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游猎东北》 第1章 心不安才是真的遭罪 解放牌卡车终於在天黑后进到一个土坯院子里,司机跳下驾驶室,朝绿色帆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车厢敲著高喊:“榆树县到了。” 躺在车厢洋芋堆中昏昏欲睡的卫淮一骨碌翻爬起来,一头撞在帆布车顶上才清醒,他匍匐著身体扒开一条缝隙朝外看,只见有盏发黄的电灯吊在一排房子一角轻曳,四周黑黢黢的,寂静无声。 几天前,年轻时被裹挟著上山干过两个月土匪,判了刑押往青海唐格尔木劳改农场服刑的大舅田坤,刑满释放后在那边定居下来,娶了个媳妇儿,在那边过起了放牧生活。 回蜀地老家探亲时,田坤见卫淮实在活得艰难,谋划著名让他出去找条活路。 田坤鋌而走险地以一小块在放牧时捡到的狗头金为代价,找一个发小,给卫淮开了介绍信,以寻亲为由,让他从锦官城坐火车前往长春,到榆树县大坡公社找他联繫好的狱友老徐。 本想让卫淮跟著去青海,但他自己觉得,那边的日子也难,他都呆了好几年才算真正適应下来,换一般人还真不行,所以选择了这样一条在他看来更好一些的路子。 四天的车程还算顺遂,在长春下火车后,人生地不熟的卫淮也不敢过多在城里停留。 运气不错,他顺利找到个拉土豆前往榆树县的司机,好说歹说,塞了两块钱外加一包烟,终於答应让他上车。 只是,驾驶室已经满了。 於是,卫淮就被托著屁股,硬塞进装满洋芋的车厢中,他立刻变成一个洋芋,隨著车子摇晃。 让他没想到的是,半道上窜將出七个手持刀斧的傢伙,將车子给拦了下来。 这些人是劫道的,驾驶室里挤著的另外三人和司机被逼了下来,藏在车厢里的卫淮也没能倖免。 临行前,大舅塞给他的几块钱和几斤全国通用粮票,连带著包裹和介绍信都被一併搜走。 拿了钱和粮票就罢了,可没了公家盖章的介绍信,那就是彻头彻尾的盲流,將寸步难行。 卫淮哀求这些人將介绍信还给自己。 可得到的结果,是这些人大笑著,將介绍信当面撕碎,撒了。 严格限制人口流动的年头,盲目流动的人被称为盲流,被逮到了,那是要被送去四边劳动的。 所谓四边,就是边劳动、边审查、边教育、边遣送,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而卫淮也是真不想再回到那穷山沟里,也没钱回去,打定主意去找到老徐,碰碰运气。 好在,土豆都被卸了好几袋的司机心善,还是將他送到了榆树县。 卫淮刚下车,胸口一股恶浪朝上衝来,忙蹲在地上猛呕吐一阵,感觉才好些。 他原地兀自站了会,见路边有几个苞米草堆,钻进去睡了一夜,天亮后钻出来,寻著路人打听了大坡公社所在,赶了过去。 他走得很快,儘可能地避开过往的人。 这一路折腾,又在野地里饿过了一夜,走了没多长时间,他就头晕心跳喘不上气来。 好在,终究是將这六十多里地的路程给走完了,看到了那几排房子组成的院子,院前是公路,公路旁有河流,哗啦地响著,显得很安静。 远处,有好几个砖窑子,冒著淡淡的青烟。 有几个人在倒土坯块,卫淮走过去问其中一个:“老徐在不在?” 那人指了指在十数米外指挥著工人干活的瘦小男人。 老徐是砖窑上的师傅,劳改农场回来后,正好逢著公社新建砖窑,要烧本地以前就很出名的青砖青瓦,他祖上就是干这一行的,有好手艺在身,也就在这里当了师傅,混得不错。 卫淮赶忙靠了过去,鞠了一躬:“徐叔,我是田坤的外甥卫淮。” 老徐上下打量著卫淮:“看你一身疲惫,先休息两天,再说干活的事儿,跟我来!” 他领著卫淮朝一处用土坯垒起来的简易房边走了过去,边走边说:“我和田坤在劳改农场一间房里睡了七年,就冲这份情,他的外甥就是我亲外甥。” 卫淮感激地点点头,想到自己介绍信没了,赶忙把情况说清楚。 老徐闻言,面色有些凝重,略微忖量:“確实有些麻烦……先安顿下来吧!” 晚上的时候,老徐让自家比卫淮小了两岁,也在砖窑打土坯的儿子,给卫淮送来两床被子和一些吃食。 他休息了两天,每天看那几人如何打土坯。 见他们用四个空心为一整砖的模具,把和好的黄泥填满,再用一平板沿著表面刮掉多余的泥,轻取出模具就是四块青砖土坯。 “要取土別挖深,一尺下面有黄金,一浸二泡三合宜,人踩棒打是好泥,泥是丈夫模是妻,抽抽打打出好坯,哥们一大垛,不许挨著坐,小火冒黑烟,潮气飞满天,大火封海烟,水土变成砖,烟囱冒蓝烟,快把窑门关,龙王吐玉浆,红砖变青砖。” 老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张口念了成段的口诀:“这是我祖上在生產实践中言传口授的口诀,代代相传,用心领悟。 以前,漠河的李金鏞祠堂、海林的威虎山城、长春的偽皇宫等古建筑群,使用的都是从这里烧出的青砖、瓦。” 休息了两天的卫淮,精神好了很多:“徐叔,就这么跟我说,不怕我学了去?” “哪有那么简单,这只是粗浅功夫,里边的门道多著呢,还有看闻听摸等诸多细微,那才是真正的精髓……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上工用得到……明天上工! 对了,你怎么会想著从蜀地跑东北来,为啥?” 卫淮苦笑一声:“前几年,双亲相继过世了,就剩我一个独苗,我那时候才十四岁,平时出门都得沿著墙根走,对其他小孩都得笑脸相迎,恐怕人家找麻烦,被人欺负,也只能忍著说不疼,赔笑脸让他们高兴。 啥都没了,我自己在村边上的老柿子树下用木头乾草搭了个窝棚,每天干最累最脏的活,吃最少最差的粮,吃不饱穿不暖…… 一看有人寻上门来,我就头疼!” 老徐对此颇有感触:“也对,人这一生,就是吃得差点,穿得次点都没啥,心不安才是真的遭罪……出来也好!我们凑在一起那是缘分,你踏实干活,身份证明的事儿,我帮你想想办法。” 第二天,老徐领著他来到山头最下边,指著山根脚的一片地说:“这黑土揭开,一尺下边就是黄泥,是你的財源。有句话说,三十岁前人吃土,三十岁后土吃人,你正是吃土的年纪,撅著屁股把这块土给我吃完了,到时候攒下钱,我帮你娶媳妇儿成个家,也就在这儿扎根了。” 自此,卫淮开始了正常工作,白天干活倒也充实,到了晚上就显得孤单,老徐也没少叫他到自己家里嘮嗑吃饭,真把他当亲外甥一样,比那些从他从村里领来打土坯的人还要亲近些。 卫淮上过几年小学,人也聪明,记住老徐的话,活乾的非常卖力。 別人和泥用一个小时,他就用两个小时,別人中午午休,他还在那儿使劲地踩泥,虽是初学者,一个月下来,所打的土坯,却是一伙人中合格率最高的,深受老徐喜爱。 第2章 总有容身之地 又过了大半个月,县公安局的人突然来砖窑查身份证明,老徐还在四处想办法解决卫淮身份证明的事儿,赶紧让现在只能算是一个盲流的卫淮躲在小屋里迴避,让那些有证明的工人去应付。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有一天公安的检查来得突然,开著三辆侉子过来。 侉子就是那种侧三轮摩托,这种侧边带车斗的大摩托车走在哪儿都让人觉得威风凛凛。 来的一共六人,从车上跳下来,立刻朝著见势头不对的想要找地方躲避的人大喊:“不许动!” 那是真拔枪啊! 卫淮刚送砖坯装窑出来,撞了个正著,顿时被逮住,问他要原籍证明。 他当然没有,老徐也有事外出,他被带到了局里。 此时,他只得不停地解释:“我是砖厂打土坯的,来了快两个月了,我的身份证明在来的路上弄掉了,我得往老家写信,让生產队再给我开证明寄来。” 旁边一个公安看看卫淮,伸手拍了拍他的同事:“他是老徐的工人,咱县上盖房的青砖都是他们烧的,我认识他,让他走吧。” 这人和老徐认识,老徐曾请他在家里吃过饭,打过招呼。 另外那公安听后,倒也没有为难卫淮:“你赶快往你老家写信,把你的证明捎来,以后你再没有证明,就按盲流对待。” 走出公安局的卫淮鬆了口气,自此后,他画地为牢,活动范围没敢超过砖厂一公里范围。 至於写信回去办身份证明,他知道自己的证明是什么来路,按东北话说,那不是扯犊子吗?根本別指望。 转眼时间到了腊月,卫淮已经来了有四个月,他已经是一个非常熟练的土坯工,最近开始跟著老徐学在码砖坯,往窑里添加煤炭,这是个热乎活计。 卫淮的身份证明还没下来。 托关係办身份证明是个冒险的事儿,需要打点,他刚把这三个月所得的工钱交给老徐,老徐领著他去了一趟县城,安排了一顿饭菜,亲手將打点的钱物交到那人手里,甚至老徐还添补了二十块钱在其中,那人吃饱喝足拔腿就走,临了说是过完年看情况,看能不能办下来。 想办的话对於这人来说其实很容易,本来只是一纸证明盖个公章的事儿……很明显,他这是准备拖著。 两人也只能耐心地等待,也大概猜到,还没有满足对方的胃口,得攒点钱再去打点。 早在一个月前,这里就下了初雪,现在更是冰天雪地。 村子已经进入农閒时节,砖厂却还在干得热火朝天,那些夏秋季节积累的土坯足够烧到明年春天,窑子就从没歇过。 眼瞅著到了腊八节,东北有句俗语:吃过腊八饭,就把年来办。 东北人对腊八节的重视程度不逊於端午节,每到腊八都要熬腊八粥、吃腊八饭,醃腊八蒜…… 天刚蒙蒙亮,老徐给卫淮放了天假,给他带去一套崭新的衣裤,让他换上,去家里帮忙,其实也就是帮忙往灶里添加些柴火,和老徐家一家嘮嘮嗑,凑个热闹,也是对卫淮的照顾。 泡好的七八种乾果食材都放进大铁锅里,要把炕灶烧得通红,预示著来年的日子红红火火。 火炕烧到烫手,锅里的腊八粥也就要熬好了。 锅盖上垫块儿抹布,揭开锅盖的瞬间,水汽呼地一下子飞出来,锅盖上的水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整个屋里瀰漫著诱人的香气。 然而,这顿腊八粥,卫淮终究没能吃上。 就在老徐招呼著卫淮上炕喝粥的时候,房门忽然被推开,是打土坯的一个工友,一进门就衝著老徐气喘吁吁地说道:“徐叔,赶紧和卫淮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这话听得老徐眉头紧皱:“咋回事啊?” “我路过砖厂办公室那边,看见厂长门口来了几个公安,闹哄哄的,我听到一点他们的话,说是会计室遭贼,少了两百多块钱,还有些粮油布票,会计一口咬定是你和卫淮乾的,说你们一个是服刑回来的人,以前就不是啥好人,一个是盲流……” 听到这话,卫淮心头一惊。 丟失两百多块钱,再加上粮油布票,这些东西,数量可不少。 那工友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外面:“他们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徐叔,我先走了。” 他不愿惹火上身,赶忙走人。 老徐则是直接就骂了出来:“一天天巨能扎哄,长得磕磣不说还跟欠儿登似的,没个消停的时候。敢嫁祸到老子头上,那些钱票十有八九就是会计这瘪犊子吃掉的,狗日的欠收拾……” 老徐说著,从炕上跳了下来,直奔门口,抄起门后竖著用来防贼的一根木棒,就准备出去,被他媳妇儿给追过来死死拉住:“你这才回来不到两年,好不容易有个稳当工作,又准备把自己给弄进去,你是无所谓,俺们一家子咋办,劳改那么些年,还是改不了你这臭脾气。 你劳改过,有前科,卫淮没有身份证明,很多事情说不清楚,討不到便宜,也不想想现在是啥子时候,再把你们送进去还不容易?” 老徐仗义,当年就是因为別人的事儿干仗把人弄成重伤被送去劳改的。 媳妇儿的话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老徐不由得心里一颤,他上了些年纪了,万一事情弄不好再去服刑,等出来,这辈子就彻底完了,这些年一直靠媳妇儿撑著这个家,真没落自己多少好,有些犯难的看向卫淮。 卫淮不傻,已经从话里听出味儿来了,自己在这儿,对老徐一家来说,更像是个拖油瓶。 回想著这段时间老徐对自己的照顾,虽然日子辛苦,却是这些年他所过过的最好最安逸的日子,卫淮心里感激。 眼看身份证明的事儿没个头,又碰到这么一档子事儿,这种情况下去跟人说理,等著调查,何时是个头。 哪怕侥倖查出结果,事情跟老徐和卫淮无关,卫淮的也只会被送去收容教育,然后遣返。 他乾脆豁了出去,从炕上跳下来:“婶子、叔,我发誓我没有动过那些东西,还是我走吧,公安找上门来,我一跑,事情只会落到我身上来,想必不会太过为难你。叔啊,你是真不能再有事儿了,人有几个年头啊……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老徐摇头:“你能往哪里跑?你又能跑哪里去?” 卫淮勉强笑了笑:“叔啊,我年轻啊,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总会有我容身的地方,主要是我真不想被遣送回去,有朝一日,我若是能混好了,再回来看你们。” 他话音刚落,已经听到隔壁院里传来狗叫声,来人已经很近了。 顾不得多想,卫淮立马扯开门钻了出去,果然看到砖厂会计领著几个公安急匆匆的赶来,后边还跟著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傢伙。 卫淮一出来,那会计远远地就叫开了:“就是那个盲流……別让他跑了!” 几个公安当即冲了过来。 卫淮只能拔腿就跑,拐向后山。 后山有几条小岭构成的岗地,有砍柴后剩下的稀疏林子,是眼下最有可能躲避抓捕的地方。 只是想求条踏实点的活路,却变成了逃亡,他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日子,1976年1月8號,腊八节。 卫淮此时,十九岁生日刚过,虚占二十。 第3章 一路向北 身后呼喊声不断,卫淮不管不顾,顺著土路一阵狂奔,爬上砖窑后边的土坡,然后一头扎进后山的林子,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刺骨的寒风像是要把他脸上给撕出几道口子来。 他都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只是觉得似乎已经跑了很久,直到腿脚发软,接不上劲,这才一个踉蹌,身不由己地扑倒在下坡的雪地上,犁出一道深深的雪槽。 他奋力翻了个身,平躺著,大口喘息著。 胸口急剧起伏,呼啦呼啦地响,像个破烂的风箱。 好在,身后似乎没了动静,那些跟在身后的人没能追上来,这让卫淮稍稍鬆了口气。 他这才觉察到,脸和手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多了些细小的伤口,血液沁出,在雪地上浸染出几处殷红,像是一朵朵红梅。 这山里的雪在狂风席捲下,吹出一道道棱,又在晚上被冻得坚硬,成了支棱著的冰茬,锋利如刀。 好在,只是些轻微擦伤,他胡乱地抹了一把,没当回事儿。 饶是如此,他也不敢过多停留,在呼吸缓过来后,他翻身坐起,双手撑著膝盖,挣扎著站了起来,继续朝前走著,只觉得前路茫茫。 事发突然,这一跑,並不是卫淮的临时起意。 面对隨时可能到来的检查,身份证明迟迟办不下来,他心里不止一次地盘算过。 现在终於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也还是觉得,跑也许不是最坏的决定。 具体的好处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这些年綑扎著他的那条无形的,勒得他心里伤痕累累的绳索被挣断了,有了一种自由之感。 总比在蜀地步步谨慎,比在大坡砖厂画地为牢,龟缩在小范围內活动要强,最起码,他心里有种莫名的轻鬆感。 整个大东北,他不信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找不到,实在不行,就进深山。 他可是听工友说了,有不少盲流就藏在深山老林里过活,一样能混下去。 坏处也不少,如今有了这档子事儿,可能面临持续的抓捕,身上除了老徐送来的崭新衣裤,別无它物,天寒地冻的,搞不好会被活活冻饿而死。 