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赫洛的奇幻游学事件簿》 第1章 一场献祭仪式 学者赫洛·埃尔维森先生是在一股令人不適的异味之中渐渐甦醒过来的。 甫一睁眼,一团於夜色中跃动的明黄色火光就迫不及待地跳进了他的视野。他耸了耸鼻子,分辨出那股將他唤醒的难闻气味正源自这团火焰——显然,燃料中添加了不少硫磺。 赫洛试著活动一下身子以缓解甦醒后的酸疼与僵硬,但很可惜,事情並不如他所愿,反而引得头上被结结实实敲了一记闷棍的患处又开始疼起来。 痛觉像是眼前的火焰一般沿著他的头颅流淌,蔓延,双耳里灌满了大脑对这下重击发出迟来抗议的嗡鸣声。 袭击了他所在的商队的劫匪们显然並没有尊重一位货真价实的学者的打算,他被捆绑得相当完美,完美得像是丰收节上待宰的羊羔。 而隨著他的活动,从手腕上传来了特殊的粗糙触感,让他分辨出这绳索在编织时掺入了锋利的金属碎屑,恐怕越是挣扎越会落得鲜血淋漓的下场。 任何一位出身学术之城的学者都不可能也不应该容忍如此的侮辱。 赫洛一边让自己的身体放鬆下来,避免与这些咬人的绳索有更多的摩擦,一边忿忿不平地想道。 即使学派里仅有他自己一个、每天被周围的同僚投以不那么友善的目光、前不久更是收到了学派即將被取缔,如果他不做点什么就会被扫地出门的噩耗…… 他也依然是受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认证的正式学者。 虽然每个月能够申领到的经费与津贴少得可怜,以至於他不得不偶尔出现在其他学派的实验室里客串小白鼠的角色——哦,这说法不太“学者”;应该说,担任“客座学术顾问”更恰当一些。但是赫洛对自己拥有这样一份足以让他作为一名优雅的室內派过上一辈子的职业感到很满意。 可是这一切全被那份该死的通知毁了。 赫洛还记得那是一个与平日里没有任何区別的平静下午,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的人造天穹一如既往地运转著;他看见信使鸟停留在自己的小院门口,想当然地认为那又是一封找他担任“客座学术顾问”的邀请;於是他取下信件,隨手给了信使鸟一颗甜栗子—— 然而在读完信件的內容后,他就开始深深地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把那只该死的鸟儿的毛拔个精光。 在经歷了震惊,愤怒,无穷的埋怨和哀嘆后,赫洛还是苦心研究了三天学术之城的条例,最后找到了唯一一条对眼下的他而言行之有效的出路:外出游学,並完成招收一批学生、编写一部学术著作的学术指標,以此来证明他所属的学派並非一无是处。 在学术之城本地尝试挖其他学派的墙角的做法显然是天方夜谭,藉助秘法七塔里那位好友的关係,深入幔层界进行的一场招生宣讲也以失败告终——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唯一对他的自我介绍產生了一丁点儿兴趣的灵鸟族女孩儿,在发现他本人是个与超凡绝缘的人类后,高高抬起她的喙,活像一只打鸣的大型金羽鸡般感慨道: “先生,您是多么的普通,又多么的自信啊。” 於是悻悻而归的赫洛做出了他此生最惊天动地的决定:光自己的毕生储蓄,搭上一支商队的顺风车前往壤层界谋求一条生路。 现在看来,他还不如老老实实接受命运,大不了以后靠著当“客座学术顾问”赖在学术之城过日子嘛。 要知道,虽然同僚们对他態度轻蔑,但至少在进行实验的期间管饭——通常是一份用科罗娜蜜腺与各种香料反覆醃渍的烤肉排,配主食与七彩蔬菜鲜汤,以及一份时令水果甜点,一杯提神醒脑的药草茶——没有繁琐的用餐礼仪与讲究,充分符合学者们效率、营养、分兼顾愉悦身心的要求。 而眼下的状况,劫匪们显然在態度不佳的同时並没有请他吃顿晚饭的意思,这教赫洛心里更加鬱闷了。 更何况,正常的劫匪恐怕是不会特意在篝火中加入硫磺的。 这种矿物是“原初七数”中的“七种矿物”之一,通常被广泛运用在各种各样的仪式或法术里。往好了想,这伙劫匪也许是一群为了谋財的超凡者,往坏了想……大概就是为了害命而来的邪教徒。 渐渐地,因受伤昏厥导致的耳鸣消退,赫洛清楚地听见了火焰燃烧的嘶嘶声与毕剥声,人群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以及一道在这些杂音衬托下显得分外庄严洪亮的诵唱声。 “一切已成过眼云烟,一切只是老调重弹;我等皆是世界之终末,既无出路,也无道途;所有罪愆皆已犯下,仁义道德不过好戏上演。” 是赫洛从没听过的诗句。 且不说如今人人皆知的唯一神祇与主宰埃洛希姆,即使是赫洛所知的诸神世代的各大信仰里,也没有这样的教义或祷言——老实说,即使在眼下迷迷糊糊的赫洛听来,这颂词都不像是虔诚的祝祷,反而更像是哪个歌剧团在表演——他不禁想质疑一句:现在的邪教徒还有这样的爱好? 不过很显然,自从被下了一纸通知开始,造访他的厄运並未离开,眼下他面临的恐怕正是一场邪教徒的盛大仪式。 他的肚子不爭气地哀鸣起来。也不知道这场仪式会不会向信徒们发放圣餐?说不定自己也能领受一份来填饱肚子。赫洛仍然有些迷糊的脑袋里如此思忖著,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身躯,却教皮肤与绳索摩擦带来的疼痛刺激得清醒了三分:哦,好像他们等著分食的圣餐就是我自己,那没事了。 “……诅咒谩骂已在世上泛滥,而祝福祈愿全都面目全非;丑恶虚偽不再使我们忿忿不平,真善美好也不过是妄语虚言。善行义举不再教我们幡然悔悟,成邪作恶业已令我们无动於衷……” 他努力地转了转重新变得明晰的双眼,大致靠著余光看见了自己正像是一只安睡在餐盘里的鰲虾般,脚高头低地放置在一座微凹的石质祭台上。头颅的位置略低於祭台凹处的边缘,使得他没法借用余光大致看看周边的情形。 作为学术之城最后一个专研神秘与超凡领域知识的学者,赫洛下意识地就以专业的眼光做出了判断:下凹的祭台有利於收集祭品流出的血液,而上半身放低可以让祭品在死亡过程中儘可能地清醒——对於这类仪式而言这是很重要的加分项。 虽然颂词不够到位,但起码工具还是挺专业的——埃洛希姆在上,我都在想些什么东西?赫洛心底里刚刚对这群邪教徒的仪式做了个大致判断,就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就像一头待宰的羊,不想办法摇尾乞怜,反而在评判屠夫用的砧板和刀具的质量一样可笑。 “只因所有奇蹟早已去不復返,所有设下的界限都毁於一旦。我们阅尽世间万象,深知终末方是一切的归所。所有问题都已提出,所有机会都已赐予;我们是这终末的崇信者,深知万象都將自掘坟墓……” 诵唱声还在继续。 赫洛忍著胸口被绳索紧勒带来的疼痛,深呼吸了一会儿,以確保自己呆会儿有足够的气力来做一点无谓的爭辩。实话说,虽然死亡对他而言从来不是值得恐惧的事,但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能通过自救来避免它:毕竟谁都知道,死亡的滋味儿一定不好受。 “人间浮华世事成败,不过供我们消遣时间;蒙受痛苦反使我们感到开怀。我们所求所望唯独一刻:那群星再度沉没於虚空之时,我们翘首以待!” 周围的信眾们隨著那个领唱的声音一同亢声高歌,声响震得赫洛视野里的那束硫磺火炬都激动地颤慄起来。 赫洛努力地歪了歪眼睛,瞟见一个罩在一袭宽大的暗红色袍子里的高大身影向他一步步走来,想必就是方才领唱的那位;他猜测这人应当就是策划了袭击行动,並在此主持这场仪式的教团主祭。 袍子在跃动的光中投下森然阴影,遮挡住了这位主祭大半的身形与面庞,但赫洛还是分明地看见了他的一双眼瞳在暗色中闪烁著萤光。霎那间,他又转过身去,一面缓缓踱步一面开始向周围的信眾们陈辞: “同胞们,我们已走过足够长的道途,已尝过足够多的苦难。自居於高天之上的僭主强夺了我们先祖的权柄以来,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 周围响起一片激昂的呼號。 “上千年来,我们被当作邪神的子嗣,在仇恨、蔑视与鲜血中挣扎求存。白昼属於白昼的孩子们,黑夜属於黑夜的儿女们,就连黎明与黄昏,也被十与一的圣者所支配,而祂的眷属们也无一例外地以箭矢指向我们的心臟!” “势必偿还!势必偿还!”信眾们的喊声愈发高亢,赫洛感觉到周围的温度骤然开始上升,硫磺的味道也愈发浓郁,呛得他赶紧闔上双眼,屏住呼吸。这类仪式通常都依赖於群体情绪与意志的调动与统一来启动,现在的异象毫无疑问只是仪式中的一环。他得留下足够的力气在更关键的时点出声,藉此扰乱仪式的完成。 “但是!如今我们已经不必再流浪下去!只因我们的虔诚换得了先祖的天启:尚有一位无上尊崇的先祖,沉眠於天之磐座的投影里!” 又是一片惊嘆与狂喜的欢呼声响起。赫洛眯著的眼睛恍惚看见,硫磺的明黄色火焰倏然熄灭了,而空中开始洋洋洒洒地有黑色的灰烬飘零。 “祂於余烬之中復甦!祂是昔日荣光的埋火!祂將拭去我们千年来不绝的血泪,祂將使天之磐座的威光回燃!” 赫洛觉得那个关键的时机快要到了。 虽然他对自己贫弱的能力一清二楚,但作为学术之城的正式学者,他早就经由秘法七塔的术式在身上刻录了印记——虽然这玩意儿最大的作用是验明身份的標誌,但它的来头绝对比任何异教都要大得多。 只要想法子拼命把它激活,说不定他还能有一条生路。 “不过,我依然要向各位同胞坦承:这场仪式的危险程度或许远超我们想像。必要的时候,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恐怕都要做好牺牲的准备……而这一切,皆是为了我们的先祖的復甦与归还。” 不待这位主祭接著说下去,周围的信眾们已经开始狂热地回应起来。 “我愿意!” “在所不辞!” “我没意见!” “我有意见!!!”赫洛穷尽了他自甦醒以来积攒的力气与所有的求生欲,发出了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愤难当的破音。 第2章 一位邪教祭司 在这一声饱含情感的嚎叫后,场间瞬间陷入了一种莫名尷尬的寂静。 赫洛感觉脸有些发烫,他也不清楚这是因为做出了完全不符合自己学者身份的丟人举止后的羞愧,还是额头上应当已经显现而出的学术之城印记的效力。 虽然看不见四周,但赫洛明显感觉得到有无数视线正在自己身上停留——他庆幸这些信眾里应该没有巴吉里斯克或者丧心魔之类的超凡种,毕竟这些单凭视线就能让人痛不欲生的小可爱们大概不会乐意从幔层界里溜出来,顶著衰弱而死的风险观摩一场献祭仪式。 寂静。场间还是寂静。 “呃,这个,那个……我是说,晚上好?不对,我的意思是,诸位吃了吗?没吃的话,我的行李里有不少甜食……” 我他妈的到底都在说些什么。赫洛在心底里暗骂了自己一句。但是眼下,久经压抑后爆发出的身体机能占据了上风,为了宣泄尷尬与紧张,他的嘴还是没按自己的想法停下来。 “呃,就是说,如果你们对甜食不感兴趣,可以把它们拿来给我吗?我真饿极了。也许我们可以松鬆绑,就著甜食和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没有人回答他。视野里除了依然在纷纷扬扬飘落的黑色灰烬外,看不见其他人的反应。这些慢悠悠地下坠,偶尔落到他嘴里的小东西弄得他愈发窘迫起来。 难道学术之城的印记真封存有什么强大到没边儿了的法术或者灰律,把所有的邪教徒给定身了吗? 还是说他利用大叫激活印记里蕴含的意志,在这种大型仪式最关键的呼应环节中断了其进程的方法格外有效? 但赫洛的疑惑並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打破了。主祭高大的身影与熠熠生辉的双眼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目光在他的身上游走了一圈,教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本来应当在仪式的最后一刻才能醒来。”主祭的声音里似乎带著一些掩饰不住的欣喜。“你果然很特別。” “多谢您的夸奖,先生。当然,如果是一位身姿兼具了合理的饱满与纤细的美丽女士这么评价我的话,就更好了。” 紧张的情绪有所缓解,虽然赫洛很清楚正常人是没法和一位狂热的邪教徒达成共识的,但他总得试著交涉一下——即使这番试探在外人看来完完全全就是骚扰。 “而且如果真有这么一位女士如此夸奖我,我还能和她聊些更特別的东西。” 主祭並没有直接回应这番油腔滑调的发言,而是抬起手来將兜帽脱下,又轻轻一捋,那件宽大的长袍就翕动著滑落在地。 自身后投来的火光映照著主祭的身躯,又被无数细密的鳞片所反射,为他镀上一层鎏金的后光。赫洛清楚地看见光影之间,他——应该称呼为她,轻轻地挑衅般抬了抬那明显非人的突出的吻部,这个小动作引得她身躯上的光影泛起一串丰腴的涟漪。 与赫洛所猜想的一模一样。 一位畸龙女祭司——虽然现如今无论是学名还是俗名都有许多所谓的龙,但只要对超凡领域的知识有所了解的人就知道,它们全都与真正的巨龙一族没有半点关係;那些狂热篤信自己是巨龙一族后裔的蜥人、这龙那龙,无一例外地都付出了血的代价,而畸龙也不例外。 这支在幔层界被统称为“薇维尔”的奇异种群皆为雌性,最大的特徵就是她们那对宝石一般在黑暗中也会发出萤光的眼睛。 “很有趣。你是在试探我吗?”她的声音与男性別无二致,语调依然如唱诗时那般抑扬顿挫。“我们的好奇心已经被撩拨而起,你最好別让它们隨著刀锋一起失望地落下。” “乐意之至。不过在那之前,能麻烦您帮我拂去落在脸上的灰吗?它们弄得我很痒。当然,考虑到您的身份,如果您愿意高抬贵手为我松一松绳子由我自己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话音刚落,赫洛就看见女祭司伸出那只覆盖著角质鳞片的爪子,为他擦去了脸颊上的黑灰。即使她应该已经儘可能地放轻了动作,但依然在赫洛的脸上留下了火辣辣的疼痛与肿胀感。 假如她们这些畸龙去做皮肉交易的话,生意绝对会很差。