只是一直没顾得搭理我。 唉,当时初见肖海,那副坦率、阳光、真诚的样子早已褪尽了,现在,我们俩只是“点头之交”。 我忍不住心里感慨,人走茶凉。 我扬了扬手里的ai机器人,笑著对肖海说:“还你机器人,顺便看看你。” 肖海头也不回:“没事了?” “没了。” “谢谢,那你放桌上吧。”肖海又转身去敲电脑。 我被晾在一边,心里恼火,但还是压住情绪,上前,把ai探墓机器人轻轻放在旁边的座椅里。 我瞥一眼肖海的办公桌。上面摆满了没来得及倒掉的泡麵,还立著四大杯提神醒脑的奶茶,只要喝一口,绝对彻夜无眠的那种。 这小子......难道要熬通宵? 我轻声说:“最近工作很忙吧?你怎么不开灯?” “时队,您先管好您自己的事情。”肖海笑了笑,头也不回。 他居然也会冷笑,还笑得这么瘮人。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得到了关望星的真传。 被之前的下属这样撵人,我感觉空气都尷尬得凝固了。赶紧放下机器人,转身就要离开办公室。 “等一等。”肖海突然叫住我。 “怎么了?” “你家地址告诉我一个。”肖海目不斜视。 “你要我的地址干什么?” “下次你再借我什么机器人的时候,我直接给你寄过去,你就不用再跑来找我一趟了。”肖海说。 明明他在说照顾我的话,但我却听出里面有一种与我永不相见的诀別。 “......我家在西海市观澜一品小区,有什么东西你放门卫室就行。”我说。 “好。”肖海重新撂给我一个无情无义的后背,继续紧盯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压得更用力了,彻底压灭我的存在。 第64章 戏弄女间谍,骨骼与硫酸 肖海事件的余波尚未平息,我又遭遇了新的打击——第三任间谍的造访。 说起来,我已经熬走了两任间谍,可以称得上是“元老级”重点关注对象了。第一任间谍在海底墓里一路威胁我,差点要了我的命,后来被齐师傅就地正法了;第二任间谍选择集团作战,在我调查山墓的过程中像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最后也被关师傅杀得片甲不留。 比起前两任的穷凶极恶,这第三任间谍居然採取了“怀柔”政策。她是个女间谍,操著一口用ai校准过的变声普通话,讲话温温柔柔,似乎还挺有礼貌。 那天岛內颳起大风。刮来漫天的阴翳乌云。早晨九点,我望著窗外摇晃的棕櫚树影,百无聊赖地关闭垫底的微信步数,手机还在掌心微微发烫。陌生號码第七次震动时,我终於按下接听键。 “时先生您好,这里是西海市医保中心回访。”女声带著程式化的甜腻,“请问您对上周的体检服务还满意吗?” 她的尾音突然出现0.3秒延迟,这是跨洋电话特有的特徵。我抿著保温杯里漂浮的枸杞,看內网定位程序正在核查这串號码——虚擬註册地显示为西海的边缘群岛,与三月前拍卖2號青铜卣的游艇ip完全重合。 我咬著保温杯沿轻笑。体检?真能瞎编。上周我明明还在东山市局的档案馆,查询当地最近五年的文物走私记录。 我摩挲著袖口暗袋里的微型录音笔,最终还是懒了,准备直接电话录音。我的新办公室面积稍大,隔壁还有我的单人茶水间,墙角的微波炉刚开始加热我的早餐,发出好听的“叮”一声。 同一瞬间,我也按下录音键。 “特別满意。”我用肩膀夹著手机,手指敲击键盘,调取那女人的声音库,“尤其是西海医院磁共振室那个实习医生,长得特像臥底港片《无间道》里的陈永仁,您说巧不巧?” “呃,真巧......”女间谍被我的已读乱回打得措手不及,“时先生,您曾经有幽闭恐惧症病史对吧?请问您体验的脑部断层扫描,对幽闭恐惧症患者是否友好呢?”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慌乱翻动的沙沙声。这位女间谍也太稚嫩了。既然拿到我的病史情报,怎么能一开始就亮出底牌呢? “不友好,不友好。”我摇头,“天天躺进你们挖好的坑里,我天都塌了呀。” “......抱歉,我们会儘快改进服务,给您更好的医疗体验。”对方停顿两秒,终於步入正题,“是这样的,近期医保系统升级,我这边需要核对您的家庭成员信息。” 我垂眼冷笑:“没问题,我是00后,咱们先从我太爷爷那一辈说起吧。他老人家参加过援朝战役。他常说美军的凝固汽油燃烧弹能把大石头都烧成琉璃。您知道琉璃和玻璃的区別吗?” “时先生,我们在谈医疗问题......” “琉璃是佛教七宝之一,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但通常含24%的二氧化铅。普通玻璃呢,表面晶莹剔透,其实不值钱......”我慢悠悠说道。 “时先生,我们在谈医疗问题!我们重点是核对您家庭成员的信息!”那边女间谍再次提醒我。 但我完全不理睬她。勾起嘴角,继续对著空气输出:“您听说过量子纠缠吗?我最近还在研究平行宇宙呢。说不定在某个时空,您这位白衣天使爱上了我,我却发现您是个心怀不轨的境外间谍,最终亲手把您关进了大牢里......” 听筒里传来女间谍气愤的咒骂。 “哦,我们说回医疗问题吧,”我转动钢笔,凭著记忆,隨手描画1號、2號青铜卣的鸟纹,“不如聊聊你们拍卖会上给2號青铜卣注射的放射性示踪剂?毕竟用pet-ct扫描一件国宝级文物,可比给人用核磁共振刺激多了。” 我保温杯里沉浮的枸杞不知何时,已经凝滯在水漩涡的中心。 “够了,你这可怜的东西,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对抗什么。”女间谍也终於褪去偽装,撕破她温婉的假面,“时警官,我也跟你聊聊医疗问题——你见过被浓硫酸浇注的人体钙质骨骼吗?就像你们西海那些蜂窝状的珊瑚礁,你想试试吗......” 我笑著按下录音终止键,女间谍的威胁电话也在同一瞬间戛然而止,冰冷的忙音钻进耳道。 走廊里响起一声闷雷。窗外棕櫚叶在狂风中翻卷,恍若无数挣扎的青铜编钟碎片。雷暴恰在此时劈开云层,三道闪电將近处海面照耀得森白。 我盯著屏幕跳出的大数据声纹匹配结果——与我在西海古玩市场遇到的女算命师,重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八。原来,她跟鱼羡山不是一伙的,也没有因为欠钱受到生命威胁。原来她早就盯上我了。 我看著警报器上闪烁的红色三角——反监听系统已捕获了至少七个窃听频段。我愉快地吹个口哨。隔壁茶水间里的微波炉又开始运转,这次持续了整整十分钟。 第65章 发小的撑腰,孪生玉獬豸 连职业间谍都对我失去了兴趣,我感慨自己真是毫无利用价值了。这一段本该惊心动魄的警匪片最终沦为无人问津的默剧。 但我没想到,发小郑弈还没放弃我,他甚至跨越山海,千里迢迢从吴州跑来西海,到市局门口堵我。 我站在楼上,隔著钢化玻璃,看郑弈梗正著脖子和保安大哥较劲。他今天穿著一件灰扑扑的衝锋衣,据理力爭,对面保安举著金属探测仪,指著郑弈腰部,寸步不让。郑弈涨红著脸比划解释的模样,像极了一个被班主任当场收缴漫画书的中学生。 我乐了。这小子难不成带配枪来了?真厉害。直到郑弈掏出了吴州警官证,保安才不情不愿地放人进门。 “专案的事情早就已经结束了,你是来给我撑腰的吗?”我看著这位远道而来的小兄弟却差点连保安这一关都过不了,忍不住笑出声。 “时光阴,你们西海市局是藏了传国玉璽吗,怎么比故宫安检还严?”郑弈指著门口保安亭,委屈巴巴给我告状,“我腰上只有个削水果的小刀,也不是管制刀具,他们就说我携带危险品,死活不让我进门!” “之前我们市局出过事。有个刑满释放人员,对某位民警怀恨在心,自称是亲戚,进来找人,门卫疏忽大意,就放他进去了,他一进去就把那位民警捅了。令人痛心。”我说,“有时候危险就藏在不起眼的小事里。” “算了算了,我也不是来跟保安较劲的。我是来替你鸣不平的!”郑弈义愤填膺地说,“真欺负人,你们专案明明快结案了,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撤案......” 我打断郑弈不痛不痒的话:“別扯东扯西了。老实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郑弈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很难理解吗?”我开玩笑说,“专案这事,关望星师傅不出手,就默认了他的態度。你作为他最忠心耿耿的好徒弟,怎么敢忤逆他的意思?” “你別把我师傅说的好像是什么封建大家长一样,”郑弈的小脸红彤彤的,低声细语地说,“那个,我確实还有另外的事情,想求你......” “等一等。”我看看四周人来人往,刷开特殊通道,把郑弈带回我保密部门的办公室,才告诉他:“说吧。” 郑弈一进门,却盯著我桌面上贴好封条的案卷:“《3.13跨国走私文物专案》——怎么,你们真撤案了?” “你亲眼看见了,那还能有假?”我冷笑著指尖一顿,原本要给郑弈沏的茶叶,连叶带杯子丟在他面前,让他自便。 “光阴,你別老想这些烦心事,出去走走,散散心,就好了。”郑弈犹豫著问,“你下周有时间吗?能不能带我去你们西海的古玩市场转一转呀?” “哪一家?” “最大的那一家!” “西海古玩城吗?”我奇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隨便逛逛,淘点好货。” “咱俩认识二十多年了,我没听说过你还有淘货的爱好。如果是隨便转转,你也不至於急得亲自跑来一趟吧。”我气笑了,“老实交代,我再给你一次坦白的机会。” 郑弈肉眼可见地窘迫了:“......我只是听说,下周二西海有场拍卖会,是西海十年来最大的一场古董盛会,我也想去开开眼。” “你不是那种爱凑热闹的人。” “好,不是我要凑热闹,是我爷爷非让我来!”郑弈终於承认了,“他老人家还交给我一只玉符,说到时候用的上。” “什么玉符?”我好奇。 郑弈从贴身內袋掏出个红锦囊,解开三重扣,一只扁扁的、巴掌大的、泛著血沁的黄金色玉兽现出真容。 这只玉兽长得怪模怪样的。像麒麟,但头顶是独角;像狮虎,但体態更加纤长;像貔貅,但却有尾巴。 这是獬豸。我肯定道。 獬豸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神兽,外形似羊或鹿,头顶独角,性格正直,能辨是非,它会用角顶触坏人,维护公平正义。古代獬豸一般出现在司法刑官的服饰和器物上,直到现在,很多公安机关和警察院校里,也常常能看到獬豸的雕像。 “这是明永乐宫廷造办处的刀工。”我戴上白手套,吩咐郑弈打光,从獬豸的独角里我竟能看出精巧的龙纹投影,“当年郑和下西洋特製的镇海兽,现存世估计不超过三件。” “什么意思?”郑弈问。 “就是很值钱的意思。”我仔细辨认后,还给郑弈,说,“你收好了,你爷爷说不定把什么传家宝给你了。” 郑弈拿回他的玉獬豸,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翻覆来看。 我问:“你爷爷还说了什么?” 郑弈摇摇头:“没了。” 我感到稀奇:“西海古玩城的下周二拍卖会在顶层十二楼举办,规矩多。没有邀请函,你硬闯,怕是进不去。” “啊?”郑弈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道坎,“那请问怎么买票?我可以直接线上预定吗?” 我笑道:“不够。没有九位数身家担保,你连西海古玩城的电梯都按不到十二层。” 郑弈吃惊地看著我:“这么夸张!那光阴你,你怎么会有邀请函呢?你又背著兄弟偷偷发財是吧?” 我更奇了:“我有邀请函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果然有!”郑弈诈我成功,得意洋洋地说,“我是听我爷爷讲的。” “小郑......你说话別大喘气,你爷爷还说什么了?”我问。 我们两家都是警察世家,且都是文物侦查警种,郑弈是吴州郑家的独苗,从小被他爷爷宠得没边,这回竟然捨得放他出来,孤身入局,定有深意。 “我爷爷说,你手里有邀请函,而且你家也有这么一只玉獬豸。”郑弈眼睛亮晶晶的,“我爷爷让我找你搭个伴,我们一起去拍卖会。” 第66章 捐赠的国宝,参会的名额 “让咱俩『搭伴』?”我盯著郑弈那双清澈乾净、不諳世事的眼睛,笑道,“郑老爷子又想让我当你的『监护人』吧。” 我和郑弈都是警三代,相差年龄也不大,但从记事起我们的性格就是两个极端。每次郑弈出远门,只要是跟我在一起,长辈们总是更放心。 我五六岁就跟著叔叔伯伯们,坐在警用打靶场隔壁听枪,一地的弹壳,我眼睛眨也不眨;郑弈十七八岁还怕半空打雷闪电,夜晚不抱什么东西就辗转反侧睡不著。 我是个冷酷无情的办事机器,师傅当年费很大心思才教会我稍稍减弱戾气,学会刚柔並济的执法,学会把人当成人;郑弈却过分多愁善感,审问犯罪分子都能被对方胡编的悲惨童年感动得痛哭流涕。 如今我能面不改色处理跨省大案,可郑弈一听见专案解散,还要傻乎乎质问为什么。长辈们总说:“光阴要学著当小孩”,转头又敲著郑弈的脑门嘆气:“小郑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郑弈。”我还是残忍掐灭了他眼底跃动的希望,“你爷爷肯定记错了。我家从来没收藏过这么一只玉獬豸。我甚至不记得我曾经办过有关獬豸的文物案子。” 我本人还有个奇特的小癖好。这些年,每追回一件珍贵文物,我都会请示相关部门,自己掏钱復刻一件贗品,安放在我的私人收藏柜里。 现在我的柜子里已经摆满了歷朝歷代的瓶瓶罐罐,青铜表面的锈色形状精確到毫米,唐三彩的釉裂完美重现,从五代高古到明清官窑,我像集邮一样收集它们......如果这些藏品都是真品,我还真不用鱼羡山的赠票,就轻鬆能拿到十二楼拍卖会邀请函。 我的朋友很少。平常工作也忙,极少跟家人见面。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挑一件贗品,细细把玩,就像找老朋友聊天一样。 我很確定,我的私人收藏柜里没有獬豸。 “你问问你父母嘛。毕竟这只獬豸是你们家的,又不是你独一个的。”郑弈拽著我袖口,求我说。 耐不住郑弈的软磨硬泡,我还是打电话给父母,象徵性问问,咱们时家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只玉獬豸。 没想到,电话那头的父母突然沉默了。 “怎么?” “捐了。” “什么捐了?”我还没反应过来。 “獬豸。” 两小时后,我驱车来到省博物馆,终於在明清玉器展厅里,见到了我的獬豸。 玻璃展柜里的玉兽昂首睥睨,展签註明这是明朝御赐之物,上世纪由我们西海时家签字捐赠给博物馆。捐赠人是我爷爷。 “哇,就这么捐赠国家了?你们时家真是有家国大义啊......”郑弈喉结滚动著咽下惊嘆,一手对我竖起大拇指,一手指尖无意识摩挲著他自己裤袋里的玉件。 我猛地攥住他手腕,举高。 展柜內外,两件玉獬豸隔著冰冷的玻璃,爪爪相碰。仿佛水中月与天上月互为倒影,互为孪生,连爪尖的云纹都严丝合缝。 “原来,它俩是一对啊。”我仔细比对了两只獬豸,惊讶得发现它们几乎一模一样,赶紧把郑弈那只塞进他的口袋,说一声快走。要是被博物馆安保人员发现,恐怕解释不清,还以为你兜里是刚偷的文物呢。 逃出博物馆。 我坐在副驾上,看著省博物馆金亮亮的建筑在汽车后视镜里渐渐缩小,嘆一声气,陷入沉思。 郑弈见我半天不吭不响,还以为我对那件藏品意难平,他也摩挲著方向盘,小心翼翼地问:“那现在怎么办?我劝你既来之则安之吧。你爷爷当年捐都捐了,光阴你总不能再去博物馆把东西抢回来吧?” “文物能被博物馆收留,得到它的归宿,我不遗憾。我只是担心下周二拍卖会的事情。”我缓缓嘆口气,“既然我们两家都曾经有玉獬豸,两兽合二为一,这肯定什么重要信物,或许到时候还有大用。可是我现在拿不出来这件信物,两手空空就去参会,总觉心里没底。” “那......我给你作证?”郑弈拍著胸脯,又开始出餿主意,“我可以帮你证明,你確实有这么一只獬豸,只是被祖上捐给国家啦。” “別闹了,这回拍卖会的水太深。”我沉思道,“现在我有邀请函,你没有;你有獬豸,我没有。我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把你的獬豸给我,要么我把我的邀请函给你——我们两人只有一套『装备』,所以要去拍卖会,也只能去一个人啊。” 郑弈缓半天,才弄明白我这番话的意思。 “不行!”郑弈下意识反驳,“咱们两个人都要去!我爷爷说过的。” “郑爷爷恐怕不知道,我爷爷已经把獬豸捐了,所以他才会这么自信。”我说。 “既然叔叔阿姨都知道你家的獬豸捐给博物馆了,那这不是什么秘密。”郑弈说,“你別这么篤定。” “行,那我不要獬豸,硬著头皮去吧。”我无奈道,“可你又该怎么办呢?邀请函只有一张。” “真服了,就不能带家属去吃吃喝喝吗?”郑弈不甘心地问。 “邀请函上面说,確实可以带一名成年家属。”我说。 “那太好啦,我跟著你一起去啊。”郑弈顿时喜出望外。 “但是,我只能带一名成年家属。我原本打算把这个名额给我们西海市局的某位同事......”我说。 “光阴你真偏心!”郑弈不干了,“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你要把大好机会让给外人?” “这又不是街头打架,闹哄哄聚一帮人,拉帮结派的,”我说,“如果到时候拍卖会现场发生了任何事情,我需要一名在西海本地也有执法权的人,帮我撑住局面。” “光阴,我倒是觉得,现在专案都快解散了,独木难支,过刚易折,你现在最好別贸然出手,变成出头鸟,还是静观其变才好。”郑弈说,“连我都能看清楚,你却还看不清,因为你还在身在局中啊。” 郑弈难得说几句聪明话。我沉默片刻,还是妥协了。 “我可以带你去,但你听好。”我抽出那封邀请函放在桌子上,说,“你进场后不许离开我超过三米,哪怕是去洗手间。並且现场所有酒水、食品必须经我亲自检查,你才能吃进肚子里。如果你遇到可疑人员也第一时间告诉我,绝对不许擅自行事......” “都听你的!”永远学不会掩饰情绪的郑弈开心地笑了,“成交!” “还有,如果我们能安全离场,你就走我左侧。”我叮嘱郑弈,“我到时候会戴一副平光镜,如果出现状况,你一看见我摘下眼镜,立刻往最近的消防通道跑。” 第67章 登上十二楼,古玩城之夜 周二夜晚。我如期赴约,带著郑弈来到西海古玩城。 八点,正是西海华灯盛放的时候。 多彩霓虹映在郑弈好奇张望的眼睛里,蝶粉般扑闪扑闪的。但我注意到,郑弈也忍不住紧张地咬著下唇——太可爱了。我想,这大概是小郑从警校毕业后,第一次参与“臥底”行动吧。 严格来讲,我国刑诉法里的“臥底侦查人员”,一般是指隱匿身份,潜入犯罪团伙內部,协助破获棘手案件或大案的特殊警察。別说跟缉毒的兄弟们比,我们这危险程度,连“便衣”臥底都达不到吧。 我笑著拍拍郑弈的肩膀,说放鬆,你之前不是说要来隨便逛一逛吗?现在是法治社会,看一场拍卖会,不会有人追杀你。 话虽如此。参加这场拍卖会之前,我也是十分警惕,做好了原地出警的准备。 西海十二楼的拍卖会与国內任何一类拍卖会都不同。一般来讲,一场拍卖会举办之前,最起码会先吆喝著打gg,吆喝著印册子,再进行预展,再进行拍卖,最快也得3~5天,才能完事。 但西海十二楼的拍卖会就像街头“快闪”一样,乾脆省略了前期步骤,直接跳到拍卖环节。再加上十二楼拍卖会口碑很好,一旦放出消息,国內藏家翘首以盼,因此它根本不需要打gg,就能吸引五湖四海的客人,就能拍出惊艷的天价。 这也是我为什么怀疑十二楼拍卖会的背后主办者,可能与黑市有关联。他们这种快闪型拍卖,虽然有备案,但也太像犯罪分子急於销赃了。 西海古玩城的夜生活与ktv的舞池、酒吧的蹦迪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今晚的拍卖盛会,进门的男客基本都穿著伦敦萨维尔街的定製正装,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上流社会的贵族气质。他们挽著的女客也一个个衣著典雅,大都只是淡施脂粉,清一色的国泰民安富贵脸,同样掛著平淡的笑意,步履稳重,走过古玩城门口。那里还停著四五辆罕见的豪车,不知是仆是主,只是耐心地候著。看门的司閽似乎还比在场所有人都高贵,他们身材挺拔,昂首阔步,从容不迫地指挥车辆进出。 就连最不起眼的墙角,也有一位拄犀角杖的老者,正笑呵呵讲著西海方言,与几位侍者攀谈。我注意到,老者手里盘著的珠串,正是去年香港苏富比春拍的明代古物。 不得了,不得了。 我和郑弈走到门口,就看到了这样门庭若市的一幕。 “光阴,我们真的要进去吗?”郑弈突然缩了缩头,扯住我的袖口,“你看他们,一个个打扮得都像去联合国开会一样......” “怎么?”我笑著看小郑,“你觉得自己跟他们『上流社会』格格不入?” 我这句话,其实是跟郑弈开玩笑的。 这么说吧,这些所谓的“上流人物”,都是血统尊贵的羊;可郑弈呢,他一出生就是小牧羊犬。 想想郑家在吴州的基业,再想想郑弈从小受到的教育,我认为郑弈吃著粗糠稀饭,也绝不会惦记人家碗里的鱼翅燕窝,因为他端著金饭碗,背靠钻石山。 果然,郑弈关注的问题只是:“我俩跟这些人的穿衣风格不一样呀。你看,他们穿著全世界最贵的西装,我穿著沙滩背心和大拖鞋,你不觉得很搞笑吗?我们这样非常显眼,很容易暴露的。” “我们就是要显眼。”我特意给他留了半分钟,让小郑好好品味这句话,然后低头戴上银边眼镜,摸摸微型录音设备的凸起和定位器一切正常:“再强调一遍,你要全程跟著我。” 西海古玩城的观光电梯缓慢升到十一楼,从电梯里就可以俯瞰西海湾的夜景。蜜橘色的电梯灯光下,郑弈兴奋地指著电梯外面的景色,问东问西。 西海古玩城不仅建筑风格很像圆筒似的客家土楼,內部结构也很“古朴”,连电梯都只能通到第十一楼。 “这是什么破规矩啊,”郑弈得知还要徒步走上第十二楼,诧异地说,“哪有修电梯修成单数楼层,还故意留一层给人爬的?喜欢玩登山运动?” “......你少说点话吧。別让他们採集太多你的声音信息。”我借著扶眼镜的动作遮住嘴唇,低声提醒郑弈。 “採集声音信息?在哪里?”郑弈好奇地问。 我故作漫不经心,目光蜻蜓点水般,点过楼梯东南角一盆虬枝铁松:“看到松针尖端的反光了吗?那是荷兰最新型的声纹採集器。” 既然他们敢在这里安放信號屏蔽器,那么,什么针孔摄像机,什么监听器肯定也不会遥远。 “你怎么知道?”郑弈压低声音。 我敲了敲眼镜框,笑道:“这种宝贝,民窑的,终究比不过官窑的。” 通往十二楼的旋转木梯蜿蜒如蟒,铺著波斯地毯,每走几步,就能见到一座价值不菲的古董鎏金香炉,它不是摆件,还真能烧东西,连廊上青烟繚绕。匾额上写著“西海十二楼”顏体大字,往里面是一盏盏水晶吊灯,將盖著红绸和金穗流苏的展柜切割成无数菱形碎片,纷飞纷散,融入满室奢华的金钱气息。 接近门口,郑弈却突然停住脚,我顺著他的视线,仰头望去—— 笑声自我们头顶炸开。 “时警官,您还真守信。”鱼羡山倚著黄梨栏杆,金丝楠佛珠在他的指间碾过一轮又一轮。 他还穿著上次我俩见面时,那一件深蓝西装。似乎已等候多时。 一见我,鱼羡山立刻眉开眼笑,像一条蛰伏深海,等待吞噬船只的巨鱼。 一见我身后的郑弈,他的笑容却变成了冷笑:“果然,您又把这个小尾巴带来了。”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侧身挡住鱼羡山充满敌意的视线,下意识地將郑弈护在身后。 “眼镜真漂亮。”鱼羡山细细打量著我的面庞,夸讚道。 我不著痕跡地避开他的视线和无聊的话题。也没听清他说的到底是“眼镜”,还是“眼睛”。 “这边坐。”鱼羡山带我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更上一层楼。 顶层包间。 紫檀八仙桌,摆著一圈青瓷茶盏,桌边除了主位,还有两个显眼的北官帽椅,是分別给我和郑弈的。 桌上,竟然已布好一盘棋。 那是一盘围棋。桌面两边还有黑白棋罐,我一看棋罐上面纹就认得,这两只都是乾隆年间的斗彩海兽纹罐。里面棋子也每一颗都泛著玉色,名贵非凡。 这到底是要看拍卖呢?还是喝茶,还是下棋呢?我落座,压下疑惑。我有些搞不清楚鱼羡山准备唱哪一出。 鱼羡山却一手执起黑子,轻叩棋盘,问:“你认得这盘棋吗?” 他没有问我。 他在问我身后的郑弈。 “噢,不就是你当年输给我的那一盘吗?”郑弈拍拍我的肩膀,终於走出我的庇护。 第68章 奇怪的规矩,滚烫的牛奶 我手指骤然发力,扣住郑弈绷紧的肩胛,青瓷盏磕在紫檀桌案上,溅出半盏冷茶:“坐下。” 我们先坐下。 我算是看明白了。鱼羡山是个彻彻底底的小人。睚眥必报。他今日早就料到郑弈会跟我一起前来。所以要趁此机会,討回十年前的债。当年他输给十二岁的围棋神童郑弈,耿耿於怀。於是故意摆出他们当年的残局,想著一雪前耻呢。 “幼稚。”郑弈从喉间挤出冷笑,重重坐在我旁边官帽椅上。椅背的榫卯一声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 这个动作让鱼羡山腕间的佛珠急转两轮。但总算是没把两人矛盾进一步激化。 “別紧张,我和小郑警官的这盘棋,咱们慢慢下。”鱼羡山抚摸著金丝楠佛珠,落座的同时,也笑著落下黑棋。 棋盘上的黑白子已星罗密布。我不懂围棋。但郑弈懂。郑弈说这是鱼羡山当年输给他的那一盘棋,也不知道这棋还原到哪一步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我们隔著一张棋盘。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直到拍卖会邀请我们点菜。 前面说过,西海十二楼拍卖会很奇特。比如需要过亿身家担保才能拿到邀请函;比如一晚上就结束整场拍卖,天一亮就不见人影,很像黑市急於销赃;比如拍卖会不打gg还能招揽许多客户,拍出天价...... 国內一类拍卖行要举办拍卖会,非常烧钱,仅仅是举办拍卖的场地费,就要费至少一两千万。但拿到入场券之后,场內什么茶水什么小点心一般都是免费送客户的。可西海十二楼再次与眾不同。它要求参会者在拍卖开始前,必须点菜,才能坐住。 很快,侍者捧来三份菜单,烫金封皮依次递到我们三个眼前。 “哇,他们到底是来拍卖古董的还是来拍卖大白菜的?”郑弈数著价格栏里密密麻麻的零,戳了戳我,低声说,“翡翠白菜炒了,也不值这个价吧?” 我默默计算著今晚的销:前菜已超六位数,热菜未上。而我的底线在20万——等到临近 20万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会起身离开。因为那是纪委的立案標准。 “请。”鱼羡山极其绅士地把他的菜单递给我,“时警官您隨意,我买单。” 鱼羡山虽然人至中年,但举止优雅,成熟稳重,浑身透露出一种成功人士的气息。这种人如果放到相亲市场上,绝对是中年妇女们的顶级杀手。 我不是计较他是涉案人员,也不是歧视他性向。但我打心眼里觉得,我们更应该以警匪的关係见面,而不是朋友。 再说我一个直男,绝不可能跟他纠缠不清。您听听他说的话办的事,简直无视法律红线,给我一种偽君子加法外狂徒的感觉。实在太危险了。我的感觉一向很准。 我没点任何菜,顺便把郑弈的菜单一起递迴去。鱼羡山轻笑。很快,一盘盘热腾腾的菜餚,流水似的摆来我们面前。 来拍卖会之前,我和郑弈已经提前吃过了饭。但看看对面鱼羡山的目光,如果我不吃一口,那是不给他面子,倒也不太合適。 我又看看面前这些美食,色香味俱全,而且是拍卖会统一提供的。我想,没有人会冒著被拍卖会主办方严肃追究的风险,一上来就在饭菜里下手脚,再说鱼羡山他自己刚刚也吃了第一口。 至少,前几道凉菜是安全的。 不过,越往后情况越复杂。最后的热菜,里面会不会加点料?这可说不准。 我提起筷子,准备象徵性吃一小口,垫垫肚子。 没想到,我的筷子刚沾了沾碟边的红油,辣油就在我的舌尖炸开,一股辣意也迅速窜上我的鼻腔。这盘菜仅凭外观完全看不出有辣椒,但辣得我喉间灼痛,像吞了块火炭,咳嗽不止。 我们西海人饮食普遍清淡,我也吃不了太辣的食物,刚吃两口就辣得喉咙疼。 幸亏那也只是一小碟。 “陶瓷如美人,都漂亮,也都很易碎。”鱼羡山微笑著招招手,一杯白的热牛奶立刻放在我面前,“时警官生得这样白,倒像汝窑的天青釉——我要是能得到您这件宝贝,却不小心弄得粉碎,到底能扎出多少血来?” 我瞥一眼牛奶標价。三位数。 照这个速度,凉菜没上完,我就得走。 我心烦意乱,正在思考等下怎么脱身,鱼羡山又忽然倾身,指著牛奶,贴心地告诉我:“小心烫。” “鱼先生,你越界了。”我冷声说。 明显抗拒地后撤,拉开我俩的距离。 鱼羡山先是点一盘辣得要命的菜,故意等我吃下去,又递给我一杯烫牛奶。 怎么,戏弄我很有意思? “喝凉的,对你身体不好。再说这里唯一的饮料就是牛奶。”鱼羡山看著我狼狈的模样,笑著说,“不信,您亲自去看菜单?” 我不在理会他,对所有菜也敬而远之。牛奶確实很烫。我拾起勺子,小口小口啜饮著。旁边鱼羡山见此,又开始戏謔我:“真像只猫。” 我被他烦得不行。心想閒著也是閒著,我决定好好跟这老流氓讲一讲道理:“鱼先生,你今年 40多岁,我今年 20多岁。你老了。就算只从年龄上看,咱们之间也至少差一代。这种事情绝对不行,不可能!” “年纪大的会疼人。”鱼羡山的眼尾漾起笑纹,不遗余力向我推销他自己,“至於我行不行,你要不要亲自试试呢?” 第69章 黑马与白马,围棋与心魔 鱼羡山手指摩挲著青瓷茶盏,见我不接他的话茬,又开始自说自话,將话题引向他在意的领域:“时警官,早就听说你们文物侦查刑警是公安队伍里的文官,想必,您对文史哲也颇有涉猎?” 我低头喝牛奶,没有回答。 鱼羡山眼尾微挑,又似笑非笑地拋出典故: “我记得,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曾把人的灵魂比作一驾马车,一匹象徵美德的白马,一匹象徵欲/望的黑马,同时还有一个驾驭灵魂的骑手。任意驱驰黑马的男子应当蒙羞,但若与高贵可敬的白马缔结情谊——”他故意停顿,又故意招招手,让侍者又端上一碟镶金箔的松露,“那便成了风雅之事,可敬之人。“ 风雅?可敬? 我瞥了眼菜单上明晃晃的188888標价,毫不礼貌地拖著银叉,划著名白瓷盘子说:“你这是『氪金』,不是『可敬』,离『风雅』更是差著十万八千里!” “听时警官您说话,就是有意思。”鱼羡山不恼反笑,他见我並不买帐,又开始继续没话找话: “那您还记不记得,莎士比亚去世20多年后,1640年诗集再版,他的编辑约翰·本森却玩了个偷天换日的把戏?一百多首情诗,將里面所有'him'都换成了'lover',所有男性用词都改成女性用词或中性词,从而使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改头换面,彻底成为向美貌女子求爱的情诗。隱瞒了这是莎士比亚写给同性爱人的事实。您说,这种人可不可恶?” 我推开面前冒著热气的英式红茶,感慨今晚的饭菜也真是成分复杂:“鱼先生,十七世纪英国颁布了那部法律。约翰·本森只是为了逃避当时的大英政府对同性图书的审查制度。他是在出版审查与文学传承之间走钢丝。” 我真诚建议鱼羡山,要真閒得没事干,不如多看正史,少看野史。 “那么,您听说过『第十繆斯』萨福的列斯宾岛吗,还有雷丁监狱的奥斯卡·王尔德?从《坚瓠集》的男风到《十二楼》的合编——甚至红楼梦里面都有这种情节......” “您猜西海古玩城为何偏偏要修十二重楼?”鱼羡山离我越来越近,声音也越压越低,“您读过清代通俗小说吗?当年李渔写《十二楼》时......” 他一直喋喋不休,烦死我了。 我重申一遍,我不是歧视他。 但以我的身份,一旦牵扯进这种事情,哪怕只是牵扯,並不深入,它也会变成了一个意识/形態的问题。我引以为傲的逻辑也会全线崩溃。因为这种事情根本没得商量,没有缓和的余地。它不是开玩笑的,它特別严重,讳莫如深。我们也不用再细说了,就到此为止吧。 “啪!” 郑弈看不下去了。 他突然將白子拍在星位上,震动传至我胳膊,震得我杯中牛奶漾起层层涟漪。 郑弈是善良,郑弈不是傻。我不知道郑弈用了多大的力气。他指节泛白,几乎要把那枚棋子摁碎在檀木棋盘里。我也从未见过小郑如此气急的模样。 郑弈盯著我和鱼羡山,这个向来温润如羊脂玉的少年此刻眉眼含怒,肩背绷成满弓,竟透出几分当年围棋神童的杀伐之气。 见此情景,鱼羡山手中佛珠骤停,迦南香链在腕间被他的手指扯成一条直线。 忽然,他哈哈大笑。 转身,坐回棋盘前,与郑弈形成对峙之势。 我还没反应过来。棋盘上两人突然开始针锋相对,密集的落子声立刻响起。 他们二人竟以极快的速度和可怕的记忆力,飞快还原了十年前的棋局! 棋盘渐满,如星宿图展开。当黑白棋子几乎要占满棋盘的时候,他们二人的速度也逐渐慢下来。 真正的对弈开始了。 两者都要一雪前耻,平復遗憾。 我虽然看不懂围棋,但我明显看到郑弈的白子攻势异常凶猛,仿佛一条白龙钻进黑棋腹地,在墨色领域开疆扩土,又像一把灵巧的手术刀左右穿梭,缝合他多年未癒合的旧伤。 黑白棋子,这是郑弈幼年最擅长、最喜爱的游戏。同样,也是他的心魔。 我摸摸郑弈的后背,惊觉他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当年,这个无畏的小冠军独自面对撤资风波时,是否也这般绝望无助、紧张自责到浑身湿透? 鱼羡山忽然问我:“时警官知道这局棋叫什么吗?” 郑弈替我答了:“困龙局。” “鱼先生记性不好。”郑弈的声音掷地有声,“当年你撤资后,围棋大赛组委会只好取消所有奖金,並用廉价的镀金奖盃替代纯金奖盃。可即便那些破铜烂铁货——”郑弈猛地抬眼,指著脸色铁青的鱼羡山,“也比你的棋路走得光明磊落!” 鱼羡山身后的保鏢刚要动作,郑弈指尖白子又深入三寸:“你真当我这些年只会抱著愧疚度日?你记恨我贏你这盘棋,我也在调查你。因为我一直不相信,你当初公开声明赞助少儿围棋赛,甚至还买通裁判在我的棋钟上做手脚。费这么大的功夫,难道仅仅是因为输给我一盘棋,你就要撤资?” 郑弈冷笑一声说,是我想错了。 “叱吒古玩界的鱼老板,你就是一个下棋输给小学生就会斤斤计较的懦夫。” 耀眼的白子被郑弈攥在指间,下一步,不知是了结一副困龙残局,还是破开一章屠龙新篇。 第70章 点九盏天灯,请司烜刑台 鱼羡山看著我们,正要反唇相讥,整层二楼的水晶吊灯突然暗了几度。 楼底下响起喧闹声,人群开始骚动不安。 发生什么事了?郑弈收回棋子,鱼羡山皱皱眉。我也下意识俯瞰第一层拍卖厅——只见,主展台前的中年主事人踩著水磨青砖疾步走来,月白长衫下遮盖著他的匆匆步履。 主事人站定后,神情肃穆,径直朝我们包间上方,最神秘第三层,招了招手。 “光阴你看,第三层的紫檀屏风都撤了!”郑弈已经放下白棋子。沉静地攥住我手腕,低声提醒道。 此时,原本守在第三层楼梯口、懒洋洋打著呵欠的保安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神色紧张的数十名侍者,正沿著螺旋楼梯,拾级而上,慌里慌张地衝到第三层。 他们身后还跟著一大群清洁人员,用传统的笤帚挑走了楼梯缝隙间的蛛网,用抹布擦拭了雕栏杆,用嗡嗡作响的智能洗地机、吸尘器清扫著波斯地毯的陈年积尘。他们打扫第三层每一个角落,如同工蚁般高效运作,仿佛要將扶手上、楼梯上、地毯上的每一粒灰尘都彻底清除。 古语云“洒扫庭內”。意思是,收拾好屋子,才好迎客。 眾人惊讶的目光里,第三层围一圈的紫檀屏风后面也热闹起来,头顶传来无数脚步声。我看到九扇描金漆门次第洞开,门內各有一位身著旗袍的女子,她们的面容隱在手持的团扇后面,腕间戴著翡翠鐲子,款款挑出九盏莹白色琉璃宫灯,宛若九轮白莹莹的皓月,同时坠入凡尘。 第三层的“天灯”亮了! 满场譁然,低低的起鬨声音如潮水般漫过拍卖厅。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大家可能都有所耳闻——拍卖会“点天灯”是拍卖行业的老规矩,意味著无论拍卖物品的叫价多高,点天灯的人最终都会霸气“包场”,直接將其买下。 但,天灯点一盏,就足够万眾瞩目了。 点九盏天灯!又是什么意思? 玩猜灯谜啊? 离正月十五元宵节还远著呢。 “迎司煊,请刑台。”主事人的尾音拖曳在第三层的藻井。他竭力保持声音的平稳,却难掩颤抖,似乎今天碰上了极为特殊的情况。 话音未落,八名赤膊壮汉抬著五米长的暗褐刑台,默不作声,穿过人群。我的鼻翼微微翕张,似乎闻到了血腥味——但我没有发现刑台上面有新鲜的血——但我確实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铁锈腥气。 整块刑台的形状宛如一只玉枕,正中凹陷,雕成太师椅的精致模样。四角铸有兽纹,那些兽都是独角,有大有小,小兽倒像是我和郑弈的玉獬豸,还有一只稍大的神兽,形似虎,满身龙鳞。 鱼羡山看到这一幕,他手中佛珠猝然崩裂。珍贵的金丝楠木珠子扑簌簌地,滚落在黑白棋盘上,滚进了残局里。但他毫不在意。 鱼羡山脸上掛著瘮人的冷笑,咬牙切齿地说: “西海古董商会三十年没请过司煊刑台了。时警官,郑警官,您二位真是好大的面子。” 我心里一震。忽然记起西海古玩界有一句老俗语(或许是童谣):“神仙现,鬼市歇”。 现在想想,这句俗语里的“神仙”,用南音方言说出来,怕不是“司烜”二字! 这时,拍卖厅顶部传来齿轮转动的闷响,第三层藻井缓缓裂开一道缝隙,在一层二层眾人惊愕的注视中,一块乌木匾额徐徐垂落,上书“司煊”两个古篆,硃砂填漆,顿时映得满室生辉。 我也愣在原地。 像,太像了。 这块“司烜”匾额,无论是顏色还是字跡,都与关望星家里的一模一样! 我下意识看看底下一层的大门,再看看高高在上的刑台。 ——难道今晚关望星也会来! “三十年前,请出司煊刑台那次,”鱼羡山突然喃喃道,“整个西海古玩行当......大换血了。” 主事人引著水槽里所有展品,流觴曲水一般,优先向上,流向第三层:“老规矩,今晚所有拍品先过刑台,再上展台。” 当第一件展品登顶,第一层又传来喧闹。 我们第二层包间的人也坐不住了,纷纷扶住围栏向下望去。 ——居然真是关望星。 他今天穿著一身非常普通的深黑色外衣,但他腰间別著一枚兽纹玉佩非常显眼——它外形似虎,龙角龙鳞,威风凛凛。 我惊觉,那兽纹与刑台上一模一样! 我终於看清楚了。 这是“狴犴”。 狴犴也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神兽,形似虎,威严有力,古代常被描绘在监狱或官衙门上。由於狴犴也是独角,也是正义的象徵,狴犴常与獬豸(独角兽)混淆,但两者职能略有不同:獬豸侧重“辨曲直”,而狴犴更强调“震慑与执法”。 