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山河鉴明录》 第一章 重生迷雾 李乐知在混沌中挣出意识,眼皮重若千钧。 指尖刚触到苏绣锦衾,整条臂膀如铁水灌铸般凝滯——这不是他熬夜批阅红头文件时酸胀的肩颈,而是全然陌生的躯体记忆。 “这是.....”他喉头迸出沙哑气音,额角青筋突突跳动。 昨夜分明还伏在办公桌前审阅环评报告,心臟骤缩的剧痛却挟著血色记忆洪流席捲而来——南京户部主事的嫡长子、及冠礼上摔碎的羊脂玉佩、秦淮河畔游人如织的繁华景象......二十一世纪的市府大楼与大明隆庆年间的雕月洞门在意识深处轰然相撞。 “少爷可要传参汤?”门外突起的询问惊得他脊背绷直,嗓音却端得四平八稳:“进来罢。” 吱呀声中,櫸木门枢发出绵长呻吟,五十许的青袍男子垂手而立,李乐知记忆里这是侍奉过两代主家的老僕李明轩。 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李乐知试探性地问道:“现在是何时?” 李明轩答道:“回少爷,已是辰时三刻,今日是二月初六。少爷,您昏迷了整整三日,老爷快急死了。” 李乐知心中暗自思忖,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究竟经歷了什么,竟会昏迷如此之久。他轻轻揉了揉眉心,决定先弄清楚当下的处境。 “这三日,家中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李明轩稍作犹豫,答道:“少爷,家中一切如常,只是您的病情让眾人牵掛。老爷今日安排了回春堂的周正宜周老先生前来诊治,待会儿便会到访。此外,户部那边也派人询问过您的状况,老爷已代为回復。” 李乐知心中稍安,却又泛起一丝疑云。 户部的关切,是怎么回事? 这具身体的主人不过是一名普通的书生,父亲虽是户部主事,但自己生个病,也不至於让户部如此重视。 正想著,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喧譁,似乎有人急匆匆地跑过庭院。 李乐知眉头微皱,示意李明轩出去查看。片刻后,李明轩回稟道:“少爷,是周老先生到了。” 李乐知心中稍定,却又隱隱感到,回春堂的大夫来为自己诊病,怎会如此喧譁。 周正宜身著轻袍,胸前三捋长须,面容清朗。 此时他缓步走进屋內,径直走到床前,伸手搭上李乐知的脉搏,眼神专注,良久才缓缓开口:“李公子脉象平稳,如今已无大碍,但需静养。” 说罢闭目沉思片刻,便提笔写下药方,递给李明轩,叮嘱道:“按时煎服,切勿间断。”说罢起身拎起药箱便推门而去。 李乐知瞪大双眼,心说这大夫真是有性格,前后不到十分钟,这便完事了? 李明轩道:“少爷,周老先生行事一向如此,但医术高明,您放心便是。” 这时院內又是大哗,李乐知不知发生何事,便道:“李叔,去看看发生何事?” 李明轩正犹豫著是否对少爷说明情况,却见一人推门进屋,见李乐知坐於榻上,面色红润,心中鬆了口气,温声道:“无事便好,乐知,你可还记得落水那日之事......” 见到这位印象中的父亲,李乐知正不知如何应对,此时见这位户部主事父亲问询,心中也是一堆问號,正欲作答,却又见一人进得屋来。 此人面容清癯,身著常服,神情严肃,正是南京户部尚书张凤。 张凤枯瘦的手指叩著酸枝木案几,双目扫过李乐知惨白的面容,沉声道:“明祥,事情尚未查实,切莫妄下断言。” 顿了顿,又道:“贤侄,你可还记得你昏迷之前发生何事?” 李乐知喉头滚动,冷汗顺著脊樑滑进绢衫。 暮春的穿堂风裹著槐香,却吹不散记忆里那日的浓稠的血腥气....... 那日文友宴上,自己与同窗相聚,一直饮酒赋诗,直至黄昏。 待踉蹌归家时,正撞见大中桥头立著五六个佩绣春刀的,领头那个面白无须,腰牌在夕阳下泛著冷光。 “路引?”对方拇指抵著刀鐔步步紧逼。 谁会整日带著路引出门?李乐知酒气上涌,便与这几人起了爭执,撕扯起来。 混乱间,撞翻了一顶正在过桥的软轿,轿中跌出二人,一名是个男子,面容苍白,手拿一柄短刀,左臂及左腿缠著绷带,血跡隱隱透出,此时正挣扎欲起,却因身上伤势,又被软轿压著,一时间动弹不得。 另一人是名女子,口中塞著一团软布,一对大眼充满惊恐,摔倒在地呜呜做声。 见那男子已经推开软轿站起,手拿短刀衝过来,李乐知急切间也不及细想,揽起女子便往桥下跳去,却听头顶锦衣卫怒喝如雷,灯笼火把霎时映红半条秦淮河。 怀中被缚女子原是南京吏部尚书之女,午后出门便被这匪人控制,一路惊险。 待到落轿后看清前方锦衣卫喝骂著奔来,心中大喜终於获救,此刻被李乐知抱著跳水,银牙咬碎,暗恨这书生莽撞。 无奈自己不通水性,便拼命挣扎,慌乱间抓紧这书生衣角,呛了几口水后,渐渐失去意识...... 李乐知入水后被呛了几口,慌乱中只觉水流湍急,自己本就水性不佳,再被这女子纠缠住,更是难以挣扎。 浮沉间只听得桥上有人大声喊叫,想喊几声救命,却又被灌了几口河水,被这女子拽著一同往河底沉去...... 张凤两指捻著青瓷茶盏,盏中茶汤已凉透,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终是开口:“贤侄可知通州盐船案?” 父亲李长远突然攥紧太师椅扶手,脖颈青筋突突跳著:“那日你撞破的盐梟背后是户部与东厂的勾当,南镇抚司的硃批案牒上月就压在通政使司。” “那日这盐梟逃脱,锦衣卫一路搜捕,正巧与你相遇。你所救那女子是吏部尚书家的千金,被匪人掳走,幸得你相救。此事牵涉朝中重臣,虽与你无关,但你无意间被捲入,追捕你的锦衣卫一口咬定你与贼人勾结,此时你务必谨言慎行,以免引火烧身,须知朝中之事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泥潭。” 李乐知听罢,深知事態严重,默默点头。 此时下人来报,早间来此的锦衣卫又在闹吵,说是要带李乐知回衙门问询。 李长远来到前厅,镇抚司千户王大成拇指摩挲著绣春刀的鎏金吞口,皮笑肉不笑道:“令郎当真是吉人天相,怎的偏巧在大中桥上撞见朝廷要犯?” 待得李长远將当日详情道出,王大成眉头紧锁,沉吟片刻道:“此事確需详查,李大人所言若实,令郎或可脱嫌,但为防万一,还需令郎隨我等回去一趟,以证清白。” ——————————分割线———————— 明朝的锦衣卫是一个特务机构,成立於洪武十五年(1382年),由明太祖朱元璋设立。它的前身是仪鸞司,后来改称为拱卫司、亲军都尉府等。 锦衣卫的主要职责包括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以及典詔狱,即负责皇帝的安全保卫、执行秘密侦查任务和管理监狱。 在明朝歷史上,锦衣卫经歷了几次重要的变化。例如,在洪武二十年(1387年),由於滥用刑罚的问题,朱元璋曾下令禁止锦衣卫参与司法事件的处理。 然而,“靖难之役”后,明成祖朱棣恢復了锦衣卫的办案之权,並增设了北镇抚司来专门处理皇帝钦定的重大案件,拥有独立的监狱系统,可以自行逮捕、审讯嫌疑人而无需经过三法司。 书房青砖墁地,北墙悬著的雁翎刀鞘落满灰尘。 房名清案头堆著三叠卷宗,最上边那册“隆庆四年盐运录”被青铜灯台压住边角。 王大成按著绣春刀刀柄趋前半步:“大人,这便是户部李主事家的公子。” “坐。”房名清笔尖突然落下,在“通州”二字上洇开墨团。 他摘下纱帽露出鬢角霜色,声音像生锈的铁锁:“二月初三大中桥那顶轿子,轿帘缀的可是湘妃竹帘鉤?“ 李乐知便一边敘述那日经过,一边望著对方食指关节处的墨渍——那是连日批阅文牘的印记,说到落水时,瞥见房名清左手始终按著份盖刑部大印的海捕文书。 “倒是与画押的口供对得上。”房名清忽然挑开火漆封印,公文撕裂声在静室里格外刺耳。 他朝王大成摆手,腕骨凸起如鹰喙:“镇抚司的规矩,冤枉个无辜之人够撤三条犀角带。” 李乐知注意到镇抚使的眼光片刻不离案几上的册子,“学生冒昧,”李乐知拱手道,“大人案几上可是帐册?那帐册可是卡在银钱流向?” 房名清腰牌穗子突然静止,指节轻叩案面,嗓音沉缓:“既蒙李公子相询,本官亦不讳言,月前缴获的这本暗帐,”他自檀木案头拈起靛蓝封皮册子递去,“所载俱是密语切口,三班书办连查旬日,竟如雾里看。” 李乐知低头沉思,以自己现代人的观点来看,暗码鬼画符切口什么的都不重要,此事要紧之处便是这个时代单一落后的记帐之法。 李乐知双手接过,但见蝇头小楷密匝匝爬满纸页,每笔开支皆以“春苗““冬炭“等隱语代之。 李乐知唇角微翘——这单式记帐法於现代金融科班不过蒙童课业。 指尖在“三月初七·青蚨八百贯“处稍顿,又见“端阳节·朱提两千两“字样,眉峰渐聚如观棋谱。 约莫半炷香后,他忽向王大成索来纸笔,在纸上纵横勾连画出草图,墨跡蜿蜒处,几处年节大额支用如金线穿珠,最终匯向城南朱雀街某处。 “大人请看,”他轻吹未乾墨跡,“这翠玉斋月月收受冬炭钱,年节更有添灯银,学生愚见,当循此线深挖。” 房名清凝视图中虬结如蛛网的墨线,喉头微微发紧,虽看不懂草图,却见其条理清晰,不禁暗自称奇,便叫来书吏核查。 那书吏是名老者,拿过李乐知的草图,眉头紧锁,手指在“丙辰年腊月”处摩挲半晌,片刻后点头道:“这帐目勾连之法暗合户部核销旧例,但若按照这位公子所画草图,这『翠玉斋』確有可疑之处。” 房名清闻言,眼神一亮,这翠玉斋正是南京城中一家老字號的珠宝店铺,怪不得那匪人要跑来南京,原是那翠玉斋与此案有所关联...... ————————————分割线———————————— 李乐知沿著青石板路往家中徐行,目光掠过街边鳞次櫛比的绸缎庄与茶楼,檐角风铃在料峭春寒里叮噹作响。 马蹄声骤起时,他正盯著巷口“翠玉斋”的金漆匾额出神,待要闪避已来不及,玄色骏马的铁蹄裹著腥风擦过衣袂,整个人重重栽进菜摊,腐烂菜叶的酸腐气直衝鼻腔。 起身站起,扒下身上的菜叶,李乐知回头望去,只见一匹黑马立在身前,马上坐著一位锦衣青年,面容冷峻,目光如电,正俯视著他,语气不善道:“走路不长眼吗?敢挡尚书府的路。” 第二章 偶遇 撞了人还有理了?李乐知气往上冲,心说尚书府就能横行霸道?自己好歹也是个衙內,还能怕了你不成?但见对方人多势眾,自己是被锦衣卫带出来的,身边现在也没个伴当,只得强压怒火,冷声道:“尚书府固然尊贵,却也不该纵马伤人,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锦衣青年冷哼一声,正欲回话,后方青帷马车里忽地探出半截皓腕,素白指尖掀起车帘,露出女子云鬢间颤巍巍的珍珠步摇。“兄长在京十年,倒把京中紈絝的跋扈学了个十成十?” 这锦衣青年幼时便被父亲送往北京,近日刚回,此时闻声眉头微皱,瞥了一眼马车,语气稍缓:“今日之事,权且作罢。” 说罢扬起马鞭,“啪”的甩了个鞭,便欲离去。 这一鞭子擦著鼻尖而过,李乐知原本强压的怒火“噌”地一下窜起,指著那锦衣青年,怒道:“哪里来的竖子,南京城岂是你撒野之地!如此大庭广眾,岂能如此欺压百姓?” 心说先给他扣一个欺压良善的大帽子,如果闹起来,纵然是尚书府,也难逃舆论谴责。 锦衣青年脸色一沉,正欲发作,马车中女声再次响起:“兄长,勿再爭执。”说罢车帘轻掀,露出一张清丽面容,女子目光柔和,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兄长......” 吴婉娥眸光扫过李乐知沾著菜渍的襴衫,话音陡然凝滯。 那日秦淮河畔的刀光剑影骤然浮现——正是眼前这书生抱著她滚入刺骨寒江,单衣下透来的体温此刻仿佛还烙在脊背。 吴婉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轻声道:“原来是你。” 锦衣青年见状,眉头紧锁,却未再发一言。 李乐知也认出了她,心中一震,心说原来真有这么巧的事,怒气渐消,拱手道:“原来是姑娘,那日匆匆一別,未曾想在此重逢。今日之事,实属误会。姑娘既然开口,李某自当息事寧人。只是尚书府的名声,还望令兄多加珍惜。” 这女子正是南京吏部尚书吴岳之女,吴婉娥。 吴婉娥生於大户之家,本就见识不凡,此时见李乐知话语间暗含机锋,三言两语便把尚书府推到风口浪尖,心中暗自佩服,心说这户部主事家的公子倒是个厉害人物,轻嘆一声道:“李公子言重了,那日救命之恩,婉娥一直铭记在心,家兄性子急躁,今日之事,还望海涵。” 锦衣青年吴中礼瞪大双眼,原来妹妹那日落入贼手,便是眼前这小子所救,心中不禁五味杂陈,虽有不甘,却也知今日之事难以再爭。 吴婉娥见兄长神色变幻,轻声续道:“李公子,改日定当登门拜谢。”言罢,微微頷首,马车缓缓驶离。 马车从身边掠过,李乐知嗅到一丝淡雅的香气,心中微动。 吴中礼狠狠盯著李乐知哼了一声,也隨著马车扬长而去。 目送马车离去,李乐知淡淡一笑,也继续慢慢前行。 他见到店铺便进去隨意瀏览一番,刚刚来到这个朝代,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隨意走著,看到一家玉石店,李乐知信步而入,一眼便看见尚书府那对兄妹也在,吴婉娥正挑选首饰,见李乐知进来,忙转身施礼。 李乐知见吴婉娥一张俏美面孔,温婉动人,也不急著离去,便佇立一旁,拿起一只耳簪仔细观看。 此时吴婉娥拿著一对玉鐲对店家道:“店家,这对鐲子多少钱?” 店家笑眯眯地答道:“这对玉鐲乃上品,乃是古物,姑娘若是喜欢,便优惠些,十两银子。” 李乐知见那对鐲子雕工精细,玉质温润,李乐知轻声讚嘆:“此鐲甚美,与姑娘气质相得益彰。” 吴婉娥微微一笑,目光柔和:“多谢公子讚赏。”吴中礼在一旁冷哼一声。 吴婉娥却未理会兄长的冷哼,转身对店家道:“便依您所言,这对鐲子我买了。”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店家,成色十足,足有十五两。 那店家见眼前这对男女爽快,又是面生,心中贪念大起,將银子纳入袖中,將玉鐲包好,递给吴婉娥,道:“如此,银货两讫,姑娘您拿好,可別摔坏了。” 吴婉娥接过玉鐲,对老板道:“店家,那剩余银两可否换成些碎银,我方便携带。” 那店家眨眨眼,道:“姑娘,方才已是银货两讫,哪来的剩余银两?” 吴婉娥一愣,隨即温言道:“店家莫非记错了?我分明给了十五两。” 吴中礼亦是大怒,骂道:“你这黑心货,连尚书府的银子你也敢贪墨?”上前一把抓住店家胸口,作势欲打。 那店家一听到尚书府三个字,身子一下就软了七分,心说今日丧门星上门,你尚书府的人閒来无事跑我这小店来干啥?却也知罪名不能做实了,不然自家这店铺往后別想再开下去了。 想到此,便扯开嗓子大叫:“贼人打人了啊,街坊邻居们都来看啊,我马家玉石行一向买卖公正,今日这贼人污我贪他银钱......” 吴中礼从小锦衣玉食,哪被人如此羞辱过,此刻被那店家叫的心浮气躁,扯住店家的衣领怒道:“你这老儿,贪我银两,还敢反咬一口?” 此时后堂门帘一挑,一个大汉衝出来將吴中礼推开,口中骂道:“哪里来的泼皮,欺我马家无人不成?” 这大汉身材魁梧,颇有几分力气,吴中礼被推的后退几步撞在门框上,此时吴家的隨从在门外听到动静,急忙衝进店內,见状怒喝:“大胆狂徒,竟敢对我家公子无礼!”便一拥而上,將大汉团团围住痛殴,店內顿时乱作一团,桌椅翻倒,瓷器碎裂。 那店家见情形不妙,忙上前撕扯吴中礼,口中大叫道:“富家公子纵容家僕行凶,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快来人啊,救命啊!”突觉胸前疼痛,使劲喘了几口粗气,身子一下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第三章 路见不平 南京城內有上元县和江寧县两个县衙,分別管理城內的不同区域。 此时江寧县衙大堂內,孙文璋端坐堂上,眉头紧锁,审视著堂下吴中礼和跪著的马家人,心中也是颇为无奈。 上堂之前,吴中礼的家僕拿了尚书府的腰牌来见自己,当时便知此事非同小可,须得谨慎处理,这吴中礼是南京吏部尚书家的公子,不能轻易定罪,心说自己怎么就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 待到李乐知说了自己所见,证实吴中礼確未动手,孙文璋心中稍安,然而马家老少就哭哭啼啼的控诉吴家仗势欺人,必是吴中礼暗中下手,导致马姓店家身死。 孙文璋被马家眾人闹的心头烦躁,暗自思忖:此案若处理不当,不仅会惹怒尚书府,还可能激起民怨。遂沉声道:“此事尚需详查,待仵作验尸后再做定夺。” 言罢便退堂,命人將吴中礼押下,又吩咐差役前往尚书府上,通报案情,请示尚书大人意见。 马家眾人留下了姓名住址被打发了回去,李乐知也跟著出了县衙。 吴婉娥迎了上来,向李乐知施了个万福,道:“多谢公子仗义执言。” 李乐知望著吴婉娥白皙柔美的面容,轻声道:“姑娘不必客气,我也是照实而言,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 吴婉娥眼含感激,李乐知上次救了自己,这次又帮助兄长,自己也不知如何报答,只是低声道:“多谢李公子了。” 此时,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面色凝重,对吴婉娥道:“小姐,尚书大人已得知此事,命我前来接你回府。” 吴婉娥闻言,微微頷首,转身对李乐知道:“李公子,既如此,我便先回府了,家兄之事还望公子多多费心。此恩此德,婉娥铭记在心,日后定当厚报。” 李乐知见她神情悽苦,心中不禁一软,微微一嘆,轻声道:“吴小姐,我恰逢此事做了人证,如果擅自出头帮助令兄脱罪,会不会因逾越身份而致县尊大人不满?” 吴婉娥眼眶微红,闻听李乐知此言,知他必有方法相助,却又不欲惹祸上身。双膝一曲便欲跪地相求,李乐知急忙扶住,温言道:“小姐切莫如此,我自会尽力而为。” 当下便请那中年男子一同前往县衙,求见县令...... 后堂內,孙文璋听了李乐知所言,沉吟片刻,点头道:“李公子所言极是,既然此案困於那马老汉是被打死还是意外身死,便依照公子所言,对那马老汉的身体状况进行全面详查,包括生前病史及身上伤痕,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日,马家家人、街坊邻居及李乐知又被带到县衙大堂。 孙文璋昨日已得李乐知面授机宜,今日已是胸有成竹,见人已到齐,又命人带了吴中礼上堂。 在县牢里过了一夜,这位尚书公子倒是没遭什么罪,只是神情略显疲惫,但仍带著几分傲气。 孙文璋一拍惊堂木,对马家眾人道:“昨日从马老汉身上搜出十五两纹银,与你等所说的十两纹银数目不符,你等可有话说?” 那马姓大汉,是马老汉的儿子,名叫马兴,此刻面色涨红,结结巴巴道:“回大人,小的父亲身上有多少银两,小的实是不知,那姓吴的一口咬定付给小的父亲十五两纹银,想必我父不会说谎,既是只收了十两,那想必便是十两。” 孙文璋又道:“如此,事发当时,你正与吴家的家丁廝打,你一口咬定你父被吴中礼殴打致死,你是亲眼所见吗?” 马兴一顿,不知孙文璋所言何意,当下便是眼珠乱转,犹豫著说道:“小人虽未亲眼所见,但小人的父亲身体一向硬朗,绝不可能无故身亡,定是吴中礼所为。再者,街坊皆可作证,当日確有爭执。”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孙文璋冷笑一声,目光如炬,直视马兴:“既然未亲眼所见,但那李乐知却亲眼目睹你父贪墨了吴中礼银两,吴中礼与他理论之时,你父突然倒地不起。” 马兴闻言,脸色骤变,支吾道:“这……这绝无可能!我父怎可能因与人发生口角而致倒地不起?必是这吴中礼暗中下手。” 旁边吴中礼见马兴死咬著自己不放,心中大怒,上前一步便要说话,转眼看到李乐知微微摇头,便哼了一声,强忍住了。 孙文璋瞪了吴中礼一眼,心说这尚书家的公子怎地如此沉不住气,当下沉声继续对马兴道:“既如此,本县昨日命仵作验尸,你父身上並无外伤,另外昨日本县命人查访各大医馆,得知你父年初时曾在回春堂诊治,回春堂的周老先生说你父有胸痛气短症状,唯有心脉瘀阻之症,当时还给你父开了丹参、川芎等药,对了,当时你也在场,是否记得此事?可需本县將周老先生请来一同作证?” 马兴愣住,脸色愈发苍白,嘴唇颤抖道:“小人……小人確有陪同父亲就医,但不知详情。”孙文璋冷哼一声:“既知情,为何隱瞒?可见你心虚!” 马兴哑口无言,额上冷汗涔涔。 孙文璋又道:“若你再执意隱瞒,现在便去回春堂请周老先生前来对质,並且把当日的药方拿来,再去找里长,出具一份你父平日身体健康的证明。另外,马家的玉石店自今日开始闭店,待仵作查勘现场、案情查明后再行开业。” 马兴被孙文璋一套四连击打的措手不及,心中慌乱,马家眾人也是大哗,马家本就靠经商玉石首饰为生,家中並无余田,这一大家子人吃马嚼的,若是闭了店,哪还有活路? 马兴的老婆扑倒在地,撒泼道:“县尊大人明鑑啊,若是闭店不开,我这一大家子人哪还能活......” “住口!”孙文璋一拍惊堂木,目光冷峻,寒声道:“法不容情,案情未明之前,岂容尔等胡闹!马兴,你若再不据实以告,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到时悔之晚矣!” 孙文璋一番夹枪带棒,嚇的马兴面如死灰,终於长嘆一声,双膝跪地...... 