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穿着龙袍穿越了!》 第1章 马蹄声。 急促,混乱,许许多多交叠在一起的马蹄声。 …… 刘秉翻了个身,觉得自己真是睡糊涂了。 不能新到了一件仿汉代的龙袍,试穿后大为满意,斜靠在院子里小憩一会儿,就真梦到了古代的马蹄声。 嘿嘿,还能真当自己是皇帝吗? 别开玩笑了。 可就是这一翻,让他猛觉脸上一阵刺痛。 “嘶!”刘秉一声惊呼,睁开了眼睛。 他睁眼就见,贴在他脸上的已不是秋千靠背,而是一片扎人的枯草。 跳入他眼帘的天色,也在告诉他另一个有悖认知的事实。现在不是午后,而是半夜。 “搞什么东西!”刘秉下意识地就想要跳起来。 但也就是在他将要跳起来的刹那,一种本能避祸的直觉,让他选择一个别身,重新躺倒在那一蓬枯草中间,堪堪挡住了自己的身形。 激烈的马蹄声,或是该说是马蹄追逐声,仍然在传入他的耳朵,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觉。 借着这微微抬高的视线,刘秉也看到了一幕令人震悚的画面。 “火……” 是火。 他圆睁着一双眼睛,看到山下流动着一连串的火。 在山头也有零星的火把随着下方移动,像是一条火龙带着甩出的火星,窜过了这座连绵的群山。 刘秉又猛抽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因过度惊愕,竟没发现,他已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上。 痛得很,不是在梦里。 马蹄声越发激烈响亮,在山谷里震动着回音,正在向他所在的方向靠近过来。 刘秉想都不想,又将身子往地面趴下了些,只差没有将自己碾成一张纸,又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头冠,唯恐被这群骑马的人给发现了。 “怎么回事,我这是来到了个什么地方?”刘秉在心中想着。 他抻直了脖子,竖起了耳朵,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将那头的动静听清楚一些。 直到山风送来了一个不太清晰的声音。 “追——” “追!” 追上前头的人! 第二个声音,刘秉听得清清楚楚。 但就在听清楚这个声音的刹那,刘秉窝在枯草中煞白了脸。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这个“追”字,用的是一种他没说过的古怪腔调和发音。 半年前,他在一门讲上古音和中古音的选修课上睡过去了,依稀在睡梦中听到过类似的发音。 现在这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耳中,还奇迹般地让他听懂了。 他也突然反应过来了另一件事。刚才他在自言自语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样的发音。 刘秉直接往自己的嘴上拍了一下。哎呀!这张死嘴发出了这个声音,却没法给他一个解释。 “……不能慌,千万不能慌。”更加超越常理的情况,让刘秉的眼神不住漂移。 但他向自己身上看,看到的还是那件上黑下纁(黄而兼赤的颜色)的龙袍,向自己的手上看,看到的还是握笔姿势不当,右手中指侧面有茧的手。 是他本来的身体没错。 那情况可能没有那么糟糕。 “追——” 刘秉在草里嘀嘀咕咕:“追追追,按照这种喊法,都告诉别人你在哪儿了,要躲起来多容易。也不知道追的是什么人……” “捉拿张让!追回陛下!” “司隶校尉已至,逆贼段珪休走。” “追——不能让他们逃出邙山。” “……” 马蹄轰鸣,像是要将整座山都牵连着震动起来。 也震得刘秉一阵两眼发直:“不,不是吧?玩这么大?” 他这人得过且过,专业当混子,但既然喜欢汉服,尤其是真正的“汉”服,还是读过几本历史书的。不过,因为三国志看得他想睡觉,最后弃书而从剧,打开了老三国,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他认得这两个名字啊。 张让,段珪,是东汉时期的宦官。汉灵帝身边的“十常侍”。 刘秉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同时努力在记忆里翻找着,灵光一现地想到了眼前这个场景对应的时候。 张让、段珪被人追杀逃过邙山,皇帝还在他们的手里。好出名的时间点! 这是汉灵帝过世后,汉少帝刘辩刚刚登基的那一年。 年号叫什么来着,刘秉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了。 但他记得,皇帝的舅舅何进在士人的推动下想要诛杀十常侍,却被这些宦官抢先一步杀死。紧接着,就是教唆何进杀宦官的那帮士人带兵反攻,杀了好多人,宦官打又打不过,只能跑了。 他们劫持了皇帝刘辩和刘辩的弟弟刘协逃亡出宫,被带兵的士人继续追捕。 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就是形容这个时候的景象。 “天杀的,我怎么到这个时候来了。” 接连传入他耳朵里的声音,都是用的古音,还是不经翻译,就能被他听懂。 他还觉得这是误入片场的话,可以去测个智商了。 他,穿,越,了!还是穿越到了这么混乱的一个时候。 不仅如此,他还是带着自己的身体穿越的,俗称:黑户。 “这可太有判头了。”刘秉听着马蹄声的远去,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在摸不清楚情况的时候冒头,被人当成个靶子射死。“以前刷到过的帖子里说,如果本体穿越应该怎么办来着……” “会变成一个生化武器,带着浑身的病毒毁灭古代。” “坏了,我就记得这一个答案。” “……不不不,有问题,我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懂了,这种事情应该也办不到了。” 暂时想不出一条明路来,刘秉决定,遵循他平时办事的习惯,先混着再说。 比如说,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一片危险的地方! 虽然他还记得,这两方的追逐战不会持续多久,但他又不是当事人,不知道被打死了几个小兵,会不会天降一支箭砸在他的脑袋上,不能留在这地方。 他努力辨别了一下方向,在排除了骑兵来的一头,骑兵去的一头后,选了个听起来没多大动静的方向走去。 连绵的火光已经烧过去了,没人留意到他这边。 但为防万一,刘秉还是挪得极其小心,生怕发出多余的动静。 直到他已置身于一条被月光照亮的山道,其他声音都相隔很远的时候,刘秉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双手提起了过长的下裳,努力向前走去。 值得庆幸的是,古代好像对植树造林,防止水土流失这件事没有这么在意,好赖没让他在深山老林里走。 只有前方的一段路实在难走,刘秉捋起袖子,按开了手表上的照明光源,跌跌撞撞地翻了过去,又飞快按灭了亮光。 听到四面没有其他的声音传来,他方蹲坐在地上,微舒一口气。 脚上的一双赤舄(鞋)远不如球鞋登山来得方便,他大略走出了半个小时的路程,已经觉得脚底发麻。 