赫洛在心里如此埋怨道。 “可以了,可以了。”见到女祭司投来的询问的目光,赫洛连忙出声阻止了她的动作。“我想我们应该儘快回到正题上来。” “嗯哼。”她不置可否地又抬了抬头,眼睛却一直俯视著脸上红一道黑一块、狼狈不堪的学者。场下的信徒们似乎对她这样的临时起意已司空见惯,没有发出半点懈怠的窃窃私语或是质问怀疑。 “首先,我对各位的信仰没有半点质疑……”赫洛呲牙咧嘴地开始了自己的谈判。虽然他此刻心里完全不这么想,甚至还借著把头仰过去的机会翻了个白眼。 畸龙们大多坚信自己是巨龙一族的后裔,並狂热地崇拜司掌灾厄的巨龙嘉尔蜜緹,以她们整个种族都是雌性的特徵而自夸为“纯净的种族”。 不过,作为也许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位研究神秘与超凡的学者,赫洛清楚地知道她们的底细:用通俗易懂的方式来说的话,一只“薇维尔”大约等於一朵植物的雌成了精。而与她们相对的“雄”则保留了自己身为植物的本相,並被她们作为繁衍仪式的材料,这才使得她们看起来好像真是什么只有雌性的神选之民似的。 “但是,作为学术之城里最后一位研究神秘与超凡的学者,我很好奇,女士,你们的颂歌完全不像是一个宗教该有的东西,反而更像是一位醉酒后愤世嫉俗的吟游诗人的即兴作曲。”赫洛確信自己应该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於是毫不客气地如此评论道。 “所以,能和我聊聊把这首颂歌,以及这场我从没见过的仪式传授给您的那位支持者吗?否则,贸然施行一场不靠谱的仪式,很可能会白白损失你们宝贵的有生力量。 “毕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聚集在这里的,恐怕是双界里最后一支拜龙者教团了,不是吗?” 听完他的话,女祭司似乎思忖了一会,那双灼灼的宝石般的眼睛也移开了视线。但很快,她狰狞的面孔就在赫洛眼中缓缓接近,放大,灼热的鼻息带著硫磺的味道,喷得他脸上的爪痕刺喇喇地疼痛起来。 她的双眼在赫洛脸上游弋了一轮,便重新直起身子,发出了一串近似敲击木片琴般的怪异笑声。 “你真的很有意思。”她感慨道。“我主向来喜欢聪明的孩子。愚笨和盲目虽是助长灾焰最好的柴薪,但我主更偏爱那些以才智迸出最初的火星的人。” “但是很遗憾,不行。我不能告诉你。”她竖起食指轻触吻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是法术?还是灰律?亦或是什么更特殊的手段?”他猜想她应该不是“不想”,而是真的“不能”。在他的记忆里,能做到这样的禁忌或是约束的方式有许多种。这无疑给他的谈判加了一枚砝码。 “虽然我本人无法施行超凡,但也许我能教你如何解除它。”赫洛自信地对她如此说道。 他很確信自己具备足够高的价值。 不过有一说一,自从他幼时被睡莲学派的上一位老学者捡回学术之城,莫名其妙地成了这个破落学派的传承人以来,他就从没觉得学习这些玩意儿开心过。世人皆知如今“大衰退”的潮汐让超凡只能瑟缩於幔层界里,而理术不必仰赖日渐衰微的源能,便可以指导人们操使力重千钧的机械,击发致命的火枪;赫洛一直认为自己学习神秘与超凡的知识不过是为了维持学者的身份混口饭吃。 以后他也会这么认为,如果还有以后的话。但起码眼下这会儿,他稍微有那么点庆幸自己学了这些东西。 “你確实很特別。”女祭司没有回答他,而是摇了摇头,站直了身躯。那件被她脱去的长袍如藤蔓般自她的腿脚攀援而上,重新將她的身躯包裹在了阴翳之中。“如果可能的话,我主一定会乐於聆听你为祂一一讲述……” 隨著这番感慨,女祭司抬起一只手,五指合拢。鳞片一簇簇地涌动,將手掌包裹,幻变成了一柄锋锐的祭刀。 她的意思再明確不过了。那么仪式呢?仪式应该按照他的计算被中断了才对。自甦醒以来,赫洛第一次因困惑与紧张而蹙紧了眉头。 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实在太奇怪了。他思忖了一会儿,或许是即將来临的死亡激活了他一直以来惫懒的大脑,这趟无可奈何的出行的一切细节在他脑海里一一闪回:恰好赶在衰变潮汐开始活跃的前一天下发的取缔通知、恰好让他赶上的最后一支乐意捎他一程前往壤层界的商队、商队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小个子灰地蜥人…… “但是为什么?”赫洛喃喃道。他感觉一切在自己的思索中串联起来,这一系列的巧合似乎都指向了学术之城。但斯奇恩底亚,这座集双界所有顶尖的智慧於一体的悠久古城,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置自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底层学者於死地呢? “因为仪式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完成了。”女祭司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她回应著,话语隨著半空中依然在缓缓飘落的黑色灰烬一同柔软地落下,祭台周围的火炬也一併熄灭,只余下女祭司的双眼在驀然来临的黑暗中兀自闪烁著光。 “接下来只需要献祭。你,还有你的那一份斯奇恩底亚的印记。” 也就是说,他蹩脚的自救计划从一开始就错得可笑。 就像是一个屠夫发现自己刀下的羊格外可爱时,当然会逗弄它一下;但最终屠夫还是要完成自己的工作的。只不过羊却把这种消遣当作了屠夫对自己的垂怜——赫洛嘆息了一声,放弃了对这背后一切的思考。毕竟这一天,或者几天里发生的事儿已经比他过去三十年的人生都要复杂得多。 反正他都要死了。 “出於对你的特別之处的惋惜,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女祭司的话语依然那么抑扬顿挫,但赫洛此刻却已经听得出她的话语里带著狂热与执著。 “这算什么?临终关怀吗?”他闷闷不乐地问道。 “嗯哼。” “那……我能申请上个麻醉吗?我真的很討厌疼痛。”他恳切地请求道。毕竟死亡就是死亡,既然无法拒绝,他起码得让自己死得好受一些。 女祭司没有作声。只是將她手爪幻化的祭刀贴近了他的胸口一些。 “呃……好吧。”赫洛再次嘆了口气。要什么都没有,那这临终关怀他寧可不要。“嗯,让我想想,一般的先贤大概会留下什么遗言?” 那把锋利的刀已经撕扯开他的衣服,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留下一串殷红的吻痕。 “啊好吧,我知道了,『我就要死在这儿了,永別了,全世界的我的崇拜者们』。” 学者的话音刚落,一阵前所未有的锥刺的疼痛就如同种子般在他的心口萌发,抽出无数冰冷的枝条向他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迅速蜿蜒而去。剧烈的疼痛与失血带来的失温感袭击了他,身体宛若溺水般慌乱地挥霍著求生的本能,不断地开始颤抖,蠕动,挣扎,最后却只能徒劳地加速自身的死亡。在朦朧之中他恍惚听见周围的信眾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但很快,隨著刀锋的划动,思考也在疼痛之中洇染,模糊,离散,最终余下开始僵硬的沉淀,彻底成了一具殉难的尸体。 第3章 一轮冉冉升起的月 畸龙女祭司看得很清楚。这名特別的学者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开始僵硬的脸庞还残留著她的手爪留下的淤痕和黑灰,显得格外狼狈。 在谋求偏执信仰的团体中,她一向认为自己是最温和的一届祭司。因此在看见那颗自学者胸口掏出的心臟停止了跃动时,她不得不坦承自己的確有那么一瞬间的惋惜。 但只是那么一瞬间。 无根而来的黑灰愈来愈多,它们不再悠閒地飘扬,而是扑簌簌地下坠。她望向这座祭台所在的灵帐四周乌泱泱的信眾们,有的在虔诚地祈祷,任凭灰烬堆积在自己的头肩;有的在纵情欢笑,从空中掬起一抹灰烬涂在自己身上;还有的张大了嘴,贪婪地接取天上降下的灰雪……她看见了那个瘦弱的蜥人——他一直按照她的吩咐潜伏在一支商队里,並成功地將她身后那位已经变成一具尸体的学者带出了学术之城。眼下他一改往日的愁苦和寡默,在灰烬中笨拙地手舞足蹈。 然后,一线银光在黑暗中迸发。在因不断降下的灰烬而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的这方空间里,驀然投下一道银白的沟壑。 无与伦比的狂喜与惊愕也隨著这道光撞进了她的脑海,將她的一切思绪撞得粉碎,仅仅只是呆立著,注目於那逐渐撑开了黑暗的眼瞼的纯白。 她无法思考,但她的本能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早已被认为隨著巨龙一族泯灭的不为人知的另一轮月亮,曾是世间法则的完全,曾是注视百亿之生与千亿之死者的双界之眼。 那是天之磐座。 假如祭台上已经成了一具冰冷而悽惨的尸体的赫洛能看见这一幕,大概就能明白那源源不断的灰烬是从何而来:漫天的黑暗如同静静焚烧的纸张般蜷曲,剥落,然后飘零而下,显露出背后壮丽灿烂的星空。银粉似的星辰游曳在不同顏色不同形態的星云里,恍若一场五光十色的宏伟梦境——但一切都在那一轮银白前黯然失色,它取代了平日里人们习以为常的淡黄的月亮,並比它耀眼、纯洁得多。 如果让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钻研理术的学者们看见这一幕,无论谁都会陷入癲狂。只因这就是他们即使连做梦也无法梦见的景象:这是直接穿过了双界的层层屏障呈现的宇宙的真实,这是在理术数千年来的发展史里已经被证实离去或焚毁的第二月亮的再现。 “余烬之主……回燃之光……”女祭司跪倒在地,一眨不眨的双眼里流淌出植物汁液般暗绿色的泪水,那是她身为“薇维尔”的身份的证明。她知道这代表著她们不过是畸变的朵,但那又怎样?每一位“薇维尔”从小就是在口耳相传的神话的薰陶中长大的。如今理术近乎要主宰这个世界,就连幔层界的超凡种们都大多坚信,包括他们在內的所有智慧种族都终將藉助理术的发展认识整个宇宙——这空前膨胀的信心教他们拋弃了对未知与神秘的尊重。 她们的先祖,她们的神话里创造这个世界的真正主宰,伟大的巨龙马上就要甦醒,而她將见证这理术无法詮释的神秘为双界带来新的时代。 方才大雪般飘零的灰烬这会儿开始逐渐减少,地面上早已成了一片灰烬的浅海。与她一样篤信巨龙的信徒们在齐腰深的灰烬中手拉著手,围成一圈又一圈,开始放声高唱那首被评价为愤世嫉俗之作的颂歌。泪水將他们每一个人沾满灰的脸庞都点缀得分外滑稽,但没有人在意。强烈的情绪像是以喜悦为基酒,佐以三瓿酸楚,两片释然,一瓶子追忆的特调,麻醉了所有人的大脑。 因此,当第一圈起舞的信徒们因为突如其来的不和谐感而跌倒在地时,他们只是踉踉蹌蹌地爬起来打算继续舞蹈。但其中两个相邻的信徒茫然地扯了扯自己握著的那只无力的手,发现它们並不属於面面相覷的彼此。 对了。他们之间本应该还有一个人。那个混进了商队,带回了祭品,立下了大功的小个子灰地蜥人。他的双手还在他们手中,但他整个人仿佛灰烬一般,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了这场狂欢里。 其中一个信徒低下头看了一眼,她看见了那个灰地蜥人的头颅。他那双直到完成自己的使命,亲眼见证了这场奇蹟以前从没有过笑意的鼓囊囊的眼睛,此刻却安详地半睁著,带著还未散去的喜悦;这颗头颅正在软绵绵的灰烬海里,隨著信徒们的舞步掀起的涟漪上下晃动,活像一截枯朽的浮木。 “小约克蒙受了我主的感召!讚美我主!” 她並未感到害怕或是噁心,而是愈发兴奋地大叫了起来。本来因这小小的事故而迟滯的狂欢的涟漪再次激盪,而且愈发炽热,愈发高扬。 “讚美我主!『自余烬中復甦者』!” 很快,这位女信徒也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痛楚。但就像是醉醺醺的人最爱的佐酒菜便是一场见血的斗殴那般,这痛楚非但没有令她的热情冷却下来,反而火上浇油,让她止不住地大笑。 她跌跌撞撞地鬆开两侧同胞们的手,整个身子扑倒进灰烬的浅海中,然后一片片凌乱的血肉与內臟便如同睡莲般绽放,又被一阵灰烬的海浪吞没,彻底不见了踪影。 祭台边的女祭司也看见了此刻出现的异象。但她的心里同样没有恐惧,只有欣喜。在过去的歷史中他们举办过比这残酷得多的仪式,而接受牺牲早已成为烙印在他们身体里的本能。 信徒们组成的圈一次次断开,又一次次再度相连。有的人踩中了尚未在灰烬中被啃食乾净的残肢跌倒,然后再也没有站起来;有的人头颅忽然如同玻璃般安静地碎成无数片,两边的同伴无需言语便鬆开他的手,然后再彼此相牵……在明亮得甚至有些瘮人的天之磐座与浩瀚星空的注目下,死亡与喜悦奏成了一闕炽烈而欢畅的交响曲。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迷人的吗? 一粒小小的不和谐音忽然传进迷醉的女祭司耳中。她垂下双眼,看见一位年轻的女孩儿號哭著向她匍匐而来——她的下半身不见了。 “大人,大人……我主为何……?”女孩哭喊著,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的足尖。 女祭司俯下身来。女孩那被血与泪冲刷得一片模糊的沾满灰烬的脸,依旧看得出些许娇俏的风韵:她有印象,这是个人类——狭义的那种——女孩,是幔层界赫赫有名的超凡者家系的后代。只是生来没能继承优秀的血脉,因此年纪轻轻就拋弃了对僭主的信仰,成了她们的同胞。 她慈爱地注视著女孩,宝石般的双眼流转著温婉的光采。 101看书1?1???.???全手打无错站 “勿要害怕,埃诺妮卡,虔诚的孩子……你的身体正在穿过天之磐座的第七圆环,肉身的痛苦不过是僭主施於你身的阻碍。