第四章 香餑餑 明朝的锦衣卫的职能和影响力在歷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南京作为明朝初期的首都,在朱元璋建立锦衣卫后,也设立了相应的锦衣卫机构。然而,隨著时间的推移,南京锦衣卫的角色和功能有所变化。 南京镇抚司,主要职责包括南京城內的安全保卫工作、监控並调查潜在的政治威胁,执行逮捕行动、管理监狱系统,处理涉及政治犯的案件。 儘管南京锦衣卫的权力较北京有所减弱,但其依然在留都发挥著重要作用,尤其在监控地方官员和防范叛乱方面,南京锦衣卫的情报网络依旧严密,確保了明朝南方的稳定。 南京镇抚司的设置,既体现了明朝对留都安全的重视,也反映了中央集权的强化。其存在虽不及北京锦衣卫显赫,却在维护南方稳定、震慑地方势力方面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成为明朝统治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分割线———————— 李长远今日愁眉不展,自家儿子先是落水染病,后又被锦衣卫盘查,前些天听说那私盐案已破,南镇抚司已经把案卷送至北京,待朝廷批覆,那便又不知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 李长远本以为此案已定,李乐知平安无事,谁料午前那南镇抚司镇抚房名清竟亲自登门,言语之间对李乐知大加讚赏,言其才智过人。 自家儿子被外人夸讚,当爹的自然是喜不自禁,然而这夸讚之人是號称“铁面无私”的房名清,李长远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他深知锦衣卫手段,生怕这夸讚背后暗藏玄机,毕竟在锦衣卫眼中,才智过人者往往也是潜在的威胁。 待得继续攀谈下去,李长远得知案情的关键进展竟是自家那小子提供的线索,李长远不喜反惊,甚至开始恐惧。 这小子还是捲入了此案啊.......却不是作为嫌疑人,而是成了破案的关键人物。 李长远心中百感交集,既为儿子洗脱嫌疑而欣慰,又担忧其因此陷入更深的漩涡。 此案牵涉甚广,不止北京户部,便说那东厂番子,直属皇帝,又岂是好相与的? 若是知道李乐知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恐怕会引来更多关注和猜疑,东厂的手段向来狠辣,一旦被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房名清身为南京镇抚司镇抚使,自是不將户部和东厂看在眼中,然而自家却不行,正自愁眉紧锁,房名清竟提出让李乐知到镇抚司任职。 李长远闻言,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自家儿子是要踏入仕途的,今年的八月便要参加乡试,若此时入职镇抚司,虽能暂避风头,却恐耽误学业,影响前程。 再者,锦衣卫职务凶险,稍有不慎便可能身陷险境,而最重要的是,锦衣卫名声不好....... 李长远便只说再三思,未敢轻易应允。 房名清见状,也未强求,只道:“令郎才智非凡,到我镇抚司做些文书之事,正是適合。本次私盐案虽已结案,但此案卷宗尚在整理之中,未及呈於圣上,到时这结案的卷宗还需令郎协助整理......”说罢,便告辞离去。 李长远回到书房,心中盘算,房名清所言虽是文书之事,但结案卷宗涉及机密,自己这小子若参与其中,自是可把李乐知这三个字从中摘出去。 这房阎王拿此事与自己交换,还真是看重自家小子啊...... 正自愁眉不展,此时门房来报,江寧县令孙文璋求见。 李长远心中奇怪,前几日吴尚书家那对儿女之事自己是知道的,听说这孙文璋两日便破了案子,是个精干之人,却不知今日求见自己,有何要事。 在书房內见了孙文璋,这位孙县令一上来便恭敬道:“令郎才智过人.......” 李长远此时才知,原来吴尚书家那对儿女的纠纷竟也是李乐知协助解决,心中暗暗称奇,自家这小子自打那日病癒,行事愈发沉稳,私盐案和这个纠纷案,竟都未与自己说知,这段时日也是在家闭门苦读,无事不出门,像变了个人般,完全不似以往跳脱模样。 正想著,听那孙文璋又言道:“闻说令郎今年八月便要参加乡试,备考之余,若是有暇,可到我衙中协助处理些文案,亦能锻链其才干,对乡试亦有裨益。” 在明朝,乡试是科举考试中的重要一环,通常每三年举行一次,合格者將获得举人的称號,並有机会进一步参加会试和殿试,以求得更高的功名。对於准备参加乡试的士子而言,在县衙歷练確实有一定的好处。 在县衙歷练可以帮助士子更好地理解政府机构的运作流程、官场文化及礼仪规范等。这对於將来若能中举成为官员,无疑是一个宝贵的经验积累。 而通过实际参与或观察县衙处理日常事务,如案件审理、赋税徵收等,可以拓宽视野,增加对社会实际情况的认识,这对答题时结合实际案例分析问题非常有帮助。 並且在实践中遇到的各种情况能够锻链解决问题的能力、沟通技巧以及决策能力等软技能,这些都是科举考试乃至日后为官不可或缺的能力。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在县衙歷练有许多潜在的好处,但並不是所有士子都有机会获得这样的经歷。 而且,这种经歷是否能直接转化为乡试成绩上的优势,则取决於个人如何利用这段经歷来丰富自己的知识结构和应试策略。 因此,对於希望参加乡试的人来说,在县衙歷练可以作为一种补充性的学习方式,但核心还是要专注於科举考试所需的经典著作的学习与理解上。 作为南京留都的户部主事,李长远自是知晓其中关键,心中权衡利弊,终觉此举对李乐知確有益处,便点头应允:“既如此,便劳烦孙大人多加照拂了。” 孙文璋上午去了吴尚书处匯报工作,吴尚书对自己是讚赏有加,此时听李长远如此说,心中更是大喜,连忙拜谢,隨即又细细叮嘱了几句,才告辞离去。 第五章 镇抚使房名清 送了孙文璋出门,李长远便踱步往李乐知书房走去。 李乐知这几日埋首案牘,案头堆满了经史子集,此时他的目光在《四书章句集注》与《大明律》间来回逡巡。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深知在这个时代,科举是立身之本,正竭力消化原主的记忆,將现代思维与八股要义融会贯通。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李乐知正提笔在《春秋》批註间写下“博弈论”三字,房门忽被推开。 李乐知头也不抬,仍保持著伏案苦读的姿態——穿越至今,他尚未想好如何与这位“便宜父亲”相处。 “父亲。”他轻声道,目光仍停留在书页上。 李长远负手而立,將今日房名清与孙文璋来访之事娓娓道来,末了,他顿了顿:“为父思虑再三,觉得两件事各有裨益,还是想听听你的见解。” 李乐知放下手中的《大明会典》,指节无意识地敲击著案几。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显得格外深沉。 “县衙歷练確能增广见闻,”他缓缓开口,“若能兼顾学业,自是上佳之选。只是私盐案牵涉甚广,若不能善了,恐生后患。”他顿了顿,“此事我当初思虑不周,倒让父亲费心了。” 李长远的眼神微微一动。 “依我之见,”李乐知直起身子,“不如两厢兼顾,既可去镇抚司做些文书差事,亦抽空参与县衙事务。只需妥善安排,不致顾此失彼,待私盐案了结,县衙歷练也小有所成,那时再全力备考,如此可好?” 他说这话时眉头微蹙,目光如炬。李长远望著儿子,恍惚间竟似看到了当年在北京户部任职时的尚书大人——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那份举重若轻的决断,竟如出一辙。 “好,”李长远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这些时日你自行安排便是。若有为难之处,儘管与为父说。” 李乐知心头一暖。原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母亲早逝,父亲未再续弦,父子二人虽不常表露情感,却自有一份默契。此刻,他仿佛能感受到原主內心深处那份孺慕之情,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 第二次站在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大门前,李乐知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一拍。 前世在电视剧中看到的那些血腥画面仿佛就在眼前浮现:刑讯室中惨叫声不绝於耳,囚犯被五大绑在柱子上,刽子手挥舞著寒光闪闪的刀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復內心的波澜,向门前的守卫说明了来意。 不多时,王大成身著飞鱼服,腰间佩著绣春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李公子,大人此刻正在书房。”王大成的声音低沉而威严,目光如炬,“请隨我来。” 李乐知微微頜首,跟隨王大成迈入了这座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大门。 穿过大门便是前院,平整的青石板地面在岁月的打磨下泛著幽幽的光泽,四周高大的围墙如同巨兽般將整个院子笼罩其中,给人一种压抑却又莫名安心的感觉。 右侧的告示栏上贴满了最新的法令和公告,字跡工整却显得冷冰,仿佛在无声地宣示著这里的威权。 院子两侧的老树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繁茂,枝干虬结如同苍龙盘踞,偶尔有几片枯黄的落叶飘落下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些老树见证了不知多少次权力的更迭与生死的较量,它们的存在仿佛在提醒著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这里是是非之地,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復。 穿过仪门,锦衣卫標誌性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蟒纹为底,飞鱼图案栩栩如生,这不仅是权力的象徵,更是死亡与威胁的標誌。 中庭的青砖砌就耳房鳞次櫛比,铜钉门扉半掩间飘出墨香混著铁锈味。 李乐知踩著龟裂纹的方砖往里走,眼角瞥见值房里校尉们正伏案誊抄文牘,指节粗大的手捏著细毫笔,倒像是握著绣春刀般杀气腾腾。 檐角铜铃突然叮噹乱响,惊得廊下熬鹰的汉子猛扯金索,那海东青扑稜稜张开雪翼,琥珀色的眼珠子正对上李乐知的视线。 转过月洞门,豁然见著三丈见方的校场,二十余赤膊力士踏著北斗阵位腾挪劈斩,精铁锻造的雁翎刀破空时竟隱隱带出哨音,刀光如瀑中忽见一人反手撩刀,汗珠顺著古铜色背肌滚落,在正午日头下炸开细碎虹彩。 李乐知喉头微动,这才觉出后槽牙不知何时已咬得发酸。 书房前的罗汉松被修剪得锋芒毕露。 房名清执笔的手背青筋暴起,紫毫笔尖悬著墨珠將落未落,宣纸上“雷霆”二字墨跡未乾,最后一捺却似潜龙入渊般戛然而止。 “翠玉斋的地窖藏著十二口樟木箱。”房名清突然掷笔,狼毫在青玉镇纸上弹跳著滚落,“每箱整整齐齐码著五十锭雪银,漕运总督府的官戳还带著熔铸余温。” 他抓起帕子擦拭指缝墨渍,突然冷笑出声:“那掌柜倒是个硬骨头,烙铁烫焦了半边身子才吐露,每月十五都有东厂的人来取润笔费。我的人去时,那掌柜正忙著销赃,若是晚了半步,恐怕赃银早已转移,在此事中,你功不可没。” 李乐知嘴角噙著谦和笑意,袍袖轻振间长揖及地:“折煞学生了,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当不得大人谬讚。” 转身又向王大成欠身行礼道,“此番全仗镇抚司诸位大人雷厉风行,方能在旬日间勘破迷局,诸位明察秋毫的手段,才是此案告破的关窍。” 王大成双目微闔,指节摩挲著绣春刀吞口,这小子倒是深諳进退之道,不似寻常世家子那般浮浪。 房名清蟒袍玉带端坐太师椅中,指尖轻叩紫檀案几:“李公子过谦了。那日本官亲赴贵府,求贤之意想必令尊已转达。” 房名清语调忽转凝重,“经歷司眾人反覆推敲你那日所绘草图,整整两昼夜竟不得要领。” 第六章 酒楼纷爭 案上龙泉青瓷盏泛起月白光晕,映得少年眉眼愈发沉静。 房名清鹰隼般的目光掠过李乐知略显单薄的肩头,心中正为安排李乐知所任何职烦恼:“本官有意留你在经歷司歷练,只是不知......” 话音未落,李乐知已再度长揖:“秋闈在即,晚生本不该分心。然蒙大人错爱,愿以三月为期,將记帐之法倾囊相授。”抬眼时眸光澄澈如泉,“若能协理文书归档,既可熟悉衙署规程,亦不误温书备考。” 房名清袍袖一展:“如此甚好。王千户,將南镇抚司的腰牌取一块来交予李公子,咱们镇抚司的腰牌,在外边还是有点用处。”忽又沉吟道:“这桩私盐案的文书卷宗尚需校订,你可先协助校订此卷宗......”话中机锋暗藏,却是要將李家摘出是非场。 穿堂风掠过经歷司满架黄卷,三名书吏早已候在此。 当先老者银须颤动,枯瘦指节扣住少年腕子:“可算盼来李公子了!”后头两人偷眼打量这未及弱冠的后生,暗忖那精妙帐术莫非当真出自此子之手? ————————分割线———————— 锦衣卫,全称“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共有九司(我查询资料推算的,应该是九个部门),其中经歷司是镇抚司的文书部门,主要负责文案工作,包括保管锦衣卫的所有档案和案件记录、负责起草和审核锦衣卫的各类公文、记录和整理案件的详细信息,確保每件案件都有完整的档案、撰写案件结案报告,提交给上级审核、將搜集到的情报进行分类和整理,便於上级查阅、协助管理锦衣卫的人事档案,参与人员调配和考核等等事务。 换言之,锦衣卫经歷司在保障锦衣卫高效运作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通过细致的文案管理和规范的公文处理,经歷司確保了锦衣卫工作的顺利进行。 李乐知这几日被那位老者纠缠的头昏脑涨,老者名叫张云程,是经歷司的经歷,主管经歷司大小事务,年已近六十,早失了进取之心,在这经歷司內一心扑在专业研究上,对李乐知的帐册勘破法极为推崇,每日必拉著探討。 另外二人,一个叫赵天宇,精於文书整理,另一个叫孙文博,擅长情报分析,二人均年过三十,已在经歷司崭露头角。 李乐知这几日均在协助赵天宇和孙文博完善私盐案的卷宗,並利用脑中的现代知识对案件细节进行梳理,提出多项改进建议,几乎是將卷宗重做了一遍,使得案件脉络更加清晰,证据链更加完整,令二人刮目相看,大为敬佩。 期间王大成来过几次,见李乐知几乎將卷宗重做,更是讚嘆不已,深觉其才智非凡,日后必成大器,对李乐知也是愈加亲近。 张云程这几日没学到李乐知的帐册勘破之法,却又对他的卷宗整理方法颇感兴趣,常在旁细心观摩,不时提出疑问。 李乐知耐心解答,张云程愈发觉得此子不凡,心中暗自讚嘆。 这天午后,李乐知几人將最后一页卷宗装订完毕,赵天宇感慨道:“乐知兄,此案若非你,恐难有此成果。我看这內容敘述详实,便如亲歷其境,条理分明,待北京那边看过之后,定对我南镇抚司刮目相看。” 张云程笑道:“若能藉此机会让指挥使大人重视文案之要,亦不失为一大幸事。今后诸案,可以此卷宗为范,精益求精。” 眾人均点头称是。 隨著卷宗整理完毕,私盐案到此已宣告结束,见天色尚早,李乐知便提议出去小酌一杯,以示庆祝。 眾人欣然应允,遂一同前往城东状元楼。 南京城东的状元楼位於秦淮河畔,靠近夫子庙和贡院街,楼高三层,飞檐翘角,雕樑画栋,气势恢宏。 这里是南京城內文化气息最为浓厚的区域之一,向来是文人雅士匯聚之地。 眾人来到状元楼,已是饭时。 楼內人声鼎沸,香气四溢。四人选了三楼临窗的雅座,窗外秦淮河美景尽收眼底。 张云程点了几道招牌菜餚,眾人一边品美食,一边谈笑风生,四人中除了张云程,均是年轻人,不时说几句俏皮话,引得满桌欢笑。 气氛活跃。 酒至半酣,楼梯间上来几人,为首一名中年大汉,身著锦衣,方面大耳,上来便站在三楼的楼梯口,一双吊睛小眼四下张望,身后跟著的堂倌边哈腰边说著,“哎哟,杨爷爷,小店今日客满,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食桌,您老见谅则个......” 这中年人微微皱眉,目光扫过三楼,最终落在李乐知等人邻桌的雅座上。 那雅座是两名年轻士子,见中年人目光扫来,一人顿觉慌乱,起身便要让座,另一人忙拉住同伴,扬声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岂能隨意相让?酒楼认的是现银,可不是人脸。”说罢这人也不顾同伴眼色,自顾自饮酒吃菜。 这中年人名叫杨虎,坊间却只敢称声“杨爷“,秦淮河七家当铺有半数掛著杨家匾额,暗巷坊间六座赌坊倒有四处是他產业。 杨虎平日里纠集一些无业閒人,专做些阴私勾当,前岁冬月西城布商周老六不过拖欠三日利钱,次日便被人在冰河里捞起,十指关节尽碎如,这般狠辣手段,纵是府衙差役路过杨家朱漆大门,也要將腰刀往身后藏三分。 这杨虎平日里横行霸道,哪曾被人如此当面顶撞?腮帮子上的横肉一抖,身后窜出个鹰鉤鼻的伴当,抬脚就把长条凳踹得七扭八歪。 “我家杨爷早订下的座头,轮得到你两个酸丁聒噪?“话音未落,蒲扇大的巴掌已摑得两个书生踉蹌倒退,三五个泼皮一拥而上,把二人踹得滚下楼梯,青缎袍上印满泥脚印子。 满堂食客噤若寒蝉,连箸头碰碗的声响都听不见,唯恐引得这恶霸注意。 窗外扑通两声水响混著牙关打颤的动静,倒衬得楼里红泥炉子毕剥作响格外刺耳。 杨虎大马金刀坐下,斜眼睃著堂倌抖成筛糠的托盘:“温两角烧刀子,切二斤酱羊肉——要见红不见白的!”目光扫视四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李乐知攥著青瓷酒盏的指节发白,眼见河面上浮起两团墨渍般的影子,那两个书生攀著石埠头直打晃,冻紫的嘴唇呵出白气,活像刚捞出水的鵪鶉,此时衣衫尽湿,在寒风中冻的瑟瑟发抖,显得格外淒凉。 好一颗老鼠屎,搅了这大好气氛。 跑堂的吆喝声又起,跑调的莲落混著猜拳声,倒把方才那场闹腾盖得严严实实。 “这世道。”张云程拿筷子尖拨弄著冷透的云豆,孙文博往炭盆里添了块银骨炭,火星子噼啪炸开:“自求多福罢。” 这几人常年在镇抚司中,对这些不平之事早已司空见惯,虽心有愤懣,却也深知自身无力改变...... 第七章 你只有一条路 这个世间终有许多不平之事,但正是这些不平,激发了人们內心深处的坚韧与勇气。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总有人愿意站出来,用他们的行动和声音,为那些被忽视的声音发声,他们不畏强权,不求回报,只因心中那份对公平与正义的执著。 这些人或许並不伟大,他们可能是你我身边的普通人,但在关键时刻,他们展现出的勇气和决心,足以让人动容,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即使世界並不完美,我们仍然可以选择成为改变的一部分。 正是这些不屈不挠的灵魂,让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与温暖,他们的存在,提醒著我们,每个人都有能力为正义而战,哪怕只是在自己的小小角落里。 李乐知默默饮下一杯酒,突然举杯起身,朗声道:“愿有朝一日,能见朗朗乾坤,我等虽无力回天,亦当尽力而为,不为鱼肉,只为心中一抹清明。” 言罢,又將酒杯斟满,对著三人一笑,离开食桌,目光扫过满楼食客时,檐角铜铃恰被夜风拨响,三声清越。 来到杨虎身前,將一杯美酒对著杨虎当头浇下。 张云程三人听李乐知突然大发感慨,又被他那一笑弄的心头髮毛,不知平日里沉稳的李乐知这一笑是何意,待见他將酒淋在杨虎头上,顿时目瞪口呆。 临桌食客箸间茭白啪嗒跌进醋碟,跑堂端著鱔丝面的托盘堪堪悬在楼梯转角。 杨虎喉结上下滚动两遭,鬍鬚掛著冰珠子簌簌颤动,倒像是隆冬檐下冻僵的麻雀。 方才见这年轻人过来敬酒,本想著端起架子,教训他不要如此狂悖妄言,待得被一杯美酒泼的满头满脸,也是愣在当场,只觉自己如在梦中。 杨虎身后眾伴当也觉如在梦中,这秦淮河畔,谁敢如此大胆? 李乐知將一杯酒水洒尽,心中愤懣之气並未稍减,趁著眾人愣神之际,忽地掀唇轻笑,这声笑像把薄刃裁开满室凝滯,只见他抓住杨虎头髮,用力往桌上一摜,青瓷碟应声炸裂,杨虎额头被青瓷碎片扎入,顿时鲜血直流,血珠混著糟鱼碎屑溅上屋角屏风,屏风上的泼墨山水间顿时绽开数点红梅。 杀猪般的嚎叫刺破满楼死寂。 眾打手如梦初醒,嘶吼著要衝上前。 李乐知抄起碎瓷片如寒刃抵喉,冷声道:“老狗,今日便教你知晓,读书人亦非任人欺凌!” 