在蜀地生活了多年,他一直觉得,那勉强能白了半截山头的雪,和起床后蹦躂几下就能消除的寒,不过如此。 到了东北,他才真正见识到,原来雪能如刀,寒能透骨,撒泡尿都得防著会不会被冻住,塞不回裤襠里。 最关键的是,现如今,他算是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背著案子的盲流了。 但想这些没用,多想想接下来怎么走,才是应该。 对了,他在砖厂听工友说过,榆树县继续往北,就能进入黑龙江省,再走就能到哈尔滨。 不是榆树县的管辖范围,那些公安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至少没那么容易,为了两百多块钱的东西,想来也不会大动干戈,总比继续盘桓在这周边要稳妥些。 他很快有了决定,那就一路向北,倒要看看,这辈子会是怎样的命。 有了这想法,卫淮略微辨別方向,继续大步朝著北边走了起来。 在这山林里,他一走就是一整天,避开人烟,在荒野中,如同一只蚂蚁一样,在厚能没过膝盖的雪地上艰难跋涉著。 伴隨著步子,雪地咔嚓咔嚓地响,重复,且单调,深一脚浅一脚地,极其消耗体力。 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年轻的身体,也扛不住飢饿和寒冷的双重侵蚀,他几乎累瘫。 眼看天色开始变得昏暗,卫淮知道,必须找个能容身的地方了。 途中倒也看到零散的几处村子,只是,此时此刻身为盲流的卫淮,也不敢贸然接近,他对於东北的了解,属实不多,不知道会不会也像蜀地那样,动輒被人盯上。 藏身的地方,其实並不难找。 一路过来,他看到过跑山人行走山野留下的用作临时落脚休憩的地窨子,也看过大片耕地那些荒草格子上几棵大树间搭建,用於看青的棚子。 只是相比起四处漏风的看青棚子,卫淮更倾向於半截藏在土里能在里边烧火取暖的地窨子,听说里边还可能有过往跑山人留下的吃食,能自行取用。 可偏偏事情不赶巧,不找的时候,时时能看到,等找的时候他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一个。 好在,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他在山林中见到一棵至少需要四人合抱的大青杨树。 大树已经乾枯,离地十多米的半腰有一个足够人钻进去的洞口,树干上一根根锈蚀严重估摸著打进去好几年的铁签子,盘旋著来到高处的洞口,应该是用来攀爬大树的,但具体是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在树根脚部位,露出一个人脸大小的窟窿,是腐朽所致。 卫淮踢了几脚,朽木碎裂,窟窿也隨即被扩大了些,他探头往里看了看,发现里面是空心的,有不少腐烂枝叶,散发著一股子淡淡的腐败气息,空间不小,躺下一个人还绰绰有余。 倒是个遮风避寒的好地方。 他当即在林子里找了棵落叶松,扒开雪层,收集了不少松针,塞进树洞里,又在林中寻了些乾枯的树枝带进洞里,將火给烧了起来。 这空心大树,像是个天然的烟囱,升腾的火烟直往大树半腰的洞口窜,一点也不沉闷。 火升起来,树洞里温度渐渐升高,卫淮的心总算是安定了些。 头髮、眉毛、鼻子上掛著的冰融化,身上也渐渐暖和,他將在穿过田地的时候捡到的几株遗落的黄豆壳剥开,能有百来粒豆子的样子,用小棍拨出些火红的草木灰,將豆子放在里边烤著,没多久,黄豆特有的香气就逸散开来。 將那些烤得焦黄的黄豆扒拉出来,卫淮將豆子捡拾在手里捧著,吹吹灰,一颗颗扔进嘴巴,用来果腹,嚼得嘎嘣响,又从外面抓了些雪放在嘴巴里含著,化开后吞下,当喝水。 只是这些豆子下肚,这一夜免不了屁天屁地。 好在,这些许臭味敌不过不住攀升的倦意,他往火堆里添加了一些粗大点的耐烧的木柴,將那些收拢的松针往自己身上一盖,想著野兽大都怕火,不会轻易遭到攻击,很快便睡了过去。 毕竟是荒郊野地,心里戒备,卫淮睡得並不安稳,感觉没睡多久,听到身旁有异响传来,陡然惊醒,赶忙翻身坐起来。 他这才发现,树洞里多了一个人,顿时被嚇了一跳。 第4章 善意的提点 卫淮一脸戒备地看著来人,伸手摸向一旁放著的一根一尺多长的木柴,牢牢抓在手里。 这人是个看上五十多岁的中年,打著绑腿,衣外裹了件狼皮坎肩,戴著狗皮帽子,火光闪动中,能看到他黑红的脸,一把老洋炮靠放在一旁,正不紧不慢地往火堆里添加著柴火。 这是跑山人的装扮,在砖厂的时候,卫淮见过周边村子跑山打猎的人,或是独行,或是相互邀约著一起进山,从砖窑边经过,装扮大同小异。 见卫淮醒来,他咧嘴衝著卫淮笑笑:“吵到你睡觉了!” 卫淮显得有些紧张:“没……没事儿!” “你还真是胆大,一个人敢在这荒山野岭睡觉,这林子厉害的野物可不少,就不怕闯进来害命?” 这跑山人也打量了卫淮一番:“听口音,你是外边来的,盲流?” 见卫淮变得越发警惕,频频看向他一旁的竖著的老洋炮和腰间別著的杀猪用的侵刀,半开玩笑地说:“別紧张,俺只是路过的一个跑山人,几年前在这里打到过黑瞎子,就专门过来看看,这树洞是个不错的天仓,有黑瞎子在里边睡觉的可能不小。 来的时候用手电看到老树底部有新扩出的洞口,俺都以为又找到个黑瞎子了,结果走近了闻到一股子烟火味,白高兴了。” 卫淮不吱声,摸不清这人具体来路,也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乾脆保持著沉默。 跑山人见他如此,像是篤定了卫淮的盲流的身份一样,满是感慨:“这些年在山里,我也见过好几个盲流,有的是犯事跑出来避难的,有的是在老家过够苦日子,跑出来討生活的……各有各的原因,难啊,都难!” 顿了一下,他接著又笑著说:“你是我见过最胆小的,不胆大点,在这边很难混得走。是不是犯事儿了?” 这就更不能说了,卫淮很清楚言多必失的道理。 这些年来,他早已经养成了谨言慎行的习惯。 他只是摇摇头,否定自己犯事儿的说辞,至於具体的,爱怎么猜怎么猜。 跑山人似乎终於觉察到自己不太受欢迎,嘆了口气:“我在雪地上看过你留下的那些脚印,看你来的方向,你这是要去黑龙江那边啊,这荒郊野地可不好走。 给你指条路,往偏西的方向走,再走一天,有个小站,那里有往北去的火车,火车速度不算快,小心点爬上火车会更快一些,不然你有得走。 你若真是犯事儿的,口音得改改,这一路的脚印,也不隱藏一下,上大道,往有人来车往的公路上走上一段就能让人迷糊……另外,外边冷,哪怕是在树洞里,火也不能放熄灭了,这寒冬腊月最冷的时候,是能冻死人的。” 他说著,提了猎枪,挎上帆布包,衝著卫淮又咧嘴一笑:“走了,这火不够大,不舒坦,还是家里的炕好!”隨后矮身钻出树洞。 卫淮凑在树洞口看著跑山人的身影被林木隱藏,那歘欻欻的脚步声走远,这才稍稍鬆了口气。 他不敢轻易相信人,这人来得古怪,像是故意找来的,但他也从这跑山人的话语中听出了善意。 最让他心惊的莫过於那些提点,別的不说,这要是真有人顺著脚印跟来,找到他不难。 今天这一天跋涉,他完全仪仗的是自己年轻的身体,比起本地人,在这种雪地穿行,他太缺乏经验。 细细一想,那跑山人让他扒车的建议似乎確实是一条不错的路子。 虽然不完全信,但不得不承认,那些话很有道理,卫淮决定试一试。 就这样,半睡半醒地熬到天亮,他在能勉强看清的时候,钻出树洞,朝著北边偏西的地方走。 为隱藏行踪,也如那跑山人一样,遇到公路的时候,上公路走上一段,然后又拐向偏僻处,期间也大著胆子,用这些日子学到的东北话问了两个路人,终於在天黑下来后,在山岗上看到那零星几盏路灯下交错的几条铁轨和停放的两串车皮。 车站很小,都没什么人活动。 他当即摸了过去。 等他赶到的时候,车站上有火车头大灯打开,轰隆隆地缓慢运作起来,在几个站务员的安排下掉头换轨,见车头是准备朝北运行,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加快步子靠近车皮。 只是悄摸著一圈走下来,他发现,全是敞口的货运车皮,没有一截能避风寒的闷罐车。 想著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又冷又饿的,就这么贸然钻进车皮里,就这大冷天,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到,饿还能忍受那么一两天,可这冷……他是实在没把握扛过去,又冷又饿就更难说了。 他看向车站那些房间,正寻思著看能不能弄点保暖御寒的东西时,铁道旁边一间值班室房门被打开。 卫淮心头一惊,赶忙在两条铁轨之间的碎石沟里爬了下来。 只见值班室里,前后走出两人,挎著帆布袋子,打著手电,顺著铁道往站里走。 见两人走远了,卫淮翻身站起,猫著身子四处瞅瞅,决定去这值班室碰碰运气。 值班室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窗子也掛著帘子,里边灯虽然亮著,但从外边根本看不出来,里边到底有没有人。 他弯腰捡起一坨被冰雪冻得粘连在一起的碎石,在铁轨上敲碎,拿了一块碎石朝著值班室的门扔了过去,並做好逃跑的准备。 啪…… 石头砸在门上,卫淮细听,並没有听到里边有动静,不放心地又朝著门板扔了两块石头,还是一样的情况。 没人! 这下他放心了,捡了块稍微大点的石头拿著,跑到值班室门口,准备砸锁进去,却惊喜的发现,门根本没锁。 他轻轻將门推开条缝隙朝里面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是那么的暖和,赶忙钻了进去。 只见值班室靠门口的窗边,堆的是乱七八糟的杂物,里边一个破桌子靠墙放著,桌子对面放著一架铁床,中间是一个大火炉,里边的煤烧得呼啦啦响,炉盖都烧红了。 卫淮四下一扫,目光立马落到床上黑乎乎的被子上,应该是值班工人晚上用来盖的,他甚至还看到一件军大衣和一个捂耳帽就掛在墙上。 这让他欣喜若狂,忙衝过去,將被子垫都给捲起来,墙上的军大衣捂耳帽也被他取下,这才又发现,大衣下边还有个军用水壶也一併掛在墙上,沉甸甸的,晃动的时候,里边哗啦响,揭开盖子一闻,一股辛辣的酒气冒了出来,得有大半壶。 好东西! 他赶忙將大衣穿上,帽子戴好,把军用水壶也挎上,再四下一瞅,见火炉过火管道上还放著个大號的铝饭盒,赶忙过去揭开来看了下,满满一盒子苞米饭,上面盖著些洋芋、大酱,甚至还有几片肉…… 看得飢肠轆轆的卫淮连咽口水。 第5章 老天定的 卫淮生怕离开值班室的人会很快回来,不敢多耽搁,平生第一次干偷盗的事儿,心虚得不得了。 他从墙角杂物堆里扯了个麻袋出来,將被子垫捲起来装在里边,又找了根绳索,將东西捆上,甩在背上背著。 匆忙一扫,又瞥见床底下放著一把大斧。 这种的斧头卫淮见过,是铁道护路队常用的工具。 一年四季,寒来暑往,铁道线不少穿行在山林之中。 铁路两旁的树木,通常是这茬树刚砍完,下一茬就又长出来了,护路队伍必须適时清理,也就能用上斧锯之类的工具。 眼下这把大斧,可是用一截铁轨锻造而成,顶好的材料,入手沉甸甸,有五六斤重,斧口宽大锋利,大概是经常使用的缘故,六十多公分的木头斧柄黑乎乎的,看上去有不少磕磕碰碰造成的痕跡,但摸上去溜滑。 这是个好傢伙,用来防身,提出来就很霸气,还能有別的用途,也被卫淮给提上,从值班室里退了出来,顺手將门重新关上。 他回望那趟火车,车头已经对接好,有人打著手电在车皮两侧检查,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要开了。 拿著这么多东西在车站里走,不太方便,但卫淮又担心值班的人回来,万一那时候火车还没走,被寻著雪地上的脚印找到所在的车皮,那就麻烦了。 那跑山人跟他说过的话,他记在了心里。 於是,他带著东西,悄摸著上了一旁的公路,那上边车来车往,压得泥泞,很容易隱藏自己的踪跡。 就这样,他小心地兜了小半个圈,听到火车喇叭响起来,巡查的人也撤得差不多,赶忙快速朝著那趟火车车皮跑了过去。 没有闷灌车,他別无选择,只能隨便选了一个中间的车皮,从两节车皮连接处爬上去。 在爬上车皮口皮的时候,果然看到值班室的人返回,发现值班室里少了东西,顿时衝出来叫嚷著,打著手电四处扫视,他赶忙一缩,避开灯光扫射,直到那人注意到地上的脚印,往公路那边寻去。 卫淮没有忙著翻进车皮里,就这样在车皮连接处忐忑地等著,只希望这火车赶紧跑起来,別被人找到。 等了约莫四五分钟的样子,首尾两个火车头都开始鸣笛,像是相互应和,声音响彻天际。 接连鸣叫了四五次,终於车皮一震,吱呀吱呀尖锐的声音从各处车皮响起,总算是缓慢动了起来,渐渐地加速,钢铁轮子经过铁轨接头处的时候,那哐哧哐哧的声音也越来越快。 直到这时,卫淮才翻进车皮里,悬著的心终於踏实。 休息一阵后,掏出还温热的饭盒,拿起里边的勺子,一个劲地往嘴里塞著饭菜。 他这是饿了一天了,吃得狼吞虎咽,觉得美味到了极点。 一盒饭被他吃得没有丁点残留,想到那军用水壶,他又拿出来,给自己灌了口酒。 酒很烈,入口咽下,从咽喉到肚子,一线火烧火燎,整个人总算舒服了一些。 苞米饭扛饿,又有这么大半壶烈酒,能多坚持一段时间了。 但接下来的一路是真难熬啊。 不比坐在列车里,人多,里面虽然嘈杂,夹杂著各种难闻的气味,但好歹暖和。 这货车车皮里,四周虽有钢板阻挡,但不妨碍上方的敞口,一阵阵呼呼的大风裹挟著凛冽的寒气卷进来,哪怕裹上了军大衣,戴上捂耳帽,卫淮依旧被冻得上下牙直打架。 他赶忙將麻袋里的被子垫都给裹在自己身上,將整个人包得像个粽子,用那麻袋垫著,蜷缩在稍微避风的角落里。 一暖和起来,他的困意又上来了,那嘈杂单调且重复的哐哧声,在这寒夜里也显得清冷,像是催眠曲一样,他渐渐睡了过去。 大概是不用太过担心追捕和提防野兽,加之两天下来,前所未有的疲惫,这一觉,他睡得死沉。 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卫淮是被火车鸣笛声给惊醒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到了哪里。 只是看著已然又蒙蒙亮的天空才惊觉,哪怕这火车多有停靠,那么长时间,也该走出很远了。 他想看看外边的情况,是否该下车。 可想要从车皮里爬上去,他却是有些傻眼了。 这货运火车的车皮,长十多米,高也有近三米,四壁滑溜,加之表面冻了一层薄冰,根本爬不上去。 尝试几次失败后,他不得不动脑子想办法,然后,他就看到了那把大斧。 长柄有长柄的好处,加上他的身高和手臂,只要跳起来,倒是能勉强用斧头勾住车皮边缘。 只是,他刚准备尝试,火车鸣笛又响了起来,跟著车子缓慢开动,接著加速,感觉像是往相反的方向行驶,让人摸头不著脑。 他也只能暂时放弃,抬头看著天空,看著自己喷出一道道热气。 下一站他倒是趁机爬上去一次,看到站台上水泥浇筑的站牌上油漆描黑的地名叫安达,他对这边没什么了解,光看地名,也完全不知道究竟是哪儿。 但看到铁路纵横,也知道是个大站,有好几个人在巡查,他赶忙缩进车里。 然后火车再一次行驶。 没有吃食,身体越来越冷,只能以酒充飢,却是越喝越冷。 他只能挣扎著起身,又蹦又跳,活动身体,让自己更暖和些。 谁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临近中午的时候,寒风忽然越来越大,很快变得狂烈,嗷嗷叫,跟著就是一场大雪袭来,仅能看出五六米的样子,雪都能砸得脸上生疼。 在蜀地活了二十年的卫淮,就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雪,竟然只是不到一刻钟时间,打著旋在车皮里翻卷的雪就在车皮上方敞口边缘糊上了厚厚一层。 就连火车都不得不停了下来。 冷,前所未有的冷。 卫淮心惊了,他听砖厂工友说过类似的情形,应该所谓的大烟儿炮——雪暴,这种时候得赶紧找地儿躲起来。 可眼下还有比车皮更好的藏身之地吗? 