可一想到那边是什么将军士人宦官皇帝的大乱斗,他又赶紧打起了精神,继续向前走,顺着这条应该是樵夫留下的山道一点点摸索着下山。 “等下山之后,要想个办法把衣服换了。” 这身衣服不仅不方便行动,还太显眼了。 “不知道把衣服上的珠子扒下来,放在这个时代能不能换个馒头吃。” 等一下,这个时代有馒头这个叫法吗? “还有,得想办法弄到个户籍。” 但是马上就到乱世了,户籍是不是也可以不要? “……” “唰——” “!” 什么声音! 刘秉努力和自己说话才保持镇定的心脏,顿时乱跳了一下。 他突地停下了脚步,睁大了眼睛向前方注视,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前头确实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响动。 “唰唰——” “唰唰唰——” 刘秉的牙齿战栗了一下,想都不想地掉头就跑。 也就是在他做出这个反应的同时,一点火光跳出了那唰唰作响的灌木,两道脚步声紧随在后。 一见那道仓皇移动的身影,一声怒喝炸响在了刘秉的耳边:“什么人,别跑!” 刘秉会听他的才怪。 跑!赶紧跑! 但他的脑子是这么想的,他的身体不是这样做的。 接连的山道疾走,对于疏于锻炼的人来说,足以让呼吸急促,心跳紊乱。这一突然掉头跑路,脚没跟上脑子的动作,一软一麻就将他带到了地上。 完了。 一只蒲扇一般的手掌根本没给他起身的机会,就扣在了他的肩头。 “都说了让你别跑!喂——来看看,咱逮住了条什么鱼!” 后头那人也冲了上来,“这是山里不是河边,哪来的鱼。” 刘秉的眼睛被戳到面前的火把晃得直想流泪,险些看不清前头两道晃动的人影。 只听到,他面前的人回答:“好像还真是条大鱼。” 这两人一边一个,根本不给他以反应的机会,就将他架了起来,向着山下拖去,一直拖到了一片几十支火把照亮的军营,将他架到了那个领头人的面前,展示着他们擒获的这个俘虏。 …… “我让你们去探路——” 坐在篝火边上的男人又啃了两下手里光秃秃的鸡骨头,瘦削的脸上仍有回味,将腿一架,斜着眼睛看过来,“你们这是探了个什么?” “张将军!”其中一人松开了刘秉的胳臂,冲到了男人的面前,邀功一般说道,“您看呐。” 另一人默契地一把捏住了刘秉的脸,迫使他张开了嘴。 第2章 张燕惊疑不定。 “你……” 从青年挣脱束缚到喊出这四个字,统统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这临时驻扎的军营中。 青年的脸好像不止是涨红的,也是被篝火照亮的,在刹那之间,更为清晰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扑面而来的,尽是贵人特征。 他的头发,完全不像那些吃不饱饭的人,会从发根开始透着枯黄的颜色,而是黑得发亮,被火光一照,好像还能看到上面泛着的一层亮油。 一定是平日里吃多了鱼肉,才能养出这样的头发。 他的衣服,不仅仅是被辨别为龙袍那么简单。 张燕以黄巾贼起家,因朝廷无力派兵围剿,干脆看准了时机向汉廷上奏请求归降,得到了一个平难中郎将的身份。不仅准许他统辖太行山区的兵马,还能从他们这一众贼党之中“举孝廉”。 自此以后,他更不将日渐衰微的朝廷看在眼里,不仅领兵进犯河内,逼近京师,还劫掠了不少富户。 可惜他的黑山军家大业大,抢得多,吃得也多,没有多少积存。 但张燕可以确认,甚至可以断定,这青年身上的衣服比他经手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要昂贵。 只有最好的织工,花费数月甚至是几年的心血,才能做出这样的一身衣服! 再往下看,从衣袖中伸出的,是一双贵人保养得宜的手,跟他们这种操刀子杀人的,跟田里种地的截然不同。 等等,他手腕上戴着的又是什么? 他没看错的话,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还闪过了一道蓝光。 刘秉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又往涂抹了发蜡的假毛上摸了两下,确认头发应该暂时不会被直接扯下来,惊觉对方已看向了他的手腕,连忙一把拉下了衣袖,盖住了手表,继续着色厉内荏的表演:“我什么我,凭尔等贼子也配过问我的身份!” 这一句话,还真将张燕给难住了。 他与身旁的文士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纠结。 那文士先退了一步,示意张燕到旁来说。“将军怎么看这个人?” 张燕眯着眼睛,挤出了声音:“你真觉得,他是皇帝?” 他不拿朝廷当回事,也不是说,他就敢杀皇帝了。 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更别说是那延续了数百年的大汉。 当年黄巾起义气势喧天,结果在朱儁、皇甫嵩、卢植等人的带兵下各自溃散。他得了朝廷敕封,仍不满足,向京师进攻,又一次被朱儁击败。虽没到损兵折将的地步,但也吃了个大教训。 如果这次不只是想趁着京师混乱,捞一把油水,而是把皇帝给杀了,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也不知。”文士又往刘秉的腰间看了一眼。 在那里,挂着一枚纹样有些奇特的玉佩。 乍看起来,它与寻常的玉有着莫大的区别,但它晶莹剔透,雕工精美,可谓是天赐之宝。可惜的是,因刘秉被抓来前摔了一跤,这玉佩之上已多出了一道裂痕,破坏了它的完美。 他低声嗫嚅:“哪怕不是皇帝,也是一等一的公卿贵族。敢穿龙纹的,或许还有身份特殊的宗室。”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他们能随便得罪的。 张燕思量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那就先将他留下,若能换一笔赎金也值得。假如他真是天子,咱们对他恭敬一些也是应当的。但一定要让人,把他的举动都看清楚一些。” 不过,他思前想后,也不觉得有人有此胆量,竟敢冒认皇帝或是贵胄的身份。 于是他俩议定之后,重新走了回来。 张燕挥退了那先前擒人的下属,另喊了个名叫“孙轻”的小头目,领着刘秉在营地的一角暂且安歇。 “您请——”孙轻朝着刘秉抬手示意。 他睁着一双精明的小眼,又上下打量了刘秉一番,见青年满面冷色,连忙低下了头。 却没瞧见,刘秉一边随着孙轻走出了篝火的光亮,一边在无人瞧见的地方轻舒了一口气。 直到走出张燕的视线,刘秉的小腿都还有些发颤。 这都叫做什么事儿啊! 在这仓皇中,他根本无法凭借可怜的见识,认出这一路人马的来历。 单单知道这是汉末,知道这将军姓张有什么用? 张是大姓!掰着手指一数,都还有张飞、张辽、张郃、张绣等一众张姓将领呢。 他解释不清自己的来历,尤其解释不清自己的衣着,为了避免被人大卸八块,仔细研究,就得硬着头皮,将这个身份贵重的假象给维持住了。 等摆脱了这一路人,再来更换装束,隐藏到百姓之中就是。 总会有机会的。 刘秉想到这里,重新打起了精神,挺直着腰杆,扛住了头顶的头冠重负。 但当他一步步走到了这破布支起的军帐边上时,他又再次被难住了。 现在的人坐下时,是应该如何撩起下裳的?