祂剥夺了你本该拥有的,教你无处可去,无处可归,现在又要教你肉身痛苦,不得立马回归到我主的身边去。” 女孩似乎被这番话所打动,脸上的痛苦神色逐渐变为一团混沌的迷茫。但她又立刻更加悽惨地尖叫起来: “不……不要!” 女孩的皮肤开始如同落入火堆的枯叶般蜷曲,变黑,然后化作零落的灰烬。她似乎想要抬起手来捂住自己的眼睛,却因为这个动作使仅剩的上半身也仆倒在灰烬之中。 “妈……妈妈!” 她只来得及发出这短促的一声叫喊,就不见了踪影,唯余灰黑色海水般的灰烬,轻轻漾著一道道涟漪。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如同这片海中的生命一般。 天上的星空与巨大的银月也在渐渐变得黯淡。雾蒙蒙的纱幔一层层垂下,黄白色的真月已经自天之磐座的一角露出了它的髮髻。那些或是狂热,或是恐惧的声音已经沉寂了下来。 最后一个信徒被吞没在了灰烬里。女祭司回过头去,祭台上不见了学者的尸体,只余下一汪静謐的灰烬。 她又抬起头来,天空早已恢復了一片雾蒙蒙的混沌,只有黄白色的真月散发著穷酸的柔光。这片连接著幔层界与壤层界的地方向来都是这般,永远笼罩著一层可憎的雾,与不知是否有尽头的荒漠。“大衰退”带来的紊乱能量在这里堆积,而他们的教团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苟且偷生了上千年。 但这样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她向著那轮惨澹的真月狠狠啐了一口,然后高昂著头,一步一步走进了寂静无波的灰烬之中。很快,那些灰烬仿佛具有了生命力般开始沿著她的身体上溯,而她仅仅是虔诚地垂下双眼,跪坐其中,安详地接受了自己的终末。 这片天地间终於只剩下冰冷的祭台,寂静的灰烬,与重新开始吹拂的风。 但很快,蔓延的灰烬海开始震盪。一道道灰烬如同长蛇,又如同藤蔓般穹隆而起,跃动,交缠,你推我搡地前进。一颗有著已经黯淡下去的宝石般的眼睛的头颅被活跃的灰烬们带动著,轻轻撞上了一座木质高台。 高台上堆积著许多尸体。从衣饰上来看,毫无疑问,它们本属於某支不幸的商队。这些尸体无一不被取走了內臟,凌乱地垒成一堆。 隨著灰烬中的那颗头颅轻轻叩动了高台,这堆了无生机的尸体里,一只人类的手猛然伸出。 它摸索著,然后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开始用力推动鬆散堆积的尸体。很快,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加入了自救工作。 不一会儿,一个胡乱裹了一身衣物的男人从尸体堆中钻了出来。他狼狈地环顾四周,满脸惊愕,不禁大喊道: “萝卜!” 这位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睡莲学派的唯一传承人,刚才死在了一场邪教徒的献祭仪式里的赫洛·埃尔维森先生,自尸体堆中跳出,然后正好与高台外数不清的黑色灰烬组成的触鬚面面相覷。他大惊失色,然后又一次大喊。 “大萝卜!!!” 第4章 不该活著的巨龙,本该死去的人 学者赫洛·埃尔维森先生是个普通的人类。 他没有能察觉源能的感知,也完全没有什么坚韧的意志,超凡的力量与他绝缘。按他在秘法七塔的那位好友的说法,別说人类了,就算是一头猪在学术之城这样的地方生活个十几二十年,都能够学会藉助风势进行短暂的低空飞行。 但他又有那么一点儿不普通:他能復生。 借著这一点不普通的天赋,他在为铁火学派的学者们充当“客座学术顾问”时,才能全身而退——虽然事后被人问起时,他以好友的秘法为由头搪塞了过去。 所以死亡对他而言真的不算什么值得恐惧的事。他之所以答应了老学者继承了睡莲学派,也是为了找到自己这唯一的不普通之处的来源。 但眼下的情况还是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想。 在这次毫无计划的衝动出行前,他特意把自己的整块儿躯干埋在了学派那座破落的小院子里——那是他为了赚外快,被铁火学派试验的新武器炸成几段的纪念品。 按照他总结出来的经验,復活应当总是会以他事前留下的身体组织为最优先的目標,所以此刻他本应该从自家院子的园里爬出来才对。 也许是有一条该死的狗路过他的院子,潜入其中,然后把他埋在那儿的东西当作了下午茶的小零食。这样的小概率事件大概是会发生的。他试图如此安慰自己,但依然控制不住地想要大骂一声。只是话到嘴边,说出来的依然是一句: “萝卜。” 起码这证明他的那份学术之城的印记还没在献祭仪式里被夺走。 这个烙印於每一位记录在案的学者大脑里的印记,除了能让他们方便地找到並进出学术之城外,还能有效地帮助他们有涵养地进行学术爭论——简单来说,赫洛此刻心里早已堆积了数不清的下流而粗鄙的訾骂,但真正说出口时,只会被替换成固定的词汇。 不幸的是,他在成为正式学者后的第一次吐脏,是被一块在肉汤里煮得入了味的萝卜烫到嘴的场合。 而这该死的印记,让他成了一个口是心非的萝卜爱好者。 至少他现在还挺期待手里真的能突然出现一个萝卜的。任何一个人在与一片翕动交错的黑色巨蟒面对面时,都会想要手里握著什么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即便那只会让面前未知的怪物享用正餐时多一道小菜。 他已经充分地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了:看来那支让他搭了顺风车的商队没能倖免於难,而自己唯一的天赋就地选择了材料最多的地方发光发热,以便让他有机会返回学术之城看看,到底是哪条该死的流浪狗挖了他的小院子。 但是他得先想办法解决眼前这些灰黑色的怪物,或者被它们解决。 灰黑色的巨蟒般的触鬚涌动著,它们似乎也在迟疑地打量眼前高台上的人类。赫洛看见它们耸动了一会儿,然后捲起一颗让他有些眼熟的头颅,一根触鬚的顶端像是散开的线头那般张开,又碎裂成一团灰烬凑了上去,开始咔哧咔哧地啃噬起来。 赫洛回过头望了一眼,然后遗憾地发现灰黑色的触鬚结成了一片汪洋,而他现在所站的高台无疑是一座孤岛。在他的记忆里,能够展现这样的姿態的超凡物种有不少,但大多不是隨著源能丰沛的鎏金时代一同成为了歷史的尘埃,就是因为需要汲取太多源能而被幔层界的居民们联手变成了歷史的尘埃。 毕竟源能之於超凡者与超凡种,无异於空气——依照理术的严谨说法主要是其中的氧气——和水之於人类。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眼下赫洛也已经发现了他们所处的地方正是双界间的过渡地带。他抬头仰望,天空中淡黄色的真月病懨懨地裹著一层迷濛憔悴的光晕,这是源能衰变引起的潮汐干扰了光的传播所引起的现象——这种挟裹著无数紊乱能量的潮汐是每一个超凡存在的大敌。 而他面前的这位却还在优哉游哉地一边享受自己的零食,一边开始伸出些许触鬚攀上高台,无声无息地向他接近。 它也不太可能以神威这种能量驱动自己庞大的身躯。如今一切都归於司掌天空与生命的主宰埃洛希姆的掌中,即使这种能量与操使它的灰律尚在双界中流转,但任谁都应该清楚那只是埃洛希姆的慷慨恩赐。 更何况,以神威为能源的物种大多生活在接近文明的地方,也不可能出现在这儿——当然,或许伟大的埃洛希姆也觉得他赫洛·埃尔维森很不討人喜欢,所以派了一位使者来宰了他。老实说,赫洛觉得这种可能性恐怕还不到一万垓分之一。 这下让他犯了难。假如是他所知的超凡种族,赫洛还是有些特別的方法可以应付的。前提是对方能够像现在这样给他足够多的思考和准备时间。这教他不禁埋怨起自己的运气来:能够被他看出来路並应付的傢伙们——例如那位畸龙女祭司——不肯给他足够多的时间,而眼下竟然有一个给了他时间的傢伙,却教他压根看不出半点线索。 假如那位秘法七塔的好友在身边,她谅必又要尖酸地如此嘲讽他了: “我说赫洛,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自己有问题?” 一阵剧烈的疼痛与烧灼感袭击了他赤裸的脚踝,硬生生地把赫洛的思绪扯了回来。再没有什么比突如其来的打击更能消解一个人的委屈的了,毕竟当你死到临头,自然会把所有的小心思拋到遥远的星空之外去。 赫洛低头看去,越来越多的触鬚缠住了他的脚,並在他失去平衡跪倒后淹没了他的整条小腿。然后那些触鬚开始弥散,渗透,他的腿很快就像一卷投入火中的纸页般化为飞灰。而那些灰烬还在攀援著,侵蚀著。 在这剧痛中他猛然想起了之前那颗头颅为何如此眼熟:那是属於將他杀死的女祭司的。他想起了那场仪式上源源不断地降落的灰,然后抬头看向眼前已经朝他汹涌而来的巨浪。直到亲身接触,他才发觉这只怪物是由数不清的灰烬组成的。 也就是说,这位给了他足够时间的存在的確有资格如此傲慢:因为在无法考证是否存在的虚数纪之前,祂的同胞早已先於诸神降生於双界。 祂是一位不该尚存於世的巨龙。 “他萝卜的。”赫洛眼看就要刷新他有生以来的死亡记录,在被灰烬的巨浪吞没前只来得及留下这么一句话。 …… “通常来说,在『大衰退』之后,壤层界的神话信仰里就早已没有了巨龙的影子。上千年来,巨龙反倒作为一种人类文明中的幻想形象越来越受欢迎,在他们的故事里,有的巨龙双翼有角,像是翱翔於天空中的会喷出各种吐息的大型蜥蜴;有的巨龙身姿頎长,蜿蜒几千尺,有著狮子般俊秀而不失威严的头颅;有的巨龙浑身鳞片灿若黄金,有的巨龙身躯即是沃土大地;有的巨龙会化身英雄的同伴与他们一同谱写波澜壮阔的史诗,有的巨龙会化身美丽的女性与人类共唱謳歌爱情的恋曲……但在研究那段无跡可寻的歷史,以及追溯理术和神威的起源时,我们都应该端正態度,把旖旎的心思斩断在那些故事里。 “並且深刻地认识到:曾经存在过的巨龙一族没有哪一个是真正长以上那些描述里的样子的。它们也许是一颗每隔七十七年就会划过天际被人们观测到的彗星,也许是你家门口一处水潭;也许是个庞大且好动的偏光二十六面体,也许是一小撮隨风而动的灰烬。 “祂们的诞生甚至可能在尼希林诸神诞生之前——这也是我们好奇的问题:如果祂们不是以神威构成的存在,那么祂们会是什么?不管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祂们肯定不能拿来吃。”——《双界神秘生物大百科:不是所有的生物都可食用》 第5章 如果你是巨龙,也好 有什么东西正在对著自己的手和小臂喷吐著灼热的气息,让赫洛在朦朧中感觉自己正面临某种愚蠢的危机:他似乎正在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一只烧著开水、不断喷出滚烫蒸汽的茶壶。 这种危机感促使他猛然睁开眼睛,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 眼下他似乎已经不在高台之上,而是躺在一片粗糲的砂石与蓬蓬草间。漫天的雾靄带著令人不快的寒意,赫洛摇摇头,感受著冰凉的细微水滴搔动鼻腔的湿润感,意识逐渐恢復清明。 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给再一次復生过来的他套上了一身衣物,让他倍感安心。鑑於目前源能衰变的潮汐已经铺天盖地,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定期拜访秘法七塔,送自己唯一的好友回到幔层界去——这让他猜想或许是她没见著自己於是寻出城来了。 他抬起头来,想要感谢这位虽然总是有些冷淡,甚至把揶揄他作为一种消遣的好友。 然后,他就看见了可怕的一幕:一个陌生的红头髮少年正大张著嘴,满口骇人利齿带著几丝涎水,双手捧著他的小臂熟稔地往里送,看起来平时没少啃骨头。 “喂喂喂!停一停!停一停!”他大叫起来。然而对方似乎完全没听见他虚弱的呼喊声,握住他手臂的两只手上劲道不减反增。局势危急,显然到了必须採取一些特別措施的时候。 唔,按照狄尔金学派那群成天和动物打交道的学者的说法,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把手臂往外抽,而是得握拳往里塞。利用无敌的肩胛骨卡住肉食动物的嘴,以拳头堵住它们的喉咙,阻滯它们的呼吸,再趁它们奄奄一息之时逃脱。 顺便一提,这种方法只適用於普通人。狄尔金学派的动物学者们有相当一部分是能够与动物自由沟通的超凡者,即使现在绝大部分的环境已经不適合他们施法,但要和动物交流叫它们鬆口还是轻而易举的。 赫洛在自己手臂的生死攸关时刻充分发挥了思考潜能,他决定按照这个方法尝试一次。就是不知道假如自己真把面前这个怪物少年给噎死了,会不会被人当做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追杀? 他握指成拳,不退反进,很快就达到了一半儿的目的:他的肩胛骨卡住了少年的嘴。 可惜还有另一半没达成:他压根就没摸到口腔通往咽喉的路口。 赫洛眨了眨眼睛,思索了一下。身为一位高大的成年男性,他对自己的手臂长度充满自信。既然没有触碰到对方的咽喉,也就是说…… 伴隨著一声乾净利落的钝响,刚睁眼醒来没多久的赫洛·埃尔维森先生就不幸失去了他的一条手臂——连著半块肩胛骨。 他的身体也为他愚蠢的尝试感到震惊,它足足过了两三秒那么长才把剧烈疼痛的信號传递开来。甚至足够愣住的赫洛好好欣赏一下自己鲜血淋漓的行为艺术。 两行眼泪和著疼痛导致的满脸冷汗滚落下来,赫洛哭得非常伤心——好吧,也没有特別伤心,毕竟在他落泪打滚的这会儿手臂已经开始长出来了。 但是疼痛可是还在的。不巧,赫洛在这个世界上最怕三件事:疼痛,麻烦,流离失所。现在已经遇到其中之一了——至少在他这一次重生以来是这样的。 红髮少年意犹未尽地把他的手臂吞咽下去,满脸愧疚地向他开口致歉: “对不起,爸爸。但是我实在太饿了。” 赫洛噙著泪的眼瞳猛然收缩,剧烈地颤动起来。