狴犴不仅是神兽,更是传说中龙之第七子,是龙种,如果说獬豸“践行”公平正义,惩治罪犯,那么狴犴就“象徵”公平正义,代表法律权威。 关望星並非单刀赴会。他一进门,身后便跟著一群警卫员。等他走到第三层坐下,我数了数,整层楼的屏风后面都挤满了他的人。 关望星落座在刑台,整座西海十二楼的温度似乎骤降三度。关望星面色平静,全程没有说话,目光有意扫向我们这边。郑弈赶紧从我身后探出头,朝他做口型打招呼。 关望星便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面前的古董上。 所有人都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关望星面前是潺潺流水,托举著今晚即將拍卖的每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玩,它们都用金线拴著竹牌,標註著名字,依次流经他的眼前。 主事人也恭恭敬敬地引著一列列古董,像流觴曲水似的绕过关望星眼前,说,“爷,您掌眼。” 关望星的手指掠过水槽中漂流的古董,像鬼神在清点生死簿。 “南宋官窑弦纹瓶?”他示意一件古董的感应罩打开,从中捞起一件青瓷,看罢,遗憾而平静地说,“气泡太圆,景德镇仿窑。表面上都是氢氟酸的做旧,去了贼光。” 他如此漫不经心,下面人倒是看得万分惊心。 “宣和画院装裱,三色锦綾,这背面衬的却是现代化纤。”关望星冷笑一声,又任由那捲价值连城的古画坠入销毁通道,“又是贗品。” 满座譁然。我也注意到鱼羡山那边的小动作。他不动声色,將那些滚落的佛珠一颗颗悄无声息地拢回口袋。 我立刻绷直身体,更加集中注意力——鱼羡山可能马上要捲铺盖,逃走。 当一只北宋青釉贯耳瓶流经刑台,关望星微眯一眼,拿著摇一摇,附耳听一听。 “夹层有东西。”关望星两指划过標价八位数的瓶口,淡淡吩咐,“砸了。” 身边的警卫员立刻接过瓶子,离得远远的,轻轻一磕,破碎的瓷片里顿时溢出雪色粉末。 “这批货太脏了。”关望星坐回原位,不耐烦地揉著眉心说,“你们怎么连洗也洗不乾净。” 主事人额头渗出冷汗。 关望星毫不理会主事人。又將一尊金佛像倒转,一边仔细查看底座莲纹,一边慢慢说:“这是九八年西昭寺失窃的十一面观音像吧?我记得当年盗洞打在东墙第三块刻经石下方,再往下就是主墓地宫了;” 我见关望星用指尖划过佛像后颈,也不知发现了什么细微痕跡,“怎么,这些都是刚出土的宝贝?” 整个拍卖厅鸦雀无声。 无人敢接他的话。 “好,那再看看海货。”关望星说著,捞起了一件古董,“青卉纹六角杯碟?不错。康熙时候的东西?” 依然无人吭声。 只听关望星又轻笑一声:“白水泥、珊瑚粒、黑绿苔——这是后期人为製作的海捞货。表面还用了酸硷化学药剂腐蚀做旧。” “今晚西海古董商会的流水席真是丰盛。只可惜太多油,下次我戴手套来。”关望星看完了,接过身后警卫员的绢帕,细细擦拭手指。 他视线轻飘飘扫过战慄的主事人,又突然转向我们二层包间的方向。 与我对视的一瞬间。 他问: “看够了吗?” 第71章 不敢高声语,鉴宝终鉴人 我心中一震。 回头再看郑弈,他也是身形一僵。 关望星师傅什么意思?让我俩上楼找他?让我们去帮他鉴宝,还是帮他抓捕犯罪分子?眾目睽睽之下,这样合適吗? 我的心里打鼓。 一旁的鱼羡山却在此时递给我一张本人名片:“时警官,今晚过得很愉快,可惜搅局的人太多。” 他的名片用洒金纸製成,边缘是暗红色水印,紧挨著他的地址。鱼羡山一边讲,眼角余光却警惕地扫过整个三层的警卫员:“惊蛰未至,倒先听见了春雷。” 我静静看著鱼羡山。 “时警官,您知道我是谁,您肯定也知道我哥哥是谁。如果您在『官面上』有任何需要,也可以联繫我。”鱼羡山说著,面朝我站起身,朝第3层楼梯口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您先上去吧。我们就此別过。” 他不敢跟关望星抢人。 ——鱼羡山可以跟我谈论將来情情爱爱的事情,但关望星將来可能会亲手起草关於那些情情爱爱的法律。 鱼羡山能承诺我的,只是“官面上”的帮助,而且还是借他哥哥鱼知海之手。我猜测,这种帮助应该也跟专案有关。 弄懂这一切,我正带著郑弈,一步步走上第三层。 在场所有人目送我们上楼。 关望星也静静瞧著我们上楼。 第三层楼隔音很好。传音效果也有限。当我登上一半楼梯的时候,我就完全听不见一层拍卖厅和二层包间的任何动静了。底下人再怎么高声语,也无法惊动天上人。 原来,刚刚我们身处下层,之所以还能听见关望星讲话,是他故意提高声音,想让我们听见啊。 楼上。主事人也吩咐抬来两把新椅子,紧挨著关望星。 那两把椅子也是官帽椅,但纹很奇特,两边扶手都刻著獬豸兽首,怒目圆睁。我摸著浮雕上凸起的独角,恍然明白我和郑弈就是这两只小獬豸,紧紧围著关望星他一只狴犴! 坐下。关望星仔细打量了我们几眼,好像在反覆確定我们有没有受伤。 没发现异样,师傅他才鬆了一口气。 劈头盖脸一顿骂: “大眾点评都查不到的地方,你们还敢来!” 哦。我和郑弈像犯错的小学生一样,盯著自己脚尖,不言不语。 郑弈可能真是在反思自己,但我却在想另一件事: 关望星这人做事非常谨慎,一向喜欢“观望”,就凭我和他那一点点淡薄的师徒情分,今晚哪里能请得动他大驾?他连我专案被解散的事情都爱搭不理,又怎么会出手给我撑腰? “嗯,师父,您说的对......对对对,下次我们再也不这样了。”郑弈好脾气地开始认错。 我这才心中瞭然。 噢,关望星肯定是为了郑弈呀。 但我没想到。关师傅刚批评完郑弈,又开始鞭策我了: “时光阴,告诉过你多少遍?不要用怀柔的手段对付盗墓分子,不要用纵容的方式处理这些老古董的问题,干他们这一行的人,都是记吃不记打!”关望星说,“而且那些境外敌人,已经不再怕你了,不再规避你了,他们甚至都提到明面上,敢跟你玩『阳谋』了,你就一点危机感也没有吗?” “噢师傅,那您说说我能怎么办?我本身既然已经没有价值了,这一点,甚至连境外敌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俯瞰拍卖大厅,冷笑一声,“我难道还能像拍卖古董一样?明码標价把自己卖出去?”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价值也是如此。”关望星说,“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我毫不放在心上,四处打量。 关望星这个座位视野开阔。我向下俯瞰,可以看清整个西海十二楼拍卖场。 我也惊讶地看见第二层包间,灯黑了。 ——鱼羡山溜走了! 没做亏心事,不怕警察敲门。我猜,鱼羡山很可能犯了什么事,甚至作案时间就在今晚。 我微微一蹙眉,起身就去追。 关望星却抢在我动作之前,眼疾手快地摁住我肩膀,將我按回座位。 “2017年西海十二楼秋拍,一件元代青梅瓶成交价1.72亿,你知道么?”关望星指著面前漂过的一座瓶,介绍说,“但上个月在纽约佳士得,同样的梅瓶却拍出2.3亿......” “师傅,咱们快去追......!”我没空欣赏什么瓶,只是心急如焚地盯著二层包间。 再不追,嫌疑人就要跑了! “你要认真听我讲话。”关望星在拍卖图册某处轻轻一点,问我,“知道差价去哪了吗?够买通三条海关缉私艇,或者......”他也抬眼看向二层黑暗的包间,“一整条跨国文物走私链。” 我訕訕鬆开手。 “不追了?”关望星问。 “不追了。”我重新坐好。 “很好。”关望星薄唇轻启,“那条小鱼已经跑了?” “跑了。”我丧气地说。 “真是条聪明的小鱼。古玩界最贵的从来不是物件,而是掌眼人的命。”关望星说,“不急,后面还有大鱼。” “大鱼?” “是啊。”关望星指指我手里的名片。 我连忙掏出那张鱼羡山给我的名片,关望星所指之处,正是鱼羡山留给我的“地址”—— “西海西郊”。 “前不久,你齐师傅挨了间谍的枪子,不就在这片海域吗?”关望星说,“现在明白大鱼在哪儿了吗?” “明白了。”我咬牙切齿地说。 “欸,你也不用急著给你齐师傅报仇,他自己有手有脚,不会吃亏。”关望星说,“对了,我今晚来,也顺便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师傅就要回来了。” 师傅?关望星他本人不就在这里吗? “什么意思?”我问。 “你的齐师傅。”关望星说,“快要回来了。” “齐朝暮伤好了?他快要回来了!”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激动地差点没从椅子上蹦下去。 齐朝暮才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师傅!他虽然不像关望星那么可怕地掌控全局,虽然他不像关望星那样从个人能力到背后能量都无懈可击,但他同样也不会像关望星一样,完全不顾我的感受。 “照顾郑弈一个小孩就够我操心的了。更何况还得照顾你们俩——时,政,闹得我每天都在头疼。”关望星看著我脸上藏不住的高兴,说,他也终於解放了。 “真的吗?那齐师傅他什么时候回西海?他怎么回来?需不需要我去接他?”我迫不及待地发问。 “马上。”关望星简单回答。 “马上?马上是多久啊?——今天?下周?下月底?”我追问道。 “马上就是马上。”关望星並不理睬我的好奇,平静地说,“不过,在老齐回来之前,我也最后教你点东西吧。” 关望星抬手指著楼下人群。 说:“老齐教你鉴宝,我教你鉴人。一名优秀的文物侦查刑警——我之前也已经教过你——寇不穷追、功不多贪、兵不接刃。” 现在,你记住最后一点。 贵不独行。 第72章 孤掌亦难鸣,富贵不独行 “贵不独行”是一句古训,可从截然不同的两个方面理解: 其一是避免危险。世家大族的秘传典籍中,它被詮释为权贵自保之道——高处不胜寒,孤掌亦难鸣。意思是,当一个人身份高贵了,他往往会避免单独行动,而会在亲信隨从簇拥中前行,防止有人对自己不利。 其二是低调谦虚。寒门儒生的註疏里,它又被詮释为处世良方——劝诫显达者当如深谷幽兰,藏锋敛芒,方能行稳致远。意思是,即便一个人大富大贵,他也不会单独行走於世间,而会始终保持低调谦虚,广交朋友,相知相伴,共同进步。 我不知道,关望星教给我的“贵不独行”究竟是哪一种意思。但我再看看屏风后面——那里早被他密匝匝的警卫员挤得水泄不通, 很好猜。 关师傅传授的,是前者。 贵不独行?您別闹了,现在可是法治社会,哪有谁敢动您这样的“贵人”?就算这个成语放在我身上,也没有谁这么想进局子,所以才威胁警察吧?我戏謔地笑了笑。 “你不信?那你现在就独行,试试吧。”关望星说。 “啊?”我没听太懂。 “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学就会。你单独出去转一圈,就能明白,什么叫贵不独行了。”关望星说。 我注意到,他的嘴角居然掛上了笑。 这个脾气古怪的傢伙,居然也有这么开心偷笑的时候?我真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那好吧。”我起身朝郑弈招招手,屁股还没坐热呢,“小郑,咱们出去吧,你师傅开始撵人了。” “欸,我说了,让你一个人出去。”关望星拦住郑弈,“郑弈留下,陪我一起看拍卖会。” 拍卖会?我这才反应过来,我们还在人家西海十二楼的拍卖会现场呢。 多亏了关望星横插一脚,十二楼拍卖生意也甭做了。一层拍卖厅的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也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二层包厢的贵宾更是在走廊上烦躁地走来走去,不停地催促拍卖会开始。最尷尬的要数我们旁边的主事人。关望星的警卫员像警戒带一样拦住他。他听也听不见我们对话,也闹不清楚关望星究竟要干什么,只好就这么苦等著,候著。 “师傅,这西海十二楼拍卖会,也算是国內拍卖行当翘楚了。”我欲言又止。 虽说有些灰色地带,但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关望星一直这么拖著,某些人会不会心生不满,不利於他? “你放心好了,无论怎么样,西海也比京城自在些。后者我尚且不怕,遑论前者。”关望星对我说完今晚最后一句话,就闭上嘴,没再吐出一个字。 本书首发1?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郑弈也纠结地看看我和关望星。 最终,还是选择了他师傅。 “行,那我先出去转转。您......您二位,悠著劲。”我抬脚下楼。 一走出大门,我就听见身后十二楼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发放拍卖展册的声音。 拍卖会终於开始了。 我坐上电梯,准备下楼,转一圈再上来。 但没想到,在vip电梯里,我突然浑身冒汗。 我先从背部开始冒汗。后颈的冷汗顺著脊樑蛇行而下,慢慢洇透我的衬衫领口,也让我感到喉咙一阵灼痛。我难耐地鬆了松领结,电梯镜面墙里的自己也同时齜牙咧嘴地做出这个动作。 电梯顶部的换气扇发出蜂鸣,清晰可闻,吹出的冷风裹著我呼出的白雾,在电梯镜面上晕开一大团模糊的光晕。 我越看,越感觉自己像一只燃烧的蜡烛,汗水就是融化的蜡油。滴滴答答声中,我踉蹌著扶住扶手,无力地靠在电梯金属墙上。 冰冷的电梯墙壁,却浇不灭我体內野火燎原一般的燥热! 太可怕了。 我的衣服,简直像一枚滚烫的茧。把我像虫蛹一样包裹在里面。 於是我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 热。 太热了。 太......不对劲了。 我们西海的气候常年如春夏,夜间温度虽然也不低,但整座西海古玩城都开放冷气,也不至於让人浑身冒汗,热的要命啊。 我不仅很热,而且昏昏欲睡。 这回我明白了。 我中招了! 我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这些年,我休息不好,隔三差五就去找单位的心理医生开药,其中有一种西药很管用。服用后,大概半小时內不会感到什么明显异常。可是服用25~30分钟的时候,我能明显体会到头脑昏昏沉沉,无法思考。再睁眼,就是第二天了。 我开始疑心,我到底是什么时候中的招? 我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对我动手?我现在才深刻体会到关望星所说的“贵不独行”。但凡身边有一个值得我信赖的人陪著我,我也不至於这么无助啊。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关望星故意折磨我的?但是再想想,不会。才他不会这么无聊。 我踉踉蹌蹌得瘫坐在电梯一隅,洁癖折磨得我更加难受。 但最难受的,还是我浑身敏感的皮肤。这种毒药对我来说简直是天生克星,药效在我身上比在普通人身上会放大10倍。 电梯还在飞速下降。我还在不停喘气。喘出奶腥味的白气。 等等,奶? 牛奶。 我喝了那杯牛奶! 我在脑海里重新拼凑今晚的记忆碎片——半小时前,我曾在宴会上喝下一杯牛奶,那杯子经过了鱼羡山的手。他是今晚唯一一个有可能也有动机针对我的人,他也肯定是在那时,急不可耐地把什么脏东西放在里面了。 我盯著电梯按键面板,上面固定的蓝光像深海沙丁鱼在我眼前游弋,粼粼生辉。 我痛苦地闭上眼。看不清了,药效很快就要发作。我开始后悔“独行”。我开始担心鱼羡山会不会根本没有走?他可能就在这附近等著我,等著我最脆弱的时候。 要问中招了哪里最安全,当然是十二楼第三层,坐在关望星的身边。可我偏偏要跟他打那个赌。我咬咬牙,心想从这里再返回十二楼,虽然只有短短一段路,但我根本走不过去。 电梯终於降到一楼。 开门瞬间。我衝出去。 电梯门开闔的机械声恍若隔世。一楼中庭的香氛空调的气息扑面袭来,我感到胃內一阵翻涌。 我肯定不能去找洗手间洗把脸,那样来不及,也根本无法让我清醒。我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带来的刺痛也转瞬即逝。我需要一针更猛的清醒剂。 这时,我突然瞥见,旁边正好有一家卖古刀古剑的古董商店还没关门。他家店铺里掛著长长短短的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泛著冷光。 我跌跌撞撞走去,不顾店员震惊的表情和阻拦。 抓起一把小刀,狠狠扎向自己的手臂! 现在,只有疼痛才能帮我保持清醒。 可是,锋利刀尖悬停在我手臂上方,仅有几毫米的地方。 我没有成功。 关键时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钳住我的手腕。 有人笑嘻嘻地问我:“噶嘛呢?” 第73章 巴西的特產?山西的特產! 我看到齐朝暮的脸。 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是梦。”齐朝暮抬手摸摸我的额头温度,又用拇指轻轻摩挲著我的脸颊。微不可闻地说一句,“你瘦了哎。瘦得都能当窗剪纸了。” 我怔怔抬起头。齐朝暮的精致五官在我视线里已经变得异常朦朧了。只有他的一顰一笑,我还看得那么真切。 “徒弟你手里拿的不是剑吶!这是一种道教法器——法器!知道嘛?以前和尚老道开坛的时候,我亲眼见他们用这个在八卦阵里戳妖精——那是专门用来除魔的玩意儿。” 齐朝暮绘声绘色讲著,他故意加重语气,强调语气,以此来吸引我的注意力,这才看准机会,一手卡住我的腕骨,一手赶紧卸去我的利刃,防止我再伤害自己。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像在表演最高超的盖碗茶绝技。 但师傅多虑了。因为我此刻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剑或者什么法器,也根本不想再往手臂上扎。 我只是感觉,齐朝暮一说话......怎么他的口音怪怪的呢? “师傅,你回京一趟,怎么变成天津口音了?”我迷迷糊糊栽在他怀里。 京片子怎么掺了狗不理的味儿? 齐朝暮可能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有一股海风的清凉气息。我忍不住越贴越近,蹭了蹭他的脖梗。但还是浑身难受。 “我这不是天津口音,是巴西口音。”齐朝暮慢慢调整回我能听懂的普通话,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重音在巴西葡萄牙语里会被平缓地读出来,而欧洲葡萄牙语的语调变化明显,非重读音节的元音在巴西葡萄牙语里会被很清晰地读出来,而在欧洲葡萄牙语里常常会被省略。所以呢,巴西话啊,那口音听著就跟天津话一样。” “巴西?天津话?你就......別胡扯了。”我努力聚焦视线,药效烧得我眼眶发红,发烫,“你不好好在京养病,又跑去巴西干什么?” “干事啊。你还记得我离开西海前几天,给你读的那份报纸吗?”齐朝暮提醒我。 “〈圣保罗页报〉,巴西发行量最大报纸?” “记得很清楚嘛。” “那是人家巴西的报纸,关你什么事儿?” “我要了解时事政治嘛。你再猜猜,咱们国家最近和哪个国家建交50周年了?” “也是巴西。但它到底关你什么事儿?” “当然关我事情了,我负责的联络国家有很多都在拉丁美洲。其中就有这个小巴。”齐朝暮笑道。 “你早这么解释不就完了吗!我求求你別说什么巴西了,我现在稀里糊涂的。我头疼。” 我不仅头疼,我的脚也软了。我快撑不住了。我扶著酸软的膝盖,凶巴巴瞪著齐朝暮。但儘管如此,我也很放心。因为我信任齐师傅,很放心把自己交给他。 齐朝暮却任由我倚靠著他,没有心疼地把我搂在怀里,也没有上演师徒情深的戏码。 反而,他后退几步。 他身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他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大瓶子。 “你干嘛?”我警惕地皱起眉。 那个瓶子里装满了深色液体,还冒出一股刺鼻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 “这可是非常正宗的巴西特產。”齐朝暮笑嘻嘻对我说,“徒弟,你要不要尝尝?” “滚。”我头晕脑胀地骂道。 我不仅心里难受,胃也难受。我现在根本不想吃任何东西,我现在快被体內的药折磨疯了,崩溃了! 但,当我看清楚他手里“特產”,我更崩溃了: “这哪是巴西特產?这明明是山西特產!” 那不是瓶子,那是个大壶。壶里面是满满当当的深褐色液体。壶盖拧开一剎那,一股浓烈的醋酸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室內,上面还赫然標著——“山西陈醋”! “害。当时我从巴西飞回国,飞机正好在山西停了一站,我就顺便下去买了点特產。”齐朝暮又开始瞎编。 “从巴西到山西要跨12个时区!你別胡扯了!都给我拿远点!”我发泄似的狠狠捶了齐朝暮胸口几拳,叫他带上他的醋一起滚。 齐朝暮挨了我几拳,笑得更兴奋了。他居然直接提著那一壶山西陈醋,仰脖闷了一口。 “这醋真好吃,真够味儿。治病也有奇效。”他突然捏住我下巴,冰凉的瓢沿贴上嘴唇,“乖,就一口。” “我不!不喝!”我非常抗拒。但我清醒的时候尚且拗不过齐朝暮,现在体內药效发作,更是毫无反抗之力。我只能被他掰起下巴,强行灌进一大口醋! ——咕嘟嘟。 酸液滑入喉管的瞬间,我听见体內沸腾的血液发出“滋啦”声响。仿佛有人往滚油里浇了瓢冷水,那些啃噬神经的麻痒蚁群开始四散奔逃。齐朝暮带笑的眼眸,逐渐出现在我清晰的视野里。 “怎么样?这口醋感觉怎么样?”齐朝暮醇厚的嗓音仿佛从深海里浮上来。 我把一大口酸溜溜的玩意儿咽进肚子里,正要破口大骂。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我原本燥热难忍的身体,好像顿时冷静了不少。好像,强烈药劲儿全被那口醋压下去了! 我居然感觉......好多了。 “咳咳,这是什么原理?”我抹了把呛出的眼泪。 “那种药的主要成分里某种硷,具体的化学名称我就不细说了,害怕有些心术不正的读者小朋友真拿去做成品。它在ph<3时会逐渐分解......”齐朝暮看著我懵懂的神態,笑了笑,“不过这些复杂的化学方程式哪有山西老陈醋好记?” “徒弟,你就明白,醋与那种药,能够酸硷中和。醋可以作为80%的解药,缓解症状。” “那,还有20%呢? “剩下那20%成分太复杂,药效太猛烈,醋都没办法解,那你就只能饮下大量清水,稀释胃內药剂浓度。儘快就医了。” 齐朝暮科普完,看著我懵懵的眼神,笑了。 他眨眨眼,问我学会了没有? ——小孩子在外面要学会保护自己。你以后啊,去哪里,就隨身带著一包醋吧。 我翻他个白眼。说谁家好人天天带著醋! “不闹了。既然你现在能看清东西,能走路了,我赶紧带你去医院洗胃。”齐朝暮收起他的醋缸子,“这醋只能暂时压製药性,毒药还在你肚子里呢。” “我感觉確实好一点。”我扶著额角,摁了摁,“应该能撑到西海市医院。” “我车就停在外面,走吧。”齐朝暮朝周围的警卫员比个手势,阻止他们上前帮忙。 亲自打横抱起我,往外走,说。 “顺便也让医生看看——你瘦成这样,是不是最近又把自己身体糟蹋坏了?” 第74章 下棋的主角,两条食人鱼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的开端还很清晰。齐朝暮带我去医院洗胃,我还能保持清醒,还开玩笑问他洗胃会不会很疼。因为我触觉很敏感,所有的疼痛都会成倍放大。 齐朝暮跟我一起坐在后排。他明明听见我说疼,却罕见地冷著脸,一言不发。 直到救护车刺目的红光闯进我的眼眶,一针麻醉。我的眼皮像灌了铅般沉重。我只记得针尖刺入我静脉的冰凉触感,之后就什么也不清楚了。 我的梦里。我又变成一个被全世界拋弃的小孩儿。但我早就习惯了孤独,我也很享受孤独。我就安详地留在这一片纯白的世界里,静静坐著。 无论我怎么闭眼,我也看不到黑暗。 我的身边没有黑暗。 忽然,纯白的世界有了色彩。 齐朝暮出现在我面前,半蹲下来朝我拍拍手,笑著说,过来。 我兴冲冲跑过去。 扑进他怀抱里,那一刻。 我的梦醒了。 我的指尖微微蜷缩,医用床单的粗糲感从指腹传来,耳畔持续响著心电监护仪的规律滴答。 但我没有睁开眼。 我已经进入了熟悉的警戒状態——只要在陌生地方醒来,我都不会立刻睁开眼。我居然能克服人类的本能,慢慢调整自身,去试探周围环境,直到確定四周足够安全,我才会睁开眼睛。 我保持著闭目假寐的姿態,如同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谨慎幼兽,用全身毛孔感知著周遭环境:我听到门前传来护士呼叫铃的音乐,然后是一阵“噠噠噠”的小步快跑。我闻到一股寡淡的消毒酒精气味和氯水味,然后手肘微微用力,感受到下方的坚硬触感,应该是病床铁栏。 我確定了。 现在,我躺在一张医院病床上。 我很安全。 正当我要睁眼的时候,床尾又传来一阵动静。我听见皮鞋跟在地砖上焦躁地来回叩击声,布料摩擦声和自顾自的说话声,代表某人正抓著手机来回踱步。 那是齐朝暮的动静。 他正在给谁打电话,一直埋怨: “老关你这回可真不厚道啊。我把最宝贝的徒弟託付给你,结果呢?你都把人照顾到病床上去了!” “什么你进门的时候,他已经喝下那杯牛奶了?哦,你就不能早点来,他一个小孩儿你就不能看顾著点?你有什么天大的急事?急著去联合国开会呀!” “是是是,我一直守在电梯口呢,我也接到人了。但如果我没接到怎么办?你就这么刺激他,你也不想想,万一他半道上出事了呢,万一电梯下不来呢?他封闭在里面那么难受......” “而且他都瘦成什么样了?你是不是天天欺负我家小孩?” 齐朝暮对著话筒里的关望星一顿言语输出。但他似乎害怕把我吵醒了,所以他的声音每次突然拔高又紧急剎住,刻意压低的男声带著砂纸打磨般的沙哑,其主人拘束在我病床前,踱来踱去。 忍笑让我的肋间肌微微抽搐,病號服下的床单被抓出褶皱。我暗笑齐师傅真憋屈,他怎么就不直接出门走走呢?又想到,他可能更害怕我离开他的视线吧。 “行行行,不跟你说了,他人刚醒了。嗯。正躺床上笑得开心呢。”齐朝暮敏锐地察觉到我的状態,掛了电话,坐在我床前。 我还躺在病床上抿著嘴,闭著眼,努力憋笑。 “装睡?”齐朝暮凑近。 “装睡的小朋友要听睡前故事吗?”他戏謔的吐息扫过我的眼瞼,“关於两条『食人鱼』的故事?” “什么鱼?食人鱼?”我猛地弹坐起来,生怕错过什么线索。 与此同时,我的后腰撞上电动床栏,发出闷响。眩晕感如潮水袭来,一双手却稳稳从背后托住我的肩胛,温暖的触感隔著衣料传来。 “你慢点儿。”齐朝暮伸手扶我。 他还赶紧瞧瞧我的输液瓶。恐怕是第一次干这种照顾人的活儿,他笨拙地帮我调整著输液管流速。 我“嘶”一声。 竟然感觉浑身散架一样! 昨晚......我狐疑地看看齐朝暮。 “哎,徒弟你这什么眼神啊?”齐朝暮开始慌了,“我昨晚可没对你干什么。我车上安装有高清摄像机,24小时全程录音录像。不信你去查查。” “......谁家好人在自己车上装一个24小时开放的摄像机!那是一间『移动审讯室』吗?”我又震撼了,“师傅,您总说我『多疑』——您平心而论吧,咱俩到底谁更『多疑』!” “没办法,养成工作习惯了,要隨时录下证据。”齐朝暮说。 “行,別说这些閒话——您刚刚说什么两条『食人鱼』?哪来的『食人鱼』?”我绕回最初的话题。 “说来话长了。”齐朝暮突然正色,告诉我,“你记住,一定要离鱼家两兄弟远一点。他们就是两条『食人鱼』。” 原来,国安部门早就注意到了鱼家兄弟,齐朝暮此行的终极任务也正是监视鱼知海的一举一动。 哥哥鱼知海表面上披著爱国慈善家的外皮,其实是一个跨国走私文物团伙的头目,且早已被境外间谍策反。 弟弟鱼羡山则是哥哥鱼知海在国內的內应,平常以一副紈絝子弟的身份示人,避免引起怀疑,背地里也是个无恶不作的傢伙。 “名副其实的两条食人鱼。”齐朝暮轻笑一声,指尖蘸著床头柜的水渍,画出交错的波纹,“一条在海洋两岸架设文物走私的暗桥,一条用紈絝面具遮掩浓重的血腥味。” 多年来,狡猾的境外势力也借鱼家兄弟之手,先是盗掘地底的无价之宝,再將真品文物走私海外,对国家宝藏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 “停!师傅,既然您已经知道这么多重要信息,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还让我费这么大劲去查?”我打断他,质问道,“信息资源要共享!你这么防备著我干什么?” “別闹分家,你先听我慢慢说。”齐朝暮耐心解释道,“我一开始也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只有捕风捉影的『线索』——但仅凭『线索』,肯定是不能给一个人定罪的。尤其是鱼知海作为影响力巨大的正面公共人物,必然受到社会各界的极大关注。如果不能一击之敌,將他扳倒,那就后患无穷。” “所以,前段时间我伤好之后,就去世界各地,一个个查证这些线索,一个个確认这些证据,是否真实。” “世界各地?”我问,“既然牵扯到境外敌人,连国內查不到的事情,国外那些人怎么肯告诉你呢?” “你说巧不巧啊。鱼知海手底下有几条走私文物链条,正好选择了一些南美国家作为中转站。不久前,我陪同那个男人出国到巴西访问,当地官员也对我很客气,让他们帮忙查这种小事也不足掛齿。”齐朝暮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只是辛苦你了啊。” “什么意思?我哪里辛苦了?”我被麻醉的脑子不太清醒,还没听明白。 “间谍的精力也是有限的。出国前,我授意一部分能量,成功让他们把注意力转向国內......”齐朝暮低声说。 这回我听懂了。 合著您草船借箭。您是诸葛亮,我是草船上的靶子!是吧? “所以,我是这两条『食人鱼』的鱼饵?”我自嘲地点点头,“怪不得我一直走不出去。原来这个局是您亲手设下的。” “是的。像你这种『失势者』才是最完美的『鱼饵』。“齐朝暮话锋一转,“不过,当所有人包括食人鱼都以为你要被他们一口吞掉的时候,恰恰是你深入敌內,剖开鱼腹的好时机。” “我才不管什么好时机呢。您居然这么耍我,告到中央,我要告到中央!”我十分恼火。 “告到中央还是我接待。有什么委屈你不如直接讲吧。”齐朝暮从容地说。 “我真就不明白了,我真不理解那些外国人的想法!——为什么那些间谍都要盯上我?”我长嘆口气,躺回床上。 “我到底哪点让他们感兴趣了?我改还不行吗!” “这两条食人鱼都很有特点。不管是国內还是国外,他们都广泛结交『官面上的人物』。”齐朝暮说。 “他们广泛结交『官面上的人物』?但首先,我已经不在『官面』了,我都被调到保密部门干后勤去了!我也不够格为他们提供什么重大帮助。其次,我现在也不是『人物』,专案都解散了,我又不是您或者关师傅那种响噹噹的大人物,值得他们在我身上耗费那么多功夫!我根本没有被买通的价值。” 我囉囉嗦嗦一大堆,全都是分析我为什么会被间谍盯上。但等我分析完,我发现我更疑惑了。 “好徒弟,这种事情啊,你要学会『倒过来想』。”齐朝暮冷静地听我说完,开始笑著点拨我。 “倒过来想?” “倒过来想。你本来就在官面上,你本来是个人物。但正是因为那些境外敌人一开始选中了你,所以才设计你一步步掉进他们的陷阱,所以你才一步步滑向下坡路,对不对?最终,你变成了他们想让你变成的样子,变得一文不值。” 我皱著眉,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不要陷入自我怀疑啊。”齐朝暮慢慢帮我盖好雪白的被子,说,“你本来就这么纯白无瑕,路上却突然遇到个坏人,非要拿一桶墨汁往你身上泼。你躲闪不及,中了招。这不怪你,不要受害者有罪论。” 我沉默不语。 齐朝暮宽慰道:“没事,我下面帮你把墨汁洗乾净。你还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好孩子。” “师傅,瞧你说的,我好像犯了什么重大错误,有什么重大污点一样。”我终於笑了。 “怎么会?”齐朝暮拍拍我,“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嗯。” “那些境外敌人真狡猾。他们不是为演员量身定做剧本,而是先编好一部自己满意的剧本,再去找演员。他们会把一部剧本当成沉重的枷锁,不问意见就硬套在別人脖子上,硬套在別人的人生里。”齐朝暮喃喃说出一个组织的名称,好像是什么会。但我没有听清。 “既然是间谍搞鬼,那就是你们国安的事情。看来我们公安专案確实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师傅,现在我只等您的『局』收工,就行了。”我又嘆一口气。 明明身上的重担少了很多,却莫名其妙添了不少惆悵。 “谁说没关係?”齐朝暮睁大眼睛看著我,“时光阴,你没睡傻吧!” “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你亲口说的,鱼家兄弟都被间谍策反了,搞什么跨国文物走私,这种事情我可管不了。” “你好好看看,你这一路走来,你办的专案——你专案里的每一件文物,都有什么特点!它们都与『两条鱼』的利益息息相关!”齐朝暮提醒道。 我一点点回忆。 1號春秋青铜卣。仿造1號卣的2號青铜卣。两只唐三彩棋罐。战国六博玉棋子。 棋盘。棋罐。棋子。 难道还缺什么吗? 难道还不够下好一盘棋吗? “不够。” 齐朝暮揭开谜底。 “我们还缺——下棋的人啊。” 第75章 连环的贗品,举报一盘棋 “师傅,瞧你说的,我好像犯了什么重大错误,有什么重大污点一样。”我扯了扯病號服领口,空调冷风正对著后颈吹,激得我打了个寒战。 齐朝暮正在剥橙子的手顿了顿。 “怎么会?你在我心里是......” 齐朝暮也朝我笑笑。我注意到他喉结轻轻滚动,像吞下了某个更滚烫的词语。 “是最乾净的白纸?”我故意曲解他的停顿,仿佛要打破我们两人之间一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是最倔的驴。”齐朝暮笑著把橙子掰成月牙状,餵到我嘴里。 他絮絮叨叨的说:“我还真给你带了巴西特產,嗯。什么瓜尔纳乾果,太硬,你的胃现在受不了,等你身体养好了我再给你尝尝......” 忽然,他的笑容钉在脸上。 “怎么了?” “对了,昨晚你父母给你打电话了。我简单给他们讲了讲你的情况,没说太严重。但他们还是很担心。你醒了,不如给他们回个电话。”齐朝暮走到隔壁房间,拿出我的手机,递给我。 “把我手机拿这么远干什么?你是不是偷偷看里面的东西了?”我好奇。 “手机不能天天放脑袋旁边,辐射太大。”齐朝暮敲敲我的头,“记住了?” “嗯。”我给父母回了视频电话。 掛断电话。 齐朝暮站在窗边,慢悠悠地说: “那些境外敌人很狡猾。他们不是为一个演员量身定做剧本,而是先编好一部自己满意的剧本,再去找演员。他们会把一部剧本当成沉重的枷锁,不问意见就硬套在別人脖子上,硬套在別人的人生里。” 他又喃喃说出一个组织的名称,好像是什么会什么道什么门。但我没有听清。 “既然是间谍搞鬼,是你们国安的事情。我们公安专案组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师傅,我提前祝您的『局』大获成功。”我往后陷进枕头,彻底躺平了。 明明身上的重担少了很多,我却莫名添了不少惆悵。 “谁说没关係?”齐朝暮转头看向我,“时光阴,你没睡傻吧!” “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你亲口说的,鱼家兄弟都被间谍策反了,搞什么跨国文物走私,这种事情我可管不了。” “你这一路走来,你办的专案——你专案里的每一件文物,都有什么特点?它们都与『两条鱼』的利益息息相关啊。”齐朝暮提醒道。 我一点点回忆。 1號春秋青铜卣。仿造1號卣的2號青铜卣。两只唐三彩棋罐。战国六博玉棋子。 棋盘。棋罐。棋子。 难道还缺什么吗? 难道还不够下好一盘棋吗? “不够。” 齐朝暮终於揭开谜底。 “我们还缺——下棋的人啊。” 我愣了愣。 ......下棋的人? “下棋的人”是谁? “你应该有印象吧?他们曾经也在你面前下过棋。”齐朝暮又提醒我。 他们曾在我面前......下棋? 我不是一个对棋局感兴趣的人,平常也不会去专门观看什么围棋比赛。截至目前,只有两个人在我面前下过棋——鱼羡山和郑弈。但他俩那都是有因有果的陈年旧恨了,当然不可能是他们。 齐朝暮笑著转身,拿过墙上掛的公文包。他在里面翻翻找找,最终亮出一张照片,问我,这人你认识吗? 我下意识接过照片,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我点点头,认得。 我们都是官面上的人。 但这人笑眯眯坐在一张棋盘前。手里捻起一枚棋子,似乎正在思考如何落子。这张从正面拍摄的照片故意把他的脸拍得很清楚,却只给他的对手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我盯著棋盘上横纵交错的纹路,只觉那些棋子似乎没那么黑白分明。 齐朝暮又递给我两张照片。同样的问题。 我一一点头。 慢慢地,我也发现了他们的共同点。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 棋。 象棋,围棋,军棋。这三张照片上的人,分別痴迷於一种棋类游戏。 “下棋,这么有意思吗?”齐朝暮指尖轻叩桌面,笑道,“鱼知海去年在苏富比拍下宋徽宗御用象棋棋具,转头就復刻了七套。” 他的声音忽然压低:其中三套,就分別出现在照片里这三个人的私人展柜里! 什么?我的后背渗出冷汗。 “至於真品。现在应该躺在某位西欧收藏家的保险柜。”齐朝暮遗憾地看向窗外。 窗外,天色渐阴。 “哦,对了,我最近还叫人查了你们西海的帐。上个月海关截获有一套宋代玛瑙围棋子,”齐朝暮转身说,“有意思的是,报关单上却写著『树脂工艺品』,估价不到三位数。” 我猛地看向齐朝暮。 齐朝暮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別衝动:“你想到了什么?” 我闭眼说你先让我缓缓,师傅。 我隱约想起,两个月前某次酒局,有人醉醺醺提到,他最近收了套“树脂棋子”,说要在退休后开棋馆。印象里,他通红的面庞与某张照片里执棋者,正在慢慢重叠。 “师傅,他......!” “別急,这种人多著呢。”齐朝暮又掏出一只牛皮纸袋,竟抖落一大沓照片。 某位经常在新闻中出现的面孔,正坐在私人茶室把玩元代青棋罐,罐底隱约可见作假痕跡;有人书房掛著所谓的“吴清源真跡”,正得意地向眾人展示;某位刚退休的央企老总书房里,透著贼光的贗品棋盘被他隨意搁在紫檀茶海上;甚至有位学界泰斗的案头,我亲手追回的西周玉璋正压著一卷《道德经》! 我抓起那张办公室镇纸的特写,仔细看那玉璋表面的蟠龙纹,泛著诡异的青灰色——这是新仿品才会有的色泽! 窗外滚过阵阵闷雷,雷声在云层深处隆隆碾过,像远古时代,天子巡猎战车的车轮。 风雨欲来。 “他们用真品走私牟利,再用贗品织网。“我盯著其中一张照片里正在对弈的中年人。他面部模糊,但执黑子的模样让我想起某位领导在动员大会上的標誌性手势。 “徒弟,我听说,你每破获一桩文物大案,总会再製作一件贗品放在自己的收藏柜里。巧了,这两条鱼也跟你有同样的爱好。”齐朝暮说道。 风裹著雨腥味,开始撕裂窗户。 齐朝暮起身,想去关窗。 但,我伸手拦住了他。 冷风让人清醒。也让我想起自己收藏柜里那些精心复製的贗品——原来,有人早就在玩更大的仿造游戏。 我终於明白了:“这些年,他们先把非法渠道得来的真品走私出国外,再仿造贗品,或赠或卖给对古玩字画感兴趣的重要人员!” 这些重要人员拿到贗品替人办事,如果认不出贗品,就当了冤大头;如果认得出贗品,当然也不敢声张。 一箭双鵰。 “没错。最近也有几位痴迷棋术的。这也是间谍组织要投其所好,到处寻找那些什么古董棋盘、棋罐和棋子的真正原因。”齐朝暮笑著说。 “这两条鱼.......”我摩挲著照片边缘,“真要跃龙门吗?” 齐朝暮笑著收回照片,说涉及到这种案件,我可不敢贸然出手,打草惊蛇。 “你不出手,有人愿意出手。”我一个电话联繫了纪委的朋友。 当第一滴雨砸在窗户时,我按下通话键。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抚摸著玻璃上蜿蜒的雨痕,轻声说:“喂,老陆吗?我要举报一盘『棋』。” 第76章 9千万起拍,9块9包邮 我认识纪委的朋友,並非因为自身曾经有什么污点需要打理,而是源於年少时便种下的情谊。 老陆曾是我警校的上铺室友。警校生毕业不想当警察,也能去其他机关工作。如今我们毕业五六年了,大家也是遍地开。 老陆之前跟我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经过特殊部门的锤链,他也慢慢变得更拘谨、小心、稳重了。那个在擒拿课上能单手卸掉假人胳膊的莽撞青年,如今已然蜕变成连衬衫扣子都要繫到最顶端的纪检干部。 他在电话里面没多说什么,只是给我约了个时间,让我本人过来反映情况。 第三天上午。我登门拜访。 我站在纪委大院门口数了几片银杏叶。门卫大爷就端著印有“1997年度先进工作者”的茶缸,杯沿的茶垢比我收藏的紫砂壶包浆还要厚实。问我要找谁。 说明来意后,我填写密密麻麻的登记簿,又隨著引路人的脚步,我穿过层层门禁。 被纪委请去喝过茶的人都知道,这个单位里没有科,只有室。所以不要乱叫什么科长,叫主任叫委员叫领导就不会出错。 见到信访室的铜牌,我低调地坐下,喝杯茶,欣赏走廊尽头的《八项规定》宣传栏;等来人问我身份,我很快被请到案管室,那里碎纸机正在吞咽文件,发出乾巴巴的嗡嗡声。 然后又来人,客套著把我往楼上请。 最终我坐到最顶层的接待室。 空无一人。 等著吧。 顶楼接待室的寂静像团潮湿的堵在我的耳道。室內。靠墙各摆一排政府商务接待的黑色真皮沙发,很硬。我指尖感受著沙发接缝处的针脚,很细腻。一抬头,看见空调出风口垂下的红色流苏微微颤动,在米色墙面上投下摇曳的暗影,很空虚。 我手边是方正的中式茶几,暗红表面擦得一尘不染,摆著几沓最新的《求是》杂誌。还有银闪闪的旗托。左边党旗,右边国旗。 远处窗台,放了两盘蟹爪兰,正开得漂亮。一盆三月红,一盆贵妃紫。我数了数蟹爪兰的根茎,每一根都被完美修剪成8段茎。 纪委的同志们对细节都有一种可怕的把控力,他们能三天写出十万字政府工作报告,並保证其中没有一个错別字(甚至是標点符號),这都是基本操作。 英国思想家培根说过,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凡有工作,也是如此。人生路是自己选的,而且只能选择一次。像老陆这样有细心又有野心的人选择了纪委,某些有狡猾又有家底的人甚至可以考虑去创业经商。但从他们做出选择那一刻,人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想起之前中学聚会,有人在酒席上吹嘘自己哪个朋友最近混得风生水起,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部长。我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他在公/安部还是国/安部?而不是芸芸海海的公司。 我百无聊赖,数著蟹爪兰上面的骨朵。一,二,三…… 数到我的岁数,终於有人来找我。 老陆推门进来时,手里转著个玻璃保温杯,外层內胆都被茶叶泡得发黄。他今天穿了件灰蓝色衬衫,领子一圈洗得发白。这身简朴打扮在纪委大院里再寻常不过。 “时队长亲自登门?看来今天要送份大礼啊。”他朝我笑笑,旋开金属杯盖,吹了吹浮沫,经典的红枸杞在滚水里沉沉浮浮。 我开门见山:“上个月海关截获了一批树脂棋子,经鑑定是宋代玛瑙——” 老陆打断我:“——这事我们人都知道了。贗品比真品还讲究。毕竟是要送人的嘛。” 我盯著他袖口磨损的线头:“那如果我说,这其中一件贗品的收货方,就是西海古董商会的棋牌室呢?” “那可太巧了。”老陆笑著说,“去年年初他们打著弘扬传统文化的旗號,申请了五十万文化扶持基金,年底西海古董商会又报批翻修,採购清单里有套二十万的智能棋桌。” “更巧的是,这套棋桌最后出现在某人的私人茶室里。”我掏出手机,推给他,说,“你需要更多证据吗?照片在我这里。” 老陆摇摇头说別急。还没到时候。我会通知你来送证据的。 “行。”我又拿出一张照片亮给他看,“某人书房有幅吴清源真跡。照片放大后,能看到宣纸摺痕处藏著极浅的钢印,那是东京国立博物馆的藏品编號,这该是抗战时被掠走的那幅。” “一代棋圣,书法少见。这幅真跡倒是新鲜。”老陆发出感兴趣的一声喟嘆。 “可惜,这幅书法就像临时展览一样。掛了三天就消失了。之后一副以假乱真的贗品被掛在了他的书房。但摺痕处已经没有钢印了。”我拿出第二张照片,“你说,这真品去哪儿了呢?” 老陆瞳孔微微收缩,像深夜摄像头突然捕捉到移动物体时的自动对焦。他忽然抓起座机拨了个短號:“小陈,把最近六个月西海古董商会的的审计报告送过来。对,要带章的原件。” 等待的沉默中,我数够了蟹爪兰,开始数著老陆保温杯里枸杞的数量。 当我快数烦的时候,老陆忽然问我:“你知道,那些下棋的人最怕什么吗?” “输棋?” “不,他们最怕有人把整个棋盘都给掀了。”老陆说。 我心想,那他们可別遇见抓周的小郑弈,否则就会噩梦成真。 老陆又压低声音:“上月还有一个匿名举报人,往纪委寄了本棋谱。” “餵等等,这是我能听的吗?”我笑著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你当然能听,因为现在你不是举报人,而是办案的警官。”老陆笑著看著我,说警官,我也要向你反馈线索。那本棋谱里面,夹著西海古董商会给鱼羡山祝寿的礼单。 “知道为什么『雅贿』难查吗?”老陆把保温杯搁在茶几上,盯著我说,“同一件古董。真品在香港起拍价九千万,但仿品在拼夕夕九块九包邮。你说它是价值连城的文物吧,它就是;你说它是一文不值的工艺品吧——它也是!” 第77章 裂缝的光阴,摆渡的朝暮 我向后仰倒在黑色真皮沙发上,硬邦邦的皮革硌著我的后背。老陆的茶杯里飘出普洱的香味儿,混杂在西海闷热的空气中静静发酵。 “我声明一下。我是来反馈情况的,不是来听你们述职报告和办案思路的。”我用拇指揉著太阳穴,目光穿透天板上晃动的日光灯管,“我要举报。还记得吗?” 老陆似乎被我一声举报给嚇著了。 他正要闔上盖子的手突然僵在半空,不锈钢保温杯盖“噹啷”一声滚落在地板上。这里铺著木地板,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隔音效果很好,所以我只听见了最初的噹啷一声,再无后续。 “举报?”老陆弯腰捡杯盖,“谁要举报?” “我啊,”我掏出手机翻出三天前的通话记录,免得他不认帐,“周末下午三点十七分,我是不是在电话里说过要来找你反映情况?” “哦......我们也接到报告说最近有境外敌人在盯你们专案组,所以…...你要举报谁?实名还是匿名?”老陆回过神。他这才解释说,还以为我今天是有普通案子,来例行公事,隨案移交的呢。 我手肘撑在膝盖上,看著他的眼睛,倾身向前,再次重申来意。 话没说完,我又被老陆突然起身的动作打断,“肯定要走初核流程…..” “初核?”我抓住关键词,问,“纪委约谈至少要留痕吧?当事人收到通知会不会…” “我们肯定要告知被举报人配合调查,並了解情况。“老陆从档案柜里抽出保密协议的动作顿了顿,“他至少会知道有人举报他,但应该不会知道是你。” “那不行。”我说,“那样会打草惊蛇。” 只要开始调查,就一定会打草惊蛇。因为纪委都找上门了,当事人肯定会有所警惕。 “那你说怎么办吧。” 我沉思片刻,说;“还是老规矩,我们公安先办。” 我抓起椅背上的警服外套,推门出去的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又在立军令状了。 幸好,齐朝暮回来后,专案那边的误会已经解开。虽然当时为了蒙蔽间谍的视线,专案组核心成员都被调离原岗,但他们留下的资料仍然可以继续参与调查。之前说三个月之內让专案解散,但我们已经完成大部分的专案任务,相当於时间重叠,再续上三个月。 “这么算算,你的调查时间反而多了。”齐朝暮说,“加把劲儿。这回恐怕是最后一次过招。真的要结案了。” “那,原案组成员呢?” “结案后,都会把他们调回来的。”齐朝暮说你別担心,我说话算数。 隔天下午,齐朝暮叼著烟,站在西海市局楼下冲我招手:“下来,跟师傅走趟。” 我走到面前,他直接把烟掐了:“听说你最近挺閒啊。” 最近我又回到了顶楼,回到了熟悉的办公桌前。国宝专案那边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回专案相当於重启了。重心也由西海转移到了吴州,抽调一批新人,由关望星掛名,郑弈参办;齐朝暮和我,反倒是閒下来了。 第二次专案的布局与第一次专案彻底相反。 背后原因,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谁告诉你,我很閒的?”我问。 最近几天,除了肖海过来送过一份下面县局文书,叫我签批,再没有人敲开我的办公室门了,他齐朝暮是怎么知道“我很閒”的? 师傅笑笑,没有解释。他拇指往停车场方向一甩,那牌號“西海00002”的车灯闪了闪; “西海这地界,人少事多。想要办好案,你得先学会喘气儿。” “去哪喘气?”我坐进副驾驶,问。 齐朝暮启动车辆:“憋半个月了,走,带你划船去。” “......您对划船是有什么执念吗?”我抬头看窗外,金黄的落日正把云层烧成熔铁,“而且,还总挑这种夕阳无限好的时候。” 暮色苍茫,夕阳在大楼茶色玻璃墙上慢慢熔解,像一块浸在红茶里的方。 齐朝暮不答。 他摇下车窗,新鲜的海风吹进车里,把我身上恼人的案卷油墨味儿吹得七零八落。 齐朝暮的指节在方向盘上叩叩作响:“见过古代京杭运河的摆渡人吗?他们背对朝阳启程,却总在暮色最浓时抵达。” 朝与暮,黎明与黄昏,恰好是光暗之交的时间。 “我们就是这两个裂隙之间的摆渡人,游走在朝与暮,光与阴之间的摆渡人。” 第78章 苦海早回身,真假与好坏 过於沉重、严肃的话题,如果谈论太多,会让人觉得很无趣,很想逃避。 所幸,我们很快就抵达了路的尽头。 海。 西海的浪头扑在礁石上,碎成一片片金箔。我们坐船出海的时候,岸边老渔民正佝僂著背往木栈道收网,尼龙绳勒进他们的古铜色手掌,腥咸的风卷著海蠣子味儿往人衣领里钻。 齐朝暮斜靠在蓝漆船头。后脖颈枕著救生圈,自觉屏蔽了发动机的轰鸣声,两手还装模作样划著名桨。 他嚼著檳榔,穿著背心,趿拉著拖鞋——西海本地人核心出装,如果忽略他满嘴的京片子,他人已经完美融入了西海。 他突然开口:“知道我为嘛带你来这儿吗?” 我盯著海面浮动的金屑,匯报导:“去年端掉一处文物走私窝点。耳目说,接头地点在这一片海域......” “打住!”齐朝暮猛转舵轮,船舵齿轮咬合声盖过海风,“甭跟我这儿扯官腔。大海就是大海,划船就是划船,跟局里那堆案子没半毛钱关係......” 我没听清他后面在讲什么,只是攥著湿漉漉的桨叶发愣。浪在船舷两侧裂开。 一片猩红帆影,掠过我的眼角。 “师傅,你快看......!” “哟,瞧见掛红帆的西海疍家船啦?我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你爹还带著西海文侦队端了几回,缴了几艘非法改装渔船。现在人家改恶从良,照样活得比海里王八都硬气。”齐朝暮也微微眯眼,看向那边的红帆。 “您还说我呢?您自己不也这样?看见啥就往案子上面联想。”我不服道。 “害,我跟你不一样。”齐朝暮目送红帆远去,慢悠悠划著名船。 “咱俩哪儿不一样?” “我只看到它的远去,但你总想把它拉近。” “拉近?” “是,越拉越近,最后你恨不得把眼珠子粘帆布上,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师傅,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懂他的暗喻。 浪涛声里,远处岛礁轮廓渐次浮现,像浮出水面的巨兽脊背。 “你瞧见那地界儿没?”齐朝暮忽然扯开话头,解开救生衣扔在船舱,“这是咱家的岛。再往外头,还有別人家的大陆。” 我顺著他的视线,只看到波涛中几座小岛浮浮沉沉:“怎么了?” “有时候我真好奇——海那边到底有什么?”齐朝暮感慨一句。 我瞥见他腕錶还没调回的美国东部时间:“您应该刚从fbi交流回来,这话问得新鲜。” 齐朝暮立刻反应过来,回身盖住手錶。 “我是想说——”他用船桨搅动海水,破碎的夕阳在漩涡中重组,“海那边到底有啥金餑餑?能让这么多人前赴后继,远赴重洋。” 终已不顾。 大海的那边,究竟是金山银山,还是镜水月? “我从没出过国。而且,不管海的那边有什么,我也劝您以后少去。”我说,“依我对您的了解,大洋彼岸,肯定有不少对您恨得咬牙切齿的敌人。” “唉,敌人?他们原本都是我的朋友啊。”齐朝暮嘆声道。 “朋友?” “年轻的时候,我第一次办文物案子。亲手銬了带了三年的徒弟。那小子把几颗北魏大佛头卖给了跨国走私贩子,换了两张去加拿大的机票。”齐朝暮自嘲著笑了笑,“怪我,我没带好他。” 我吃惊地差点蹦起来:“还有人能在您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 之前在海底墓,我只是露出几个微表情,就被师傅发现,暴露了所有心理活动。难道这世界上,还有人能瞒过齐朝暮的火眼金睛吗? “那时候我也太年轻了,阅歷少,就很容易完全信任別人。”齐朝暮说,“这也是每个人最常见的软肋之一。毕竟,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呢?” 潮水推著我们的船一直往前走。深海区的浪头突然凶起来。我突然觉得桨杆在掌心发烫,像握著一截烧红的铁。 “对了,”齐朝暮眨眨眼,“当年我留学国外,还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人。他能把《永乐大典》倒著背,结果他毕了业往纽哈芬博物馆一钻——转头就把我们合写的论文改了作者序。” 船尾猛地打横,他手腕一抖稳住平衡。 远处有海鸟掠过船头,竟然惊起一溜儿银色飞鱼。银鳞划破暮色,像谁撒了把碎钻在天幕上,最终碎成千万片粼粼的往事。 “当时,我抄起裁纸刀就要去找他算帐,结果反被......一些能量,锁在地窖里三天三夜。”齐朝暮淡笑道,“等出来想通了。人吶,跟这浪里行船似的,目光放远才能走得远。死盯著近处的漩涡,反而要翻。” “打那以后,我看谁都像揣著本间谍证。我也曾经像你一样多疑。不信任周围任何人。”齐朝暮的话语被风吹散,“直到有天我爹把我薅到鼓楼戏园子,台上唱《锁麟囊》的程派青衣一开腔——水袖甩我脸上,我才醒过闷儿来。” 齐朝暮哼道: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苦海回身。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平生第一次,我明白了跟另外一个人的心灵共鸣感觉。我没有经歷过他的人生。但我能理解他的痛苦,理解他的瀟洒,我能明白他的豁达,也能明白他的坚持。他在我心中不再是一个代號,而是一个真切可感的存在。 “这个人,太可恶了。”我义愤填膺地说。 “这个人,你倒也认识。”齐朝暮看著我的眼睛,说。 “怎么可能?”我否认。 “上一次在医院病房里。你问过我那张粉色明信片。还记得吗?”齐朝暮朝我眨眨眼。 “哦......”我想起了,“那个给你寄明信片的润人?” “是啊,他最近又给我寄了一张。黑色明信片。”齐朝暮轻飘飘地说。 “我可以听听內容吗?”我好奇。 “早碎乾净,扔海里了。”齐朝暮笑著说,“不过这一次,他是来找我求饶的。” “求饶?” “我不瞒你。他也跟你手里办的专案有关。”齐朝暮说。 我重重一拍船舷,差点激动站起来:“师傅你说什么?” 齐朝暮一字一句地说:“跨国走私文物,有下家,当然也有上家。我们这回要端的走私链,上家,就在大海那头。” “师傅,您意思是......”我犹豫著问,“我们已经把那个敌人......也就是您曾经的那个朋友,逼进绝境了?” “嗯。”齐朝暮淡淡地说,“但我这心里头,一点儿也不兴奋,反而很疲惫。” “你一开始就知道幕后人是谁吧。”我陈述。 “没错。”师傅直接承认了,“別怪我自私。重启专案后,本来还是归你们西海管。但是你关望星师傅......他更能做到,更公平地处理问题。” “我理解。”我点点头,重复说我理解。 您一直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可惜这世界上纯粹的坏人太多,好人就总会吃亏。 暮色里传来归港渔船的汽笛声。齐朝暮摇摇头,“徒弟,这人生啊,也就像古董买卖。真货假货掺著来。但人情世故里,最忌讳的就是把谁看死了,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齐朝暮最后那句话隨著海风飘进我的耳朵。 “古董一眼能断真假,人一眼可看不出好坏。” 第79章 跨省的监听,南北的师徒 傍晚回到西海市局,二楼值班的老张正在指挥他徒弟操作电脑,见我路过,他扬扬下巴:“时队,上月我们『钓』到一群闽南的『水耗子』,他们今晚来信儿了。说是新到批『青头货』,让我去给『掌掌眼』。” 並非每一件被盗文物都会引起轩然大波。盗墓分子一心想挖出地底王国的无穷宝藏,无时无刻都在作案或者策划作案。 庆幸的是,那帮“水耗子”既然敢让老张他们去掌眼,说明警方目前已经获得了他们的信任。这个文物案子估计很快就能成功破获。 “干得漂亮,继续钓著吧,咱们不急。”我冷笑道,“让他们先把『压堂子』的宝贝亮出来再说。” 市局的人提醒我们,关望星的视频会议已经接入了。 重启之后,国宝专案组由关望星这位文物侦查界的传奇人物牵头,郑弈参办,还点名让齐朝暮和我参会。他们二人目前又都在吴州,这时候来一场跨省千里视频会议,倒像是远程垂训。 前面人替我推开了会议厅的玻璃门,只见厅內乌泱泱的人都坐满了。 我抬眼望向三米高的主屏幕:主屏幕上关望星正襟危坐,金红背景衬得他像一尊供在佛龕里的白玉观音。他的警服也整飭得稜角分明,连领带夹都严丝合缝,完美与衣襟中线垂直,严谨到极致,叫人挑不出毛病。 吴州主会场。郑弈毛茸茸的脑袋也从他师傅的右后方探出半截。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警察正抻著脖子打量各个分会场的布置,他可能瞧见了双向摄像头亮灯,慌忙挺直腰板正襟危坐。嗯,今天的小郑也在努力做个大人。 我盯著郑弈保温杯,杯盖上是可爱的熊猫造型,两个半圆形的黑熊猫耳朵竖著,被主人甩得簌簌颤动。我想起去年跨省追文物时,这小孩也抱著杯子说“光阴哥你放心,我帮你盯监控呀”,结果转头就窝在指挥车后座睡得口水直流。 “你看他俩,真可爱。”齐朝暮笑著朝我眨眨眼。 我回他一个微笑,深以为然。 相关人员拉开了首排正中间的椅子,让文物侦查界的另一位王牌也落座。 很快,藏蓝制服的齐朝暮也占据了西海分会场屏幕的c位。他凌厉的眉目里,没有敷衍,没有不耐,没有肃穆,摄像头般的眼睛看见什么就像钉钉子一样牢牢记住。他宽鬆的领口翻出半寸京绣云纹里子,活动活动手腕,倒比主屏幕上肃然危坐的关望星还多出几分閒云野鹤的气质。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 弱者才需要张牙舞爪,强者只会努力让自己显得单纯无害,平易近人,不然没人跟他们做朋友。 齐朝暮永远是这么一副閒散模样。但他却能一眼看出路边摊上的出土文物——“『你这『老鼠』还带著生坑味儿呢,倒腾『鬼货』不怕警察拍门,你怕不怕『鬼拍门』?”——三言两语,就把急於销赃的盗墓贼唬得直冒冷汗。 我紧挨著,坐在师傅左手边。 “哟,这不巧了么。”齐朝暮简单翻了翻桌面上的会议指南,指著“西海文物新案”压低声音道,“前儿个吴州警方还跟我递话,说新起一批『海捞瓷』。我还纳闷儿怎么闹一出先斩后奏,敢情都是给咱们关菩萨上供呢。”他说话时舌尖顶著上顎,儿化音裹在鼻腔里打转,就像老北京茶馆里说书先生的腔调。 我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 关师傅之前就教过我,功不多贪。既然上面没安排我插手,我就不插手。只要结果是好的,文物得到保护,安然无恙,那便是我们每个人的成功。 “咱还閒不住呢。”我接过会议安排,细细瀏览一番,说道,“上面还讲,请西海同志接下来重点筛查海底墓的残留物,並且做好相关防范。说闽南盗墓贼新出的盗墓工具,什么『海底金刚钻』,能在珊瑚礁上『开天窗』......” “听见没?『金刚钻』都上阵了。”齐朝暮说,“早年间,南蛮子倒斗就三样:麻绳、铁钎、黑驴蹄。现如今可好,压缩空气瓶配超声波探测器,快赶上科幻片了。” 我点点头。科技飞速发展,確实是一把双刃剑,有利有弊。 “所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齐朝暮说,“这是咱们的座右铭。” 今天的会议是正式场合。关望星也一改常態,破天荒地全程持稿,用平仄分明的吴语,夹杂著普通话,只管念一些不痛不痒的好词。 我听著听著,就开始瞌睡。 我心想,全国不是早就提倡基层减负,整治形式主义了吗?比如主要领导发言不超过10分钟,表態不超过5分钟等等。关望星难道不懂吗? “別嫌烦。今天这么多分会场,你关师傅要一个一个部署工作任务,都很具体,很细致。只是雨露均沾到咱们头上,时间也就长了些。”齐朝暮道。 我低头啜饮一口茶,不语。 齐朝暮笑道:“不过他讲话確实挺囉嗦的。让他抓贼,行;笔桿子功夫,就差些。他还总不听劝,总爱自己操刀。这材料应该还是我当年我教他那路数,『坚强领导』后头必跟『统一部署』,再有『周密安排』,结尾准有『发扬精神』......” “嗯,这种风格的匯报材料怕不是十年前的模板?”我借著有人过来添茶,偏头打趣。 “人无完人嘛没办法。当年老关愣是能把简单几句接警记录,写成一本〈洗冤集录〉批註。你说他认真严谨吧,这人太认真严谨了,也不是啥好事儿。” 等上了第三次茶,我看看屋顶的月亮,又无聊地拿胳膊肘捅了捅齐朝暮。 “师傅,我真不想听了。” 齐朝暮笑道:“我也不想听,不如咱俩『逃课』去吧。” “逃课?”我捏著白瓷杯盖的手指顿在半空,“这里全程录音录像。您当是警校五公里晨跑呢,说溜就溜下来一圈?” “嗐,你关师傅这稿子没个把小时打不住。”齐朝暮悄悄把笔记本往胳肢窝底下一夹,说,“我刚瞅见食堂加餐,有褡褳火烧,麻利儿的,赶头锅热乎的——” “您又看岔了吧,那是东山烙饼切长条,切得厚,蘸黄灯笼椒酱的。”我憋笑憋得肋骨生疼。 话音未落,就听见大屏幕里一声金属笔帽“咔噠”合拢的脆响。 我后脖颈汗毛唰地竖起来。抬头,正撞上大屏幕里关望星一双寒潭似的眸子。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直接將讲话內容转向了具体的案件部署环节,我听见他慢条斯理道: “西海原专案的同志们注意,本次会后,要做好东山墓1號青铜卣和战国六博玉棋子的相关案卷移交工作......” 得,关师傅还记著上回盗洞那茬呢。 我低头笑笑。关望星也停下匯报,喝口水。他左手按著发言稿,右手钢笔帽正抵在扩音器上,敲了敲。 “还有,第一分会场的齐领导。”关望星抬眼看向镜头,裹著吴州口音,“考虑到您因公负伤,身体状况......等下一个议题结束后,您就可以提前离场。” 齐朝暮也低头笑笑。关望星这回唱了个白脸儿。他的言外之意是——老齐你要“逃课”就“逃”,但既然你选择坐在这里,就要守规矩,注意会场纪律! “徒弟你瞧,想坐到你关师傅的位置,首先就要像他一样坐得住。”齐朝暮说。 最后,我俩到底是谁也没跑,聚精会神地听到散会。 月亮彻底不见了。 吹起海风,吹起零星小雨。 我回我的小別墅,顺路走走,把齐师傅送回离市局不到1公里的接待酒店。 路上。 路灯把齐朝暮的影子拉得老长,活像城墙上遛弯的老旗兵。人越走越少,齐朝暮就问我,为什么平常跟关望星不对付? “你小子跟老关置什么气?他那性子你还不知道?——输理不输嘴,输嘴不输气!” “您这话可透著偏心了。”我踢开脚边的石子,把前段时间在东山查案,关望星与我之间发生的矛盾,原原本本讲给了师傅听。 齐朝暮听完含义不明地笑笑,扒著路边的自动贩卖机,掏出两根雪糕说让消消火,就跟我分著吃了: “要我说你们西海爷们就是轴,那盗洞错综复杂,拧成麻,你还敢硬闯?换我我也拦著你——不过老关也忒谨慎,你俩算是撞了。你没见过他亲自下墓的样子。勘测,定位,插牌子,薄薄一层土壳子翻来翻去,翻出十八道褶子,愣是不往地底深挖!那精细的,跟什么苏州刺绣走线似的......” 我叼著红豆冰棍,刚要接话,背后突然传来清泠泠的一声: “齐领导。” 冰凉凉的三个字。 虽然不是叫我的名字,但寒意顺著我的裤管往上爬,齐朝暮举到半空的雪糕也凝固了。 我俩齐刷刷扭头——没人。 我眼尖,又瞥见齐朝暮手机屏幕亮著,持续通话中的红点闪呀闪,赶紧提醒他: “师傅!你手机连接了视频电话!” “不能够,我静音了啊......”齐朝暮划拉两下屏幕突然僵住——他的视讯通话时长赫然显示著00:04:32。 “自动接的!”齐朝暮一拍脑壳。 我之前听齐朝暮讲过,他跟关望星师傅的手机很特殊,二者是绑定的。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关师傅想要紧急联繫他,可以通过一些方式,在不需要齐师傅本人操作的前提下,就能接通齐师傅的语音或视频电话。 我俩赶紧瞧瞧,幸好,关望星那边看著也散会了。 关望星正在整理材料,估计另有安排,整个会场已经空无一人。郑弈怀里抱著他的熊猫保温杯,想溜,被师傅一个眼风钉在原地。 “小郑。”关望星钢笔转向屏幕右上角,“去把东侧门锁了。” 我对著镜头乾笑:“关师傅,我们刚才吧,那个......” 那个,我不是故意说您坏话的。至少,不是故意让您听见的! “小郑。”关望星毫不理会尷尬的我们,又慢悠悠吩咐道,“你去把齐领导和时队长刚才的补充讲话,记入今晚的会议纪要,重点標註『苏州刺绣』四个字。” 郑弈在后面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齐朝暮摆摆手,果断转移话题。他一把揽住我肩膀,手机懟到会议摄像头前:“老关,我们西海的小崽子,可比你们江南的瓷娃娃经摔打!你刚刚也听见了,光阴都跟我告过状了——你以后啊,也得让年轻同志多歷练歷练,知道吗?” “经摔打,就能隨便摔了?”关望星冷笑,“还提什么歷练!——他当时孤身一人想摸进机关重重的战国墓,你知道吗?”他突然抬眼,漆黑的瞳孔映著屏幕冷光,“对了时光阴,你的病怎么样了?” 东山结案那晚,我俩在盗洞口发生矛盾,拉拉扯扯,也被关望星知道了我皮肤极度敏感的病症。 我下意识解释:“关师傅,我那病是天生的,治不好。” “治不好,就不治了?”关望星又拋出一个反问,“等专案结束,你抽空来吴州一趟。我想想办法。” “还有郑弈。”关望星又点名,“记得把西沙海底墓的详细情况和考古报告传给西海那边。” “好嘞。”郑弈满口答应。 “另外,齐领导还认为该让年轻同志多歷练,正好下周也有特警的任务。小郑你也去西海,陪时队他们下一趟海底墓,覆核情况。”关望星又说。 “啊?谁?我?下海底?“郑弈嚇得差点打翻保温杯,“师傅!我跟您可是一条船上的啊。我不乱钻什么坟头坟堆的,我恐黑......!” “那,你记得带著那个夜光熊猫水杯。”关望星看看可爱的郑弈,又看看郑弈手里可爱的熊猫杯子,勾勾嘴角,说,“散会。” 第80章 非寻常交易,非接触探墓 三日后。清晨五点的西海码头。 几艘快艇如同沉睡的鯨群,停泊在港湾,我的便衣同事们正蹲在艇尾部,检修发动机。我像监工一样踩著防水靴,在栈桥上来回踱步,忙著部署相关工作。 今日。不仅郑弈要前来西海,协助专案,老张他们的文物案子也要收尾抓人。 我们的战场,都是面前这一片大海。 “光阴哥!”一声清亮的少年音穿透了浪涛声。我转身,恰好有雪白的海鸟掠过桅杆,郑弈正站在鸟群惊起的白羽间,黑色摺叠伞夹在腋下,朝我走来。 海风掀起他额前碎发,露出底下的俊秀脸庞,也掀起他浅蓝衬衫,露出別在腰间的战术腰带,郑弈还背著一个特警swat双肩包,保温杯就放在他背包侧袋,熊猫耳朵晃得像拨浪鼓。形成一种可爱的反差感。 “郑小公子,下海还带伞,你当这是西湖泛舟呢?”我笑骂两句,拍拍他的肩膀问,“什么时候到的?” “我昨晚就到了。”郑弈脚尖踢著码头的铁锚链,仿佛第一次看见大海,眼睛里满是新鲜。 “昨晚到了,也不给我说一声?”我问。 郑弈报出了齐朝暮下榻的酒店名。 “你怎么住在......那个酒店?”我有些好奇。 那个酒店,最近是西海市局专门为国安的同志们准备的。郑弈如果只是普通出差,不应该被分到那些房间去。 “那个酒店怎么啦?我昨晚还见到我同学肖海也在那里呢。”郑弈回忆说,“肖海他,好像是过来送什么文件吧。” “肖海?” “你不知道吗?......”郑弈话还没说完,就听后面传来一阵发动机轰鸣声。 一辆吉普车停在我面前。有人拎著潜水设备,从车窗里朝郑弈挥手。 “噢,我的装备到了。”郑弈急忙三步並做两步,帮人家往下面抬。 “光阴哥!你也来帮帮忙啊,这氧气瓶怎么比我家八仙桌还重!”郑弈吃力地把里胡哨的潜水装备抬下车。 我摇头苦笑两声,正要去帮忙。吉普车的副驾上却探出个脑袋——齐朝暮。一手把我拦下: “甭搭理这小子,刚过虎跑泉就学猴精。你瞧他那眼珠子滴溜转的样儿,准是誆人呢。”齐朝暮说完,瞥郑弈一眼,“甭跟这儿卖惨。你师傅惯著你,我可不惯——昨儿个老关也发话了,这趟活你要干不利索,回头就把你调档案室去!” 郑弈只好吭哧吭哧往下搬,骂骂咧咧地故意往齐朝暮身上撞。 我注意到,齐师傅今天也换了身靛青短打,褐色裤脚一卷卷到膝盖,跟西海本地渔民打扮没什么两样。他一下车,拖鞋踩得码头木板嘎吱响:“要说这海捞瓷啊,跟他们陆上倒斗可不是一码事。当年我在潭柘寺后山逮土夫子,那洛阳铲带出来的土腥气......” “师傅,您那陈芝麻烂穀子回头再絮叨。”我打断他,拎起全副武装的郑弈就往船上拽,“潮水还有四十分钟退到底,咱得赶在正午前摸到海底墓区域。” 快艇破浪向前,溅起的水惊飞一群白得海鸟。郑弈死死扒著船舷,生怕被甩出去。他的熊猫耳朵杯盖在船舱里顛簸,叮噹乱响:“慢点开!我早饭都快要吐出来了!” “吐海里吧,餵石斑鱼正好。”齐朝暮盘腿坐在船头啃椰蓉酥,碎渣子落进浪里,竟引来银亮的鱼群。 齐朝暮吃完好吃的,嘴也不閒著,又跟船老大用半生不熟的西海话比划:“阿龙,今儿这浪打得跟过山车似的,您这船吃得住么?” “齐领导,您放心嘞!”被称作阿龙的汉子伸出古铜色手臂,拍著柚木船舷大笑,“这船扛过十七级颱风,上个月还捞起过一套明朝青瓷盘呢!” 其他工作人员还好好坐在船舱里,我带郑弈出来吃晕船药,顺手把防风镜拋给面如菜色的郑弈,问:“关师傅让你带的设备呢?” “喏,改良版多频段声吶。”郑弈从防水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黑匣子,按键亮起蓝光,介绍说,“这是我们吴省警校与吴州大学联合研发的,探测信號极强,甚至能穿透海底岩层。” “好极了。”我夸讚了一番高科技,又宽慰郑弈,“放心,如果能在海面上解决问题,我们就不必下到海底去。” 当我们的船轻晃著驶出港湾,朝阳也正好跃出海面。齐朝暮也出舱透透气。他看看郑弈的脸色好转,问候几句,就倚著船栏跟我们侃: “小郑,听说他们倒斗的还分什么南派北派?你也是吴州人,见过南派盗墓的吗?早年间他们最会淘水洞子,但偏偏不敢下海摸宝,见著海货就发怵,你猜为什么?” “呃,海底压强大?海水具有腐蚀性,会损坏文物?”郑弈思索道。 “屁!”齐朝暮“噗”地吐出瓜子壳,“那帮江里的鸭子晕船!有回我盯梢个“水鷂子”,眼瞅著他抱著船帮吐得昏天黑地,最后把洛阳铲都扔海里祭龙王了。” 眾人大笑间,船身忽然剧烈顛簸。 我一把抓住差点滑倒的郑弈,他腕上那串灵隱寺求来的平安珠硌得我手心生疼。 齐朝暮倒是稳如泰山,还顺手捞住我俩,说瞅见没?这就叫定力。任凭风吹雨打,我自閒庭信步。 只听阿龙在驾驶舱吆喝:“过暗礁区嘍!都抓稳咯!” 话音落,小船仿佛一片树叶,跌落在狂风中,被迫起舞。 郑弈缩在角落,脸色发白。 我忍不住心疼他。其实,我们第一次来探海底墓,坐的是八风不动的考古大船。大船开得特別稳,就跟缩小版铁达尼號一样。郑弈如果坐那种船,他应该是不用遭这种罪。 但齐师傅对寻求刺激有一种天然的执念。这回出海,齐朝暮点名要体验这种“大风大浪”的感觉,所以这次我们也选择了速度较快的船。 我蹲到郑弈旁边,关切地问他晕不晕。我计划在返航的时候,另外安排大船来接他。 郑弈却摇摇头。说他不是晕,而是害怕。 “师傅,讲讲您最悬的那次唄?”我立刻提高嗓门,让齐朝暮讲故事转移郑弈注意力。 齐朝暮看看郑弈可怜兮兮的小脸,也心里不痛快,赶紧讲个故事:“九八年,永定河故道。有帮倒斗的用金属探测仪找著个辽代將军墓。我扮成收旧货的,拎著蟈蟈笼子跟在他们后面盯梢,就这么周旋三天三夜。” 齐朝暮突然压低声音,京腔里透出冷意,“最后摸进墓室那刻,你猜怎么著?主墓室居然有一口青铜棺材,上面还蹲著一只活的黑猫,眼珠子绿莹莹的,能当夜明珠......它嗷一声就朝我扑来!” 郑弈听得入神,连风浪打湿裤脚都没察觉。 等齐朝暮的惊悚故事讲完了,船身也慢慢平稳下来。 “到咯!”阿龙扯著缆绳探头,“几位领导,这片海底就是七八座沉船墓。我记得前段时间,张警官追踪的那些海捞货,源头就在这!” 我点点头:“很好,给老张他们发个信號,通知其他线人做好接应准备。我们继续往前吧。” 海底墓穴还在前面。 又向前行驶大约半小时,三艘海警船突然划开雾靄,与我们擦肩而过。 一见到我们的船,这三艘海警船不仅没有减速打招呼,反而加快速度,变成一个三叉戟形状,迅速包抄向我们后方。舰首破浪形成的白色航跡,如同斩向深海的利剑。 郑弈回头看看他们,又疑惑地问我,这些海警船为什么会和我们背道而驰,走完全相反的方向呢? “因为他们还有別的紧急任务。”我带郑弈回到船舱,也递给他一只耳机。 通过耳机,我们可以全程听到老张那边追缉文物的动静。 他们今天的主要任务,是与一群急於出手“海捞货”的盗墓分子假装交易,等海警船抵达,再將他们一网打尽。 我们西海地区地理情况特殊。有些盗墓分子至今还保存著“浪里验宝”的老传统。简单来说,就是不能在陆地上出手古董宝贝,而要在行船上敲定价钱。 老张这回带著他的徒弟,也体验了一把当“臥底”的感觉。他们顺从盗墓分子的意思,带几名便衣登上贼船,以身入局,假装要买卖文物。 同时,老张也全程佩戴耳机,方便我们这边指挥。 我和郑弈听见,那边先是有人扯开嗓子,用西海话大声喊:“欲去討海啦!” 又听一声轻笑,有人用西海话接茬:“放心,保证比三月十五赶海还热闹嘞!” 我跟郑弈解释说,这句话里的“三月十五”和“热闹”,就暗指埋伏在二十海里外的三艘海警船。 不一会儿,对面出现一个凶巴巴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就明显感觉那人是个狠角色。他操著西海话,冷哼一声:“先验货!” 话音刚落,就听那边甲板上面传来咕咕咚咚的动静,似乎是有人把什么大件儿搬上船了。 尘埃落定。有人介绍说,这是西周早期的青铜尊——上面还有铭文! 我们又听见老张的声音:“这铭文笔画太规整,倒像是电脑字体——怎么,敢拿拓片描的假货糊弄爷?” 耳机里面啪啦一声,也不知是掀桌子还是砸器物。似乎谈崩了。 我余光瞥见郑弈一直听得很认真,很紧张,现在更是忧心忡忡,他盯著我,仿佛在问接下来该怎么办呀? 我笑著按住郑弈的手,说別急,他们都不是傻子。他们现在还没有开始交易呢。他们都在试探。 果然,耳机里一片缄默的气氛。双方僵持一会儿,就听之前那个凶巴巴的声音主动示好。说:“莫生气啦!好货在另条船,跟我们来。” 老张那边也给我发了消息。意思是要开始动手了。我们先是听见那边有人用临高话惊呼:“东北方有黑云!”——这是我们提前约定好的暗號——暗示著海警船已经完成合围。 老张也开始顺势嚷嚷:“要变天就赶紧的!爷可不想餵龙王!” 那头沉默片刻。又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大概是对方更多船只驶入警方埋伏圈。 一阵兵戈交错,我们只听对面有人怒吼一声:“雷子!早看出你们不对劲!” 盗墓黑话中,“雷子”,就代表了我们警察。 “动手!”老张的一声暴喝与海警船的鸣笛同时响起。 半小时后,十箱走私文物整整齐齐,摞放在甲板上。老张与我视频通话,並完成匯报,又朝我身后的齐朝暮竖起大拇指,说还得是您。这一出浪里白条“智取生辰纲”,够我学半辈子! 正午时分,我们终於抵达西沙海域。