他学过的汉服礼仪都不知道是混杂了几个朝代的版本。 还有,这群人被他唬住之后,到底将他看作了什么身份? 如果真按照他穿着的龙袍将他认成了逃难的皇帝,是不是应该不能接受这个枯草铺成的“床”? 不,不止有这两个三个问题。 还有…… …… “他怎么说?” 张燕喊了一句,孙轻快步小跑了过来,苦着一张脸答道:“还能怎么说,板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坐下了。要我说,他都落难到连侍从都不见了,还挑剔什么呢!咱们当年当反贼的时候,他才几岁?” 孙轻当场给张燕模仿了一番,刘秉是怎么坐下的。 张燕捂住了眼睛,“行了行了,别在这里表演木人打坐。” 孙轻跳了起来:“将军,我学不来他,那是多正常的事。你看看他那头发,风吹而不乱,是我能随便学的吗?还有那大袖子,要我早拿剪子绞了,也就是他能一甩一搭,垂在那堆草上。” “然后呢?” 孙轻脸色不太好看,凑到了张燕身边说道:“我不明白,咱们真要收留这个麻烦?这贵人也太讲究了!” “我给他端了杯水和两个饼子,他同我说什么水未烧开不能喝,否则要得疾病。笑话,咱们这么多年都喝过来了,也没见打不了仗。还什么要全军上下都喝滚水,有本事……有本事他来出这个柴火。” “更过分的是吃完了东西之后,他问我们是用什么洗漱的。问完了什么【牙高】之后问牙粉,最后说没有的话给点盐也行……” 孙轻绝望地把小眼睛都瞪大了:“将军,盐是何等金贵的东西!” 难怪说皇帝需要一堆人伺候呢,要是人人都是这样,也不怪底下人多。 张燕一咬牙,“先满足他。” 既然没将这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家伙当场杀了,在无人发现的地方毁尸灭迹,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先把他真的当做皇帝。 京中有变,保护皇帝回去,一定能拿到一个比平难中郎将更高的职位,好养活手底下的一众人等。 等发现他不是皇帝再杀也不迟。 事多又怎么样?不是恰恰证明了对方的身份不一般吗? 但他一边这么想,让孙轻招待好刘秉,一边也没忘记让斥候继续去前方打探消息。 直到次日天明时分,才终于有人接应到了最早派出去的一路人手,折返到了军营中。 张燕迎了上去,问起了情况。“怎么样了?” 一夜未睡的斥候满眼都是血丝,但说起先前的战事仍是精神抖擞。 从贼寇被招安已算传奇的经历,他却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这么有意思的情况。 他一舔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答道:“将军,您有所不知,昨夜朝廷的宦官居然杀了大将军何进,挟持了皇帝和陈留王逃亡出宫了。先前我们觉得老皇帝将死,继续向洛阳逼近,可真是做对了!” “嘘——”张燕眉头一皱,立时往刘秉的方向看去一眼,将斥候往边上又拉了拉,“接着说。” 斥候不明就里,说了下去:“司隶校尉袁绍和虎贲中郎将袁术等人,带着人马追击,不仅烧了洛阳南宫的宫门,还杀死了几千人,十常侍跑过了邙山,还是走投无路,跳到黄河里自杀了!” 他骂骂咧咧:“就是这群阉党,和那老皇帝一并弄出了多少事,现在跳河自杀真是便宜了他们。” 张燕瞪眼:“你先别急着骂了,说后面的。” 斥候道:“随后,尚书卢植等人将皇帝迎到雒舍,在北邙山下遇到了并州牧董卓,被那个西凉来的董将军迎回洛阳去了。” “且慢!”张燕一把按住了斥候的肩膀,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是说,除了跳河自杀的十常侍,其他的人都被董卓护送回洛阳去了?” “是……是啊。”斥候茫然答道,“我没敢靠得太近,只听到那边哭声震天,什么终于找到陛下了之类。” 皇帝他还真没瞧见,就看到那西凉的董将军,远远看去,一行人好生威武。 这样的人,就应当来加入他们黑山军,与这名字相称。 他一边想,一边陡然惊觉,听到这个答案后,张燕已沉默了好一阵子了,连忙问道:“将军,你怎么了?” 张燕眼如寒星,杀气涌了上来:“……他们找到皇帝了,那我们见到的这个,又是什么东西?” …… 刘秉正啃着热过的胡饼,忽觉一阵带刺的目光扎在了他的后背上。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没等他察觉,这如芒在背的目光从何处而来,一个人就已经坐在了他的旁边。 刘秉抬头,看见了昨夜那位瘦将军。 先前只有篝火和月光,刘秉自己也忐忑得很,没看清楚对方的样貌,现在才算真正打了照面。 单看外表的话,这人其实少了些将军的威严。 在这张容长脸上,生了一套过于亲和、只偶露一点精明的五官,加上身量不高,仪态不修,应当很能和士卒打成一片。 但把目光往下微微移一些就能看到,在他束腰的布帛末端,浸着没清洗干净的血痕。他这一坐,也把他那双虎口指节都带着厚茧的手,搁在了膝上。 张燕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昨夜没来得及,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我的来历?” 刘秉不明就里,本能地缓缓将口中的胡饼咀嚼完毕,艰难地吞咽了下去,这才答道:“确实不曾。” 张燕在心中暗赞了一句好风度。 冷不丁听到面前人又道:“食不言寝不语,这是惯例的规矩。” 食不言? 呵,张燕在心中冷笑一声,他哪里知道刘秉这是什么拖延症,摆手就道:“那就由我来说,贵人听着好了。我姓张,单名一个燕字,军中也称我的别名,叫做飞燕。” 他是张燕。 刘秉懵了一下,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张燕是何许人也。 幸好他这人不爱露出那等一惊一乍的表情,反应也慢了半拍,没让张燕看出异常。 张燕也没有跟他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了下去。 “五年前,我等黄巾响应大贤良师的号召揭竿而起。我人虽年轻,也知道这河北天灾人祸,没有活命的希望,还不如跟着干一票大事。短短数月,我的部众就已到了一万多人。” 刘秉没说话。 张燕也猜不出他这是懒得评价,还是继续遵照那个食不言的规矩,继续说道:“只可惜啊,大贤良师天命已至,病逝于广宗,地公将军与人公将军被朝廷所杀,我们也只能各自逃命。” “第二年,我将兵马与博陵的张牛角张将军合并一处,向河北城池进攻,乱战之中,牛角将军被流矢所杀,临死前将手下的部将全部托付给了我。我感念他的重托,将自己的姓氏改了,从此叫做张燕。” “随后的事情,我猜贵人也知道了。” 他撑着膝盖,别过头来,目光中的打量意味更浓,说出的话却仍是平静,“黄巾主力被朝廷剿灭,但我们可没打算听朝廷的话,回去种地领罚!常山、中山、河内等地的小支都归附到了我的手下,自此有了个名号,叫做黑山军。朝廷没这个人力出兵,干脆招安我们,给了我一个平难中郎将的官职。” 他伸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秋风之中,营地内的“张”字军旗猎猎作响,直吹得刘秉在心中打个了哆嗦。 原来是这样一位出身的将军! 难怪他先前会觉得,比起正规军,这更像是草莽出身的人。 