他忍著逐渐消散的疼痛,憋著满腹怨气,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三十年来的人生,然后確定自己在三十年里不要说繁衍行为,连艷遇都不曾有一场。按照某些曾经风靡一时的玩笑话的说法,他现在应该是一位举手投足间就可叱吒风云的法术之神。 被一只怎么看都是在某些时期会被判定为异端怪物的傢伙认做爸爸,绝对是一件超级麻烦的事。 好的,现在他最害怕的事已经集齐两件了。 “叫谁爸爸呢?”他愤怒地驳斥,恼火与委屈的情绪叠加来到了最高峰。“你怎么能这样空口污人清白……” 少年露出疑惑的表情。他歪著头努力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试探著开口问:“那,妈妈?” 更离谱了好吗?赫洛在心底里吶喊著,然后连忙隔著衣服摸了一下自己的某个部位。 还好,还在。 “你看我像你妈妈吗?”他及时停止了不雅的动作,屁股朝远处挪动了三分,“哪怕放在任何一个文明的神话传说里都太过荒谬。” “呃,对不起……脑子里突然出现的东西太多,我还没完全消化完。”少年难堪地挠了挠头。“那我该叫你什么?” 感受著疼痛渐渐消退,赫洛甩了甩重新长出来的手臂,重新评估了一下双方的实力差距。 然后他绝望的发现,自己还在因久臥而麻痹的腿並不支持他与能一口咬碎肩胛骨的怪物搏斗。当然,他的应敌经验同样也不支持。要知道,赫洛先生唯一值得骄傲的战斗经验,是在某次拜访其他学派谋求“客座学术顾问”的兼职时,与苜蓿学派的同僚们的研究课题——两只肉质紧实丰腴的维卓鸡打了个平手。 面前这头少年模样的怪物显然不能与它们同日而语。要知道,那两只鸡给赫洛造成的最严重的伤害也仅限於脸上的数道啄痕与红印。 显然,屈从於现状,让一场解除误会的绝佳交流从友好的自我介绍开始是最好的。 “唉,”他摇摇头,把不怎么愉快的回忆拋在脑后。“好吧,我叫赫洛·埃尔维森,三十岁,是个学者。出身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供职於理术院睡莲学派,专精神秘学与超凡学研究方向。每天早上七点准时起床到秘法七塔的信使窗口检查和领取上一周的时事记录,然后整理文献,撰写课题到晚上十一点。睡前不会锻链,倒是会喝一杯甜牛奶。睡眠质量不好,每次都会把烦恼与压力留到第二天,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类学者,很高兴认识你。” 他以生硬的语气快速拋出这一连串公式化的自我介绍后,习惯性地伸出手去。但很快又想起刚才的经歷,连忙缩了回来。“就这样。” 对面的少年似乎很艰难地在试图理解他不耐烦的自述。片刻,少年眨了眨眼睛问道: “那么,我该叫你什么?” “怎样都行。”赫洛闷闷不乐地回答。 趁著这番对话的告一段落,赫洛透过眼睛的余光看见,此刻他们已经转移到了一处空地上,四周除了砂土,石砾,无精打采的蓬蓬草和偶尔在雾气里穿梭的流翅蛾以外什么也没有。他猜想这个少年或许本体正是那团把他整个撕碎消化了的灰烬,本不应存於世的巨龙——那时候他瞬间就失去了意识,没有感受到什么痛苦;就这一点上他可能还得谢谢它。 等等。他看著面前依然满脸疑惑的少年,脑海里灵光一闪。他之所以受了这么多苦,还头一次连著死了两回,不就是为了完成学术之城的指標吗?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看起来很好骗的傢伙摆在面前,就算最后检测出它不是真正的巨龙,也必然是什么前所未有的新物种。这样的大发现想必也足够让他获得表彰,甚至生活质量更上一层楼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窃喜於自己的精明与时来运转。 “或许,你可以叫我『老师』。”赫洛一改敬而远之的態度,身体又往回挪动了几步,尝试著用更加温和的语气如此说道。“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回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去。 “那里是智慧与知识的最高点,扼守双界交匯处的巨大城市,在理术的指导下被製造出来的各式奇珍巧械,让那里的生活远超任何人的想像。你能在那儿找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起码理术学者们是这么认为的。” “好的,老师。”少年似乎被他的话完全调动了兴致,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艾斯库尔。我的名字。我是『自余烬中復甦者』。” 赫洛在心里迅速过了几遍那些有关巨龙的记载,但没有哪一位尊驾对得上“自余烬中復甦者”这个圣名。但眼前的少年也不像是在说谎。毕竟在神秘学里,名字本身就具有力量,而世间超凡种种,可不是隨便什么玩意儿都能拥有圣名的。 “再次很高兴认识你——另外,你的另一个名字可別轻易告诉別人。”他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再深入了解一下这位自己撞上门来的学生,“如同这个称呼的含义一般,我会担负起教导你的责任。但是正所谓因材施教,虽然对於一位尊崇的巨龙而言或许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问你……都会些什么?” “必须要会点什么才能做巨龙吗?”艾斯库尔一脸迷茫地发出了直击要害的詰问。 “那也不是非要这么说……”赫洛訕訕道。埃洛希姆在上,天知道他到底遇上了一个什么玩意?“但是我总得了解一下自己学生的具体情况。” 艾斯库尔歪著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很兴奋地以拳击掌。 “我会喷火。” 话音刚落,他仰起头来,对著漫天的雾气喷出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简直和壤层界的各类故事里那些“巨龙”一样,充满了被人类幻想所锚定的各种刻板印象——比如它们必须会喷点儿什么——一百条巨龙里有九十九条喷的是火。 结合艾斯库尔一开始叫他的称呼,赫洛猜想这或许是狄尔金学派提出的叫做“印隨效应”的理论。刚具有自我的生命体会下意识地把看到的第一个生命体当做自己的血亲,並对其进行跟隨和模仿——虽然这一理论对超凡种族——例如早已灭绝的巨龙是否適用还得打个大大的问號。 他不太相信面前的学生是一位巨龙。哪段歷史里的巨龙会和人类幻想而出的刻板印象一样喷火,还和禽鸟走兽一样有印隨效应的? “还会变形。”艾斯库尔这时又补充了一句。 说著,少年的身躯如同融化的蜡一般隨著话语塌陷,扭曲,显露出灰黑色的本相,激烈地蠕动著。不多时,从灰里站起来一个令赫洛有几分眼熟的灰地蜥人。 “能变成美丽的女士吗?我是说这个形象不太符合你尊贵的身份——没有別的意思。”赫洛一边在心里对这位学生的真实身份再多打上了一条刻板印象的同时,又有些期待地询问道。 “我找找。”艾斯库尔说著,身体又很快开始了变化。很快,一朵白百合般的少女就从黑灰色的灰团中萌发而出,他似乎有些不太適应这样的身躯,轻轻扯著灰烬变幻的一身短袍。“是这样吗?在我吃下去的人里,这个叫埃诺妮卡的形象应该最符合老师的要求。” “对的对的。”赫洛端详了一番,满意地评价道。虽然他本人更喜欢成熟一些的类型,但任谁都会乐意有一位乖巧又美丽的少女隨行身边。 “哎,不对,不对不对。”赫洛忽然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细节,“什么叫『你吃下去的人里』?” “就是字面意思啊。”艾斯库尔一边变回了少年的形象,一边张开嘴指了指,“一百二十三个。有什么不对吗?” “啊……对对对对对。”赫洛哪敢有什么意见,如果只是一两个,那么能做到这种事的物种还是不少的,但他的学生用数量证实了自己的卓尔不凡。 他后悔了。从天而降的金山或许是恩赐,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它会先把你压死。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唉,如果你是巨龙,也好。”他一边说著,一边试著在脑海里呼唤学术之城的印记,以便搞清楚他们该往哪个方向回去。然而过了许久,直到艾斯库尔都有些耐不住性子地靠近询问,他都没能感知到那玩意儿的存在。 “萝卜。” 他骂了一句,话到嘴边却依然习惯性地吐出了熟悉的字眼。那根本没派上用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印记虽然別的功能都出了故障,却似乎还在规训他做一个文明的斯奇恩底亚人。 第6章 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 “如果要从古往今来的语言中挑选一个词汇来形容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的话,那么答案是『不可能』。这座城是一座充满了各种『不可能』的地方,並且不可能被单单一个词汇所形容。若你穷尽所有的文字来讚美它,那也不过是浅浅地略过了它最偏僻的一隅——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没有这么高的学术素养,或者说,没有这么厚的脸皮。这段话摘自一百年前叶法尼斯学派学者安鐸尔主编的《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游览手册》——面向幔层界高层人士的,毕竟壤层界的人类基本到不了那儿。 “这座城市起於微末,最开始它只是一群受引导的智者在荒漠里建造的临时庇护所。彼时双界早已笼罩在大衰退的阴霾之下,而他们所谋求的可称得上是异想天开: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不依赖於日益衰微的源能,而是探寻物质与变化的规律。 “而这,便是发展至今的『理术』的开端——我得说他这段简介错得离谱。他一定没有找睡莲学派请教过,毕竟我们有著最古老的文献。虽然那些老古董也未必不是前人对学术之城起源的个人幻想,但起码比他权威得多。” 此刻赫洛正与新收的学生艾斯库尔坐在一只简陋的木框里,一大团灰烬如同脚力惊人的驮兽般,托著它在交匯处的荒野上疾驰。他一边读著手里捧著的新版《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游览手册》,一边对其中的內容评头品足。 虽然那印记似乎还在约束著他爆粗口的权利,但確是濒临失效,无法为他们指明回家的方向。所幸艾斯库尔在搬运復生的他时,把邪教徒们弃置的商队行李也一同带上了,並在关键时候让他找到了自己隨身携带的手提箱。 他很快翻出了出门时为了预防意外准备的一只罗盘——恆定且精確地指向斯奇恩底亚的方向——是他手上这本新版《游览手册》隨附的赠品。 於是在重新踏上旅途的同时,赫洛决定照著这本册子为他名义上的好学生介绍一下他的家。 “理术是什么?”艾斯库尔好奇地问道。这位疑似巨龙的超凡种懂得比赫洛想像的多,但依然问了一个经典的问题。 “好问题。理术简单来说就是『探索、发现世界之理,並寻找让世界之理为我们所用的方法』的意思。”赫洛回答道。 “就如我刚才提到的,源能的『大衰退』已经在双界持续了很久很久,可以预见的是再过几个世纪后,幔层界的源能也会枯竭。於是人们开始致力於从研究物质与变化的规律开始,寻找不依靠源能也可以让自己生存得更好的方法。 “为什么打雷会下雨?为什么会有四季变幻?为什么水往低处流去?为什么火焰会燃烧?为了以后能在没有源能可用的双界生活下去,学者们开始正视自己所生存的物质世界。探究各种各样的规律,总结各种各样的原理,並以此为基础,发展出各色各样的理术……如今生活中的许多东西,都与理术息息相关。” “我也可以学吗?”艾斯库尔显然不像幔层界的超凡者们那样矜持傲慢,保持著纯真的好奇心。假如不是赫洛自己都没有真正当一个老师的打算,他还挺欣赏这样的学生来著。 “当然可以。”赫洛开始向这位临时学生描述一个广阔而美好的愿景:“理术可以被任何人学习。就像人们过去以为土地里发出绿色萤光是由於鬼魂作祟,但在学习了熔金学派的理术知识后就会知道,那其实是表明地下埋藏著磷矿的缘故——至少在壤层界,绝大部分时候是这样的。 “隨著理术的发展,人们学会了製造器械。从原始的各种简易工具,到风力畜力驱动的构造,再到如今利用蒸汽与火力驱动的大型机械,理术早已让学术之城成为了双界生活最为便利的地方——据说壤层界的人们也依靠定期的交流合作引入了部分技术,但最新最令人惊嘆的造物依然只有在斯奇恩底亚才能见识到。 “不仅如此,理术的指导下被製造出来的还有新锐的武器。”赫洛说著,从手提箱里取出一把做工精良的手枪。“比如这个傢伙。铁火学派的得意作品。哪怕是个与超凡绝缘的十岁孩童,都能用它轻而易举地抢先一步放倒一名初入超凡的施法者。” 他一边说著,一边熟练地装填子弹,朝著荒野四处瞄准著,试图寻找一处显眼的地標。 不料好奇的艾斯库尔见他迟迟没有击发,竟然一把攥住了枪身,好奇地窥探黑洞洞的枪口。这一下把赫洛嚇了一大跳,下意识叩动了扳机。伴隨著一阵短促的火和瀰漫的硝烟,炽烈的青白色光焰霎那间吞没了少年的头颅。 他惊慌失措,五分是因为担忧即將送到学术之城的重要活体样本出岔子,三分害怕惹怒了这位年轻的巨龙被拋在荒野里,还有两分在於忧心如此近距离的射击引燃了眼下唯一可以蔽体的衣物。赫洛连忙放下手中的枪,重新拿起那本《游览手册》,拼命地扇动起来。 然而硝烟很快就被空气中的乱流撕碎,远远地拋落在他们身后,艾斯库尔毫髮无伤的面貌清晰可见。 年轻的巨龙晃了晃脑袋,然后有些苦恼地张开了嘴。先是一团灰白色的粉末缀成一线,然后是金属弹壳坠落在木板上,发出一连串渐弱的撞击声。 “苦的。”艾斯库尔想了一会儿,对这把赫洛视若珍宝的武器做出了相当严厉的评价。