他赶忙又缩回去,裹住被子垫。 但只是熬了一个多小时,也不知是因为饿还是冷,他竟然出现了幻觉,在不知不觉中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不知道昏了多长时间,脑袋里的时间乱了。 他是在一阵嘿喝声中迷迷糊糊地醒来,见到天又放晴了,太阳当空。 他缓了好一阵,努力地活动著自己的手脚,麻木的肢体渐渐有了感觉,能勉强使唤,他给自己又猛灌了了两口酒,也隱约听出一些外面的呼喊声: “哈腰干吶…… 嘿哟……嘿哟……嘿哟…… 抓小辫呀…… 嘿哟……嘿哟……嘿哟…… 你真好看吶…… 嘿哟……嘿哟……嘿哟…… ……” 身体好不容易活动开来,在酒力的作用下,恢復了些力气,他用將斧头掛在车皮口沿上,奋力爬上去,探头朝外面打量。 这里是不大的小车站,不远处的货场上,堆放著大堆大堆粗大的原木,一大帮子人,八人一组,正在货场上抬木头,这號子就是这些人喊的,此起彼伏。 火车头已然不见,车皮应该就是送到这里来装木材的,已经走到了终点。 回想自己的昏厥,他一阵阵后怕:好险,这次居然能够醒来,真是运气!这地儿,老天定的,就这儿了。 得先弄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最要紧的是,把肚子填饱。 第6章 別逼我 看著四周皑皑白雪和苍茫的山岭,以及那些简陋的並不太集中原木屋舍,饿得肠肚都在抽搐的卫淮四下看看,下到车皮里,將被褥装麻袋里,用绳索捆著,另一端系在腰上。 他再次用大斧掛著爬到车皮口沿上,正准备將东西提上来,忽然听到有人呼喊:“那谁,干啥的?” 他定睛一看,见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人,刚才都没看到,看那人身上衣服,应该是车站的工作人员,正大步朝著自己这边跑来。 卫淮赶忙將东西提上来,先將东西扔下去,人也跟著跳下车皮,摔了个西仰八叉。 不能被逮到! 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赶忙翻身站起,提了东西就往对面的山林子里跑。 “站住……” 那人在身后大喊大叫,紧追不捨。 货场那边抬原木的工人也看到了,號子声停了下来,纷纷看著这边的追逐。 就以现在这状態,卫淮也跑不起来,刚到林子边缘,就被那人给追到身后。 眼看跑不掉,想著这些年的过往和被逮到的结果,卫淮只觉得自己活得像是过街老鼠,谁都想衝过来踩一下。 他心里的憋屈一下子爆发出来,將身上背著的麻布袋子扔下,抽出大斧,猛地转头看著朝自己衝来的那人,用充血发红的眼睛瞪著他,爆发出了一直以来只敢在僻静无人处的怒吼:“別逼我……” 陡然见到卫淮发狂,那人被嚇了一跳,再看看卫淮手中提著的大斧头,他惊悸地跳往一旁,没敢再靠近,哪怕此时卫淮看上去显得很虚弱,像是站都站不稳。 “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地生活,为什么就这么难?” 卫淮近乎崩溃,像是在喃喃自语:“別再追了,我不想伤人,真別逼我!” “好……好!有话好好说,爷们,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你说出来,我看能不能帮你解决。” 那人也冷静了一些,还试图问出点什么。 “我不信你,也不想说,我是扒了火车,但不是什么坏人!” 卫淮摇摇头,只是紧紧地盯著他,重新將扔下的麻袋捡拾起来提著,一步步后退。 在退出数米后,转身朝著后边山林里钻了进去,边走边回头,见那人没有再追来,只是站在林边看著他,直到他走远,那人才折返回去,一帮子工人纷纷围过来,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卫淮取出军用水壶,又给自己灌了两口酒,强撑著朝山里走去。 …… 榆树县,老徐从公安局里边走了出来。 碰到这么一档子事儿,老徐家里的腊八粥,也没人还有胃口。 家里被细细搜了一遍,卫淮住的土坯房也是一样,並没有找出那些莫须有的钱粮票证,但老徐还是被带走了,一家子也只能缩在屋里,外边有挎著五六式半自动的民兵游走看守。 这一进去就是四天。 没做过的事儿,老徐自然不可能承认,事情最终还是被安在了跑掉的卫淮头上。 公社社长找了过去,帮忙说情:“老徐这人我了解,很仗义很热心肠的一个人,以前的过往我知道,服刑回来后我也一直有了解,不是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我可以给他作担保。”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砖厂几个窑子还在运转中,需要老徐把控。 没有老徐在,就这三天,有两窑砖坯火力没控制好,烧废了,损失可不止那两百多块钱和那些粮油布票。 之前老徐请他帮忙给卫淮办身份证明那人也过来,轻描淡写地帮忙说了几句话,在老徐出来的时候,直接挑明,算是了了之前的那些打点。 老徐当面没说啥,心里对此嗤之以鼻,但凡早点把卫淮的身份证明给办下来,卫淮也不至於选择逃亡的路子,就是只餵不熟的狼。 傍晚的时候,老徐回到自家院子,看守的民兵被社长几声呵斥撤走了。 一路进屋,社长拍著老徐的肩膀安慰:“老徐啊,我信得过你,绝对不是能干出这种事儿的人。不要有什么心里包袱,就安心地在这里工作,把砖窑子的事情好好打理起来。 但是以后,別再胡乱接触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了。虽然人是你朋友託付给你的,但终究不知道根底不是,有些东西说不清不楚,好好过日子要紧,別给自己添麻烦。” 老徐闷著头没说话,自顾自地盘腿在炕上坐下。 社长见老徐並不太领情,知道老徐也有一股子犟脾气,倒也不以为意,丟下句“好好休息”,转身拉开门走了。 老徐听著社长脚步声走远,这才开口询问自家媳妇:“老娘们儿,现在是啥情况?卫淮有没有被找到?” 他媳妇儿先跑到门边,拉开条门缝朝外张望一会儿,这才折返回来:“那些人去追了,那后生跑得快,当时没追上,听说他往北边山林跑了,我听民兵议论,说他们又去找了村里的几个民兵和跑山人去追。 隔壁村的陆大哥也被叫去,但我看他昨天还挎著枪从门前路过,回来的时候打了只跳猫。” “陆勇……” 老徐蹭地从炕上跳下来:“他是老跑山人了,跑山厉害,他要出马,肯定能找到,我得去找他问问。” “去啥去?” 他媳妇儿將他拉住:“你虽然回来了,但嫌疑还没洗清,去找人家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老徐想想:“说的也是……只是,我实在不放心那后生,你说田坤將人託付给我,他孤零零一个人来到东北,人生地不熟,又举目无亲,天寒地冻,我真担心他出事儿。 多踏实能干的一个人,平时不是在砖窑,就是在土坯房里,哪里都不去,见到个生人都早早避著,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坏心思,我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了,是人是鬼,一眼分得明明白白,是绝对不相信他是能干出这种事儿的人,这不什么都没搜出来吗。 衣服还是我看著他换上的,啥也没装……你看看那天,多仗义!” 他媳妇儿嘆了口气:“我知道你喜欢那后生,但现在还能咋办?看他造化吧。” “都怪会计那鱉孙!” 老徐越想越来气:“我倒要好好问问,究竟安的什么心。” 他立马提了门后竖著的木棒,怒气冲冲地就出了家门,朝著砖窑边的那一连排办公室走去。 他媳妇儿几次上去拉都没拉住,只得火烧火燎地跟在他身后,不断地劝说。 却在这时,听到远远有人喊了一声:“徐大耗子……” 大耗子,是老徐的小名,据说小时候生出来,很瘦很小,比个大號耗子也大不了多少,老人给起了贱名,长大了还是瘦瘦小小,也就成了绰號,这註定伴隨他一生。 听到声音熟悉,老徐赶忙转头定睛看去,来人提著只野鸡,来的可不就是老陆吗。 如果卫淮在这里,一眼就能认出,这就是突然出现在树洞里的那个跑山人。 老徐赶忙迎了上去:“老陆……” 两人一碰面,老陆已经猜到老徐想问什么:“我在北边找到他,没有带回来,也没为难他,给他指了条路子,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到黑龙江那边什么地方了,挺谨慎的一个人,就是胆子小了点,放心,天无绝人之路,相信他。” 听到这话,老徐稍稍心安,心里憋著的火气也消了些。 陆勇扬了扬手中提著的野鸡:“棒子收起来,今晚在你这儿喝点……” 老徐点点头,又深深地看了眼会计室,领著陆勇往家里走。 第7章 送到嘴边的肉 很多崩溃的时候,一根烟能压下了所有的情绪。 卫淮將衣服裤子的兜都摸了一遍,他记得还有两支烟,在那个一路奔波折腾弄得皱巴巴的烟壳里。 他原本是不抽菸的,但在砖厂落脚,总得有人际交往,这边抽菸的多,逢人递上一支烟,甭管烟好坏,总能稍微好说话一些,於是也就在第一次拿到工钱的时候,买了最便宜的烟,抽上了。 去老徐家里过腊八节的时候,他也装了一包,这段时间奔走,为了提神,被抽得只剩下两支。 当他將东西翻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两支烟已经被揉碎,本想重新捲起来,但看看火柴盒里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六根火柴,他想了想,还是算了,只是將烟末抓了点塞到嘴里嚼著。 大概是那点奇怪的味道抚慰下,卫淮心情轻鬆了一些。 脚下的路,还是得往前。 老徐让自家小子將那只野鸡打理出来,在铁锅里燉上,等到傍晚炕上放上炕桌,摆放上酒菜,和老陆吃喝的时候,卫淮也看到了山林间那座低矮的地窨子。 木头有些已经腐朽,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周围的林木,只有稀稀拉拉一些为数不多的大树,更多的是一些人工种植的小树,树都不大,有七八年的样子,还有很多伐木剩下的老树桩子。 林间更多充斥著一蓬蓬王八柳,据说这种树有龟一样的寿命而得名。 王八柳的枝条,在东北算是宝贝,枝条细长,小小一根王八柳枝条,能提溜起五六十斤的东西不断,韧性极好,上山打柴,隨便砍下几根,拧上几圈,就能用来捆柴,木头槓子往捆好的木柴中一插就能挑著往回走。 这玩意儿也常用来作为编织箩筐的材料。 听砖窑上的工友说,只要有王八柳的地方,下边一定有水,卫淮也算是长了见识。 当然了,眼下这地儿,不缺水。 就这一路过来,就已经见过好几条河流了,只是被冰雪冻住,冰面厚实,人在上边畅行无阻。 卫淮估摸著,这地窨子是以前伐木工人在此伐木留下的,已经废弃。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段时间下来,除了那些黄豆,像样的吃食就是铝饭盒里的饭菜。 他是实在饿得有些遭不住了,直流清口水,身体越来越没劲。 刚才离开车站,他也没有一股脑地往林子里钻,防止有人追来,他有意在周边兜了几个圈子。 眼下这地儿,森林密布,为运木头而专门开闢的运材线路不少,冬季又正是伐木的季节,路上运送木材的车辆往来频繁,倒是方便隱蔽。 他也试图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地儿,想要顺带弄点食物,可惜,这不知名的小镇上,往来的人不少,身著草绿色军装,胸口別著像章,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也分不清楚,不敢靠得太近。 还有队伍在街上游走,乱糟糟的。 至於粮食,家家都收得严实,在小镇边上他尝试著进入一个小村子,结果,粮食没看到,倒因为狗叫,引来得屋里人出来观望,满是警惕的样子。 他大著胆子找人问了,也是没什么好话,让他赶紧走。 他只能暂时放弃,决定先找落脚的地方,晚上再出来寻吃的,了不少时间,寻到这么一个所在。 温度越来越低,得先弄堆火暖一下身体才行。 推开地窨子原木钉制的简单木门钻进去,卫淮发现里边非常潮湿,黑乎乎的,但还算完好,借著月光,看到里边还有一些散乱的木柴,和不久前有人烧剩下的火堆,伸手摸摸,木柴是潮的。 但此时此刻,有这样一个地方,已经让卫淮很知足。 他放下背著的麻袋,硬撑著到外面树蓬根脚,寻来些乾燥的杂草碎枝,到地窨子中擦了三根火柴,总算成功將火点燃,火焰很快升腾起来,他又往里面加了些粗大些的木柴,就將麻袋拖过来,在火边坐下休息。 別看外面冰天雪地,很多东西被雪埋藏,就以为很难找到燃火的东西。 这一路过来,卫淮发现其实很多树木別看是活的,但总有些枯掉的树枝是乾的,碰到就脆断开来。 就以王八柳来说,隨便一个王八柳蓬子,几下掰扯,就能弄出一把乾柴来。还有些树蓬底下,也有是冰雪触及不到的地方,能找到引火的乾草、松针。 火光亮起来,卫淮四处瞅瞅,有些意外地看到,地窨子的一根立柱上,居然俏生生地长著一小撮黑木耳,大的耳朵大小,小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六七片的样子。 他欣喜地將这些木耳摘下来,用手隨便擦擦,就忙著往嘴巴里塞,三口两口下肚,又灌了一口所剩不多的酒,结果发现自己更饿了。 眼看天色暗下来,烤暖和身体的卫淮,往火堆里添加些木柴,提著斧头出了地窨子,准备出去,悄摸著到镇子边上选中的那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里弄点吃的。 没想著偷摸,只是觉得,自己穿著的这件军大衣,应该有人愿意用粮食换。 他倒也瞅中了別人院里养著的鸡,但偷盗的话,万一被人逮到了,很可能被一顿打,甚至丟了命,他不想冒这种风险,火车站那次,就已经很悬了。 至於那把斧头,他却是有些捨不得用来交换,在这山林里,可是能用来保命的东西。 冷点倒是无关紧要,不还有那床被子和垫嘛。 想到这些,他不由加快些速度,朝镇子方向边走去。 晚上有月亮,在这林间雪地上穿行,能勉强看清楚,行走並不是很困难。 就在他刚走没多远,忽然听到十数米外有哗哗哗的声音传来。 突然听到这样的声音,卫淮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野兽,赶忙停下脚步,双手握紧大斧,警惕地看著声音传来的方向,生怕有什么要命的东西突然窜將出来。 他也不敢乱动,生怕自己发出响动,成为野兽的攻击目標。 等了没多长时间,就见三道身影出现在卫淮视野里。 他努力细看,发现那是三只山牲,两大一小,大的两只,脑袋上像是有著些树枝一样夸张的角,高有一米多,最大的那只身长近两米,那体型,跟头牛犊差不多,估摸著得有三四百斤,是大傢伙。 就连最小的那只,也都有百多斤。 三只山牲也注意到了卫淮,但只是抬头朝他张望,並没有立刻像他见到的野物一样,拔腿就跑。 它们只是看了一会儿,就又继续在林子里用蹄子刨雪,採食著什么东西。 不怕人? 而且,好像是吃草的山牲,应该不会太危险。 这活脱脱送到嘴边的肉啊。 第8章 吃撑了 卫淮不由咽了咽口水,开始试探著朝那三只山牲靠近。 结果,那三只山牲只是警惕地抬头看著卫淮,还是没有跑,直到卫淮靠近到三四米的样子,它们似乎才觉察出不对,开始朝一旁跑开几步,回头看著卫淮。 这下卫淮確定了,可以试试,要是打杀成功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不用愁了,保暖的大衣也就不需要用来换粮食。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提著大斧,卯足劲地朝著那只小的扑了过去。 他的陡然爆发,让三只山牲一下子惊窜起来,一溜烟地往林子里狂冲,让卫淮扑了个寂寞,但他並没有放弃,憋著口气紧追,却又哪里赶得上,眼看三只山牲转眼间窜出老远,才不得不停下来。 