杨虎面如金纸,楼中食客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眾伴当见状,纷纷大怒却不敢轻举妄动,张云程三人此时反应过来,怕李乐知吃亏,忙上前拦在他身前,张云程从腰间掏出一物,“啪”的扔在桌上,说道:“镇抚司办事,擅动者,格杀勿论!” 那是一块腰牌,上书“镇抚司”三字。 锦衣卫凶名赫赫,谁人不知?眾伴当顿时面露惊恐,纷纷退后,楼內食客亦是纷纷站起,退至墙角,生怕被牵连其中。 赵天宇和孙文博此时也被激起了血性,二人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杨虎,李乐知鬆开拽著杨虎头髮的手,见这恶霸此时面色苍白,浑身瘫软,若不是赵孙二人架著,早已瘫倒在地。 李乐知冷眼环视楼內,声音坚定:“今日之事,便是警示尔等,恶行必遭报应。” 说罢挥手正正反反扇了杨虎几十个耳光,血沫混著碎牙喷溅。 杨虎求饶声渐弱如濒死犬鸣,楼柱间迴响著皮肉相击的脆响。 见杨虎渐无声息,李乐知这才收手,指著三楼窗口,森然道:“生死有命,今日你只有一条路,从这里跳下去,若是摔死,文书卷宗我自会帮你补全,若是不死,以后便再也不得出现在这城中。” 跳下去那还有命在?杨虎面色煞白,冷汗浸透衣襟,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嘶声道:“大人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李乐知嗤笑一声,眸光森冷逼视杨虎,不发一言。 杨虎绝望,终咬牙站起,踉蹌走向窗口,於眾目睽睽中纵身跃下,只听楼下一声哀嚎,双腿顿时折断,倒地不起。 眾伴当面面相覷,惊恐万状,纷纷跪地求饶,李乐知此时有些意兴阑珊,隨意挥挥手,眾伴当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下楼,抬起杨虎狼狈而去。 锦衣卫凶名果然不虚,言语之间便要取人性命,楼內眾食客目睹此景,无不心惊胆寒。 被杨虎扫了兴致,四人也不欲再留,便下楼结帐出门,掌柜哪敢收钱,连连摆手,赔笑道:“几位大人慢走,今日费用全免。” 见掌柜的坚决不收饭钱,几人无奈,只得出门而去。 步出酒楼,突听得楼上欢呼声响起,几人抬头,只见眾食客挤在二楼窗前,纷纷向几人挥手致意,脸上神色均是既敬且畏...... 路上,几人皆是心情复杂,沉默不语。 张云程喉结在鬆弛的皮肤下滚动,抚著腰间铜牌开了腔:“我这双老眼在镇抚司熬了三十冬夏,见过太多善恶混沌的世相,当年这腰牌烫得能烙饼,如今锈得割手”。 他忽然捏紧双拳,关节泛青:“乐知这后生倒像团火,燎得我这把老骨头噼啪作响。当年查抄周侍郎那夜,我守在东墙根听见婴儿啼哭,竟连刀把子都攥不稳。” 说著话,老人佝僂的脊樑却挺直了半寸:“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迴,今日之举,不仅是惩戒恶霸,更是对我等警醒。你们尚且年少,切记,无论何时身处何种境地,心中都要存有善念人性,莫让初心蒙尘。” 年轻书吏们靴跟相碰的脆响里,他重重捶著风寒老腰:“记著,总有人替你们算著善恶帐,要么现世报,要么...“话音被暮鼓吞没,在风中飘散...... 李乐知踩著卯时的晨露踏进镇抚司衙门,青砖缝里还凝著夜露。 转过影壁,便见经歷司门前聚著七八个飞鱼服,赵天宇正叉著腰立在石阶上,唾沫星子在朝阳里闪著光:“你们是没瞧见,李兄弟那手夺刀的招式!” 话音未落,孙文博抢过话头:“要我说最绝的是那记擒拿...”眾人忽然齐齐噤声,目光齐刷刷投向廊下青衫。 前些日这些锦衣卫见了他不过略抬眼皮,此刻却纷纷抱拳见礼,铜护腕相击声清脆如碎玉。 李乐知喉结动了动,拱手还礼时瞥见赵天宇冲他挤眼,晨光漏过门檐雕,在那张娃娃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第八章 拔萝卜,要一併翻地 推开楠木门扉,沉香混著墨香扑面。 张云程正就著雕窗欞透进的晨光翻看案牘,老银镜架在鼻尖摇摇欲坠。 听得脚步声,经歷大人將卷宗往青玉镇纸下一压,镜片后浮起笑意:“那两个活宝天没亮就来堵门,逢人便要讲昨夜英雄传。” 话音未落,窗欞外传来赵天宇陡然拔高的嗓门:“说时迟那时快...” 李乐知將卷宗匣轻轻搁在案角,竹篾与檀木相触发出轻响。 “昨日是晚辈莽撞了。”他直起身,目光垂在案头鎏金铜炉升起的青烟上,“若不是大人坐镇,两位兄弟帮衬...”话尾消融在裊裊烟痕里。 张云程摘下银镜,镜腿在案上敲出篤篤轻响:“镇抚司各衙门,说是同袍,实则盘根错节。” 他忽然倾身过来道,“那杨虎家人报了官,此等小事居然捅到了镇抚大人处,今早上元县衙来人时,镇抚大人的茶盏搁在案上足有半刻钟没动过。” 李乐知望著铜炉里將熄的香灰,喉间泛起苦味。 张云程却已重新展开卷宗,羊毫笔尖在砚台里慢慢转著圈,硃砂顺著狼毫纹路爬上来,艷得像血...... 青烟裊裊的铜雀炉旁,房名清屈指叩响案头青铜镇纸。 这位执掌南镇抚司十五载的镇抚使,此刻鹰目如刀锋般刮过李乐知的面庞:“李千户(李乐知毕竟是户部主事家的公子,在镇抚司帮忙,房名清给的是千户的待遇)昨日在秦淮河畔的威风,怕是连巡防营的铜鉦都要逊色三分.....” 李乐知心中大汗,老大哥这是生气了?面上佯作不知,小心翼翼道:“镇抚大人过誉了,学生只是做了分內之事,那杨虎横行乡里,民怨已久,学生不过是顺应民意,略施薄惩。至於大人所言『威风』,实不敢当。” 房名清被这小子无赖话语弄得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摆手道:“罢了,你这小子倒是有我当年几分风范,不过年轻气盛,还需多加磨练。” 李乐知见镇抚大人神色,心中稍定,恭敬道:“若不气盛怎能称年少?那杨虎当眾羞辱百姓,我镇抚司天子亲军,岂能坐视不理?学生虽鲁莽,但问心无愧,镇抚司威严,亦不容挑衅,还望大人明察。” 房名清念叨著『问心无愧』四字,许久后方嘆道:“是啊......做到问心无愧又是谈何容易?” 言罢,喉间滚出闷雷般的笑声。 他信手翻开捲轴,“二十年前本官杖杀漕运千户时,你可知那廝血溅詔狱石阶时说了什么?” 房名清闭上双眼,似在回忆往事,轻轻续道:“他说,这世道容不得清流!” 房间一时沉寂,良久,铜炉內银骨炭嗶剥炸开两点火星溅在青砖地上,房名清从太师椅里直起身,老檀木发出呻吟。 晨光斜切过窗欞,正落在李乐知稜角分明的下頜上,年轻人垂手而立的身影像柄未出鞘的绣春刀。 镇抚大人喉头滚了滚,恍惚看见三十年前在詔狱刑房里磨牙的自己,心中对李乐知越发喜欢。 “上元县衙...”他喉间滚出冷笑,狼毫尖悬在青皮册上方,硃砂滴在“杨虎”二字上晕开血斑,墨跡洇透三层宣纸,“往西三条街的暗桩该换换了。” 轻咳一声,又道:“小小的上元县衙,倒敢来南镇抚司门前嗅食?不知谁给他们的狗胆,一个无赖泼皮,我镇抚司办了也就办了,哪轮到他们来聒噪?本官去岁奉旨督办漕运案,那上元县丞的官袍下还藏著前朝玉带呢........” 又对李乐知道:“这等泼皮能在秦淮河作恶多年,你当是县衙不知?还是我镇抚司不知?以后切记,做事要做绝,不要留尾巴,那个叫杨虎的泼皮,你也不用再管了,我镇抚司自会有法子教他好好做人,既然要杀鸡儆猴,就把鸡笼子一併掀了。” 语罢將册子往炭盆里一拋,火舌倏地窜起半尺,李乐知恍惚看见“上元县丞”四个小楷正在火中扭曲挣扎。 李乐知也觉自己昨日確是莽撞,此时见房名清如此回护自己,心下感动,忙躬身施礼道:“多谢大人提点,学生铭记在心。” 房名清又道:“你那记帐的法子,儘快教给张云程他们几个,秋闈將近,你也需专心备考,莫要再让琐事分心......” 回到经歷司,赵天宇和孙文博围过来,孙文博挤眉弄眼道:“乐知兄,镇抚大人可是对你青睞有加,那杨虎的下场怕是比去年那漕运千户还惨。” 李乐知白了赵天宇一眼,心说岂止是那杨虎,自己拔出个萝卜,那镇抚大人就要把整块地翻个底朝天。 嘆了口气,暗自思忖,这官场如棋局,每一步都是险棋,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此次若非房名清回护,自家老子虽是南京户部主事,可也遭不住锦衣卫几番折腾。 赵天宇的娃娃脸上浮起促狭笑意:“咱们李经歷如今可是镇抚使眼前的红人。”他忽然从袖中抖出个油纸包,香味传来,“南熏坊的酥油饼,给李先生备的束脩。” 此事已了,李乐知今日便打算开始教张云程等人记帐之法,寻思把这记帐的法子教会他们,自己还得去江寧县衙体验几日。 这时代的公门之中,规矩繁多,与前世大有不同,人情世故更是错综复杂,若不亲身体验,难知其中深浅。 从李乐知这个现代人的视角来看,明朝的记帐方法主要依赖於传统的中式簿记法,比如“龙门帐”等。 这些方法在当时虽能满足一定的需求,但与现代会计体系相比,在精確度、透明度和效率方面存在不足。 现代通用的复式记帐法要求每笔交易都要同时记录在两个或更多的帐户中,確保財务信息的准確性、完整性和可追溯性。 这有助於更好地追踪资金流动,分析经营状况,並为决策提供数据支持。 李乐知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怎样將现代会计理念融入其中,將复式记帐法与中式簿记相结合,设计出一套更高效、准確的记帐体系。 这几日有了些眉目,便从复式记帐法讲起,再从如何製作规范的帐册、如何分析银钱流向、如何匯总不同时间段的银钱数目、如何规范財务流程一直说到银钱和財物专人专管....... 窗外槐树影在青砖上爬了半尺,值房里算珠声渐渐凌乱,当李乐知用硃砂圈出“贷方“二字时,孙文博的算筹“哗啦“洒了满地。 赵天宇扯开领口,喉结上凝著汗珠:“敢情这些年咱们查帐,都是在阴沟里摸铜板?” 张云程突然抓起案头《赋役全书》,书页在穿堂风里簌簌翻动:“洪武年间的黄册若是这般造法......”老经歷手指突然颤抖起来,墨跡在“夏税秋粮“四字上洇开乌云。 李乐知拈起一枚铜钱按在宣纸中央:“譬如这枚永乐通宝,进库时走的是阴鱼眼...”他在钱幣两侧画出首尾相衔的太极,“出库时便在阳鱼尾留痕......” 赵天宇忽然跳起来,他攥著记满蝇头小楷的桑皮纸,叫道:“明日我就去户部清吏司的库房!那帮孙子在甲字库藏的三船松江布.......” 突然停住不说,想起李乐知老子便是户部主事,尷尬的笑了笑“还是去兵部吧,我一直觉得兵部库里的锁子甲数目不对......” 张云程却盯著窗欞上渐浓的暮色,喉头滚动:“此法若用在锦衣卫各所年例银.......” 李乐知本想將这几日心中所想尽皆说透,此时看这几人神色,暗忖还是別说了,卷宗归档整理之事,还是暂且按下不表,待日后有閒再细细商议....... ————————分割线———————— 四月初五,清明。 本日宜祭祀、嫁娶、动土、迁徙,忌破土、安葬。 李乐知寅时三刻便披衣而起,推开雕木窗,蘸著昨夜研好的松烟墨,將《宋刑统》的折狱篇章又温了三遍,这才提笔誊写《盐铁论》节选。 晨雾未散,青石板上浮著层水光。东市早开的估衣铺已支起竹竿,五色布帛在风里翻飞如旌旗。 卖清明粿的妇人將蒸笼揭起,艾草香混著豆沙甜腻腻地缠上行人衣角。 缓步穿过市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李乐知恍如在记忆的尘封角落,捕捉到了一丝前世的影子,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任由过往的喧囂在耳边轻轻拂过,市集中飘过的缕缕炊烟,似乎在诉说著百態人生。 这几日往返於县衙与镇抚司的朱漆门廊间,案牘堆积得比棲霞山的坟塋还高。 到了县衙,如往常一样点了卯,来到吏房。 廊下当值的皂吏正在换桃符,旧符上“国泰民安“四个字都被雨水洇得发胀了。 李乐知望拿起起昨日刑房送来的命案卷宗,是一宗自溺案,那投井的寡妇指甲缝里,还嵌著半片没烧化的纸钱。 第九章 张月仙 檐角铁马的叮噹声仿佛化作细碎的悲鸣,李乐知盯著卷宗里夹著的半片纸钱,赭色边缘蜷曲著,像是在对李乐知诉说某种暗语。 这纸钱並非寻常桑皮纸或黄纸,竟泛著竹青色泽,三日前他刚在镇抚司的案牘库见过同色笺纸,那是江苏织造局所制宣纸。 这种宣纸寻常百姓人家用不起,只有富商大户人家才用,官员用的都是极少,何况是用来做纸钱? 在明朝时期,纸钱的使用已经相当普遍,但通常使用的材料並不是宣纸。 传统上,纸钱是由较为粗糙的黄纸製作而成,这种纸张相对便宜且易於获取,適合大量製造用於祭祀和丧葬仪式。 宣纸以其质地细腻、洁白、耐久性好而闻名,主要用於书画创作等高级用途,由於其成本较高,並不適合用来製作纸钱。 李乐知心中疑惑,今日清明休沐,他也不想因为这点疑惑去劳烦孙文璋,想了想,便欲將这份卷宗整理归档。 验尸格目里硃笔批註的“自溺“二字忽而扎眼。 笔尖悬停在仵作格目上。 李乐知摩挲著发黄的卷宗,喉结在青灰官服领口处微微滚动,那抹刺目的“自溺“批红像半凝固的血珠,洇透了三层宣纸仍透著腥气。 验尸侦办均由刑房负责,此案既已结案,李乐知原本不欲多事,犹豫许久,却还是来到刑房。 刑房廊下的穿堂风裹著霉味钻进来,老周佝僂著背立在阴影里,用菸袋锅磕著青砖。 “大人真要开棺?”老仵作嘶哑的嗓音混著旱菸气息,“县尊老爷硃批都落了......” 往义庄的官道积著前夜秋雨,车辙碾过泥泞发出黏腻的吮吸声。 老周蜷在车厢角落,边吸著菸袋锅边回忆著:“井台青苔有半寸厚......绣鞋底子也是乾净......” 李乐知盯著晃动的车帘,恍惚看见个素衣妇人立在井沿,月白裙裾扫过潮湿的井栏石,一跃而下。 一路上,老周不停的絮叨著寡妇死亡现场的细节,李乐知眉头紧锁,心中那丝疑云却愈发浓厚。 死者名叫张月仙,三十六岁,丈夫前年前因为疾病死亡,张月仙这几年一直独居,並无子嗣。 发现死者的是张月仙家的邻居刘老太,这刘老太年逾七旬,与张月仙相识多年,平时多有照应。 刘老太称,张月仙性情温婉,平日里多以刺绣为生,作的一手好刺绣,常接些大户人家的活计,收入虽颇丰,却也谈不上富足,亦无甚债务。 那日清早起来,刘老太去张月仙家借针线,敲了半天门没人,就回家了。 中午又去了一次,还是没人应声,以为她又去了哪家大户做活。 到了晚上再去敲门,仍无回应,刘老太顿觉蹊蹺,张月仙洁身自好,从未夜不归宿,此时已经入夜,刘老太心中焦虑,便叫了几个邻居一起撬门而入,四下寻找,终在院中井里发现张月仙。 按照老周所说,张月仙衣衫整齐,並无挣扎痕跡,井边亦无滑落跡象,显然是自行投井。 然而,那竹青宣纸从何而来? 李乐知心中一动,想起张月仙生前善绣,或许与某大户人家有所往来,然而,便是大户人家,也不会拿宣纸做纸钱,李乐知的思绪愈发纷乱,那半片竹青宣纸如同一道谜题,越发勾起他的好奇心。 车辕猛地顛簸,惊散了李乐知思绪,老周浑浊的眼珠映著车床透进来的日光,嘴里还在絮叨著:“要说那张娘子,绣坊里都唤她观音手。去年陈侍郎家千金出阁,那件百子千孙帐......”说著话,烟杆在厢板敲敲了敲,“金线勾的並蒂莲,露水珠儿能滚三滚不落地。” 李乐知忽然记起卷宗里夹著的半幅绣样——应是张月仙接的最后一单活计,青缎上金丝蟠虺才绣了半截,毒牙正对著落针处一点猩红,李乐知心中一震,那猩红莫非是血跡? 暮色浸染义庄檐角时,李乐知撩开泛黄的麻布帘子,冷风裹著霉湿气直往鼻子里钻。 老周佝著背揭开草蓆的瞬间,张月仙青白的面庞映著桐油灯,透出玉石般诡异的莹润。 老仵作枯枝似的手指比量著尸身喉骨,话音里带著被烟油浸透的沙哑:“李公子且看,咽喉无扼痕,肌理泛白无紺青,確是溺毙无疑。” 李乐知探身按在棺木边缘,指尖离尸体綾衣仅半寸,“老周头,你验过她十指甲根没有?綾罗遇水极易起皱,可这身绸衣怎的连道勾丝也无?” 老仵作喉结滚动两下,从藤箱底翻出包著油纸的襦裙:“寅时三刻打捞上来便这般齐整,您看这系带,还是老奴解开的死结”。 噹啷一声,李乐知腰间的玉佩磕在棺槨上,他捻起张月仙垂落的一綹湿发,发梢在烛火里泛著黑光:“口鼻里没见浮沫?胃中可验出黄酒药渣?” 见李乐知如此精通仵作之事,老周心中惊奇,佝僂的背脊却又弯下三分:“老朽拿银针试过七窍,连指甲盖都撬开看过,当真乾净得像尊观音像。” 义庄外的老槐树突然簌簌作响,李乐知转身,衣衫下摆扫落几星香灰:“无债无仇,无伤无病,为何自杀?” 老周嘆了口气,烟杆在鞋底轻磕:“许是心结难解,世间事,谁又能真正看透?” ————————分割线————————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李乐知仰躺在床上,窗欞外漏进的月光將青砖地割成斑驳碎影。 他翻了个身,竹枕压得鬢角生疼,张月仙那张惨白的脸偏生又在眼前晃——湿漉漉的刘海贴著额角,青紫的唇微微翕动,像是要吐出浸了水的冤屈。 三更梆子响过三巡,他猛然坐起,褻衣后背早被冷汗浸透,攥著被角的手背青筋突突直跳。 卯时未到,他便踩著晨露往县衙赶,县衙门前石狮依旧威严,李乐知步履匆匆,推开卷宗房的斑驳木门,抄起张月仙的卷宗便去找了孙文璋,说出心中疑惑。 第十章 云纹! 看在户部主事大人的面子上,孙文璋勉强听完,皱眉道:“这几日清明,城东赵员外家光是锡箔就烧了十车,城南米铺掌柜用洒金宣裁纸元宝,这张月仙常往大户人家做些刺绣活计,指甲中沾点痕跡,並不稀奇。另外这半幅刺绣若是確为血跡,也可能是绣针刺破手指所留。” 李乐知沉吟片刻,心中仍存疑虑:“若真是如此,那刺绣针脚却不见丝毫凌乱,且为何她手上无伤?那抹猩红过於鲜亮,不似旧痕。” 李乐知虽是在县衙帮忙,不参与刑房事务,但看在他户部主事老爹的面子上,孙文璋也不好再爭议,况且这小子有急智,自己是知道的,沉吟许久,问道:“此事我已批落,如今你想怎么办?” 李乐知说道:“查本地宣纸作坊、印坊,还有张月仙这半年都去了哪些家做活计,再叫仵作检验那半幅刺绣,是否確为血跡。总之,先確定一下所有可疑之处。” 孙文璋点头,唤来书吏逐一记下,又吩咐差役按址查访。 李乐知回到值房,取来那半幅刺绣,置於案头,细细端详,针脚细密如织,那抹猩红在烛光下泛著幽光,终觉放心不下,起身便往镇抚司而去...... 王大成听李乐知说完,沉吟良久,方道:“此事確有蹊蹺,乐知你来寻我,是想让我动用镇抚司之力暗中查访?” 见李乐知点头,王大成皱眉道:“朝廷前日才发文要严查越权办案,我镇抚司虽有断案之权,且这种命案,应报应天府审理,非同小可,我等若是要查,按规制该先递摺子往北镇抚司,不能擅专.......” 李乐知也知此事確是为难了王大成,想了想道:“千户大人可否借我几个人手,我私下查访。” 王大成思忖片刻,道:“若不动用镇抚司的名头,倒有几位暗桩可用。”说著从案牘下抽出本蓝皮名册,蘸墨圈了三个名字:“都是江寧地界的老雀儿,行事最懂分寸。” 到经歷司时正撞见赵天宇在誊录卷宗,狼毫笔悬在半空听得入神,孙文博捧著茶壶凑过来,壶嘴还冒著白气,二人平日均是累身案牘,此时听李乐知要带人出去查案,均是跃跃欲试。 “早该让咱们会会真章!“赵天宇拍案时叫道,“整日对著这些陈年旧档......“话音未落就被张云程截断:“你手里积的案子可都结卷了?” 两人顿时蔫了气势,一个忙著研墨一个低头翻帐册,偏又忍不住拿眼角瞟李乐知。 见二人抓耳挠腮急不可待模样,李乐知心中好笑,便道:“二位兄台莫急,待我探出线索,自会拿与诸位参详......” ——————分割线—————— 茶寮內浮著雨前龙井的清香,李长青撂下茶盏时釉面碰出轻响。 他打量著面前这青衫书生,腰牌悬在对方腰间摇摇晃晃,镇抚司千户的纹样映著窗欞透进的晨光。 真是个年轻的千户啊......前些时日便听说,经歷司来了个叫李乐知的年轻人,把秦淮河那个叫杨虎恶霸整治的那叫痛不欲生,镇抚使大人为了此人,把上元县衙搅得天翻地覆,从县丞往下,抓了十几人。 指腹摩挲著盏沿,李长青余光扫过左右。 张志远双目微眯盯著案上卷宗,王守成指节正轻叩著酸枝木桌面。 三人目光在空中一碰,彼此都瞧见了对方眼底的瞭然。 李乐知此时缓缓开口,轻声道:“三位大人请了,小弟李乐知,三位大人想必已得了千户大人的吩咐,今日召大家来此,是为了一桩案子......” 当下便將张月仙案中的疑点一一说出。 张志远眉头紧锁,王守成则若有所思,李长青沉声道:“此案若有玄机,必在这半幅刺绣和那宣纸纸钱之上。” 王守成点头道:“半幅刺绣或藏隱情,纸钱宣纸亦非寻常物,细查其源,必能寻得蛛丝马跡。” 张志远接口道:“若是查这两处线索,我等可先从这江寧县的绣庄和纸坊和印坊入手,大户家可容后再查,以免打草惊蛇。” 三人七嘴八舌便把其中关窍理了个分明,锦衣卫中果然藏龙臥虎,个个心思縝密,行事老辣。 李乐知点头称是,心中暗自欣慰,三人如此得力,倒是少了自己多费口舌,当下几人定了分工,李长青负责查绣庄,王守成探访纸坊,张志远则调查印坊,李乐知居中调度,確保各路消息及时匯总,最后定了每日酉时在茶馆碰头,各自匯报进展....... 这些时日李乐知五更天未亮便出门,暮色四合方归,李长远心中欣慰,自家这小子渐渐成长,自己这当老子的也是暗暗欣慰。 这日早起,却见李乐知在院中盯著梧桐树发呆,梧桐叶上露珠未乾,晨曦映出他眉间的忧思,李长远上前,將搭在臂弯的靛蓝外袍给儿子披上,道:“县衙多有繁琐,镇抚司亦是事务繁忙,晚间回来你又要挑灯研读刑名典籍,若觉得疲倦,不妨暂且在家休息几日。” 