“还有点儿涩。不好吃。” 赫洛一时语塞。 他该发表些怎样的感想?能够在如此近距离无视枪械威力的超凡存在是有那么一些,但没有哪一种能做到眼前这位的从容;下一刻他又想到,虽然手上这把枪已经不是最新的型號,但依然是铁火学派曾经的得意之作——假如让那群疯子知道了有人对他们作品的评价是“不好吃”,他们会不会气得发疯? 眼下他最该说的也许是告诉这位美食家,这种被叫做“埃洛希姆的指引”的照明弹不可食用,而尝起来苦涩是因为燃烧殆尽的镁。但他思索了许久,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是吗?也许等回到斯奇恩底亚,我可以请人给你特別订做一批里边塞了甜奶油馅儿的子弹。” “甜奶油很好吃吗?”艾斯库尔並不能领会到学者话中的自嘲。 “我保证它是双界有史以来最伟大最好吃的东西之一。”赫洛篤定地答道。 交匯处的源能潮汐还在继续。漆黑的夜空被呈现灰色的紊乱能量涂满了不断变幻的图案。前一刻像是数不清的涟漪绽开又彼此融匯,支离破碎的夜空如同一粒粒黑色的果实般点缀在灰黄色的雾靄里;下一秒这些雾靄就成了交错的乱流,与夜空的黑暗纠缠著波动,像是猫爪下乱糟糟混作一团的两色毛线。 而四下里一成不变的荒漠也逐渐开始改变了姿態。一丛丛奇形怪状的岩石佇立,以奔腾不息的流风为弦,拉奏出奇诡的声响,又迅速被穿行其中的简陋小木车甩在身后,唯余空中嘶鸣的颤音裊裊不绝。赫洛不得不让自己朗读那本游览手册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丛丛风蚀岩逐渐膨隆成一座座耸立的山,而小车在指针精准的引导下穿越了数不清的山脊与罅隙。 “从空无一物的旷野,到低矮的岩石,再到伟岸不语的群山,天地造就的奇蹟难道不正是在諭示文明的足跡吗?我们从一无所知,到崇敬诸神,再到通晓世界之理,智慧与学识不断充盈,而我们也越发觉那天虽然尚且高不可攀,却也似乎不是无法触及。” 赫洛朗读著手册的结语,而眼前,两座至宏至伟的陡峭独峰拱立,天地间仅余其中一线通途。他抬起眼来,向已经因他天乱坠的介绍而急不可耐的艾斯库尔宣告道: “如今,越过真理之门,我们会想,既然以无穷高的山峰也无法遍歷这个世界的未知,那我们究竟该何去何从?答案是简单而又令我们惊愕的:那就是不若化身双界最浩瀚的海洋。终有一天,万事万象的真理也不过是我们文明中的一滴——全文完!” 他兴奋地自木车中站起,如释重负地大喊: “到达双界智慧的最高点,学术之城!唉,太美丽了斯奇恩底亚……” 没等他说完,脚下的木车突然失去了平衡,在一阵晃荡中將他和他的感慨一起摔进了沙地里。艾斯库尔显然受了他与那本手册的蛊惑,忘了这架简陋的木车全靠自己驱动,眼下这位年轻的巨龙將灰烬一收就飞奔著穿过了那道被称为真理之门的一线峡谷。 赫洛骂骂咧咧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跟著迈步向前走去。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见年轻的巨龙那被这双界最伟大的奇蹟之城所震撼的神情。 然而当他穿过那狭窄的最后一段路,来到了呆立在山崖边的艾斯库尔身旁时,他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艾斯库尔的背影看不出一点震撼或兴奋的感觉。一种突如其来的绝望击中了他,远比被邪教徒当祭品解剖或是被巨龙当成食物来得更令他害怕。 没有本该笼罩在夜空之上,与双界星空同步轮转的人造天穹。没有如同巨树般荫庇大地的秘法七塔。没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壮观奇妙的建筑与纵横交错的街道。没有依照“原初七数”的理论分割的、每一处都令人眼繚乱的七大学区。没有不时在城中起落的饱含理术之美的飞行器——眼前哪有什么壮绝双界的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 只有一片寥无人烟的巨大沙漠。夜风打著旋儿吹过,扬起一片茫茫的沙尘,仿佛在努力证明这里也並不是空无一物。 “我城呢?”赫洛双腿一软,瘫坐在地。自从收到那一纸通知,他想过很多次自己被迫离开学术之城的情景,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眼前这一幕。 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害怕的三件事终於集齐了。 第7章 宇宙的终极答案是? 对於新生的艾斯库尔来说,眼前的这个世界是令他感到无比好奇的。 在具有了自我意识的同时,他就懂得了许多东西:例如经由学术之城推行的,让人们的交流不再具有隔阂的通用语、幔层界里某个歷史悠久的超凡者家族的相关知识、穿行於学术之城与幔层界间的某支商队的行商记录……而所有的信息里都离不开“斯奇恩底亚”这个名字。 因此在听见赋予了他新生的老师为他介绍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至瑰至伟的景象时,他也未曾想到自己见到的只是一片望不到头的、因死气沉沉而显得格外无聊的沙漠。 就像不久前还在绘声绘色地描摹著美好,此刻却躺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的老师一样。 他该怎么办?艾斯库尔一遍遍仔细地翻阅著脑海里的各色记忆,但是好像並没有“如何唤醒一个死气沉沉的人”的答案。 为了排解无聊,他在这片沙漠上自顾自地转悠了好一会儿,但除了几块看起来年代很久远的大石头外没有任何发现。 现在,他搬著其中一块到了老师的身边,想让他看看。即使这片沙漠非常无聊,但如果老师能够和他聊聊天,给他再多说说斯奇恩底亚的事,他会非常高兴。孩子总是这样的——尝过了甜奶油,就不会肯再饿著肚子;尝到了有人陪著聊天的乐趣,就不会肯再独享沉默。 总而言之,他现在无聊极了,他必须得让老师开口说话。立刻。马上。 “或许你可以看看这块石头。”他捏住学者的鼻子,在记忆里,名叫埃诺妮卡的女孩儿在还没被发现毫无天赋前,总会这样引起她的兄长的注意力。“它不像是一直在沙漠里的。” 赫洛张开了嘴巴开始呼吸,空洞的眼神一刻也没有因为他的话有所转移。 “你得告诉我它是什么。”艾斯库尔感觉心里有些燥热的感觉。这下他知道了何为不耐烦。“你是老师。” 赫洛眨了眨眼睛,然后继续仰望著天上不断变幻的雾靄与飞沙。 艾斯库尔没有等到任何回应。心里的燥热烧成了一把火:他的老师在挑战他的耐心。而在记忆里,应对这种行为的最佳方式来自一位薇维尔女祭司——从剥掉指甲开始,一点点地掰碎对方的骨头。 “啊呀!” 了无生趣的学者被剧烈的疼痛刺激得从沙地上弹跳起来,活像一条掉进热油里的虎虾。 赫洛捂著鲜血横流的手指,在落回地面后又疼得翻滚,然后一头撞上了艾斯库尔搬回来的石头。 “你要杀了我吗!?”他愤怒地质问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吧,彻底地。反正我现在无家可归,幔层界的入口也跟著一起不见了,连投奔朋友也不成。我活著也没什么意思了!” 而艾斯库尔只是听著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等到他停下,这才有些期待地开口: “没事了吧,老师?现在可以告诉我这块石头是什么了吗?” 赫洛被他这话气得简直要发疯。他弯下腰去抓住石头的边缘企图搬起它扔出去。 “去你萝卜的石头!” 然而石头纹丝不动。倒是赫洛因为过度使力,又一次狼狈地摔倒在地,与它再次来了一番亲密接触。 这一连串的打击让他就地伏在石块上低声呜咽起来。 所幸赫洛·埃尔维森的適应力还算得上强,毕竟即使当小白鼠时可以用麻药减轻疼痛带来的恐惧,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这件事当做长期工作的。停歇了好一会儿后,他坐起身来,擦了擦脸上的鼻血,然后开始打量起这块连著两次夺走了他初吻的石头。 一块正七边形的石头。 这种形状即使在人工造物里也极为少见。大多数时候更为常见的是七角星形——因为基於理术的理论,一些工具的轮齿做成互质的两个数更能保证均匀的交叉研磨。 而在石头上,他的血液渗入雕琢的缝隙,显露出一个简笔画的人形。 “这玩意儿哪挖来的?”他有些惊恐,早已把流离失所的悲慟、连番倒霉的愤怒和无奈甩到了脑后,轻轻地摩挲著石块上的那个小人。 “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搬过来的。”艾斯库尔如实答道。“不止这一块。在很大很大的一个范围內,我看到了有六块这样的石头。” “这可不兴搬啊,朋友……”赫洛借著些许还没干涸的血,继续用力擦拭著人形下方的空白部分。很快,两行简短又奇异的细小图案也显露了出来。他倒吸一口凉气,指著上面那个较大的简笔画小人解释道: “看看,古甘尼契文。这是『六』。” 然后又缓缓移动手指,轻抚下面那两行图案。 “『灵智萌枝,代代联结』——这说的是『人』。” “这有什么意义吗?”艾斯库尔没能从他脑海中的情报里整理出与之相关的重要內容来。 “这意义可大了。”赫洛思索了一会儿,从手提箱里取出一张纸,递给这位学生。“来亲身试验一下吧,別用你的超凡能力——超过普通人的力气也不行——试试能把这张纸对摺几次?” 艾斯库尔接过纸张,依照著他的要求尝试起来。很快,手中的纸经过了六次摺叠,就只剩下小方块儿那么大小一点。他试著再次对摺,却失败了。 他將纸张打开,尝试著沿对角线对摺。结果毫无例外——尝试了几次后,他终於不甚耐烦,而小小的一团纸没能承受住他的怒火,迅速化作了一撮飞灰。 “七次。答案是七次。”赫洛看著他沮丧的样子,开口揭晓了谜底。“一张不超过自身站立所占范围大小的、標准材质的纸张,可以对摺的最多次数是七次。” “在尼希林远古诸神第一次回应生命的呼唤时,人们就知晓了这个道理。隨著时间的流逝,文明的发展,智慧的进步,人们发现『七』这个数字富有特別的意义——在古甘尼契文发明之时,这种文字就是用以与诸神沟通、祈祷、结契的。 “即使在后来,为了更方便地计数,人们发明並採用了十进位计数法。但『7』依然是十以內最大的质数;由『7』的除数而来的『142857』乘以1到6的任意一个数,乘积依然是这六个数轮流出现,而当乘以7时会得到999999;最初的链金术里,基础的矿物是7种;传心者们发现一个人最多通过6个人就可以认识双界里的任意一个人…… “因此,在神秘学里,『7』即是属於神的数字。在古甘尼契文里,它代表了『人所认知的神』——可以是尼希林远古诸神,可以是全能的主宰埃洛希姆,甚至可以是理术。” 赫洛说完,又引导著艾斯库尔看向那块石头上的人形,接著介绍道: “而『6』,即是属於『人』的数字。它代表了『神所庇佑的人』。在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一直有一个说法:宇宙的终极答案是42。很久以来,有的学者百思不得其解,有的学者把它当成一个用於调侃的笑话——而在神秘学中,它並不是一句空谈。 “7乘以6等於42。『在神的指引下,人得以见识宇宙之完全』。这就是它的意义,也正是宇宙的终极答案。” 艾斯库尔被他的这番介绍弄得似懂非懂。 “所以,你还是没告诉我这块石头是什么?”艾斯库尔执拗地想要搞懂他能搞懂的事。 “是础石——或者更通俗地说,这玩意是地基。”赫洛神情严肃。“而且恐怕是斯奇恩底亚的地基。” 很显然,学术之城的骤然消失很可能並非是什么实验或者拙劣的玩笑。 他不禁开始回想起造就了艾斯库尔的那场奇怪的仪式。种种巧合表明,那支背后传授了拜龙者教团以未知的仪式的势力,已经渗透进了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凑巧的是,被选中为祭品的是他这个异类,这才让他以双眼见证了这场骇人听闻的惊天阴谋。 可即使真的有一个正在发生的巨大危机,他一个除了能够復生以外,连一个基本的法术都没法使用、更没有足够强大的意志,而肉搏能力也不怎么样的学者又能做什么呢? “也就是说,学术之城遭遇了危机。”艾斯库尔倒是看上去完全没有这样的担忧,反倒显得跃跃欲试,“而我们得解决它。找到它。” “我们得去拯救学术之城!”这位学生越想越激动,大叫著一把拉住了沉思中的赫洛,把他拽得一个趔趄。 赫洛好不容易重新站稳,被他这番话惊得又差点向后仰倒在地。 “什么?我去拯救学术之城?唉……真的假的?” 他想把手从艾斯库尔那儿抽出来,但失败了。这位干劲十足的学生向他发出了灵魂质问: “难道老师不想回家吗?” “想。”赫洛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是……” “没有但是!”艾斯库尔打断了他的转折。“我很能打,而老师懂得很多。这不正是像冒险小说一样吗?” 天知道是哪位进了他肚子的信徒,生前沉迷於这样的故事。孩子们总是这样的,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实践自己的梦想的机会。 但赫洛·埃尔维森已经是个满脑子只想著他在学术之城的平静生活的大人了——即使他唯一的好友总是评价他时常还像个孩子一般幼稚。 “好吧,好吧。反正我现在也没事可做,也没地方可去。”赫洛应承道。他觉得这就是他身为大人的原因——在有可以利用的东西时学会妥协。 “但是眼下唯一没有封闭的通往幔层界的入口跟著学术之城一起消失了,所以我们得先从这儿出去,到壤层界去。”他很快就做好了计划,“过去斯奇恩底亚一直有派遣学者去指导壤层界的人类发展的慈善事业。我想一些学者可能留在了那儿,这是我们眼下唯一的线索了。” 是的。赫洛如此思索著。等找到了那些留在壤层界的同僚,他就要想办法用这个情报和身边的这位便宜学生赚得利益。虽然壤层界的条件必然比不上学术之城,但他一向是个適应力很强的人——至於学术之城去哪儿了,到时候就留给那些同僚们去操心吧。 “好耶!”艾斯库尔显然完全不知道身边的便宜老师已经在心里打起了另一副主意,他一路小跑著,从之前经过的山崖处將那个散了架的简陋木框拾了回来。“我们去拯救学术之城,拯救双界!” 赫洛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他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如今除去地上沉默的础石外什么也不剩下的地方。夜空中,源能潮汐的涨落还在继续,而阵阵呼啸的风漫捲著黄沙远去。斯奇恩底亚的旧址浩瀚依然,过去是建筑群与街道一望无际,而如今是风与沙飞扬无边。 他驀地有种伤怀的感觉——这种感觉上一次出现,还是在那位將他带回学术之城的老学者去世的那个傍晚;他总觉得这一次过后,他恐怕再也没法回到这个地方了。 也许等他在壤层界安顿下来之后,他还是得去找一找幔层界的其他入口,至少他得再和希丝緹娜——他在这三十年的人生中的唯一一个好友见一面。 不远处,艾斯库尔又在大声呼唤他出发。赫洛一边应承著,一边又再凝望了半晌,试图把眼前的景象牢牢记在心里。 然后他转过身去,钻进了简陋的木车中,再也没有回头。 第8章 一起海上火灾引发的第一课 事实上赫洛想要做个室內派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本来就没有多少对理术的狂热,或者说信仰;也没有多少对庞大名声,利益的渴望——当然,在自己的钱上他倒是很錙銖必较。而不凑巧,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的学者们都充分拥有上述两种美德。 当你在隨意出门遛个弯儿,却发现就连自己呼吸的空气,都会在你耳边背诵安塔雷夏常数公式时——请注意,这並不是比喻。规律学区的空气是真的会自顾自地说话。你也会更愿意呆在家里鼓捣些自己能弄懂的玩意的。 而当你想出城转转,交匯地单调的风景——不,那甚至不能称作风景。因为除了沙子,石头,还是沙子,石头——群山也算石头。你还不如去秘法七塔的叉瀑塔下听人鱼们唱歌呢。 也因此,这趟继续原本预定目標的返程格外使他感到无聊。 眼下他们已经要接近荒漠地带的边缘了。艾斯库尔操控的灰烬小车远比他预想的高效,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你不觉得累吗?”他从简陋的木车里坐起身来,高速前进带来的气流重新抽在脸上,教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不觉得。”艾斯库尔坐在一边正津津有味地看著他给的《双界神秘生物大百科》。听到他的提问,巨龙从阅读中抬起头来回答。“为什么会这么问?” 当然是因为害怕你跑著跑著又饿了,再卸掉我一条胳膊。赫洛如此想著,还是斟酌著开口: “看了书,你应该知道了,双界里的生物有很多种划分方式。”刀削似的风让他又重新躺了下去,用手提箱垫著身体,儘可能地使自己舒服一些。“其中简单地按构造来分,可以分为物质生命、源能生命,以及神威生命——基本上可以涵盖百分之九十的生命形式。眼下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壤层界了,这一路上只有那些紊乱得没人能吸收得了的次生源能。” “而接下来我们要是进入了壤层界,那就更没有办法给你补充能量了。我就是在担心这一点。” “还好啊。”艾斯库尔活动了一下身子,甚至还站起来跳了两下。“我没觉得有哪里不舒服。我感觉还能这样拉著你跑十个来回。” 好吧,显然他的好学生属於那没法被定义的百分之十。埃洛希姆开了眼,搞不好真给他捡到一条不为人知的巨龙了。 很快,他们身下从粗糲的沙地变成了粘稠的液体。灰烬小车一头衝进了无垠的黑色大海,掀起两爿蕉叶似的巨浪。 黑色的海水里游移著五彩斑斕的光,或金或银的星点,逶迤流丽的丝线。 “哇,是海。”艾斯库尔惊嘆。“真漂亮。” “是,是海。”赫洛埋怨。“但是真他萝卜的臭。” 怪异而美丽的海水並不像人畜无害的样子。它散发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黏黏的,將已经变成木船的小车外壳染得黢黑——比起海水,它更像浓稠的血液。 远处的海平线上,一座油亮的黑塔贯入夜空——在源能的衰变潮汐退去之前,交匯处都会是不变的黑夜。那座高塔在真月的微光下闪烁著斑斕的华彩,金银的丝线在其中纺织出美丽的螺旋。 那是被衰变潮汐牵引而起,足以直通壤层界的地下的血油旋柱。 艾斯库尔好奇地把一只手伸进海里。孩子们总是在这样的教训中认识世界的——见到新鲜的事物,不是吃进肚子里,就是上手摸。 赫洛还没来得及阻止,少年的指尖刚接触到黑色海面上循循流淌的波纹时,隨著一股愈加恶臭的气味膨发,幽蓝色混合著红黄色的火焰就在海面上跳跃起来。 很快,沾染了黑色海水的小木船也被引燃,熊熊烈焰伴著爆鸣声绽开。强烈的气浪推送著这堆劳苦功高的木板直上半空,在滚滚浓烟中裂变成一朵灿烂的爆炸。 一团较大的灰烟从中弹射而出,拖著淡蓝的尾焰流星般奔向那道石油旋柱。 “你要杀了我吗,朋友?”灰烟之中,满脸惊疑不定的赫洛瑟缩著大叫,“能不能不要隨便乱碰自己不认识的东西?” “能。”艾斯库尔一脸认真地回答,隨后又露出兴奋的神情。“但是真有意思。原来大海是会爆炸的。” “这片血海比较特殊而已。”虽然他还没放弃把这只疑似巨龙带到学术之城卖个好价钱的计划,但还是决定暂时履行一下身为老师的职责。“简单地说,这里的海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水,里边儿除了各种溶解的金属,矿物,还有可燃气体外,主要成分是油。” “油?” “没错,油。”赫洛解释道。“过去人们叫它血油。从理术的角度上说,是各种复杂物质的混合。理术学者们给它起了个形象的新名字:石油。它能燃烧——比煤炭要厉害得多。但是关於它的成因,学者们倒是莫衷一是。 “理术方面的理论我並不擅长,没法详细教给你。但石油的成因在超凡学与神秘学上是唯一的:它是鯨群之血,千亿之死者的记忆。通俗一点说,它是曾存在於双界的物质的记忆。” “记忆?”艾斯库尔好奇。“记忆也能燃烧吗?” “当然。在理术的世界里,记忆这玩意只是大脑意识的一部分,而意识不过是大脑存储、发出和接收的某种信號。但在超凡学与神秘学里,意识並不是那么简单可以解释的东西。 “简单来说,在如今已经式微的神秘学里,万物皆有其意识。你可能又会问:这些意识是从哪里来的?答案同样莫衷一是,有的认为是我们诞生时所具备的某种属相,有的认为是在演化过程中后天通过他者的塑造產生。 “但其中我更信服睡莲学派最早的那本《睡莲之书》里的说法:物质是由原生源能不断衰变的最终產物,但事实上物质的產生並非全部由源能决定。还有一个未知的、与源能同级的因素参与其中。 “举个例子来说:源能就像是泥土,物质就像是陶器。在泥土烤製成陶器的过程中,我们需要加入诸如砂土、草木灰、贝壳碎之类的辅料。 “而《睡莲之书》里也提到了它的名字:混沌意识集群。或者更形象地说,『鯨群』。” 赫洛看得出艾斯库尔虽然在认真听,但显然没能理解他话里的內容。 “好吧,我说得再简单一些。《睡莲之书》认为,存在一个绝对没法被认知和理解的大块头,但它是什么不重要。有一天,大块头想开了——谁也不知道想开了个啥,毕竟它是绝对没法被认知和理解的。於是它像个苹果那样裂成了两半儿。一半叫源能——原生的那种,一半叫混沌意识集群。” 这个涉及到食物的例子很显然对艾斯库尔来说就很容易理解了。年轻的巨龙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的老师可以接著讲下去了。 “源能会慢慢地放出能量,同时变成其它的什么东西——你可以理解为它是棵神树,会抽芽,长叶,开……最后结出各种各样的水果。而混沌意识集群呢?后来的神秘学大多对它没能有充分的认识,但《睡莲之书》认为,混沌意识集群其实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你可以认为它是神树脚下的土壤和水,神树的枝叶和收穫的水果里都含有它的一部分。” 看著艾斯库尔的神情,赫洛对自己初次授课的表现颇为满意,接著讲述下去: “在理术当中,一些最精锐的学者认为物质都是由各种各样的小粒子构成的——恕我没法给你详细分析。一来我对理术的领域了解尚浅,二来要展开说那又会是大段枯燥乏味的內容。 “因此,源能树上结出的水果就是那些小粒子。它们成熟,在各种各样的条件下重新组合成果冻,果酒,水果塔,果酱……也就是我们生活的双界里形形色色的物质。其中一些物质隨著日月变迁,又构成了形形色色的物质生命。 “其中有的生命偶然激发了一直默默无闻的混沌意识,由此產生了思考,开始学习,最终拥有了主观意识——神秘学与超凡学称其为『灵知』。” 接著,赫洛指向下方广袤的黑色海面。 “那么,当物质进一步转变,当生命死去,它们曾拥有过的意识,曾存在过的记录就不復存在了吗?並不会。它们会隨著各种介质,要么回归『鯨群』,要么进入其他生命或物质之中,要么积淀於地下,沉睡在这样的石油之海里。 “因此在这儿,记忆也成了一种能量——它们本就是那些混沌意识对自己一生所见的投影,本身就具有意义。当你点燃了它们,烧尽了那一份记忆,残余的空白混沌意识就会重新回到『鯨群』去——就像大部分人死去以后那样。” 赫洛想起了他的老师,那个总是邋邋遢遢的老学者。在他尚且懵懂时,就被睡莲学派的老学者认定成了接班人。当他们第一次乘坐飞艇回学术之城时,也是在如此的飞行途中,老学者指著下面的石油之海,为他上了第一堂课。 而现在,轮到他来给另一个懵懂的孩子讲述这些传承下来的故事。 那位老学者的那一份记忆会沉淀在这里吗?还是早已回归鯨群?又或许是还依附在睡莲学派名下那座小院子的草草上?说不定是被艾斯库尔不慎点燃的那一些? 老学者如果知道自己的记忆被点燃,说不定还会藉此说一个蹩脚的笑话给他听呢。 在这有些令人怀念的第一堂课中,载著他们的灰烬团已经开始隨著风暴的吸力向上飞行。 黑色的石油旋柱——通往壤层界的出口已经近在眼前了。 第1章 从天而降的並非都是美丽的少女 珂赛特·斯匹兹迄今为止已在壤层界这片大陆北部的铁棘帝国度过二十七个年头了。 作为一名在西北行省颇有人望的商会老板,白手起家的她深諳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是绝对安全的。过去贫穷的她是如此,现在富有的她是如此;近在城市乡村里的所有普通人如此,远在帝都颂恩城王座上的那位帝国皇帝亦是如此。 而多亏了这份自觉,她才从一场闻所未闻的巨大事故中得以倖存:在听到头顶巨响的瞬间,她伏低身子从浴池中一跃而出,然后就看见一大一小两名陌生男性带著碎裂的瓦片与雪块狼狈地坠落,正中她方才沐浴的地方。 …… “下次做这种危险行为之前,能不能麻烦你先徵询一下我的意见?”刚刚经歷了一番惊险刺激的空中飞行的赫洛,揉著摔得生疼的屁股埋怨道。 在通过受衰变潮汐牵引的石油旋柱前往壤层界的途中,他们不幸被卡在了一处岩层里。 正当赫洛在试图测定他们距离地表的距离时,他的好学生充分利用了第一堂课学到的知识:艾斯库尔强行点燃了附近的油气,於是在一场盛大的爆炸中,两人在灰烬的包裹下隨著光与热一同飞上了高空,开始在壤层界砭骨的风雪中滑翔起来。 所幸他们在落地前撞进了一片冷杉林,得到了充分的缓衝。否则赫洛毫不怀疑,自己就要在这热水池里上演足以让任何一个看到的人类发疯的復活神跡了。 等等,热水池? 他从一片狼藉中抬起头来,然后与同样起身,正准备辩解的艾斯库尔一起,看见了不远处地上那个浑身赤裸的女人。 下一秒,他与那个女人一同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 “所以,你是从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远道而来的学者,旁边这位是你的学生?” “就是这样,尊敬的女士。请您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赫洛无奈地跪坐在地上,双臂又被绳索牢牢地捆了起来。身旁的艾斯库尔这次倒是听从了他不要抵抗的指示,不过绳子的捆绑对少年而言似乎算不上什么——他甚至还在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已经是自己从离开学术之城以来第二次被捆起来了!赫洛如此哀嘆著。他诚恳地向那位受了惊、眼下正坐在这间大会客厅的主位的女士说明了身份,並试图告知她这一切只是因为一起倒霉事故引发的误会。 也许是他诚恳的態度与良好的谈吐打动了她。坐在主座上的女性並没有急著质疑,而是陷入了思索。 倒是靠近他们的那名个子最高,面相凶恶的青年一拍桌子骂道: “我看他就是在放屁!”他说,“那些该死的贼在被砍断双手之前也是这么声称的。” 他怀里抱著一桿猎枪,有著一头粗糙的深棕色短髮,脸上的雀斑因涨红的脸显得格外清晰,凶暴的面相看上去就很不好惹。 不过赫洛暗自打量了一番,从对方双手都搭在枪管上的动作猜测出,这位暴躁的先生恐怕並不经常用枪。 “別那么激动,哈罗德先生。”另一个男性开了口。赫洛转眼瞧向他,只见一个金髮的年轻男人正把玩著一块珐瑯怀表。赫洛一眼就分辨得出他是那种人——通常出现在通俗小说的前半部分,就像一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腐烂香瓜,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被小说的主角打得稀碎以饗读者。 “眼下冷杉林庄园全权归珂赛特小姐所有,我相信这位充满智慧的女士自会做出她公正的评判——而且我要提醒你一点,別忘了,不久前你才刚刚自告奋勇地出去巡视过,拍著胸脯向珂赛特小姐保证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贝尔曼家的,你!?”