郑弈看著大海深处传来的画面,忍不住发出感慨:“我还以为这里是鬼气森森,漆黑一片呢。原来海底墓这么美......” 透过澄澈海水,有五彩繽纷的鱼群和珊瑚丛,考古队设置的防护网如同水晶宫帘幕。 “美?”齐朝暮笑道,“之前这里飘出四个盗墓的,他们肺都被水压挤成豆腐脑了。” “师傅!”我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別嚇唬小孩。 齐朝暮却自顾自道:“小子们,咱可先说好。要是待会儿下海,见著海参別当太岁供著,瞅见硨磲壳甭当和田玉请回去——之前不知道是哪个姓时名光阴的新瓜蛋子,抱著团海藻非说是什么北魏佛幡,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不过,当我们真正开始操作时,探墓显示屏上的灵敏波动,却让齐朝暮原本紧皱的眉峰渐渐舒展。郑弈跪坐在甲板,指尖悬停在触控屏上,聚精会神地捕捉多频段声吶发出每一次脉衝。 “三號频段有反馈!”郑弈按住耳麦,匯报说。探墓显示屏上,示踪区域赫然显现出十字交叉的规整纹路——这绝非自然形成的珊瑚礁结构。 郑弈的指尖飞快调出三维建模:“北纬16°某某',东经111°某某',深度82米。海底墓穴的空腔下方有填充物。初步判断是倒灌的海水泥沙......” 当最后一次全频段扫描完成时,郑弈长舒一口气。他用手背抹掉鼻尖汗珠,將最后一组数据导入加密渠道。 “整座海底墓穴的完整三维模型,已同步至吴州与西海市局指挥中心。”他转头看向齐朝暮,“齐领导,不用下水了。” 多亏了郑弈带来的高科技设备,我们不用以身涉险,就能成功探测一整座海底墓穴! 返程时,暴雨突至。 我们挤在船舱里,烤鱼在炭火中捲起金边。齐朝暮拿火钳打著拍子,哼起荒腔走板的京韵调子,混著雷声在浪尖翻滚;郑弈蜷在防水布堆里標註坐標,可爱的熊猫保温杯在他膝头摇晃。 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 “吃,都吃。”齐把烤得焦香的鱼腹夹给我们,说等吃饱了,咱们上岸了,才有力气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 暴雨砸在舷窗上,我望著雨幕中渐显的西海海岸线轮廓,仿佛一位企盼许久的胜利女神,正向我大步走来。 第81章 高科技兴警,会喘气的AI 终於,惊涛骇浪屈服在我们的船底,发出细碎的呜咽与求饶声。 我摩挲著郑弈手持的声吶接收器,恍惚间,想起了当年跟著第一任师傅出海打捞文物的场景。 那时候,考古队的老师傅们得扛著半人高的老式探测仪,活像驮著龟壳的老海龟,在甲板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遇上鯊鱼群围船,还得往海里撒猪血调虎离山——他们都是在拿生命去守护文物。哪像现在,郑弈动动两根手指,划拉两下平板,整片珊瑚礁的断层影像就跟剥了壳的生蚝似的,白摊在我们眼前。 “真像老中医把脉。”我开玩笑道。整座海底墓穴就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墓穴甬道就像人体经络,只需从外部探测,內部情况就能纤毫毕现。 “这要是搁十几年前......”齐朝暮忽然开口,说,“当年我和老关追查南澳一號沉船案,硬是靠六分仪罗盘,还有一张盗墓分子供出来的『藏宝图』描了半个月。老关当时还是毛头小子,第一回下海探宝被海蜇蛰得浑身肿成发麵馒头。” 我跟郑弈彼此交换了个吃惊的眼神。我们实在没法把这话里话外的倒霉蛋,跟如今那个冷麵无情的王牌刑警联繫起来。 “后来呢?破案没?”郑弈往前探身子,忍不住好奇地追问。睫毛扑闪扑闪的。 “那当然。”齐朝暮笑著说,也不看看你们关师傅是什么传奇人物! 他又问我和郑弈,你们上回在西海十二楼拍卖场,是不是已经见过关望星的祖传牌匾了? “您是说——刻著『司烜』两字的牌匾?”我对那幅牌匾印象很深。 “嗯,他祖传的牌匾不轻易示人,但他祖上那观星定穴的绝招在道儿上可是有名有姓。”齐朝暮说,有些事情確实很难用科学解释吧,总之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后来老关被海蜇蛰得发高烧,躺在西海卫生所,梦里都在喊什么『北斗星偏了十五度』!都快烧糊涂了,还硬让我们按他乱嚷嚷的方位重新测算,结果还真他娘摸到沉船了!” 眾人鬨笑间,我注意到一旁的郑弈又把建模图某个区域反覆放大。那张原本轮廓模糊的海底墓內部结构图,在增强现实算法处理下,竟显露出文物器皿的模样——这分明是我们当初在天井里看到的,密密麻麻的唐三彩! “怎么?你在水上就能直接进行海底文物年代鑑定?”我微微惊讶道,“隔山打牛?” “目前还没有那么智能,但技术进步这么快,將来可说不定哦。”郑弈得意地朝我笑笑,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狡黠,“我只是把纹样特徵导入系统,就能比对全国文物普查档案里的百万件標本——对了光阴哥,听说你当年为了鑑定个唐代海兽葡萄镜,还专门跑国家博物馆抄了三天资料?” “你小子!”我笑骂道,说你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郑弈说:“我还听关师傅讲过。齐领导,当年您带队摸进明孝陵地宫时......” “拿蜡烛当探照灯,拿罗盘当gps。趟过的机关,遇到的风浪,跟倒斗的没什么两样。”齐朝暮接话道,“现在的孩子多享福。当年我们下海探墓,头个月净练闭气——脸埋水缸里数铜钱,数错一枚就加半炷香。” “还有那次在辽北,寒冬腊月的,”齐朝暮说,“咱得往腰上拴根麻绳,跟秤砣似的往冰窟窿里沉。河底淤泥糊住潜水镜,全凭手指头摸陶片纹路——谁能想到现在,一个个捧著平板电脑就能当『巡海夜叉』!” 高度发展的科学技术也为公安工作插上“金翅膀”、装上“加速器”。 都说科技赋能,守护平安。 那守护的,不只是千家万户的平安,也是大家背后,更多藏蓝色的身影。 什么叫科技兴警?这就叫科技兴警! 齐朝暮望著远处海天相接处翻涌的云层,突然伸手揉了揉郑弈的脑袋:“小崽子,你这一套玩意儿要是发明二十年,国家不至於流失这么多文物。但事物就有自身的发展规律,催不得,急不得。他们古玩行当常说什么钱买教训,钱『交学费』这一说。但现在想想,这些年来,咱们国家又何尝不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探索,该交学费就交呢......” 返程时,暴雨突至。 我们挤在船舱里,烤鱼在炭火中捲起金边。齐朝暮拿火钳打著拍子,哼起荒腔走板的京韵调子,混著雷声在浪尖翻滚;郑弈蜷缩在毯子里標註坐標,可爱的熊猫保温杯在他膝头摇晃。 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 “吃,都吃。”齐朝暮把烤得焦香的鱼腹夹给我们,说等吃饱了,咱们上岸了,才有力气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 暴雨砸在舷窗上,我望著雨幕中渐显的西海海岸线轮廓,仿佛一位企盼许久的胜利女神,正向我款款走来。 我把第一块烤鱼先送到郑弈嘴里。炭火映得少年的面庞忽明忽暗,他抬头朝我笑笑,春暖开。 他膝头的平板还在持续接收卫星信號,將海底墓的检测数据源源不断传回西海和吴州指挥中心。 “趁热乎。”齐朝暮把烤得焦脆的鱼皮掀给我,“当年在东京湾蹲点,冻得跟冰坨子似的,做梦都想这口。” “嗯,我记得你们在追一尊流落日本的唐代金铜佛坐像吧?”我笑著说,“师傅,你是不是做梦也想不到,以后能坐在这儿烤著火就能把活干啦?” 齐朝暮正用火钳拨弄炭块,闻言嗤笑:“科技是够享福的。但话又说回来,干咱们文物侦查这一行,还有一种东西是科技比不得了的——情绪价值,听过么?” “情绪价值?您举个例子。” “比如当年我在北海道装成收废铁的,跟那帮雅库(雅库扎,日本黑帮名)周旋时可没少听新鲜——知道他们管我叫什么?——『会喘气的文物鑑定仪』!” 我深以为然。如果科技可以帮助我们迅速判定一件文物的真假,我们会称讚科技发展迅速。但如果有高手能一眼判定文物的真假,我们会惊嘆这个人真厉害。 在此过程中,这个人自然也会收穫很高的情绪价值。 这也是为什么古玩行业能吸引这么多人前仆后继的原因。人都是需要认同感的,不管是哪个方面。 暴雨重重砸在舷窗上,打断了这场横跨二十年的对话。船身摇晃,让我们不到游乐园,也能体会到真实版的海盗船。 “几位领导,”船老大阿龙顶著风雨探进头来,“前面就是码头啦!” 钢蓝色的海浪,被船头劈成碎玉。雨幕笼罩下,西海市標誌性的白沙滩隱约可见。沙滩后方,还有许多高楼大厦平静注视著惊涛骇浪。它们的霓虹灯刺破雨帘,跳跃在风口浪尖。还有细长的光射线,像一根根倾斜的定海神针。 它们与我们一起勇立潮头。 等我们从海上探墓归来,上岸后,郑弈却非要跟著一起去齐朝暮下榻的酒店。 “別胡闹了。那个酒店最近是专门给国安同志们办公用的,小郑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手里这些深海探测设备使用完之后,一定要送给相关人员报备检查的。”郑弈坚持说。 “噢,原来这设备也是国安的东西啊。”我明白了。 “没错,这个科研项目是部里牵头的......”郑弈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 我没有细听。直到酒店大堂的暖风扑面而来,香氛却熏得人脑仁疼。水晶吊灯下,我们走进大堂,惊散了脚底大理石地板上的几尾锦鲤投影。 西海椰风海韵,风景一绝,更有许多著名旅游度假区,每年吸引国內外无数游客,这里的酒店也大多赚得盆满钵满,简介里带著星级。齐朝暮下榻的国际度假酒店更是金碧辉煌,这座建筑曾接待过cepa峰会多国政要,如今顶上几层通通包给了部里办公。 没想到,就在酒店门前,我却看到一位老朋友——ai机器人小海! 它正碾著一截截硌硌稜稜的木质栈道,伴隨著机械履带的声音,它平稳地向我们滑来。 “是你!”我也不管这机器人能不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下意识就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清楚记得,上月已经亲手把探墓机器人还给了肖海啊。 我四处瞧瞧。 心想。难道肖海也在这附近? 但这根本说不通啊。今早出海的时候,郑弈告诉我说在这个酒店里碰到肖海,我就觉得很奇怪。因为肖海就是西海本地人,有家有房子的,他出来住酒店干嘛? 我再联想到这座酒店,已经包给一些国安的特殊工作人员...... 那么,恐怕只有一个解释。 “您好,如果您要预约见我的主人——不好意思,主人的今日行程已经排满。”小海无情地拒绝我的问题,又忽略我和齐朝暮,只是伸出黑色机械臂精准接过郑弈手中的文物探测设备,说,“报告主人,3·13专案设备已回收。温馨提示:多频段声吶设备需要补充液態氮冷却剂。” 我吃惊的目光中,这个机器人很有礼貌地向郑弈道一声谢,就转身回酒店了。 “东西送好啦,上去歇歇。”齐朝暮领著郑弈有说有笑往酒店里走。我却呆愣在原地,在风中凌乱。 肖海只是一个刚毕业的警校生!他最开始拿到部里面的审批,能製作ai机器人已经很让我诧异了。现在又要唱哪一出啊? 我越来越觉得,这个肖海小同志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我回忆起,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忽略他;他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总喜欢踩著墙根走路,躲著我的视线,好像见不得光的老鼠。还有之前那段时间,西海內网电脑遭到敌人攻击,甄珠就告诉我,这孩子凌晨还在办公室鬼鬼祟祟,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太可疑了。 我细想——肖海像变色龙一样,能够隨时隱蔽在人群中,肖海不喜欢暴露自己,举止行为都在掩饰。肖海的外貌,肖海的举止,肖海的一切...... 真人不露相啊。 我喃喃自语道。 “別胡说。什么真人不露相?”齐朝暮耳朵灵,一转身,突然大笑揽住我肩膀,说,“快走快走。当年老关追个倒卖敦煌遗书的,愣是在八大胡同扮了半年龟公——肖海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走!我要去找肖海!”我盯著面前那个ai机器人行走如飞的背影,再也无法抑制好奇心。决心这回也要跟上去瞧瞧,看看肖海到底在酒店里搞什么名堂。 “这件事情就这么巧吗?师傅,你和郑弈,全都过来找肖海!他是准备部署什么重大工作吗?他到底是肖海?还是统筹全局的『肖司令』啊?”我质问齐朝暮。 我现在脑子终於转过筋来了。我终於意识到,好像之前每一次我有意谈论到肖海的话题,都被另一个人立刻暗中压下我的话题。而这个人,就是齐朝暮。 就在刚刚。齐朝暮还在故意扯开我的话题! “你跟肖海,到底是不是一伙的?”我再次质问齐朝暮。 齐朝暮却充耳不闻。他继续和稀泥,一边笑著阻拦我去追那个ai机器人,一边还不忘开玩笑说:“你呀,还是別打扰日理万机的『肖司令』了!” “你快告诉我.....” “那我告诉你。国安选人,不是菜市场挑白菜,不能净挑那些水灵灵的,好看的。”齐朝暮微微一笑,“干咱们这行的,越是猫著腰的,怀里越可能揣著尚方宝剑。” “师傅,您就別当谜语人了。”我急得直跺脚,“您快说呀,肖海他到底是......” “他?”齐朝暮压低嗓子,笑道,“从今天起,不要再提这个话题。你就当他是个会喘气的ai吧——还是部里特批使用的那种!“ 第82章 望三潮,过三浪,看三光 最终,我也没如愿见到肖海的“庐山真面目”。 好说歹说,齐朝暮还是把我劝回去了。 他劝我的理由还跟关望星一模一样。 ——你根本没时间分神。你接下来要应付的事情太多了。 我的名字里有“光阴”二字。我叫了二十多年“光阴”。但直到最近,我才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寸光阴一寸金,什么叫做时间不等人,什么叫做歷史的车辆滚滚向前,你不想被碾压而过,那就赶紧攀附上车,不必多想。 以前办案中心在西海,重心在我,我置身於最安全的风眼位置,还能静观其变,如今我抽身出局,置身风暴边缘,反而连曾经的从容都是奢望,只能任凭狂风漫捲。 有时候我也在想。有些话说出来,写出来,都是很简单的。我笔下的事情可以隨便修改,我笔下的世界可以按我的规律来。比如今天要乘机从西海前往吴州,只是普普通通一件事情,日记里只是一句话。但要想完成这个任务,从登机到起飞到降落,就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广泛参与,確保每一个环节环环相扣不出差错。人们眼中如此普通之事,尚且困难重重,更遑论艰难之事。 走到艰难险阻的境界,就像大釗先生所说,需要艰难的国运,也需要雄健的国民。我们全靠雄健的精神,才能够衝过去。 当那艘豪华游轮重新出现,吴州那边也远程告知我们师徒,务必抓住最后一次办案的机会,將整条文物走私链彻底打掉。 初步计划。由一名警官偽装成古玩中间商,谎称另一名警官是外地大买家,对盗墓贼手里的2號青铜卣真品很感兴趣。 细化计划。我和齐朝暮要牵头来“开头”与“结尾”——也就是说,最初环节,与虾兵蟹將试探,归我们;最后环节,与幕后主使过招,也归我们。 至於中间其他环节,各种复杂交易,费时费力,暴露风险低,我们也就不必过问了。 大清早,码头无人。那些犯罪分子约我们见面的地方位置偏僻,不一定非要清早,恐怕再等十天半月也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 不过,他们要求我们孤身前来交易,连保鏢数都有明確要求,一旦出现衝突容易產生风险。我也记起了关望星师傅教我的话——“贵不独行”,因此在附近也安排有狙击手,以防万一。 齐朝暮蹲在码头水泥墩子上,双眼放空,哼歌看海。顺便笑话我,说我真是越来越胆小谨慎了,简直跟我的关望星师傅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攥著新配的手机,听筒里传来关望星的叮嘱:“时光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话。你要跟那些盗墓分子打交道,就要学会说他们的话——碰见海捞货『大开门』要说『海货鲜亮』,『包浆』要讲'浪头磨的'。另外,西海海捞货习惯抹鯨油防锈,如果他们叫你当面验货,记得故意做出看油光的动作,否则会被人笑外行......” “晓得啦师傅。”我学著西海古玩贩子们的腔调说话。单手插兜,指节也慢慢敲击著腰间配枪。 实际上,我打电话的时候,双方交锋已经开始了。 大约二十米外,三个戴防晒墨镜的汉子正蹲在岸边渔排上剖鱼。雪白的鱼肚子被切开,鱼血顺著木板缝,滴进下面的海水。 西海的汉子都是大风大浪磨出来的性子,西海的鱼性子也烈。哪怕它们已经落网,被开膛破肚,依然拼死挣扎,冷不防就有一条挣脱人手,重新跳回海水里。 但那些汉子毫不在意。因为他们的视线都直勾勾盯在我身上。 直到我放下电话,另一个相反方向,才有一条渔排飘来,领头一个汉子抬起眼皮,露出脖颈处靛青船锚纹身搭话,问我们俩是不是来买货的? 我没说话,只是用嘴努努脚边。蹲著的齐朝暮慢悠悠站起身,高声嚷起来:“西海市的老林介绍来的,说您这儿有正经海捞货?”他踢踏著塑料拖鞋走到渔排边,脖上大金链子晃得人眼,“可別拿上周泡的做旧货糊弄爷们儿啊!” 坏了,这些话可不能大声说。因为西海文物贩子普遍小心谨慎,就算在场没有外人,也不能让天知地知。更不能还没看货,就拂了卖家的面子。但是对於一个北方买家来说,这样交易没什么大不了的了,齐朝暮的“人设”算是立住了。 我假装大惊失色,又赶紧陪著笑脸,忙著给双方介绍。 渔排上面的汉子瞥一眼,就能分清我俩的主次了。他操著浓重的西海口音,不屑地让我闭嘴:“后生仔,乜时候轮到你话事?”他又放缓语气,试探齐朝暮的意见:“要睇真嘢,得按老规矩——浪里验宝。” 西海自古有文物交易黑市,买卖验货的规矩也颇有海洋特色。用他们的话说,这叫——“海里的买卖,就得按浪说话!” “浪里验宝”规矩繁琐,主要是“望三潮”、“过三浪”、“看三光”,三个步骤。也代表著交易双方对彼此重重递进的考验。 “望三潮”,是指买卖双方在验货前需对三轮暗语,错一字即视为警方臥底。 不过,这古话暗语发展至今,內容也是五八门,一连串讲下来,听著朗朗上口,头头是道,但其实不一定有多大的逻辑性。但是,前句说什么,后句该接什么,该发什么音,大家心里也是心知肚明。对暗语对到最后,可能双方来往过招,三十轮也有了,依然乐此不疲。 “过三浪”,字面意思,买卖双方同船过浪,又能细分为“浪里看形”、“浪尖听声”、“浪底验纹”三个步骤。买家务必按规矩,在风口浪尖的特定的位置完成这三个特定的步骤。 不过,无风不起浪,风云要看天气。同样也不一定生搬硬套。比如连续好几天风平浪静,船就根本没地方过三浪,哪能跟老天爷生气去,但人间这买卖还是要做。所以,“过三浪”也慢慢演变了卖家对买家进行的三番考验。比如第一浪是鑑定货物的真偽,第二浪是测试买家的胆识或诚意,第三浪是验证买家的背景或实力。 等“最后一浪”结束,还要“看三光”。这一环节最特殊。因为这“三光”倒与文物无关,主要是买卖双方在船上掛“三盏灯”——红灯笼掛船头,白灯笼镇船尾,青灯笼照海路。红灯笼照的是墓里血光,白灯笼引的是亡人魂幡,青灯笼最凶,那是给巡海夜叉引路。买家掛出红灯笼,代表认出是真货,有购买意愿;卖家掛出白灯笼,代表同意出手。但只要有一方掛出青灯笼,那就没得谈了,交易到此为止。 我不是歷史文化专家,也不知道西海这一套古玩买卖规矩是什么时候发展来的,但我之前琢磨这些环节,倒发现他挺全面的。为什么呢?您综合以上內容看看——“望三潮”考的是江湖辈分,“过三浪”验的是眼力深浅,“看三光”赌的是身家性命。可以说,囊括了一个合格的古董商自身该具备的所有素质。当然,这种人合格,但他们不一定合法。 真要我操作,我还是有点心里发怵。因为大海上风浪无情,人却比这无情的浪更可怕。记得之前就有臥底警察“望三潮”对好暗號,“过三浪”验过宝贝,却偏偏在“看三光”时漏了怯,口鼻被灌进水泥,当场沉了海。 没等我打定主意,三艘掛青帆的船已经从礁石后面转出来了。船头站著几个精瘦汉子,他们盯著齐朝暮脖颈的金链子,似乎在判断这位自称是四九城来的古董老板,到底有几分实力,几分真假。 领头那个见著我们,就扯著嗓子喊黑话:“天光地光水光光,敢问客从何处降?” 这是“望三潮的开场白。据说也是流传三百年的《潮书》开篇,相传是郑和船队里某个倒斗人所作。但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开场白並不固定,而且样繁多。不只是什么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这么简单。就比如今天我们碰上的这句,就存在一定的难度。因为它是“开放性答案”。买家听到这句话,不仅要能完美对出暗號,还要对自己的来歷进行简单介绍,力爭与暗號合契为一。 我有些担心,暗暗朝海滩后面埋伏的狙击手位置拋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们一旦出现紧急情况,就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 狙击手兄弟们用反光代表“收到”。 齐朝暮却毫不怯场,抄起桨往船帮上一拍,震得浪四溅:“一潮风平二潮涌,三潮捧出龙王瓮!——老子是皇城根儿飘来的云,什剎海里养的龙!” 好吧,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大浪涌动。二人的对答越来越快: “铁锚沉沙三丈三。” “渔网捞月上九竿。” “浪打礁石分八面?” “货走阴阳半边天。” 他俩说著说著,语速也越来越快,就跟上癮了一样,在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听著这一切。我也不例外,但我还是心存警惕,我知道自己依然在备考的席位上,不能放鬆。 果然,纹身汉子突然抽刀,刀尖直接转向我:“后生仔,你接这句——浪里白条不是鱼?” 我冷笑:“海底沉银才是金。” 渔排隨著浪头起伏,纹身汉子每问一句就逼近半步。当第一句暗语出来,他的砍刀已经抵住齐朝暮的喉结。等到三十句暗语对完,他的砍刀离我们也越来越远,只不过我注意到师傅攥紧的手掌越来越用力,我的衬衫也已经湿漉漉贴在后背。 那汉子脸色稍缓,却又突然甩出根拴著铜铃的麻绳:“按规矩,过三浪!——第一浪,浪里看形!” 不是开玩笑吗?我心想。今天风浪小,这一出,过三浪的大戏怕是唱不了。 但齐朝暮依然跟没事人一样。我眼看著师傅单手接住麻绳,绳上铃鐺在他腕上叮噹乱响。第一浪打来时,他手腕一抖,铜铃在浪尖炸响;第二浪涌到最高处,清脆铃声转成闷响;待到第三浪退回深海,余韵竟带著嗡嗡颤音。 “形如覆舟,声似龙吟,纹比星斗——好个春秋提梁卣!”齐朝暮甩绳回船。 见我们一直按规矩验宝,没有出现任何差错,很明显是懂行的。对面人人的脸色也都开始慢慢缓和。领头人正要说什么话,就听我兜里的电话突然发出震动,破坏了紧张的气氛。 徵得他们同意后,我假装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接听。 话筒那边,传来郑弈兴奋的声音:“光阴,省厅刚查到他们上月那批海捞货里有海底墓里的唐三彩,证据確凿,可以隨时抓捕......” “嗯。”我绷著脸,不动声色地掐断通话,果然见领头汉子耳朵微动,好奇地朝我望来。 我立刻將怒火发泄出来,用纯正的西海话对著黑屏的手机大骂:“阿弈你个痴线!”又朝其他人乾巴巴赔笑:“大哥莫怪,家里细佬催著要分帐。” 齐朝暮也顺势掏出包烟甩过去,意思是息事寧人:“我这干侄子没见过世面,您多担待。” 纹身男接过烟在鼻下嗅了嗅,突然用生硬普通话问齐朝暮:“四九城潘家园,周三鬼市,现在还是寅时收摊吗?” 我后背瞬间冒出冷汗——他什么意思?这是质疑齐朝暮的身份? “害,您这是哪年的老黄历了?”齐朝暮嗤笑一声,“自打前年扫了西黄寺,鬼市都改在......”他突然顿住,眯眼看向海平线,似乎在顾忌什么。 隨后他附在纹身男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纹身男闻言,露出一丝笑。朝两旁的打手做个什么手势。不一会儿,我们就听到海面上传来柴油机轰鸣。一艘快艇上下来两个穿橡胶连体裤的汉子。 纹身男又跟他们小声嘀咕几句,好像在徵求大哥意见。两个汉子瞧瞧我们,点点头。 “两天后凌晨三点,白龟码头,有人来接。”他叮嘱齐朝暮,“记得带现钞——要旧钞。” 第83章 交易的黑话,消失的目標(一) 约定交易当日,海浪汹涌,浪头足有两米之高。今夜似乎连大海也有所感应,变得波涛汹涌,颇不安寧。近海之处更是一片燥热难耐,让人不禁想起朱自清先生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所描绘的“热蓬蓬的夜”。 浪撞在礁石上,撞成碎玉与千堆雪。凌晨二时,我们抵达了白龟码头,月光铺在码头长短不一的木栈板上,也显出巨兽牙齿般狰狞轮廓。 身后两名同事偽装成黑衣“保鏢”,外衣里套著防弹衣,警惕地走在最前面。齐朝暮被护在后面,无比鬆弛地哼著《贵妃醉酒》:“海岛冰轮(月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 澄澈月光中,他朝我晃晃腕錶,时间指向三点,正是潮位最高的时刻。 澄澈的月光下,齐朝暮朝我晃了晃腕錶,时间正好指向三点,正是潮位最高的时刻。 卖家居然迟到了。 我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焦虑。我担心他们是否发现了端倪,看穿了我们的底细,因而选择了放弃交易。 我一边思索著各种可能性,一边轻轻擦拭著手指上的翠玉扳指。这扳指並非寻常之物,而是省博物馆特意送来的真品,內侧刻有南宋海商的印信。在西海古玩界,这块印信可能比警官证更具权威。 大家身后还跟著三名黑衣“保鏢”,也都是我们的同事。他们默不作声地提著钱箱。我瞥了一眼箱內,只见旧钞分为两沓,整齐叠放。一沓是旧美钞,一沓是八零版的工农兵。 “师傅,您再瞧瞧?”我好奇地问,“他们为什么非得要旧钞呢?” “嗯,西海倒斗的就认这个。”齐朝暮也叼著烟,往箱里瞄一眼,“八三年他们老大在公海,叫人用电子匯款坑走十二箱永乐青。自打那起——”他猛嘬一口烟,裹著白雾喷出来,“现钞要带鱼腥味,金条得沾棺材泥。” 大约又等了十分钟,一艘小艇缓缓靠近白龟码头。黑夜里,船上三束强光探照灯突然亮起,直射我们的眼睛。 齐朝暮暗骂一声,伸手替我遮住了眼睛。光束消失后,我们才看清礁石后面转出一艘掛青帆的拖网船。 船两侧各站著一个汉子,一个膀大腰圆,脖颈上纹著双刀斩浪图;另一个我看著也熟悉,正是前日验货的船锚纹身男。 两人中间,还坐著一位穿香云纱的渔家女。她腕上各戴著一个银鐲子,在黑夜与黑海的映衬下闪闪发亮。即使在这紧张的关头,她依然保持著优雅,用玳瑁梳篦打理著及腰的长髮。 改装渔船的发动机轰鸣著由远及近,我们注意到船头还立著一位戴斗笠的佝僂老者。他个子矮小,手里盘著一串包浆油亮的珠子,但由於距离太远,我们看不清珠子的材质。 船锚纹身男开口问我:“后生仔,货带齐未?“ “你们把心揣回肚里!”齐朝暮啪地掀开身后“保鏢”们的皮箱,露出里面成捆的旧钞,保证说,“都是老票子,够在吉隆坡置办三条街的铺面!” 隆市(吉隆坡)靠近马六甲海峡,后者是亚洲与大洋洲的分界线。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自然也是灰產活动必经的中转站,这里不再多言。 齐朝暮故意把“吉隆坡”仨字咬得很重,我瞧见,船头的佝僂老者微微转头,耳廓似乎动了动。 玩古董的人大多如此,只要看到感兴趣的物件或听到不错的价格,都会流露出满意的表情。即使有人会加以掩饰,表面上看著云淡风轻,但细看之下,依然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跡。 “贵客蒞临,先过『浪里秤』。”梳头的渔家女放下手中梳子,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两名马仔抬著一台铜秤,步履沉稳地走下船。这铜秤,我认得——应该是明代海商秤。 齐朝暮却嘴角微扬,朝铜秤啐了口唾沫:“嘛呢?拿前朝的秤称本朝的银?” 身后的“保鏢”心领神会,立刻抄起皮箱,往秤盘上一撂,朗声道:“按老例,海秤不过三,浪高不过坎!” 渔家女对齐朝暮他们的表演视若无睹。她款步走上前,只听腕间的银鐲叮噹作响,她掀开皮箱,用梳篦尖轻轻挑开一摞钞票,眼神锐利如鹰:“二位爷说说,1993年的美刀,水印应是何样?” 她又掏出什么设备,像小手电筒,往往美钞上面照一照,指尖轻轻一搓,钞票表面竟渗出淡蓝萤光。 女子哂笑道:“您这油墨......” 我后背瞬间绷紧。这女子竟识得冷战后三年美国中情局特殊標记的油墨!箱中几张昨日特意做旧的钞票,眼看就要露馅。齐朝暮却突然哈哈大笑,抻开钞票说:“大妹子瞅仔细嘍!这可是加勒比海泡过的『咸水票』!” 他顺势抄起我的手,取下玉扳指,往水印处一按,南宋海商的锚形暗纹正巧叠在富兰克林的额角。齐朝暮將扳指置於渔家女面前,挑衅似的说:“久闻西海古玩行当规矩严谨,认印不认票,是吧?” 渔家女仔细查验了扳指后的阴文,这才明显鬆了口气:“验验水。”两名马仔应声而出,一人抱出我们熟悉的青铜卣,一人抱出体型巨大的容器。 不过,未等他们將青铜卣浸入容器,齐朝暮突然蹦起,怒骂道:“浪里白掺珊瑚锈,这腌臢货也敢叫海捞?” 没等在场人反应过来,他又抄码头上的老蠣刀就往铜器上刮:“正经珊瑚锈得是什么色?你们不清楚?”——刀刃刮擦处簌簌落下的却是赭红色粉末。 我心中暗嘆,师傅果然眼光独到,,他早已確定面前的青铜卣正是2號唐仿青铜卣。所以他故意在2號青铜卣表面刷上標记,假如今晚不能成功將文物带回,日后也更便於追查下落。 我装作挠耳朵的样子,趁机敲了敲隱藏耳麦。关望星坐镇的总指挥台就在另一边,正远程聆听著这边的动静。 此时,船头的佝僂老者终於发话。然而,令我们大吃一惊的是,他一张口竟无半点苍老之音,反而是少女的清脆之音: “北边的鷂子(警察)最爱追南边的海鸥(文物走私贩子),二位爷的船,吃水这么浅?”她从船舱里拾起一把钢刀,正挑开我们盖钞票的油布,眼神挑剔地打量著我们。 我心中一惊,但立刻明白她这番话不过是耍耍威风。虽然她也看穿了齐朝暮的表演,但有了我们前期的铺垫,她只会认为这是齐朝暮看中了古董,想趁势砍价的小伎俩罢了。 至於她说“船吃水这么浅”,意思是我们船轻了。船轻了,带的钱就少,她嘲讽我们是不是买不起这件重货。 “呦嗬!小妹妹要嫌船轻,咱这儿还有別的压舱石——”齐朝暮拇指顶开烟盒,挑出一根香菸,漫不经心吸了一撮,脚边踹开木箱,露出码得整整齐齐的“金砖”,在海雾中望去,黄澄澄一片,耀眼夺目。 这些“金砖”实则都是镀铜铅块,但其中混著三成真金条,足以以假乱真,晃人眼目。 “且慢!”渔家女脸色骤变,抢过钢刀直指我心口,“阿弟腰间硬物硌著衫,莫不是『带响儿(枪)』的?” 我一愣,只因她摁住的位置,正是警用战术腰带放置配枪之处。 第84章 交易的黑话,消失的目標(二) 单警装备的佩法有讲究,它们在腰带里是按顺序摆放的。如果主人惯用右手的话,从左至右,依次是弹匣、警棍、手电、对讲机、水壶、手銬、包、枪和催泪喷射器。 但这种放置顺序並不绝对。当年我刚毕业,齐师傅就叮嘱我,警用装备是警察的第二条命,先去买一件適合你的腰带。 比如都是惯用右手,有人可能习惯从后腰摸枪,有人却习惯从身前抽枪。有时候,哪怕腰带上面有一点点距离误差,都会感觉很舒服或者很彆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经验的人往往会有適合自己的风格。 我心想,幸亏早有准备,我的配枪並不在这女子摁住的位置。我习惯把配枪別在腰后,此刻被那渔家女的钢刀抵住前腰,倒是暗自庆幸自己这点小讲究。 我顺势掀起衣摆,露出別在裤腰的鯊鱼皮鞘,流里流气地调笑道:“阿姐要验龙牙匕,不如改日带你去硇洲礁盘开鲍?” 我这刀柄镶嵌了硨磲,泛著珍珠光泽。这物件是我向老船公借的,刀柄还缠著陈年渔线,浸透了几代人的海腥气。——这是西海老渔民常用的防身物件。也是我提前借来的偽装。 那女子见刁难我不成,刀尖一挑,转问齐朝暮;“那你呢?” 我知道,齐朝暮腰间同样有配枪,同样也不在那个位置。但师傅没有向我一样自证亲白,反而慢悠悠瞪回去。 海浪在瞬间凝固。我余光瞥见纹身汉子腰间有什么器物噹啷出鞘,听著像是刀具。又听齐朝暮哈哈大笑:“大妹子眼够毒啊!” 他哗啦扯开衬衫,露出腰带,上面竟然绑满金条:“干咱们这行,走货不戴几条黄鱼(金条),敢闯南洋?” 没人会跟金钱过不去。卖方脸色稍微缓和一些。 忽然,远处埋伏的狙击手通过三短一长的亮光暗语,向我们示警。 同时,关望星的声音在耳机里炸响:“不对,货船2號怎么突然在公海掉头了!郑弈,让你盯的雷达呢?” “对方有信號干扰...我...我马上......”那边传来郑弈慌慌张张的声音,“光阴,你快看东北角!” 郑弈的报警太迟了。我眯眼看见海平线上陡然亮起盏血红航灯。那是一艘掛著骷髏旗的红帆船,劈浪而来。甲板上人影绰绰,有人朝著小船大喊。 猎猎海风吹得人耳膜生疼,齐朝暮装作上前查看的样子,路过我的耳边,微不可闻地贴著我的耳朵,提醒道:“孟加拉语。” 渔家女脸色骤变,抄起铜卣就要往海里砸,却被齐朝暮拿住了她腕上的银鐲:“嘛呢大妹子?见著洋毛子就慌得尿裤子?” 那艘红帆船不知何时已逼近码头,甲板上又有人用英语喊话。渔家女脸色骤变,甩开齐朝暮的手,抄起铜卣就要往对方船上拋。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齐朝暮接过青铜卣,一抹:“前朝旧主的物件,轮得到外人捡漏?” “放弃货船2號,现在收网!”关望星的吼声从耳机炸响。 说时迟那时快,三艘海警快艇衝破夜幕,破浪而出,呈品字形包抄,三束探照灯如天罚之剑劈开混沌。 纹身汉子腰间的土製手枪尚在鞘中,我已经拔出92式配枪,抵住他的腰眼:“阿兄莫动,我这『喷子』可比你腰间土炮利索。” 余光瞥见渔家女要跳船,却被齐朝暮一记扫堂腿绊在船帮——“保鏢们”送给她另一副象徵法律的银鐲子,咔嚓给她銬了个结实。 这边小艇被控制,红帆船见势不对,调头欲逃,却被海底突击队的蛙人队员们扯起渔网,紧紧缠住了螺旋桨。 混乱中,2號唐仿青铜卣坠向深海。齐朝暮一头就要往浪里扎,我赶紧一把拽住他腰带:“师傅,我下去!” 海里暗流凶得很。 夜里暗流更是不可捉摸。 没想到,齐朝暮回身给我个脑瓜崩:“小崽子,你看清东西掉在哪儿了吗,就爭著下去、下去!” 话音未落,齐朝暮已如旗鱼入水,浪溅了我满脸。 深海像是被打翻的墨砚,吞噬了所有声。我根本看不清夜间水下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什么方位入水,只好焦灼地守候在岸边。 手錶转过三圈。水底的蛙人们终於簇拥著齐朝暮,一起浮出水面。 师傅一看见我,遗憾地摇摇头。 “没捞到?” “被他们的人抢走了。” “没关係,你们没事就好。”我扑进海里,紧紧抱住他。 正要鬆口气,却见他左边小腿渗出一缕鲜红刺眼的血! “师傅!”我赶紧要扯他裤腿,想看看他的伤情。却反被他用湿漉漉的手拍开,低声嘘一声:“嚷嚷啥?让海蠣子啃了口,比蚊子叮还轻省。”话虽如此,他上岸时却趔趄了下,被我架著胳膊才站稳。 浪头拍在船舷上,碎成满天星子。我看著师傅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教我一句话:“办文物案子,跟铺长城砖一个理儿——经得住火炼,扛得起风霜。” 第85章 流血的气息,叛徒的死期 残星未褪,东方既白。 跳出深海的朝阳慢慢烧成一点硃砂痣。远处的红帆船被闪烁的红蓝警灯取代, 海浪依旧拍打著防波堤,大有漫堤而上的趋势。我不禁想起了蝴蝶效应。真正的风暴,或许正在大洋彼岸酝酿。 我们倚在锈跡斑斑的码头货柜上,喘气。候在外圈的医疗组立即簇拥上前,围著齐朝暮的伤口忙碌。 到处都在流血,血腥的气息。到处都是止血钳碰著钢製手术盘的脆响。不过,等七辆救护车把负重伤的犯罪分子们拉走抢救,最后竟没剩下一辆给齐领导。 我望著七辆救护车呼啸而去,尾灯在雾靄中拖出血色残影——那些中弹的亡命徒倒是抢了先机。 至於老齐这个喜欢冒险的人,连他的专车也堵在路上。包括齐朝暮的警卫队长在內,所有人脸色都变了。祈祷另一辆救护车赶紧来接人。 “犯不上。再晚点我这伤口都自己癒合了。”齐朝暮的话里还掺著笑,却掩不住失血后的沙哑,“这点小伤哪儿犯得上兴师动眾?” “您消停会儿成吗?”我故意用签狠狠按在齐朝暮后背的擦伤处。 师傅“嘶”地吸了口气:“小兔崽子反了你了!——怎么,你还准备把我拉回京再抢救一次?” 我没心情再开玩笑了。 摇摇头,没有说话。 “別怕。”齐朝暮费劲地屈起包扎妥帖的左臂,隨动作轻晃回身,摁著我的手腕,微微用力。 我惊了惊,看看四周。之后也反手攥紧他的战术手套。皮革上面全是海水。没有一丝他残存的体温。 这种温存的时刻,耳机里又不合时宜地传来关望星一句冷冰冰的命令:“后撤。所有人扶著齐领导后撤。立刻!” 我不免有些恼火。关望星似乎没什么情绪,即使他的战友们刚刚经歷一场生死激战。关望星吐字如他擦拭证物的白手套般工整。 “撤什么撤?他的腿......” “近海沉船可能会发生二次爆炸。你负责还是我负责?”关望星撂下一句反问,把我噎得半死。 行。我咬牙切齿,开始指挥在场人统统往后挪! 齐朝暮被拖著往后,肯定很疼。但他没吭一声,只是朝我笑笑,我好像读懂了他的眼神:你俩真可爱,又懟上了? 全体后撤。关望星大发慈悲,真人露相,让我们接通视频,面对面聊了聊案子。 不过,我倒觉得跟他面对面讲话,也跟人机没什么两样,这人连皱眉都像是丈量过的,连问候都中规中矩,连瞥向齐朝暮伤处的目光都克製得恰到好处。 我真不知道,关望星到底对这一切毫不关心,还是对老战友齐朝暮过於自信,信他不会出事。 “那你讲讲,他还能怎么著?”齐朝暮掛电话,笑道,“他能在总指挥台大哭一场?还是一拍桌子大怒说打个郊县?” 我默然。 人不能任性。这种话,放在別人身上,或许是鞭策;但放在关望星身上,就是百分之百的肯定句。 视频接通的时候,正赶上关望星给上面匯报的尾声:“抓获嫌疑人共计......2號唐仿青铜卣未追回,今日凌晨3:35,货船2號曾与美洲走私船接触,编號是......” 等关望星说完了,齐朝暮也拧了拧湿透的裤腿,喘口气,插话道:“要不说您老火眼金睛呢。瞅见那檀木箱没?正经海捞货该用鯨油抹上,可这美国佬非拿路易斯安那松脂裹著——” 那边关望星轻轻咳嗽几声,齐朝暮心领神会,中断这个话题,压低声音道:“您瞧好吧。下个月国际刑警组织准来问您討人情。” 下个月,与国际刑警组织一起找上门的,还有郑弈。 后者捧著装雪白椰子汁的保温杯,一进门就开始討论案子:“嚇死我了!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私自改装枪枝......” “收声!”我问,“当时让你盯的ais航跡呢?这么大一艘船是『幽灵船』吗,大海上面飘著说丟就丟了?” 关望星走在郑弈背后,像是来压阵的,更像是给郑弈撑腰的:“不怪小郑。另一艘船突然接到信儿,开了防护,卫星定位就消失了。” “行了,別扯没用的。”齐朝暮问,“跟船的(臥底)怎么样了?东西是真是假?” “人没事。说机关锁完好无损,拿手扶著点,六博棋盘还能转出来。”他突然皱眉,用吴语喃喃:“不过鯨油味道不对,倒像是旧金山......” 他看了看我和郑弈,笑著又对齐朝暮说了一句什么话。 郑弈迷茫地看著我,我摇摇头。 关望星说得肯定是某种外语,但那些小语种就像加密通话一样,我和郑弈根本分也分辨不出是哪个国家的语言! 齐朝暮当然听懂了,立刻大笑起来:“真是他?” “嗯。確定了。”关望星淡声道。 “他肯定还在他那加州別墅里窝著,山火都烧不出来。”齐朝暮激动地说,“咱们可以直接翁中捉鱉了!” “你跟他之前关係很好。我知道。或许超越友谊......”关望星顿了顿,镇静地望齐朝暮一眼,问,“要我留情吗?” 我和郑弈不可置信地看著关望星。 关望星还是那个关望星。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好像刚刚打算徇私枉法、对犯罪分子网开一面的人不是他一样。 齐朝暮低头笑一笑。 我和郑弈都在沉默。 关望星一直在沉默。 留?不留? “我们也曾经一起为国效力。我记得最深的是洛城街头,为了护著几件高安元青,被新nazi分子用酒瓶围著打,咱们仨都掛了彩吧?但这人啊,他是会变的......九十年代,他就带著那帮孙子就往海捞瓷里灌咖喱膏,说是能躲x光机;零几年,迈阿密黑市拍的那批明代海捞瓷,又带著落基山雪松味儿。”齐朝暮慢慢说,“现在又搞什么密西西比河淤泥掺了硅谷的化学剂,是搞古董做旧的新把戏。欧洲那边......” “那更是明抢了。”齐朝暮长嘆一口气,说,“无所不用其极。” “功是功,过是过。功高不能抵过。”关望星说,“从他背叛祖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是我们的朋友了,更遑论战友。” 留?不留? “不留!”齐朝暮终於敲定了叛徒的死期。 第86章 海啸的来袭,观潮的直播 至於这个叛徒的结局,我没有过多关注,也无从得知。因为关望星审讯室的大门永远对麦穗以下紧闭,齐朝暮的保密措施更是滴水不漏。我有天大的能耐,也不敢同时跟他们两个为敌。 我只知道,关望星绝不会轻饶他,齐朝暮也绝不会让我看到前任战友的下场。 我站在市局档案室的窗前,看玻璃窗外的倾盆暴雨。不过,它们也囂张不了多久了。因为西海的颱风季节快要过去了。 雨点砸在防弹玻璃上的闷响,让我想起前几日押送叛徒时,军用卡车履带的轰鸣。没错,军用卡车,或许足以看出他的结局。 或许这就是他的宿命,也是我们的宿命。我们永远在真相的迷雾中跋涉,而某些同伴的背影,终將湮没在暴雨深处。 最近,我还遇到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处理。 “海啸”又来了。 別担心。我说的这个“海啸”,並不是指自然灾害的“海啸”,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准確来说,是一个提供线索的人。 如果有读者记性好,或许还能记得我在故事开篇提到的那一场西海古玩黑市拍卖会,以及那个匿名视频的提供者。 他还写了一封匿名信,上面的署名是——“海啸”。 当时我们每个人都百思不得其解。思考“海啸”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最终,我们认为这不是什么暗號或者代號,可能单单是提供者的喜好,隨手起了个名字。 信件上面还留有一串寄件地址,这或许就是“海啸”想让我们警方保护的隱私。但怪就怪在,这寄件地址只是一个普通酒店。 什么意思? “海啸”是想让警方保护整座酒店吗? 以防万一,我们也派便衣警察们定期去酒店查看,或者说,保护。 我们就这么保护了整座酒店三个月。 按照“海啸”的要求,警方成功保护了他的信息安全三个月,事到如今也有了好结果。 沉寂了將近三个月的“海啸”又来信儿了。这回他寄给我们一个直播间號。並且告诉我们,这个主播三天后开播,到时候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去看一看。 我盯著那个直播间,感觉名字很眼熟。 或者说,甄珠一定很眼熟。 那是一个很火的鉴宝直播间,博主去年刚从西海文物局退休,而甄珠之前正是西海文物局的联络员。 但当我们细查下去,却发现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这个主播名叫“观潮”,他退休在家,搞什么鉴宝纯粹是爱好,再加上老年人精力有限,手机盯著看太久眼睛也难受,所以上播时间並不固定,只是粉丝太多太热情,才把“观潮”老爷子逼成了一个计划控,每次直播快要结束,就会定好下次开播的时间。 我让网警兄弟们查了查,“观潮”最近家中有事,刚跟观眾约定了七天之后才能返回直播间。经过线下核查,这只是偶发事件,也確实没有什么恶意威胁或者其他外力因素的参与。 “所以,海啸的意思,是让我们到时候去看观潮直播间的黑屏?”郑弈嘟嘟囔囔地抱怨,“这不是耍人玩吗?明明人家都不开播!” “安静。”我对我这发小的理解能力彻底无语了。要不是郑弈作为办案人员有权了解案件的进展,我真想把他扔出门去。 “你看,『海啸』的意思很明確。他的重点不是『观潮』,而是观眾。”我解释道。 重点是,三天之后,一定要有人来开启这个直播间。我们警方就在直播间里守株待兔,才能抓到兔子。 既然谁开播不重要,我们乾脆决定让甄珠假装博主的女儿,来顶替原博主开播,放出消息三天后见,看看直播间里到底会出现什么妖魔鬼怪。 要甄珠假扮退休鉴宝主播“观潮”的女儿,顶替开播,是有多方面考虑的。一是甄珠她这些年始终待在我手边做事,我对她知根知底,她机敏稳重,能够胜任这项任务。二是我们所在的警种比较特殊,甄珠平时极少参与市局宣传活动,极少拍摄宣传视频,在大眾视野中算是一个“生面孔”。 甄珠接到这个特殊任务,总算能给下面无聊的生活增添一些乐趣,也是满口答应。但同时,她也很担心另一件事: “直播可以,但我......可不懂鉴宝。” “你不需要懂,”我递给她一叠资料,“首先,『观潮』的风格是犀利打假,你只需要模仿他的毒舌,拖住嫌疑人。其次,你要扮演的是第1次开播的小姑娘,正是因为你不太懂,这齣戏才更有看头。否则你说的头头是道,也会引起人的怀疑。至於剩下的专业问题,你放心,我们警方,包括文物局专家都会在后台同步分析。” 开播前两小时,技术科也將文物局发来的贗品特徵导入提词器与后台监控。这样,一旦直播间出现任何与2號青铜卣等涉案文物的相关信息,我们都可以及时抓取。 甄珠对著警容镜子调整她的翡翠耳坠,我注意到她的左手还虚搭在腰间——那是便衣警察的本能警戒,即使那里此刻別著的只是仿古荷包。 “直播的时候记得笑得甜一点哦,记住那些观眾是你的衣食父母。千万不要凶巴巴的跟审问人一样哦,姐姐。”我笑著把一只犀角杯递给她,“遇到拿不准的,就敲两下镇纸。” “放心吧时队。”西海市局警一挑眉轻笑,竟看得我有一瞬的失神。 甄珠今天穿著一身红色唐装,宽鬆袖袍,光泽收腰,金线滚边,纹繁复,上面还绣著大朵大朵的金红色牡丹。这种换个人穿上就会很土很俗的打扮,让她穿,却显得非常端庄典雅,像极了盛唐古画里走出的天仙仕女。 等甄珠上播,镜头一开,弹幕瞬间炸了锅: 【潮哥女儿???这顏值能直接出道了吧!】 【闺女別怕!叔叔们给你刷火箭!】 甄珠不愧是偽装高手,她真像个第一次开播的小姑娘似的羞涩一笑,又敲了敲桌上的镇纸:“不好意思,家父抱恙,今日由我代班。” 第87章 赏宝直播间,既得利益者 赏宝直播开始,弹幕立刻席捲整个屏幕。 冷白补光灯下,甄珠抬手调整耳麦,腕间冰种翡翠鐲子沿著皓腕滑落半寸,她嫣然一笑,仿佛在镜头前盪开一汪春水。 直播间的观眾们受到警的顏值暴击,满屏都在狂刷【岳父!】 “实时在线九千八,五分钟后破万。”盯著后台数据的同志们向我匯报。 我“嗯”一声。短短几分钟,直播间的粉丝越聚越多,眼看就要破万。毕竟他们没別的猎奇渠道可去。再加上最近有风声,同行之间的激烈竞爭明显少了。 隨著网络短视频和直播平台的兴起,不少博主为了追求流量,把“寻宝”、“探险”、“天价”作为噱头进行拍摄。观眾以为只是看看热闹,殊不知,这其中也暗藏套路。比如我们上周刚端掉的那个团伙,就在大山深处搭了仿古地宫,用工业染料偽造青铜器的青红锈跡。等待主播在镜头下“无意”发现,偽造出“考古现场”,鑑定“天价文物”。实际上这一切只是为了把义乌批发的树脂摆件吹成传世孤品,骗得老头儿老太太们倾家荡產。更有一些博主非法鑑定出土文物,真戏真做,扰乱警方视线,危害国內文物安全。 我坐镇后台,拿著电话。 关望星远程最后一次强调:“只给你们两小时。晚上7点开播,9点之前必须关闭直播间。绝不允许暴露身份。不允许谈论任何不该谈论的事情。有线索及时上报。” “时间会不会太紧了?师傅......”我尾音微微上扬,带著点请求的意味,更像是別彆扭扭的撒个娇,差点没把自己噁心著。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关望星那边沉默片刻,坚持道:“不行。” 我有些失望。但也明白关望星能顶著上面的重重压力,允许我们兴师动眾地“胡闹”一晚上,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我们是去查案,又不是去当网红。 我也向甄珠重新强调一遍。控制时间。 甄珠借著垂眸整理桌面镇纸的功夫,笑著给我回復一个“好”字。 “各位家人晚上好,可以叫我珠珠。”甄珠將鬢角碎发別到耳后,腕间玉鐲在补光灯下闪过微芒。 一笑倾城的美人,犀利毒舌的赏宝,再加上深不可测的古董家传,直播间在线人数很快破万,满屏弹幕裹著玫瑰特效炸开。 【岳父脑残粉报导!求看上次的传家宝龙纹玉佩!】 【老婆这鐲子是上周西海拍卖会那一对七位数的尖货?】 【新人问下,现在磕头还来得及继承岳父的家產和珠珠妹妹吗?】 甄珠极富技巧性地筛选著弹幕,基本上雨露均沾地回答每个正常问题。 开播5分钟。第一件青瓷盘已挤满画面。第一位连线观眾迫不及待地问:“主播妹妹,你看我这底款,像明清皇室御用的吗?” 野生观眾的藏品水平良莠不齐。这盘子仿製的特徵太明显,尤其是粗製滥造的底款。根本不用请专家。 甄珠当场就笑了:“如果单看底款的话,应该是微波炉专用。” 【哈哈哈,建议捐给西海大学食堂当餐盘】 【刚进直播间,今晚是正经赏宝还是赏乐子人?】 第二位连线的画面漆黑,只有一双戴著黑手套的手,捧出一大块雕龙画凤的浮雕石头,出现在镜头前。 “这位藏友,把宝贝翻过来看看......”甄珠故意拖长了尾音,等待我这边的场外援助。 等那人把石头翻过来。背后竟然还有大片梵文符號! 【这石头纹像我奶奶醃酸菜的缸】 【家人们谁懂啊,鉴个宝还要考梵文外语!】 【朕的皇家翻译在哪里?】 那边文物局和博物馆的“皇家翻译”也非常给力,一分钟之內匯集所有人意见,確定上书的梵文只是最常见的佛典《金刚经》节选,整个物件也只是个不值钱的石雕。 我立刻把实情告诉甄珠。 甄珠微微一笑,当场拆穿假货。引得弹幕阵阵惊呼: 【主播妹妹深藏不露啊,居然还懂梵文?】 【不能吧!这纹饰我好像在莫高窟壁画见过!】 【坐標甘a的兄弟快看直播!】 直播间的网友们倒是热情不减地討论著。 有些局,要破就得先入局。大约夜晚8点,赏宝直播中途,关望星也来亲自巡查了。 下一位连线者画面晃动得厉害,一双沾满泥浆的手正在暗处摸索。背景传来金属剐蹭岩壁的刺耳声和浊重的呼吸声。说句不好听的,像是地下盗墓现场。 当洛阳铲的尖端入镜时,弹幕瞬间沸腾。 【盗墓笔记诚不我欺!】 【黑驴蹄子已备好,主播需要空投吗】 【我没听见流水声,这是北派的兄弟吧!】 【这铁定是『穿山甲』!你们看墙上的『青膏泥』!】 “这全是摆拍。”关望星淡淡质问我,“你们兴师动眾,就为了陪这些乌合之眾胡闹?” “您別急,既然提供线索的『海啸』说了,让我们在直播间等著,我们就安心等著吧。时间也才过半。” 我刚刚看了半天直播,也看了半天乐子。心情隨之放鬆,也镇定多了。 三个月前,神秘人『海啸』就为我们警方提供了关键线索,我认为,他此次让我们遵守直播间,也必定有他的道理,绝不是故意耍我们玩。 夜晚8点半,距离下播还有半小时。但是观眾们的情绪依旧高涨。 很快,直播页面又出现一箱宝贝。 是一箱“软片”(书画古钱邮票)。鑑定“软片”並不是我和甄珠的特长。但这种鑑定不难。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我相信,以文物局博物馆这么多专家的眼力,应该很快就能判断出来。但等候半天,他们那边迟迟没有给出回应。 我感到奇怪,亲自催了催。 专家们却一致让我去问关望星! 我立刻意识到此事不一般。 如果人面对两个棘手问题,一般会优先选择不太棘手的问题去解决,这叫从易到难;如果人面对两个不好惹的人,也会优先选择招惹一个稍微好惹点的人,这叫欺软怕硬。 从易到难,欺软怕硬。这是人类的本能。 专家们既然敢把这个皮球踢给关望星,招惹这位冷麵阎王。就说明,他们今天碰到的麻烦,远比关望星本人更麻烦! 我立刻询问关望星。 希望他能给个准信儿。 没想到他也变得沉默了。沉默得像一汪深潭,我一个个石子丟进去。竟激不起任何涟漪。 在此期间,甄珠领著这位连线观眾东拉西扯了半天,还没有等到我们的答案,也编不下去了,只好坦白说:“抱歉吖,珠珠不懂软片......” 关望星还在沉默。与直播间里的玩笑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这东西.....还能是真的?”我敏锐察觉到不对劲,赶紧多看了视频几眼。 现在赏宝直播大多是套路,闹著玩。最近我正好得了閒,如果瞧出什么真东西,我也不介意顺手牵羊,立功破案。 可关望星还在沉默。 “我先去办事了。”关望星突兀地说,“事太多。” “师傅,您先別走——这东西到底是真是假?”我看著视频里,那个连线观眾居然又掏出几箱压箱底的宝贝。 “您要说真的,我们就派人去核查来路了......”我急道。 “別去。胡闹。”关望星淡淡道。 “为什么啊?”我觉得脑子发懵,“什么胡闹?是假的吗?” “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幼稚?”关望星詰问。 我点头认错。 一瞬间,我也就明白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些人不显山不漏水。 有些人露一手,就是半个星球。 有些別有用心的人喜欢挑动上下对立。 其实,上下总是一条心。 因为,借用老子《道德经》里的一句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非法......既得利益者。 第88章 重头戏预演,神秘的弹幕 经歷了这么一段小插曲,关望星也不在直播间了,但赏宝还在继续。 最终,当甄珠连线到一只“元代釉里红玉壶春瓶”时,我的耳机里突然传来关望星的命令:“关闭直播。” 我心中一惊,赶紧看时间。 玩太嗨了,不知不觉快到9点了。 “师傅,这宝贝看了一半儿就掐断,显得我们太可疑了,太刻意了,也不合规矩吧。”我试探著问,看能不能宽限一点时间。 “不行。”关望星毫不客气地拒绝我,“今晚各项费用我也垫付过了,你们直接下播。” 我被噎了一下。虽然我也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归,但我们已经开播將近两个小时了,守株待兔的“兔子”却始终没有出现。 按照“海啸”的说法,今晚就会有可疑人员出现在这个直播间。 可一直等到现在,让我也不免怀疑他说法的真实性,不免怀疑或许也有什么意外情况吧。毕竟人算不如天算,这么耗费人力物力也確实不是上计。更何况还是关望星亲自垫付的费用。 我只好赶紧通知甄珠,儘快收尾,准备下播。 甄珠收到信號,秒变乖巧.jpg: “家人们,时间不早了。我们下期……” 话未说完,某土豪观眾怒砸十个火箭强行续命:【主播別走,再看最后一件!】 【主播妹妹快满足土豪哥的愿望】 【別下播別下播!我刚进来,还没看够呢!】 甄珠看著满屏的弹幕,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我也在犹豫。但耳机里关望星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容置疑:“立刻下播,不要拖延。” 压死人。甄珠无奈,迅速关闭了直播间的摄像头,屏幕瞬间黑了下来。弹幕还在疯狂刷屏,但已经没人回应了。 “等等。” 又是关望星。 他叫停了甄珠將要按下“关闭”直播的手。 “怎么了师傅?”我问。 “弹幕。”关望星命令,“用户15568。去查他刚刚发送的弹幕。” 我吃惊地看著飞快滚动的弹幕,它们就像瀑布水流一样,怎么会有人能在这样一闪而过的瞬间准確捕捉到某条弹幕的可疑处,並且锁定用户名呢! 我不免想起了之前,那一桩西海天价鸽子案。齐朝暮师傅也有这么一双神眼,开车过程中飞快锁定一闪而过的嫌疑人车牌號。 我忽然皱眉。 等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的车牌號也是“15568”? “快去查。”我迅速將任务分配给技术人员,要求他们立刻定位並分析“用户15568”的所有弹幕记录和帐號信息。 我激动地浑身颤抖。 也许“海啸”真的没有骗我们。 即將结束直播的瞬间,重头戏终於要上演了! 几秒钟后,技术团队发来了初步结果—— “用户15568”在过去两个小时內,频繁进入並退出直播间,每次停留时间不超过30秒,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刚刚是他发送的第一条弹幕。而且,他的ip位址经过了多次跳转,最终定位在一个虚擬伺服器上,无法追踪到具体位置。 “虚擬伺服器?”我皱眉,“看来对方早有准备。” “不仅如此,”技术人员继续说道,“我们还发现,用户15568在发送那条弹幕的同时,后台有一条异常的数据包被发送到了直播间的伺服器,试图篡改直播间的权限设置。” 我心中一凛,立刻向关望星匯报:“师傅,用户15568確实有问题。他试图通过弹幕掩护,入侵平台直播间的伺服器。技术团队已经拦截了数据包,但他的ip位址无法追踪。 关望星的声音依旧冷静:“继续监控他的动向。另外,甄珠那边怎么样?” “甄珠已经关闭了摄像头,但声音没关,直播间的后台还在运行。”我回答。 “保持现状,不要打草惊蛇。”关望星命令道,“让甄珠准备一下。10秒后,我们按照15568的要求,打开直播间,只给他一人鉴宝。” 將令一出,山河摇动。 此言一出,所有人重新紧绷精神,准备打一场真正的硬仗。 大伙的目光也纷纷锁定那条弹幕: 【主播,我手里有一件特殊藏品(cnft#15568),你要不要看看?】 cnft,这是数字藏品的意思。 第89章 鉴数字藏品,现青铜文物 数字藏品是指通过区块链技术对特定数字內容(如艺术品、文物、音乐、影视等)进行唯一標识和加密处理,生成不可篡改、不可分割的数字凭证,从而实现数位化確权、交易和收藏的新型文化资產形式。 数字藏品的范围涵盖广泛,包括但不限於博物馆文物数位化、非遗技艺、名人画作、ip衍生品,甚至演唱会门票。 最近还有不少人还喜欢自己亲手做数字產品,把自拍、表情包,甚至ai生成的图片,都变成独一无二的“数字藏品”。 不过,数字藏品与传统收藏也存在很大的差异,首先体现在价格上。 这很好理解。 一张古董图片当然不如一件实物古董值钱。 儘管有些海外数字藏品也曾经拍出天价,但总体来讲,还是不如传统藏品。 当然,数字藏品也有自己的优势。比如它们可以直接线上存储,避免了物理损坏或遗失风险,也能隨时查看、分享,且价格相对低廉,入手门槛低,广泛吸引年轻群体参与投资。 前几年,海外数字藏品蓬勃发展,国內数字藏品市场虽然也水涨船高,但由於相关监管滯后,导致许多非法炒作、诱骗投资者等行为出现。 大多数人眼中,它更像是一团泡沫,也没有太多玩家像玩传统藏品一样,倾家荡產去购买数字藏品。 就拿我们西海市数字藏品市场来说,最近由於虚假繁荣和泡沫,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降温跡象。许多人被忽悠入局,投资数字藏品,如今也面临巨额损失。如果让我用一个比较隱晦的成语来形容当前的数字藏品,那就是“后继无人”。 我不太理解那些投资数字藏品人的脑迴路。但更让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居然会有人亮出一串数字藏品的证书,邀请主播来“鉴宝”? “师傅,他的意思是......想让我们鑑定数字藏品?”我好奇地问关望星,“怎么鑑定?您有主意吗?” 如果要鑑別一张图片的真偽,那很简单。因为它们都有唯一的区块链,直接输入相关网站就能查询了。如果要鑑別一张图片的价值高低,那玩意儿可就玄了。我感觉它就像股票一样,价值不定,如果只是问我建模精致不精致,图片好看不好看,我倒还能分辨一二。 “编號15568......数字藏品。我有印象。应该没这么简单。”关望星缓缓道。 他说完这句话,十秒已经过去,甄珠也打开了直播赏宝。 【千呼万唤始出来】 【主播妹妹怎么突然回来了?这是决定连线哪位幸运观眾啊?】 面对弹幕的猜测,甄珠笑而不答。我们也在后台帮她连线了那个神秘的“用户15568”。 “这位藏友,请您把这件『特殊宝贝』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甄珠邀请道。 神秘用户也没说什么废话。 他对著摄像头,举高另一台平板设备,让直播间的每个人看到了一张高清图片。 我凑近屏幕,仔细端详那件“cntf#15568號”数字藏品。后颈顿时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真要我亲命了。 那件名为“cntf#15568號”的数字藏品——正在全屏展示——大肚瓶,蕾钮,圆圈足,壶面上还雕刻著两只栩栩如生的鷺鸟,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 这不正是我们苦苦追寻、日思夜想的国宝青铜器! 直播间的观眾们当然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兴致勃勃地刷著弹幕。 【妈呀,好新的赛道!】 【线上直播间观赏数字藏品,欢迎体验真正的『赛博鉴宝』】 【这青铜器的纹路看著很刑啊[狗头]】 【太开门了,照片特效五毛起步】 “这位藏友,您想让我瞧什么?该不会是图片的年代吧?”甄珠抿嘴一笑,“我看您的手机型號,肯定是在第三次工业革命之后。” 甄珠话音刚落,直播间的弹幕瞬间炸开了锅。 【哈哈哈,主播妹妹还是太保守了,下次大胆猜第四次工业革命】 【这青铜器看著挺像那么回事,不过数字藏品嘛,懂的都懂,懂的都懂~】 【楼上別装懂哥了,这青铜器纹路挺精致的,感觉像是博物馆的展品啊!】 【拍得这么高清,要么博物馆內部人员,要么就是网站盗图】 【盗图?说不定是ai生成的呢!现在技术这么发达,隨便弄个青铜器图片还不简单?】 弹幕一条接一条,直播间气氛热闹非凡,隔著屏幕我都能嗅到看热闹的气息。想必观眾们都认为,这件数字藏品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博物馆青铜器照片。可我们警方这边却是一片肃杀。每个人都攥紧掌心,暗骂一声大盗猖狂。 技术人员全数赶到直播间。从前台到后台,紧张锁定“用户15568”的一切蛛丝马跡。 我的目光也停留在蕾钮上。那里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能从內部拆分成一张完整的六博棋盘。 只可惜,隔著屏幕,又隔著一张照片,我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把它拆开了检查检查呀。 【这青铜器不会是私人收藏吧】 【不可能,就是个p图大师!这青铜器的光影效果太假了,一看就是后期处理的!】 【p图大师+1】 甄珠看著弹幕,也在从容不迫地跟那人过招:“这位藏品,您的这件青铜器数字藏品確实很特別,不过嘛......数字藏品的价值,主要还是看市场的认可度。要不,您自己先给宝贝估个数?” 用户15568依然没有开口回答,而是发了一条弹幕打太极拳:【值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独一无二!】 这条弹幕一出,直播间瞬间沸腾。 【独一无二?哈哈哈,这话说的,独一无二的真品肯定在博物馆啊,大哥你怎么不敢去抢?】 【独一无二+1,毕竟是自己p的图嘛,当然独一无二了!】 【数字藏品又不能当饭吃,还不如买个实物手办实在】 ...... 弹幕的调侃让直播间气氛更加活跃,但我们警方这边依然一片紧张。技术人员依然束手无策,只会苍白无力地匯报:“这傢伙很狡猾,不仅ip位址是经过多层跳转的,连註册手机號也查无可查。短时间內很难锁定他的具体位置。” 我点点头,心中暗自焦急。这件2號青铜卣是我们追查已久的文物,这回绝不能让它再次消失在视线中。 就在这时,用户15568又发了一条弹幕:【主播,您觉得这件青铜器的蕾钮有什么特別之处吗?】 这条弹幕一出,直播间瞬间安静了几秒,隨后弹幕再次爆发。 【蕾钮?不就是个装饰吗?还能有什么特別的?】 【楼上太天真了,说不定这蕾钮是个机关,一按就能弹出个暗格!】 【暗格?哈哈哈,你以为这是武侠小说啊?】 【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位大哥一直不说话,总是发弹幕交流?搞得神神秘秘的。】 甄珠悄悄给我发信號询问,接下来该怎么答。 我看看关望星。 关望星下令:“半真半假试探他。” 甄珠接到指令,假装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这位藏友真是別出心裁。不会是把博物馆官网的3d模型,截个图,就说是数字藏品吧?” 用户15568没说话,只是调整了一下屏幕。开启了数字藏品特有的360°旋转功能,让青铜卣在虚擬展台上缓缓转动。 好机会。 我们立刻逐帧分析——希望能在藏品內壁上发现什么线索。没想到,“用户15568”突然意识到什么,也立刻停止了一切活动,直接退出了直播间。 屏幕瞬间黑了下来,只留下一条系统提示:【用户15568已断开连接。】 直播间的观眾们顿时炸开了锅。 【跑了?这就跑了?不会是心虚了吧?】 【果然又是骗流量的】 【散了散了,还不如看小姐姐跳舞】 “西海市所有国际酒店。”关望星,“一家一家去查。” 第90章 镜像直播间,抓捕与火候 我没敢耽搁,火速吩咐下面人去落实。 这才向关望星请教介中缘由。 “你注意看,这个数字藏品是黑色背景。当青铜卣全方位旋转时,它的黑色背景会露出来,就像屏幕黑屏一样,会產生反光。”关望星耐心解释道,又將直播录像定格在21时11分20秒。 果然,等数字藏品360度旋转时,必然会有一些边边角角的背景露出来,也映出酒店房间的一角: 米色窗帘被夜风掀起,露出对面建筑的霓虹灯牌“西海国际会展中心”,而更近处是一盏铜製壁灯,灯罩上印著模糊的“xh”字母缩写。 这是最近西海市场加强规范的计划之一,简单来说,所有国际酒店都会有这个缩写。 我立刻调出三维地图:“会展中心半径三公里內,共有四家国际酒店。” “还有地毯,是你们西海本土製造。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18年之前的纹样。”关望星说著,我那边用红笔又排除掉三座酒店。 “只剩一家酒店,是18年之前开始营业的。”我分析著,又突然注意到一个矛盾,“不过,会展中心就在这家酒店的东南方向,而直播画面显示是10点钟方向......” 话未说完,我恍然大悟——平板和直播的拍摄角度导致镜像翻转!真正的酒店正位於会展中心西北侧。 很快,我锁定了唯一符合条件的目標:一座西海国际度假酒店。 我立刻请求搜捕。 关望星也简单嘱咐几句,继续忙他的事情了。 我兴冲冲地叫齐人马,准备赶过去。但是,等我拿到酒店的全称,仿佛有一盆冷水从头盖到脚,彻底浇灭了我心中立功的火苗。 这,这是我师傅齐朝暮下榻的酒店! 我记得很清楚。前几天,我就是在这里见到了肖海和ai机器人小海,也同样是这座酒店,中高层基本上都被国安同志们包场了啊。 我怎么可能怀疑到他们头上? 他们怎么可能是走私文物的坏蛋? 我感觉大脑一片混乱。 但我依稀记得,侦探小说里常说一句话——只要排除掉所有可能性,最后剩下的,无论多离谱,都一定会是真理。 所以。 算无遗策的关望星,你也有被人做局的时候吗? 我默默地在心里反问几句,又赶紧把这件事情压回肚子里。不管怎么说,查都查到了,请示搜捕都请示过了,来都来了,还是得上去看看。 万一,这些文物走私贩子反向思维,就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故意躲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也说不定。 警车拉响警笛,包围了酒店。 同一瞬间,我的手机也收到了二十多条消息。全是国安的同志们联繫我。 他们都是睡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主儿,非常警惕,此时也注意到了下面的动静,关心今晚怎么回事。 “时队,咱这动静是不是......闹得太大了?”西海几位副局凑到我耳边嘀咕,鼻尖儿上掛著汗珠,“国安那帮人可都在楼上猫著呢。” 我仰头往酒店高层看。看没多久,眼就酸了。拽著领口透气,后脖颈子直发紧。 今晚上的事情,齐朝暮还不知道呢。昨晚上我特意出钱,叫酒店负责人安排了一顿北方的涮羊肉,给师傅接风。铜锅子咕嘟著,老爷子拿长筷子搅和著芝麻酱,还笑话我:“你小子查案就跟这涮肉似的,火候不到就急著往嘴里塞。” 今晚呢? 到火候了吗?还是无功而返? 我踌躇片刻,还是准备继续往南墙上撞。我给齐朝暮简单解释一番,让老齐儘快通知住在酒店高层的同志们,带队就往上冲。 没想到,刚衝到大厅门口。 一个熟悉的机器人,蓝白色ai小海,突然从酒店大理石柱后窜出。 守株待兔。 这只傻兔子,又直接撞在我的小腿肚上。 然后,它像碰瓷一样,“哎呦”一声,当场摔个四脚朝天。 什么玩意儿?我不耐烦地把它踢到一边去。 没想到,它却发出警笛般尖锐的叫声,拦著我不让我走。 我揪起它的前盖凸起,像揪起小姑娘的辫子一样,想把它甩得更远一点。 但我突然注意到,它的显示屏上冒出一串数字—— “15568!15568!” 第91章 肖海与海啸,温柔与愤怒 上一秒我还在怀疑这机器人要讹诈碰瓷,下一秒就意识到,它可能恰恰是来给我送信的。 我盯著面前倒地不起的ai机器人,呼吸不自觉放轻。它方才还在地上抽搐翻滚发出刺耳警报,此刻却突然安静如断电的傀儡。 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把它创死了。 “时队?”身后传来鞋底急剎的摩擦声。几名全副武装的特警队员在距离我三步处紧急停驻,他们战术背心的尼龙搭扣发出细碎声响。 我能感觉到他们灼灼目光正烙在我后背上。眾人见我突然停下,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问我怎么了。 我举手,示意身后人保持安静。 然后,我半蹲在那个ai面前,伸手敲敲它的顶盖显示屏,问:“你主人呢?” 我下意识瞥一眼顶层:“还在楼上?” 距离我上次在酒店遇见肖海,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肖海是西海本地人,就算他之前有什么陪女朋友出来玩玩或者他自己想体验酒店住宿这样离谱的理由,他也总该体验够了,小伙子总不能成天住在酒店吧。 但ai机器人一接收到“主人”这个关键词,好像被按下什么开关,顿时停止了尖叫。 我下意识用指节叩击它胸前的应急接口,没有反应,只有金属外壳传来的震动让我虎口发麻。 ai机器人小海的显示屏开始闪烁。几秒后,那一串数字“15568”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肖海”这个人名。 哦,不对。 应该是“海肖”。我按照正常人从左到右的阅读习惯,確信它这个名字排反了,排成了“海肖”。 海肖。 海......啸? 下一刻,我愣在原地。 这是我们警方线人的名字。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这个名字,也是最开始为我们警方提供西海黑市拍卖会视频,最开始让我们警方注意这个直播间,从最开始,一步步把我引入局中的人。 上回,就在这座酒店,当我问起肖海的事情,齐朝暮就含糊其辞,告诫我不要对“肖海”这个话题太感兴趣,告诫我要把肖海当成一个“会喘气的ai”,我追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答。 这,只是一个巧合吗? 解铃还须繫铃人。我只能从肖海身上找答案。 我开始在脑海里回忆肖海的特徵。五官,身材,气质,整体感受.......回忆到最后,我却发现他根本没有任何特徵! 肖海没有任何可以被人记住的特徵。 他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人,最不起眼的人,最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他似乎天生就披著一件迷彩服,旁人能搜寻到或者说注意到这只变色龙,已经难於登天;更不用提如何揭开他的偽装。 可是有时候,苦苦寻找的真相,往往就藏在我们身边,藏在最普通、也最难被注意的事情里。 “时队,齐领导回话了。他......他让您立刻去顶层的8888房间找他。”身后冒出一个颤抖的声音。 我回头看看,正是刚刚吩咐给齐领导解释事情经过的那位小同志。 那是一名年轻同志。估计也没经歷过几次与嫌疑人正面交锋的抓捕场合,今晚还很紧张。他一手攥著卫星电话的指节泛白,额角汗珠正顺著防弹头盔带滑落。刚刚他被我派去给齐朝暮解释,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解释清楚,但我相信他肯定很紧张。鼻尖上掛著汗珠。 “怎么?齐领导在电话里骂你了?”我问。 齐朝暮待人接物一向温和,但他身份毕竟在那里摆著,有时候哪句话说重了,下面的人听进耳朵记在心里,回家就要心惊胆颤地反思好几天,食寢难安。 “不,不不不......齐领导他没对我发火......”那名年轻同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又是偷眼看我,赶紧说,“但齐领导听著,確实很生气......” 很明显,齐朝暮在生我的气。 我努力扯出一丝笑:“你別放在心上。你们齐领导说话就那副德性。他以后也不会记得你。” “时队,您还是快些上去吧......”那名小同志低头看著脚尖,再也不肯说一句话。 我拍了拍他僵硬的肩甲,转身走向电梯。 “按第三方案,所有人暂时撤离到消防通道位置。原地待命。”我朝大家吩咐一声,“我先去见见齐领导,10分钟后就下来。” 第92章 双重的领导,漫长的故事 这事一说出去可真够丟脸的。 人还没抓著,我先被领导叫去训话。 电梯里,镜面不锈钢映出我那张晦气脸,我看著自己的模样,就像看著个小丑一样好笑。 更好笑的是,我要抓的人,可能今晚就住在领导隔壁。我出发前,关望星还说什么这回嫌疑人肯定插翅难飞,合著这嫌疑人是插翅飞到齐领导眼皮子底下去了? 那么问题来了,齐朝暮为什么不让我抓人呢? 难道,齐朝暮对我没有信心,觉得我抓不著人?別开玩笑了,我早就过了郑弈那种只会凭一腔热血往前冲,没什么谋略计划的年纪。况且今天警力充足,捕网织得密,鱼是不可能脱网而逃的。 那么,齐朝暮或许觉得我大晚上咋咋呼呼,耽误国安同志们休息?那更是荒谬。先不说顶层住的那些同志们都是属蝙蝠的,喜欢昼伏夜出,星级酒店隔音这么好,只要我不一脚把门踹开,里面人绝对听不见外面走廊的动静。再说大家都是一个系统內的同志,我相信,就算有哪个走投无路的嫌疑人跑进他们的房间里撞破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那些同志们也肯定不会怪罪我们,反而会欣然出手相助的。 那么,只剩一种可能。 齐朝暮恐怕觉得,我今晚这么做,根本没有必要,而是在浪费时间。 难道人已经跑了?还是说嫌疑人根本就不在这座酒店里,是我的判断有误......? 不可能。 我赶紧否决了最后一种想法。 就算我水平有限,我的判断有误,我跟空气斗智斗勇。那我也提前跟关望星打过招呼了啊,难道关望星那个老狐狸也会同时判断失误? 电梯“叮”一声停在顶楼,冷风顺著我的脖领子,就往脊梁骨钻。我心里乱七八糟地想著,鞋底在柔软的地毯上蹭著,扣响了顶层的8888號房间门。 我们西海,每个星级酒店总有那么几套房间,平常是空置的。