李长青三人这几日已把江寧县的绣庄、纸坊、印坊查了个遍,甚至去了上元县的几家大铺,南京城內几乎走了个通透,却均未发现有用的线索,案情陷入胶著。 李乐知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太过於多疑,但每当夜深人静,那半幅刺绣的猩红和宣纸纸钱却总在脑中挥之不去,今日晨间早起,被梧桐叶上露珠折出的微光吸引,便在此驻足发呆。 李乐知回过神,轻嘆道:“父亲放心,孩儿无事。” 见李乐知眉间忧思不去,李长远心中疑惑,问道:“可是遇著为难之事?你可与为父道来。” 李乐知犹豫片刻,终將张月仙案中疑点及近日查访无果之事细说一遍。 李长远皱眉片刻,缓缓道:“你所说宣纸纸钱確不多见,大户人家也是少有......” 想了想,接著说道:“为父去年因公事去往凤阳府,曾见一老匠人製作宣纸,这老匠人技艺精湛,所制宣纸质地独特,且能在纸上晕染出云纹卉为记,当地的官员富商均是爭相求购,然此老匠人性格孤僻,每年仅制少量此种宣纸......” 云纹! 第十一章 打草惊蛇 云纹! 李乐知耳廓微动,父亲的嗓音钻进耳蜗,忽觉胸中浊气一扫,脑海中宣纸残片上的焦痕仿佛活了过来——云纹可舒捲,卉能吐蕊,便是猪马牛羊也自有其筋骨,怎的就篤定是纸钱? 清明案发那日细雨斜飞,满城儘是招魂幡影,自己叫那淒风苦雨迷了眼,竟將宣纸灰烬认作冥钱,而自己先入为主,把所有人都带的偏进了阴沟里去...... 李乐知猛地攫住父亲衣袖,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吧嗒”亲了个响的,转身便奔出家门,往县衙而去。 李长远被惊的直咳嗽,笑骂声中追著青衫背影跃出门槛...... 县衙值房烛影摇曳,林记之鼻尖几乎贴上宣纸残片,这老刑名鬢角染霜,袖口还沾著前日取证的泥印。 两人目光在焦黄纸面上来回逡巡,忽听得李乐知喉间迸出短促的“啊”。 將狼毫饱蘸松烟墨,又拿了一张素笺覆於残片之上,李乐知腕悬半空,执笔慢慢描下。 林记之枯瘦手指掐著山羊须,眼见素笺上渐渐描出了流云纹——云脚缠著“天赐“二字,分明是富贵人家惯用的吉符。 林记之突然抓过案头铜镇纸,在虚空中画了个圆,“確是云纹,这种带云纹的宣纸极其少见,非是普通大户能用的起。” 这些时日,林记之与刑房差役们均是日夜奔波,搜集线索,如今终於有了突破性进展,此时也是心中振奋。 李乐知眼中闪过惊喜,仿佛破解了隱藏多年的谜题,迅速將图案描绘完毕,递给林记之,道:“叫刑房的眾兄弟按图索驥,务必仔细盘查。” 想了想,又道:“此次不必再暗中调查,声势闹的越大越好,可於县衙贴榜,就说是缉拿江洋大盗的信物。” 林记之疑惑问道:“不怕打草惊蛇?” 李乐知一笑:“正是要他吐信子!” 茶馆內浮著些旧木香,青瓷盏里的茶汤早已凉透,李长青三人三双眼睛直勾勾盯著桌上摊开的黄宣纸,那团印纹活像浸了血的蜘蛛网。 李乐知喉结滚动几下,指尖沾著茶汤在桌面无意识画圈,尷尬道:“前些日子小弟眼拙,竟把这云纹印认作冥钱样,倒让几位大哥见笑了......” 张志远咧咧嘴,扯出一个笑容,道:“倒也无妨,至少现在知道这南京城內,並无一家店铺有这种带有特殊印记的宣纸,也没有印坊印过这劳什子印记......” 又压低嗓门,“连西市口给死人扎纸马的刘瘸子,昨儿个也说从没接过这般活计。” 李长青从怀中掏出一页纸,指尖在摺痕处摩挲,道:“昨儿个在城南绣坊蹲到三更天,张月仙这半年接的九个大户的绣样全在这儿。” 屈指敲了敲桌沿,“前日扮作卖郎混进那倒卖布匹的张府,连他家三姨娘绣房里的春宫图都瞧了,愣是没个对得上的。” 李乐知接过纸张,目光如炬扫过名单,沉声道:“我今早叫衙役在衙门贴了海捕文书,用的是查江洋大盗的幌子。” 又轻笑一声,“耗子惊了窝才好,总强过咱们在这乾瞪眼。” 王守成点头,眼中闪过讚许:“此计甚妙,既无线索可查,便打草惊蛇,既可震慑宵小,又能引蛇出洞。” 李长青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只怕那幕后之人狡猾异常,还需多加小心。” 张志远道:“如今我等只需在暗中行事,留意城中大户异动,各自招呼手下儿郎布下天罗地网,只等那耗子来投。” 窗外暮色漫上檐角,李乐知起身推开半扇雕窗,沉思良久:“正当如此。”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分割线—————— 四月十二,立夏。 江寧县衙值房的雕木窗半敞著,斜阳在青砖地上拖出细长的光影。 李乐知端坐案前,指尖摩挲著卷宗泛黄的边角,眉头紧锁。 李长青三人和县衙那帮人呈上来的线报在案头摞成小山,却儘是些东家丟鸡西户爭地的琐碎,卷宗里翻来覆去也寻不见半片能破局的铁证。 王守成风尘僕僕自凤阳府归来,带回来的消息更教人泄气——那老纸匠坟头草都躥了半人高,膝下独子连松烟墨和澄心堂纸都分不清,问起云纹掌故,如同听天书般茫然。 李乐知放下卷宗,目光落在案头那页黄宣纸上,心中暗忖:“这云纹倒与自己那世临安博物馆的越窑青瓷褐彩云纹熏炉上的纹饰有几分相似。” 起身走向书架,取下一本《唐代陶瓷考》,翻至记载熏炉一页,细细比对。 过了片刻,又摇了摇头轻声而笑,反手將书脊拍回原位,心说自己快魔怔了,查个案子都查到熏炉上去了,又想到自己这引蛇出洞之计,如今怕不是也要半途而废? 正自嘲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马唯忠推门而入。 这马唯忠是县衙典史,专司刑名,知道李乐知是户部主事家的公子,因此平日里对李乐知也是恭敬有加。 此刻他睁著布满血丝的双眼,面容憔悴,对李乐知道:“东门粥摊逮著个癲狂汉子......”他喉头滚动咽下唾沫,“那廝攥著半截云纹宣纸,说张月仙是他用裁纸刀捅死的......” 话音未落,窗欞纸让穿堂风鼓得哗啦作响,烛火猛地一躥,將案头卷宗映得诡譎莫辨。 引蛇出洞引出个癲狂汉子? 捅死了张月仙? 李乐知只觉无比荒谬,忙到:“马大哥,人在哪里?” “已押入牢中,已命人严加......” 不待马唯忠说完,李乐知已如旋风般卷出门去...... 小旋风李乐知来到县牢,还未进门便听到里边大吵大嚷,进了门,只见牢房內一名男子披头散髮,鼻青脸肿,衣衫襤褸,口中念念有词,眼神却透著一股狂热。 那疯汉手里半截宣纸已是攥的变形,“鸡屁股呢?你们一帮腌臢货哄老子玩,老子这纸寧可吃了也不给你们.....”说著便把手中的宣纸往嘴里塞去。 李乐知大惊,离远喊道:“快拦住他!” 第十二章 被看不起了 几名差役上去七手八脚的像滚元宵般把那疯汉压住,那汉子却泥鰍似的从人缝里钻出半颗脑袋:“五个屁股!鸡屁股!” “五个鸡屁股,换这个。”男子扬了扬手中宣纸,那半截宣纸皱得像老嫗的脸,却分明能瞧见云纹边角与自己案头那残片如出一辙。 似是发觉李乐知是个领头的,此时那男子得意洋洋的看著李乐知,像极了前世那些拖著大鼻涕,拿著水滸英雄卡跟自己换吃的熊孩子。 李乐知哭笑不得,向著紧隨其后而来的马唯忠使了个眼色,马唯忠心领神会,向几名差役一挥手:“给我打!” 打个毛线啊......李乐知急忙上前拦住,道:“马大哥,去给这位老兄买几个鸡屁股......” 男子“咯咯”笑起来,露出缺了半截的门牙:“小相公识货。”说罢便原地躺下,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调,翘著二郎腿,草鞋底啪嗒拍打著石砖,震得脚镣上绿铜锈簌簌往下掉...... 李乐知与林记之伏在案几前,两片宣纸残片在窗纸透过来的光下泛著微黄。 林记之忽然直起腰身,喉间滚出浊气:“云脚对上了,纹样亦是分毫不差......” 李乐知指尖叩著案面,沉声道:“总算摸著根须了,不知马大哥那头......” 话音未落,皂靴踏地的闷响传来,马唯忠掀帘而入,抓起林记之案头的茶盏仰脖灌下,喉结滚动间茶汤尽数入腹:“那男子是东门那一片有名的癲汉,人称“宋老痴”,父母早亡,整日里疯疯癲癲,每日里都靠著各家接济著过活。今晨有名男子给了他这片宣纸,叫他拿著在东市里叫嚷,说能换得五个鸡屁股......” 李乐知眉头紧锁,沉吟片刻:“说清那人长了什么样吗?” 马唯忠摇摇头:“只记得那人一身青衣,个头中等,长相什么的全记不得了。” 林记之两手一摊,“得,这风箏线算是飘到云里了......” 马唯忠也是点点头,二人同时看向李乐知。 只见小旋风李公子却是嘴角含笑,对二人道:“线索断了?怎么会断呢......”手中捻著那宋老痴带来的宣纸,“不出两日,必有破局新机,马大哥,且让兄弟们养足精神,若我所料不差,这几日便有眉目......” 秦淮河面浮著细碎金鳞,一叶扁舟隨波沉浮。 李乐知独坐船头,乌木簪松垮斜插,任河风捲起半散的发梢。 酉时与李长青几人的碰头尚早,他索性便租了这乌篷船,叫船家不要摇櫓,便在这河上慢慢漂著,那船家见这俊俏公子再无其他吩咐,便將船停在河心,自行去了舱中小憩。 这些日子案牘劳形,此刻倒能细品水腥气里裹著的桂香,微风中,他望著河面上的倒影,思绪如同流水般荡漾开去。 张月仙的案子,他总感觉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却总是隔著一层薄纱,宣纸残片、染血的织锦、这半月来的寧静、以及今日午前那宋老痴的供词、神秘的青衣男子....... 画舫上飘来的琵琶声越来越近,只听“哐”的一声,李乐知思绪被打断,回头望去,自家乌篷船正撞在描金画舫的檀木舷侧。 所幸今日水流平缓,两船不过轻轻一触便错开,船家睡眼惺忪的衝出来,慌忙將船稳住,忙不迭撑著竹篙连声道歉。 李乐知摆手示意无碍,目光却落在画舫上一袭红衣的女子身上。 只见那女子眉似远山含黛,半幅轻纱掩面,纵然隔著轻纱,仍能见著雪色皓腕隨著水波起伏时透出的温润玉光,突又想到那死去的寡妇张月仙,面容也是白皙如玉,只是多了几分淒婉...... 魏思羽是南京工部尚书魏尚淳次子,今日邀了好友在这画舫上雅集。 这画舫的女主人名叫马湘兰,通晓六艺尤擅箜篌,偏生性子孤傲得很,卖艺不卖身,任你王孙公子掷千金也难见真容,魏二公子自半年前惊鸿一瞥后,倒成了这画舫的常客。 隨魏思羽登船的皆是六部衙內,平日斗鸡走马惯了,几盏梨白下肚便失了分寸,这个说要给马姑娘画眉,那个嚷著要听霓裳羽衣曲,鬨笑声惊得舷边寒鸦扑稜稜掠水而逃。 魏思羽被这群紈絝搞得心中厌烦,偏生此刻见那青衫书生凝眸望著娇俏人影,魏思羽玉骨摺扇重重敲在雕栏上:“哪家酸丁这般不知礼数?衝撞马姑娘的座船,当心本公子送你进应天府吃牢饭!” 马湘兰指尖无意识拨过冰弦,自及笄以来何曾遇过这般直白目光,心中微嗔,然而却又觉著这书生眼熟,待要细看时,却对上李乐知目光,只觉那目光深邃如湖,毫无轻佻之意 马湘兰心绪顿时被这清澈目光所扰,倒教她耳后烧起一片霞色,魏思羽在旁厉声呵斥,她都充耳不闻。 李乐知正盯著那红衣女子出神,被魏思羽呵斥,回过神时却也不觉慌乱,便微微一笑,拢袖长揖:“惊扰佳人,实是在下唐突。” 午后暖阳斜斜掠过秦淮河面,在他青衫上镀了层粼粼波光,倒似檐角风铃在暮春烟雨里浸了经年,温润中透著三分疏淡,又似一池静水,波澜不惊。 马湘兰倚著栏杆,半幅面纱被河风撩起,恰见那青衫书生眉眼间似笼著姑苏城外寒山寺的晨钟暮鼓,画舫中薰香裊裊,她忽然觉著指尖掐著的杏酥失了滋味。 此时魏思羽身旁一锦衣青年开口道:“李兄,闻听你半月前落入这秦淮河中,捞上来时活似汤锅里滚了三滚的银丝面,被嚇得失了魂魄,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可是真的?” 画舫眾人听这锦衣青年打趣李乐知,纷纷鬨笑。 李乐知脑中闪过记忆片段,记起这青年与自己相识,正是刑部右侍郎的侄子,名叫徐瑛,来南京一年有余,平日里专喜眠宿柳,都叫他徐三公子。 想起自己重生那日,李乐知淡然一笑,目光依旧温和,却隱含沧桑,轻声道:“徐三公子说笑了,確有其事,生死一瞬,倒让我悟出些人生真諦,不过就是在黄泉路上瞧见彼岸开得艷,阎罗殿前討了盏凉茶吃。” 马湘兰闻言,心中一动,那目光似穿透轻纱,直抵她心底,她忽想起昨夜抄经时,烛泪在青玉镇纸上蜿蜒出的那道蜡痕。 魏思羽脸色愈发阴沉,这小白脸一副清风朗月做派,倒显得他魏二公子俗不可耐,心中暗恨,眼角余光瞥见马湘兰那双秋水眸子里竟漾著他从未见过的涟漪,心中妒火中烧,当下便使个手势,吩咐船头的两名护卫出手。 能动手儘量別吵吵。 第十三章 紈絝们的知识面 两名护卫得令,正欲上前,突听得马湘兰说道:“这位公子,可还记得月前状元楼上那恶霸杨虎?” 有情况。 这两名护卫五大三粗,却也是八卦心,闻言顿住脚步,与画舫上眾人听著马湘兰说下去,这秦淮河上的风月,到底比不得江湖恩怨来的撩人。 只听马湘兰道:“那日你与三位义士,在状元楼整治那恶霸杨虎,小女子的画舫就停在河边,你们离去时,岸上卖菱角的老嫗攥著碎银直抹泪,说这是头遭见著活菩萨显灵。” 李乐知微微頷首,轻嘆道:“若真是菩萨显灵,当能除尽一切恶事,这世间之事,多有不平,以我一人之力,怕是难填沟壑,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画舫上的眾紈絝都麻了。 作为一名合格的紈絝,平时最精通的便是打听市井传闻,紈絝圈子里都在传,那秦淮河畔的恶霸杨虎,在状元楼吃酒,不知怎的得罪了一名镇抚司的青年官员。 结果那青年身怀绝艺(作者推测应该是经歷司那位赵天宇传出来的,大家觉得呢?),三招两式便把杨虎及眾恶僕放倒,还一脚把杨虎从二楼踢出,摔断了双腿。 后来甚至有了“年轻大人三招断双腿”的传言,秦淮两岸的茶楼酒肆便添了桩新谈资。 更有好事者编排说,那位大人踹人时袍角翻飞如鹤舞,落地时靴尖点尘不惊,儼然是得了武当真传。 据说镇抚使大人为此事火冒三丈,不仅將那杨虎抄了家,还把上元县衙的官员又扫了一遍,摘了十几顶乌纱...... 魏思羽看向那对面船中身影,心中却有几分犹疑,这书生身形单薄,怎么看也不像那身怀绝艺之人,莫非是马湘兰胡乱编排,意在替这小子解围? 此时徐瑛凑过来,在自己耳边轻声道:“这李乐知之父不过是户部主事,前些日子落在河水中,泡的如绿毛龟一般,怎可能是那镇抚司中人?” 魏思羽心中大定,徐瑛此人向来消息灵通,所言多半不差,又看了看这小子单薄身形,嗯,一定是马湘兰这小娘想替这小子解围,想到此,胸中那股妒火復又熊熊燃烧。 能动手儘量別吵吵。(魏思羽:嗯?这话如此熟悉?)手一挥,那两名护卫便欲越过船檐。 “李兄弟倒是好雅兴......”破锣嗓子声响起,李乐知转身望去,只见李长青杵著竹篙立在乌篷船头,活似钟馗画像里溜出来的判官。 张志远盘腿坐在船尾嗑著瓜子,王守成扶著斗笠笑骂:“要不是老子眼尖瞧见这青衫晃眼,哥几个还在柳荫底下餵蚊子呢!” 待船帮相碰,李长青从怀里掏出块鎏金腰牌,那物事掠过水麵,正落在李乐知掌中。 “要说这千户的牌子可比咱们铜符好使,”他拍著腰间酒葫芦大笑,“前日去应天府查案,那门房原是个滚刀肉,见了这金疙瘩立马软成元宵节的糯米糰子。” 李乐知指尖摩挲著腰牌上盘螭纹,无奈道:“李兄再这般揶揄小弟,下回只好拿这牌子抵你赊在醉仙楼的酒钱......” “他这几日可了不得!”王守成突然插话,“昨儿在教坊司吃酒,愣是把你这腰牌摆在胭脂盒旁,说是要当护心镜使。”三人顿时笑得船身直晃。 这几个锦衣卫的老雀儿插科打諢,浑不把画舫上的眾紈絝放在眼里。 画舫上的公子哥们抻著脖子看著李乐知手中腰牌,隱隱约约的“镇抚司”三个字被夕阳映的泛出一层金色,竟把那三个锦衣卫身上的煞气都冲淡了许多。 方才还嬉闹的紈絝们忽觉后颈发麻,恍惚间似有绣春刀影掠过,顿时汗毛直竖。 这小子是锦衣卫千户? 他这才多大年纪? 传言是真的? 这小子身怀绝技? 张志远吐出片瓜子壳,盯著画舫上眾紈絝:“守成兄適才说,咱们李千户这是撞上拦路虎了?” 李乐知望著画舫上的公子哥们,似是苍鹰俯视雏鸟一般,看的眾人心头髮悚,脖颈发凉地缩著肩膀往后蹭。 “遇见几位旧相识,敘话完毕,这就要走了。”李乐知看著这群二世祖,似笑非笑的道,又向著马湘兰长施一礼:“在下李乐知,今日多有冒犯,还望姑娘勿怪,姑娘往后若是有事,可往镇抚司寻我,他日若是有缘,亦可在这秦淮河相遇。” 李乐知知道这些紈絝无法无天,今日在自己手上吃了亏,若不显些手段,保不齐会迁怒於这姑娘。 马湘兰知他回护自己,心头一热,轻启朱唇道:“李大人此言,奴家铭记在心,奴家......奴家的画舫夜夜泊在这秦淮河上......” 李乐知微微頷首,招呼了李长青等人,两艘小船悄然划离,往岸边而去...... 隱约间听得嬉笑声传来,“李兄弟你若钟意那小娘,明日我便替你绑了来.....” “长青兄你怎可如此粗鲁,文火煨出的情分才入髓......” 马湘兰倚著栏杆,指尖轻触腕间新结的如意扣,听著粗俗话语,不知为何,心中反觉喜欢,倒盼著那粗鲁汉子能替李乐知把自己绑了去,想到此,泛起一丝羞意,望著远处船影渐远,一时间竟是痴了...... 夕阳余暉洒在河面,泛起粼粼金光,画舫上的紈絝们盯著河面,恍惚见著詔狱铁索在波光里若隱若现,魏思羽攥著半块核桃酥,酥皮簌簌落进衣襟,倒像被绣春刀刮落的金粉...... ——————分割线———————— “鐺”地一声,张志远捏著酒杯往青瓷碟上一磕,酒液在杯口盪出涟漪。 状元楼二楼临窗的座头,四人围坐的桌上堆著几碟茴香豆。 张志远喉结滚动咽下酒水:“乐知兄弟这招打草惊蛇,蛇没惊著,倒窜出条疯狗。” 王守成拈著山羊须点头,粗布直裰蹭得桌沿吱呀作响。 李长青急得直搓手,见李乐知指尖蘸著酒水在桌上画圈,嘴角噙著笑,忍不住拍他肩膀:“李老弟別藏著掖著,快给大伙儿透个亮。” 李乐知屈指弹开酒渍:“原想著打草惊出个仓皇逃窜,或是急吼吼毁尸灭跡的主儿。如今倒好——”向嘴里扔了粒茴香豆:“有人急不可耐往火堆里泼油。” 第十四章 房名清的怒火 三双眼睛瞪得似铜铃,跑堂端著热气腾腾的鱔丝面从屏风后转出来,被这架势嚇得缩回脚去。 李乐知捡起竹筷敲敲醋碟:“诸位细想,正经凶手会派个癲汉来当活靶子?”顿了顿,又道:“能驱策癲汉当街作戏的,断不是我们要逮的正主。” 张志远指节轻叩桌沿,腕上青筋突突直跳:“李兄弟这话在理,那癲汉倒像是钓咱们的饵。” 王守成突然“嘿”地笑出声,震得桌案茶汤晃荡:“哪个蠢贼会找疯汉顶罪?怕不是嫌命长......” 李长青揪著络腮鬍沉吟半晌,道:“若幕后之人不是凶手,这般搅混水图什么?” 话尾悬在暖风里,二楼雅座忽地静下来,只听楼下贩夫扯著嗓子喊“脆梨——井水湃过的脆梨——” 张志远摩挲著腰间铁尺:“许是这知情人怕衙门有鬼,”又压低嗓子道:“借疯汉探探水深水浅。” 见几人再没话说,李乐知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仍在桌上,沉吟道:“其一,这知情人不是凶手,其二,他找个人来试探我们,如此小心谨慎,说明这真正的凶手绝非普通豺狼,怕是披著锦毛的贵人。” “怪哉,”李长青手中酒盏顿在桌面:“这知情人既然知晓真相,想必与那贵人亲近,为何要暗地里捅刀子?” 李乐知捻著一枚铜钱:“这其三嘛,这人定是对那凶手有怨,但又碍於其身份地位,不敢明著对抗,又兴许是出於某种私心,亦或是想借我们的手,达到他某种目的!” 瞧著三双铜铃大眼又直勾勾盯著自己,后槽牙咬得发酸,李乐知拿起一枚铜钱打著旋往桌案上一扔,那青蚨钱在桐木桌上滴溜溜转著圈。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屈指按住钱眼道:“原想著守株待兔总等得到猢猻上树,谁料这知情人如此谨慎......既知这凶手是头锦毛虎,咱们得换换章程——把那些大户富商放一放,这六部衙门各位大人家的朱漆门槛,咱们挨个踩过去!” 李长青激动的搓著手:“早该这般!前几日就该好好查查这些官老爷,老子真想看看这些官老爷们的裤襠里藏著什么腌臢!” 张志远犹豫著道:“锦衣卫虽掌纠察之权,可抄查六部.....就算是暗地里查,但咱们南镇抚司的令箭可不是葫芦签子,说插就插......须得报北镇抚司。” 王守成皱眉接道:“南京六部官员人数眾多,如此大的范围,怕是咱们几个跑断了腿也......” “镇抚大人那边我自去分说,”李乐知將三枚铜钱收起,“三位大哥先往城中各处暗桩递话,叫兄弟们准备好。” ——————分割线———————— 房名清指腹缓缓碾过羊脂玉扳指:“县衙那溺毙寡妇的案卷,你倒是在孙县令案头看出蹊蹺来,连王大成麾下的緹骑你都敢支使,如今竟揣度凶嫌藏匿在南京六部堂官之中?!” 话音未落,紫檀镇纸重重磕在案牘上,惊得堂前铜雀灯烛火摇曳,“孙文璋与王大成这般纵著你胡闹......本官且问你,你个秋闈在即的生员,掺和这等腌臢作甚?莫不是要本官提著绣春刀去叩六部尚书府的门庭?查案查进六部,你是要捅破应天府的天吗?” 李乐知肩头微颤,忽地撩袍跪地道:“大人,我镇抚司代天子巡狩四方,岂能坐视冤屈不申?那张月仙年不过四十,正是人生大好年华,案发前几日,她还指著门前那株老槐说,待入秋便在树下设绣棚,教巷子里的孤女谋生路,而今槐枝犹在,人却芳魂渺渺,三尺草帘竟要草草裹住她未寒尸骨。” 