被称作哈罗德的暴躁青年怒吼。下一刻,他手忙脚乱了一会儿,然后恶狠狠地端起猎枪,瞄准了那个反驳他的男人。 赫洛倒是暂时把这一路上的烦恼暂时拋在了脑后。谁能想到初临壤层界,就能看见这样一番针锋相对的好戏呢?人对於看热闹的喜爱是与生俱来的——他瞧了瞧身边的艾斯库尔,少年此时也在兴奋地观望,赫洛猜想他也在期待著擦枪走火的好戏。 看来巨龙也不例外。 “怎么?你要杀了我吗?”金髮男人不慌不忙,从身边侍奉的女僕手里端过一杯酒,“让我们都彼此省省力气吧,大家都知道你那把猎枪里没有子弹。” 哈罗德气得持枪的手都在颤抖,却横竖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坐在他身旁的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被这场面嚇得掏出一张油腻的手帕擦了擦额头,欲言又止。 “怕什么?你可以用枪管揍他!”艾斯库尔见哈罗德的气势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忍不住出声指导。这一行为可把赫洛嚇坏了,学者连忙撞了撞他,对著满脸不解的少年怒目而视: “真正的绅士从不该在欣赏对弈时出言支招!”赫洛一边瞪著他,一边低声地教导道。“作为我的学生,你得从基本的礼仪开始学起。” “够了。” 这次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她坐在主座的左边第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微微抬著下頜,昂首挺胸的姿態也没能撑起身上满是褶皱与泛黄的羊腿袖外套和连衣裙,头饰更是只有一条淡紫色的蕾丝髮带。 与她浑身上下如同写满了落魄二字的草纸般的衣饰相比,唯一显得靚丽的,只有那头挽成两条髮辫的柔顺的亚麻色长髮,与一双湛蓝透亮的眼眸。 啊哈。这也是位奇怪的小姐。假如她能放下这蹩脚的做派,老老实实穿一身朴实合身的衣裳,她会是个討人喜欢的孩子的。赫洛一边偷偷打量著她,一边如此做了判断。 即使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怒意,却没人能对著她那张稍显稚嫩的脸蛋產生敬畏。“安塞姆·贝尔曼,哈罗德·诺普,两位好先生;难道你们这几天来还没闹够,想要让別人也欣赏欣赏你们的笑话吗?” “喂,老师。”艾斯库尔向赫洛投来疑惑的眼神,小声地问道。所有为人处世的经验都来自於肚子里那群教徒的巨龙非常不理解眼下的情况。毕竟在他看来这少女完全没有任何超凡的本事,显然不会是两个年轻力壮男人的对手。“她怎么装得一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因为真正的绅士都应该学会尊重一位女性发言的权利。”赫洛也低语著回答。“至於是否要尊重发言的內容,那又是另外的知识点了。” 叫做安塞姆的金髮男人听完这段责难,不仅不恼,反倒是笑了一声,歪了半个身子过去向她央求道: “是我错了,贝妮。別因为这事拒绝明天和我的表演。我会保持安静的,我发誓——埃洛希姆在上。” 他諂媚的態度被一只涂抹了艷丽粉色指甲油的手推了回去。 夹在他与亚麻色头髮女孩间的一位老妇人也开口了。 “嘘,亲爱的,嘘。”她说著,“別那么叫我们的小贝緹娜。她真的会生气的。” 赫洛又偷偷看向那位先前被他下意识略过了的老妇人。她一身艷丽过头的接待服外套了一件貂皮大衣;面料与衣饰同一旁的女孩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活像是一朵开始朽败枯焦的粉色月季。 光是眼见,赫洛就能想像得到那位老妇人身上谅必也散发著鲜腐烂的气味——这样的人最爱用大量的香水试图遮掩自己的年老色衰,却不知这並非雪中送炭而是雪上加霜。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老妇人也回望向他,因衰老而浮肿的上下眼瞼磕碰出一个蹩脚的媚眼。 “啊呀,骇死我了。”赫洛连忙低下头迴避这发致命的子弹,开始默念著,並不怎么虔诚地向伟主埃洛希姆祈祷起来。 主座上的那位当事人终於结束了思考,这位一身简便但做工精细的猎装的丽人站起身来,拍了一下桌子。 “好了,各位。”她略显沙哑的嗓音打断了这场闹剧。“对这件事我已有判断。” “阿卡,先领我们的两位客人去换身乾爽的衣服。”她吩咐著,从一开始静静侍立在她身后的黑髮汉子便沉默著走向赫洛与艾斯库尔。 “其他人先散了吧。最近天气有些恶劣,我们还有很多要准备的。” 赫洛看向那名似乎是她侍者的汉子。他一头粗糲的黑髮混著各色丝带扎成许多辫子,脸上的一层涂料与数道疤痕丝毫不掩那对眼睛里的神采。隨著他的接近,一股混合著动物脂肪和皮毛、折断的草木、冷杉油脂与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个北地雪裔。赫洛早就在书中读到过,在几乎早与超凡绝缘的壤层界里,依然有少数保持著特殊信仰的民族。这显然是一位罕见的脱离了部落,並服务於外人的北地雪裔:他们最大的特徵就是那头依照自身信仰的四十九属相编织的髮辫。 由此看来,结合外面正在呼啸的风雪,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也差不多可以確定了:这儿恐怕正是壤层界北大陆的铁棘帝国。它的名字在学术之城的报告里常有提及:因为严苛的自然环境与起源的歷史,这里是最早取得学术之城的支援与合作的地方,说是蒙受他们的荫庇才得以建立的帝国伟业也不为过——这也是斯奇恩底亚的优良传统了:作为超脱世俗之外的智慧之城,即使他们从不宣称,但事实上他们就是乐於扮演这边的世界的引导者、拯救者、调停者——或许还顺便把这边的世界当做他们最大的试验场。 看来他距离自己的目標不远了。赫洛心里颇有些鬆了一口气:作为在壤层界与学术之城关係最为紧密的国家,他在这儿寻找到一位同乡的概率肯定是最大的。 他和艾斯库尔很快被解开了束缚,跟著这位沉默的雪裔上了楼。不经意间,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被那仰著头也在看他的老妇人嚇得逃也似地钻进了走廊。 很快,当他们换掉了湿漉漉的衣服——虽然艾斯库尔那身是他自己幻变的——浑身焕然一新地回到会客厅,偌大的宴会桌边只剩下了那位主座上的女性。 她整个人坐在那儿,干练的猎装与长裤显得身姿格外挺拔;那头暗红色的微卷长发在灯光里熠熠发亮,像是一柄烧得正旺的火炬。 待到二人重新落座,这位一眼就能分辨出其地位的女主人便开了腔。 “多余的话就免了吧。我是西北行省本地的珂赛特。珂赛特·斯匹兹。是个商人。很高兴能够认识二位。另外,这位是阿卡。我的护卫。”她指了指身后那位回归原位的雪裔。这位汉子仅仅只是向二人点点头致意,一步也没有离开自己的位置。“他不太擅长通用语,万望二位理解。” “说实话,我到现在依然很难相信,时隔百余年,传闻中的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又一次派遣了新的学者来进行游学。”珂赛特一边说著,身子微微前探,仿佛在遣散了眾人后,终於打算仔细窥探一番两名不速之客似的。 “老实说这应该算是一场意外。”赫洛纠正道。但他很快被对方话里的信息所震惊: “等会儿,你说时隔多久?” “百年。”珂赛特篤定地说。“上一个正式到访铁棘帝国,被当时的皇帝陛下古斯塔夫四世以国礼相待的学术之城学者,距今已有142年了。”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击碎了赫洛开始变得轻鬆的心情。虽然学术之城里的学者都已经或多或少是个超凡者,要么就是超凡种,寿命大多远长於普通人;但指望一位极度依赖源能生存的超凡存在,停留於壤层界一百多年只为等候他的拜访,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无异於要求一条鱼在沙漠里存活一百多年。 这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设想过的攀附同僚,在壤层界也过上好日子的梦,也像葬身石油海里的那艘小木船一样爆炸了。 第2章 初至壤层界的第一个早晨 听到珂赛特嘴里这个不幸的消息,赫洛难过地歪过头看向艾斯库尔。巨龙少有地理解了他的情绪,毕竟他知道学者擬定的计划里第一步就是找到壤层界里的同乡。 “老师,”他安慰道。“想哭就哭吧。” 可他能哭吗?他是什么人?赫洛·埃尔维森,时隔百年再度到访壤层界的正宗老牌学者——虽然不是自愿来的;更何况,面前还有一位美丽的女士在看著呢。 “没事儿。”赫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著艾斯库尔说道,“我还以为多大事呢。如果没有难度,那还需要我们亲自出马吗?” “就该这样!不愧是老师!”少年被他的回答激起了斗志,赫洛毫不怀疑他要是条长得更加符合人类刻板印象的巨龙的话,现在已经开始在一边摇尾巴一边晃著大蜥蜴似的脑袋转圈了。 去他妈的学术之城吧。他绝望地想。 在他进一步开始惯有的自暴自弃时间之前,珂赛特又发话了。 “说实话,看见你的反应,我开始有那么一点相信你的自证了,学者先生。”她重新放任自己鬆弛地靠在椅背上,“但是……这並不能成为你擅自破坏我的资產,闯进我的浴室的理由。” 赫洛没出声。隨便吧。爱怎样怎样。他想。 倒是艾斯库尔站了出来,帮他说出了心里话: “那你到底想怎样,人类?” “怎样?除去金钱上的赔偿,如果我上报官方,小学徒,你猜猜治安署的那些黑心肠会不会相信你老师的话?”珂赛特丝毫没有被他问倒,而是愈发咄咄逼人。 少年的眼神冷了下来。所幸赫洛及时抓住了他的手,对著面无表情的小巨龙不断摇头示意。谁知道这小祖宗生起气来会不会把这房子也一起掀了?赫洛虽然对杀人这件事並没有多大的心理压力,但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杀人容易,杀完怎么办就是个大问题了。 珂赛特丝毫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温和了三分: “不过……这件事並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不如这样吧,两位先生。眼下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如果你们能够用行动向我展现足够的价值,那么没有什么是不能谈谈的。” “你为什么断定我们能给你提供帮助?”赫洛狐疑地抬起头来。 他並不是很愿意相信这种一面之词。他只是热衷於混日子,但並不傻。有些事情一旦答应,天知道接下来会被怎样得寸进尺? “经商多年的直觉。你们值得我投资。”长桌对面的珂赛特却似乎已经胜券在握。她轻飘飘地拋出了一个令赫洛没法拒绝的砝码。 “事实上,我只需要你们二位的保护与协助。具体內容,稍后我们谈妥,可以擬定一份正式的合作合同。”她说道,“哦对了。顺便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吧:我不敢自称多有能力,但人脉还是有一些。在过去的一些交易中,我买到过一份情报: “一百多年前那位正式到访的学者,在辞去帝国理术院名誉院长的职务后,所有人都以为他离开了。但实际上,有种种线索表明,他最后选择了留在铁棘帝国。” 她微微低头,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容。煤油灯的光彩在她脸上鐫刻出深邃的阴影。 “再说了,二位难道不好奇,我们这样一群出身、来歷、性格各自不同,乃至……有著各自不可告人秘密的人,为什么会齐聚在这个深入冰原的偏僻庄园里呢?” “好奇啊。”艾斯库尔倒是乾脆地回答。这个疑问想必在小巨龙的心里积存很久了。“刚才那个人类没有开枪,真是有点可惜。” 而赫洛只是沉默著。能够依靠对方的势力得到同乡的情报,总比他们自己去打探要好。毕竟他一身学识在这壤层界里恐怕没有半点用武之地。 但对方的態度让他感觉这事恐怕不简单。 珂赛特听了艾斯库尔的话,不仅没有半点惊愕或气恼,反倒是欣然地笑了起来。 “是啊,我也觉得很遗憾呢。”她说。 “简单来说,我们这些人……是来寻宝的。 “寻找我们那在遥远的过去遍歷荣光的共同祖先——雪裔大公『艾伯哈特』在冰原深处留下的,足以支配一个国家的『宝藏』。” …… 早上起来的时候,赫洛看了一眼窗外。呼啸了一夜的风雪已经停止。他拉开窗户,把头钻过窗外钉著的铁格子,呼吸了一口壤层界的空气。冷冽,清新,带著淡淡的杉树气味。 艾斯库尔已经去楼下吃早饭了——昨晚他头一次知道巨龙也会睡觉。不过按本人,不,本龙的说法,那更像是某种节约损耗的状態。 他摇摇头,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楚这趟寻宝之旅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实话说,当他昨夜看见那个叫珂赛特的女商人向他展示的信物时,他就猜到这件事有麻烦。 “七块。”当时珂赛特对他们这样介绍道。一块精巧的六边形宝石在她手里的吊绳上晃荡,每一次运动都在油灯光下汹涌出不同顏色的火彩。“这样的信物一共有七块。” 赫洛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枚欧泊。 成色绝佳的欧泊。 同样属於“原初七数”里“七种宝石”之一。 任何这类护身符、信物、灵媒……一旦同时与7和6这两个数字有关,就有一半的概率不简单;而如果它的材质再契合原初七数,那有九成九的概率不是普通人该碰的东西。 我的老埃洛希姆啊,怎么凑巧成这样!赫洛在心底里哀嘆著。 