没想像中容易啊! 接下来,他又尝试著靠近,发动几次突袭。 然而,始终连那三只山牲的毛都没碰到。 几只山牲反倒变得越来越警惕,最后这次突袭,乾脆一溜烟跑了,很快不见了身影。 就这几下发劲,让饿得心慌的卫淮觉得自己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脚酸手软,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浑身提不上劲。 就在他喘息几口气的时候,忽然听到刚才那三只山牲逃窜的方向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猛力摇晃树蓬一样,伴隨著阵阵叫声。 卫淮愣了一下,翻身挣扎著站起来,寻著声音小心地摸了过去,惊喜地发现,那只半大的山牲,脑袋撞进了树蓬子里,头上的角被树枝掛住,挣脱不出来,另外两只大的,还在一旁看著,等待著。 看到卫淮靠近,才又惊慌地掉头奔进林子。 老天怜见! 卫淮当即走了过去,奋力扬起斧头,朝著那只山牲脊梁骨劈了下去。 接连几斧头,在悽厉的叫唤和拼命的挣扎中,这只他叫不上名的山牲终於不动了。 卫淮也虚脱得再次跌坐下来,却又忍不住咧嘴傻笑。 像是一个穷鬼突然看到大堆金银,很有种突然暴富的感觉。 他休息一会儿,砍掉那树蓬的几根枝条,將这只山牲给拖了出来。 儘管这里离地窨子没多远,百多斤的东西在雪地上拖行,也让卫淮歇了又歇,好不容才弄到门口。 他赶忙將门推开,往火堆里加了些柴火,等到火焰升腾,借著火光,用斧头將山牲一条后腿的皮毛割开,连拽带割地剥开部分皮毛后,找著厚实的腿肉,割下几块。 那几块肉足有四五斤的样子,卫淮分割成小块后拿回地窨子,用根木柴將那些柴火燃烧后形成的火红木炭从火堆中间扒拉出来一些,然后把割破血脉,染得血呼啦的肉块,放在上面烤著。 他实在等不及弄根棍穿著在火上慢慢烤,人都快饿疯了,哪还能考虑那些精细。 滋滋的声响,伴隨著缕缕青烟冒出,一股子肉被烧焦的气味逸散开来,但就这气味,却有著极度勾魂的力量。 他简单翻烤两面,就迫不及待地选了一块比较薄一些的肉就吃了起来,儘管撕扯下来的肉还带著血跡,有著一股子腥味儿,也阻止不了他本能迸发出的贪婪。 就这样,生生熟熟地接连下肚几块肉,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些。 但饿够之后,那种还在想吃,总觉得吃不够的感觉很难压下,不知不觉中,他又吃了不少烤熟的,哪怕连盐巴都没有,已然让他觉得越吃越香。 直到再也吃不下了才停下来,四五斤肉愣是被他吃得所剩无几,灌了口酒后,总算有了心满意足的感觉。 然而,正是这段久饿之后的猛吃,让他差点把命给折了。 开始的时候还好,可大半个小时后,他就觉得不对劲起来,自己的肚子变得越来越难受,像是往里边塞了块大石头。 肚子里传来的越来越强烈的闷疼,让他不断地吐著笨气,发出一声声闷哼。 卫淮知道,自己这是吃撑了。 撑到了直不起腰喘不过气,甚至走动需扶墙的程度。 本还想著,忍忍就能过去。 然而,事情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 哪怕他不断地揉著自己的肚子,在地窨子里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都始终没能消除这种煎熬到极点,越来越要命的感觉。 他尝试著去吐、去拉,却吐不出来,也拉不出来。 最后折腾得精疲力尽,整个人瘫倒在地,白眼连翻。 难道要被撑死在这里? 心里萌生出这个让他觉得自己愚蠢无比却又无能为力的想法后,竟是平生第二次昏厥过去。 等他稍微有恢復一些意识的时候,发现地窨子里又有人进来了。 他是在人的拳打脚踢和阵阵喝骂声中醒来的。 恍惚中,他看到来的是两个男人,一个长发中年,看上去很是强壮,一头长髮垂肩;另一个和他年纪相仿,二十来岁的样子,戴著个皮帽,怒吼著他听不懂的话。 揍卫淮的是年轻的这个,下手是真狠。 但此时,卫淮腹中的煎熬没有丝毫减弱的跡象,別说反抗,连躲避都做不到,只顾著捂著肚子在地上翻滚。 年长的男人,似乎看出了卫淮的不对劲,伸手將那年轻人拉住,在卫淮旁边蹲了下来,用汉话问道:“哎……你这是咋回事儿?” “我快撑死了……救我!”卫淮哀求。 此时此刻,他没有办法解决自身的问题,觉得这么下去,自己真会死,只能求助。 这话一出,又被那愤怒的青年接连几脚踢在肋部,跟著甩下肩头扛著的猎枪,用枪托朝著他脑袋就重重地来了几下,直打得他脑袋中一阵星点闪烁,嗡嗡直响,跟著一黑,不省人事。 卫淮在一阵顛簸中,恢復了一些知觉,模糊中看到自己被捆绑著扶上马背驮著,在山林里穿行,被一同赶著往回走的,还有他曾追过的另外两只山牲。 他大抵算是明白了,这山牲是被人养著的,难怪不怕人,要真是野生的,恐怕早在听到动静的时候,撩蹄子跑了,哪会给他靠近的机会。 另外一匹马上驮著的,则是被他打杀的那只山牲和自己的那些行李。 这下被人逮到,怕是要遭。 奈何肚子还在遭罪,手脚也被捆著,能干什么? 他心里悲催到了极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深夜的时候,他看到林中有数处火光闪动。 大概是听到林间的响动,有好几条狗子吠叫著奔来,到了近前,围著两人亲昵地团团转,只时不时衝著马背上驮著的卫淮吠叫几声。 第9章 埋藏的神衣 狗子的吠叫,让静謐的森林中一下子热闹起来,有好几个人从那种圆锥形的棚子里钻了出来,有的拿著手电,有的举著火把,把棚子前那片空地照得敞亮。 马匹在空地前停下脚步,卫淮被长发中年给拖了下来,扔在雪地上,那只被他打杀的牲口,也被放到了地上,一帮子人围上去看著,注意力全在那牲口身上。 有几个女人蹲下去,一脸悲痛地抚摸著牲口冰冷的皮毛,有孩童上前摇晃著牲口分叉的角,似是想要將这牲口唤醒,而男人更多的则是满脸愤怒,呜哩哇啦地吵嚷著。 有人衝出来要揍卫淮,被长发中年给拦住,竭力说著什么。 这些人一个个装束古怪,男女老少皆有,有十数人,火光闪烁中,能看到饱经风霜而变得黑乎乎的脸,言行举止,像是一个个野人,很是凶悍的样子,加之听不懂的言语,更多了些神秘。 卫淮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也不敢吱声,生怕一开口,又遭一顿打骂。 关键是,这种时候,似乎什么解释都苍白无力,他也被折腾得说不出话来了,一阵阵反胃,让他满口酸水和沫子。 长发中年终於將眾人的情绪稍微安抚,打著手电蹲在卫淮旁边,看他的情况严重,用汉话冲他说了句:“不要咬人,我看能不能让你吐出一些来,那样你会好受一点。” 卫淮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长发中年將他翻了个面,用左手使劲地捏著卫淮嘴巴两边,让他的嘴儘可能张大一些,也防止被咬,右手食指中指併拢,塞到他嘴巴深处一阵抠挖。 他手上也不知道沾染了些什么,一股子腥咸,喉咙里的小舌头被他几下拨动,卫淮顿时忍不住粗著脖子一阵阵乾呕,连带著整个人都抽搐起来。 这法子,卫淮自己也尝试过,没用。 长发中年也尝试了几次,依然没能让卫淮吐出什么。 他摇摇头,冲旁边一个女人说了几句。 那女人钻回棚子里,將里边的火堆添旺一些,然后架上口吊锅,往里面放了些水,又从角落里掛著的包里,取了些草药出来,放在里面熬煮。 十数分钟后,给卫淮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散发著浓重的药味。 极低的气温下,沸腾的汤药,也不过数分钟时间就变得温热能入口了,长发中年接过来,给卫淮灌下。 估计这苦涩的汤药是催吐,弄得卫淮又一阵反胃,却只是倒出些苦水。 最要命的是,这些汤药毕竟是汤水,喝进肚里,他肚子反而越发难受,卫淮甚至萌发出把自己肚子给剖开,將吃进的东西都扒拉出来的想法,疼得在雪地上不断翻滚,嚎叫。 眼看情况不对,那长发中年也是心急,招呼那个青年和另外一个汉子,在一旁的树椏上掛上绳索,给卫淮的双脚脚踝处护上皮毛,然后用绳索绑著,將卫淮提起来倒掛著,三人轮番上阵,不断地推拿揉捏著卫淮的腹部。 青年估计又逮到收拾卫淮的机会了,那一下下揉捏,跟打没什么区別,边弄边嘟囔:“让你偷,撑死你活该……” 这一折腾,又大半个小时,还是没起到什么作用,反倒將卫淮弄得奄奄一息,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眼看卫淮越来越不行了,长发中年看向一旁的另一个比卫淮大不了多少的青年,这次说的是汉话:“浓突汗,想想办法,儘管他杀了我们的驯鹿,有错在先,但终究是条人命,我们不能放任不管。” 这青年个子不高,估摸著也就一米六多点的样子,人也瘦瘦小小,话语不多,听长发中年这么说,神色有些犯难:“可是,我的神衣都已经埋起来了。” “埋起来可以再刨出来,你可是沟通神人之间的使者,他现在的情况,只能靠神力来救。” 长发中年平静地看著被叫做浓突汗的青年:“这是在山里,不是外面,你如果真的打算遗弃眾神,就不会来到山里,而是在外面种地。” 浓突汗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点头:“在河滩边搭斜仁柱吧,我去拿神衣!” “搭斜仁柱,叉鱼作祭品……” 他的点头,让长发中年有些欣喜,赶忙招呼人手做出安排。 几个男人提了刀斧,钻到林子里,挑著一些高挑的比手臂略粗的樺树,放倒后修理掉枝叶,每根七八米长的样子,尖端的位置留著树杈,砍了二十多根搬往河边雪地上。 先合力,在那里先將三根樺树杆用顶端的枝杈撑住,形成三脚架,又用其它樺树树干沿著周围均匀摆放,成了他们居住的棚子模样。 隨后,各自回棚子里取来些皮毛,沿著周围铺盖上,又用上些木桿压著。 找来木柴,在棚子里点燃起篝火,男人们到河里用铁钎子凿冰洞叉鱼,倒也没用多长时间,就有人叉上来一条十多斤的鱼,送了回来。 女人们也去帮忙,在外面燃起柴火,在火堆边用两根木棒打了斜杈,木棒交匯处用柳条綑扎,砍来一根木桿子架在斜杈上,伸到火堆上面,又在上面掛了吊锅,加了水,將鱼打理好,做好准备。 忙完这些,长发中年叫人將卫淮抬进搭建好的斜仁柱,然后所有人在外面静静等著。 过了没多长时间,浓突汗从远处林子里提著个不小的箱子回来,径直进了斜仁柱里面。 篝火熊熊燃烧,晨光中,斜仁柱里面烟雾繚绕,从顶部留下的烟道冒出去。 卫淮迷迷糊糊地看到浓突汗从箱子里取出一套连的衣服。 这套服饰很是怪异,帽子上有一对三个分叉的动物角,衣服上布满彩条、鸟类漂亮的尾羽,还掛著金属亮片和铃鐺,叮噹作响,看上去很沉重的样子,估摸著得有二三十斤。 穿戴整齐后,浓突汗拿著一面鼓围著篝火转著圈地跳了起来,不停地跳啊跳,用不知名的语言不断地唱。 鼓声和唱声响过一遍又一遍。 就在这显得有些苍凉的吟唱声、金属碰撞声、越来越密集的鼓点声中,卫淮透过斜仁柱顶上的开口,看到了上面的樺树枝,又从枝条缝隙中,看到了瓦蓝天空上的悠悠白云。 他不知道这仪式进行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著的。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他被安置在一个斜仁柱里边。 中间的篝火火焰轻摇,舔舐著篝火上的吊锅。 吊锅中咕嚕嚕地响著,冒著腾腾的水汽,他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鱼肉香味。 而在他身上裹著兽皮,很是暖和。 最让卫淮惊喜的是,自己的肚子不疼了。 第10章 驯鹿和鄂伦春 棚子外面有咔嚓声传来。 卫淮翻身坐起来,看到棚子门口的门帘掀开,钻进来一个黑乎乎的小女孩,身上罩著件略显宽大的皮袄,头上戴著的小帽子挺奇特。 那似乎是用什么动物头骨上的皮毛製成的,有小小分杈的角,有耳朵,甚至还有用某种黑色小石头打磨而成的眼珠子。 乍一看,像是一只呆萌的小动物突然闯进棚子里,活灵活现的。 小女孩三岁左右的样子,脸黑红黑红的,突然看到卫淮坐起来,她显得有些惊悸,呆呆地看著卫淮,不敢靠前。 卫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衝著她微微笑了笑。 大概是他的笑容有足够的善意,小女孩稍稍轻鬆了些,挪动著脚步靠过来,朝著卫淮伸出手。 她手里抓著的是一个小盒子。 “给我的?”卫淮指了指自己。 小女孩点点头。 卫淮伸手接了过来,打开盒盖看了看,见里面装著的是些棕黑的粉末,不明白有什么作用,抬头看向小女孩:“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 小女孩微微蹙了下眉头,似是没听懂卫淮的话,显得有些茫然。 卫淮又放慢语速,小声地问了一遍。 这一次,小女孩听清楚了,支吾著吐出三个字:“马粪包……”然后,她又指了指卫淮的脑袋。 “嘶……” 卫淮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脑袋,忍不住吸了口冷气,这才记起,自己在地窨子的时候,被那青年用枪托狠狠地砸了几下,肯定破皮见血了,轻轻的碰触,都能疼得让他齜牙咧嘴。 “你是说,这东西是给我治伤的药?” 小女孩似乎不善言语,他也不知道这马粪包具体是什么东西,只能猜测,怕她听不太懂汉话,儘可能地说慢一点。 小女孩这次略微想了下,肯定地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外面又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跟著帘子被掀开,这次进来的是浓突汗,他见卫淮醒来,衝著他咧嘴笑了笑:“醒了!” 目光落在卫淮手中的盒子上,他跟著解释:“这是生长在林中的一种菌,刚长出来的时候,是个白色的小球,长大后变成褐色,里面有些棕色粉末,因为形状像马粪,我们叫它马粪包。 小孩子们很喜欢踩马粪包玩,它被踩后会发出噗的声响,跟著喷出些粉末。 这东西可以入药,是一种很好的消炎止血药,可治吐血、咯血,拌蜂蜜涂抹,能治疗恶疮,如果嗓子肿痛,或是外伤出血,敷上马粪包里的粉末,很快就会好。 我们常年在山里游猎,受伤是常有的事儿,每年秋天,都会收集一些存放著。 你的头上有几处被砸破了,这是拿来给你敷的。来,我帮你换上。” 没想到,浓突汗的汉话说得那么流利,这让卫淮不再担心交流上的问题。 经他解释,卫淮也知道,这所谓的马粪包,其实就是他所知道的马勃。 这玩意儿,在蜀地的山林里也经常见到,往往发现一处,就能看到数个,甚至十数个,数量不少。 只是用来做药,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但,既然浓突汗说有用,他也选择相信。 经过这档子事儿,从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和听得懂的只言片语中,他知道这是一群心底很好的人,並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凶悍。 浓突汗走到卫淮身前,动作轻缓地將缠在他头上的布条揭开,从卫淮端著的木盒里拈起些粉末,轻轻涂在他头上的几处伤口,边涂边说:“希克腾下手重了些,破了几处,你感觉怎么样?” “除了有些昏沉,疼痛,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卫淮自我感觉,脑子应该不会坏掉。 他也记住了用枪托打他那人的名字。 “希克腾,在我们鄂伦春族人的话里,是有精神的小伙子的意思。就像我的名字,浓突汗,小个子的意思。 