直起身形,李乐知目视著房名清,“大人,此案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岂非寒了人心?学生虽微末,却也知公道二字重於泰山。当年我锦衣卫初立,太祖手抚绣春刀诫曰:此刃不斩螻蚁,专诛豺狼......镇抚大人明鑑,詔狱刑具上的斑斑血跡,当为直諫忠臣而设,非为包庇蠹虫所用。成祖年间纪纲乱法,天子寧犯眾怒亦要整肃锦衣卫,正为守住这把天子之剑不染无辜百姓鲜血。今日我等若缄口,他日史笔如刀,记的是『帝遣緹骑护苍生』的祖训,还是『锦衣夜行纵虎狼』的骂名?若是权贵能独目遮天,那要我锦衣卫何用,要我这大明朝的律法何用!?” 房名清霍然起身,紫袍玉带在暮色中簌簌作响。 他踱至西墙悬著的《锦衣卫建製图》前,指尖抚过“纠劾百官“四个鎏金小楷,忽地冷笑:“好个伶牙俐齿!当年太祖爷设立亲军都尉府,为的是监察不轨。成祖爷改锦衣卫添设北镇抚司,专理詔狱。到了你这儿,倒成了市井巷陌的包青天?” “学生不敢。永乐十五年,汉王私造兵器案发,北镇抚司七日破案;正统八年,福建布政使侵吞军餉,是咱们安插的书办递的密函。如今太平年月,若连个绣娘的冤屈都容不得昭雪...”李乐知猛然扯下腰间千户腰牌,“这牌子......岂不成了笑话?” 王大成跪在一旁,颤颤巍巍听著二人爭吵,满头大汗,却不敢擦拭,心中暗自忖度:镇抚大人果然是对李兄弟青睞有加,这般爭吵要是换做別人,怕早已拖出去杖毙...... 房名清盯著李乐知手中腰牌半晌,缓缓开口:“我给了你这千户腰牌,原是教你在坊间不受欺凌,你莫以为我器重於你,便敢以此要挟,今日我便......” 不好,镇抚大人动了真怒!王大成心中一紧,忙膝行几步,正欲为李乐知爭辩几句..... “罢了.....不畏强权本就是我镇抚司精神所在,岂能因贵而偏私?” 王大成:“????” 王大成都凑到了房名清案前,见镇抚大人如此双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房名清瞪了王大成一眼,问道:“千户大人有何要事?是跪不住了吗?” 王大成张了张嘴,突觉喉间乾涩,哑声道:“卑职不敢。” 第十五章 斩草除根 “那便继续跪著。” 房名清又转身,负手望著堂下那道倔强身影,半晌才道:“六部堂官宅邸的暗桩连报十五日,皆无异状。” 话音未落,一册暗黄簿子啪地摔在李乐知脚边,“侍郎郎中们也还安分,至於主事以下...” 他端起茶盏轻吹浮沫,瞟了李乐知一眼,“芝麻绿豆的官儿,也值得本官费心?” 李乐知:“????” 李乐知喉头一哽,生生咽下满腹疑惑,敢情这位爷早把六部摸了个底朝天? 方才那顿夹枪带棒的训斥,原是为著唱这齣欲扬先抑的戏码? 镇抚大人,敢情你就喜欢训斥我唄? 房名清瞥见他眼底惊愕,冷笑一声將茶盏重重顿在案上:“乳臭未乾的小子,可知官场如深海暗礁密布?今日你查堂官若成,满朝树敌,若不成...” 他忽然倾身逼近,檀香混著墨气扑面而来,“令尊在户部那方寸天地,还容得下立足之地么?” 李乐知忽觉脊背沁出冷汗,前世十余载宦海浮沉,他並非官场小白,可如今重生在这副年轻躯壳里,性子也变的躁动起来。 这些日子行事,倒真似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念头至此,如冷水浇头,心中暗自警醒。 房名清枯瘦指节轻叩案牘,李乐知望著他霜鬢,忽觉鼻尖发酸,原道是官场惯例的虚与委蛇,却不料这老大人竟真箇替他兜著泼天干係。 “学生...”喉结滚动数次,终是俯身,“蒙大人不弃,学生今后定当谨言慎行。” 房名清摩挲白玉扳指的手顿了顿,案头青烟裊裊,模糊了镇抚大人眼底掠过的笑意,心中居然生出自豪感,这头犟驴总算肯低头饮槽,他故意將茶盏重重一顿,惊得一旁跪立的王大成缩了缩脖子。 房名清鼻腔里“嗯”了一声,道:“此事交由王千户处置,你有什么打算都跟他说一下,下面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三日之后无论成与不成,必须停手,都下去吧。” 说罢又瞪一眼王大成:“三日后你若还在六部衙门里扑腾,仔细身上的皮!” 王大成:“......” 这小子揽的破事,与我何干? ——————分割线——————— 房名清未向北镇抚司递摺子,这案子全落在了南镇抚司肩上,得了他首肯,王大成手下那帮暗桩子立时撒开了网,虽说是暗地里行事,可各路的眼线早如水银泻地般铺了出去。 镇抚司的鹰犬爪牙四下奔走,不过半日光景,各色消息便如雪片般飞入县衙,锦衣卫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青砖墁地的值房內,林记之望著案头密报,喉头哽著块石头似的。 方才那送信人玄色劲装下透著一股子铁锈味,这才惊觉眼前温润如玉的户部主事家公子,竟能驱使得动这群活阎罗——便是六部尚书府上的公子,也断无这般能耐...... “林先生?”李乐知指尖在案上叩了三记。 林记之慌忙敛了心神,却见那年轻人眼底精芒如刀:“目標就那么几个,镇抚司筛他们一遍,却也是手掌翻覆般容易。”说著將一页硃批过的卷宗推將过来。 纸页上一处硃砂圈得殷红似血。 刑部湖广清吏司主事,周明德。 正六品。 烛影在青砖墙上晃了晃,林记之喉结滚动两下,袖口早已洇湿,他抬袖擦拭额角:“李公子,这...咱们这七品县衙,哪敢查正六品的部堂老爷...” 李乐知自然知道此案涉及六部,已超出县衙之能,此时轻笑道:“无妨,自会有人去查。” 相信镇抚司结合自己前期掌握的线索,当能很快破案,又想了想,道:“此事你暂不要报与县尊大人,有眉目时,我自会去说。” 林记之知道事关重大,当下应声称是。 南京作为留都,共设六部,其中刑部最重,主要分掌南京各司及公、侯、伯、五府、京卫所刑名之事。 其中广东清吏司因事务繁杂,特设正六品主事二人,周明德便是其中之一。 身为广东清吏司主事,周明德掌管刑狱多年,手段狠辣,人脉极广。 李乐知摩挲著手中密信,张月仙死前几日,周明德府上正为独子张罗纳彩(提亲),张月仙日日出入后宅绣百子千孙屏风。 另据密报所言,清明节前几日,凤阳府来人所赠礼品,其中宣纸便与这案中证物如出一辙。 將案子推动到这个地步,李乐知已是尽了最大努力,深知自己一介白身,已不宜再插手其间,却也每日通过李长青等人,知悉案情进展。 第三日上午,房名清递了拜帖,专门往刑部尚书府上求见。 下午,南镇抚司的緹骑便踏上了周宅前的青石板路,周明德十数载载织就的锦绣前程,终是困在了清明时节的杏雨里。 李长青指节叩著卷宗边角,“周焕奇乃周明德独子,这廝招认,贪图张氏美色,趁其在后宅绣百子图时欲行苟且,撕扯间张氏失足坠入了荷池,这廝恐丑事败露,夤夜移尸投井。” 李乐知指尖悬在杯中水面上,眉头微皱,“没了?” 张志远点头,“那廝咬死独身犯案,连他老子都蒙在鼓里。” “证物呢?他作何解释?” 王守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只说许是二人撕扯之际被那张月仙扯落,移尸慌乱未曾留意。” 李乐知手中青瓷盏沿在指尖转了两转:“镇抚司的烙铁都还没用,周焕奇这等主事家的公子哥倒先软了骨头?连个顶罪的体己人都未寻得......这案子还要往那个知情人身上深挖,怕是还有蹊蹺。” 镇抚司书房內,房名清屈指轻嗑案几:“蹊蹺?我镇抚司要的是铁案!” 狼毫笔尖重重点在供状上溅开墨渍,“那张月仙在周府暴毙,他周明德当真全然不知?周府僕役三班轮值,周焕奇这般文弱书生,怎就独独他能在眾目睽睽下运尸出府?” 案几骤响惊得烛火摇曳,镇抚大人一脸嫌弃,“你王大千户大张旗鼓,我镇抚司緹骑四出,就查出个杀绣娘的凶嫌,你不觉得丟脸?” 王大成被房名清训斥的冷汗涔涔,心说咱家大人这斩草除根的毛病....不对,这穷根究底的精神真是我等榜样..... 第十六章 周府之中 周府。 周明德坐在太师椅中,微闭双眼,手中摩挲著一柄玉如意,缓缓道:“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杨虎的家人怎么处理的?” 李长明躬身道:“已按老爷吩咐,送往乡下隱居,並派了专人看管。” 周明德睁开眼,“帐册呢?” 李长明从怀中拿出一本蓝皮册子,放在桌上。 周明德拿起册子,翻开看了许久,眉宇间透出一丝冷厉:“为了这点破事,让我儿受尽苦楚,你寻个机会,找人到牢中把杨虎杀了,以防他反咬一口,等杨虎死了,再把他家人处理掉......” 冷笑一声,“房名清不干正事,整日里揪著个杀人的案子不鬆口,若非本官怕误了大事,怎会让我儿受此屈辱......” 此时下人来报,镇抚司千户王大成求见。 周明德沉吟片刻,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王大成步履沉稳,踏入厅中,身后跟著二人,正是李乐知和那宋老痴。 见宋老痴蓬头垢面,衣衫襤褸,周明德眉头微皱,心说你镇抚司没人了吗?领了个叫子来作甚。 当下也不叫三人落座,只冷冷道:“王千户此来所为何事?我儿焕奇的案情可已查明?” 王大成当下向周明德说了案情进展,末了言道:“今日我等前来,是欲往后宅查看案发之地,还请周大人行个方便。” 周明德沉吟许久,道:“长明,你且带王千户往后宅一行,切记勿惊扰了夫人。” 周府的后宅有一片荷池,李乐知站在池子边上,抚摸著池边扶手,“李管家是说,张月仙与周公子撕扯,从这里不慎跌入池中?” 李长明点了点头,道:“確是这样,想来具体情况少爷已向眾位大人说明,其他的小人一概不知。” 此时池畔微风徐来,远处隱隱传来哭声,李乐知循著声音望去,只见远处凉亭中坐著一名妇人正在哭泣,身边几个丫鬟手忙脚乱,正在劝慰。 妇人悲苦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他周明德....做...好事,凭...让我儿...苦......” 李乐知与王大成对视一眼,又看了旁边一路嘻嘻哈哈的宋老痴,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我等这便告辞。” 从周府出来,上了马车,李乐知向王大成道:“那凉亭中的妇人想必是周明德之妻,王大哥你可听到她言语?” 王大成点头道:“听不太真切,只听到一句,好像是说周明德做了什么事,连累了周焕奇。” 李乐知想了一会,道:“莫非那张月仙之死与周明德有关?周焕奇在帮自己老子顶罪?” 王大成失笑道:“哪有这么狠心的父亲?想来是別的事,惹得那周明德的妻子恼火。” 李乐知点点头,又问宋老痴,“老哥,在这府中可看到那日送你宣纸之人?” 宋老痴似未听见李乐知说话,拿著李乐知买给他的鸡屁股正在乱啃。 王大成一把抢过鸡屁股,“问你话呢。” 美食被抢,宋老痴扑向王大成,“还我鸡屁股...” 王大成见他疯癲模样,不欲与他撕扯,便鬆开手。 宋老痴抢回鸡屁股,得意洋洋的看了王大成一眼,一边把鸡屁股往嘴里塞,一边咕噥著,“你们与他说了那半天话,还来问我看没看到他......” 李乐知一惊,看向王大成,二人异口同声,“李长明?” 周明德坐在太师椅上,把玩著手中玉如意,心中思索那件事还有何破绽,见李长明回来,问道:“镇抚司那几人走了?可有说些什么?” 李长明恭敬答道:“回老爷,那几人只在后宅绕了一圈,又去看了张月仙溺毙之处,便即离开,再无余事。” 周明德点点头,“夫人呢?整日里闹个不停,那几人可曾见到夫人?” 李长明低头道:“不曾。” 周明德眉头微皱,沉声道:“那帐册之事,除杨虎妻子,还有谁知晓?” 李长明犹豫片刻,答道:“回老爷,除杨虎妻子外,只有您和少爷知晓。” 周明德眼神一凛,冷声道:“帐册我已销毁,此事务必保密,若泄露,你我皆难辞其咎......” 与周明德说完话,李长明回到屋中,从柜中拿出一本蓝皮册子,赫然与交给周明德的那本一模一样,李长明用布包好,揣在怀中,然后默默等待。 镇抚司既然领著宋老痴来周府,如今必是已认出自己,算计著时间,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此时门房来找,说是镇抚司来人,老爷叫他过去一趟。 李长明心中一紧,迅速起身,前往正堂。 正堂门口两侧站著十几名锦衣卫,李长明进了屋中,那名锦衣卫千户和叫李乐知的书生也在,周焕奇双手戴枷立於一侧,周明德端坐於堂上,面色凝重。 李长明也不说话,走到一侧站定。 此时王大成缓缓开口:“周大人,我镇抚司接到线索,府中有人目击了张月仙溺毙时的情形,我等不知真假,特来求证。” 周明德眉头紧锁,沉声道:“我府中上下皆知张月仙与犬子发生爭吵失足落水,此事犬子已认罪,何来目击者之说?再者,我会拿我儿子的命开玩笑吗?” 王大成拱手道:“周大人息怒,下官也是例行公事。既如此,还请大人允许我等再询问一二,以便早日结案,免生是非。” 周明德怒道:“尔等当我周府是何地?锦衣卫专司詔狱,如今却抓著个人命官司不放,我儿已认罪伏法,尔等还欲何为?若再无端生事,休怪我上报朝廷,言明尔等越权行事!” 李乐知看著周明德说话神情,心中暗自思忖,这周明德对自家儿子还真是狠心,想到此,看了周焕奇一眼。 只见周焕奇目光呆滯,静静听著周明德说话,不发一言。 李乐知缓缓开口道:“周大人,令郎杀了人,您就没想过找个下人顶罪吗?” 周明德一愣,隨即大怒道:“好个黄口小儿,说些大逆不道之言,视我大明朝律法如无物!” 李乐知静静的看著周明德,“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周公子认罪伏法,我等自当依律行事,如今既有人能证明令郎无罪,大人应当欣喜才是,何故如此盛怒?” 被李乐知一句话激怒,周明德正自后悔,此时听他如此说,当下稳定心神,缓缓答道:“好,今日我便让你们问个仔细,说吧,我府中何人亲眼目睹了当日之事?” 李乐知微微一笑,与王大成对视一眼,隨即闭口不言。 堂中陷入诡异的寂静。 周明德心中亦是忐忑,此时见状,冷笑一声,哂道:“两位大人,莫要欺诈於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突听一人道:“小人......目睹了当日之事。” 第十七章 李长明的悲惨往事 周明德心中一凛,后颈寒毛陡然竖起,指节捏得青白,直勾勾盯著堂下跪著的人,脊背窜起一阵刺骨寒意。 李乐知掸了掸衣衫起身,走到李长明面前,静静的看著他,道:“你如此大费周章,定不是简单的为张月仙討个公道。”他指尖摩挲著腰牌,“说吧,所求何事。” 李长明缓缓点头,平静的道:“张月仙实乃老爷....实乃周明德所害......” “放肆!”闻听此言,周明德拍案而起,“一派胡言!来人那,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拖出去杖毙!” 门外护卫闻声而入,却被门口锦衣卫所阻,一时难进。 周明德怒道:“你镇抚司要造反吗?到我府上来胡闹,由著个贱奴在此攀诬朝廷命官!” 李乐知见周明德气急败坏,温声道:“还请周大人稍安勿躁,我镇抚司绝不冤枉好人,若是这廝敢欺瞒我等,我镇抚司狱中有七十二道刑罚,定会教他生不如死。”说罢,向王大成递了个眼色。 王大成向身后挥手,道:“你两个过去保护好周大人,莫要被这胡言乱语的奸佞小人所害。” 身后两名锦衣卫上前,一左一右在周明德身后站定。 只听李长明接著说道:“张月仙常来周府做针绣,与夫人相熟,为人又热心,常帮府中下人做些洒扫之事,那日我与周明德去书房商议要事,却见房门大开,张月仙正在房中帮助下人整理书卷,周明德却以为张月仙在偷看书信,怒火中烧,命人將其丟入池中,张月仙挣扎求饶,几次欲爬上岸,均为周明德阻止,最终力竭溺亡......” 周明德脸色铁青,怒视李长明。 李乐知冷冷道:“周大人,此事非同小可,还需详加查证。”又转头对李长明道:“尸体想必是你处理的?” 李长明点头,语气平静:“正是,周明德命我將尸体葬於园,我偷偷將张月仙尸体运出,置於张月仙家中水井,又留了线索。” 李乐知心说你还真是个高智商的人,若不是我,张月仙的案子可就石沉大海了,沉声问道:“口说无凭,你可有旁证?” 李长明摇摇头,道:“人证虽有,我却无意牵连无辜,我不能说。” 王大成怒道:“人命关天,岂能容你隱瞒!若真有旁证,速速招来,否则休怪律法无情。” 李长明沉默片刻,缓缓道:“张月仙虽死,却与我无关,人证之事你可寻府中僕役求证,只要周家倾覆,自会有人出头作证......”一边说著,一边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这些东西,足以治周明德之罪......” 周明德面色如土,欲站起身来,却被两名锦衣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李乐知打开包裹,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帐目,心中疑惑,便问道:“这个册子是周大人的银钱往来?” 李长明点头,语气坚定:“正是,这是周明德父子贪墨瀆职,伙同漕运把总,利用杨虎剋扣漕粮、虚报运输损耗、收受贿赂的证据!” 此言一出,满堂具惊。 周明德此时面如死灰,嘴唇颤抖,却仍强辩道:“这都是污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大成冷笑一声,“是不是污衊,等过了我镇抚司的堂子再说罢。” 周明德深知大势已去,向著李长明吼道:“李长明,我周家待你不薄,你为何坑害於我?” 李长明走到周明德面前,面露凶狠道:“待我不薄又如何了?你害死我娘子,这一年来,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周明德愣住,结结巴巴道:“你娘子怎会是我所害?她...她是自溺而亡.....” “住口,若非你个畜生欺辱我娘子,她怎会羞愤自尽?那日后宅婢女耳语,为我在屋外所听,可笑我李长明这些年对你忠心耿耿,你却如此对我!” 这时周焕奇扑过来,对著李长明就踹,被李乐知拉开。 李长明狠狠的瞪著周焕奇,“老的是个畜生,小的也是个腌臢货,你以为你替周明德顶罪,衙门就会放鬆警惕?只要我活著一天,绝不会让你们好过!” 男人管不住胯下的鸟,真的会招来祸端啊...... 李乐知心中感嘆,將帐册小心收起,对王大成点点头。 王大成大手一挥,“全部带回去!” ——————分割线—————— 书房之中,房名清搁下茶盏,指节轻敲案几:“可都查实在了?那漕运把总可咬出什么要紧的?” 王大成稟报导:“还没等咱们上手段,便尽数招了,那把总及下属共计二十七人,加上周明德父子和那杨虎,本案案犯共计三十人,均已悉数捉拿,只待大人下令,便押往北边。” “不急,那周明德尚有命案在身,你先往应天府通报一声,再叫李乐知那小子把这案子的卷宗弄齐整了,务必详尽无遗。” 镇抚使大人眉宇间难得舒展,手轻轻捻著扳指,“这小子倒是块璞玉,助我镇抚司连破两件大案,那小子现在何处?” 王大成回道:“说是去了那张月仙家中......” 李乐知此时正站在张月仙家的老槐树下。 抬头望著斑驳树影,心中百感交集。 张月仙无疑是个善良温柔的女子,年纪轻轻却没了丈夫,虽然生活艰辛,但她依旧笑对人生,还想著如何帮助失孤的孩童谋生,却因为捲入了周府的漕运案,平白遭受牵连。 李乐知心中暗嘆,命运弄人,若非自己偶然介入此案,周家父子恐怕此时还在逍遥法外,张月仙也是白白送命。 李乐知深吸一口气,正欲离去,忽听身后传来个金石相击般的声音:“这位公子,可识得这宅院中人?” 李乐知转过头,见一老者负手而立,靛青麻衣浆洗得泛白,背脊挺直,眉骨高耸,眼窝深陷却目光如炬,分明是布衣装束,却显气度不凡。 李乐知深施一礼,道:“老丈可是问这家中那姓张的女子?” 老者皱眉道:“正是,老夫听坊间传言,这女子想在此处设立绣棚,专为城中孤女提供生计,此等善举实为难得,老夫特来一探究竟。不成想连著来了两日,却始终未见其人。” 李乐知心中一嘆,道:“这女子前些时日突遭变故,如今已经身故,老丈怕是再见不到了。” 老者一愣,“身故?老夫听说这女子年纪轻轻,怎会无端身故?” 李乐知心中浮现出张月仙苍白的面容,轻轻道:“这女子为奸人所害......”突觉心中悲痛,不欲再说,道:“老丈还是请回吧。” “这城中发生人命案,老夫怎么不知?”老者闻听李乐知此言,当即大怒,气势不怒自威,“孙文璋把这案子扣下了?是要徇私吗?” 李乐知一愣,心想这位老人家一瞬间气势威严,绝非普通百姓,当下正色道:“老丈息怒,此案原有隱情,已由镇抚司接手,如今已经告破,想来卷宗不日便將发往应天府。” 老者闻言,神色稍缓,沉吟片刻,疑惑道:“你是何人,你怎知此案详情?” 李乐知施礼道:“学生李乐知,如今在镇抚司帮忙做些文案之事,是以对案情略知一二。” 顿了顿,终是对老者身份好奇,又道:“敢问老丈尊姓大名?可是与孙县尊相熟?” 老者微微一笑,“无名小卒,何足掛齿,哪如你镇抚司威风。” 见老者不说,李乐知微觉尷尬,心说镇抚司大名在外,却都不是什么好名声,人家不愿意搭理自己也不意外。 那老者见李乐知面露尷尬,心想这年轻人与自己说了这么多,自己却连姓名都不愿告知,似乎有些失礼,便缓声说道:“这位公子莫要见怪,老夫海瑞,垂垂老朽,確是不值一提。” 第十八章 海瑞 海....海瑞??? 