真是贼。还是个统兵不少的贼。 “你知道我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吗?”张燕嘴角一扯,似有一声轻嗤,“我等贼子出身,得了先帝的招安,勉强认个汉室臣子的身份,但也不是对谁都忠的。我的这些部将,名为副将,实为兄弟,也不乐意奉承那些尽会安享富贵、颐指气使的贵人!” 他确实开罪不起那些动辄就能拿出亿钱买官的贵人。但真要将他惹急了,贵人的脖子还比他们这些糙人好砍得多。 “……”刘秉的脸都要僵了。 他蓦然意识到,自己昨夜为了装作身份不凡而做出的种种举动,可能既有好处,也坑到了自己。 好处是,他流落到军中,这些人不敢擅自冒犯于他。 更应该庆幸,张燕出身黄巾,文化不高,在经历过招安后好像也没去过洛阳,发现不了后世的汉服和真正的龙袍存在区别,没有直接扒了他的伪装。 但这些人对于“贵族”的厌憎,远胜于寻常的军队。 这就导致,他觉得自己只是想要个刷牙的工具,说不定对这些人来说,就是一脚踩在了伤口上。 他觉得自己只是想喝口热水,免于被寄生虫折磨,对这些人来说,就是何不食肉糜的表现。 他觉得…… 算了,不用他觉得了。 刘秉没有看错,张燕的眼睛里有试探有质问,还有一种蛰伏欲发的杀意! 坏了,他要想糊弄过去然后偷偷离开,只怕没那么容易,还得担心一下,会不会被直接杀人灭口! 若非他穿着这样一套衣服,恐怕早已没了。 怎么办怎么办…… 若不是被张燕盯着,刘秉简直想要托着拳头原地转圈,勉力想出个解决的办法来。 偏偏面前审视的目光,让他绝不能做出与这身打扮不符的行为。 却不知他在这里急得团团转,假发下头出了一层汗,张燕也在心中打起了鼓。 面前这身着龙袍的青年直到此时才吃完了手中胡饼的最后一口,对于他的威胁置若罔闻,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绢帕,垂眸认真而细致地擦拭着十指,将龙纹蔽膝上一粒微不可见的碎屑拍了下去,这才重新抬头看向了他。 白日看来,他的头发愈发显得油亮乌黑,与那稍显白皙的肤色、白净整齐的牙齿一并,都与这营地格格不入,像是一群乌鸡之中落了一只金凤凰。 明明这一次,他对于张燕的试探不是怒视和质问,可随着旈冕之上的珠串轻轻一动,一道流光映照在了青年的眼底,带给人的压力竟然更大了。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如果面前这位只是个宗室贵族,哪能有这样的表现。这不由让他投鼠忌器。 刘秉也终于在此时开了口:“你方才说,你认自己是汉室臣子?” “不错。”张燕答应道。 刘秉颔首,“这很好。那么可否容我再问两个问题。” “贵人请问。” 刘秉艰难地挤出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脑子里在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三国电视剧里故弄玄虚的片段,以及看过的小说里冒充身份的种种桥段,顺便又在心中痛骂了三声贼老天。 一时之间,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断。 他问:“将军与卢公可有仇怨?将军能否战胜董卓?” …… “他这是什么意思?” 张燕被这反客为主的问题给问懵了,竟忘记了方才是他要去试探青年的身份,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反而是他被这两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先敷衍了两句退了回来,拉上了自己的下属一并参谋。 这问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将军与卢公可有仇怨?将军能否战胜董卓?” 他指了指那报信的斥候,“你把先前探查到的情况再说一次。” 斥候抓了抓头发,又认真重复了一遍。 说到一半,就被一旁的文士给打断了,“等等,就刚才那句,重复一次。” 斥候不明何故,还是说道:“……尚书卢植等人将皇帝迎到雒舍,在北邙山下遇到了并州牧董卓,被那个西凉来的董将军迎回洛阳去了。” 那文士沉默了一阵,转向了张燕:“将军怎么看?” 张燕:“……他总不能是随便丢出两个有分量的名字,让我觉得他确有身份吧?” 众人纷纷摇头。 不不不,应当没有那么简单。 孙轻发问:“不如将军先回答了那两个问题,咱们再来合计合计?” 张燕想了又想,对于他们这里没有聪明人也是没辙,只能先依照这个笨办法。 “他问我和卢植有没有仇?自然没有。卢植当年被朝廷委任,率领北军五校前来冀州平定黄巾,可还在广宗城下,就因攻城太慢,被皇帝论罪押解回京去了,我等虽是冀州人也是黄巾出身,但没人见过卢植。” “对对对,”孙轻应和,“反而是后面接替卢植来打冀州的董卓,我还远远见过一次,结果这位没几天就因战败获罪,也灰溜溜回去了。” 要这么一说,是没有仇的。 提及往事,孙轻脸上也多出了一份回忆。 张燕瞪了他一眼:“先说正事!至于我打不打得过董卓……” “董卓领了并州牧的官职,却违抗圣旨,屯兵在河东,咱们先前在河内,和他勉强算是半个邻居。” 说到这里,张燕话中的杀气又蹦了出来。“打不打得过他那些西凉匹夫我不知道,他与我屡有交锋,却真是欺人太甚!” 好几次了,董卓的人抢了他的东西。 现在还让董卓抢先一步在北邙山寻到了皇帝,抢在他前面立下了救驾的功劳,更让张燕觉得分外气闷。 也不知道等董卓护送着卢植和小皇帝回到洛阳后,会得到怎样的封赏。 先帝病逝之前,希望董卓在领并州牧官职后,能将军权移交出来,免得对朝局形成影响,然而董卓在军中威望很高,干脆拒不受命,也没人拿他怎么办,还让他与何进、袁绍等人牵线搭桥,有了朝中的后台。 现在轮到小皇帝当政,他恐怕会更为嚣张,谁知能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倘若…… “且慢……且慢!” 因一种奇妙的猜测,张燕的脸上顿时多出了一抹惊疑,可在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面前,又顿时变成了恍然。 他一把从一左一右抓过了人,低声问道:“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董卓的嚣张行事,这两年间我们也听闻不少了,他现在从河东来到邙山,即将抵达洛阳,极有可能会威胁到皇权,甚至是威胁到皇帝的性命。” 第4章 他们是真没见过几个贵人。而见过的几个里,刘秉就是其中翘楚。 那就不能怪他们做出这样的判断。 抱着这样先入为主的观点,疑点也总能被解释的。 比如说,这位“陛下”落了单,还未能来得及更换下天子衣着,极有可能是因为,事发仓促之下,就算是天子近臣也来不及做出太多的安排。 或者是,其实还有其他接应于天子的人,可惜没能和天子会合,就先被他们的人把皇帝截胡了。 张燕唏嘘:“大将军何进前日还兵马在握,足以号令天下,昨日就被宦官所杀,身首异处。做大将军的是这样,做皇帝的又好到哪里去?” “说得是啊!还是我们这些当匪寇的自在。”孙轻没听懂张燕话里的感慨,想都不想地接话。 张燕瞪了他一眼,“都说了,我们现在不是匪寇,是朝廷军队。” 