驯鹿早些年的时候,曾是伴隨著我们族人穿行山林最好的伙伴,虽然后来有了马,渐渐的不再养驯鹿了,但现在,它们是我们这个乌力楞最重要的財產,是鄂温克族人手里边换来的。 希克腾也只是见你杀了驯鹿,气愤之下,才打的你。他一向精神十足,很有干劲,但也嫉恶如仇,对他看得上的人,能掏心窝子,要是给他留了坏印象,那就得小心著点了。” 上好药粉,浓突汗重新將布条在卫淮头上缠著。 “鄂伦春族?” 蜀地来的卫淮,对此没有任何了解,还是第一次听闻。 见卫淮不懂,浓突汗笑著解释:“因为常年在山中游猎,我们曾被汉人称为林木中百姓,还有叫北山野人、树中人,都多少有点看不起的意思。 也因为经常驭使用驯鹿,又被叫做使鹿部。鄂伦春是我们的民族自称,意思是使用驯鹿的人们。” 他现在知道被自己当山牲打杀的动物叫驯鹿了,也对这个民族有了最粗浅的了解。 驯鹿那么重要,难怪打人的时候会下重手,用枪托朝著脑袋招呼,这是要命啊。 话又说回来,別说是跟人家联繫那么密切的驯鹿,哪怕偷只鸡被逮到了,也不会被轻饶的年头,没被打死,就算是运气了。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人居然还愿意对他进行救治,其实是挺友善的一群人。 卫淮倒也没有什么怨念。 只是听浓突汗说起希克腾的性子,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防备一下,可不想再被暴打一顿。 之前还以为浓突汗话不多,现在看起来,却是很健谈。 都提到打杀驯鹿的事儿了,卫淮赶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还以为是山里的野物,我实在饿疯了。” “这事儿改天再说,现在,你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客人!” 浓突汗没有让卫淮往下说:“把驯鹿当山牲也不奇怪,驯鹿是关不住的,除了在使用的时候,其余时间,都被放在山林里自己採食,经常出现走丟的情况。 一般情况下,它们隔上一两天就会自己回来,也时不时会出现走丟的情况,当然,也有不少汉人,总是在打它们的主意,出现过好几次了,还有过衝突。” 浓突汗並没有对卫淮的情况追根问底,帮他包扎好伤口后,就到对面火堆边坐下烤火。 那小女孩也在这时候靠到浓突汗的身边坐著,眨著大眼睛,静静地看著卫淮。 浓突汗揭开锅盖看了眼:“鱼汤熬得差不多了,趁热喝点!” 他从另外一个木筐里取出木碗、木勺,舀了些汤肉,朝卫淮递来。 卫淮接过木碗,见里面鱼肉早已经熬得稀烂,汤汁浓白,浅浅尝了一口。 汤里面並没有多余的调料,只是加了些盐,闻著有淡淡的腥气,但入口很鲜,也很诱人。 这一次,他只是喝了两小碗,没敢多喝。 第11章 萨满浓突汗 浓突汗显得有些疲惫,接连打了几个呵欠,没有做別的吃食,也只是吃了些鱼肉,喝了些鱼汤。 在吃东西的时候,他从一旁的木桿上取下一个皮囊酒壶,先用碗倒出一些,举碗敬神灵:“火神啊,我们向您祈求生活平安;山神啊,每天都赐给我们福气吧,李母啊,让我的病人早早恢復健康吧。” 把酒水撒在地上,火中也滴了一些,隨后,他给卫淮倒了满满一碗递来。 卫淮接过来看了眼,见这种酒呈粉红色,散发著独特的香气,应该是某种果酒,觉得温度下降得快,想暖和下身体,也不管身上有伤,一口乾了,发现这果酒味道竟然好得出奇。 这让浓突汗眼睛一亮,冲他竖起了大拇指:“是个爷们!身上有伤,就不给你多倒了。” 浓突汗也给自己倒了一碗,就放在篝火边的一块石头上,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著。 小女孩喝了些鱼汤,但似乎並不满足,眼巴巴地看著浓突汗,用有些笨拙的鄂伦春语言衝著浓突汗说简短的一句话。 浓突汗起身,从棚子的杆上取下一块肉乾,不知道是什么小动物的,用棍子穿了,在火堆边烤著。 小女孩的眼神也就全在那烤肉上边了。 卫淮看著小女孩,问:“她叫什么名字?” “安布伦,安静的意思,她是我的女儿。” 浓突汗笑笑:“也许你看出来了,她显得有些笨笨的,话也说不利索,反应有点慢……在她两岁的时候,我外出打猎,交给族人领著,突然发高烧,医治好了以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本来很活泼可爱,现在却总是安安静静。 跟她说话,要慢慢说,不能快,要给她思考的时间,不然她听不明白。 她很胆小,还老是忘记別人的名字。 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我的珍宝。” 浓突汗不说,卫淮还真没看出来,只是觉得小女孩有些怯弱。 是因为高烧吗?可能是烧得有些糊涂了。 卫淮又问:“她妈妈呢?” “生下安布伦的第二年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总是很嚮往山外的生活。 喜欢那些五顏六色的布,喜欢那些汉人的食物,还有比斜仁柱暖和不惧风雨冰霜的屋子,她觉得那样更安全,山里太苦了。 斜仁柱也就是我们现在住的棚子,也叫撮罗子,撮罗昂库,撮罗是尖的意思,昂库是窝棚的意思,汉人叫它仙人柱。” 说这话的时候,浓突汗抬头看著斜仁柱顶部开口外面的小片夜空。 他从口音中听出卫淮不是东北大地上土生土长的人,有意解释。 “对不起……” 卫淮没想到,浓突汗还有这样的过往:“怎么不把她找回来?” 浓突汗嘆了口气:“我的族人去找过,我没去找,我觉得,想跑的人,就像流水,抓不住的,樺皮桶装著的水,也会慢慢蒸腾消失不见。” 听他这么说,一时间,卫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但他其实很欣赏这种顺其自然的心態。 他转头打量著仙人柱里边的东西,除了有不少动物肉乾掛著以外,最显眼的,莫过於供奉的一排排小木偶。 这些木偶有大有小,有人形,也有动物形状,还有画布上画的神像,感觉挺神秘的样子。 再有就是之前迷糊中看到浓突汗穿著的那一套怪异的服装,也掛在里面。 他转移话题:“我不知道会不会不尊重,挺好奇这些东西。” 想到在河畔的斜仁柱里,浓突汗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弄得很隱秘,甚至不让別人进来,他有些担心自己的询问会不会冒犯。 “没什么,本来都是些送到山里埋著的东西了。” 浓突汗指著供奉的那些木偶一一介绍:“这几个神偶都是用黑樺树雕刻的,那个是霍卓里,我们的祖先神和猎神,供奉在最高的地方; 那一个是扎奇达莱,掛著个樺皮小包的,是所有神偶中最大的,是我们的狩猎神,他旁边还有龙形的雷神,鸟形的海青。 有九面的神偶叫玛盖,专司狩猎和治疗。 包裹兽皮的神偶是阿萨郎迪,是专门给小孩治病的神。 画布上的神像是李母,也是治病的神,另外还有火神、月神、山神…… 今天早上,我给你治病的时候,用的是草编的替身神偶,用它来替你承受病痛。 我以前患了萨满病,后来接受老萨满三年教习后,由族里九个女人共同缝製的神帽、神衣、神靴,还有神鼓,成了族里的萨满。 我將这些东西埋藏起来,本是对神的褻瀆,本以为这一次仪式,神不会再回应我,没想到,我跳了足足一早上,神还是回应了我,赋予我威力,將你救了回来。” 卫淮不知道,自己这次被救回来是不是浓突汗给跳大神的缘故,在他看来,更多的应该是被捆绑著驮在马背上的一路折腾,外加到了这里的各种催吐、推拿,但听到浓突汗为自己整整唱跳了一早上,心里还是非常感激。 难怪看上去那么疲惫,声音也有些嘶哑。 “什么是萨满病?”卫淮又问。 浓突汗笑笑:“我那时候小,才十五岁,特別喜欢小马,就经常去草地上看那些怀孕的母马,想看它们出生。就在那天,我腰和胸口毫无徵兆地剧痛起来,疼得越来越厉害,直到疼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新的灵魂並未降落,没有小马降生。 我阿巴请来另一个乌力楞的老萨满来给我看病,老萨满说神灵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我要成萨满了。 当时族人並不认可,但眼看著我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想尽各种办法都不见效,这才让族人开始为我製作神衣,当穿上神衣的那一晚,我的疼痛突然就好了。 被神选中的人,大都会患上一些难以医治的病痛,或者出现古怪的举动,如果不出马(出山做萨满),便会一直遭受磨难。” “很神奇!” 这种奇异的经歷,卫淮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也听过一些类似的事情,打心里半信半疑,就权当听个故事了。 他接著又问:“之前怎么把神衣埋了?” “解放后,政府在呼玛河畔十八站给我们建了木刻楞房子,让我们下山定居。 但过惯了山里的日子,很不习惯那种生活,经常生病,加之这几年,总有人上门,认为萨满荒诞,要破除,我就和家人回到了山里。 这里的晚上,一抬头,就能看到星星,月亮,还有风。 即使如此,隔上一段时间,还总是有人找来,为了避免惹出祸事,只能將神衣、神偶都装箱里埋在山巔。 事实上,早年间的不少萨满,大部分就被要求响应號召,举行了告別神坛的祭奠仪式,听说那时候,他们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告別了各自所携领的神灵,从那以后,他们都將自己的神衣送到深山中不为人知的地方。 我算是个特例,在这种扫除萨满的年头偏偏成了萨满,躲躲藏藏的,这几年,又突然管得严了,不得清净。 如果不是你的到来,我可能真的就此告別我的神灵了。” 浓突汗显得很高兴:“但你的事情让我知道,神还没有遗弃我!” 卫淮突然间有些明白,浓突汗把自己当客人,而没有当成一个打杀驯鹿的贼人对待,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他,觉得自己再次得到了神灵的认可。 他微微笑了笑,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小固其固……” 突然反应过来,卫淮听不懂鄂伦春语言,他歉意地笑笑:“是水草丰盛的意思,因为有很多塔头,又是塔哈尔河流入呼玛河的河口,汉人叫这里塔河。 这是东北除了漠河的最靠北的地方,再往东北边走,就是界江了,在过去,那里在很多年前曾经也是我们的领地,被毛子霸占了,回不去了。” 卫淮听得发愣,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这次逃亡,直接干到了最北边的边境地带。 第12章 星辰 月亮 云朵 安布伦认真地看著篝火边的烤肉,神情专注,不一会儿就翻个面,烤著的肉渐渐变得金黄,散发著阵阵肉香。 估摸著烤熟了,她將烤肉放到鼻子下闻闻,黑红的小脸上顿时洋溢出微笑,一副陶醉的样子。 肉都放到嘴边了,似乎突然想起自家仙人柱里边有客人,又变得迟疑,她抬头看看卫淮,又低下头想了想,用小手撕下这不知名小动物的一条后腿,朝著卫淮递了过来:“吃!” 卫淮冲她笑笑,刚刚他就已经闻著很香了,不好意思从一个小女孩手里分食东西是其一,主要是他看著那肉,像是大號的耗子剥皮晒乾的,轻声慢说:“你自己吃吧,我不能多吃东西。” 安布伦却是坚持:“好吃!” 浓突汗用有些怪异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女儿,又看看卫淮:“吃吧,安布伦很少主动跟人说话,也很少给人东西,看来她对你很有好感。” 见浓突汗都这么说了,卫淮有些犯难地接过来,尝试著小小地吃了一口,细细一品,发现这种肉居然出奇的香:“这是什么肉?” “灰鼠肉,灰鼠也就是汉人说的灰狗子,是一种松鼠,我们冬季在山里打猎,打得最多的就是灰鼠,冬季的皮毛很好,能换钱粮,肉也很好吃,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喜欢吃。” 听到是松鼠的肉,卫淮心里一松,没了那种牴触。 想想自己也是可笑,在飢饿难忍的时候,还觉得若是能逮到只老鼠,肯定也能活吞了。 他开始细细地品尝起来,真的是越吃越有滋味,回味无穷。 安布伦没有急著吃手中的肉,而是安静地看著卫淮,直到卫淮將那只灰鼠后腿吃完,她又撕了一条后腿递来,还是很简短的吐出一字:“吃!” 这次,卫淮是真不好意思吃了,衝著它微微笑笑:“我真的饱了,你自己吃吧,你还一点没吃呢。” 安布伦想了想,还是没有收回去:“你睡著的时候,阿巴看了好几次那个,我知道他很喜欢…… 可阿巴说,那是你的东西,不能隨便要別人的东西,我给你灰鼠肉吃了!” 卫淮朝著她所指的地方看去,见角落里,他在火车站值班室顺来的那些东西都在,包括那把斧头和军用水壶,而安布伦指的是后者。 安布伦的言下之意是给灰鼠肉吃,目的是要军用水壶…… 卫淮看著安布伦期盼的小眼神,怎么都觉得这小女孩是早有想法的,这能说小脑瓜子不灵光? 不管怎么说,浓突汗那是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只是一个水壶而已,卫淮怎么可能捨不得。 他反而有些乐了。 他起身去拿军用水壶,却被浓突汗给制止:“安布伦只是个孩子,她的话不能当真。” 卫淮却是笑笑:“我倒是觉得这样很好,说得很有道理,这是交换,怎么说也是孩子的一番心意。” 他將军用水壶拿过来,没有直接给浓突汗,而是递给认真吃肉的安布伦:“它是你的了。” 安布伦看著递到自己面前的军用水壶,有些发愣,想伸手去接,又怕浓突汗责怪,转而看向浓突汗。 卫淮赶忙补上一句:“活命之恩,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这水壶,就当是我一点心意。” 听卫淮这么说,浓突汗也不推辞,衝著安布伦点点头:“收下吧!” 安布伦这才將水壶接过,在怀里抱著翻看一阵,转手递给浓突汗。 浓突汗接过去,伸手揉了揉安布伦的头髮,拧开水壶盖子,凑到鼻子边闻了闻:“其实我是闻到里边的酒气了,一闻就知道是好酒,很长时间没喝到这样的酒了。” 是不是好酒,卫淮不知道,他对酒没啥清晰的概念,只是有些奇怪,浓突汗说得好像很缺酒一样,於是就问了出来。 浓突汗没有忙著回答,而是先给自己灌了一口,使劲皱著眉头咽下:“我们鄂伦春人,无论男女,都喜欢喝酒,但是,不容易买到这样的酒,平时都是喝自酿的果酒和马奶酒,没有这个过癮。 我们离不开酒,十八站和塔河的干部又不让供销社卖酒给我们鄂伦春人,因为以前发生过好几次族人酒后武器走火伤人的事情。 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派人把我们的枪械统一收起来,才给我们发酒喝,我们使用的枪,也是政府发的,每年也在那时候进行登记。” 原来如此。 卫淮早注意到他们挎著的枪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了,在蜀地的时候,他见民兵用过,但也只有在出任务的时候才发放几支,不是所有的民兵都能拿到,更多的是用单管、双管猎枪,或是土枪,任务结束就收回了。 政府居然给鄂伦春人发放那么好的武器,而且是用来打猎,能常年携带…… 卫淮心生羡慕。 这一夜,两人话说了不少。 他也趁机向浓突汗请教了不少关於鄂伦春人的事儿。 对这个人数少得可怜的民族,有了更深的了解。 住在林子的十数人,是属於一个乌力楞同一个家族的人。將卫淮带回来的长髮中年,是他们的酋长,名叫绰伦布库,像石头一样结实的意思。 他们最早的时候,只有名字,这些名字都是用鄂伦春语起的,起名的含义比较丰富,也挺有意思,有的根据外貌特徵,有的根据性格特点,还有的根据祈福希望来起名,他们亲近山林,还有用草木为姓的。 浓突汗就是因为个子小而取了这样的名字。 