李乐知目瞪口呆,震惊之下,竟然呆住,眼前这鬚髮斑白的布衣老者,慢慢与后世史书中铁面判官般的形象重叠——谁能想到在这坊间偶遇的,会是那位以“抬棺死諫“震动朝野的海瑞海刚峰! 海瑞见李乐知发愣,轻笑道:“怎么?公子可是识得老夫。” “岂敢不识。”李乐知稳定心神,深深一揖,鼻尖几乎触到青石板。 这可是个敢硬刚嘉靖皇帝的人,谁会不识得呢? 海瑞在歷史上的事跡不胜枚举,收拾过胡宗宪的儿子,处决过徐阶的亲属,而最著名的,莫过於他冒死上《治安疏》,痛批嘉靖皇帝“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財用也”、“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並且自备棺材以死諫,被嘉靖下狱待斩,之后在如今的隆庆帝继位后获释。 李乐知目光掠过海瑞腰间半旧的牛皮束带,布衣下露出半截磨破的补丁,忽忆起史料所载:海瑞任淳安知县时,为省俸银竟在衙署后园垦荒种菜,逢年过节才捨得割半斤猪肉。曾因五岁女儿接受男僕赠送的半块糕饼,斥其“不配为女”,致使女儿绝食七日而亡。 海瑞死时乃是朝廷二品大员,家中却仅余白银八两,其居所“葛幃敝簏”(麻布帐幔与破竹筐),因无钱购置棺材,最终由僉都御史王用汲组织同僚凑钱下葬,出殯时百姓自发罢市,万人沿街哭送...... 此刻暮色渐浓,老槐树投下斑驳碎影,映照在二人身上,史册间走出的錚錚铁骨忽然有了血肉。 “学生失仪,万望海公恕罪。”李乐知垂首时瞥见对方布鞋上沾著新泥,这般寒素装束,谁能想到竟是令江南豪绅连夜拆毁朱门的应天巡抚?他推行“一条鞭法”,疏浚吴淞江七百余里,苏州百姓至今仍称“海公塘“。 李乐知望著海瑞清癯身影,忽觉胸中激盪,这方寸之处站著的,可是敢为天下先的士林脊樑,不知那高居庙堂的张居正,是否也如这般风骨凛然? 来日方长,我李乐知定要会一会这天下豪杰。 与海瑞道別,李乐知回到家中,心中仍为遇到这歷史名人而激盪不已,夜间睡梦里,一会梦见自己置身朝堂,与海瑞並肩而立,共论国是,一会又梦见自己站在田间,与百姓一同耕作,耳边传来海瑞那句“为民请命,虽死无憾”,最终,张月仙苍白悽美的面容在梦中浮现,深深向他道了个万福,款款而去....... 清晨来到镇抚司,沿路遇著的同僚个个抱拳作揖,面上热络的跟自家亲朋似的,李乐知后颈发麻地捱过三进院子,刚跨进经歷司的门槛,就被赵天宇用胳膊肘撞了撞肩膀。 “李老弟可算来了!”赵天宇脸挤眉弄眼地压低嗓门,“听说前些日你为著张月仙的案子,当著镇抚使大人面硬槓了半个时辰?” 旁边的孙文博抚著山羊须点头:“如今满衙门都传遍了,说咱们镇抚司出了个敢为民请命的青天,连王千户都夸你『后生胆气壮』呢。” 张云程在一旁咳了一声,轻轻道:“年轻人有些热血是好事,切莫得意忘形......”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李乐知心中苦笑,那日挺著脖颈子与镇抚使大人据理力爭时,哪曾想竟得如此讚誉。 不欲在提此事,便道:“那张月仙的案件已了,却连带查出个漕运案,镇抚使大人交代,要把此案卷宗做好,我如今擬了份章程,可助各位事半功倍......” 正午的太阳高高掛起时,经歷司眾人围坐在檀木案几前,案上两摞卷宗齐整摆放。 张云程捻著山羊须的手微微发颤,他分明记得昨日这些卷牘还杂乱如秋山落叶,如今竟已尽数归档完毕。 见眾人神色,李乐知清了清嗓子道:“这两案的文书整理,原本不会这么快,只不过这两案我前些时日都有参与,有些东西我比较熟悉,所以才能如此迅速。” 孙文博敲了敲卷宗,道:“李兄弟这誊录法著实精妙,单是这分门別类的籤条,就能省去大半翻查功夫。”他忽地抬头,“若是按这章程,咱们这差事往后怕是要脱胎换骨了。” “何止脱胎换骨!”张云程喉头像是堵著块老薑,“老夫在经歷司三十余载,见过掌灯熬油的,见过通宵达旦的,却没见过这般......”他哽了哽,浑浊的目光扫过李乐知尚显青涩的眉眼,“后生可畏啊!” 李乐知轻笑道:“不过是些取巧的法子,当不得老大人谬讚。诸位同僚素日里案牘劳形,哪似在下这般閒来就爱琢磨些旁门左道。” 张云程又嘆了一口气,忽道:“我年纪大了,怕是快要退休了,乐知可愿意接我的班?” 一旁的赵天宇和孙文博此时也怂恿李乐知,“李兄弟若是有意,我等可联名向镇抚使大人推荐。” 李乐知连忙摇手,苦笑道:“诸位莫要折煞了小弟,莫说小弟年轻识浅,便是我父亲知我因此耽搁了秋闈,可不得打杀了我。” 眾人哈哈大笑,张云程道:“乐知午后便与文博一起往应天府跑趟腿,將张月仙的案宗递过去,虽说这案子是我镇抚司破的,这功劳却也不能让咋们占全了......” 按律例,南京城內的刑名案件,尤其是这种杀人案件,需由南京刑部主审,房名清这官场油子早就叮嘱把案宗分作两套,所以经歷司整理时特意將关键证供分置两处。 李乐知与孙文博现在只需拿著张月仙案的卷宗,交到应天府衙门,再由应天府衙门转至刑部,刑部再直接拿著这卷宗经由通政司直呈御前,整件事走个流程,你破你的张月仙杀人案,我做我的漕运案,大家皆大欢喜。 二人来到应天府时,刑房的书吏言道,“大人交代过,若是镇抚司来人送此案卷宗,叫我带去见他,说是要亲自询问一下此案情由。” 李乐知心中自是愿意与海瑞多多接触,却见孙文博一副苦瓜脸,心中好奇,问道:“孙兄为何愁眉不展?” 孙文博愁眉苦脸,小声对李乐知道:“谁不知那海笔架为人严苛,做事一丝不苟,月前咱们做那个盐运案时,我来此寻些卷宗,为了方便查阅,把案卷叠成笺样式,却被他逮住训了一顿,说我行为跳脱,行止不端。李老弟你说我才多大年纪,难道要我学他一般老成吗.......” 二人边走边窃窃私语,不多时,被书吏领著来到后院书房,只听书房中一人正在破口大骂。 二人面面相覷,不知谁惹了这位老大人生气。 孙文博更是僵在原地,一张苦瓜脸都快垮成面片,去年被训诫时飞溅的墨汁仿佛又落在脸上。 李乐知憋著笑扯他衣袖,却见这位素来跳脱的同僚,竟规规矩矩將衣袍下摆的褶皱捋了又捋。 第十九章 可为吾师矣 此时书房门缓缓打开,露出海瑞那张严肃的面孔,书吏上前稟报后,他扫了一眼二人,声音冷硬地说:“来了便进来吧。” 李乐知也被海瑞这副做派弄的心中忐忑,这老大人上次与自己见面时挺和蔼啊,怎么几日不见,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李乐知心里嘀咕著,不知刚才海瑞在屋中破口大骂,却是为何。 二人步入书房,只见海瑞的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几乎要溢了出来。 海瑞叫二人稍坐,捡起掉在地上的一份文书,皱著眉头喃喃道:“母亲当年教我读《孟子》,说民为重社稷次之,为何解决土地之事如此之难,官员反对、士绅反对、如今竟然连百姓也反对......” 一个声音突然说道:“大人可曾想过,为何连赤脚佃农都怕您丈量田亩?” 李乐知作为现代人,当然知道土地兼併是导致明朝灭亡的最根本原因。(以下內容及其悲惨) 明朝初期,由於战爭导致人口减少和荒废土地增加,政府大规模招抚流民、开垦荒田並分配土地,自耕农占了农耕人口的大部分,为明朝初年的经济发展奠定了基础。 而到了明朝中后期,土地兼併现象日益严重,最无耻的便是皇室、宦官和勛戚也利用政治上的特权大肆掠夺土地,建立庄田。 据《明史·食货志》记载:“民力役者,民最厉者莫过於皇庄及诸王、勛戚庄田”。此外,官僚和縉绅也通过各种手段兼併大量土地,导致土地高度集中。 明朝政府曾多次颁布反兼併法,但效果不佳。例如,正统年间朝廷下令禁止奏调、占夺官民田地,但到弘治、孝宗时期,土地兼併之风仍不可遏制。 而且明朝的土地政策也在一定程度上鼓励了土地兼併,如“额外荒地,永不起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只要是荒地,你开垦了,就不用纳税。 这可以说是对土地兼併的一种鼓励,於是官僚豪绅便大量圈占荒田閒土、山林川泽,甚至民田也被指为荒田,强迫贫苦农民为他们耕种,成为他们的佃户或奴僕,如此即可榨取农民,又享受著永不纳税的优待。 同时,大部分贫苦的自耕农为了避免繁重的徭役和官府的苛捐,不得已而投靠在豪强世家门下,以求保护,其田產也就被豪强占为己有,自耕农则沦为佃农。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还有一种是豪强地主利用其权势强迫农民把土地投献,或者是一些流氓无赖將穷苦人家的田產献给豪强以求赏赐,豪强地主便乘机霸占,而无钱无势的农民则失去土地而无所控诉...... 例如明朝首辅徐阶,他家里就是一个大地主,大到什么程度呢? 二十四万亩。 二十四万亩什么概念?约等於160平方公里,相当於现代北京五环內面积的四分之一,从田壠的一头直线行走到另一头,要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而若以农田计算,需要八万名农民世代耕种才能覆盖。 夸张吗?还有更夸张的,万历皇帝曾一次性赏赐弟弟潞王土地四百万亩...... 面对这种情况,你怎么解决? “因为丈田的尺子,从来都攥在胥吏手里。”李乐知用手比划著名,“比如胥礼手中的丈量绳用桐油浸泡之后,晴天比雨天要短两寸,光这一项,一个小县就能吞了七八百亩『无主田』。” 海瑞瞳孔猛地收缩,他想起上月某县的密报,当地粮长用掺铅的官斛收税,一石竟能多刮出三斗碎米,“依你之见...” “三个方法”,李乐知蘸著冷茶在案上勾画,“其一,重造田亩黄册,按洪武旧制分永业田与口分田——永业田每户不过百亩,余者皆课以重税。” 说著上前接过海瑞手中文书,看著上年所写『徐阶二十四万亩』字样,“比如徐阁老这些田,九成都要划入口分田。” “难。”海瑞皱眉道,“当年严嵩占地七万亩,先帝尚要顾及首辅体面,何况徐阶门生遍布朝野...” “所以其二要行累进税制。”李乐知在案上找到笔,拿了一张纸写下,“百亩以內十税一,千亩十二税一,万亩以上十五税一。徐家二十四万亩,每年需纳粮三万六千石,这相当於应天府三个县的夏税。” 海瑞又拿起一本帐册,隨意翻动,册中记载徐家去年秋仅田就收租八万两,却通过“投献”、“诡寄”等法,实缴税银不足千两。 “其三当发土地债券。”李乐知拿著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勾抹出类似盐引的票券,“將徐家超出限额的二十万亩作价分拆,贫农耕种五年后可凭债券折价购田,要让地契真正落进农户手里。” 海瑞拿过图纸细看:“土地债券?若士绅拒不认此券......” “那就用他们最怕的东西。”李乐知轻笑,“我大明律法自有『脱漏户口』、『欺隱田粮』等相应处罚,或可新增一条,凡隱匿田產超千亩者,子孙三代不得科举,如何?” 午后懒散的日光光透过窗欞照在桌案的文书上,海瑞突然抽出张盖满私章的文书,哂道:“这是上月徐阶送来这份『捐田千亩疏』,说要在应天建义学......” “捐功德?”李乐知轻轻笑道,“徐阁老的二十多万亩田產,若能按我所说分拆,这功德哪需他来捐?” “最难的是皇庄。”李乐知压低声音,“可將藩王田亩纳入口分田,许其保留三成收益...” “你可知,曾有官员弹劾藩王占地就被廷杖致死?” 海瑞说道这,自嘲道,“倒也无妨,我海刚峰岂是怕死之人。” “可以变通一下。”李乐知沉思著道,“学生读过嘉靖朝的会计录,光禄寺岁支白银二十六万两,其中十九万两用於亲王婚丧,可让藩王用田產抵俸禄...” 海瑞从桌上拿起半块冷硬的炊饼,掰开的饼心里塞著纸条,赫然是徐阶亲笔『献田三千亩,求缓丈量之期』,將纸条掷入火盆,看青烟扭曲,道“若遇官绅火烧田契...” “所以要先立个章程。”李乐知遥指府衙正堂,“明日便在各县衙前张贴《清丈律例》,可註明『凡毁损黄册者,以谋逆论;凡举报告发者,赏隱匿田產之半』,如此既能分化豪强,又能让百姓敢开口说话。” 见海瑞在思考自己所说,李乐知顿了顿,又道:“若是条件允许,可在各乡设立农会。”李乐知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每乡选三名农户为监理,丈量时需持三方鱼符......” 海瑞看著面前青年娓娓而谈,粗糲手指不住摩挲案上文牘,忽然放声大笑,“好个三方鱼符!好个累进税制!此法暗合杨炎两税法之精髓,又补上了张江陵一条鞭法折银过苛之弊!” 又思索良久,突然问道:“小友究竟师承何人?这等经天纬地之策可不像你这个年纪能想出来的...” “学生这些不过是些取巧的法子,当不得老大人谬讚,老大人素日里案牘劳形,哪似在下这般閒来就爱琢磨些旁门左道......” 孙文博在一旁瞠目结舌,这小子在经歷司也是这么说的。 海瑞起身,走到门口,背对二人看著门口老树,沉默良久,突然转身对李乐知长揖及地:“今日方知,孟子所言『民为贵』,贵在使民握其田契、执其鱼符、敢揭其冤也!李公子,可为吾师矣。” 李乐知慌忙站起,亦是深施一礼道:“老大人过誉,学生不过是秉承『民惟邦本』之古训,欲使百姓安居乐业。正如《尚书》所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心所向,方为治国之本。” “善。”海瑞眼中闪过讚许,又看了一眼在一旁訥訥不言的孙文博,“你等需当铭记,『利民之事,丝髮必兴,厉民之事,毫末必去』。改革之道,贵在顺民心,务求实效。”顿了顿,又瞪了孙文博一眼道:“莫要整日里做些偷奸取巧之事。” 孙文博:...... 李乐知望著海瑞鬢角斑驳的霜色,喉头忽地发紧,这土地改制之策犹如斩断豪绅命脉的利剑,朝堂之上不知要激起多少明枪暗箭。 但他知道,眼前的老大人一定会力排眾议,推行此法,纵是自身难保,也会万死不辞,正如多年以前,他抬棺死諫嘉靖帝那般决绝。 海瑞此时又问道:“李公子,你在镇抚司中所任何职?” 李乐知当下把自己在镇抚司和县衙实习的情况说了。 待李乐知说完,海瑞捋须说道:“既通晓实务,可愿来应天府衙总理土地丈量册档?新法既由公子所倡,若得亲身参与...“ 话音未落,孙文博的指尖已死死攥住李乐知衣袖,素日嬉笑的麵皮此刻绷得发白,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何等艰难,多少能吏折在豪强反扑之中。 海瑞注意到孙文博的小动作,也不说破,只是看著李乐知。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在歷史上抹下浓重一笔,如今自己也要参与进来吗? 李乐知心中激盪,突然房名清的冷笑在眼前浮现,“乳臭未乾的小子,可知官场如深海暗礁密布?今日你查堂官若成,满朝树敌,若不成...” 第二十章 信念 当官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造福一方,还是仅为功名利禄? 在千年官场文化中,“当官”二字始终裹挟著复杂的人性博弈。明代汪汝达守著“常俸”,拒绝罚金的廉洁操守,与清代徐其耀“以利益为唯一目的”的贪腐逻辑,共同构成了中国官僚体系的双面镜像。 古人云:“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爭业”,但现实中,“千里做官为吃穿”的世俗认知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的士大夫理想始终在撕裂中並存。 权力如镜,既能照见方志敏“怀表钢笔无余財”的清白,也折射出当代官吏为田赋造假不惜族诛的疯狂。 或许正如黄河改道般,官场文化的净化需要时间冲刷,但每个选择执印者都该谨记,官职的重量不在冠冕,而在托起这份冠冕时,掌心是否沾染著泥土的芬芳、眼中是否映照著星火的微光! 书房中一片静謐,孙文博暗自焦急,额头冷汗渗出,喉头上下滚动,午后日光將海瑞瘦削的身影拉长投在窗上,那影子竟比暮春的雷云更压的人喘不过气,孙文博拽著李乐知衣角的手都沁出汗来。 李乐知垂目望著砚台里半乾的墨跡,想起房名清告诫自己的谆谆话语,想起父亲佝僂著腰站在窗外偷看自己秉烛夜读,想起来到这个世上所见官员的贪墨成风......一切的一切都凝作此刻指尖掐进掌心的月牙痕...... 我做官是为了什么? 命运把我送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难道我就就这样平凡的老去?然后去下一个轮迴? 下一个轮迴呢?也是这般吗? 周而復始,无穷无尽的平凡? 眼前浮现出英雄纪念碑下英勇的魂灵、襁褓中的婴儿在废墟上啼哭、圆明园的残垣断壁灼烧的火痕、中华民族的百年屈辱,恍惚间,他猛然看到了煤山寿皇亭边那棵槐树,一个身穿明黄龙袍之人说出那句“任贼分裂,勿伤百姓一人!” 李乐知心中一震,如遭雷击,仿佛听见歷史的迴响:不为名利,只为苍生! “承蒙大人不弃,学生愿效犬马之劳!” 孙文博汗出如浆,听到李乐知此言,仿佛虚脱了一般,委顿在椅凳上,好像看见了李乐知被官僚士绅抄家清算的一幕,心中大叫,完了...... 海瑞目光微动,轻声道:“土地改制之事凶险莫测,一个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復之局,你可是想好了?” 李乐知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民为邦本,本固邦寧。纵使粉身碎骨,也要为百姓谋一线生机!” 想到自己今年要赴秋闈,又道:“学生便以两月为限,助大人將这土地兼併之事理出个头绪。” 海瑞微微頷首,沉声道:“你可要知道,你选的这条路凶险万分,他日出了事情,我可保不了你,你回去再思量一番,如果决定,明日开始便来府衙点卯,镇抚司和县衙那边暂不要去了......” 出了府衙,孙文博终忍不住抱怨道:“乐知你可知那土地改制之事是何等凶险?去年松江府同知清丈田亩时,在顾家庄查出七百亩诡寄田,次日便溺毙河道,仵作说是醉酒失足,可那同知平日分明是滴酒不沾!这些豪强连清田簿册都敢烧,那同知死后,松江府府衙走水,数年来年来丈量文书尽成灰烬,你道是意外?” 李乐知听著耳边孙文博言语,心中却想著自家老子便在户部,土地清查跟户部脱不开干係,记载人口户籍、土地分配等情况的黄册,便是由户部管理。 土地清查的具体执行涉及专业分工,如清丈过程中由算手、弓手等技术官吏负责测量,南京户部不仅制定清丈规范,还通过工部铸造盐引铜版等技术支持,確保土地数据的权威性与赋税徵发的合法性,这种制度化的管理体现了南京户部在明代土地行政体系中的枢纽地位。 李乐知深知其中利害,想著晚上回家,要跟自己老子好好商议一番。当下还是要去镇抚司和江寧县衙,分別跟房名清和孙文璋说一下这事。 镇抚使书房內,檀香繚绕的案头“啪“地炸开声脆响,房名清手中茶盏重重顿在黄梨木几上,茶汤溅出三寸:“好你个李乐知!海笔架的船你也敢攀?回去问问你父亲,清丈田亩是户部都绕著走的烫手山芋,你倒上赶著往火坑里跳,稍有差池便是满门之祸!” 见李乐知一副低眉顺眼油盐不进模样,房名清更是气上心头,怒道:“你可知徐阁老嫡孙在常州占田万顷?清田令下,他竟將半数田產转至崇王府名下,勛戚宗室依世次递减的限田令,反成了他们隱匿田產的遮羞布!去年通州赵家与漕运千户勾结,他们用粮船运私盐换白银,再拿银子贿赂官员改鱼鳞册,这般盘根错节的关係,你查的何止是田亩?分明是虎狼窝!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南京六部,哪个大人不养著万亩良田......” 李乐知喉结滚动两下,刚要开口,却被截住话头,房名清指著北墙地图,“这南京城看著团锦簇,暗地里多少双眼睛盯著应天府衙门?今日你敢应下这差事,明日就有人往你李府门楣上泼狗血!他海瑞是应天巡抚,大不了丟了官帽,你一介白身,又当如何?你父虽是户部主事,可这种事情,谁也保不了你!” 李乐知被房名清斥的哑口无言,也知他关心自己,心中感激却愈发坚定,从怀中掏出鎏金腰牌,赧然道:“乐知愧对大人教诲,然则念头已定,这腰牌......还请大人收回。”言罢,將千户腰牌放在案上,又向著房名清深深一揖,转身便走。 刚到经歷司,经歷司几人已知道他欲协助海瑞做那清丈田亩之事,看向李乐知的目光有钦佩,也有担忧。 孙文博气鼓鼓的不说话,赵天宇凑过来,拿胳膊顶了顶李乐知,低声道:“老弟这回可真是蹚了滩浑水,海笔架那驴脾气,当年在户部为著半斗漕粮,硬是把严阁老的门生参得丟了乌纱......” 李乐知苦笑道:“各位大哥,小弟今日听够了逆耳忠言,还是安慰我几句吧......” 张云程肃然道:“逆耳忠言岂有听够的?清丈田亩这事儿,好比在沸油锅里捞铜钱。既要防著油星子溅身,又得把铜钱攥瓷实了。你既决心已定,便且记住,此事一旦开始,便无回头,须一往无前,对任何人事都不得手软。” 顿了顿,又道:“有了困难,便回这里,大家一起拿主意便是。” 李乐知心中感动,眼眶微热,拱手道:“多谢各位大哥,乐知铭记在心。” 与几人道別,刚出经歷司门口,却见王大成领著乌泱泱的一队锦衣卫堵在院中,见他出门,都看过来。 李乐知一愣,笑道道:“王大哥,你们这是要绑我上刑场吗......” 却见眾人同时向李乐知拱手,“李公子一路走好。” 李乐知:...... 我又不是去送死,你们干啥呀。 