孙轻嘟囔:“……连军粮都没从朝廷手里领到过,还要我们自己去州郡府衙里抢,这叫什么军队——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眼看张燕准备用拳头来制裁他了,孙轻终于闭上了嘴。 一旁的文士打岔问道:“倘若他真是陛下,将军打算怎么办?” 陛下出逃,也就代表着京中的局势大乱。 他们先前是反贼,肯定乐于看到这一点。但阴差阳错之下,黄巾军没能成事,黑山军也成了朝廷的军队,又好像不应该希望看到这样的情况。除非,他们想再一次去当反贼! 可将人护送回京,在他们的那个猜测下,也应当办不成。 “再试探试探吧。” 这种事情,他们谁都没有多少经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张燕在后方众人的注视下,仿佛托举着众多希望,重新走到了刘秉的身边。 他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先前逃遁到一边和下属商议而弄丢的气势,又重新被他找了回来。“我与卢植没什么仇怨。至于董卓,因为我与他也没仇怨,不想和他比到底能不能打得过。” 刘秉会意点头:“也就是打不过。” 张燕:“……?” 哎不是!怎么说话这么戳人肺管子呢。 他却并未看到,刘秉说话间又捏了捏自己拳头,用指尖蹭去了掌心的汗。 说实话,在张燕先前走开到一边的时候,刘秉都快以为那些人是去商量怎么砍他脑袋了,直到张燕走回来重新坐了下来,他才用仅自己可见的方式,松了一口气。 再听张燕的那句话,他便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突然陷入这么一个窘境里,他的脑子是真有点转不过来,但他听过一句话,当别人质疑你的时候,只需要先质疑对方就行了。 至于此质疑和彼质疑到底是不是一回事,那是另外的问题。 看张燕现在这个表情,刘秉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张燕人长得稍显纤瘦,正应了那个“飞燕”的别号,却不是真如飞鸟一般散漫闲适的性情,一听刘秉这句大实话,一连串反驳的话就已出了口:“我黑山军辗转作战于冀州并州以及河内,太行山东西两面人人知晓我等大名,正是因为我们擅长身法,善用地形,来去无踪,董卓那西凉军却是骑兵为主,蛮横急冲,都不是一个门类的,要怎么比?” 刘秉沉默以对。 张燕捋起袖子,气急:“五年前,那董卓老贼被朝廷拜为中郎将,来冀州打我们这些黄巾,不敢去与大贤良师交战,只敢去打地公将军,还打了两个月都没打下来,被判了个一等大罪,要不是朝廷大赦天下,他坟头草都有一丈高了,你拿我跟他比?” “还有,我麾下…… 他越说越是上头,直到说得有些口干舌燥,方才意识到,自己最开始好像是想借着答话继续试探刘秉身份的,怎么反而是他在这里一通开口,把自己和董卓的事情都说了不少。 张燕刚要转换话题,忽见远处又有几名斥候赶回,被部将朝着他这边领来。 他抬眼示意孙轻与刘秉来聊,自己则向斥候迎了上去。 不过这回的斥候带来的消息,和上一位说的,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 只是多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我到雒舍的时候打听,有人看到过一队人马经过,领队的是一位叫闵贡的官员,他和陈留王骑着一匹马,皇帝骑着另一匹马,先往南走了一段,遇上了追过来的卢植那些人,就一起往北邙山方向去了。” “可有更多的形貌特征?”张燕问道。 斥候飞快摇头,“雒舍的百姓哪敢走得太近,就怕被官兵当反贼给砍了……” 张燕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但这消息没用啊。 他向营中吩咐了两句,让孙轻等人看顾好刘秉,自己思忖一番,决定亲自往洛阳走一趟。 庶民需要担心会不会被当作反贼,他这种真反贼说不定还能被当作忠臣。 “我们走!”一众年轻的骑兵呼喝着跟上了张燕,自山道纵马而去。 让人一望之下不由咋舌,真正的骑兵比起电视剧上演的,还要强太多了。 然而时间刚到正午,小睡之中的孙轻就猛地被一阵马蹄声所惊醒。 他揉了揉仍有些迷糊的眼睛,惊见张燕已灵巧地一记纵马落地,勒住缰绳止住了马匹的前行,从上方的矮崖跳进了营中,正是去而又返。 他赶忙上前发问:“将军,您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往来于此地和洛阳,起码也需要一日的时间,张燕回来得有些快了。 张燕翻身下马,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神情凝重地问道:“那位贵人呢?” 孙轻努了努嘴:“那边的营帐里呢。要不说他们这些人事多呢,不仅比我们多吃一顿午饭,还要小憩一阵。我就顺便好好看了一回那冠冕……” “天煞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圆润的珠子,就算是我见过最好的手艺人也磨不出这样的珠子,将军你知道吗,其中的两颗放到暗处,还能见到一点发光。” 孙轻觉得这绝不是因为他没见识,才会在研究那尊冠冕的时候“哇”了那么多次,直到帐篷里没了动静,他也看着晃来晃去的珠子看困了,才将它小心地放到了一边。 张燕皱着眉头,疾步而走:“皇帝的冠冕都是让天下最有本事的匠人打造的,你先前看到过的东西要怎么比。” “说的也是……哎?”孙轻蓦然意识到了不对,“您这话的意思是——” “还能是什么意思,说他应该真是皇帝。”张燕说话间,人已来到了营帐前,一把伸手掀开了帐门,向里一看,脸色骤然大变,“他人呢!” “这不是在这——”孙轻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爆发出了一句和张燕一样的惊呼,“他人呢!” 营帐之中空空如也,只有一片凹下去的草垫子,以及对面被割开的营帐布帘。 刘秉已不在此地。 可这不对啊,孙轻他一直守在这里,刘秉是什么时候走的? 眼见此景,孙轻仅剩的一点睡意顿时荡然无存。 他被掉头去牵马的张燕推开两步后,赶紧跟了上去,语无伦次地解释:“他应该还没走多远,我先前一直盯着的,没听到他离开的动静……他那身衣服也不方便走。” “先别说那么多了。”张燕一个翻身跳上了马背,“即刻下令,全军搜山,务必将他给我找出来!” 按照时间来算,刘秉确实跑不了太远,但麻烦就麻烦在其他的事情上。 孙轻匆匆领人跟上张燕的时候,听到他说:“斥候来报,东面有一路兵马来了,领军之人,是王匡。” “王匡是谁?” 张燕的声音混在了疾行的风中:“王匡是谁?他是何进大将军的属官!而何进是当朝天子的亲舅舅,你明白了吗?” 如果他们遇到的贵人就是皇帝,王匡是什么人? 孙轻愣了一下就反应了过来:“他舅舅的部将!是接应的人!” 他们先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刘秉不是孤身一人上路的,他其实有接应的人,只是恰好被他们拦了下来,才没能和对方会合。或许王匡也是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才慢了一步,让逃难出来的皇帝落到了这样的窘迫境地。 