但其实,他们隨著和汉人的交往逐渐密切,也有著汉人的姓氏。呼玛河畔的是孟姓和吴姓是同一个氏族,逊克一带的孟姓与猛姓、杜姓和陈姓,是同一氏族……。 同一氏族的,不允许通婚。 而浓突汗他们,就是孟姓。 他也知道了浓突汗的汉名叫孟寿安,酋长绰伦布库叫孟振邦,而揍过卫淮的希克腾则叫孟川,眼下已经吃完灰鼠肉,钻进狍皮褥子里趴著,眼睛在浓突汗和卫淮之间游移的安布伦叫孟草儿。 给草儿起这名字,是浓突汗希望她如这山林草甸的野草一样,虽年年有枯萎,却在来年,总能重新生发出来,那是很顽强的生命。 他也知道了,这些鄂伦春人就是因为不习惯十八站那个政府给他们盖了房子安置他们定居的生活,而返回山林的。 像这样的乌力楞,在山里已经不多了。 曾经最亲密的伙伴驯鹿,如今是他们游猎之余的养殖副业。 “天神恩都力看到森林里的鄂伦春人生活艰辛,时常被天灾病痛所困扰,就让金色的神鹰飞跃万里长空,从千层云端下落到人间,变成亦正亦邪、亦人亦神的萨满。 萨满的神力变幻多端,魂魄或寄予祖先神、草木神,或依於狐狸与蛇蟒,通晓过去,预知未来,甚至能召唤幽远的丛林精灵,治病驱邪无所不能,在萨满的吟唱声中,人们不会再感到恐惧和害怕……” 卫淮是在孟寿安讲述的古老神话传说中裹著狍皮褥子睡著的,他透过斜仁柱顶上的烟道,看到了星辰、月亮、云朵。 有寒风从门帘缝隙中吹进来,没能穿透狍皮褥子。 这一觉,卫淮睡得安稳。 第13章 手把肉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浓突汗就开始扒拉撮罗子里面的篝火,添加木柴,准备做饭。 卫淮被响动惊醒,赶忙翻身坐起来,掀开狍皮褥子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这里没有適合你的苏恩,就是用狍子皮做成的袍子……你把你的大衣穿上,別又病了,冬天病了可不好受,还难好!” 浓突汗轻声细语,在说话的时候,看著睡在一旁还没醒来的安布伦,生怕声音大了將她吵醒。 看得出,他是个温情的好父亲。 卫淮轻手轻脚地將军大衣取来穿上,感觉立马好了很多。 他想要帮忙,却发现自己插不上手,大概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忙添加下柴火。 等火燃烧起来以后,浓突汗在火堆上的三角木架上用木鉤子掛上吊锅,钻出撮罗子。 卫淮透过帘子缝隙,看到他抓雪在脸上和手上使劲地揉搓,当是洗脸。 拍打掉雪屑后,从外面取回冰块,放吊锅里化著,又到雪地上掀开雪层,敲来几块冰冻得梆硬的兽肉回来,稍加打理后,放在锅里煮著:“这是狍子肉,是我们的早饭,吃过早饭后,我们要出猎,冬天是最好的狩猎时节,不能错过,出去的时间会长一些,可能要三四天才能回来,你在撮罗子里休息,安布伦托你照看一下,我就不找族人了。” “好!” 卫淮点头应了下来。 锅里的肉煮了大半个小时就被浓突汗往里面撒点盐提了下来,换上另一口吊锅,化冰,然后放入苞米麵和小米,混合著熬煮。 感觉从化冰到水沸腾,就用了不少时间,卫淮疑惑那肉到底煮熟了没有。 安布伦就在这时候醒来,揉著惺忪的眼睛,先是翻转过来趴著,看看卫淮和浓突汗,又钻进狍皮褥子里窝了好一会儿,这才掀开狍皮褥子坐起来。 浓突汗赶忙將她的小皮袄给取来,在篝火边烤暖和后,帮著她穿上,又给她套上皮靴子,戴上那顶可爱的狍头帽。 她就这么安静地坐在篝火边,不时抬头看一眼卫淮,也不知道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 苞米和小米混合熬煮的粥提下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浓突汗给卫淮先递来一把小刀,又倒了一碗昨天喝过的那种果酒出来递给他。 吃饭用刀? 卫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操作。 却见浓突汗又取出一个木碗出来,倒了些煮肉汤,往里面加了些盐,又撒了些晒乾的像是草叶的东西,等浸了汤水膨胀开来,卫淮才看出,那是一些类似韭菜和葱的东西。 “吃这块!” 浓突汗挑了一块带骨的肉块,用刀挑著递给卫淮。 卫淮赶忙抓著骨头接过来,又见浓突汗挑了一块稍小的递给安布伦。 安布伦手里也有刀,只是比卫淮这把还要精巧些,她接过肉以后,开始用刀削下肉片,在调製出的盐水里蘸了下,吃了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这下卫淮知道怎么吃了,如法炮製。 只是,吃肉块表层的肉的时候还好说,再往里面一点,他发现里面的肉只是被煮得微微变色,肉缝间还夹带著血丝,有著些许腥气,一时间有些不太適应。 浓突汗时时劝酒,也注意到卫淮的神情,笑著说道:“这是我们鄂伦春人常吃的手把肉,做法很简单,把肉切成几块,放在锅里煮就行了。 煮手把肉火候的掌握很重要,火候掌握好了,煮出来的肉既嫩又鲜。 狍子肉一般开锅就捞出来。 野猪、犴和鹿肉的时间稍微长些,煮熊肉时间要更长,煮烂了才好吃,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吃的。” 他顿了一下,又说:“那些血丝没事,放心吃,这是最嫩的最香的时候,大著胆子,吃过就知道了。” 浓突汗还专门割下一块血丝更多的肉片,给卫淮看过,在盐水里蘸一下,放入嘴里嚼著,连连点头,努力做出一副很好吃的样子。 鼓励到这种程度,卫淮还在那矫情,就实属不应该了。 再者说,这种时候,有得吃就算不错了,有什么好挑的。 他也跟著割下一块,学著浓突汗的样子,在已经变得殷红的蘸水里攒了下,放入口中,试探著嚼一嚼。 大概是那股淡淡的血腥味被盐水遮掩,手把肉入口,如浓突汗所说的,果然很鲜嫩,並没有嚼不烂让人噁心的感觉,相反,吃上去还挺香。 他心里的纠结一下子放开了,跟著吃了起来。 他吃了两块手把肉,喝了两碗这种被浓突汗叫做苏米逊的稀饭,感觉肚子差不多就不敢再多吃。 浓突汗吃饱喝足后,就开始收拾,先是將掛著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取下来,认真的检查一遍,在弹夹里装填上子弹,又取来一把生铁打成,楔了长木把的扎枪提著,抱著马鞍,衝著卫淮说了句我走了就钻出撮罗子,朝著一旁树上拴著的马匹走了过去。 卫淮看到外面,希克腾、绰伦布库和另一个他现在还不知道名字的青壮已经等在外面,牵来马匹,正在往马背上捆著马鞍,旁边,几条狗子蹦来窜去,显得很兴奋。 加上浓突汗,一共四人,都挎著猎枪,希克腾和另一个青壮还背著长弓、箭袋,腿上绑著刀鞘,卓伦布库则是和浓突汗一样,带著扎枪。 见乌力楞主要的四个男人都在,卫淮看了眼还在慢慢吃著手把肉的安布伦,也跟著钻了进去。 毕竟將他们的驯鹿打杀了,浓突汗没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不代表自己就能这么一声不吭。 卫淮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说一下,最起码,道歉总该是有的。 吃他们的,喝他们的,还对他有著救命的恩情,这种事情,於情於理都该主动。 看到卫淮靠近,几条块头不小的狗子立马变得警惕,衝著他发出呜呜的凶叫声。 三个男人停下手头的事情,叫住狗子,转头看著卫淮。 希克腾还是不给卫淮好脸色:“天神怎么会救你这样的人。” 绰伦布库瞪了希克腾一眼,又转头看著卫淮,没有说话,静静地等著他的下文。 卫淮酝酿了一下,有些歉意地说:“我想为打杀驯鹿的事情,来跟你们说声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这些驯鹿是你们养著的,在山里遇到的时候,我以为是山牲……我以后赚到钱了,一定会赔你们。” “赔,你拿什么赔?拿命赔?要不是浓突汗,你早已经没命了!” 希克腾突然扔掉马匹韁绳,迎上前来就是一脚朝著卫淮腹部踹了过来。 卫淮年轻,只是这段时间的休息,体力已经恢復了不少,他能躲,但却选择不动。 因为他知道,有些怒气,得宣泄出来,不然只会越积越重,酿成更严重的事情,尤其是希克腾,浓突汗已经跟他说过希克腾这种嫉恶如仇的性格了。 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身不由己地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但还是强忍著疼痛站了起来。 希克腾见状,还想出手,却被绰伦布库一把给拽了回去:“別动不动就发脾气动手,事情总要问清楚来龙去脉再说,你打別人一拳,別人总会还你一脚,总有你吃亏的时候。” 第14章 沙子与大山 被绰伦布库训斥,希克腾安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去捆绑马匹上的鞍子,不再理会卫淮。 绰伦布库看向卫淮:“爷们,你打杀了我们的驯鹿,希克腾也打了你,这事儿就算扯平了,事情到此为止。” “就这么简单?” 卫淮本想著怕是少不了被刁难,却没想到身为首领的绰伦布库会这么容易放过他,有些讶异。 “那还能咋样?” 绰伦布库反问:“山里的狼来咬驯鹿,我们能把它打杀了,难道把你也打杀了?杀了狼,我们还能有狼皮、狼肉,杀了你,我们有什么好处?一头驯鹿的命,总抵不过一条人命。 而且,看你样子,也是落难了……对了,你是遇到啥事儿了?” 见绰伦布库这么说,卫淮心里一下子轻鬆了很多,也对这些以前没有丁点认知的鄂伦春人,好感更多了几分。 “不瞒你说,我是蜀地双石公社的人……” 卫淮细细將自己的在蜀地的过往,如何到大坡公社投奔砖厂老徐,以及被人陷害逃亡,流落到这里的过程说了一遍,包括在车站顺了別人被褥大衣的事情也没隱瞒。 在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浓突汗也已经牵著马过来,就在一旁安静地听著。 听完卫淮所说的事情,绰伦布库嘆了口气:“山外边那些呜呜轩轩的糟心事儿不少,我们听过、见过的也有很多,甚至还有认识的朋友,只是沾染了一些小事,就祸事临头。 你们汉人里,喜欢勾心斗角的人可不少,为了点蝇头小利,爭得头破血流,更有拉虎皮做大旗趁机坑人害人的,不说也罢。 在这年头的一粒沙,压在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让人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你要只是为了吃肉或是为了用肉换钱,故意打我们驯鹿的主意,那肯定不会轻易饶你,但你是为了活命,又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打杀的驯鹿,还有什么好责怪的,都快活不下去了不是。 我们鄂伦春人不是野人,懂人情世故,也有心中的道理。 这件事,不会再怪你,也不会要你赔偿,谁都有难的时候。” 卫淮没想到,从这个长发垂肩,一身兽皮的健壮男人口中,能听到那么深刻的话,他自认说不出来,这一定是一个很有些经歷的人,不得不让他高看一眼。 “阿巴,这样的话,谁都会编,差不多的藉口,听得还少吗?我可不信……” 希克腾在一旁嘟囔了一句。 希克腾是绰伦布库的儿子,卫淮现在听他喊绰伦布库阿巴才知道。 绰伦布库回头看了他一眼,很认真地说:“只有饿疯了人,才会把自己吃得快撑死,你没经歷过,但我经歷过,我相信他是真的需要这些食物,这做不了假。 希克腾,別总觉得所有人都是坏蛋。换成是你,如果有一天,快饿死了,面前就有一只伸手就能抓住的驯鹿,而这只驯鹿不是你的,你杀不杀?” 希克腾被问得一下子愣住,低著头,眉头皱了又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们不打算將我交出去?” 卫淮看了看希克腾,有些不放心地问绰伦布库。 “山外的事情我们不想管,也管不了,我们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才选择回到山里。” 绰伦布库衝著卫淮不无安慰地笑笑:“你就在这安心养伤,伤好了再走!” 他说完,回头看著身后的三人:“手头的事儿都准备好了?” 几人纷纷点头。 “时间不早了,拜过白那恰,进山!” 绰伦布库朝著三人招呼一声,领头牵著马往撮罗子后面的缓坡走,五条猎狗跟在两侧到处嗅著,不时在遇到的树根脚,抬著后腿以尿液做著標记,左右穿插欢跑。 安布伦终於是吃好了,掀开撮罗子的帘子,钻了出来,抹了一脸的油,她小跑到卫淮身边站著,看著浓突汗他们。 绰伦布库回头看到安布伦,问浓突汗:“乌娜吉你託付给谁照看?” 乌娜吉是安布伦的乳名。 “我將她交託给他了!”浓突汗回望著卫淮。 那个卫淮还不知道名字的青壮有些不解:“你放心得下?” “昨晚我们说了很多话,乌娜吉也说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乌娜吉有些亲近他,不像见到別的汉人……再说了,他是神都愿意用神力救的人,我相信他!” 卫淮这时却陷入了沉思。 伤好了就得走! 能去哪里? 在他心里,又何尝不是时时提防著別人的坏心思,和希克腾没什么两样,这些年经歷的生活,他步步谨慎,旁人一个眼神,就需要掂量是什么意思,到嘴边的话头也得想想说出来会不会惹来麻烦。 从大坡公社出来,一路上也是如此。他从没有放下过戒备。 却没想到,在这荒野山林,会遇上这样的一群人,包容且友善,哪怕希克腾表现出厌恶,也是直来直去地表露出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尤其是浓突汗,只是初见,就放心让他住在自己的撮罗子,並將最珍爱的女儿交託给他照料。 卫淮不明白,也不知道浓突汗究竟是怎么想,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估计还是跟他的神有关,但这种被信任的感觉,真的很好,莫名地心安。 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能来到这个地方,可能就是神的指引。 卫淮伸手牵著安布伦油油的小手,安布伦並没有牴触,只是偏头向上看了看卫淮,就又將目光看向此时已经走到山坡上,在一棵大红松树下跪拜的四人。 红松树树干离地一米左右的位置,用斧头削掉一片树皮,在树干上用木炭划著名一个眼角上挑,看上去很威严,有著一蓬长鬍鬚的人形图案,那是鄂伦春人的山神白那恰,每次出猎,都会祭拜的神灵。 跪拜结束后,四人翻身上马,匆匆进了山林。 直到这时候,天才真正亮了起来。 红彤彤的太阳攀上山头,给林间的雪地也染上一层红光。 卫淮看著眼前的乌力楞,只是四个撮罗子,成排搭建,门口都朝著东方。 撮罗子后面都有树木,上面一样用刀斧削掉树皮,画著不知名的神像。 在撮罗子前面的空地上,有从河里挖凿而来的冰块,堆垒起来,这是他们的生活用水,在阳光的映照下,晶莹剔透。 不远处的山林里,有铃鐺声响起,没多久,有二十多只驯鹿,不紧不慢地走了回来。 有三个女人听到声响,从他们居住的撮罗子里面端著盆子朝著那些驯鹿走去,路过的时候,不时回头打量著卫淮。 在林子里,有简单用木头围成的围栏,並在里面架设著木槽。 她们將盆里的东西倒在木槽里,二十多只驯鹿纷纷跑进围栏,开始舔舐。 更远处,还有十多匹马,在林间草地上,用蹄子刨开雪层,吃著下面的枯草。 森林仿佛一下子被唤醒,热闹起来。 一切在卫淮眼中,是那么祥和。 这一刻,他心里有了决定。 第15章 来自善良的训斥 安布伦的小手从卫淮手里抽了出来,挪著小步子,走向围栏。 卫淮也跟了上去,看到木槽中,有的放的是盐巴,有的放的是大豆榨油剩下的副產品豆饼。 安布伦一点不惧怕这些看上去块头不小的驯鹿,她从木槽中右手抓了些盐,左手抓了两块豆饼,朝著一只半大驯鹿走了过去。 