李乐知哭笑不得的向眾人回礼,“乐知在此两月,多蒙各位大哥照拂,他日若是有事,可往我家中寻我,我虽不在此处,却也待各位大哥如自家兄长一般......” 王大成上前,冷冷的盯著李乐知看了许久,突然一拳捶在他胸口,“你小子真是翅膀硬了,偷偷摸摸的应下如此大事......” 李乐知被王大成一拳打的差点背过气去,捂著胸口咳嗽著道:“王大哥,你这兄弟间问候的时候手劲太大,小弟有时候下意识的都想还手......” “你还一个试试?”王大成瞪了李乐知一眼,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李乐知,“镇抚大人说,乐知这小子性子野,在外边不知会闯下什么祸事,拿著这腰牌,或可替这小子遮蔽些风雨......” 接过鎏金腰牌,李乐知想到房名清严肃的面孔,差点哭出来,连忙背过身去,片刻后转过身来,向著眾人拱手,“眾位请回吧,乐知这便去了......” “你急个鸟蛋?”王大成一挥手,眾人身后闪出三人,对著李乐知眉飞色舞,正是李长青、张志远和王守成,“镇抚大人说了,明枪易躲,那暗处的箭却最是难防,李长青他们几个也是城里的老緹骑,以后便调给你,也算有个照应......” 抬手止住李乐知说话,王大成又道:“镇抚大人叫我带话给你,有事没事都回来看看,他那老胳膊老腿的也不知还能活几天,他说....说他还指望著死的那天你能给他抬棺,叫你不要早死了。” 李乐知眼泪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 暮鼓声里,李乐知攥著尚带体温的腰牌转身,背后忽然炸开声唿哨,二十多个汉子齐刷刷吼著不知哪个卫所传的戍边调子,惊得月洞门外的灯笼晃成乱窜的流萤...... ————————分割线———————— 作者不擅长写感情戏,写这一段把自己感动的稀里哗啦的,真是惭愧。 第二十一章 紈絝 又见紈絝 县衙內堂。 孙文璋端详著眼前的年轻人,思绪回到月前刑部尚书公子那桩案子。 当时李乐知帮助自己断案,当时以为这个年轻人胸有急智且胆识过人,便向他户部主事的父亲卖了个好,把李乐知要到县衙来歷练,也便於与他父亲李长远加深联繫。 从刑部尚书家公子那个案子接触李乐知,这月余来,这年轻人在衙中做事沉稳干练,处理公务井井有条,深得同僚讚誉。 未料想这看似文弱的书生,竟能从溺毙寡妇的寻常命案里揪出真凶。 更令人惊诧的是他竟能调动锦衣卫彻查,最终牵连出漕粮贪腐大案,连刑部大员都因此落马。 这就很不简单了。 孙文璋摩挲著案牘上的《大清律例》,暗忖此人手段之深:既能抽丝剥茧勘破迷案,又善借势运力周旋於各司衙门,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城府,实属罕见。 “县尊大人?” 被李乐知的呼唤惊醒,孙文璋回过神来,微笑道:“你去应天府当差,当然是好事,我本是赞同的,可是你帮助海抚台去做那清田之事,你父亲可知晓?” 李乐知微微頷首,沉声道:“家父虽未详询细则,却言『清田乃固本安民之策』,只说叫我放手去做。”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哦.....”孙文璋应了一声,心想这小子胆大包天,他老子也不加管束,那清田之事岂是易与?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復啊...... 孙文璋想了想,道:“江寧县的富商大户我还是比较熟悉,乐知你以后若是有什么关於本县之內的事,儘管直言无妨,我自会尽力协助。” 又道:“但这清田一事牵涉甚广,务必谨慎行事,以免触怒贵人,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切莫因一时衝动而误了自家前程。乐知你年轻有为,才堪大用,当知刚极易折之理。” 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吶。 李乐知心中一暖,感激道:“多谢大人提点,乐知受教了。” ————————分割线———————— 应天府衙。 海瑞將一本薄册置於案上,皱眉道:“南京户部去年清丈,单单华亭一县就查出隱田两万八千亩,这数字里七成掛著徐家的名头!其中二成掛在崇王府,三成掛在南京城的门生故旧名下。” 手指敲著案几,“徐阁老致仕时说薄田千亩颐养天年,如今他三个儿子名下就有祭田、学田、义田十二种名目,如今累计徐家这各县土地........二十四万亩,倒是抵得几个县了。” “岂止如此,这二十多万亩地的税赋,可抵应天府一年钱粮。”李乐知接口道:“大人,这几日我已將清丈章程细分八款,隨时可按大人意思发往所辖州县。” 又补充道:“学生以为,可先从徐阁老家开始,其他各县暂时不动。” 二人说著话,外边一阵喧譁声响起,不多时,差役拿了几个食盒进来,稟道:“司礼监王禄王公公言道眾位清田官辛苦,特地送来饭食......” 海瑞冷笑道:“我到任后,去岁水患,朝廷拨给江南的三万两賑济银,倒有一半进了这守备太监王禄手里,我还没去寻他要银子,他倒送上门来。” 说罢用手一拍桌角,“前日派往皇庄的算手回报,王禄爪牙竟敢扣押官造量具,说什么'內府田地岂容外官丈量。'真是猖狂至极!” 海瑞越说越气,一扬手,將食盒摔在院子里,饭菜撒了满地,油脂浇的青石滋滋作响。 愤恨半晌,才接著问李乐知:“你刚才说这清田之事应从徐家开始?却是为何?” 李乐知清了清嗓子,道:“学生已核验应天府歷年田籍,四千一百宗涉田讼案,三千七百余件直指徐氏门庭,这便是药引子,” 抬头迎上海瑞清冽目光,“其次,这清丈田地之事乃是大势所趋,徐阁老官历三朝岂会不知?纵然他门生故旧遍布朝中,可如今毕竟已是致仕之身,也是难抗法纪,所以这田地,他是不得不吐。” “最后,当年徐阁老在位时,將亲朋故旧插遍六科十三道,如今清丈令下,若连徐家都动不得,各州府豪强岂肯就范?” “並且,我这几日看这田册,徐氏侵占之田多与卫所屯田重叠,此乃兵部最忌之事。若以此为由,纵徐阁老求援於旧部,兵科给事中亦不敢妄言。” 李乐知喝了口茶,继续道:“二十四万亩田对当今圣上来说很多吗?朝中那位高阁老,要的也不是这田亩,是杀鸡儆猴!徐阁老岂会不知?所以徐家是不得不吐,只要徐家退了,那南京守备太监王禄、还有这江南的豪强士绅谁敢不吐?”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大人切记,只需徐家將田地吐出一半即可,二十多万亩地,他徐家攥不住,咱们却也是接不住。” 海瑞愣愣的看著李乐知,谁教他的? 房名清?杀鸡屠狗之辈。 李长远?有这本事,如今怎会还是个主事? 这小子真的不到二十岁? 海瑞摇摇头,似乎要晃走脑中荒诞念头,问道:“依你之见,当如何行文?” 李乐知想了想,道:“用按察司关防,列《问刑条例·侵占田亩》诸款,另附应天府歷年未结讼状抄本,徐家见之自当权衡利害。” “好。”海瑞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见天色还早,似是一刻也不愿多等,“不行,本官等得,百姓可等不得,本官今日便去。” 李乐知目瞪口呆,心说大人你这么急吗?听说当年徐阁老对您老还有提拔之恩呢....... 海瑞却不容分说,拂袖便出门而去,李乐知追到门口唤道:“大人!” 海瑞回头,李乐知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大人切记,一半为度,不可贪多。” 海瑞启程赴华亭后,李乐知午后得閒,踱步出了府衙。 李长青三人正在对街茶摊閒坐,见李乐知身影,忙撂下茶盏迎上前去。 李乐知揉著眉心苦笑:“诸位兄长何苦日日守著?我这白丁身份,实在负担不起各位的餉银......“ 李长青笑道:“李兄弟说这话便生分了,咱们跟著你,可比在镇抚司轻鬆多了。” 王守成跟张志远嘻嘻哈哈的附和道:“是啊,咱们夜间也没了轮值,还能安心睡个好觉,这不比那刀尖舔血的日子强多了?” 李乐知无奈,心想自己如今已不在镇抚司,一介白身,身后总跟著几个带刀汉子,落在旁人眼里终究扎眼,只好叫李长青几人在自己身后远远的跟著。 清丈田地的事有了眉目,李乐知心情大好,在街边隨意晃荡著,不觉就来到了秦淮河畔。 此时正当入夜,河畔游人如织,华灯初上。 忽觉腹中飢饿,又被路边小吃传来的香气勾起了馋虫,便想著寻个去处,解决口腹之慾。 忽见前方一行人款款而来,站在路中间,堪堪把李乐知的去路堵住。 路上行人见这伙人势大,纷纷避开,却也不走,站在一旁议论。 李乐知回头用眼神止住要衝过来的李长青几人,定睛望过去,竟是那日在河上起过衝突的魏思羽,他身旁跟著几人,自己认识的那徐瑛也在其中。 这徐瑛整日里不学无术,流连丛,一副浪荡子模样,正站在那里,用戏謔的眼神看著自己。 此时魏思羽一副自来熟模样,嬉笑著上前道:“李千户一个人逛街不觉寂寞?要不要跟兄弟们一起?”又似想起来什么般道:“对了,听闻李千户跟咱们镇抚使大人大吵了一架,被像条狗一般的逐出了镇抚司?” 魏思羽说完,身后几人齐声鬨笑。 徐瑛走过来,用手拍拍李乐知的脸,笑道:“听说李兄又去了应天府衙当差?我还道李兄是个英雄人物,原来也是个三姓家奴。”眾人又是哈哈大笑。 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这伙紈絝仗势欺人,这后生今天要吃大亏。 徐瑛摆摆手,道:“也罢,叫那海笔架教你好好做人,让你知道什么叫刚正不阿。” 李乐知看他们表演了半天,实在是没什么新意,突然道:“徐三公子可知我是武当传人?” 徐瑛离他最近,突听他如此说,想到他殴打杨虎的事,不觉向后一跳,待看到李乐知戏謔目光,知道被对方糊弄,不觉心中羞恼。 衝上前一把抓住李乐知衣领:“你个腌臢小子,如今房镇抚使把你赶出了镇抚司,没人罩著你,你竟还敢如此猖狂,你可知我爹是谁?” “徐阁老家的公子,果然是威风凛凛。”李乐知突然一个巴掌摑在徐瑛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你爹是谁又如何,能替你挨我这一巴掌吗?” 李乐知突然动手,眾紈絝大怒,便欲衝上前廝打。 魏思羽没动,他带来的护卫也没动。 自己这么多人,这小子怎么敢动手的?想起那次在秦淮河上李乐知的冷漠目光,魏大公子这次很理智的保持了沉默。 徐瑛被李乐知一巴掌扇的眼冒金星,措手不及,愣在原地,我是谁?我爹是徐阶啊,你连我都敢打? 当下怒不可遏,吼道:“给我打死这小.......”一句话突然噎在半截,直愣愣的看著李乐知。 满街的倒抽冷气中,围观的百姓缓缓后退。 鎏金腰牌被午后的阳光照的刺眼,被李乐知提在手中,隨著微风轻轻晃动。 眾紈絝也是愣在原地。 这小子不是被赶出了镇抚司吗?怎么还有镇抚司的腰牌? 李乐知走上前,用腰牌拍拍徐瑛的脸,问道:“我知你爹是谁,那又如何?” 徐瑛脸色涨红,喊道:“眾位兄台,锦衣卫纠劾百官,却也不会为这小子在这斗殴之事出头,我等一起.......” 不待他说完,李乐知反手又是一巴掌扇在徐瑛脸上,“今日被你们殴一次,我当然拿你们没办法,但我明日便会拿著这牌子到眾位府上挨个走一遭,討教些家风教养......” 眾紈絝脸色煞白,被锦衣卫上门刮一回,还能討了好去? 魏思羽见没人注意自己,转身便走。 此时李长青几人围过来,站在李乐知身后。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想著是螳螂捕蝉的戏码,没想到还有黄雀在后,看的大为过癮。 一旁的眾紈絝见李乐知来了帮手,面面相覷,知道今日再难討得好去,均是纷纷散去。 徐瑛捂著脸,感觉后槽牙被打的有点鬆动,临走时恨恨的道:“姓李的,你给我等著,我定不会放过你!” 李乐知作势欲追,嚇得徐三公子一溜烟般飞奔而去。 这伙紈絝在这河边整日里无所事事,追猫逗狗,招人憎恨,今日围观群眾是看的解恨,纷纷叫好。 望著眾人背影远去,李乐知沉吟许久,对李长青道:“李大哥,帮我查一下这个徐瑛,为何他这一年多不在华亭老家待著,整日里在南京城廝混......” 第二十二章 两封信 三日时间转瞬即过。这天清晨,李乐知正在堂中整理卷宗,书吏来报,海瑞回来了,叫他过去相见。 李乐知大喜过望,忙起身往海瑞书房而去。 快步穿过庭院,远远就听到了书房里海瑞的在大骂,心中咯噔一声。 连忙进入书房,只见府衙治中和通判也在。 治中名叫刘存礼,五十许年纪,此刻神色间颇为不满。 通判名叫郑龙,年近四十,此时满面无奈。 二人见李乐知进门,都向他点头示意。 见李乐知进门,海瑞停下怒骂,面色稍霽,对李乐知说:“你来得正好,那徐府不退田,我正准备擬个本子,上报朝廷。” 徐府不退田?怎么可能?徐阶疯了吗? 李乐知转头望见郑龙神色,便道:“郑大人,那徐府不退田,可有什么说法?” “我隨抚台大人去徐府时,徐阁老答应的很爽快,第二日便签了文书字据......”说到这,郑龙无奈的看了一眼海瑞,继续道:“抚台大人见徐家如此爽快,便......便提出叫徐阁老把地全退了。” 我c...... 李乐知不禁手扶额头,临行之前,特意嘱咐了这位刚正不阿的海青天,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二十四万亩地,徐家是决计不会全退的,李乐知原本的打算只是先收回三分之一就行,他预计了海瑞的性格,便把收回的量放宽到了一半,如此徐家也乐於接受,並震慑了其他士绅,朝廷收回了地,可谓皆大欢喜,还能把自己的危险摘出。 如今这海抚台刚正不阿,要求徐阶必须退还全部田地,徐家怎么会答应?怎么可能答应? 徐阶都六十多岁了,你把人地都收了,我亲爱的海大人,你想让徐老头重新创业吗? 僵局了。 海瑞既然提出这个要求,那是绝不会可能撤回了。 徐家已经明確拒绝,也绝不可能退缩了,要不然你让人徐家人以后怎么混? 若是真的退缩了,徐家的门生故旧会怎么看待徐家? 李乐知看著海瑞清矍背影,陷入沉思。 工作进行不下去了,怎么办? 想到此,李乐知起身向海瑞郑重一揖,沉声道:“大人,徐家不退地,这清田之事便再难以为继,不知大人心中可有计较?” 海瑞知李乐知心中埋怨自己,却並不后悔,沉思良久,皱眉道:“乐知有何想法?” 李乐知都懵了,隨即心中腹誹,老大人你惹祸的时候就没想过后果吗? 李乐知又对其他二人道:“不知二位大人有何高见?” 高见?我俩能有啥高见?我俩敢有啥高见? 二人当下齐齐摇头。 李乐知想了想,道:“大人,依学生之见,便是再去找徐阁老,收回之前所说,只要他退一半田地。” 海瑞怎可能低头?当即摇摇头,“绝无可能。” 当前最好的方法被否决,李乐知也不气恼:“那便往一府八县放文,言明清丈退田之事。” 海瑞一扬眉,“能收回多少?” 你说呢?心中想著,李乐知皱眉道:“只怕是杯水车薪......” 刘存礼在一旁道:“李公子,再没別的办法了吗?” 此时屋中这三位大人倒把李乐知当做了主心骨,频频问计。 李乐知道:“那便立即修书,向朝中求援。” 郑龙想了想,问李乐知:“那这书信写应写给谁呢?” 李乐知思忖良久,道:“修书两封,一封给当今內阁次辅高拱,一封给张江陵。” 北京。 高府,高拱书房。 “华亭相公致仕三载,徐府田地竟逾二十四万亩。“高拱幕僚鄢吉喉结动了动,“这海笔架当真敢写,连致仕的首辅都敢咬。“ “你当他是莽夫?” 高拱面庞方正,额头宽阔,胸前鬍鬚修剪的整齐精致,此时將信往案上一拍,“去年徐家三公子强占民女,就在这信里第三页,还有徐家老二强占的织造局蚕庄......“ 鄢吉凑近细看,忽然倒抽冷气:“竟把官田改作徐氏祭田?“ 高拱从秘格取出个紫檀匣子,抽出一叠题本扔在案上:“看看这个,王用汲的密奏。“ 泛黄的纸页间露出“松江布““私设钞关“等硃笔圈画字样。 “海瑞这是要给老夫送刀啊......他算准我与徐阶有旧怨,又知张叔大与徐阶是师生。“ 高拱玩味的道,“这书信写的有理有据,那海笔架素来不会搞这些弯弯绕绕,背后给他出谋划策之人倒是心机深沉......那张江陵此刻,定是也在看同样的信。“ 鄢吉读著书信末尾,突然看到什么,激动道:“若是徐阶退田,其他官员士绅.....”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首倡者当获圣心!” “你也看到了?”高拱冷笑道,“所以我说在这海瑞背后出谋划策之人绝不简单,此人在信尾隱晦的向我暗示了这点。” 说罢拿过书信,冷笑:“海刚峰想做魏徵,老夫便当不得房玄龄?海瑞身后那人端的厉害,算准了老夫心思,且必是一信两投。“ 鄢吉沉吟道:“此人为何要另投一封给张江陵呢?” 高拱冷哼一声,“此人必非官身,他这是要把事做绝,將徐府一棍子打死,他料知老夫看了这信,必会出头,他隱於幕后,自可全身而退。” 顿了顿,哂道:“投信给张江陵,自是要断了徐阶后路,张江陵自詡清流,必不会出手相助......” 鄢吉目瞪口呆,“这.....这人多智近妖了。” “他把名目都帮老夫想好了,”指尖在信上“退田赎罪“四字上重重一划,“明日你去通政司,把上月弹劾徐家纵奴伤人的奏本找出来。“ “东翁的意思是?“ “让都察院的御史再写本摺子,就说...“高拱看著信中所写,念道:“听闻松江有贤达自愿退田,实乃百官楷模......另外,叫朱希忠给南京镇抚司去话,致仕首辅第三子抢占民女,殴杀民妇,务必严查严办,勿让舆情沸腾......” 张居正拆开海瑞来信时,幕僚王弘扬正轻手轻脚的更换炭盆。 “好个海刚峰,”张居正冷笑道:“恩师当年保他头颅,如今竟被反咬一口!”说罢將手中信仍在案上,信纸不受力,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王弘扬附身拾起信,“东翁慎言,当心东厂耳目。” 张居正皱眉道:“这信中所说之事並非空穴来风,且高拱必会借题发挥,恩师危矣。” 王弘扬低声道:“东翁可否写信给恩师,提醒他早作防范?” “没用,”张居正摇头道:“此信高拱必也收到,信中所言透彻,我若出面必被牵连,恩师亦难独善其身。” 自嘲一笑:“海刚峰背后竟有如此高人,这一次,老夫和高拱,尽成此人棋子。” 张居正手指轻敲案几:“上月徐家送来的那幅山水,装裱用的是双丝绢吧?” 王弘扬一愣,“您是说....” “江南双丝绢一匹值十二两,松江知府却用官价五两强征。“张居正眉间微皱,“明日让刑部给事中上疏,参松江知府採买贪墨。“ “东翁,您这......” “徐华亭当年举荐我入裕王邸,这份恩情...“张居正转身从秘匣取出一叠地契,突然扔进炭盆,“这些年早就还清了。“ 第二十三章 殿中 五月二十八。 卯时三刻,乾清宫。 御案上的金狮香炉缓缓升腾起缕缕青烟,给冰冷的大殿增添了几分暖意。 眾臣分列两侧,衣冠楚楚,或手持奏摺,或低头沉思,静候君王开口。 明穆宗朱载垕端坐於龙椅之上,目光扫过下方群臣,却带著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疏离。 儘管身著象徵无上权威的龙袍,头戴冕旒,但这位年轻的皇帝似乎更愿意沉浸於后宫的温柔乡中,而非面对朝堂上的纷爭与琐事。 他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到万千百姓的命运,但他內心深处对权力游戏的厌倦和对寧静生活的嚮往,让他在处理政务时显得格外沉默寡言。 即便如此,当他开口时,声音依旧沉稳有力,透露出帝王应有的威严。 “眾位爱卿,今日可有本奏?” 高拱將象牙笏板往袖中一掖,抬眼扫过丹陛下的群臣。 张居正垂首立在文官队列第三位,此时低眉顺眼,看不出心中所想。 “启奏陛下!”高拱跨出半步,“臣昨夜收到松江急报,徐阁老愿將名下二十四万亩良田尽数捐作军屯!” 满朝譁然。 刑部尚书葛守礼的鬍子翘了起来:“二十四万亩?徐华亭致仕时奏报田產不过三...” “葛大人慎言!” 高拱抖开黄綾奏本,“徐阁老亲笔陈情,说这些年为族中不肖子弟蒙蔽,如今幡然悔悟。” 他故意顿了顿,瞥了张居正一眼,“这是田亩清册,请陛下过目。” 小太监捧著木匣小跑上殿,皇帝翻著册子皱眉:“徐阁老倒是大方,可这数目...” “陛下容稟!”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突然出列,“臣半月前收到南直隶御史密报,徐家纵容恶僕打死佃户七人!” 清算! 高肃清要对徐阶下手了! 眾臣窃窃私语。 高拱心里冷笑,面上却怒斥道:“一派胡言!徐阁老一生忠义,怎会纵容家僕行此恶事!” 突又转向张居正,“叔大兄与徐府有旧,可知內情?” 殿中所有目光瞬间钉在张居正身上,眾臣都在等著看徐阶这位得意弟子怎么说。 只见张居正面上不见波澜,弯腰拱手:“微臣不知。” 隆庆帝攥紧扶手,他当然知道高拱所为何事,清丈田亩本就利国利民,如今徐阶既然愿捐献所有田地,你高拱何须再踩上一脚? 眼角扫过殿下眾臣,轻声道:“眾位爱卿可有话说?” 吏部左侍郎郭进看了一眼高拱,出列道:“陛下,徐阁老一向忠心为国,此举定是家中恶僕所为,非其本意,臣提议,將这徐府恶僕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竟是查都不查,便要先把徐府罪名做实。 兵部尚书郭干是张居正一手举荐,此时见张居正不出声,向右侍郎李平递了个眼色。 