有的可能价格太昂贵,普通人住不起。有的就是专门招待齐朝暮这种特殊人员的。 “进。” 门口安装著一个类似呼叫铃的东西,从里面传来齐朝暮的声音。他的语气很不好。 他明知道,现在来敲门的人只可能是我。所以他就是在对我发脾气。 儘管我俩的关係很近很亲密,我也难得听见他这种训人的口气,忐忑不安地进门,又忐忑不安地回身把门扣好。 齐朝暮坐在正对门口的一把藤椅上,黑绸褂子敞著怀,露出里头洗得发灰的白汗衫。他见著我进门,谨慎打量我几眼,就像电影里的幕后反派一样,眼神跟x光似的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他没发现什么异常,才一言不发地向我走来。 我搞不清楚他要干什么。 他却像猎豹轻嗅一只小羚羊似的,头绕著我转了半圈,又用手按著我的肩膀,强迫我贴著墙。又依次拍拍我的颈部、肩膀、腋下,一路向下,直到脚踝。 我不知所措,任他摆布。 后腰突然挨了一下。我疼得“嘶”一声。齐朝暮的手竟跟铁钳子似的,顺著我脊梁骨一寸寸往下捋,指节故意在肋骨缝里硌了两下。 “师傅,您这是.....” “少废话!抬胳膊!”齐朝暮当时那架势,简直把我当个贗品青瓷,里外摩挲,回来挑出什么样。 等他几乎把我全身摸了一遍,才抬起头。 但没说让我动弹,他自己倒是往后退了两步。 我这才意识到,他刚刚在对我搜身! “师傅......” 我低低地喊他一声。平常习惯了他嘻嘻哈哈的模样,这种疏离和不信任感让我很不適应。 “你枪呢?”齐朝暮问。 “枪?我今天没带配枪啊。”我说,“今晚级別达不到,只是抓个人而已......” “抓个人?而已?!”齐朝暮提高了声音,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愤怒。 “您到底在生气什么?”我不喜欢跟师傅拐弯抹角,也直接问他。 “你知道你抓的是谁吗?” “当然,我根据直播间屏幕反光锁定了他的位置,就是在我们西海这家酒店......” “你確定你抓对人了吗?” “我不確定,但这是关师傅告诉我的......” “你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您的意见?”我诧异地看著师傅。 在我心目中,齐师傅和关师傅都是上面很厉害的人物,他们两个也差不多是平级关係,只是具体负责领域不大一样,意见却很难发生分歧,怎么会闹出这种乌龙事件? “我和关望星负责的领域不一样,所以很多情报我掌握,他却不一定知道。”齐朝暮深吸一口气,好像在平復情绪,“你知道他后头杵著哪路神仙吗?知道这孙子手头攥著多少人的命门吗?” “我......” “你有没有想过,因为你今晚的轻敌、莽撞和打草惊蛇,可能导致许多人背后的努力付之一炬,多年的心血毁於一旦?” 我再也说不出话了。我震在原地。 “行了。齐朝暮拍拍我的肩膀,说,“事已至此,大家来不及后悔,赶紧想想补救措施。” “我连我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补救?”我反问。 “谁让你补救了?你再捅更大的篓子还差不多。再说今天的错不怪你。我刚也跟老关讲过了,今天的责任全是他担。从现在起,你所有事情都得听我的。”齐朝暮问,“老关是不是没跟你交底儿?” “交底儿?交什么底儿?” 齐朝暮哎一声,说他就知道,像他俩这样不让人喘口气的双重领导,只会导致下面人整天被抽得像个陀螺似的团团转,却很难落地执行! “这事你甭管了。也不用有太大心理压力。”齐朝暮摁摁眉心,说,“我叫你上楼,只是討论下一步战术的,刚刚对你搜身,也是出於对你、我和整层楼国安同志们的安全考虑,你別多想。” 齐朝暮说完,鬆开我的肩膀。用眼神示意我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我已经多想了,师傅。你刚刚是不是怀疑我!”我问。 “已经多想了?那很好,下面你继续发散发散思维——路上见著那铁疙瘩了吧?”齐朝暮问我,“就肖鼓捣那破铜烂铁,跟你玩碰瓷儿那个?” “当然看到了,就是肖海开发的那个机器人,探墓机器人ai小海。”我说,“您怎么也知道这件事?” “因为我房间有整座酒店的监控。”齐朝暮说。 我点头:“您早就知道那个机器人在酒店?” “何止知道!”齐朝暮鼻孔里哼出个怪调,“那铁王八在顶层转悠半个月了,跟个没头苍蝇似的。还成天干扰附近的其他智能系统。昨儿就把我房间的智能马桶给整窜稀了,滋得满墙都是......” 果然,面前还是如假包换的齐师傅。 没聊两句,他总能把我从严肃的气氛中拉出来,乐出声。 我低声憋笑,就见齐朝暮一瞪眼珠子,把茶碗墩得咣当响:“乐个屁!回头让你蹲那儿擦墙!” “师傅,”我说,“上次您就没告诉我肖海和这个智慧机器人的事情。我感觉,今天的事儿也跟他们脱不了关係吧?那您现在能告诉我,这个惹事的机器人到底是从哪个房间溜出来的?它为什么会突然撞我身上吗?难道肖海还住在这个酒店里?” “你说的对,这件事早晚会告诉你,那就挑今天吧。”齐朝暮瞥一眼窗外闪烁的警灯,皱皱眉,“不过,你先麻溜的叫西海市局的兄弟们撤出大厅,先在外面等等。这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第93章 真实的身份,报信的机器 肖海的真实身份。 竟是齐朝暮的同事。 终於亲耳听到真相,我却比我想像中的更冷静。 “我早有心理准备。您不用给我什么缓衝时间,继续说吧。”我双手合拢,微微撑起下巴,看著齐朝暮的眼睛。 师傅倒是比我想像中的更侷促。 齐朝暮也没立刻发言,只是静静等待我的推理。 “我见过他凌晨两点的模样。”我回忆起甄珠对肖海的评价,还有亲眼看见这孩子凌晨时分的模样,他一个网警,却像赶deadline的码农一样,通宵趴在电脑前面爬数据,整天“5+2”、“白加黑”,自信人生二百年,没日没夜的干。 我当时就心想,如果按照他这个勤奋劲头,估计早把我们西海市局的机密情报全部撬走了吧。 “凌晨两点?” “嗯。”我没给齐朝暮继续八卦的机会,紧接著问,“他是您特意安插到西海观察我的吗?那我们算是『双向奔赴』了啊,我平常也在观察他。” “哦?你观察出来什么了?” “他已经实习了三个月,虽然离转正还早著,但警察入职把关很严。之前这个时候,无论是应届生的毕业学校,还是我们组织部门,都会频繁调取他的入团、入党、学籍或者其他人事档案。出入境记录,来往港澳台信息,甚至家庭收入都会摸个清清楚楚。”我平静地说,“可我一直等到现在,风平浪静,一点消息都没有。” 肖海不可能对自己的事情这么不上心,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早就已经毕业了。 “我看过他的档案,虽然大部分信息是偽造的,但年龄並没有造假。”我说,“这么年轻的孩子,上面就帮他放这种高规格的『烟雾弹』,就派他从事这种特殊臥底任务——” “那就说明,他只会来自一个部门。”我指了指齐朝暮的胸口,那里是师傅平常放国安证的地方。 肖海的真实身份昭然若揭。 “挺好,省得我再解释了。”齐朝暮痛快承认道,“但你前面可说岔了啊,肖海这孩子不是我安插进来的。他跟我,垂直往上看,並不是一个领导。” “嘖,他不会跟你平级吧?真是少年有为啊。”我扫一眼齐朝暮的警衔。 “那倒不至於。他本身这么年轻,要还能跟我平级,那架势肯定摆得比关望星还大。”齐朝暮笑道,“不过他確实是国字头的选手。当年我像他这岁数,还在朝阳分局跟偷井盖的斗智斗勇呢。” 我示意他继续说。 “就肖海那手俄式渗透法,別小瞧。那是莫斯科网络战教研室的正根儿。最初黑市拍卖会视频......”齐朝暮忽然压低嗓门,食指往上指了指天板,“您当真是热心群眾举报?热心群眾能摸进那种不三不四的地儿?” “那段匿名视频,也是肖海提供的情报?” “不错,今晚给你们发直播间號的那位,叫什么『海啸』,名儿倒著念是『肖海』,你不都猜出来了吗?嗯,也是他。” “合著你们俩一肚子坏水,天天给我下套呢?”我突然想起,之前这小子还故意装菜鸟,让我教他怎么登录內网,怎么处理群眾问题,完全是一个清澈愚蠢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人设。敢情他是扮猪吃老虎? “你当谁都能跟这儿演无间道呢?就最开始,肖海这孩子潜伏在专案组,那也是有重任在身。”齐朝暮说,“他是为了调查西海市警用內网遭受境外黑客攻击的事儿。只不过他平常说话办事,所有一切,都是偽装,你別多想。”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那他后来怎么越管越宽,管到我们文物侦查专案上去了?” “这我不太清楚,因为他与我的分工不同,我们系统又具有很强的垂直性,所以我不知道他接了什么指令,我们俩事前也並不相识。”齐朝暮说。 “不对。顺序不对。”我打断道,“我记得,应该是肖海先到了我们专案组,內网才被那些境外眼睛盯上了吧?” “別轻敌。千里之堤,溃於蚁穴。不怪巡查千里之堤的人粗心大意,而是因为蚁穴实在太小,很难被察觉。咱们关上门说句得罪人的话;有些坏事早已发生,但等层层上报,最终传到高处,那可就不是即时消息了。“齐朝暮看著我说。 我懂。师傅这是在旁敲侧击地责怪我。 “好好好,怪我。”我点头认错,“当初您顶著国安公安双编制,亲自来找我。我就应该意识到,这些事情背后没这么简单。” 所以,肖海也早就到位了? 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他? “你还记得,咱们当初抓偷鸽子贼的时候,那个小西海派出所的『李念』同志吗?”齐朝暮眨眨眼,“您有空了,还是要多去基层走走啊,时领导。不然连下面人脸都认不齐。” 李念? 我恍然大悟。 原来,肖海之前假扮成了“李念”,估计帮助我们西海警方处理过一段时间的问题。后来他才设法调到我们专案组,继续干他光荣而隱蔽的“地下工作”。 “这孩子真能忍,也真能藏。”我感慨道。 “他再怎么藏,也藏不过我的眼睛。”齐朝暮笑了两声,神情慢慢变得严肃,“不过,即使这孩子这么谨慎,最近他还是被境外那些眼睛盯死了,大门都难迈出一步。” 我下意识往楼上瞧瞧:“他还住在这座酒店?” “他早挪窝儿了,否则会暴露更多同志。“老齐瞄了眼手錶,“跟你透个实在话,就最近这三天,对面换了四拨人盯梢。昨儿晚上,保洁大妈擦个瓶都带摩斯密码的——你瞧这阵仗!” 我抿了抿嘴,不予置评。 我忽然想起我们西海有一种海鸟。这种海鸟很会偽装,一旦发现危险的天敌接近巢穴,为了保护巢中不会飞翔的幼鸟,这种海鸟就会故意在天敌面前装成受了重伤的样子,一步步吸引著天敌远离自己的巢穴。 肖海的举动,也跟这种海鸟,很相似。 “既然他早就离开了,他的ai机器人为什么没有一起带走?”我问,“难道还要留给您做个念想?” “错啦。这个ai机器人可不是留给我的,是留给你的。” “我? “它是专门留给你,给你报信的。” “报信?” “你今晚保准儿会到这座酒店,”齐朝暮说,“至於为什么——你在直播间看到那些隱蔽的线索,以及最终推理出这座酒店的所有线索——都是肖海提前合成好的,都是他想让你看到的。可惜,连他那种网络高手也没办法黑进对方的电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向你巧妙传递信息。” 面对这种“局中局中局”,我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號。 “耍我?很好玩吗?”我冷眼瞧瞧四周豪华的装潢,心想,前段时间我东奔西走,忙忙碌碌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天酒地? 我质问齐朝暮:“窝在豪宅里感觉如何?你们到底是来认真办案的,还是来戏耍同事的?” “窝在这里,不是我和肖海的本意。因为我们已经动弹不得了。”齐朝暮苦笑,“他被盯上了,我不也一样?” 我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您二位非要引我来入局干什么,我又救不了你们! “你犯不上救我。肖海嘛,他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齐朝暮说,“至於那个机器人,它的程序设定就是今晚拦住你,它的任务就是把你吸引上来,然后由我亲自给你捎句话—— 齐朝暮贴近我的耳边,轻声说: “甭跟土里刨食儿了,赶紧著——关注数字藏品市场!” 第94章 难猜的谜题,病娇的癖好 “数字藏品”市场? 这不是什么陌生的词。並且我早就关注了——今晚直播间的最后一件宝贝,不就是数字藏品吗? “能摸清犯罪分子的底儿,这只是盯梢的基本功。”齐朝暮慢条斯理地说,“要我说,你还得把招子擦亮点儿——重点在『重要人员』的掌中乾坤。” 重要人员?掌中乾坤? 我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 常年跟齐朝暮这种人打交道,我早摸透了他们这行的脾性。国安的老油条们说话都跟猜灯谜似的,我跟他们对话就像在吵吵嚷嚷的地摊,一边吵架鉴宝一边吵架还价,非得把每句话都搁放大镜下细瞧,指不定哪个字缝里就藏著关键线索。 他们很多话都不会直接说出来,只会拐弯抹角地暗示我。比如,前年侦办跨境走私案,我俩趴在草窝子里爭论谁打头阵,齐朝暮为了哄我先上,愣是给我胡扯了三分钟《小马过河》的寓言。 他们说很多词语也很难懂,比如,去年端个文物造假窝点,齐朝暮举著个紫砂壶,跟我掰扯半天“茶垢如包浆”的歪理,我才明白那是个贗品。那全是一些內部人员玩的“高级梗”,或者用自创的术语掩饰过去,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了防止无孔不入的监听还是多年地下工作养成的习惯。 虽然听上去很酷。 但当你成为他们的听眾,你就会发现跟这种人讲话,很累很累。 “说人话。”我告诉齐朝暮。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好。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西海市的数字藏品市场出现了一段时间的虚假繁荣,当时很多入局的人,最近也是两手泡沫。齐朝暮说,股市跌了,还有人跳楼呢。 “你说说,数字藏品跌了,那些藏家会不会心甘情愿交学费?” 不会。 “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这些东西的价值。甚至一文不值。买到手里,就是为了再卖出去,可如今又后继无人,真是进退两难。”我说。 “进退两难的人,只会更加拼命地琢磨取胜之道,而不会一蹶不振。”齐朝暮说,“他们攥著那堆立体版jpg,就跟攥著定时炸弹似的,估计这会儿正满世界找拆弹的呢。他们只会鋌而走险。他们与买到假货交学费的人不一样。买到假货,只会怪自己眼力不足、心性不坚,甚至有人一蹶不振,从此退出圈子。但这些数字藏家可会一直惦记著自己手里几张图片、几个建模,一有机会便会拋售出手。” “所以他们很急?”我渐渐明白师傅的意思。 “急,就容易乱了阵脚;乱了阵脚,就更容易露出破绽。”齐朝暮说,“所以你现在明白,为什么要关注那些『重要人员』了吧?” “好,我马上告诉老陆。”我第一时间通知纪委的朋友,把重心偏向数字藏品,查雅贿。 但等我打完电话,坐回齐朝暮面前,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师傅,就算境外人员有心去围猎他们,那些人真会对数字藏品感兴趣吗?”我说。 我的意思不是贬低数藏玩家,而是站在传统藏家的角度来讲,如果他们手里已经有真东西,有实物,还会向热衷炒股一样买进虚擬藏品吗? “不可否认。有人就是有这种收藏癖好。”齐朝暮开玩笑说,“假如我是藏主,你是我心仪的藏品,我非常吃你这一款,那我不仅会收藏你本人,收藏你本人的周边,还会反覆赏玩你,把你摆在我家最显眼的位置,让所有人都看看——是我最终得到了你。我还会查调你从小到大的所有经歷,就像摸清某件文物的歷代藏主一样,再把你散落在天南地北的所有『装扮』,春天穿著警常服的照片,夏天穿著警长衬的照片,秋冬穿著警务多功能的照片,或哭或笑,或怒或哀,也统统收藏在我掌心里。从此,你的一切,只属於我......” “停。”我皱眉,“师傅您怎么跟个病娇一样?” “错了。这点我跟那些藏家可不一样。我认为,养你就跟养『红子』(沼泽山雀)似的。得给你配紫檀笼子、描金食罐,还得天天出门溜你开嗓。”齐朝暮笑笑,“好宝贝不能藏起来,要让大家都来欣赏。反正我不喜欢藏。” 我忍不住后退几步,说:“师傅,比起那些藏家,我怎么感觉你更像个变態?” “也许落到我们人类手里,那些文物也会这么想。”齐朝暮笑了笑。 我避开他灼热的视线,低头看看时间。 十分钟快要到了。 “我先下楼了。您就告诉我下面怎么办吧?”我徵求齐朝暮意见,“要不今晚让人先散了?我们跟纪委双管齐下,也去查数藏信息?” “他们忙他们的。咱们不必。”齐朝暮从旁边办公桌上揭起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文件,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最近我窝在酒店里,没什么事干,就把所有可疑人员、流水......还有那些样繁多的数字藏品,连祖上三代经手过谁都查个底儿掉。” 我感到很惊讶:“哟师傅,您这生產队的宝贝疙瘩居然还会上磨干活呢!” “看到了?我这趟也不是来享福的!”齐朝暮之前对我那句享福的玩笑话念念不忘。 他把资料往我面前一搁。 “別急著下楼,先过过目。” 第95章 烧脑的局面,利禄与功名 那份名单分为前后两部分。 前半部分的『重要人员』,我一眼扫去,或有一面之缘,或早已熟识。 但后半部分那些人,我不敢苟同。 我注意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目前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多多少少都与网际网路、区块链有关。 “您这挑人的眼光也不行吧?”我皱眉问。齐朝暮该不会只是发现了某领域的问题,就像连坐一样,草率地『株连九族』吧? “可別小瞧这数藏市场,就跟京城胡同似的,七拐八绕的门道——多了去了。“齐朝暮的身子往前探了探,“昨儿直播间那玩意儿贵在『真实』,但更贵、更真的货,都藏在区块链的犄角旮旯里——听说过anft吗?” 我扫视手里的名单,头也不抬:“那不就是老外的数字藏品吗?前阵子专项整治,忙著扫黄打非,那治安支队长老李还跟我念叨,说现在搞顏色网站的都开始卖裸/体数字藏品了,这些人可真会整活儿。” “老李是吧?回头我也去他办公室,让他也送我几张人体艺术,鑑赏鑑赏。”齐朝暮笑了笑,“数藏这里头水深著呢,虾兵蟹將也多。咱们今天说的,倒跟扫黄打非没什么大关係。” “那您继续说。” “我前段时间回京养病,手底下人接到实名举报,端了那个书画窝点,人赃俱获。”齐朝暮说。 “书画窝点?”我好奇,“他们是倒卖文物?还是书画造假?” “说出来你可能,不过当时第一眼,我也没见过。”齐朝暮冷笑一声,“主犯电脑里存著五百多幅徐悲鸿数字版画,每幅都带anft区块链证书!” 我手指顿了顿:“几张照片有什么值钱的?难道......他们打算用数字藏品干坏事儿?” “够灵醒的。”齐朝暮难得夸我一回,然后用手指挑开我手里那一摞纸,张开虎口,给我比划了一个姓名区段:“瞧见没?上礼拜东城拍卖会,《庐山图》数字藏品拍出这个数——”他比划了个“八”的手势,“这几位竞逐的买主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手底下都有一家空壳公司,註册地在开曼群岛。” 我凑过去细看,觉得那些名字似曾相识: “这几位挺眼熟的。从西海到澳门赌场,一路的监控,他们是常客。” “这才哪到哪儿?”齐朝暮突然压低声音,手指头在纸页上敲出噠噠响,“这帮主儿玩得可了,明面上买数字藏品『避钱』,暗地里跟境外搭线『收钱』。前儿个我盯梢的那个掮客,你猜他手机云端存著什么?” “存著什么?” “欸——”齐朝暮故意拖长音卖关子,见我瞪眼才接著说,“三百多件故宫文物的高清三维建模!连太和殿藻井上的金漆龙纹都扫得倍儿清楚!” 我倒吸口凉气。这不对吧?这可不是复製国宝文物的问题,能拍出这么清晰的图片,他们手里该不会有国宝吧! “何止啊!”齐朝暮又给我比划一些人名区段,“看见这些人没?这些傢伙以身入局。全是暗网交易的关键节点。上个月西海研究院不是逮著个技术员?这孙子把四五十座沉船墓扫描数据打包卖了,走的还是数字藏品交易!” 我摸出手机就要拨號:“我这就让老陆带人查查几个重要交易平台的资金流水......” “你就消停会儿吧。”齐朝暮一把握住我手腕,他掌心潮乎乎的,“您当纪委那帮爷们儿是吃乾饭的?早布好局了!” 齐朝暮又从后腰抽出个牛皮笔记本,哗啦啦翻到折角页,“瞅瞅这个——昨儿后半夜两点,西海数藏交易平台突然涌进二十多笔大宗交易,买的都是些『清明上河图残卷』、『圆明园兽首3d模型』、之类的玩意儿。” 我眯眼细看交易记录,突然乐了:“这ip位址够眼熟的,上回追查儿童色/情网站不就是这个网段?” “要不说是蛇鼠一窝呢。”齐朝暮把笔记本往我怀里一塞,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他挺拔的背影被霓虹灯勾勒得忽明忽暗,像尊岿然不动的铜像:“眼下最棘手的,是这帮孙子跟境外特殊人员玩起了『数字质押』。就前儿个,暗网冒出个『虚擬皇宫』拍卖专场,拿数字產权作抵押,您猜他们想套什么现?” 我正翻著交易记录,突然顿住:“您的意思是说......” “连环套。”齐朝暮转过身,脸上光影交错,“境外那帮人现在也学精了,实物倒腾出去了,数字替身也紧隨其后。这文实物要是倒腾不出去......” 我霍然起身,真皮沙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是给不值钱的东西镀真金。到时候如果实物出不去,数字藏品肯定烂在国內那些人手里......” “咱们又多了几个穷困潦倒的叛徒,他们又多了一批忠心耿耿的內应。”齐朝暮冷笑一声,“没办法,咱们宣传都到位了,可总有傻子被电/诈——上周潘家园鬼市,有人拿平板电脑交易一件元青的数字指纹,居然敢要价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头晃了晃。 “300万?” “后面再加俩零。” “就这一张图片?”我倒退两步撞到茶几,保温杯咣当倒地:“他们都疯了吧?“ “疯?”齐朝暮冷笑一声,说你再往后翻,就是银行流水单。你看看,他们打钱的时候有一丝犹豫吗? “不过,咱们的境外对手转头又在瑞士开了个数字博物馆,把这些『藏品』拆分成五千份股权,现在国际炒家都抢疯了!” 我摸出警用终端就要上报,突然想起个关键:“这些数字证书怎么验证真偽?总得有权威机构背书吧?“ “这不又绕回来了?”齐朝暮指著我手里的文件说,“有一个傻子被骗,总有一群骗子欢天喜地吃肉。之前西海有家区块链公司拿到文物局的资质认证,很快,因为某种原因被取消资质。你猜猜,谁是他们头顶最大的伞?” 我突然想起上周的西海某份干部公示名单,后脊樑瞬间发凉:“不会是......?” “要不怎么叫『重要人员』呢!”齐朝暮眼中竟闪出一丝嘲弄和敬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殊不知黄雀背后还有一套完整的生物链。某些戴乌纱帽的才是真正的贏家。左手倒右手,数字藏品转几道手,就成了他们的『合法財產』,这叫利禄;你再瞧他们手里的藏品傀儡线。一端牵著亚洲,一端牵著世界,这叫功名......” 我抓起外套就往门口冲,金属门把手冷得扎手:“那家公司我记得只是被取消了资质,涉案人员还在西海。我这就带人封了那家区块链公司,约谈他们所有董事......” “回来!你抓这些小嘍囉有什么用?问又能问出来啥?”齐朝暮从背后叫住我,“打草惊蛇的愣头青,你知道为什么肖海那小子带不走ai机器人吗?一是留著给你报信,二是目標太大不方便,三就是因为他黑进境外伺服器时,发现所有交易记录都带著自毁程序——那传染的虫子,也爬进咱们电子脑壳里了!” 总有人玩梗说要告到中央,告到联合国去,但如今这般光景,我们就算告到国际刑警那里,也必將鎩羽而归。 我僵在玄关,中央空调的冷风顺著后脖颈往里钻:“那您说怎么办?总不能看著证据外流吧?” “急什么,”齐朝暮晃晃悠悠靠在窗台上,“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挑中这家酒店吗?因为这里位置真不错。你往北看——”他猛地拉开窗帘,北面一栋栋写字楼灯火透明,照耀著近在咫尺的西海湾,以及夜幕下波澜壮阔的大海。 “再等几天,某艘豪华游轮会举办一场『山海』拍卖会——你听这个剧本熟悉不熟悉?更熟悉的是,海中文物,就是海捞货;山中文物,就是今晚你在直播间看到的那个青铜卣。” 我瞳孔骤缩:“您是说,他们要在咱们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 “灯下黑。“齐朝暮松松肩,“这是肖海拼死传出来的消息,生意场上,接著要做什么?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又要找『买家』了。”我说。 “嗯,咱们找人扮成买家,瓮中捉鱉——”齐朝暮压低声音,“——这回必须把这帮孙子连锅端了!” 第96章 山海拍卖会,重现幽灵船 每次涉及臥底行动,我们总要听一遍关望星的远程部署动员大会。 关望星今天又穿著他那一件万年不变的警常服,內衬扣子也扣到最上面的喉结处。我忍不住怀疑,他跟我,到底谁才是皮肤触敏症患者,非要把自己跟外界隔绝。 关望星端端正正地坐在会议桌中央,照例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什么“关於本次行动的注意事项”、“下面我来讲第1点的第2小点的第3项內容”,什么“注意安全”、“严守纪律”之类的套话。 这回,他讲话风格与以往相比,更加架构宏大,高屋建瓴。因为考虑到那晚的酒店事件,关望星也刚接受过一些能量的沉淀,目前急需一个表態,所以我也表示理解。 不过,齐朝暮大概不是这么想的。齐朝暮当著关望星的面,摸出一根红色记號笔。就像拿著一桿迷你红缨枪,在指间挽出个漂亮的枪,就开始百无聊赖的转来转去。 当齐朝暮手里的笔桿子快转出残影了,渐入佳境的时候,关望星终於切回主题,说根据当前情报,这场“山海拍卖会”依然在同一艘豪华游轮上举行。 同一艘豪华游轮? 我下意识地看看齐朝暮。就是师傅几个月前带队追过的那一艘? 齐朝暮“啪嗒”一声,放下手里的笔。 说,犯罪分子操控著那艘船,在比高压更高压的线上反覆横跳,还真他娘的“幽灵船”,阴魂不散! “投影显示的,就是目標船只——”关望星停顿片刻。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后面隨时待命的工作人员立刻会意,赶紧顺著领导的话语从后台切换投影画面。 我注意到,左角小画面是放大的卫星地图,主屏幕则是蓝黑色海面,一艘蓝白色巨型游轮正切开浪。 “另外,根据內部消息,主持这场『山海拍卖会』的人,与上次西海十二楼拍卖会也是同一批人......”关望星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上次在西海十二楼,我和郑弈单刀赴会,中途关望星的突然介入,齐朝暮又半道搅局,最终闹得西海十二楼拍卖会不欢而散。 我后来从郑弈口中得知,主要涉案人员目前也都处在我们警方严密监视下,缩在家里惶惶不安,只等这回游轮上人赃俱获,看看会把哪个倒霉蛋供出来。 “並且,这次游轮拍卖会,命运多舛的2號青铜也会第三次亮相,背后主办方,应该还是西海人。”关望星语气顿了顿。 此时,我看见视频里的关望星也朝我微微点头,明显是在询问我意见。 话已至此,我也能听懂他的意思。本地人当然更方便与本地人沟通,所以这回关望星还是希望我们西海这边能出人,假扮外地买家,与盗墓贼谈判。 那么,该派谁去呢? “我没问题,”我环顾四周,毫不犹豫地报上大名,说我毛遂自荐可以吗? 话音落,视频那边的关望星霎时变了脸色。 我避开关望星的怒视,摇头苦笑。我知道这次任务难度高,危险也大,我也知道主心骨应该稳坐中军帐,而不是亲冒矢石,亲身涉险。 但我有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我请出那一份隱去部分敏感信息的重要人员表,上传至云端,还有另一份参加本次游轮拍卖会的人员名单,也请关望星过目。 两份名单上面,赫然是两条“大鱼”的名字; ——鱼知海,鱼羡山。 他们恐怕都认得我的长相。 我又上传一份扫描件。那是熟悉的烫金印纸,熟悉的“邀请函”三个大字: ——鱼羡山专门给我的邀请函。 第97章 意外的加盟,贴身的保鏢 我想起邀请函烫金的暗纹,熟悉的青铜纹路,生硬地硌著我的指腹。 昨天下班走出单位,门卫就叫住我,说有人寄了掛號信给你。 拆开,正是这一封邀请函。並且,鱼羡山送我这么一只烫手山芋还不够,信封上面还有附著一个噁心的笑脸和更噁心的三个字。 我从回忆中抽离。 会议室也陷入一片死寂。 “胡闹。”关望星举起保温杯重重一墩,似乎震得投影仪画面都晃了晃,“时光阴同志,你当这是过家家?鱼羡山给你递请帖,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能安什么好心?” “但我不能拒绝他,否则他一定会起疑。”我说。 这很好理解。旁人眼里,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古董拍卖会,只有我们了解內幕的警方才知道暗处的藏污纳垢,才不敢去坦坦荡荡赴这场鸿门宴。 “当时在西海古玩城十二楼,我怎么记得,你跟他关係闹得很僵?”关望星一口否定我的提议,“那么你今天拒绝他,倒也在情理之中。你不能去,要换人。” “那就换我『毛遂自荐』吧。”我旁边上座的齐朝暮冷不丁冒出一句。 “嗯?”会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刚走了狼,又来了虎啊。 师傅。我暗中戳了戳齐朝暮,说师傅您就別闹了,臥底人员劳苦功不高,要不是鱼羡山认识我的脸,又点名让我去,我都不想去蹚这滩浑水,更不用提让您去冒险了。您这意外的加盟,我可吃不消! “齐领导,您这毛遂自荐的理由,又是什么?”儘管关望星一直绷著脸,但当著外人的面,他还是给足了同事面子。 “多大的诱饵,钓多大的鱼。”齐朝暮伸手搭在我肩上,拇指状似无意地蹭过我后颈,“再说,这回有我在,不能让时队长少一根头髮。” 齐朝暮指尖的温度转瞬即逝,却在我皮肤上燎起一片火。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我別彆扭扭地躲著。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想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一套?”关望星说,他不在意如何处理事件,只在意处理过程是否安全。 “那您更得相信我了。因为我太熟悉那地界了,”齐朝暮愈发热情地推销自己,“之前我就带队追过他们,打捞回来的文物写了三篇二等功报告,您还记得吧?而且这回他们又要求在公海上交易,很难带上帮衬人员,对吧?那么,兵贵在精,而不在多。” “所以更需要我们当饵。”我从容不迫地跟齐师傅一唱一和,“鱼羡山既然敢给我递橄欖枝,我就敢顺藤,摘瓜。再说.....” 我转头看向齐朝暮。 后者也在脉脉注视我。 我:“再说,有师傅在呢。” 齐朝暮顿时笑出声。他指尖的红色记號笔篤定地扎进实木桌面,像一颗命中靶心的子弹。 “关领导您消消火,要我说这事儿,还真得让时光阴同志去。”齐朝暮蹺著二郎腿转椅子,继续拋出他古怪的理由。 “关领导,”齐朝暮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您看这封邀请函上面,不仅有龙飞凤舞的『等著你』体字,还有什么『特邀美人赏明月』——这混蛋哪是来参加拍卖会的?相亲大会差不多。” 说完,意味深长看我一眼。“俗话说,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看吶,捨不得媳妇,也逮不著流氓。” 满室压抑的笑声里,关望星脸色越发铁青。 这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我思索片刻,正欲开口继续爭取一下,会议桌下突然伸来一只大手,按下我的发言。 齐朝暮在桌面下用食指敲敲我膝盖,低声提醒我:“让老关自己先想想。甭急著跟他顶牛,他也是怕咱们折在海上。“ 关望星的警徽在他胸口泛著温润的光,如同这人总爱藏在冷硬外壳下的柔软。 “成,”关望星终於鬆口,“我同意你们俩去。但这次行动至关重要,必须双重保险——时队长以原身份参会,吸引对方注意即可;至於最终执行任务的臥底人员,我会另行安排。你们俩无论是谁,都不得参与警方行动。万不得已,你们就负责外围联络,盯梢,递信。” 齐朝暮用指肚夹著红笔,往桌上响亮一拍:“关领导,某人带个定位器就敢孤身去闯龙潭虎穴,这让我怎么放心?徒弟飞得再高,我这当师傅的,总得栓根风箏线在后面不是?” “我说了,时队长以原身份参会。那么,齐领导就——” “贴身顾问。我做时队长的贴身顾问吧,正好也能做他的贴身保鏢。”齐朝暮看似一句偶然提议,实则早已蓄谋已久。 “齐领导,当什么贴身保鏢就算了。您不久前还因公负伤,我奉劝您还是先护好您自己吧。”关望星淡淡道。 “知道了。”齐朝暮手里的白瓷壶盖“噹啷”一声扣在杯口:“劳驾,再给咱们弄套像样的衣服吧?至少要手缝的。” “这些后续再沟通。目前执行任务的臥底人选初步確定为3-5人,你们西海市局要负责具体工作......”关望星最后时刻终於使出了『打太极』绝招,“当然,今天只是初步討论,以上全是我个人意见。至於我们警方臥底的具体人选,以及是否同意你们以原身份前往拍卖会,还要经过上面集体研討,多方面考虑。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关望星不咸不淡地看我一眼:“尤其是——拒绝邀请的预案。” “是,是。”齐朝暮替我们俩一起回答了。 我抬头,正好与关望星的视线隔空相撞。 他故意垂眸看看话筒,又看看我。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也赶紧表態,说一些大家都爱听的。场面话。 齐朝暮等我说完,才笑吟吟道: “关领导,您也到西海实地考察半月了,对西海的各方面情况也算是『知根知底』了。这件事,谁能胜任,该派谁去,您心里当然有桿秤。” “那个男人在讲话中刚刚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更没有决策权』。所以,您立足实践做出的决定,理应举足轻重吧?”齐朝暮笑道,“放心,我们都听您的,等著您的消息。” 齐朝暮的意思也很明確。 如果关望星不能兑现今日的人员安排,齐朝暮自己也会努力爭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主会场和分会场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才开始慢慢流动。 凝固的气氛里,我嘆口气。 这或许就是他们那种人。一句话可以成事,一句话可以断事,一句话可以反覆解读,解读出一千八百个心眼子。 “你们记住,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保持联络,注意安全。”关望星最终也没有正面作答。秉承著言多必失的理念,他宣布散会。 第98章 父母的来访,鱼饵与龙王 过两天夜晚,等我给局里开完会,交代了上海拍卖会的事情,心事重重走上台阶,却看见楼上灯火通明,传来一阵说话的笑声。 怪事。 顶层的钥匙就我和局里正职有,可后者常跑去省里开会,一年到头就没在西海老实待过几天,这房子也常年空著。 ——谁会在楼上? 疑惑地推开门,我父母笑著看著我。 “哟,您二老怎么来了?”我颇为吃惊,“吃过晚饭了吗?想儿子了?” “想,当然想。”我妈拉著我的手嘘寒问暖,心疼地问,你咋又瘦了,工作这么忙? 我看看一旁沉默的父亲。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跟我妈说:“你先出去,我给儿子说说。” 母亲关门走后,我好奇地等待父亲的下文:“什么事?” 我爸开门见山:“你要去那场拍卖会?” “哦,您也知道了。”我点点头。我爸退休之前也坐在我这个位置,他的消息灵通一些不奇怪。 “您放心,不危险。我只是赴约,只为了不让对方起疑。现在西海全市比一级勤务还忙,听说海警兄弟们把什么军舰都拖过来了......” “你还是谨慎为好。”我爸简单叮嘱我几句,隨即话锋一转,问,“齐领导也要去?” “当然,他还说要当我的『贴身保鏢』呢。”我开玩笑道。 “不行。”我爸像关望星一样,当场回绝。 但我爸的理由是:“你自己冒险可以,別拉上齐领导。” “爸,齐领导是您亲生儿子呀?您这么关心他?”我不满地说,“您这么偏心他,我可不乐意了啊。” “上回他为了救你妈和我——哦还有你这个臭小子,人都躺医院去了,你都忘了?”我爸没好气地说,“这回绝对不能带著他。” “齐领导他这回是自愿去的,非要跟著我,您当我想让他跟我一起吗?”我说,“臥底那是什么活儿,你我心里都清楚。” “既然他是为了你,你就好好劝劝他,或者你也別去!” “爸。” “不行......” “爸,今天是关望星让您来的?”我没等他说完,直接先发制人地问。 “这,”我爸默然一秒,很能说明问题。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我心中瞭然。 关望星不仅很擅长做群眾工作,还很擅长打迂迴战,很擅长运用“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慢慢啃下我们这帮硬骨头。 “明白了,我会儘量劝住齐领导的,”我也不忍齐朝暮陪我一起冒险,“您和您背后那位都放心吧。” “不是『儘量』。你一定要劝住!”我爸坚持说,“你应该清楚,他这种京官到我们西海——” 我爸顿了顿。 “——到我们西海,他平常应该是怎么指导工作的?以及咱们需要注重哪方面?不要给人留下把柄。” “我有短期计划,也放有长线。他周围都有我的人。这些您从小就教过我了。”我说,我都明白。 从齐领导下机,一直到他回京,我需要注意哪些方面,该说什么话,办好什么事,我都明白。 我爸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前些年我们西海有所依靠,得以发展更好更快,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最近我估计咱们公安和海关方面也会有所变化,嗯,你也要多多留意。” “您放心。”我表面答应,实际上却在心里暗自腹誹:目標换成谁都行。可那人偏偏是齐朝暮,事情就很棘手。 齐朝暮是我唯一没有用那些弯弯绕绕认真对付的人,不是我不愿意,因为他完全不吃这一套。 有时我也挺佩服我自己的——我居然能跟齐朝暮这种人处成哥们。处成了哥们儿,有些话就能当面儿讲。与其跟他拐弯抹角,还不如直接面谈,我甚至觉得我还不如直接在他面前大哭一顿,也比求他办事儿来得更快。 “知道为啥非要支开他么?”我爸用手指在茶杯里蘸了水,在茶几上画出个“宀”偏旁,“上头髮来的协查通报,齐领导......” 话没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应该是在上楼;男性比女性的脚步声更沉重,也不像是我妈妈。 我爸立刻抹乾净了水痕,端起茶杯,最后告诫我一句:“总之,上面想要『钓鱼』,你就作为『饵』,就负责把『鱼』引出来,但千万注意,別让『龙王』也咬了鉤!” 话音刚落,“龙王”推门而入。 “哟伯父,您怎么来了?”齐朝暮惊喜一笑,朝我父亲打招呼。 我不知道齐朝暮的真实年龄,但他模样看著像个青年人,根据他的经歷推算他应该是个中年人。反正我也没听他有什么家室,所以,我也没办法跟他的孩子做一个辈分较量。 不过说来也怪,齐朝暮在我面前喜欢占辈分便宜,对我父母倒是客气的很,一见面,总是伯父伯母的叫。 “这不来看看家里这小子。”我父亲也瞬间切换上一副温和的面孔,笑著揪住我的耳朵,“这小子没良心,上班了翅膀硬了,几年都不回家了。” “欸,爸!”我笑著挣脱开。 “听说齐领导是这月刚回的西海?最近在我们西海还吃的惯吗?”我爸上前寒暄几句,又替我问齐朝暮,“您到市局来干什么?”我爸下意识瞥我一眼,“这段时间,我家这小子真让您费心了啊。” “嗯,我来找时光阴。”齐朝暮简单回復一点头。 於是我爸拍拍我的肩膀,避嫌出门。 我懂我爸的肢体动作,意思是,让我趁此机会,正好劝劝齐朝暮。 “师傅,我想问你一件事。”我开门见山。 “等等,我先告诉你一件事儿。关望星说上面已经同意我们去啦,我把人员部署和臥底注意事项都给你带来了,你抽空看看。”齐朝暮说著,掏出一大本名著一样厚的文件,笑嘻嘻道,“或者咱们今晚可以出去吃个饭,我顺便给你讲讲。放心,我讲解不收钱。” 我深吸一口气:“不是这件事。师傅,我想跟你认真谈谈。” 第99章 久久长长,久久为功 “哦,你想跟我谈什么?”齐朝暮忽然欺身上前,语气里带著一丝好笑和质问。 很有压迫感的姿势。 我不悦地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投射下来的阴影推开。我似乎理解了其他同事为什么对齐领导风评不好了。他即使偶尔对熟人释放威压,也颇有一种审讯嫌疑人的、高高在上的感觉。 今天暴雨,温度也降了。我隱约瞥见齐朝暮警服里面还穿了件高领衬衫,脖颈一圈,菸灰色布料穿过了他颈侧两枚警徽的封锁,从领口微微露出。他大概刚去检查了证物室那边的工作,手上还戴著一双皮质黑手套。 “伯父还是这么有精神。”齐朝暮被我推开一旁,也不恼也不闹,笑著摘下他的皮质手套,金属搭扣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声响,“不像某些人,黑眼圈都快熬到颧骨了。” 我下意识摸了摸眼下,也不知道今天是忙到连轴转的第几天了,模样確实憔悴得嚇人。我正要反唇相讥,却见齐朝暮突然看著茶几,好奇地问:“桌上水怎么洒了,你也不擦擦?” “刚刚忘了。您先坐客厅这里吧。”我下意识用右掌心盖住未乾的“宀”字水痕,左手则立刻抬高,在半空中截住了齐朝暮要去拿茶杯的手腕。 我此刻很紧张。下手也没轻没重,直到指尖深深陷进齐朝暮的黑蓝色警服,他低头笑著提醒我,我才慌忙鬆手。 “到底怎么了?”齐朝暮一眼看穿我的紧张,索性也不坐著了,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和伯父刚刚在屋里说什么呢?瞒著我,给我下套?” “不,不是......”我心一横,豁出去地说,“这次拍卖会,我一个人去吧。你,你,你留下指挥。关於本次行动我也从多方面慎重考虑......” “嗯?”齐朝暮的手腕慢慢发力,开始反扣:“前段时间开会,你不还很乐意跟我一起去吗?怎么,现在就要拋弃我了?” “你是部里的人。而且身份特殊......你不该......”我看著齐朝暮那哀伤的眼神,仿佛被拋弃在深闺的怨妇,一时间乱了阵脚。 “不该什么?”他截住我的话头,“我是部里的人,你还是部里重点培养的对象呢。你都能勇闯龙潭虎穴去了,我多大的官威,我要搞搞特殊?” 完了。我好像说不过他。 我开始认真思考,如果我哭著求齐朝暮,到底会不会比直接劝说他更可行? “伯父刚才到底说了什么?”齐朝暮再次倾身而下,目光却淬了冰,“让我猜猜——要保护好京官。尤其是......別让我以身涉险?” 我听见自己的心臟正在噗通噗通地跳。 “你最近心率不齐啊。”齐朝暮的食指漫不经心地抵在我最脆弱的颈侧,那温热的触感和血管外侧的压迫让我的动脉跳得更快。 “每分钟大概多跳了十二下。”齐朝暮若有所思,“嗯,看来又被我说准了。” 我猛地拍开他的手。 “別转移话题。”我別开脸,说,“拍卖会你真不能去。” “如果我偏要去呢?” “我有义务保证你的安全。这是命令......!”我刚想厉声警告他服从上级命令,忽然意识到他似乎算是我的上级。 “去他的命令。”齐朝暮冷笑一声。那股陌生的凌厉和不加掩饰的怒意让我瞬间怔住。 我印象中,师傅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世外高人模样,此刻却像一条被触到逆鳞的龙。 “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我躺在医院的时候吗?”他忽然俯身,呼吸声低低掠过我的耳垂,绕进我的耳朵里,“那天你握著我的手,哭得像个孩子,说这辈子都欠我三条命。伯父,伯母,还有你的。” “......嗯,没错,我確实说过。”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齐朝暮为什么要提这些陈芝麻烂穀子。 我皱眉问,“所以,你出院一直跟著我,是想找机会,让我还清这三条命?” 齐朝暮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 他的面颊轻轻抽了抽:“时光阴,你真是把我气笑了。你以为我一直跟著你,只是为了討债?” “那你什么意思?”我最討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还要当谜语人。 齐朝暮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按在墙上,清晰冰冷的触感硌得我生疼。“看著我。”他声音沙哑得可怕,“你以为这些年我为什么频繁申请调到西海?为什么每次你出外勤出重要任务,我都得確保在你身边?都恨不得在指挥车待到天亮?”一滴汗珠从他鼻尖滑落,砸在我的胸口:“时队长这么聪明,不如推理一下?” “呃,因为你是个喜欢干脏活累活的卷王?”我皱眉,无法理解。 齐朝暮似乎被我的回答噎住了。 他只好低头苦笑,心里却仿佛有什么话想一吐为快,就像埋藏著一座不安分的火山,急於爆发。 我也以为他要爆发。忍不住胆怯地往后缩了缩。心想,我哪句话说错了?难道我不该调侃他? 但他最终也没有爆发。他只是压住所有情绪,抓起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我听到他的心跳竟然也跳得咚咚作响:“时光阴,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我摇摇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又抽回手。齐朝暮顿了顿,也后退半步,又变回那个滴水不漏的齐领导。 因为我们两个都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门外,我母亲在询问能不能进来。 这间屋子隔音很好。母亲应该没有听到我们两个刚刚针锋相对的话。齐朝暮慢慢整理领带,动作也优雅如常。但我注意到,他颈侧暴起的青筋,以及警服面料某处不太自然的褶皱。 “妈,您进来吧。”我应了声。 母亲端著果盘推门而入。 “齐领导,要不要尝尝现切的西海芒果?”母亲笑盈盈地放下玻璃碗,又看看我,“光阴小时候,也很喜欢吃这些甜甜的东西呢。” 我欲盖弥彰地整理乱糟糟的衣领,齐朝暮却很自然地舀起一勺芒果丁,又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京官,“谢谢伯母。我刚才正和光阴说下次行动调岗的事呢......” “哦?那你们进展怎么样了?”我母亲笑著问,“这些不涉密吧,我能听听吗?” “当然。伯母,您就替我转告伯父一句吧——『路』是自己选的。”齐朝暮淡淡一笑。 我和母亲都听懂了。 从齐朝暮角度来说,路是他自己选的。意思是万一出事,不会追责我们西海方面。 从我父亲角度来说,路是自己选的,意思是,我父亲也不必再干扰齐朝暮的选择了,他自己心里有数,也不愿妥协。 两层意思都很明白。 但我总觉得,他还有一层意思。 或许,他还在暗示我吧。 母亲把果盘放在我俩中间,又静悄悄推门出去了。 屋內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俩就这么看著盘里的芒果,谁也没动手,谁也没动口。 “好。你可以继续当你的鸵鸟,但你最好正视你自己。”齐朝暮的语气没有丝毫情绪起伏,让我捉摸不透,“不要逞强,如果你明知道自己单独搞不定,那就请求支援——” 说著,齐朝暮猝然对我出手:“——別等到你没有还手之力的时候,只能后悔,只能任他们宰割。” “齐朝暮!”我在又惊又气的情形下,也忍不住直呼其大名。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力道拽得踉蹌,下意识寻找支点,还真是毫无还手之力地半跪在软垫沙发上。 师傅没有伸手扶我一把,只是静静看著我说:“假如拍卖会上都是我这种人,你要怎么办?你也要以这个姿势跪在他们面前,任他们宰割吗?” “师傅,我菜,我就多练。人这一辈子都是用经验堆出来的。我不能让您永远保护我。”我挣开他的钳制,警校格斗课形成的肌肉记忆让我的动作快过思考。等反应过来时,我们又扭打在沙发里。 “再说,您还能当我一辈子的护身符不成?”我只觉得心臟微微发痛,“而且您这护身符也太不耐用了吧。用一次,我就得去icu守您几天几夜!” 对话即將失控。又是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们俩。 一个年轻警员探头进来:“时队,您中午安排我们做了痕跡检验,现在又发现拍卖会邀请函上还有隱形墨水痕跡,您要不要看看......?” 话没说完,他好奇地打量著我们俩纠缠一起的姿势:“呃...齐领导也在啊。要不我过会儿再来?” “先出去。”我俩齐声说。 送走这人,在齐朝暮手底下,我的领带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海风掀起落地窗的纱帘,我看见霓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变幻闪烁。“当年有人问我为什么拼命,我说这是警察的天职。”他背对著我,说,“但其实,对你,我也有一部分私心......” 我没细听他嘟嘟囔囔了什么,只是看见我俩刚才缠斗时候,他的警服散了,衬衫扣子崩开也两颗,锁骨下方的弹孔疤痕清晰可见。 还是他西海湾负的伤。还是那几颗穿透防弹衣的子弹留下的。医生说,再偏两厘米就会击中他的心臟。 我的手指突然失了力气,被他趁机反扣住十指。 我的手还攥著他的领口,见他锁骨那道疤隨著吞咽起伏,像条粉色的蛇。我鬆开手。目光避开他的伤疤,鬼使神差地问,“你那里...还疼吗?” 齐朝暮也停顿片刻,这才意识到我在说什么。 “疼,当然疼。”他猛地抓住我作乱的手按在胸口:“但更疼的是这里。” 他声音突然沙哑:“每次看你头也不回往火坑里跳,我就开始揪心。就比子弹穿心还疼。” 齐朝暮忽然一使劲,用力拽著我的领带把我拉近,直到我们能看清彼此睫毛的颤动:“你还记得你伤得最重的那一次吗?看到你浑身是血躺在担架上,你猜猜我又是什么感觉?” “不一样。”我吃力地摇摇头,“我们不一样。这次是文物侦查,不是普通刑侦。文物侦查后劲太大。或许永远不会有人死,但到处都在流血。你知道他们的手段,他们或许真能查得到你的身份!” 齐朝暮的身份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可以说是他的命,如果身份暴露,他可能真会没命。就算是我,就算这么熟悉他,也没有权限查询他哪怕一个真名。但我没有权限,不代表別人没有权限。而现在,齐朝暮愿意陪我一起以身入局,打击文物犯罪,就很可能会牵连出那些有权限的人。 打击文物犯罪,就像直面一种专门攻破人类免疫系统疾病的病毒。病毒本身並不致命,被感染的时候人不会有知觉,也不会痛苦。但它后续的併发症太致命。 一旦感染,人类的免疫系统全线崩溃,身体机能就会不堪一击。这时候只要再加上一场小感冒,就会要人命。 齐朝暮现在就是冒著丧失他的外围“免疫系统”、冒著被打倒的风险,陪我查案。 “所以呢?”他忽然轻笑,又拉近我们的距离。温热的呼吸扑在我颤抖的睫毛上,“你就不怕?你就能冒险?你就忍心让我远程坐著,看著你被他们欺负,装进水泥桶沉进大海?时光明,你什么时候学会自欺欺人了?” 我们鼻尖几乎相贴。 “老齐......”我喉头髮紧,“我爸说...这次是上面要『钓大鱼』...任务也是交给我们西海市局,而不是专门交给你,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你本来就不必蹚这滩浑水...” “浑水?好一滩浑水。”他突然鬆手,我失去平衡,又被他拉回来。 “眾人皆醉,我们独醒;举世皆浊,我们独清。”齐朝暮笑道,“我知道这么说很幼稚——但除恶扬善,激浊扬清,本来就是我们警察的工作啊。” 我愣在原地。 “莫忘初心。他们只需要个靶子,对不对?”他凑近我的耳边,温热手掌扣住我后腰,“但没人规定靶子是谁。” “你想跟我一起做鱼饵吗?”我问。 “不,我可不捨得你变成鱼饵,被那些大鱼一口吞掉。”他忽然低头,高挺的鼻樑轻轻蹭了蹭我耳廓,“咱俩一起做『渔网』吧。有网才能捞到鱼。怎么样?小鱼网。” 我的心跳和沉默震耳欲聋。 我忽然发狠,揪住他后脑的头髮,迫使他抬头与我对视: “齐朝暮,你也给我听清楚。“你必须活著看我收网,你要是再敢......那什么,我就把你的骨灰撒进你头七的香檳塔里。” “成交。”齐朝暮低笑著,话语在我们交缠的呼吸间发酵。 第100章 钻石领结,山海交融 七天后,西海的夜色浓得像泼墨。 一艘豪华游轮,鸣笛滑入夜色。 船笛惊起几声海鸟,扑稜稜掠过我头顶。 上船前,我找到一块茶褐色舷窗。玻璃是特製的防弹玻璃,倒映著岸上影影绰绰的棕櫚树。我拧著脖,转著圈,別彆扭扭地调整自己颈口的黑色领结。 警察参加任何会议都只需穿警服。我也很长时间没穿过什么西服什么职业正装了,总觉得一身硬邦邦的,处处不適应。 尤其是脖颈的钻石领结, 是关望星送我的。 不是廉价水钻,而是一颗鵪鶉蛋大的真钻石。 我得到这份贵重礼物一瞬间,惊得还以为自己拿到了关望星什么把柄,让他放弃廉洁纪律,准备破费贿/赂我一回呢。 关望星告诉我,钻石里嵌著一枚微型定位器,能让我在十二海里范围內都清晰可见。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並且,只要敌人不当面把这枚钻石砸开,就看不到里面的定位装置。”关望星亲手给我戴上,“保证你的安全。” 此刻,我捻著钻石,陷入沉思。 如果不能砸开,那定位装置一开始又是怎么被放进去的呢?难道它是从钻石结晶里慢慢长出来的吗! “崽子,跟这儿照镜子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懒洋洋的京腔。 舷窗里,映出齐朝暮的身影。 “师傅?您来了。”我简短打招呼。 齐朝暮“嗯”一声。 这人身上总带著一股混不吝的劲儿,即使他今天扮作我的贴身顾问,穿著戧驳领的黑西装,掐出劲瘦腰线,以及微微倒三角的漂亮身形,活脱脱的贵公子打扮。但只要他一开口,还是散漫瀟洒得要命,像顺著墙根慢悠悠遛鸟笼子的老大爷。 我注意到,师傅的胸口还亮闪闪的,夹著一只怪模怪样、鎏金点翠的鸟形饰品。我不可置信地眨眨眼,我敢以一个文物侦查刑警的名义发誓,那种老样式来自紫禁城。那根本不是稀有不稀有的问题,那是只要一现世,其他后辈都没得玩的水平。 我不禁感嘆,国家让齐朝暮臥底扮演这种有钱人臥底角色,也算是替国家省了不少经费,因为不管是昂贵的定製西装还是稀奇古怪的古董饰品,那浑身的珠光宝气,他基本都能自己在家解决。 “太紧了?不舒服?”他指著我脖颈的领结,笑道,“你这领结怎么戴得跟拴狗绳似的,快过来,让我瞧瞧。” 他伸手就要碰我领口。 我下意识往后缩:“不用。” “咋,还捂著不让看了?老关送你的什么宝贝疙瘩呀,你就那么喜欢?”齐朝暮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等回头,我送你个更好的!” “是啊,我哪有您这么大排场啊。”我学著他的话腔,呛他,“您以为我不懂?就您那一个胸针,够盘下今晚半条游轮了。” “嗐,都是家里压箱底的破烂儿。”他低头看看胸针,很受用地笑了笑,掸了掸肩头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旁边忽然有人经过。 感受到周围探询的目光,正在有一搭没一搭斗嘴的我们俩,也瞬间入戏。 “领结(定位器)真漂亮。”齐朝暮夸讚一句,问我,“鬆紧合適(调整好了)吗?” “嗯,(装置)没问题。”我回答。 “这么漂亮,你也不让我戴戴试试(我想替你带著装置)。”齐朝暮不满地撇撇嘴。 “这船上人可都看见我漂亮了(都知道我的身份),哪轮得到你!(你肯定也会受到严密搜身)。你就看个眼馋得了(你只需负责警戒)。”我笑著回答。 前段时间。我在西海十二楼,那场鸿门宴还歷歷在目。鱼羡山对我做了一些很不舒服的事。尤其是最后藏在牛奶里的药,要不是齐朝暮早有准备,我可能会交代在那里。 “又发什么癔症呢?”齐朝暮突然伸腿,玩闹似的勾了勾我的小腿。 我整个人猝然失去平衡,撞向他臂弯:“干嘛!” 我对人的味道不是很敏感。但此刻,我闻到齐朝暮兜里散发出的味道,立刻掩住口鼻,惊恐把他推开:“你,你怎么又拿一瓶醋过来了!” 对,我上次中招,他用醋帮我解毒,我感激他。 但这不代表我喜欢吃醋。 更不代表我还会中招。 更不用说齐朝暮竟然打算拿著一瓶醋——参加古董拍卖会?怎么想怎么好笑。我甚至怀疑安保人员真会放他进去吗? “这不是醋。”齐朝暮还在狡辩。 “胡扯,你闻闻那么重的气味!”我恼火道。 “这真不是醋,只是闻著像。”齐朝暮努力解释道。 但等我们吵吵闹闹走到第一道安检口,安保人员好奇地拿起那一小瓶液体,问齐朝暮这里面是什么的时候。 齐朝暮特別爽快地回答:“醋!” 安保人员拧开闻闻,表示很不理解,但也没拦著。查过邀请函就放我们进去了。 “师傅,我真受不了您了。合著您对我就没一句实话?”我彻底无语。 “它確实不是醋。但我在外人面前,我只有承认了它是醋,才能把它带进来呀。”齐朝暮说。 “所以,它到底是什么?” “不急。你就瞧好吧。”齐朝暮又开始迷语人,他把那一小瓶“是醋非醋”的玩意儿放回口袋里,看著我恼羞成怒的模样,心情不错地吹个口哨。 拍卖大厅设在游轮第一层的“蓬莱阁”,蓬莱阁面积很大,到处摆著高低参差的玻璃柜,里面打著柔光,安放著价值连城的古董文物。像博物馆里琳琅满目的展品,又像万年洞窟里一株株令人惊嘆的钟乳石。 本场拍卖会虽然声称“山海交融”,但毕竟是在西海举办,还是很有海洋特色。一半以上的展品柜里摆满了“海捞货”——成摞结盐晶的西班牙银幣、被海水泡染的青瓷罐,如此种种具有研究价值的文物,但放在这种级別的拍卖会上,它们还只是不值钱的边角料。 我慢慢走著,很快发现一尊明代白瓷观音像。瞬间联想起一个走私小链条。但还没来得及细看,却被齐朝暮一把拉走:“有些帐秋后再算。停留超过10秒,他们会起疑的。” 我们刚绕过一组宋代官窑和一对乾隆粉彩壶,迎面就撞见几个穿夏威夷衫的汉子,身后跟著一群穿奥黛、低眉顺眼的越南女人。 为首的臂男人脖上掛著大金链子,目测得有半斤重。在这个財不外露和经济下行的时代,他这种豪横张扬的港片打扮显得格外奇特。 “靚仔,借过。”他故意用生硬的普通话挑衅。我注意到,他胳膊处纹著一只像剪纸春般的盘圆青龙。这是两广捞偏门之一。 齐朝暮突然用粤语回了句“对唔住”,顺势把我往身后带。那人的目光在齐朝暮的胸针上停留了三秒,突然露出见鬼似的表情,踉蹌著退开两步,赶紧和我们擦肩而过。 “老齐,又是用魔法打败魔法吗?”我看著那群人狼狈逃离的背影,忍俊不禁。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不遵规矩,就要乱了套。”齐朝暮说,“有时候,我们作为秩序的维护者,也要学会在规矩里隨机应变。” 第101章 十面埋伏,顺风得利 拍卖厅里,烛光夜色,打扮得体的男女宾客三三两两,围看古董,低声交谈,倒有一种铁达尼號的鬆弛感觉。 我不动声色地向上瞥一眼。 第一层拍卖厅穹顶缀满了掐丝珐瑯宫灯,主色调非金即银。正中央还垂落著一盏巨大的十二枝水晶吊灯,但船开得很稳,整个吊灯竟是摇也不摇。 这光影“障眼法”用得妙。十二枝水晶吊灯悬在穹顶正中央,无数枚棱面折射成碎钻雨,投射到墙壁上面,恍若满室的刀光剑影。让上层船舱的轮廓全融在炫光里,活像被抹了层鮫人油。 恰恰是这一片华灯璀璨。 也让我完全看不清游轮上层的情况。 “上面估计有什么好东西。”齐朝暮抬头的动作几乎与我同步,眯著眼睛说,“你的三点钟方向,只有那一个通道能通向上层,等会儿咱们去瞧瞧。” 我知道,他说的好东西与古董无关。 ——赌厅,溜冰场,安乐窝。 如果能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无论见识到哪一个,对警,对匪,都是“好东西”。 “鱼羡山要来了。”齐朝暮装作查看我侧面的玻璃柜展品,压低的嗓音却擦过我的耳垂,“记著,看他不顺眼別忍著。反正咱们今天又不出重要任务。他敢劝你酒,你就泼他脸上;他敢搂你腰,你就踹他裤襠。我给你兜著底儿。” 拍卖厅水晶吊灯就在这一时刻骤然亮起。 什么情况?我感觉到后颈一颗冷汗,正顺著脊椎往下滑。齐朝暮伸手替我调整领结,用他带著薄茧的拇指擦过喉结,低声安慰我说:“咱今天大大方方的,甭跟这儿演鵪鶉。待会儿鱼羡山那孙子要敢犯浑——”他忽然捏住我下巴,轻轻往左一掰,“瞧见没?c区青瓷瓶后面,第三排穿墨绿旗袍那大妞儿,也是咱的人。” 我顺著他的目光看去。 费了老大劲,再配上齐朝暮的解说,我才勉勉强强从人群中挑出那个臥底女警。 穿墨绿旗袍的女子正俯身端详展品,云鬢间翡翠步摇纹丝不动,她手臂还挽著另一位男伴,有说有笑,像一位优雅的贵夫人。 我不认识那个女警。但以她潜伏在人群中却无法被我锁定的水平,我確信她是国安的人。 “还有很多同志,我就不一一介绍了。”齐朝暮半开玩笑说,“感觉我们挺像古代的刺客,关键时刻,总是要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 我顿时心安。 原来,我早就被同志们包围了。 拍卖厅正南边的鎏金大门,就在此时轰然洞开。忽然有八个穿对襟短打的精壮汉子抬著红木箱进场,箱体上赫然刻著“顺风得利”四个大字——那是我们西海的海商起航前必念叨的吉利话。 “要开场了。”齐朝暮似有预感,突然攥住我手腕。 我看到箱子被整齐排放在靠北墙的位置,它们背后还有另一扇鎏金大门,徐徐开启。 我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沉香味——和西海十二楼如出一辙:老慈善家鱼知海掛著黄梨手杖踱进来,寿字纹唐装下摆扫过波斯毯,活像条蜕皮的老蟒。 他慢慢走在最前面,宾客们赶紧將他包围问好,这位偽善的老者就雨露均沾,挨个向大家打招呼,脸上掛著皇帝像乞丐们布施一般的微笑。 他弟弟鱼羡山紧隨其后。这位传闻中紈絝不羈的鱼家二少今天依然穿得人模狗样,我注意到,他换了一身银灰色蟒纹西装,扣子故意扯鬆了两颗,露出锁骨处一丝狰狞的刺青,手里还盘著一对包浆浑厚的文玩核桃。最瘮人的是那双眼,像翡翠扳指一样,映得瞳仁碧荧荧的,活像匹饿了三冬的狼。 “阿弟呀,这尊观音可是请了开元寺住持开光。“鱼知海突然停在展柜前,枯枝似的手指叩著玻璃,笑著说。 观音像低垂的眉眼泛起青光,倒像在默默流泪。 我们和鱼家兄弟距离得不远,所以他们的交谈或多或少也能听见一些。 “丫真敢往脸上贴金,什么『出水观音』?沉船里捞出来的冥器也敢说是开过光的?”齐朝暮从鼻子里冷哼出声,“我记得当年负责打捞的考古队,不就是被这老梆子雇的人捅了黑刀?要我说就该请几个白云观的老道来,给这老梆子好好做个驱邪法事......” 我示意他小声一点,儘量不要引起注意。 因为我知道,鱼羡山肯定早就注意到我了,我要等他出招,而不是自己打草惊蛇。 但鱼羡山先挑了个安静的前排位置坐下,又倚在紫檀屏风前,倒了杯红酒,这才冲我举杯。 “走吧,別愣著。”齐朝暮提醒我。 当我迈出一步,我注意到周围的臥底同志们也纷纷像跟隨首领的独角鯨群一样,一起慢慢向鱼羡山走去,缩小包围圈。 落座。 果然,鱼羡山的目光首先扫向我的颈部,停在那枚夺目的钻石领结上面。但就像关望星保证的那样,即使再近的距离,他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时警官果然守信。”他凑近,也带著微微的压迫感,西海官话里全是噁心粘稠的甜味,“上次的牛奶,可还合您的口味?” 第102章 千呼万唤,无声有声 鱼羡山脸上,阴鷙笑意割裂成明暗两半。 他刻意加重“牛奶”二字,拇指抵著我腕间动脉轻轻打转,仿佛在丈量该从何处下刀。 我反手扣住他腕骨,拇指精准按在他的阳池穴上,微微发力,就逼得鱼羡山吃痛鬆手。 他腕间文玩核桃噹啷坠地,又被他身后的隨从们沉默不语地拾起,交还到主人手里。 我喉结处钻石领结仿佛在慢慢收紧,提醒我此刻的身份——既是待价而沽的猎物,亦是伺机而动的猎手。 猎手完全不为所动。 我端坐如松,后槽牙咬紧又鬆开,舌尖抵住上顎將反胃感生生压下。 先不提我是警,他是匪,猫和老鼠绝无可能。就算真从什么感情角度出发,也只是一则荒唐的笑话。 实际上,鱼羡山这种心理,用电影刻画人物的理念解释,有些人物的性格很扁平,坏人要坏到极致,好人要好到极点,因为他们分別代表了“那一类人”,而与之相反,时好时坏,彰显人性的复杂性。 鱼羡山也是如此。他看似对我很感兴趣,也只是把我当成他感兴趣的“一类人”,或者他感兴趣的“一类物品”。 不能再想了。够了。那一杯掺著药的乳白液体,又开始在我胃囊里翻涌。 齐朝暮突然在我们身后轻咳几声,语调裹著三分讥誚:“要论待客之道,还是您鱼二少讲究。前脚刚给客人递加料酒,怎么?后脚就惦记著要收份子钱?” “哪来的看门狗?”鱼羡山揉揉手肘,顺势瞥一眼我身后的齐朝暮,嗤笑一声,“时警官您还真是长情。上回还义正言辞地拒绝我,这回倒带了个相好的赴宴?” “他只是我的顾问。”我不打算解释什么,也不打算瞒什么。因为越抹越黑。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哟,时警官都有閒钱请『专家』了?也不知道今晚的收穫能不能付得起这位『专家』的工资......”他把酒杯挪到一边,右手懒洋洋搭在一只釉蓝茶碗上,“可別工资没到手,抚恤金倒打给爹娘帐上了。” “我的工资?那还真要劳您费心呢。”齐朝暮隨手整了整胸针,“实不相瞒,我就是个掌眼跑腿的,专替时警官验验货——”他突然倾身向前,二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要进这行当,就没人教过你?见著真佛得供著,遇著阎王得躲著——您这双招子要不趁早捐了,赶明爷们儿给您淘换对琉璃珠子?” 鱼羡山毫不在意齐朝暮的阴阳怪气。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齐朝暮的来歷,估计还真把齐朝暮当成了一个嘴快的小保鏢了。 这么多年,鱼羡山能在西海市兴风作浪却又能安稳保身,背后肯定也做足了我们官面上的功课。 可惜。 齐朝暮,並不在他做的功课里。 鱼羡山突然探身,按住我手背。 “好看。”他拇指摩挲我虎口,翡翠扳指凉得像蛇信,“给您透个底。今晚拍品里有件战国错金壶——”他指尖划过我后腰,蟒纹西装下摆扫过我膝头,“时警官这腰身,倒比那错金壶的颈子还细三分。” 他的手指却在触及西装布料的一剎那,被齐朝暮的手臂截住。 “您这爪子要是不想要了,知会一声。”齐朝暮不知何时已绕至他身后,“我这人没什么能耐,最擅长给不长眼的钟啊表啊的上上发条。” 话音未落,鱷鱼皮靴尖已碾上鱼羡山脚踝,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让鱼羡山疼得冷汗涔涔,又不至当眾失態。 “你......!”鱼羡山正欲发作。 拍卖厅骤然暗下的灯光救了这场交锋。 追光灯打在展台,鱼羡山眼底阴鷙也一闪而过。 齐朝暮又低声对我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清,因为拍卖师此刻也已登台,他三言两语將今晚拍卖会介绍完毕,开始拖著长腔报价——“春秋鸟纹青铜卣,起拍价三千万!” 人群中,报价声慢慢从四面八方响起。 最追踪许久的文物,千呼万唤始出来。我和齐朝暮却非常不解地交换眼色。 这不对,这不对。 哪有谁家拍卖会,先拍卖压轴古董的? 大家哄抬著拍卖,价格几乎翻了一倍。鱼羡山冷笑著一把扯松领带:“五千万。” 他不忘提醒我:“时先生要不要猜猜,今晚压轴的买卖......到底是什么?” “压轴的?当然是我们!”齐朝暮单手背后,朝我做个稍安勿躁的战术手势,也缓缓举牌:“七千万!权当给哥几个助兴了!” “一个小保鏢,能有几个閒钱?”鱼羡山不屑地看一眼齐朝暮。他刚刚目空一切,直到此时此刻。才看见齐朝暮的古董胸针。 鱼羡山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 他这才冷笑几声:“哦,原来是有备而来。” 当竞价飆至九千万时,拍卖厅穹顶突然传来闷响——那声响来自第二层。 大家不约而同,朝楼顶望去。 鱼羡山放下手里的釉蓝茶碗,霍地起身。 拍卖厅温度陡然降至冰点。鱼知海也拄著黄梨龙头杖,缓缓发言:“海上风浪大,诸位见谅。” 但二层的剧烈声响似乎並未因这些场面话而剎住,反而愈演愈烈。我很难形容那种声音,就好像有许多人同时在舞台上走来走去,上演一场无比盛大的默剧。 此时,无声胜有声。 有人似乎脚底滑了一脚,即將跌倒在地,但很快被其他人捞起来;有人慌不择路地逃命,结果又被什么人凌空架起。 听著听著,鱼知海的龙头杖重重顿地,恨不得戳穿地毯。他枯瘦身躯晃了晃:“不对,阿弟!你快去瞧瞧楼上那些......” 老人的视线转向我们,忽然噤声。 儘管距离很远,但他那一双眼珠,依然阴狠浑浊,让我想起一些泡在福马林里的动物標本。 二层的声音越来越明朗了。 有人掀桌,有人打骂,有人反抗,更多的人被立刻镇压。 鱼知海的前襟剧烈起伏,显然是气急了:“都是『雷子』(警察)。他们是被人引来的吧!” 好眼光。我冷笑一声。就看到了鱼知海身后冒出一大帮打手,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这边来。 我们只有两人。就算有天大的能耐,面对他们的群殴也是没有胜算的。 我一边估算著这里与逃生窗的距离,一边顺著之前齐朝暮指给我的那个通道,抬眼向二楼望去。 只见,一扇雕小木门敞开著。 下一秒,小门就被里面的人急匆匆地关上了。 这足够了。 短短几秒,我已经清晰看到——门內。 一张赌桌,一闪而过。 第103章 兵分两路,双双坠落 收穫不小。 这趟还真发现了“好东西”。 我振奋地看著齐朝暮。 齐朝暮却在安安静静望向远处,那一位穿墨绿色旗袍的臥底女警。 女警缓缓伸出三根手指,向我们桌旁的檀木屏风做出一个手势。 “三。” 齐朝暮一把拽起我,闪进屏风后面。 三秒后,我听见子弹的连发声,像一道瀑布,砯崖转石万壑雷,从二楼赌厅倾泻而下。 “猫腰,护头!”齐朝暮压著我,两人一起安然无恙地伏在地上。 这是今晚警方的第一次打击。 透过螺旋楼梯间隙,我瞥见二楼赌厅满地狼藉——门框上布满了还冒著青烟的弹孔,门框下是一群双手抱头的嫌疑人。还有一堆被掀翻的赌桌,以及散落满地、绿绿的筹码。 终是藏不住了。 我又看见二楼赌厅各门洞开,乌泱泱衝下来一群黑衣特警,最前面的人防弹盾牌,上面是黑底白字的“swat”。作为本场惟一主角,他们整齐划一地喝斥下面人:“趴下!” 犯罪分子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因为后者对自己犯了什么事儿也都心中有数,也知道真被抓住了不是死缓就是无期,不如捨命一搏。 警匪两路,当场就开始火拼。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有必要解释一下。当我们上船后,游轮慢慢开向大海。船上的其他臥底同志们和海面上的军警力量也完成里外包围,早就把整个文物走私团伙和整一艘负责拍卖销赃的豪华游轮紧紧攥入了掌心。 刚才,我们警方趁著一层的拍卖热闹,再利用二层赌厅同样的喧譁,第一支突击力量就在拍卖过程中,不动声色地从二层赌厅突破,纵深挺进。 至於那个女警朝我们做的手势,不仅是倒计时,还暗示这扇屏风后面已经被列入警方的保护范围,我们可以在此暂且躲避,这里绝对安全。 “所以,你们这是兵分两路嘛?” 一阵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熟悉轻佻的口气,又在我耳边响起。 我回头一看,又是鱼羡山。 阴魂不散! 鱼羡山的脑瓜子倒是聪明,刚才那一瞬间,竟也同时跟著我们,一起藏到了安全的屏风后面。 不过,他似乎过分镇定了。面对警方突袭,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趣地看著我:“时警官啊,您总是带给我这么多惊喜。为了安稳军心,您就不惜亲自闯入我的局?” 我没细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注意到——他手里,居然还稳稳端著那一盏釉蓝的茶碗。 更离奇的是,就在鱼羡山身后,所有隨从保鏢,几乎都拿著一盏同样大小的茶碗。 这场景太诡异了。 怎么,难道这种危急关头,他们还不忘喝茶?! 我立刻意识到不对,事出蹊蹺必有因。 就在同一瞬间,我见鱼羡山手里的茶盖微动。茶盖和茶碗之间,如此微小的缝隙里。他竟抽出一枚纤薄的刀片。 我吃一惊。 都到这种时候了,如果我还看不出他想挟持我做个人质,我就是傻瓜了! 如此近的距离,细小的薄刃虽然不足以捅穿我的心臟,但照著我颈侧动脉划一刀,也是绰绰有余。 我的初步打算是向鱼羡山的斜后方就地一滚,躲闪刀刃的同时,也能顺便撞开屏风,向外面的特警兄弟们求助,以免他们还把这里列为安全范围。 但我还没来得及躲闪,齐朝暮却忽然拽著我一侧胳膊,紧急后撤。 这举动同样也撞开了屏风,给外面的特警兄弟们报信,但我几乎被齐朝暮拖倒在地,並且一头栽进他的胸口。 师傅旋身,把我牢牢护在怀里。 也就在这时,我眼角余光瞥见齐朝暮,又从口袋里摸出他那瓶神奇的“醋”—— 手腕一扬。 也不知是从瓶口喷头还是什么部位,激射出深褐色液体,丝丝缕缕,喷洒出“醋”! 奇特的是,对面那帮凶神恶煞的人,登时捂著脸哀嚎打滚,釉蓝茶碗碎了一地,手里薄刃也丟开。一个个都噗通跪地,拼命擦眼睛,似乎不赶紧擦擦眼睛,就会被毒成瞎子一样。 屏风后面的狭小空间,顿时醋雾瀰漫。 “撤!”齐朝暮一把薅著我,远离空气中的“醋味”,直直地往消防通道窜。 我刚回神,他已经一脚踹开逃生门,又拽著我马不停蹄地向下逃命。 “师傅!”我对著他的背影喊。“我真服了,您瓶子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醋吗?” “处。”齐朝暮回眸一笑,“能处。” 醋哪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改良版催泪喷射剂。”齐朝暮终於交代了那瓶“醋”的身份,“不管是威力还是喷射范围,都大大增强。別人有什么『掌心雷』,我们这是『掌心催泪弹』。” 话音未落,他已经寻到一处逃生窗。撞破窗户,我们双双坠向游轮甲板。 不过,我俩也算是眼疾手快。坠落瞬间,一上一下,同时抓住了窗口垂落的一截救生棕绳。 我极目远眺。此刻,游轮正顛簸在惊涛骇浪里,月光下,墨色海水不停翻涌,如一条巨大的黑蛟摆尾。看著夜海茫茫,我开始后悔当初怎么就没跟关望星学学什么观星定位的法子,现在周围没有任何我熟悉的航標,也不知是哪片海域。 不过,顺著锈跡斑斑的护栏往下望,几艘警方救生艇倒是在三十米开外的浪尖上忽隱忽现。 “这里是公海,我认得。”齐朝暮比我先一步降到甲板,不知从哪个破烂堆里翻出一件橘红色救生衣,也不顾他自己,就手忙脚乱地往我头顶套: “瞧见那艘船没?