那是一只白色的有著点点浅色灰斑的驯鹿,和卫淮打杀的那只差不多大小。 看到安布伦靠近,它也迎了过来,伸著脖子低下头,先舔舐著安布伦右手上的盐巴,盐巴舔完后,又去吃她左手抓著的豆饼。 趁著这个时候,安布伦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著它的额头,小脸上洋溢出温馨的笑容。 卫淮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著这些看上去很温顺的驯鹿。 它们有著马一样的头,鹿一样的角,驴一样的身躯和牛一样的蹄子。 这確实是一种很神奇的动物,在卫淮看来,这些无论公母都有角的鹿,既有马头的威武,鹿角的美丽,又有驴身的健壮和牛蹄的强劲, “似马非马,似鹿非鹿,似驴非驴,似牛非牛,所以汉人叫它四不像。它们虽然个头大,但非常灵活,以前老辈人,就靠著它们驮东西,哪怕身上的东西很重,它们穿山林,过沼泽,都很轻鬆。 它浑身是宝,皮毛可以御寒,茸角、鹿筋、鹿鞭、鹿心血、鹿胎,都是收购站最愿意收购的名贵药材,能换来我们生活用品,鹿奶也是清晨流入身体最甘甜的清泉。 它们不需要人过多的打理,总是自己寻找食物,森林就是它们的粮仓,但它们活动的范围太小了些,就大兴安岭北边的山里生活得好一些,连小兴安岭那边都不適应,还得经常搬迁。 我们去不了更远的地方,后来有了马,更方便出猎,驯鹿也就渐渐的不养了。 现在又养起来,主要还是想靠它们换来更多的钱粮,驯鹿值钱,得两匹马才能换一头,也学著山外,搞点副业,让女人们打理起来,能多赚一点钱粮,山里的日子也能稍微好些。” 这是昨天晚上,浓突汗告诉他的。 这二十多只驯鹿,灰色、褐色、灰黑色、白色和色都有。 而这只在吃过安布伦手中的盐巴和豆饼就不停衝著安布伦嗅嗅,甚至伸出舌头在她小脸上舔舐,將她弄得跌坐在地上的白色驯鹿,就像一朵漂浮在大地上的云朵。 卫淮將安布伦抱了起来,帮她拍打掉狍皮衣上的雪屑,她又跑去木槽里,抓来些盐巴和豆饼,引得这只半大驯鹿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安布伦回来的时候,將小手里抓著的东西往卫淮手里塞,在卫淮接过后,她又指了指那只白色的驯鹿:“餵它!” 卫淮衝著她笑笑,將手里的东西,递向那只白色的驯鹿。 大概是因为是生人的原因,那只白色的驯鹿看到卫淮伸手,没有立刻靠近,反而退了几步,有些警惕地看著卫淮。 迟疑了好一会儿,大概是经不住他手里食物的诱惑,它才试探著靠近一点,伸长了脖子凑过来闻了闻,见卫淮没有多余的举动,也开始放心地舔舐盐巴,吃了豆饼。 安布伦看看驯鹿,又看看卫淮,似乎显得有些高兴,到食槽边去看看,见食槽里那些投放的盐巴和豆饼已经被別的驯鹿吃完,就跌跌撞撞地往中间那个撮罗子里边走去,没多长时间,撮罗子里边刚才餵驯鹿的一个女人钻了出来,递给她一个小盒子,抱著走了回来。 大概是担心驯鹿过量吃盐巴,那女人给安布伦的,都是一些豆饼,而她將东西交给卫淮,伸手指指那只白色的驯鹿。 就这样,卫淮跟著安布伦,直到將盒子里的豆饼全都餵给那只驯鹿。 那只白色的驯鹿已然熟悉卫淮,东西餵完了,还一直跟在身后。 直到领头的那只长著威武鹿角的驯鹿又到林中去刨开雪层,採食下边的青苔,脖子上掛著的铃鐺声有些远了,这只白色的驯鹿才跟著钻进林子。 安布伦小手早已经冻得通红,卫淮即使穿著军大衣,也觉得有些冷,弯腰將安布伦抱了起来往回走。 “驯鹿很乖,只要多餵几次盐巴和豆饼,它就跟著你转,跟你玩……不要伤害它。” 安布伦回头看著远去的驯鹿,小声说了一句。 卫淮微微一愣,他明白安布伦让他餵驯鹿的原因了,很认真地点头:“叔叔记住了。” 这是来自善良的训斥。 回到撮罗子里面,篝火已经烧得只剩下些余烬,他赶忙將那些还红著的木炭扒拉到一起,往上面添加些细柴,趴著冲那些木炭吹气,接连吹了十数下,越来越红色木炭终於將上面的细柴点燃,浓烟中腾地一下窜出火苗,放下门帘挡著寒气后显得昏暗的撮罗子里亮了起来。 虽然是在养伤,但卫淮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找点事情做一下。 只是脑袋有伤,又不是腿脚有问题。 人,得会来事儿。 浓突汗把安布伦交託给自己照料著,看著她黑乎乎油乎乎的小脸,还有那身穿了不知道多少时间,本该是棕白色的袍子,也被抹得衣袖和衣襟都黑乎乎的,还有那一头显得凌乱打结的头髮。 这种袍子,卫淮不知道该怎么打理,但他觉得,安布伦好好洗洗,应该会更可爱。 可冬雪天这么冷,贸然给她洗澡,哪怕撮罗子里有篝火,別说是三岁孩童,哪怕是大人,也容易被冷得生病。 不过,洗一下头髮,还是可以的。 卫淮开始忙碌起来,將煮稀饭的吊锅拿到外面雪地上,抓了雪搓洗乾净后,又装了满满的雪回来,吊在火上化著。 满满一锅雪,结果只化了浅浅的一点点水,他不得不往返好几趟,才將一锅水化满。 安布伦很安静,坐在几根木头和樺树皮搭成,铺了狍子皮的床上,自顾自地把玩著那些神偶,在她这里,神偶只是玩具,也不知道身为萨满的浓突汗看到会怎样。 在水烧热后,卫淮將安布伦那顶狍头帽摘下来,见髮丝上粘连著不少蟣子,还有虱子在爬动,大概是被咬得习惯了,痒的时候,她也只是隨手挠挠。 卫淮並不奇怪这些蟣子、虱子,在这年头,別说住在深山里的人,一般农村家里,挤压和牲口混杂,谁身上都能找出一些来。 “来,叔叔帮你把头髮洗一洗。” 卫淮四下寻找可以用来洗头的东西,看看见床边绳索上掛著毛巾,床腿脚上放著胰子,心头一喜,不然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布伦不过三岁而已,瘦瘦小小的,卫淮乾脆让她躺在床上,只將脑袋从床沿伸出来,篝火加旺后,把装了热水的木盆放在下边,用水打湿头髮后,涂了胰子,洗了两遍,顺便帮她將油乎乎的脸和一双小爪子给洗了。 她倒是配合,只是在洗头的时候,还在玩著那个叫海青的神偶。 等到洗结束,卫淮掀开帘子到外面倒水的时候,才发现之前餵驯鹿的女人就在撮罗子不远处听著,突然看到卫淮出来,她瞥了一眼,匆匆离开。 卫淮不知道她什么用意,猜测是她不太放心安布伦跟著自己,也没在意,回到撮罗子里,招呼著安布伦烤乾头髮,用梳子帮她將头髮梳顺滑后,又用篦子细细梳了一遍。 就在他將狍头帽缝隙里的蟣子的虱子找了一遍,准备给安布伦戴上的时候,门帘再次被掀开,那女人偏头看著里面,冲他笑了笑,朝卫淮递来一样东西,用有些彆扭的汉话说:“给她擦擦,能防皴。” 那是用贝壳装著还没用过的七分钱一盒的蛤蜊油。 第16章 凿冰叉鱼 女人没有进撮罗子,只是在门口看著卫淮给安布伦脸上和手上抹了蛤蜊油就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微微笑著,没了之前的担心。 期间他又到外面转了一圈,这乌力楞,只有四户人家,但好像人人有事儿做。 几个女人凑在中间的撮罗子里,在篝火边用弯刀状的铁器,刮著猎物的皮毛,並相互帮忙著进行拉扯,撮罗子顶上搭著横木,上面吊著一个摇篮,里边放著个狍皮褥子包著的已经会咿咿呀呀的婴儿,年轻的妇女,忙碌之余,不时伸手摇晃一下。 有个老人,在另一个撮罗子的火堆边,用刀子细心地修理著两根木片,不断地比对著,似乎是准备製作什么工具。 就连乌力楞里另外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也各自用刀子修理著木杈,已经將杈子尖端修理得很尖了,还不满意。 似乎所有人都有事情做,就卫淮一个閒人。 撮罗子外面有浓突汗准备的堆起来的木柴柈子,但篝火不断,木柴消耗也大,感觉只是一早上的时间,就烧了不少。 一直呆在撮罗子里也不是事儿,安布伦也待不住,只要一暖和了,就往外面钻,去看驯鹿,去看马,枝头上偶尔落下的一只鸟或是枝头窜跳的灰狗子,都是能让她看得入神的东西。 她去看得最多的,是在柴垛边用木柴围成,上面搭了几张樺树皮的狗窝,那里面的落叶松针絮成的浅窝里,有只白色的母狗,领著两只还只会哼叫的狗崽睡在里面。 卫淮给安布伦戴上狍皮手套,提了自己顺来的大斧,牵著安布伦一起往外走,准备去砍些木柴回来。 他在河边林子里寻到两棵大腿粗细已经乾枯死掉的树木,让安布伦离得远一些,用斧头將树木砍倒,修理掉枝椏,就在他拖著其中一根树干往撮罗子走的时候,听到河边有说话声传来。 他扔下树干,牵著安布伦,穿过林子来到河边,看到河湾处搭著一个小小的棚子,里面传来砰砰砰的声响。 卫淮好奇,靠过去看了一眼。 见那棚子里弄出声响的,是那两个之前削木杈的男孩子。 他们正抱著一个跟他们肩高差不多的工具,在努力地开凿著河面上的冰层。 那工具古怪,卫淮从没见过。 它是用小碗口粗的一段木头做成,一头修理成尖状,再插上铁做的钻头;另一头在在木头上凿了孔洞,穿进一根铁锹把粗细的有近半米长的木棍作为把手。 两个戴著狍皮手套的小傢伙,轮换著用双手攥著把手,像打夯土一样,卖力地將工具提起来,又狠狠地朝著冰面砸下去。 两人力气不够大,要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却没凿下多少冰块。 看到卫淮到棚子边上,两人停止了手头的动作,大概因为卫淮是生人的缘故,两人看他的眼神,古怪中掺杂著好奇。 卫淮冲他们笑笑,怕他们听不太懂汉话,放缓了语速,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能干啥,凿冰叉鱼唄!” 令卫淮意外,年岁稍大的男孩子,汉话说得比卫淮想像中流利,而且,一点都不胆怯:“河面被冰封,凿个冰窟窿,河里的鱼得出来透气,用渔叉就能杈到。” “那这是什么?” 卫淮又指著他怀里抱著的工具问。 “冰穿子,你咋连冰穿子都不知道?” 男孩有些无法理解:“不止是我们有,很多汉民家里也有,没有它,可不容易吃到鱼。” 卫淮乾笑:“我来的地方虽然也下雪,但雪不大,河流也几乎不会结冰,特別冷的时候,也只会在河边上结薄薄的一小层,拳头都能砸破。” 另一个小孩插了句嘴:“那应该也不会太冷,至少不会像我们这边那么冷!”昂著的小脑袋,似乎在想卫淮所说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地方。 “你们叫什么名字?” 两个小傢伙好打交道,卫淮饶有兴趣地问。 “我叫乌拉里罕,红彤彤的意思,阿巴说我是迎著朝霞红日出生的,汉名叫孟辉,这是我弟弟,叫乌热,山的意思……” 还不待哥哥说完,弟弟抢先说了:“我汉名叫孟明。” 挺活泼的两个小傢伙。 但卫淮实在有些头疼了,鄂伦春人的名字,让他叫起来,实在有些拗口,商量道:“我以后叫你们汉名好不好?我听不懂你们族里的话。” “你爱咋叫就咋叫……” 两人现在更热衷於打穿冰层叉鱼,见卫淮是大人,想著他力气更大,眼巴巴地看著他:“你帮我们凿冰,叉到鱼了,烤给你吃……往下使劲凿,把冰洞凿圆滑了,別越凿越小就行。” 孟辉还做了示范。 正好看看他们怎么叉鱼,卫淮当然不会拒绝,点头答应下来。 只是考虑到领著安布伦出来有一阵了,怕经不住冷,让两个小傢伙去河岸边拢一堆火,方便取暖。 兄弟俩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下来,將冰穿子递给卫淮,就忙著到河岸上去捡拾木柴生火去了。 只是在冰面上凿个冰洞而已,孟辉、孟明已经用冰穿子凿出了圆形的有脸盆大小的轮廓,他也就双手抓著冰穿子木把,一下接一下用力地沿著轮廓凿起来。 本想著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一砸就断断续续地砸了近半小时。 而这冰穿子,少说也有十来斤,用它凿冰,固然有著极强的破冰能力,却也是非常耗费体力的一件事儿。 他哪里想到,这河面上的冰层,竟然有六七十公分那么厚,坚硬如铁,硬是让他出了好一身汗。 但孟辉说这还不算,汽车都能拉著东西在上面跑,有的地方能有一米多厚。 冰面一凿穿,浮著冰碴的水立刻涌了上来。 但好歹算是砸通了,用冰穿子將边缘修理好以后,他衝著外面时不时就跑来看上一眼然后又折返回去烤火的两个小傢伙吼了一嗓子:“凿好了!” 两个小傢伙立刻跑了进来,像是不怕冷一样,直接脱掉狍皮手套,將冰碴给捞了,然后用绳子將渔叉手柄末端绑住,绳子另一头系在窝棚上,双手抓著他们刚削尖的长杆渔叉,杈子朝著冰洞,微微扬起手臂,一动不动地等待著,就连呼吸都在刻意地控制著,仿佛两尊小小的雕塑。 哪怕是两个孩童在做的事情,对於卫淮来说,也是从未经歷过的新鲜。 他將跟来的安布伦拉到面前,在一旁看得认真。 第17章 不够格 等了大约五六分钟的样子,冰洞的水面被猛地搅动了一下。 卫淮还没看清,孟辉已经出手,小小的身板蓄积的力量在这时候一下子爆发出来,双手攥著渔叉猛地往下捅去,跟著往上一提,竟是將一条得有五六斤的鱼给叉了出来,甩在冰面上。 那条大鱼在冰面上疯狂地扭动著身体,击打得冰面噼啪乱响。 但没过多久,就慢慢地不动了。 “这是什么鱼?” 卫淮凑近些,好奇地看著这条体长而厚,略呈圆筒状,头部扁平,有著尖吻,背部青黑色,体侧和腹部银白,有著许多暗黑色小斑点的鱼,是他在蜀地从未见到过的。 眼前这条河流,並不大,也就两丈多宽的样子,他惊讶居然有这么大的野生鱼。 孟辉將渔叉从鱼身上拔出来:“这是哲罗鱼,很凶的,我以前看到它们吃水蛇,在河面上游著的蛇,它突然窜出来,將蛇给拖进水里,那条鱼大,得有三十多斤。” 卫淮听得惊奇,能吃蛇的鱼,还是第一次听说。 提到蛇,卫淮记起浓突汗跟他说过,鄂伦春人不捕蛇,有禁忌,都不直呼其名,但孟辉却说得很隨意,年轻一辈终究和老辈鄂伦春人不太一样了,没那么多忌讳。 孟明这时候也有了动作。 听到渔叉入水发出的声响,卫淮回头看来,却看到孟明打了个踉蹌,朝著冰洞跌去。 他几乎本能地一伸手,抓住了孟明的手臂,將他拉住,这才没有扑到水里。 而孟明手里面的渔叉也在这时候脱手,他应该是叉中鱼了,渔叉被拖进水里,孟辉接连抓了几把,也没能抓住渔叉,眼睁睁地看著渔叉没入水中,就连绑在渔叉上的那根绳索也被一下接一下地绷直。 水下的鱼在挣扎。 卫淮忽然明了,原来绑在渔叉和窝棚上的绳子,就是为了防止渔叉被叉中的鱼拖入水中,这鱼得有多大? 站稳身体的孟明咋呼地叫了起来:“哥,我叉中鱼了,是条老大的鱼,少说也有二十斤,力气好大,快帮忙!” 他忙著去抓绳索。 孟辉也是將手中的渔叉一扔,跳到孟明旁边,帮忙拖拽绳索,口中不停地喊著:“拖……松……” 他们並没有莽著劲一股脑地往上拉。 “要不要帮忙?” 看著两人费劲,卫淮问了一句。 “不用,我们能搞定!” 孟辉果断拒绝。 卫淮在蜀地,在田间水沟里抠过黄鱔,逮过泥鰍,也用撮箕架在水沟里赶过鱼,但那些鱼,能有拇指大小就算不错了,从没有钓渔叉鱼的经歷。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在生產队上似乎总有做不完的事儿,挑粪、耕种、锄地,同龄的人能拿十个公分,而他自己,却总遭剋扣,一天能给到七八个公分就不错了,跟妇女一个档次,还经常被甩脸色。 哪怕在农閒的时候,也有出不完类似修路、修水坝之类的义务工。 每天上工就已经够累人了,哪有时间来搞这些事儿。 他完全不懂这其中的门道,看著两个小傢伙一阵拉锯战,他不由问道:“为啥不直接拖上来?” “我们做的木头渔叉没有倒鉤,是平叉,如果直接拖,被叉中的鱼会很容易犟脱,得慢慢来,一拖一放,耗光它的力气,等它没力气犟了,才能弄上来,越大的鱼,在水里的力气越大,有些鱼能將大人都给拖进水里!” 还有这讲究? 卫淮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现在听来,又觉得自己长见识了。 正在说话间,孟辉、孟明哥俩突然一屁股跌倒,在冰面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还是让它跑掉了!” 