李平当即出列,道:“郭侍郎此言差矣,事关重大,岂能轻信一面之词?应详查后再作定论,以免冤枉忠良。” 双方各执一词,隆庆帝眉心微蹙,沉声道:“既如此,著都察院速查此事,务必公正严明,不得偏私。” “陛下,臣有本奏。”吏部都给事中万化成出列道:“臣一劾致仕首辅徐阶第三子徐瑛,强占民女,杀害民女之母,二劾松江知府纵容包庇,三劾华亭知县收受徐府贿赂......” “陛下,臣有本奏”御史齐康出列道:“臣劾当年徐华亭矫詔贬斥裕王府旧臣,陛下登基后仍暗中操纵科道言官!” 矫詔! 满朝文武呼吸骤停。 徐阶死定了! 户部尚书张守直和工部尚书朱衡齐齐看向张居正,见他微微摇头,便皆保持沉默。 一时间,殿中气氛凝固,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眾臣都看向张居正,这个徐阶最得意的学生! 隆庆帝指尖摩挲著青玉镇纸,瞥见张居正攥笏板的指节已然发白。 只见隆庆帝缓缓开口,“徐阁老的为人朕是知道的,断不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朕欲派一人往江南彻查此事,何人愿往?” 高拱此时道:“陛下,臣......” 隆庆帝抬手打断高拱,“高阁老年迈,不堪长途奔赴,还是不要去了。” 顿了顿,又道:“张爱卿,你可愿辛苦些,跑一趟江南?” 张居正撩袍跪倒,“臣遵旨,臣即刻动身,亲赴松江查办此案!” 高拱心中暗道不好,自己还是轻估了皇帝对徐阶的信任。 自己终是不甘心全盘按照海瑞那信中所言,擅自安排了心腹出手,以矫詔之罪弹劾徐阶,哪知却过犹不及,竟然引起了皇帝的不满。 “张爱卿果然公忠体国。”隆庆轻轻笑道,“准奏。此事就由张爱卿全权督办,朕另发一道旨意给南镇抚司,由南镇抚司全力协助你。” 退朝钟声响起时,高拱故意落后半步,与张居正並肩跨过门槛:“叔大兄今日让老夫刮目相看啊。” “肃卿兄切记,切莫因小失大,过犹不及。”张居正轻笑道,“我昨日收到的信,你不也收到了吗?” 高拱瞳孔一缩,突然发现似有不妥! 海瑞是写了两封信,但內容怎会完全一样? “海刚峰信中所言,已將其中相关事项一一与肃卿兄交代清楚,若是依计行事,徐阁老今次定会难逃此劫....” 张居正继续回忆著道,“我那封信中最后与我言明,说肃卿兄你刚愎自用,必然不会任人摆布,定会横生枝节,將徐阁老往死里踩,呵呵,往死里踩这句用的好啊,今日肃卿兄在殿中可不就是把徐阁老往死里整吗?” 高拱面色铁青,不发一言。 张居正见高拱神色,想到平日这人独断专行,任用亲信,心中大感痛快,“那写信之人还交代我,在朝堂之上千万不要多言,便可保我恩师一命!” 说道这,张居正嘆息道:“此人对人心把握妙到毫巔,竟將圣上的心思也算计的一清二楚.....” 高拱冷哼一声,“这些话也是写信那人叫你说与我的?” 张居正哈哈一笑:“当然不是,只是我今日被这人摆布了一遭,心中不甘心,我將这事说与你听,是让你也知道被这人摆了一道,对他嫉恨......” 第二十四章 玩弄於股掌 “阿嚏”,李乐知连打了两个喷嚏,揉揉鼻尖,不知道谁在骂自己? 那日自己用海瑞的口吻写了两封信,送往北京,之后便如石沉大海。 这几日清丈田亩之事暂停,李乐知无事可做,便同海瑞告了假,在家温书,今日閒来无事,翻阅《大明律》,心中却总觉不安。 放下书卷,李乐知心中暗忖:高拱如今乃当朝次辅,位高权重,並且是个激进的改革派,若是知道了徐阶不肯退田之事,定会藉机发难,第一个拿徐阶开刀。 高拱叫海瑞做这个应天巡抚,正是看中了他的刚直不阿,却未尝没有利用之意,海瑞一旦动手,高拱便可借势而为。 当初自己看破高拱心思,力劝海瑞谨慎行事,却没料到海抚台不负眾望,竟真敢硬碰硬,欲將徐阶逼至绝境。 海瑞此举虽勇,却难免树敌过多。 徐阶绝不能倒。 徐阶如果真的被海瑞弄倒了,高拱为平息徐阶朝中门生故旧的怒火,必会拿海瑞开刀,届时海瑞危矣,海瑞倒了,自己难免受到牵连。 况且海瑞这种官员,如今不多了。 所以自己需设法斡旋,既要保住徐阶,又不能让海瑞陷入险境。 因此自己写给高拱的信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想方设法的叫高拱按照自己的意图行事,让他认同自己信中所定计策,同时他知以高拱这种大佬的性格,怎会甘心被自己牵著鼻子走? 既然要打,他必然是要把徐阶一棍子打死。 所以他写了第二封信。 张居正能忍,这是眾所周知之事。 初入仕途时,正值严嵩权倾朝野,张居正目睹严嵩党羽贪污横行,却选择闭口不言,甚至刻意保持中立姿態,这种“不站队”的隱忍,既避免成为严嵩的靶子,又未触怒清流集团,也为自己贏得了缓衝空间。 成为徐阶弟子后,张居正虽参与倒严行动,但始终避免直接攻击严嵩本人,他將锋芒藏在徐阶身后(可能也是徐阶刻意保护他),以“代擬奏章”等幕后方式积累政治资本,既完成政治投名状,又不显山露水。 因此,李乐知的第二封信內容,与给高拱的大同小异,只是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愿君深思,若救徐公,只需一忍。” 张居正的隱忍之道才是此次成功关键。 最后,更重要的一点,老朱家的血脉,传承至今,权谋之术早已深植骨髓。 明朝十六位皇帝,逆反心理那都是根深蒂固。 隆庆:你高拱想整死徐阶?我偏不! 所以这次高拱必然在自己手上吃个大亏。 李乐知心中暗爽,能把史书上的大佬玩弄於股掌之间,还是比较有成就感的。 他还不知道张居正把他卖了个彻底。 也不知道高拱此时正在北京望眼欲穿,欲把海瑞幕后之人斩於马下。 正在胡思乱想著,李长远推门进屋。 李乐知起身行礼“父亲。” 李长远微微点头,沉声道:“这几日你闭门不出,可是清田之事遇到了什么难处?你可与为父道来。” 李乐知轻笑道:“父亲放心,清田之事尚在掌控之中,秋闈在即,我这几日便与抚台大人告了假,在家专心备考。” 李长远眉头微皱,到案边坐下,拿起桌上的《大明律》,翻阅几页,沉吟道:“为父听说那海刚峰亲到华亭清丈,令徐家限期交出所有田亩,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心说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又道:“抚台大人走时,我曾与抚台大人言明........” 当下便把海瑞去华亭之前,自己与海瑞商定的事宜说了一遍。 李长远心中震惊,这小子得了高人指点? 又拿起桌上《大明律》翻来覆去的看,心说读书能读出这么多弯弯绕绕吗? 老子当初读书读傻了? 李长远心中震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微微点头道:“正该如此,徐阁老公忠体国,一生操劳国事,家中难免有宵小之徒仗势为恶,你此举,却也是全了徐府体面,徐家若知此事,定会心怀感激,至於那海瑞强令徐家交出全部田亩之事,却是与你无关。” 父亲大人,您想的太主观了。 李乐知苦笑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抚台大人如此做,我也不好说什么,一切静观其变吧。” 李长远也不说话,就那么直直盯著李乐知看。 你小子这几月所作所为,是静观其变的性子? 李乐知捱不过父亲目光,只好无奈道:“抚台大人从华亭回来时,大发脾气,想向陛下弹劾徐阶,被我阻止.......” 当下又把那两封信的事和盘托出..... 李长远听完都麻了。 手中《大明律》都快攥出水来。 心中竟然生出一丝担忧,这小子这才多大?心思竟已如此深沉,將朝中重臣玩弄於股掌之间,竟还能隱隱操控一府巡抚(海瑞)的命运。 这事的真相若是叫那高拱知晓,那还得了? “乐知,你这般行事,可曾想过后果?” 李乐知抬头对上父亲的目光,语气坚定:“父亲,孩儿並非图权谋,只是不愿看到国事纷扰,影响百姓安寧。” 顿了顿,“抚台大人是位好官,我不想他因此事......遭受不测。” 李长远沉默片刻,最终缓缓点头。 这小子现在跟个老妖精似的,自己还能说什么? 李长远今日来就是要问李乐知清田之事,正事说完,父子二人便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见再无其他事,便要起身离去,李乐知却叫住父亲,拿出一篇写好的文章交给李长远,道:“父亲,明日將这篇文章呈给尚书大人,近日南京六部或有变动。” 李长远接过细看,只见此文写的正是当今土地兼併的利弊,论点有力,可谓一针见血。 李长远疑惑道:“这是......” 李乐知笑道:“你儿子我写的那两封信,应是马上就有结果了,朝中不知会派哪位大员来处置此事,但想来定是支持清田的,父亲现在將这文章交予尚书大人,到时或会有些好处......” 李长远:...... 你老子的前程用你安排吗? 心中大感欣慰,却严肃道:“秋闈在即,你只需安心备考,勿要再想这些琐事。” 说罢,將文章小心叠好,藏於怀中,扬长而去。 第二十五章 船帮 史书里总爱写大人物,可真正扛著这个国家往前走的,是粮仓里堆成山的穀粒,是驛道上跑断腿的马蹄铁,是衙门里熬干灯油的算盘珠子。 东街卖烧饼的老王头每天揉两百个麵团,西市打铁的老张今年敲坏了三把锤子,这些人的日子像护城河的水,看著平静,底下全是托著国家这个船板的劲道。 人活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是当那庙堂上金灿灿的牌位,还是做田埂边生了锈的犁头?城南茶馆说书人常讲忠臣良將的故事,可柜檯后边记帐的伙计拨著算盘,不也把税银一文一文算进国库? 普通老百姓大多没见过皇上,可经他们手的粮食,餵饱过戍边將士的肚子。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入夜,南京城里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这些星星点点的光,正把黑夜烫出个窟窿,等著照见那个將要改变天下百姓命运的人。 李乐知打著灯笼来到东厢房。 李长青三人这些日子便住在李府,此时桌上摆了几道小菜,李长青和王守成围桌而坐一边閒聊,一边等著李乐知。 李乐知推开门,身后跟著张志远,“诸位大哥久等了,下值时府衙临时有点事,耽搁了片刻。” 每日里下值,李乐知总来跟几人一起小酌几杯。 三人平日也无所事事,这几日李乐知坚决不叫他们跟著,三人无奈,坚持之下,便议定每日里出一个人,跟著李乐知。 李乐知一坐定,便道:“明日午时,北京的钦差就要到府衙了。” 李长青眉毛一挑,“不知是京中的哪位大人?” “临下值时,驛卒来报,是內阁的张居正张大人。”李乐知今天心情不错,张居正来南京,就是自己意料之中最好的结果。 “李兄弟,前几日你叫我等查的那徐三公子的事,怎么个章程?是不是可以跟这位张大人提一提?” 李长青早已把徐瑛在华亭的恶事报给了李乐知,现在听钦差来了,便问起此事。 李乐知轻笑道:“抚台大人写往京中的信中,已提及此事,人命关天,且牵涉到徐阁老,想来那张大人到了南京,首先便是过问此事。” “我第一次见那小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 王守成向嘴里扔了一粒茴香豆,“不查不知道,这小子冒充徐府官家,在外招摇撞骗,强抢民女,还殴死那民女之母,惹了祸事便一走了之。要不是李兄弟让咱们查这小子,咱们还不知这小子身上竟然还背著人命。” 听著几人说话,李乐知默默喝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张志远道:“京中的钦差来此,这清田之事怕是要重新开始,明日开始,咱们几个须得一齐跟著李兄弟了......” 李乐知酒量一般,此时几杯酒下肚,只觉眼前景物乱转,磕磕巴巴的问道:“几位大哥,小弟一直有一事不明,还请各位大哥指教。” 李长青忙道:“李兄弟有事问咱们兄弟便是,咱们兄弟定是知无不答,指教可谈不上。” 李乐知此时醉意朦朧,晃著脑袋便把心中疑问说了。 明朝政治斗爭极少使用直接暴力手段(如暗杀、政变),而多依赖制度性倾轧与权谋博弈。 明朝建立后,朱元璋通过废除丞相、设立內阁与六部,构建了高度中央集权的文官体系。 官员的晋升、弹劾、罢黜均需遵循科举、监察等制度框架,使得政治博弈更多通过奏疏弹劾、党爭分化、司法构陷等“合法化”手段展开。 例如高拱想要扳倒徐阶,只能借海瑞清查田產、御史弹劾结党等制度程序完成权力更迭,而非暗杀。 明代皇帝通过厂卫(东厂、锦衣卫)垄断暴力工具,官员如果私自动用武力,极易触犯“谋逆”重罪。 如朱元璋借胡惟庸案诛杀三万人,本质是皇权对暴力的绝对控制,官员间若效仿则会招致灭族之祸。 因此,权臣更倾向利用皇权打击对手,如严嵩权倾朝野,却也只能借嘉靖帝之手剷除政敌,而非直接刺杀。 其他例如舆论反噬、连锁报復、杀戮可能引起的动乱等等,在这里就不一一赘述。 总之一句话,暴力仅作为皇权威慑的终极手段(如朱元璋屠戮功臣),而官员间博弈,只能採用“合法化权谋”,谁敢违反规则,谁就会被群起而攻之,甚至被皇帝肉体消灭。 综上所述,李乐知可能会因为清田之事,断了科举之路,也可能他的父亲李长远被同僚排挤打压,也可能李家从此没落。 但最不可能的,就是李乐知会被刺杀。 开玩笑,若是有生命危险,李长远绑都得把李乐知绑在家里,怎会让他天天在府衙招摇? 所以房名清派了三个人保护李乐知,绝不是因为清田之事。 这一点李长远当然知道,却也不说破,怕李乐知为此事担忧。 李乐知当然也知道,却也没说破,怕李长远担忧。 今日喝多了酒,李乐知终於忍不住,问了出来。 几人面面相覷,没想到这李兄弟人精似鬼,竟早已知道自己几人每日里贴身保护並非因为清田之事,今日喝多了酒,方才说破。 编谎话是瞒不过李乐知的,三人对视一眼,李长青缓缓开口道:“李兄弟可听说过『船帮』?” 听到『船帮』二字,李乐知似乎酒醒了几分,搓著脸道:“当然听过,黑社会嘛。” 明朝时期,漕军军户因赋役繁重大量逃亡,政府被迫僱佣流民、无业游民补充漕运劳动力,这些临时僱工缺乏官方编制,逐渐形成鬆散的利益群体。 漕运船队按地域划分成“帮”,如德州帮、赣州帮等,成员多为同乡或同族,以地域纽带形成互助团体,这种结构到了嘉靖年间逐渐形成组织化,已具备帮派雏形。 漕运水手、縴夫等底层劳动者因工钱微薄,常通过集体行动维护权益,如联合抵制剋扣工钱、垄断运输环节以敲诈商船等。 並且有些船帮利用官船特权,故意製造撞船事故诬陷商船“损毁官產”,或藏匿漕米诬告商船盗窃,藉此勒索钱財。 甚至强势些的船帮通过武力控制运河码头,强征“保护费”,甚至劫掠商船货物,明末漕运总督曾记载:“漕船连环锁江,商旅不得过,需纳银方解。” 总之,船帮是漕运体系失控下的產物,本质是底层劳动者与流民的利益共同体。其通过地域纽带、宗教凝聚和暴力手段,逐步从鬆散群体演变为半公开的灰色势力。 见李大公子了解船帮,李长青倒不需费更多口舌,皱眉道:“这事还得从李兄弟你上次收拾杨虎开始......” 第二十六章 杨龙 “杨虎?”李乐知皱眉喃喃道,想起那日在秦淮河边的酒楼,杨虎那惊艷的一跳。 又想起刑部广东清吏司主事周明德案发,把杨虎牵扯了进来,周明德利用杨虎,伙同漕运把总,剋扣漕粮、虚报运输损耗、收受贿赂。 想到此,李乐知问道:“可是那杨虎与这船帮有所勾结?” “岂止勾结,仪凤门外的龙江关有个『木帮』,专司从长江上游伐木放排至龙江关,供朝廷修造官船、营建宫殿,或向民间商行贩售竹木.......” 听李长青娓娓道来,李乐知终於瞭然。 这木帮近些年生意不景气,便打起了漕运的心思。可这南京城周边江上漕运的活计,都由上江帮和下江帮垄断,却也不是谁都能插上一手的。 木帮的总瓢把子杨龙找到自己的亲弟弟杨虎,又找到了那漕运把总,又通过漕运把总,接触到了周明德,打通了所有关节之后,便在这南京城已有的漕运体系中横插了一脚。 那杨龙本就是好勇斗狠之徒,手下又是小弟眾多,便利用漕运把总和周明德的关係,逐渐蚕食上江帮和下江帮的地盘,掌控了南京周边的漕运线路。 周明德案发,漕运把总被下狱,杨龙的木帮也被镇抚司给抄了,可那杨龙却逃脱,下落不明。 杨龙不过是个江湖帮派的头子,逃了也就逃了,镇抚司从上到下也没当回事,隨便发了个海捕文书,便不了了之。 可月前有人举告,说那杨龙就藏身在南京城內,一直未离去,说是要伺机报復。 报復谁?不知道。 但杨虎被李乐知打断双腿,杨龙是知道的。 李乐知领著镇抚司上门抓了周明德,杨龙也可能是知道的。 可以说杨龙有今天,全是拜李乐知所赐。 杨龙当然不敢向锦衣卫镇抚使寻仇,所以房名清本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原则,派了李长青三人,贴身保护李乐知。 听完李长青的敘述,李乐知长出一口气,嘆道:“原来如此,没想到漕运案有这么多波折,还让镇抚使大人为我操心,真是惭愧。” 张志远接过话茬,挤眉弄眼的道:“李兄弟不必自责,想想要是没有那杨龙,咱们兄弟几个哪能像现在般逍遥快活。” 王守成捶了张志远一下,笑骂他没心没肺,转头对李乐知道:“那杨龙就算再狡猾,却哪如咱们兄弟样多,咱们这李府,周边四条街都插了暗桩,他若敢来,定叫他插翅难飞......” ----------------- 杨龙生於松江府的一个贫民窟中,父亲是拉漕船的縴夫,母亲早亡。 12岁混跡码头扛包,因偷学帐房算帐被剁去一指,17岁时为抢码头生意,用铁鉤捅伤了盐帮的小头目。 25岁加入了木帮,凭藉一股狠劲和聪明才智,迅速崭露头角,成为帮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29岁时,因替帮主挡刀,深得帮主赏识。 32岁时,在一次与本地帮派爭夺码头的激战中,杨龙藉机杀了老帮主,接了这瓢把子之位。 接著就是一路顺风顺水,凭著给南京司礼监运送木材发了家,然后就是勾结了漕运把总,称霸南京城漕运的买卖,风光无限。 杨龙本以为自己走上了人生巔峰,然而正当他人生得意马蹄疾时,他遇到了李乐知。 他本不知漕运案中有李乐知的身影,却因杨虎之事,得知李乐知的存在。 他曾想去找李乐知的麻烦,为杨虎討回些公道,然而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一回事。 那日他带著杨虎手下远远看见李乐知从镇抚司大门出来时,望著镇抚司黑乎乎的大门,杨龙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寒意,他退缩了。 回到家,他喝的酩酊大醉,终於明白了自己在江上再如何风光,也不过是个贱民,是官员们眼中的螻蚁...... 如今在他看来,就是因为李乐知抓了杨虎,才导致自己这悲惨下场。 杨虎一生桀驁,却栽在这么一个文弱书生手里,怎能甘心? 自己现在是孤家寡人,还怕什么? 定要杀了这文弱书生。 在外县东躲西藏了半个多月,杨龙偷偷潜回了南京城,在镇抚司附近租了一间房,伺机而动。 可他在镇抚司巷子口连蹲了五日,居然没发现李乐知身影。 杨龙心中焦躁,自己这次进城所带银两本就不多,租房用去大半,平日里大手大脚惯了,如今手头拮据,连吃顿饱饭都难。 他暗自咬牙,心想再等两日,若再无动静,便必须离开。 又等了两日,还是不见李乐知踪影。 杨龙无奈,只好找牙行商量退房,牙行倒是痛快,退房可以,但押金不退。 杨龙一共就租住十二日,押金便是一大笔开销,现在扣除押金,杨龙只能拿回七日的房钱,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 蹲了七天一无所获,他现在只想速速离开这危险之地。 杨龙拿了剩余的房钱,走出牙行,却见人群中一人如鹤立鸡群,如夜光中的萤火虫,是那样的耀眼,不是那李乐知是谁? 心道天助我也,於是杨龙暗暗跟隨,一直跟到了应天府衙。 杨龙心中狂喜,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天將黑时,才见李乐知从衙门走出,正欲上前行刺,却见三人迎向李乐知,均是身上佩刀。 这小子竟还有护卫! 杨龙心一沉,急中生智,躲入暗巷之中...... 这一躲就又是三天。 杨龙已是身无分文,饿的头晕眼,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了。 此时的他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每日夜间在这巷子里跟一群乞丐和衣而眠,弄的跟个叫子一般。 这天清晨,衙门里出来一群人,走到自己所在的暗巷检查,见他蓬头垢面,便要將他赶走,杨龙一生戎马江湖,怎会甘心被人像叫子一般赶走? 当下便与其他乞丐一起,与差役们爭执起来。 无巧不巧的,他竟然看见了李乐知独自一人。 想起这么多天受的罪,此时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一起死吧。 杨龙驀地冲开衙役,运起全身力气,右手抽出怀中短刀,回肘下撩,短刀贴於腰间,直奔李乐知而去。 直刺之势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