张燕咬着牙,追踪着帐篷之后的痕迹,向一个方向追了出去,心中无比后悔,他为何要防止军中那些人和贵人起冲突,而将他安置在了营地的边角,才让他有了弃冠而逃的机会。 再说那王匡,先前也同他打过交道。 就在两个月前,因大将军何进有意诛杀宦官,征召豪杰招兵买马,担任他属官的王匡也在其列,被派遣回自己的家乡征兵,还途经过河内,与他说上过几句话。 可他先前竟没想到,王匡会在此时折返洛阳,还正是那位贵人的策应。 他其实也无法准确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在第一时间下达拦截的指令,让他们会合有何不好。 但他抓准了黄巾起义的时机,拥有了自己的军队,在张牛角的尸体前发誓改姓,抓稳了军心,虽是个不识大字的粗人白丁,却不是个一味莽撞的匹夫。 他也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若是能将这逃亡在外的小皇帝留在自己的营中,他一定能获得不少好处。 那就,不能让他与王匡会合,反过来与他为敌。 “追!” “追——” …… 刘秉心中叫苦不迭。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倒霉的穿越者吗? 穿过来的第一天,听到别人被追,自己因为衣着的关系被迫跑路,直接掉进了贼窝里。穿过来的第二天,这个被追捕的人就变成他了。 第5章 张燕就这样,跪了下来,像是一位忠贞而虔诚的将领。 …… “你们看,那边是何情况?” 王匡皱着眉头,下意识地放慢了马速,向山头望去。 相隔着一段距离,他其实无法看清全部,只隐约能看到,一位束发的男子站在那里。 日光自高处打下来,照得锦袍上的金线闪耀着刺目的金光。 那绝非布衣和寻常铠甲的质地,必是一件重工缝制的衣衫。 秋风涤荡过境,将他的广袖吹拂而起,远远看来,更是衣袂翩跹,身姿翩然,好一番名士风度。 在他的周围,有人跪地而报,有人站在山头向周遭巡视,从他所在的位置能看到一个个冒出来的人头。这么一看,应该不仅仅是名士而已,还有着不小的势力。 若非那些人跟他王匡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他简直要怀疑,这些人是在那人的领导下,前来伏击自己的! 但即便如此,在察觉到那人向他望来的刹那,依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危机感,骤然涌上了他的心头。 “报——” 王匡一个激灵,收回了视线。 远处匆匆赶来的士卒,让他低声吩咐其余人等留意那边的动向,自己则当先拨马疾行两步,迎了过去。 他人还未到,那斥候便已忙乱惊恐地自马背上滚了下来,狼狈地爬到了他的面前:“将军,大事不好了!” 王匡也连忙跳下了马来,“说说情况。” 一听这话,他也再顾不上那面的围观者了,只迫切地想听一听斥候的消息。 “昨夜……”斥候牙关一颤,“昨夜何大将军死了!” 将军的上官死了。 王匡骇然:“怎么死的?” “被宦官杀的!先前何太后和大将军就因是否要诛杀宦官有争议,大将军有兵权,占据了上风。那些宦官自知死期将至,想谋个生路,就谎称太后召见,设伏在了宫门内,等何大将军一到,便杀出来将人砍死了。” 王匡险些一个踉跄,没能站稳脚跟。 何进大将军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却死在了宦官这样儿戏的伏击当中,听起来都像是个笑话,哪知道这样的事情还真能发生。 但他可惜的,不是何进的死。不是他身为大将军府府掾,在何进死后会失去依靠。 何进,只不过是一个屠夫出身的莽夫,有幸因为妹妹容貌出众当上了贵人,才因为外戚的身份得到了提拔。 他们这些士人向来看不起他。 他们捧着何进,是因他好骗好拿捏,能变成他们制裁宦官的工具。 可现在,何大将军死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那……那车骑将军呢?” 车骑将军何苗,是何进的弟弟,同样在京中手握重兵。也是他们的“好朋友”。 斥候苦着一张脸:“大将军的部将怨恨车骑将军不跟着一起进宫,没能保护好大将军,趁乱把他给杀了,我到洛阳的时候,车骑将军的部将才将散落的尸首拼凑起来。” 王匡:“……” 这拼凑二字,已足够让人想到当时的画面。 行,这位死得更惨。 王匡犹豫着问道:“那……那么陛下呢?” 军阀,士人,宦官,此消彼长,相互制衡。 何进何苗被宦官所杀,已来不及让人感慨惋惜,他必须确认士人当下的处境,会不会再面对一次党锢之祸。皇帝是何进何苗的外甥,他现在如何了,又是什么立场? 斥候连忙将听到的其余消息一股脑说了出来,从洛阳到北邙山的乱战,宦官的跳河自杀,说到了:“董卓挟持着陛下回京了。” “……你说挟持?”王匡加重了这两个字。 斥候点头:“司隶校尉让我给您报信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王匡摆了摆手:“我知道了。” 何进之死令人意外,好在,宦官没有借此重新占据上风,而是被当机立断的士人阵营逼入了绝境。 但谁也没想到,同样是被他们认作莽夫的董卓,不仅在数月前拒绝了撤兵的命令,还在今日做出了悍然入京的举动,一举取代何进,变成了洛阳最有兵权的人。 他已不是先前还需要依靠士人才能脱罪的可怜虫,而是手握重兵与天子的新贵。 对于王匡来说,无论是因为士人的身份,还是因为他曾为何进的下属,都不适合在这个局势诡异莫测的时候入京,还不如…… 先带着他招募来的这一众壮丁撤回去,且等洛阳局势明朗了再说。 他当机立断,向周遭下令:“我们走!” 从他听到斥候来报,到他决定退兵,继续观望洛阳局势,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刘秉呆滞中带着求救的目光不仅没能被下方的人接收到,反而还加快了王匡撤兵的速度。 那一众人等简直像是落荒而逃的。 张燕听着下方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不由冷笑了一声:“陛下,王匡畏惧洛阳有变,来而又走,虽是何大将军的亲信,却绝非陛下的忠臣。您看,他当了逃兵了!” 刘秉沉默着收回了目光,挪到了张燕的脸上。 说句大实话,他不认识王匡是谁。 这种一听名字就只有三分钟戏份的人,他就算看过电视剧也记不住。 直到听了张燕的这句话,他才勉强猜出,这位黄巾贼出身的将领,为什么会突然承认他的皇帝身份,又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张燕必定是错误地认为,他先前的逃走,是为了与舅舅的部将会合,这样就能不仅摆脱这些贼匪,也能杀回洛阳去。 所以,他不仅是穿着龙袍而已,也是真正的皇帝。 哪知道这何进部将这么不顶用,一收到洛阳的战报就逃回家了。 那么张燕就一点也不奇怪,刘秉此刻面色难看,望着离去的王匡,眼神中是这样的无奈。 “……你说,他不是我的忠臣。”刘秉缓缓开了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张燕都喊出陛下两个字了,他要是在这个时候说什么自己不是皇帝,必定会被人在恼怒之下砍了脑袋,还不如硬着头皮装下去。 他定定地看着张燕,狼狈带伤的脚往前走出了一步,将手搭在了张燕的肩头,迫使他抬头回望:“那你告诉我,你又是我的忠臣吗?” 