孟明爬起来,看著已经没拖力的绳子,有些遗憾的说。 “怪你力气太小,要是能把这鱼扎透,说不定这会儿,早死了,哪还跑得掉?!” “我哪里会想到河里有这样的大鱼,要怪得怪你渔叉上没留倒鉤。” 哥俩看著吵吵嚷嚷,却也是一种经验总结。 两人很快收拾好心情,孟明拖著绳子,將渔叉从河里捞出来,又跟孟辉一起弯著腰,盯著冰洞,成了小雕塑。 两个挺活泼的小傢伙,在这种时候,偏又能表现出足够的耐性,换成一般人同龄的孩子,怕是坚持两三分钟,就忍不住东张西望了。 那种专著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由小见大,卫淮算是理解了,鄂伦春人为什么能在这山里,仅仅靠著渔猎就能生存下来,而且过得貌似还不错,別的乌力楞他不知道,但在绰伦布库领著的这个只有四户人家的小小乌力楞里確实过得不错。 浓突汗的撮罗子里,要肉有肉,要粮食有粮食,可见一斑。 他又看了大半个小时,见兄弟俩很顺利地接连从冰洞里叉出几条三四斤,四五斤不等的鱼。 按孟辉的说法,这些鱼中有哲罗鱼、细鳞鱼、赶条鱼、狗鱼,都是些贪吃活食的鱼。 “孟辉,要不让我试试,向你们学习!” 卫淮看得心痒,也想叉条鱼感受一下。 孟辉抬头看了他一眼,將手中的渔叉递了过来。 卫淮接过渔叉,顺手將安布伦交给他:“帮忙看著点草儿!” 在孟辉將安布伦搂在面前的时候,卫淮也学著孟辉的样子,弯著腰,举著渔叉,盯著冰洞,隨时准备在看到鱼的时候,猛地捅下去,把鱼挑出来。 河里的鱼是真不少,倒也等了没多长时间,有一条呈纺锤形,稍侧扁,得有六七斤的细鳞鱼出现在冰洞里,卫淮迫不及待地扎了下去,结果却发现,自己这一叉子,落空了。 却听孟辉笑著说:“你是大人,不用像我们那样站著,我们是个子不够,力气不足,你蹲著就行,越靠近水面,看得越清楚,不然,你会发现,明明看著鱼在那儿,扎下去却没有落到鱼身上,容易落空。 鱼在水里的位置,跟你看到的位置不一样。 还有儘量等鱼快要露出水面了再动手,別那么急。” 想著容易做著难,看似简单的一点点事情,也有需要摸索的技巧。 哪怕只是两个孩子,在这山林里,所表现出的能耐,也是他远远不如的。 卫淮毫不怀疑,在这样的山岭中,这两半大小子,都能活得比他好。 卫淮知道,想要在这山林中生存下来,自己得好好学才行,不然不够格。 他深吸吸一口气,重新攥紧渔叉,静静地等待著。 孟明为了方便卫淮尝试,也没有掺和,估计抓著湿淋淋的渔叉,手被冻得受不了,钻出窝棚,到外面烤火去了。 等下一条细鳞鱼出现在冰洞的时候,卫淮沉下心,没有忙著出手,直到那条鱼在水里游了几圈,往水面探头的时候,才猛地扎了下去,將鱼扎了个对穿。 將鱼从冰洞里挑出来的时候,卫淮笑了。 第18章 坐冬库 卫淮又尝试了几次,往冰洞里扎了五下,叉了三条鱼上来,有一次落空,还有一次,鱼小了些,从渔叉三条杈子缝隙中溜走。 有过这番尝试,卫淮也看出些端倪。 搭在河湾冰面上的比撮罗子小的窝棚,周围用草和枝叶盖得严严实实,就连窝棚的门口也关严实,不让光透进来。 因为窝棚门关严实了,窝棚周围的冰面上的雪又被铲掉,外边亮,里边黑,当鱼游过来的时候,反倒能將游过冰洞的鱼看得清清楚楚。 卫淮有这想法,也问了孟辉,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就是这样的道理。 孟辉还说,这窝棚里还能夜间捕鱼。 只要在窝棚里点上个用松树上砍来的明子綑扎成的火把,里边有了光亮,外面黑,鱼也会被火光吸引,游到冰洞里,也能叉鱼。 他还告诉卫淮,这种法子有一个名字,叫坐冬库,在山里生活的鄂温克族人以及喜欢捕鱼的赫哲族,都会用这法子捕鱼。 在鱼多的江河里,冰洞凿开后,甚至有鱼直接窜出冰洞来,爭抢著出来透气,那种时候,拿著渔叉可劲叉鱼就行,一天下来,弄个一两百斤鱼不是问题。 这条在卫淮看来鱼已经很多的小河,在孟辉眼中还觉得太少。 安布伦就在这时候,伸手拽了拽他的大衣:“叔啊,我想回去,冷!” 卫淮闻言,赶忙將渔叉还给孟辉:“我先带草儿回去烤火!” 和孟辉、孟明两个在冰天雪地里看上浑然无事的小傢伙相比,安布伦还太小,这样的冬天別说三岁孩童,就是大人也很难熬。 儘管天空瓦蓝瓦蓝的,太阳高悬,但那微弱的温度非但没能让人暖和一些,反而变得更冷。 孟辉接过渔叉:“我再叉会儿鱼,好不容易凿开一个冰洞,过了今晚,明天就又封冻起来了,得多叉一些。” “小心点,別跌到水里了!” 卫淮叮嘱了一句,领著安布伦钻出窝棚,到林子里拖上那根树干,往营地里走。 回到撮罗子里边,他將安布伦安置在床上坐著,给她裹上狍皮褥子,见篝火已经完全熄灭,他只能到外面寻来引火的乾草和干细枝,重新將火点燃。 等火燃烧起来,往里面加了木柴,撮罗子里瀰漫的火烟渐渐散去,温度也隨著升起来。 安布伦想喝水,卫淮也给她烧了一些,招呼她喝完水,却发现小傢伙又开始在打瞌睡,乾脆让她裹上狍皮褥子睡下。 在河湾的一番折腾,卫淮也被冻得脚手冰凉,烤暖和后,刺痒难耐,他知道自己这是烤得急了,不得不使劲地揉搓著。 见安布伦已经睡得安稳,他抽空出去,將另一根砍下的树干拖了回来。 从撮罗子里面找出浓突汗的手锯,將那两根树干锯成短截,然后用斧头劈成柴柈子,將自己用掉的那些木柴给补上,还多出不少。 聚在撮罗子里打理著皮毛的几个女人不时探出头来看看卫淮,就又有说有笑地缩了回去。 打理著工具的老人,拿著菸袋锅,在撮罗子门口边蹲著抽了一锅烟,就又返回撮罗子。 浓突汗的窝棚里,留下的肉乾不多,雪地里埋藏著几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储备不是很丰富。 身为一个大男人,就这么白吃白住,也不像话。 他寻思著,鱼就是一个很好的食物填补,儘管没什么作料消除其中的腥气,时间吃长了腻歪,既然孟辉说晚上也能捕鱼,正好去练练,还能有些鱼获。 东北大地山川广阔,河流也不少,在这片大地上討生活,这样的技巧,很有必要精通。 於是,他提了斧头,到外面林子里转了一圈,寻到一棵比铁锹把略粗,顶上有三个分杈的小树,形状像把三齿钢叉,只要稍加打理,就能是一把很好的渔叉。 他將枝条砍了下来,修理掉其余的细枝,带回撮罗子里面, 將枝条放在篝火上烧著,顺便用力將弯曲的部分掰直,也將树皮剥掉。 简单的表层碳化,能增加木头的硬度,还有防腐的作用,身为农村人,他没少修理锄头、斧头之类的工具,类似的操作,卫淮熟知。 在將木杈表面打理得差不多,他开始用刀浓突汗留给他吃手把肉用的刀子,进行修理。 顶端的三根枝条留了一尺多长,顶部被削尖,在距离尖稍两指的位置,他专门削出倒鉤。 在打理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砍来的这小树,木质挺硬,抓在手里沉甸甸的,觉得是好木材。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一把崭新的木渔叉成型,他到外面雪地上试了两下,很顺手。 远处林子里传来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卫淮抬头看去,见孟辉、孟明,一个扛著渔叉和冰穿子,一个用绳索穿过鱼鳃,將所有的鱼穿成串,在雪地上拖著往回走。 两个小傢伙,这一番折腾,大大小小弄回来三十多条鱼,估计得有七八十斤的样子。 隨后,卫淮看到他们先分出两条表面附著黑斑点的狗鱼和其它鱼分开,拿了两条,用隨身带著的刀子割小,送到狗窝,餵那条白色的母狗,其余的鱼被分成四份,往每个撮罗子里面都送了一些。 两人给卫淮也送来一些,是两条五六斤大的哲罗鱼,和三条细鳞鱼。 “不用给我送鱼,等晚点的时候,我去试试你们说的法子,点著火把去叉鱼……看看,这是我新做的渔叉,做得咋样?” 卫淮亮出自己新做的渔叉,也是真想让他们说道说道,看哪里做得不好。 “我们鄂伦春人的乌力楞,有了猎获,向来是平分的,有老人和小孩的撮罗子,还会多分一些,阿巴从小教我们,要懂得孝敬老人,爱护幼小,这是规矩。” 孟辉还是將鱼送进了撮罗子,见安布伦睡得很香,出来的时候,轻手轻脚,到了卫淮旁边,他接过那新做的渔叉,抚摸了一下,赞道:“比我们做得好……柞树结实,在哪里找到这么好的木杈子?” “就在左边的林子里!” 卫淮指了指自己砍小树的地方。 “我之前还到过,咋就错过了!”孟明有些遗憾地说。 这话立刻招来哥哥孟辉的嘲讽:“你的眼睛长天上去了。” 大概是被说话声干扰到了,安布伦掀开门帘钻了出来。 刚从暖和的狍皮褥子里出来就到雪地上冷著,卫淮担心她生病,赶忙將她牵回撮罗子,並往篝火里添加了一些柴火,让它们燃烧得更旺些。 孟辉和孟明也跟著进来,见柴火烧得旺,说要在这里烤鱼吃。 孟明到外面寻樺树枝条,孟辉则是用刀將一条表面已经冻上的哲罗鱼剖开,掏出的肠肚送到外面去餵狗,卫淮帮忙烧水,將鱼打理出来,按照孟辉所说,砍成几段,撒上盐,用孟明割回来的樺树枝条穿上,放在火上旋转著。 很快,烤鱼的香味就飘散出来。 儘管没有多余的调料,烤出的鱼肉也非常诱人,鱼肉中那股子鲜嫩,足以让人將略微的腥气给忽略。 卫淮吃得舒服,安布伦也吃得津津有味,孟辉和孟明同样吃得兴高采烈。 两兄弟在卫淮这里玩了不少时间,主要是好外面的事情,说他们已经小半年没去过十八站、塔河和白银纳这三个人多的地方了,也不知道阿巴在春节之前,会不会领他们去一次。 卫淮初来,哪里清楚这边的情况,除了塔河,他甚至不知道另外两个地方在哪儿。 於是,两人更多问的更多是卫淮老家的情况。 问到最后,得出结论:还是山里好! 第19章 翁来了 夜里,卫淮终究没能去河湾的窝棚里叉鱼。 临近傍晚的时候,山里起风了。 风从北边来。 一开始的时候还好,只是呼呼呼地,吹得並不那么猛,但只是过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风已经变得狂躁,掠过树梢枝头的时候,发出了像是口哨般的尖锐声响。 撮罗子的狍皮帘子,被吹得不断拍打著撑著它们的树干,啪啪作响。 外面比树梢略高些的空中,那些浓浓的寒气翻卷著袭来,像是潮水。原本天边那些鱼鳞般的被夕阳染上霞光的云朵,也被沉沉压下的灰云遮挡。 安布伦有些害怕地抬头看著烟道,神情变得有些紧张,小声地叫了句:“阿巴!” 阿巴是鄂伦春人称呼自己父亲的传统方式,更显亲昵,稍微正式场合,他们叫自己的父亲阿玛,叫母亲为额尼阿,滑音听上去像是额娘。 前两天,卫淮刚在火车上经歷过一次大烟儿炮,儘管声势骇人,但好歹是呆在车皮里,他看不到外面的情况,还没有太直观的感受。 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就在自己身旁,狂风掠过时发出的声响,像是鬼哭狼嚎,嗷嗷的。 他估计,怕是又有一场大雪要下。 这风起得太突然,绰伦布库他们四人今天一早出猎,这一天下来,恐怕已经走出很远,想要赶回来,不太可能。 安布伦叫的那一声“阿巴”,应该也是在担心浓突汗他们。 砰砰砰…… 撮罗子门框上绑著狍皮帘子的筋线崩断,被风吹得不断在门口左右的木架上拍打,陡然的冷风灌进来,將篝火燃烧剩下的草木灰吹得乱飞,还有火星子也被掀起不少。 卫淮赶忙从火堆边窜跳起来,將狍皮拉下,见断掉的筋线还够长,將就著穿过狍皮上的小眼重新在斜木桿上绑好,趁机钻出去,准备將木柴抱一些放到撮罗子里面,留著晚上用。 撮罗子的构造还是太简陋了,何况顶上就有那么一个豁口,没有篝火,跟躺在外面雪地上区別不大。 抱木柴的时候,卫淮听到风中有铃鐺声传来,那是外出觅食的驯鹿归来,几只健壮的雄鹿脖子上都带著铁铃鐺,正领著鹿群匆忙往回赶,这是回来避风雪的。 铃鐺的声响,能让野兽害怕,早早躲避,也能让人们顺著风中传来的铃鐺声,找到它们。 浓突汗说,驯鹿不怕冷,多大的风雪都没问题,它们在更冷的贝加尔湖都能生活得很好。 动物有著自己本能的直觉,它们虽然不怕冷,但不代表说就会傻傻地呆在雪地里,任凭风吹雪打,也是会寻找避风处进行躲避的。 在听浓突汗说这些话的时候,卫淮觉得自己就像只驯鹿。 一直以来,他都太温顺了,只知道躲。 就是因为想躲得远远的,所以才会听从舅舅田坤的建议,前往东北討生活。 如今,到了这深山老林里,一个全新的地方,他觉得自己也该为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做出改变。 大概今天出去的不太远,绰伦布库它们为驯鹿们选择的地方又背风向阳,还提供盐巴和豆饼,所以,这些驯鹿提前回来了。 寒风颳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撮罗子上面盖著的狍皮上传来歘欻欻的声响,有雪从烟道里落下,果然下起了雪。 夜里无事可做,卫淮身上有伤,也需要休养,准备早早睡下。 不得不承认,狍皮製成的衣物、被褥等东西,都是抗寒极好的东西,但身为南方人的卫淮,还是有些遭不住。 他將自己从车站顺来的被和垫从麻袋里取出来,在床上铺上,盖上狍皮褥子,铺盖看上去一下子变得厚实起来。 安布伦一直安静地坐在火边,手中抓著一个神偶,不断地摩挲著,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睛却一直在看著卫淮折腾。 卫淮往火堆里添加了几根粗大耐烧的木柴,脱了衣裤,掀开被褥就钻了进去,然后翻爬著,看著篝火边的安布伦:“草儿,外边风大,很冷,过来一起睡。” 昨天晚上,他看到浓突汗就是领著安布伦一起睡的。 安布伦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起身朝著卫淮这边走了过来,脱掉狍皮衣和靰鞡,跟著钻了进来,手里还抓著那神偶。 安布伦的靰鞡是用犴皮做的长筒靴子,里面塞了敲成细绒的乌拉草,穿上去轻便暖和,浓突汗、绰伦布库他们穿的,都是类似的靴子,很適合在雪地行走,不容易將脚冻伤。 卫淮盖好被褥,平躺在床上,將安布伦搂过来靠自己更近些,心里还在想著,浓突汗他们在山里,不知道怎么过夜,这么冷的天,又下著雪,肯定非常艰难。 有篝火,有厚厚的被褥和狍皮,倒也没用多长时间,被窝里就暖和起来。 安布伦小声地说了一句:“要是阿巴也能睡那么暖和就好了!” 卫淮知道她担心,小声安慰:“会没事的,你阿巴可是萨满,神会护佑他们。” 也不知道是因为不习惯跟卫淮挤在一起,还是担心浓突汗,安布伦一直在摩挲著手中的神偶,实在扛不住了才睡著。 卫淮也翻身起来,又往篝火里加了些木柴,重新躺下后,也渐渐睡去。 只是到了后半夜,他突然被狗叫声惊醒,外面风声已经停下,雪还在窸窣下个不停。 他开始对狗叫声还不以为意,看到篝火已经快要熄灭,他赶忙钻出褥子,往火堆里添加了些木柴,正准备钻回去继续睡觉的时候,听到围栏里的驯鹿,也发出惊叫,几只鹿脖子上的铁铃鐺响个没完,很躁动的样子。 跟著,他听到外面有说话声传来。 意识到外面有情况,卫淮也赶忙起身,穿上衣裤,又把军大衣穿上,戴上捂耳帽。 被褥里窝著的安布伦被惊动,也翻身坐了起来,扭头看向门口:“阿巴回来了?” “还不知道,你好好睡著,別被冷到,我出去看看!” 卫淮將她重新按躺下,打开撮罗子的门,低著头钻了出去,看到几个女人和孟辉、孟明,还有那老人,或是打著手电,或是举著火把朝著驯鹿围栏那边过去,他也跟了上去,见到了奇葩的一幕。 围栏里,二十多只驯鹿,正不断地围著中间转圈。 在外围的,是那几只雄壮的公鹿,里边是母鹿,在最中间的,则是那些半大小鹿。 “这是咋回事儿?”卫淮小声地问孟辉。 孟辉抓著火把四处张望:“鹿群这是在保护鹿崽,肯定是有野兽要吃鹿崽,你看,猎狗在衝著那边的林子叫,应该就藏在那里!” 卫淮朝著孟辉所指的林子看过去,有两把手电也在朝著林子扫著。 卫淮什么都没看出来,倒是那老人先出声,惊呼著,他隱约听出一个其中一个多次被提及的字眼:翁。 翁? 卫淮有些莫名地问孟辉:“翁是啥?” 孟辉脸色却是变了:“就是汉人说的青皮子,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