你先游过去,不用管我了......” 第104章 师徒情深,死得窝囊 “別闹了,咱俩还演什么师徒情深?赶紧的,一起跳船,游过去!” 我回头看看破碎的舷窗,幸好追兵还没有赶到,也不需要谁留下殿后。 “不是的,我游不过去了。”齐朝暮笑著给我扣救生衣。 他越笑,我越觉得心惊。 “你什么意思?”我连忙制止他的动作,我们两个的手掌胡乱缠成一团。 “什么叫你游不过去了!” 突然,我攥著救生衣系带的手顿住——我注意到,一缕鲜红正顺著齐朝暮的左腿往下淌,在甲板上洇出暗红的圆。 齐朝暮弯腰撩起裤脚,露出狰狞的贯穿伤,弹孔四周的皮肉都翻卷著。 我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他这是被子弹打穿了小腿。难怪他一向身手敏捷,刚降落到甲板,却狠狠趔趄一下,我还以为他不慎崴了脚。 现在想来,他竟拖著这样重的伤,陪我一路奔逃。 “別碰!”我拍开他替我整理救生衣的手,声音都在颤抖,“什么时候的事?在楼道还是大厅?” “大厅,下楼的时候,挨的枪子儿。”他索性將身体倚在一旁的桅杆上,看我满脸焦急的神色,提醒我理智一点,“別费劲了,我数著时间呢,动脉破裂已经七分钟,我这腿早就没知觉了,跟绑著沙袋似的。再说我水性本来就不好。只会往下沉。你水性好,你先下海游过去吧。” “那你的意思是,你就坐在这里等死?”我瞪著他,问,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部里的王牌吗?你连这种突发小状况都搞不定吗? “当初咱们在甘肃追回敦煌壁画的时候,你大腿不也挨了盗墓的枪子儿吗?那次你不是伤得更重?你不是说,就算被砍断脚筋,你爬也能爬回家吗!”我越说越激动。 “水和土是不一样的。坚硬的土地上,我可以手脚並用去爬呀,但是在水里,我这伤腿......就是个实打实的累赘。” “距离这么近。你就不能咬牙坚持一下?我慢慢牵著你游过去啊......”我越说越想哭。 讲真的,我曾经也帮齐朝暮设想过无数他的死法。比如在缅北最大的毒窟里仰天大笑出门去,毫不犹豫地引爆自毁装置;或者在全国人民翘首以盼的国宝墓葬里与盗墓分子杀得有来有回,重见天日的一剎那,终於累倒在阳光里;最不济,也该是陪那个男人出国访问,为了太平盛世,默默牺牲在某个离故乡上万公里的角落里。 但是,他这个死法......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被文物贩子打断一条腿,又被一帮马仔围殴,毫无还手之力。 这也太窝囊了啊。 我的眼里泛起泪。这个陪我一路走来的师傅,这个国务顶尖部门的王牌,这个总爱跟我开玩笑的老东西,他怎么能死得这么窝囊?他怎么能死在一艘黑船的腥臭甲板上? “徒弟,我还没咽气儿呢,你倒把我的葬礼都规划好了?”齐朝暮一眼看穿我的心思,说,“你放心,之前跟间谍谈判那一回只是个意外,我这人还是挺惜命的。” “惜命?你刚刚还说你要留下等死!” “我留下是为了等救援直升机呢。”齐朝暮奇怪的看我一眼,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救援直升机?”我这才记得,经费预算里確实有这么一项支出,难道就是专门给齐朝暮兜底的? “我可没这么多特权。但就我这腿,动也不能动的,游也游不了,只好麻烦直升机上面的同志搭把手了。我记得第二突击组会从这个位置空降甲板,他们有直升机。正好,我就让他们拉我一把。” 得,算我白操心了。 我早就该明白,像齐朝暮这种人,只要他想,他永远都有后路。 “哎不对——船!”齐朝暮忽然眼睛一亮,“不如咱们坐这个吧,这个更快!” “哟,您还挑上了?”我顺著他的视线望去,墨色海浪间果然有一艘雪白的救援船劈开风浪。船舷繫著救生圈,船头隱约可见鲜红的“海巡”二字。 整艘救援船在惊涛中起起伏伏,它那独特的流线型狭长船体,像一只醉醺醺的白海豚。 我认得这艘船。那是安排在外围的机动救援船之一。此刻,还有个穿白大褂的熟悉身影走出船舱,海浪里朝我们挥手。那是上面配给齐朝暮的私人医生,对他的身体知根知底,算是移动输血包。 “医生!”我惊喜道。 话音未落。 回头看看齐朝暮,他却已经单手撑住船舷,一翻身,准备跳下去了。 第105章 暗海惊涛,唯一的光 “哎——”我嚇得差点没心臟病发作。 十几米高的船,他还伤著一条腿,眼也不眨,就敢往下跳? 我赶紧把他拦住,摁回甲板,心臟还在扑通扑通直跳。 齐朝暮却闷哼一声,说要是等他们架好舷梯,咱们就赶不上了。 “您赶著去投胎怎么著?”我像训小孩一样吼他,“坐好,咱俩一起等著。” “我慢慢爬嘛。”齐朝暮不忿地看我一眼:“也是。怎么把你忘了。你估计爬不下去。” “您属壁虎的吧?”我气得太阳穴直跳,问您刚刚还说——要赶什么?我记得今晚应该没有您的任务了吧。您等会儿上船了也老老实实待著,別再给我整什么么蛾子。 齐朝暮哼唧哼唧看我一眼,一脸扫兴,我感觉他完全没听进去。 海警的包围来得比预期更快。 大家看见齐领导半靠在船舷等著,教援船的同志们也迅速行动,紧张地爬上甲板,和我一起小心翼翼搀扶著师傅,把他弄上船。 今晚肯定会有很多人流血,所以隨行的医生也都在止血方面术业有专攻。更不用说私人医生对齐朝暮的身体情况很了解。经过一番简单处理后,师傅腿部的流血很快止住了,在场所有人鬆口气,救援船准备带著我俩离开。 “离开?”齐朝暮全程饶有兴趣地注视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被处理,无论注射麻药,消毒,或是包扎,都像刮骨疗毒一样不吭声,此刻他却突然变卦,“不能离开。” “师傅,”我当场拉下脸,“您不会还想留这里看戏吧?” “我不想留。可惜有人不放咱们走。” “您什么意思?”我下意识仰头,四处张望。没有发现什么威胁。 就在那一瞬间,我也成了整艘船最高位的目標。 “意思是一—”下一秒,我被师傅一把揽进怀里,他小腿上的血腥味扑面面来。他警服不知是疼的还是被浪打的,反正浑身都湿透了,还在操心我的事,“——低头!“ 话音落,齐朝暮忽然低头,把我压在怀里,我感觉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蹭过我头顶的发旋,轻得像一阵掠过故宫琉璃瓦的风。 紧接著,几梭子弹也擦过我的耳畔,没入钢製船舷和更远处的海平面,发出弹子般“啪啪”的声响。 我抬头,又对上了鱼羡山的眼睛。 鱼羡山那艘改装快艇正贴著浪尖飞驰。船尾拖拽的白沫很快消失在夜色。这个文物贩子很聪明,没有留在船上与警方的精锐部队负隅顽抗,反其道而行之,趁乱混入游轮下层,乘船逃至包围圈更稀疏的大海之上。 而我们,也同样没有摆脱他的威胁,我们依然是他攻击范围內的“人质”。 “哦,他刚刚对你下死手了。”齐朝暮笑著说,“看来真是走投无路了。” “那今晚咱们也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海中捞货』!”齐朝暮突然发力,带著我一起滚进安全的船舱。 救援船顶的警用信號灯骤然熄灭。 漆黑海面上,信號灯忽然开始以某种特殊频率闪烁。一闪一闪亮晶晶,那不是什么老生常谈的摩斯电码,那是我上个月在指挥中心看到的演习方案——不同的灯光闪烁频率对应不同的指挥信號——这是齐朝暮亲自设计的一套海上联络暗號。 海上风浪大,信號也不好,我们警方的精锐力量已经率先突破入游轮,外围的海警船原本只负责警戒,稀稀疏疏拉著网,万万没想到会突然接到直面主要犯罪分子的任务,那些外围的同志们肯定也很紧张,措手不及。 我们必须力挽狂澜。 因为我们在这个位置。 我们在警匪中间的绝佳位置。现在双方都能看见我们,但罪犯隨时会攻击我们,警方也看不清罪犯。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在罪犯的眼皮子底下,向警方传递罪犯的位置信號。 “擒贼擒王。”齐朝暮睁开他那一双“神眼”,视线穿透黑夜与黑海,指挥道,“东南方向,两百米。” 我立刻面向船头找参照——东南方向差不多在我的四点钟方向,所以我操控船灯快闪四次,又长亮两秒。 这种暗號简单粗暴,可比什么摩斯密码好懂多了。顿时,黑夜里所有海警都看清了救援船的闪灯,也摸清了鱼羡山的当前位置。 远处传来引擎轰鸣,距离东南角最近的两艘外围海警船一接到信號,立刻从不同方向包抄而来,掀起的浪在月光下泛著银光。 鱼羡山意识到自己陷入合围,快艇也突然急转,船体几乎与海面呈四十五度角——这个亡命徒竟想从两艘巡逻艇的夹缝中穿过去! 我听见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鱼羡山的快艇护栏险险擦著巡逻艇船舷,竟迸出一串火星。 追捕行动在惊涛骇浪中展开。 我们利用救援船有限的硬体设施,召集周围有限的海警船,集中所有的有限力量发挥无限潜力,慢慢包围主要犯罪分子鱼羡山。 “注意西南方向。敌人正在加速逃窜,离心逃向正西方向。”齐朝暮的脸庞因失血而苍白,他的脊背依然像琴弦一样绷紧挺拔。 他在几名医疗同志的帮助下,曲肘撑著舷窗,视线锁定那一条大鱼。 我也按照暗號,输出船灯信號。 但这回,一连串信號还没发完,我们船舱就遭到一阵猛烈的子弹扫射。 我低头躲避片刻,赶紧把信號继续发完。 我和师傅对视一眼:这次的目標並不是我们,而是船顶,传递信號的灯! 想必,敌人吃了几轮大亏,也终於发现了我们在利用船灯传递信號吧。 我仿佛能听见鱼羡山那边气急败坏在骂: “把那盏灯给老子打下来!” 但他肯定不能如愿了,因为我们早就预判了他的预判。救援艇顶部安装的警灯也有防弹外壳,这样低密度的子弹扫射,就像给灯壳挠痒痒,根本不足以灭灯。 又是一阵子弹。 我们轻车熟路地弯腰躲好。 也丝毫不慌。从警第一天,我就知道这世界上“神枪手“的数量其实並不多,而且绝大多数枪手只要在我面前打一轮靶、十发子弹,我基本就知道,对面的枪法究竟几斤几两。 比如现在,对面持枪的人,八成是一群草包。 更不用提海上多风多浪,风向多变,我们藏在船舱的钢铁外壳里,他能打中才怪。 我看看警灯,再看看远处虎视眈眈的快艇。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事,眉头一皱。 “怎么?“ “师傅,就怕他们有火箭炮什么的.......” 那玩意儿可是六亲不认,这么近的距离,也足以把我们整艘船轰得稀巴烂。 “放心,要真有这种杀伤性武器,他们早就轰出炮来,直接把咱们船炸了,岂不是一了百了。“齐朝暮说。 “可是......” “刚刚你探头出去,他们用的只是普通子弹,说明他们手里没有更高级的玩意儿了。” “那万一......” “万一他们真够能忍的,那也会留在海警包围的最后一刻自卫,绝不会浪费在咱们身上。”齐朝暮只用短短三秒钟就解答了我三个杞人忧天的问题。 “对讲机有信號了!” 忽然,外面有一位医疗同志飞跑著撞开船舱门,带给我们另一个好消息。刚刚四號船逼近犯罪分子的时候,离我们很近,上面的兄弟们远程拋给我们一只信號良好的对讲机,现在大家终於可以隨时交流了。 “好极了。准备收网。”齐朝暮接过对讲机,一双神眼正在沉静注视著海面,往来穿梭的警匪船只尽在他掌控。他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將帅,胸有成竹地左右战场,“三號艇切他左舷;一號、五號艇封他退路;二號、七號艇准备投射海面拦阻索。四號立刻减速,机动警戒!” 接到信號的海警们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海上狼群,以我们所在的救援船为首,集群狩猎。 黑夜中,鱼羡山的快艇猛地撞上拦阻索,船体在巨大惯性中狠狠仄歪。 好机会! 船上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刻衝到甲板,紧张地扒著船舷,四处张望。 对讲机和船灯同时闪烁,也发出收网的信號。 今夜没有黎明。 但我们正高擎著整片暗海唯一的光。 第106章 滚烫炙爱,前浪后浪 第二天夜晚,总指挥从吴州赶到西海。 关望星一到医院探视,就轻车熟路坐在icu急救室门口,神色自若。 乌泱泱的黑衣警卫员们都跟在他身后,像哨兵一样沉默佇立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来奔丧。 他们堵得整个过道水泄不通。 医院赶紧给我讲了,我才把这群祖宗引到顶楼病房。说您各位可走错了,师傅他还没到需要紧急抢救的地步。 “这回有进步,没把自己送进icu。”关望星嘖嘖点头,很是讚许。 但等关望星到了病房,翻翻病歷,又看看心电图,脸色却越来越黑。 最后劈头盖脸骂了齐朝暮半小时。 养病需要清静,病房里没有外人。我亲手削了三个苹果。等关望星骂爽了,我也听爽了,这才拿水果刀敲了敲托盘: “您二位能换个地儿拌嘴么?隔壁病房还有几个特警兄弟养病呢。” “徒弟你这就不地道了。老关骂我半小时,你就会装鵪鶉——哎,果子让我咬一口——”齐朝暮伸手就来抢我削的苹果,扯得头顶输液管哗啦响。 我旋身,躲他。 关望星那眼神看我俩,就像看小狗小猫闹一样。他没说话,转身从保温桶里取出碗温热的小米粥。金黄的米油在勺尖颤巍巍掛著,又把粥碗懟到齐朝暮鼻子底下。 说,喝。 齐朝暮掛著点滴,享受著伺候,嘴还不忘耍贫:“老关你这手艺,二十年如一日啊,稠得能糊墙——哎呦!” 关望星把粥碗懟到齐朝暮齜笑的大牙上。 三个月后的表彰会上,飘著秋天第一场毛毛雨。我们的总指挥又大驾光临,踏上硝烟已散的西海土地。 我和齐朝暮缩在第一排,听关望星念发言稿。 等他念到“尽锐出战”的时候,看了齐朝暮一眼;念到“上追下溯”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念到“通力协作”的时候,看了郑弈一眼。 这便是日后他要写进我们表彰书的评语了。 散场时,雨还没停。 齐朝暮拄著新领的拐杖戳我后腰,说去划船不。 您別想。我一口拒绝这个瘸子。说您必须养好了腿,才能运动。 哦,那咱们就去沙滩上坐坐好不好?齐朝暮跟我商量。 半小时后,我攥把沙子,坐在礁石上。看齐朝暮一瘸一拐追螃蟹。 我摸出手机,拍下那道歪斜的背影,微信发给关望星:“您老战友又犯病了。” 半分钟后收到回覆:“你俩半斤八两。” 落日正沉入西海湾,泼得整片大海金红交错。齐朝暮的侧脸浸在夕阳余暉里,回头看我的时候,都镀了一层温柔的光。 “鱼羡山可能要判无期。”我一边低头回消息,一边諮询齐朝暮,“他哥判死缓。您觉得怎么样?” 齐朝暮正拿树枝逗弄沙坑里的螃蟹,闻言头也不抬:“挺好。努力改造,重新做人。一个死缓减无期,再减减刑,有生之年估计还有机会看到这一片大海,另一个还有机会看到他的时警官。” 我捡起石头砸他脚边的浪:“说正经的!” “正经的就是......”他把树枝往沙里一插,四面八方的海水都涌向这根独立的標杆。 “时光阴同志,知道为什么要带你看海吗?”他往我手里塞了个贝壳,白白尖尖的,像一艘小船。 “你得明白,陆上走不通的道,海里往往能游过去。” “哦?”我看看他的伤腿:“那如果海里也游不过去呢?” 齐朝暮笑笑:“那就等浪头把你託过去。” 我攥著贝壳没吱声。 “大海后浪推前浪。那浪头一直都在。关键是,看你。“齐朝暮笑得像只偷到猫薄荷的小猫,“看你,愿不愿过海。” 他的尾音淹没在海风里,这种战友情却比任何爱情话儿都滚烫。 “我再想想吧。” “不急,我给你时间。”齐朝暮拄著拐杖往岸上走,暮色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第107章 活吃章鱼,用兵千日 太危险了。 监视的好日子一到头,就是留置的重头戏。 那份名单上面的“重要人员”,想必再也不用提心弔胆了,因为他们悬著的心可以死了。 当然,我也没法置身事外,儘管西海市局的保密措施一向做得很好,我的私人电话还是隔三差五就嗡嗡作响,不少话语那是完全带著赤裸裸的能量滚落在我的耳边。 俗话说,养师傅千日,用师傅一时。 我以对接工作方便为由,安排隔壁政府大院给齐朝暮腾出一套房子。 “您马上就要回京,光荣復命了,这段时间也別住酒店了。不如当我邻居吧,我们平常对接工作也方便。”我露出一副我自认为最真诚、最孺慕的表情。 “为了办好这案子,我在你们西海投进去小半年,现在人都快走了,才想起来给我打扫『猪窝』?”齐朝暮却含义不明地笑了笑,就这么著看我忙,无论是家事还是国事,他似乎都没有丝毫要插手的意思。 太危险了。 幸好,等到关键节点,齐朝暮还是站在正义的立场上,表明了他的態度。 他说:“这是我作为师傅,最后一次帮你啦。” “听您这意思,从今以后,您就不管我这个徒弟了?” “以后,你就得学者跟我一起並肩作战了。”齐朝暮拍拍我的肩膀。 太危险了。 每年等到天气转凉的时候,中央督组就会到我们西海来开展工作,纠察问题。 老陆忙著迎检,已经忙得连我消息都回不上了。我还没来得及笑他两句,上面又发了文件,说公安方面也可能要来巡视。 我赶紧去打扫屋子,才好迎接客人。 等到最终移送案子的时候,老陆的手一直在颤抖。我坐在熟悉的黑皮接待沙发上,看著他抖。 “你有什么想法?”老陆的视线在“重要人员”的封面上扫来扫去,偶尔聚焦,立刻挪开。 最后挪到了我身上。 “没什么想法。”我敲敲另一沓被遗忘的文件,说我们单位的意见不都在上面写著呢。您看哪里看不懂,哪里不清楚,我再给您解释解释? “看不了。”老陆把那份文件推得更远,仿佛什么烫手的山芋。 不过,等我离开之后,他一定会逐字逐句阅读的。我又问:“后期还需不需要跟你们纪委审理室对接?不如就今天约个时间,如果当事人的具体情况要写审理报告......还是当面谈谈比较好。” 行,你知道他们主任叫什么名字吧?网上也有各室电话,那都是向大眾的公开透明信息,你就別走我这私人渠道啦,这叫主动迴避。 老陆准备起身离开。说最近大家都忙著准备迎检,你按你们公安的上班时间直接打电话就行。咱屋里有人。 我道声谢,走出门。 我的手已经出了一层汗。 太危险了。齐朝暮的专车就停在门口,等著我。 上车,谁也没立刻说话,直到司机开过两个红绿灯,他才慢慢悠悠地问我: “怎么样?都还顺利吗?” 都可以,我点点头。 “都可以?那你的手为什么在抖啊?“齐朝暮的眼睛紧盯我的手腕。 我笑道:“被传染了。” 案件移送完毕,当天晚上,齐朝暮和郑弈竟然不约而同地发消息请我吃饭。 放心,这回都是大眾点评能查到的地方。不存在违规吃喝问题。 齐朝暮说,也没什么大事,想著快要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跟你见面。你如果有別的安排就去应酬,不用把我放在心上。 郑弈却像预言家一样,说如果齐朝暮和我同时约你,你一定要选我。 我犹豫一下,还是选了郑弈。 我也是正常人,我不想白天上班对接上级,夜晚吃个饭还这么不自在。 傍晚,郑弈给我发了地址,我看那是一家很普通的海鲜店,但特色菜居然是什么活吃章鱼。 我一点也不喜欢章鱼的触手在我胃里蠕动的感觉。但我还是挺好奇,想看看这些稀奇古怪的食物。 今晚只有郑弈和我俩人,又是多年好友,就餐没那么多规矩,我到地方的时候,见郑弈已经点好了菜,热气腾腾的包间里等著我了。 “师哥,你来啦?齐领导最近是不是要离开西海了?”郑弈拉开他旁边的凳子。 “嗯。下周一就出发。”我坐下。 “专车还是专机?”郑弈问,“別误会,我在想怎么给我师傅也安排回去。” “专车。”我说,“但我们西海回京时间太长,再加上最近天气状况不好,他又晕机,所以我才给他找了辆车。至於关望星嘛,你可以问问他本人的意见。记得把安全保障做到位,安安全全把人家送出咱们的地盘。” 郑弈嗯一声。 包间虽小,环境雅致,还有一整面墙上,嵌著一口巨大的章鱼观赏缸。 透过玻璃,我见缸里正好有一只章鱼正贴著缸壁缓缓游移,它好奇地看著水缸外面的人类,还不知道自己將要遭受什么噩运。 郑弈忽然伸手叩了叩玻璃,那灰蓝色的软体生物立刻钻进一处假珊瑚洞里,柔软的触手尖在水面划出细碎的波纹。 郑弈似乎玩上癮了,还不想放过章鱼。他忽然攥拳砸在玻璃上,章鱼猛地喷出墨汁,腕足疯狂拍打著缸壁,浑浊墨色里触手像极了溺亡者挣扎的手。 我盯著缸里的章鱼,问:“你非得点这道菜?” “西海特產总要尝鲜。”话音落,服务员端来冰盘,郑弈接过,只见里面有一只脱离海水的章鱼。 这只章鱼已经没有缸里同伴那么生龙活虎了。它软绵绵摊在碎冰上,只有腕足末端还在无意识地蜷曲。 “某些国家已经立法,人道处理头足类生物。“我用筷子尖戳了戳仍在抽搐的触手,吸盘立即缠住竹筷,“至少要快速击晕它们,再端上餐桌。” 郑弈正用银叉压住章鱼圆鼓鼓的脑袋:“看不惯吧,我也看不惯,” “看不惯,你还点这道菜?”我真不知道我这发小怎么想的。怎么一段时间不见,这个天真的小傢伙变得这么残忍了。 “师傅说,办案就像处理活章鱼。”郑弈切开章鱼头部,“要趁它意识清醒时分离神经,等真正死亡了,反而会失去弹性,失去鲜美。” 他挑起一块雪白嫩肉,优先放进我碟中,半透明肌纤维在酱汁里微微蜷曲。郑弈说:“尝尝?” “......我还是喜欢吃熟食,”我委婉地告诉他,这生鲜还是你吃吧。吃不完也可以让后面厨师处理一下,搞成风乾章鱼什么的,正好你当成特產带回家。 “吃?”郑弈笑了,“我也不吃。我怕寄生虫。” “你不吃?那你买这么大一只章鱼乾嘛,玩它?” “就是玩它。”郑弈忽然拿起叉子,狠狠刺穿了章鱼的脑袋。 可怜的章鱼,它那原本瘫软的触手瞬间绞住金属叉齿,吸盘死死扣住叉柄纹。 章鱼开始痛苦挣扎。 我按住郑弈的手腕:“够了。” 某一瞬间,我竟觉得小郑有些残忍。 “热带地区有擬態章鱼。它们体內有数万个色袋,可以变色龙一样变幻成任何背景顏色,还能用腕足模仿海蛇、狮子鱼等有毒生物,这种擬態本为自保。”郑弈看著我,说,“偏偏有些人学会了这种章鱼的擬態本领。他们擬態的最高境界,就是无相无形,成为环境本身。” 呃。吃饭就好好吃饭!郑弈他一会儿下手解剖章鱼,一会儿深情科普章鱼,他到底要干嘛呀? “郑弈你......”我斟酌著说,“你今晚確实很奇怪。” 你是受什么刺激了吗? “奇怪?”郑弈看著叉子下的章鱼脑袋,语出惊人,“我不奇怪。但你看好了——” 看什么? “这是我们『奇怪』的师傅。”小郑微笑著,用其中一柄叉子插在章鱼的脑壳上,牢牢钉在碎冰面上。 “这是我们。”郑弈又拿起两把叉子,分別叉在章鱼痉挛的触手上。 叉起第一条触手,缓缓拉长,钉在他面前。 叉起第二条触手,钉在我面前。 我凝视著章鱼逐渐僵直的腕足:碎冰上面,章鱼的身体被三把叉子,拉成一个残忍的大字形。 一个头脑,两条触手。 这条是“吴州触手”。这条是“西海触手”。 郑弈说。 你看,他们的触手可以伸到四面八方,但我们只能落地生根。养兵一时,用兵千日。 第108章 三代深耕固,一朝青云轻 至此,我终於明白了郑弈的意思。 我必须再强调一遍。郑弈是单纯善良,他不是傻。他有足够清醒的头脑,也有更加清醒的家族。这些都在帮他做出清醒的抉择。面对一些常人无法想像、甚至无处下手的困难,他就算再左支右絀,也总能守住阵地,不必让步畏葸,更不必卑躬屈膝。 “谢谢提醒。”我浮出一个笑,让郑弈放宽心,“我能认清自己,也能认清师傅。” 为官之道,围观指导。师傅们倒是玩得热闹。至於我和郑弈,站在流沙边上看看就行了,可千万別陷进去。有些东西註定要留在神坛上,凡人伸手总是要被烫伤的。 这道理,我早在墓里就悟透了。 地底王国珍宝眾多,普通人拿到任何一件都能实现人生的蜕变。你以为捧出的是荣华富贵?但,人生蜕变之后呢? 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苏东坡这一席话是劝诫为官清廉,该放的都放下,不该贪的莫贪。但当我放下滚烫的聚宝盆,才会恍然明白,这何尝不是一种自保。 鯤鹏一举,扶摇万里,斥鴳腾跃,不过数仞。但二者並无高下之分。斥鴳笑鯤鹏,也未必是反讽。毕竟鯤鹏有鯤鹏的追求,斥鴳也有斥鴳的蔽身,我们更有我们的坚守。高处不胜寒,行稳方致远,不能因一时衝动,沉迷於赛壬最优美的歌声,永远偏离初心的航线。 “实验室里的章鱼会拧开瓶盖,会玩迷宫游戏,会猜世界盃的胜负,甚至还会......”我倒开酱料瓶,一扬手,泼在章鱼脑袋上,“甚至还会像螳螂一样,交配后吃掉配偶。” 餐桌的章鱼任我们宰割,只因我们是人类,它当然无法与最高等的智慧相抗衡。但如果將它放在自然界里,章鱼已经是天板级別的聪明生物了。这就足够了。 郑弈也释然一笑。 他得体地放下手里刀叉,像轻易撕掉一张假面。又叫来服务员,说我们实在生吃不下去,下一只章鱼您还是改成烤章鱼吧。 等服务员端来炭炉和第二只章鱼,第一只被刺穿脑袋的章鱼已经停止了挣扎。 郑弈夹起一小截尚在抽搐的腕足,放在烤网上,我们都默契盯著章鱼吸盘慢慢蜷曲成一个个苍白的圆。 一时无言。 满屋子都是炙烤肌理的噼啪声。 片刻,郑弈又缓缓说:“前年我大二,第一次校外实习,就跟著你们西海的特警下海观摩......当场喝了大半肚子海水,还没扒上岸喘口气,我师傅又一脚把我踹回海里,让我去捞什么证物。” “你捞了么?”我看著郑弈往焦黑的触鬚上撒佐料,轻轻一笑。 “废话。后来我直接被特警队抬回去,迷迷糊糊看见师傅还举著望远镜站在堤岸上,还到处找我呢。”烤网腾起青烟,郑弈笑著说,“后来他给我申请了......表彰。说年轻人就该多歷练。” 歷练? 我不禁想起今天跟齐师傅聊天,他也说,最喜欢看年轻人冲在前面,多歷练。 看似奖掖后进,但他其实是傲。我不否认师傅的傲。这不是一个贬义词,是一个中性词。他表面跟任何人都笑脸相迎,和平共处,但他骨子里的高傲,不仅让他蔑视敌人,也很难平视战友。如果想让他承认我,平等对待我,哪怕仅仅是平等对待我,也是困难至极。 那必须要付出代价,且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不禁摇摇头。 有些路是要闭著眼走的,看太清,看到太多利弊,人反而束手束脚,迈不开步。 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恋爱脑。当我们渴望得到师傅的认可,就像有恋爱脑的人全力以赴一场爱情。看似无比浪漫美好,实则更可能掉进一个有去无回的无底洞。 “齐也向你拋橄欖枝了?”郑弈看我摇头,问。 “你师傅呢?” “一样。”郑弈拉开一罐啤酒递给我,“但我当场拒绝了。” 真新鲜。我驀然抬头看郑弈,很难想像出他不听关望星话的模样。郑弈却一边抿酒,一边沉静盯著手边的壁炉。他一言不发。但他的神情分明在说,比起一朝青云,三代深耕更有吸引力。 没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没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未来。 “烤都烤熟了,还是尝尝看吧。”得到我的肯定回答,郑弈也笑著夹给我一段烤得酥脆的章鱼腕足,“师傅总说,要多跟你们文物侦查刑警学一学工作经验。哎,考古的活儿太精细了,剥茧,抽丝,一丝不苟。可这人手里的丝啊......” 何尝不是另一种困索。 我隔著圆桌,看著郑弈。 惊心动魄的年月,到底在少年人的眉眼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跡。郑弈的双眼里,不是盲目上进的一腔热血,而是见识过极深的深渊后依然选择凝视的篤定与清醒。他自得,他好奇,他也疲惫,他还有一种让人挪不开视线的坦荡。 这种坦荡,或许只有亲眼见识过的人,才能懂得。那是上位者独有的气质,他们不需要偽装,不需要自降身份,不需要掺和勾心斗角的泥潭,因为他们只需要高高坐上,芸芸眾生一眼就可以看穿。 这孩子长得真快。 “......你將来,不会也变成关望星那样的怪物吧?”我忽然低头笑道。 “不会。”郑弈当即否认,“猫有九条命,蝴蝶只能破茧一次。路是不能復刻的。” 人贵在走好自己的路,走得漂亮,而非亦步亦趋。 第109章 雷霆护文脉,丹心守国魂 我们包了整整一列高铁,才將整个文物走私与盗墓团伙押解归案。这一般是涉案人数巨大的电诈团伙才能享受的“待遇”。 关望星已提前一步回京述职,於是齐朝暮亲临一线,监督我们的收尾工作。儘管他的伤腿刚刚痊癒,站得却比任何人都笔直。 银白色列车缓缓驶入西海站。一长队头戴黑面罩、手戴电子銬的犯罪分子们排著队,被警方分批押送下车。 这些曾让多国警方头疼的文物贩子,此刻却像一窝拔了牙的毒蛇,被分別送到专属的囚笼里。 隔著人潮,我与其中一人视线相撞。仅凭那一双眼睛,我就认出此人是鱼羡山。因为他那阴鷙的眼睛仍淬著毒,仿佛要把我的心看穿出一个窟窿。 “別看了,”齐朝暮轻飘飘地说,“恶人自有天收。” 我下意识错开目光,却见警戒线外挤满了扛著长枪短炮的大小媒体。 几位主流媒体的记者已经提前得到许可,捷足先登,进入警戒线內,语速极快地解说: “2024年,我国公安机关打防並举,守护歷史文化遗產安全。侦破盗掘、盗窃、倒卖、损毁等各类文物犯罪案件940余起,追缴各类涉案文物1.6万件(套)......公安机关將进一步健全完善与相关部门的联动工作机制,保持对文物犯罪的严打高压態势,推动提升文物博物馆单位安全防范能力,坚决守护歷史文化遗產安全......” 警戒线外,人们依然挤破了头,要进围城。 “確实很有新闻价值。但在他们眼里,恐怕也仅仅是新闻价值。”我负手站在齐朝暮身后,笑著扫视人群。 这些蜂拥而至的人群只关注大阵仗。但他们似乎並不理解——几个铁疙瘩而已,凭什么费这么大阵仗? “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没有文化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復兴,所以,文运与国运相牵,文脉同国脉相连。”齐朝暮慢慢道,“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遗產灿若群星,每一颗星都不能黯淡。我们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文化遗產,守护好中华文明。” 这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 齐朝暮看向远方的大海。隨著他的视线,我也看到海天一色,万顷碧波。 我想起,师傅昨天也是这样,笔直站在西海码头,亲自接应一批流亡海外的文物,重归故土。 那时候,他跪坐在一只防潮木箱前,戴著手套轻轻拂弄一只北宋青釉瓶,喃喃自语,说当年靖康之变,你跟著龙舟南渡长江;崇禎十七年,闯王军踏破了凤阳,清末,民国......你已经走了这么远啊,你都安然无恙。你是不是也没想到,竟然会在太平盛世,被亲人卖得远远的,背井离乡? 当时,我听见师傅低声说。 孩子別怕,我带你们回家。 器物有灵,沧海证道。 我收回思绪,问师傅,我还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问。” “您看,盗墓与反盗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千年百年,此消彼长——到底什么时候,二者才能分出个胜负?” “胜?负?”师傅转身看看我,道,“古代那些王侯將相,生前身穿金缕玉衣,死后陪葬金银珠宝,因为他们相信人死后灵魂会到阴间,所以需要陪葬品到阴间继续享受。这种厚葬习俗,虽然满足了墓主的虚荣,但也招来了后世无穷无尽的盗墓贼。” “我之前查获过一件西汉镶宝铜壶,那壶身镶嵌的宝石先是被汉末盗墓贼抠走了,铜壶又几经转手,到了北宋年间二次下葬,第二任主人用琉璃填补了空缺。结果到了靖康之变时,金兵又来破墓,把琉璃珠子又挖走了。” 师傅说,你瞧瞧,只要地底还埋著珍宝,人的贪慾就无穷无尽。 盗墓与反盗墓的斗爭也会永远继续下去。 “师傅,那假如您百年之后......”我也笑著问,“您觉得,您会怎么设计——您的防盗机关?” 说句大不敬的话,我还挺想亲眼见一见。 “我哪里会设计什么机关?”齐朝暮陪著我胡闹,“再说,防盗机关越精巧,盗墓贼反而越知里面藏著宝贝,越要不顾死活要进去闯一闯。那些古人都精明著呢,用什么九层金锁、流沙悬石、伏火毒烟,机关算尽,但你看看,他们可曾拦住半个盗墓贼?” 关键是要移风易俗,要树立文明节俭的殯葬新风,才能彻底扼杀盗墓陋习。 齐朝暮最后对我笑一笑: “徒弟,我交给你个终极任务吧。等师傅百年之后,假如没留一男半女,你乾脆就把我往这片大海里一撒——薄葬,这是世界上最简单、最有效的反盗墓方法,保证生前身后,再不会被任何盗墓贼惦记。” 第110章 结局:山河万古色,天地一轮秋 故事至此,並未结束。 国宝不仅要重返博物馆,更要回归故土的怀抱。我们专案组的最终使命,便是將这份沉甸甸的文化遗產,分批送还至祖国的四面八方。 今年打击文物走私专案与守护国宝专项行动,不仅雷霆万钧,更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几乎每一条文物犯罪链背后,都牵扯出一系列早年遗失的珍贵文物。 当然,我无法亲自护送每一件文物回家,但我收到了全国各地交接仪式的邀请。 包括我熟悉的东山市。 国宝1號青铜卣已安然落户东山博物馆,但由於东山的珍贵文物眾多,早年间频遭盗墓分子的覬覦与毒手,一度沦为盗墓重灾区。 我拗不过当地警方的盛情邀请,最终抽身前往东山,见证一场文物送还的仪式。 这件文物,我也认识。 一尊千手观音石像。 它是我办理的第一宗文物案子。当年这尊观音石像被鱼羡山买回,又辗转送去海外。歷经半个世纪的海外漂泊,它终於重返故土。 这尊千手观音石像高约两米,虽无贴金、彩绘,但据地方志和百姓口口相传,这尊石观音可溯至宋朝,具有极高的歷史研究价值。 当我亲眼见到这尊石观音时,心中就涌起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不仅仅来自案件的接触,仿佛在很早以前,我就曾与这位菩萨有过一面之缘。千年风雨在她的杏眼间蚀出道道细纹,仿佛菩萨在垂怜眾生时,眉宇间轻轻蹙起的一抹慈悲。 这位石观音菩萨无疑是“幸运”的。 像她这种开凿在山崖的石像,盗墓分子难以搬运,往往会直接敲掉石像的脑袋,將其首身分离,再进行转卖。但这一尊千手观音,无论是头部还是手足,都价值连城,盗墓分子乾脆整个撬走,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石窟。 追回这尊千手观音后,我们出於对石质文物的修缮和展览多方面考虑,一致决定不再將其送往遥远的东山博物馆,而是就近请进山脚下的石观音寺。这里將有专人定期保护,让普渡眾生的菩萨继续庇佑这片热土。 文物交接仪式定在傍晚。我们警车引领著运输车,缓缓驶向东山山脚的石观音寺。 沿途村落的百姓们早已等候多时,不分男女老少,都像赶大集似的聚在道路旁。当载著石观音的板车经过时,有人洒清水,接风洗尘,有人放礼炮,锣鼓喧天,举村举镇相迎,热闹非凡,仿佛在迎接一位远游归来的亲人。 说来也奇,我们出发时还是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但等到天色擦晚时,空中竟飘来许多彩云。它们层层叠叠、五彩繽纷,不似江南烟雨的温润氤氳,而是大漠孤烟般的磅礴,漫山遍野。 落日霞光,终为星辰。 仪式结束后,我独自在石观音寺里四处转转。一位看门阿婆拉住我的手,眼中满是感激: “谢谢你们把菩萨送回来,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时光阴。我回答。 阿婆或许耳背,她吃惊地看向我头顶的苍穹,正好有霞光万彩:“啊呀,你叫石观音,你跟那菩萨长得也很像!” 我只当老人家在开玩笑,礼貌地回头看看那一尊千手观音。 晚霞流照在石观音的面孔上,她的千手仿佛次第舒展,拈起一朵千年的。 阿婆还在用土话喃喃道:“从前只当是传说,原来真有菩萨踩著祥云回家......” 归程途中,警车引路,我们的越野车队在盘山路上艰难前行。 夜间东山总爱起大雾,但我们总结了以前雾天行车的经验,这回不管是防雾灯还是反光贴,都已做好了充分准备。 忽然,我见对面山脊冒出一粒火光,穿破了黑夜与浓雾。 起初,只有零星一点,转眼间,竟呈现燎原之势,绵亘在整座山脊。 “摇下车窗。”齐朝暮吩咐道。 我们不约而同把头伸出窗外。 这一次,我视野里的“星星之火”不再是反盗墓的探测警报灯,而是沿途村民们自发点燃的火把! 大雾里,人们为我们举火引路。 火焰顺著山脊流淌,登上山巔游行,与更远处的火炬手们完成了薪火接力。 星火蜿蜒三千里,恍若一条甦醒的东山巨龙,正盘踞在华夏文明的脊樑之上。 我明白,所有捨生搏命的瞬间,都为了此刻欣欣向荣的火种。 这些雀跃的火种,掠过秦砖汉瓦,掠过唐宋摩崖......它们必將隨著我们中华广阔大地上的文化遗產,永远鲜活下去。 这是华夏民族的薪火相传,这是向华夏文明根脉的深深致敬。 ——从前的从前。 一方司母戊的铜鼎,一虡曾侯乙的编钟,礼乐齐鸣;一块传国的玉璽,一座紫微的宫城,转斗移星;一只太阳神鸟飞出古蜀国的图腾,一匹铜马踏燕追风,何尊铭刻“宅兹中国”,从此奠定了四隩既宅,九州攸同。 当中华红山女神站上三圆神坛,吹奏一支新石器时代的贾湖骨笛;那一盏照拂汉宫秋月的长信灯,也照亮了长眠地底的十万兵马俑。且看青铜神树的通天,云梦睡虎的秦简,且看轩辕饮龙泉,又去醉里挑灯,看一柄寒光未减的吴鉤越剑。 万剑归宗。 ——史书的史书。 爭论著大禹的水,精卫的海,封神补天的传说;爭抢著阿房的宫,鸿门的宴,淘尽英雄的赤壁之战;爭执著略输文采的秦皇汉武,稍逊风骚的唐宗宋祖,还有一代天骄的射鵰大弓。 长安,洛阳,敦煌千窟;临安,金陵,紫禁风物。一阵埋骨江东的风,又送一片降幡出石头,岭南海客谈不尽瀛洲,也收不回关塞的幽云十六。 这是史书道不尽的时代。 惟余莽莽,惟余气吞万里的金戈铁马。 折戟沉沙。 ——后人的后人。 指点著《清明上河》与《千里江山》共赴沧海,赏玩著《河图》与《洛书》的万里崎嶇,惊嘆著天机不可道尽的《连》《藏》《周易》,也嘆息著埋骨洞庭的和氏玉璧,千帆尽过,只有一片玉壶冰心,仍然端坐江湖庙堂,讲述忧国忧民的传奇。 这是一个后人无须言的时代。 也许是马王堆的金缕玉衣,也许是游龙惊鸿的兰亭雅集,也许是良渚玉琮的方圆,也许是舍利宝幢的庄严,捧出多少出窑万彩的儿,绽放在生逢其时的盛世人间。 奇绝璀璨。 ——千秋的千秋。 只有洗尽风雨的九州,万国来朝的讚不绝口,只有星火燎原的壮志已酬,五星出东方的名垂宇宙。 没了。 山河万古色,天地一轮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