张燕答道:“陛下受难,是臣先寻到了您。臣也希望陛下能顺利回到洛阳,回到天子的宝座上。” 这是一句真心话。 拿着一位出逃的皇帝有什么用,只有让这个皇帝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才能拿到他想要的好处。 刘秉咬了咬牙,缓缓说道:“好,我信你。” “来人!”张燕一听到这句回复,直接站了起来,“速速扎一副坐轿,将陛下护送下山。” 倒霉的陛下不仅没能跟王匡会合,还把脚给崴了,张燕是挺想笑的。 但这个时候,还是给陛下留点颜面吧。 以陛下的尊贵,也不适合让人直接将人背下山去,干脆就地取材,给他扎个坐轿,从山上抬下去。 等下山之后,就让人将推车改改拼拼,弄出一辆简易的马车来。腿脚有伤的人不便骑马,也得有个坐下安歇的地方。 至于再往后的事情,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 “将军,你说陛下的衣服到底是什么材质做的?”孙轻目送着几名兵卒把刘秉小心抬到了“坐轿”上,往山下走去,终于松了口气,又凑到了张燕的身边。“他都那么摔了一跤,居然还是这样流光溢彩的。” 虽然先挨了一记白眼,谴责他先前没盯住人,孙轻也只是摸了摸后脑,嘿嘿一笑,又再问了一次,“将军,我是真想知道。” 张燕摆了摆手:“这问题你别问我,你问陛下去。” 孙轻小声:“我看陛下还在心烦呢。” 张燕气得一脚就把孙轻往山道一边踹了出去:“我也很心烦的。” 现在确认了陛下的身份,也让他暂时愿意待在军中,总算是少了个让人反复质疑的问题,可麻烦也接踵而来了。 西凉军的将领董卓已抢先入主洛阳,占据了优势位置,比他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 张燕也没这个自信能在正面战场击溃董卓,完成护驾回京的重任。 好处果然是和贡献挂钩的。 但他转念一想,京中不止是董卓,还有那什么四世三公的袁氏,平定黄巾之乱的卢植朱儁等人,还有先前被何进征召入京的一众豪强,没道理是他一个贼匪出身的人先行动起来。 这说出去也太可笑了一点。 最多就是在回到军营中后,听到士卒来报的陛下有请,他整了整衣服,掀帘而入,来得格外迅速。 刘秉已简单擦洗了一番,抹去了脸上手上的泥灰,端坐在帐中,看起来依然是那位仪态不凡的少年帝王。 张燕俯首:“陛下有何吩咐?” “我……朕想往京中送一封信,告知平安。” 张燕答道:“那好,我这就让人取来纸笔。” 他眼中厉光一闪。果然,皇帝就是皇帝,现在虽然因为局势所迫,相信了他的话,还是要往洛阳谋求其他的助力。不过,有这算盘也无妨,总比只知道消耗军中粮草,让人觉得舒坦得多! 眼见张燕转身要走,刘秉连忙补充:“不,不仅要纸笔,还要再来一个会写字的人!” 张燕狐疑:“……会写字的人?” 怎么,皇帝难道会跟他们一样不识字吗? 刘秉后背紧绷,口中却是振振有词:“朕的字帖,宫中足有数百份之多,万一信件被董卓截获,就全完了。这份信不但要隐晦地报平安,还要用旁人认不出的字体笔画!” 第6章 卢植展开了面前的布帛。 这是一份突然送到他面前的来信,就连送来的方式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像是有人趁着近来城中大乱,让信使混在了各方走动的人马当中,在他浑然未觉的时候,将信送到了他的府上。 展信就见,信首写着几个字: “备敬呈师长——” 来信的人,还真让卢植意想不到,竟然会是刘备。 “刘备刘玄德……是先生在缑氏山授课时的门徒?”书童听到卢植念了两次这个名字,出声问道。 卢植颔首,称了句“是”。 先帝在位时的熹平年间,卢植在洛阳担任了几年博士,大儒的名声日益广播,就在缑氏山中开设了学堂,吸引来了一众学子。 因他自己出身幽州,对从幽州来缑氏山的几名学生印象格外深刻。 出身辽西的公孙瓒因为相貌俊朗,能力出众,得到了当地太守的赏识,不仅被太守招为了女婿,还得到了资助,前来他门下就学。 刘德然祖上有汉氏宗亲血统,在辽东也算资财丰厚,带着一众仆从来了洛阳。 与他同宗的刘备则是听从母亲的建议外出行学,来到了他的门下。虽因父辈早亡家道中落,但他举止气度不凡,得到了刘德然父亲的资助,得以维系学业。 还有…… 算起来,那段授课于缑氏山的日子,距离如今,竟然已快有十五年了。 书童低声嘟囔了一句:“还算他有良心,知道在这个时候慰问先生。” “唉,要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卢植苦笑了一声。 窗口映入的日光,照亮了卢植发间横生了不少的银丝。京中接连发生的大事已让他极快地衰老了下去。就连抓握住来信布帛两端的手上,也又多出了几道褶皱。 “奇怪……” 奇怪得很。 卢植认真地端详了一番这书帛,极力在印象里寻找和刘备有关的记忆,仍没和这封书信上的字对上号。 刘备的字虽称不上名家所授予,也自有特点,眼前这封信的字,则充其量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与粗通文墨的人写出来的并无太多不同。 若是为了表达对昔日恩师的慰问,本不该由他人代笔。 总不能是多年未见,刘备在什么时候把手给伤了。 更奇怪的还是送信的时间,按理来说,不该送来得这么快。 卢植心有疑惑,却不愿在仓促之间给人随意做出个判断,还是先继续看了下去,就见这信上当先提到的,是他在门下求学时的表现。 “……备年少之时,喜狗马、妙音、华服,不甚爱好读书,于先生有愧……” 凑过来的书童听到这段,顿时笑了出来:“这话也亏他说得出来。” 卢植也在脸上浮现出了些许笑意,仿佛想到了彼时的情景:“他彼时才不过十五岁,轻财好义,又不以家境自鄙,也算是个豪侠脾性的人物。但这不爱读书,确实该有愧。” 幸好卢植的学堂效仿的是洛阳太学,又不是非要人人都在这里学成出口成章的大才,不必拉着刘备耳提面命,强迫他好好读书。 他爱混就混吧,起码还混出了几个交情匪浅的好兄弟。 卢植随后往下看去,就见“刘备”继续在信中写道。凭借着早年间在卢植门下读书的经历,在黄巾起义时,他也有幸领了一路兵马平叛,立下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军功,受封安喜县县尉。 可惜,随后朝廷有令,要把他们这些因军功做官的人赶走,派来了个督邮找他们的麻烦。 他这人脾性耿直,直接把督邮绑起来打了几百下,弃官而逃了。 卢植:“……” 书童也惊了:“这事都写在信里,是真不怕您觉得他做事不顾后果?” 也太不拿他们当外人了吧! 这信,仿佛是在竭尽所能地将这些旁人不一定了解的黑历史,就这么一股脑抖了出来,只为了证明自己是这个人。 可不对啊!谁写信是这样的! 随后写的内容就更是奇怪了。在说完了这一切后,他写道,自己今年将至而立之年,身体康健,处境安全,麾下的兄弟也是勇武之将,不知老师有无门路,给他一个为朝廷重新效力的机会。 “所以……他是来向您求官的?”书童有些茫然地睁大了嘴巴,发出了一道疑惑的声音。 “未必。”卢植皱着眉头,低声吩咐道,“去找几个人问问,他自弃官而走后又做了什么?” 若只干了鞭打督邮随后跑路的事情,应该也没这个脸面来写信给他。 可卢植又怎么会知道,写出这封信的人根本就不是刘备,而是一个穿着龙袍、装上了皇帝的家伙。 