虽然他很高兴自己的毕生所学即使到了壤层界也能发挥作用,但这也意味著他很有可能要面对一场天大的麻烦。更让他不解的是,在伟主埃洛希姆分离了双界后,本应在“大衰退”后完全失却了超凡的壤层界,为什么还会有这样麻烦的东西? “虽然在歷史上,隨著雪裔大公被不明原因地处以极刑,但他的血脉依然分散到了铁棘帝国的各个地方……而那些,就是我们各自家族的起源。”珂赛特继续讲述:“说来也神奇,这些信物无论是被卖出去还是丟失,最后都会回到拥有血脉之人的手里。因此,我们六个人,每一个都持有一份信物。 “还有一块,根据我无意中买下的情报记载,就埋在那处藏宝地里……而这或许也是先祖对我们这些后代的考验。因此,我才诚挚地邀请二位能够协助我。” “那么,为什么你要把那些人召集起来,而不是想办法杀了他们呢?”艾斯库尔好奇地问道。“既然本来只有你知道藏宝地在哪,那么把他们杀了不就可以独吞財宝了?” 还在苦苦思索的赫洛压根没来得及阻止巨龙这番直言快语。也不知小巨龙吃了那么多坏种,以至於能够自然而然地发出这种疑问后,是怎样还能有一颗嚮往英雄的心的。 赫洛想起昨夜珂赛特最后与他们道晚安前的神情,憎恶,厌烦,或许还有一点点失落。 “你说得很对,这的確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但很可惜,作为一个商人,我有我自己的原则:比起赌一把,我更喜欢有钱一起赚。”她说著,眼睛却斜著瞟向了后方。“不过,其他人怎么想,那可就不好说了……而这,也是我希望你们作为局外人可以站在我这一边的另一个原因。” 结束了回想,赫洛从手提箱里取出了自己的记事本,开始逐一写下自己昨晚见识的细节——他原打算用这玩意写些什么充当游学记录的。 虽然暂时还没有什么头绪,但他习惯了把发生的事记下来。毕竟在学术之城的时候,早已衰败的睡莲学派唯一的工作,就是每天去秘法七塔领取时事记录,然后抄写下来作为档案保存。 现在到了壤层界,他的状况依然没什么改变——最终他还是与那位女商人签下了合同,开始了他在这片新世界的第一份兼职。 嘆了一口气,赫洛换上衣服,走出了房间。 第3章 邪祟出没请小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裊裊水汽。会客厅里的大摆钟隨著他下楼的脚步响了九下,此刻几位客人围坐在宴会桌边,倒水滴形的茶炊壶发出咕嘟咕嘟的水声。 这些人似乎都忘却了昨晚的不愉快,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著。安塞姆虽然还在纠缠著年轻的贝緹娜,但態度收敛了不少;暴躁的哈罗德也难得安静地坐在末席,心不在焉地擦拭自己的猎枪。 “早上好,学者先生。”珂赛特第一个抬起头来向他问好,她的脸上带著淡淡的微笑,与昨夜判若两人。“昨晚休息得好吗?” “托您的福,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赫洛礼貌地回应,“好得我没能捨得离开被窝,让各位见了笑话。” “那您或许今晚可以考虑到我的大房间来休息,好先生。就在一楼侧近,方便极了。”没等珂赛特继续说话,昨晚对他拋媚眼的那个老妇人就抢著开口。“我保证我会按时提醒您起床。” 赫洛已经从珂赛特那儿知道了她叫伊尔玛·休本。这会儿面对她这番充满暗示的话语,赫洛感觉自己身上的压力比面对献祭仪式那会儿还要大。 就在他难以招架这露骨的攻势时,艾斯库尔跟著那名肥胖的中年男人——叫艾勒·托比亚斯的,从连通厨房的走廊方向进了会客厅。 甫一进门,他就支支吾吾地开始讲述,不时看向旁边若无其事的少年。 “那个……先生,您的学生……早餐吃得太多了。呃,我没有,没有责怪您的意思,但是……” “不是你叫我隨便吃的吗?”艾斯库尔的语气非常真诚,绝对没有半点挤兑的意思。 赫洛一时不知该感谢他为自己解围,还是该烦恼麻烦又找上门了。 好在珂赛特似乎的確具备一个优秀商人必须的远见与阔绰,三两句话打发了艾勒;而伊尔玛夫人见状也没有继续纠缠他。这段小插曲过后,所有人终於齐齐落座。 珂赛特清了清嗓子,说道: “那么各位,今天我们要讲的是,深入冰原的过程中,除去恶劣的自然环境外,其他需要特別注意的东西。” 她转过头,向身后的阿卡示意。 那个名叫阿卡的北地雪裔汉子沉默著环视了所有人一遭,然后开始用生涩的通用语说道: “『邪祟』。我们要小心『邪祟』。” 不同於其他人听到这个词时的好奇或轻蔑,赫洛认真地打开了笔记本,开始依照阿卡的讲述书写起来。 “理论上来说,传说中连接著壤层界北极的这片安妲冰原也属於铁棘帝国的领土。然而从古至今,生活在这片冰原的只有北地的雪裔部落。除去严苛的自然环境外,更重要的是,帝国人在这里发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雪裔们称之为『邪祟』。 “这些部落依靠著他们原始的『万物有灵』信仰,已经与之爭斗了许多年。没人说得清楚『邪祟』到底是什么东西,但部落民们认为,它和过去的尼希林远古诸神之一,被他们称作『冰雪与梦境的大灵母』的米婭妲有关。 “邪祟没有实体。它们会侵入人与兽,草和木,冰与雪的梦境,然后腐蚀它们。被侵蚀的对象最终会被它们完全占据,然后去寻找更大,更多的寄主。被它们的寄主所杀死的,也会產生新的邪祟。 “有时候,人们会在有月亮的晚上遇见邪祟。它们像是被五彩斑斕的光环绕的黑影,会在道路中间疯狂地舞蹈,那舞蹈对一切有意识的生物存在致命的吸引力。 “部落的萨满告诉人们,走在路上如果感觉到有视线,绝对不可以回头;坐在家里面对火堆时,绝对不可以去数屋內的影子;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如果独自一人在树林里,草甸上,河流边,绝对不可以回应突然响起的呼唤声;如果夜里有敲门求助的人,一定要对方开口介绍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如果看到会飞的树枝,会走路的石头,会跳的雪,千万不要被它吸引了注意力;如果有飞鸟,雪兔,松鸡,甚至不认识的猫狗向你奔来,闭上眼睛,掏出你的护身符,千万不要与它直接接触,更不要把它带回家;如果回到家里发现有不属於自己家的物品,千万不要去碰,马上去找萨满;邪祟虽然可怕,但它们通常不会对萨满下手……” 阿卡还在讲述著,而周围的听眾要么开始做自己手边的事,要么昏昏欲睡。赫洛抬头看了一眼,只有珂赛特,叫做贝緹娜的年轻女孩,以及身边探著头津津有味看著他记录的艾斯库尔把这些传闻听了进去。 但他也看得出,她们的耐心似乎也要到极限了。艾斯库尔倒是应该用不著管他——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一头巨龙更神秘的? 作为专研神秘学与超凡学的学者,赫洛从那些看似耸人听闻的枯燥规矩里,听出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他敢確定,他们即將进入的那片谁也不知道有多大的安妲冰原里,绝对有不同寻常的什么东西。神秘学就是这样:越是听上去让人摸不著头脑的禁忌,越是代表著背后巨大的危险。 而眼下,阿卡的讲述也到了尾声。 赫洛还在一边思考一边记述著。 “千万不要在冰原深处呼救;千万不要大声议论,或是过多呼叫邪祟;千万不要不敬灵母。邪祟会化作人们最恐惧见到的东西,只要一夜就能让一整个部落灭亡。 “曾经有一个叫昂玛伊妲的部落,里面有个年轻人质疑自己的信仰。他说『邪祟和冰雪与梦境的大灵母米婭妲就是一伙儿的!』 “……后来他被处以极刑。昂玛伊妲的族人们用渔网捆住了他,以烧热的盐水浇灌他,然后將他因为泡得发胀而突出渔网的血肉一刀刀割下…… “第二天,人们发现割下的肉连同那个背叛者的尸体不见了踪影。他们面面相覷,然后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它』…… “而自此,冰原里再也没有部落叫昂玛伊妲……” 第4章 戏剧与占卜游戏 午后的阳光不再被冻得发青,但沐浴其中依然无法感受到半点暖意。在昨晚被他们砸坏的浴房里,赫洛一边接过艾斯库尔递来的木板,一边交给正攀在梯子上修缮屋顶的男僕。 这本来应该是他们俩的活儿,但好在赫洛出门前就在手提箱里准备了一些硬通货,那位金髮的安塞姆·贝尔曼先生带来的一名男僕在收下了一小块儿黄金后,以专业的態度接下了这份对他而言很轻鬆,但对学者而言很繁重的活计。 眼下他们一边工作,一边慢慢地攀谈了起来。安塞姆与伊尔玛夫人是最早抵达庄园的两位寻宝者,因此男僕也在这几天里积攒了一肚子的见闻。 比如肥胖的中年人艾勒原本是开餐馆的,主动揽下了厨子的活;比如伊尔玛夫人的腿脚不便,珂赛特特意为她將一楼的一处娱乐室改为客房;又比如他的老爷这次除了他还带了两个女僕,却还要对年轻的贝緹娜小姐发起猛烈的攻势;再比如脾气暴躁的哈罗德其实是个偷了自己父亲的猎枪,却忘了偷子弹的赌徒…… 但更多的还是他在来这儿的路上听到的,关於这座冷杉林庄园的恐怖传闻。 光是关於这处庄园的每一扇窗户外安装的铁格子,就衍生出了“庄园本是监牢”、“曾经发生过狼和熊钻进来吃掉了原本的主人一家的可怕事件”等等说法。 “所以,你们是从南面的翠羽行省来的嘍?”赫洛问道。 “没错。说来也巧,这次跟著老爷出门,我才知道他和伊尔玛夫人是老相识。”男僕一边固定木板一边聊著,“啊呀,老爷的心思我们琢磨不透啊……” “是吗?你知道原因吗?”对庄园里的人了解了大半后,赫洛已经觉得这块儿黄金得非常值了;没想到这男僕隨口又说出一件能让人惊掉下巴的秘辛。 “听小丽莎——就是那个胸很大的女僕说过,好像是几年前,也是像今年这样风雪很多的寒冬里,老爷和伊尔玛夫人被一个歹徒骗来了西北行省做投资。结果最后您猜怎么了?” “说说看。”赫洛递上最后一块木板。 “最后老爷和伊尔玛夫人被卷进了一场爆炸中,差点没了命;所幸当地的治安署救下了他们,那叫一个悽惨。听说,歹徒捲走了他们所有的东西和钱后,就把他们捆在马车里,引爆了炸药;所幸伟主在上,显现了神跡让两位好人留得了性命……” …… 当赫洛带著艾斯库尔回到会客厅的时候,座钟已经指向了下午三点。茶炊壶里已经换上了新的茶,噗噗地冒著蒸汽。他没有急著进去,而是先观察了一下客厅里的人。 还好,伊尔玛夫人不在。他这才放下了悬著的心。 会客厅里除了靠在大暖炉边的沙发上打盹的阿卡,只有安塞姆和他的两位女僕,以及贝緹娜和那个胖子艾勒。这会儿每一个人手里都捧著书,环绕著宴会桌念念有词。 只是除去安塞姆与他的女僕们外,其他两位似乎並不怎么专心。赫洛留意了一眼,那位形象与身份颇为相符的艾勒先生,正不住地借著书本的掩饰偷瞄身边的贝緹娜。 从昨晚开始,他就发觉这个容易紧张出汗的胖厨子,视线总会时不时看向落魄却矜持的贵族小姐。不过贵族小姐並非他的僱主,他压根就没有兴趣介入这帮人之间的那些小秘密。 “那么举杯吧,为我们的新生乾杯!”不多时,安塞姆故作激昂地仰起头高呼道,然后举起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其他人也跟著做出举杯的动作呼应,场面显得格外滑稽。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艾斯库尔的疑问打破了尷尬的气氛。 也许是什么集体癔症发作了。赫洛踌躇著,在心里克制住了这句回答。 “当然是在彩排,小傢伙。”倒是安塞姆发现了门口的两人,做出了回应。“我可是专业的戏剧爱好者。这是时下流行的《皇子復仇记》的最后一幕。是我了大价钱买来的手抄本。怎么样,很不错吧?” “看不懂。”艾斯库尔直截了当地评价。说完,他找了一处凳子坐下,继续沉浸在那本没读完的《双界神秘生物大百科》里。 安塞姆脸上的阴霾转瞬即逝,他摊了摊手,然后看向赫洛。 “您的看法呢,学者先生?” “我认为非常棒。”赫洛看向一副不问世事模样的小巨龙,无奈地找了处椅子坐下。“只是我这位学生资质愚钝,看来我以后应该多教授他一些这方面的知识。” 不料听完他这番毫无诚意的话,对方反而兴奋了起来。这位在赫洛看来十分蹩脚的爱好者乾脆地一拍桌子,向他盛邀道: “那真是太好了,学者先生。正好艾勒先生怎么也跟不上节奏,不如您来代替一下他的角色?” 胖子艾勒如蒙大赦,满眼期盼地望著他。 “还是不了,我也不擅长这样高雅的艺术。”赫洛被两双火热的眼睛盯得有些发毛,恨不得赶紧盼来个什么邪祟把这些人全都弄死才好。“不如这样吧,比起表演,我更擅长一些神秘学上的东西。我们来玩个占卜游戏怎么样?” 他的提议迅速取得了热烈的反响。就连一直没说话的贝緹娜也有些好奇地看向他。在察觉了他的视线后,这位落魄的贵族小姐又迅速地转过头,继续保持她那副清冷的模样。 “您要用什么占卜?水晶球吗?还是抽牌?”艾勒好奇地问道。 “都不用。我们用点儿更灵验、更符合本地气氛的东西。”赫洛回答。 他从手提箱里取出了一匣看上去黑黢黢的细木条,向所有人一一展示。 “啊,我见过这个!”一个女僕突然惊呼起来,“那个阿卡用这种木条占卜过。” “没错。”赫洛熟稔地把木条分作一大一小两堆,分別装进两个木盒里。“这是依据北地雪裔信仰的『万物有灵』为准则进行占卜的通灵术。它最大的特点就是——不依赖於占卜者本人的能力,纯粹看求占者受到哪些灵母的关注。” “北地雪裔的萨满们將万物分为『神灵』、『意象』、『自然』、『族群』、『认知』、『概念』、『举止』七种因素,而每一个因素包含了七个属相,合计四十九个属相。”赫洛把木盒放在桌上,继续介绍道: “而其中,『神灵』中的7个属相,与『意象』中的6个属相,合计13个为大属相——这对应了十三位至高无上的大灵母;剩余的36个属相为小属相,恰好等於6乘以6,象徵属於人和天地万物的护佑灵母。” 他把盒子推向艾勒。 “既然您这么好奇,就从您开始吧,托比亚斯先生。”赫洛说著,“摇晃两个盒子,然后从大属相盒子里隨便取一根出来,从小属相盒子里隨便取两根。不要有多余的想法,万灵自会揭示你內心最想知道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