在送出这封信前,张燕还让负责写信的赵谦把信念了一遍给他听听。他满心以为,“少喜狗马华服”的人是皇帝,鞭打官员的人是皇帝,在向卢植报平安的也是皇帝。他完全是借用了宗室出身的人在代指自己。 至于什么“麾下的兄弟也是勇武之将”? 看看,他张燕不就是这个勇武之将吗! 这信写得可太有意思了,也真是一封合格的掩人耳目的信,用来向卢植报平安。 哪知道这封信居然在写实,而非暗喻,也完全被卢植向着另外的一个方向理解了。 书童听到卢植的吩咐,连忙应声:“我这就去!” 洛阳因董卓入京一片混乱,但朝廷官员中坚持着到岗的仍不在少数,卢植要令人打探消息也不难。 没过多久,那书童就已跑了回来,向他禀报道:“半年前,何大将军派人到丹杨募兵,刘玄德也在途中加入了,因为剿灭盗贼有功,得到了个县丞的官职,但听说没过多久又辞官了。” “何进?”卢植若有所思。 刘备曾为何进效力的这条消息,没有出现在信上,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再看这封信,卢植也品出了其他的意味。 这封信里的刘备是什么样的人? 他在读书时光顾着结交朋友了。 ——有任侠义气之风。还与卢植有师徒的名分。 他参与过平定黄巾之乱,还立下了战功。 ——起码能指挥兵卒作战。 他不满于督邮的打压,愤怒地鞭打了他,还弃官而走。 ——他有报国之心,却不爱与权贵虚与委蛇。 他身体康健,处境安全,麾下的兄弟也是勇武之将。 ——他有这个能力助卢植一臂之力。 这一连串的定位拼凑在一起,便组成了一个奇特的人物。他可能不那么有名,也不那么循规蹈矩,却是一位有心匡扶汉室之人,还在这个最需要他出力的时候,向身陷泥淖的卢植做出了表态。 卢植想到这里,眼睛已亮了起来,“袁氏与何进合谋,引来了一位豺狼入京,以今日局面,要想将董卓驱赶出洛阳,必没有那么容易,正是需要仁人志士的时候!” 他小心地将这封信收起在了怀中,“想办法打听玄德的下落,若有机会,一定要联系上他。” 江山风雨飘摇,要庇护住陛下,维系汉室,光靠着他一个人远远不够。 一时之间,卢植的心中悲喜交加,情绪复杂,便未曾留意到,那张布帛信笺之上,并不是标准的折痕,而是有几道弧形的折痕,像是曾经在其中包裹着什么东西。 …… 而与此同时的洛阳城里,一位身着长衫的文士正在端详着手中的玉佩。 一块本应当作为“信物”的玉佩。 这玉佩的玉质有些奇怪,少了寻常美玉之中能见到的棉,显得过于晶莹剔透了一些,雕工也异常精美。若没有玉佩上的那一道摔裂痕迹,必能称为天赐之宝。 在他的面前还铺着一张布帛,若卢植能在此地的话就会看见,在这布帛之上所写,赫然与他收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样。区别只在于,这份布帛上的墨迹仍新,应是被人刚刚誊抄上去的。 见从玉佩上看不出个所以然,那文士便放弃了继续观察玉佩,将视线转回到了这封信上。 乍看起来,这封被他截获的信上,内容没什么问题,无外乎就是一个弃官辞职的学生向老师求官,可能还带上了一件师徒之间的旧日信物作为佐证。 很正常。 以卢植的身份,收到八百封这样的信都不为过,还能顺便带上三百个打秋风的老乡。 放在今时今日的局面下,却让人不得不警惕一些。 董将军刚刚进入洛阳,虽携救驾之功而来,手握的兵权也是洛阳的独一份,但要想更进一步,还需要万分小心,不能走错一步。 他是董卓的谋士,更要为主家筹谋。 先前,他已建议董将军的弟弟董旻挑唆何进的部将,用见死不救的理由杀死了何苗,一举将何进何苗的部将全收了过来,西凉军也陆续自后方跟上,把持了京中要塞。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可京中还有卢植这样的汉室忠臣,有袁氏这些心怀叵测的世家名门,在他们看来,手握重兵的董卓,依然只是一个西凉匹夫! “文优,文优——” 李儒闻声,一把用面前的布帛包住了那块玉佩,揣入了袖中,决定等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解决了,再来深究这玉佩和信的事情。 先让人盯着收信的卢植,应当就掀不起什么风浪。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情为好。 做完这一切,那个正在喊他的声音已到了门外。 李儒连忙开门来迎,将那一道健硕中带着富态的身影迎了进来,“将军怎么亲自来了?” 能被李儒称为将军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不是别人,正是董卓。 他此刻正在气头上,本就有些凶相的五官愈发显出了狠劲,撑着将军肚坐在了桌边的坐榻上,“文优,替我拿个主意。你应该也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 第7章 董卓顿时意动:“说来听听。” 李儒道:“正如将军所言,丁原本人不足为惧,只有他手下的将领还算个人物。尤其是那悍勇的吕布,更是将军的心头大患。” “可心头之患,也可以变成心头所好啊。” 见董卓仍有疑色,李儒也不再卖关子了:“这吕布我已让人去打听过,虽勇武万分,却眼界不高,仅有轻狡之才,游侠之性。将军觉得,这样的人能走到哪一步?” 董卓答道:“不过为人附庸而已。” “正是!倘若令人对他陈情利弊,晓以利害,再给他一份重礼,许诺一个高官位置,将军觉得,他能不能为您所用?”李儒说出的是一句问话,但董卓听得出来,这话中满是笃定的意味。 李儒又补充道:“倘若丁原有统兵御将的才能,我一定不给将军提出这样的建议,但他做并州牧时没有政绩,做何进部将时只能做些威逼凌迫的事情,现在何进死了也没敢主动进攻,全靠着手底下有几个能人,才保全着地位——这样的人,凭什么得到部将的真心效忠呢?只要不是真心,就能利诱!” “好!”董卓大喜,“那就劳烦文优,为我拿下这一员虎将!” 李儒的判断一点也没错。 丁原在董卓面前叫嚣得得意,却全然没想过,自己的本事能不能压得住手底下的人。 在利诱以及董卓护驾的“大义”面前,吕布只犹豫了几日,就已应允了董卓的拉拢。 自恃有倚仗的丁原并未留意到这个变化,而是坦然地将吕布带在了身边,准备联同袁氏部将一并向董卓施压,将这西凉悍匪从洛阳赶出去。 但这一日,当他“见”到董卓的时候,去的只是他的头颅。 是吕布斩了他的脑袋,将他送到了董卓的面前! “好!好一员虎将!”董卓笑容满面地接过了这份礼物,将吕布给搀扶了起来。 吕布这一站,顿时让董卓更为满意。 面前的青年武将高约八尺,面目凌厉,肩宽臂长,筋骨壮实,一看便是善于骑射的悍将,先前投于丁原麾下,属实是太浪费了! 董卓自己也是武将出身,怎会不知这样的先天条件有多难得。 他一边将吕布迎入了营中,一边赞道:“若我有儿如此,此生也无憾了。” 可惜他董卓没这样好的运气,儿子早死,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孙女董白。 于是这话说来,便只剩了客套的意思。 哪知道,下一刻他便瞧见吕布顿住了脚步,朝着他拱手而跪:“将军何必遗憾,公若不弃,布愿拜为义父。” 董卓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一动:“……” 这是不是也太直接了?他们西凉人都没有这么热情的。 但在这刹那的惊变中,董卓又忽然想到了先前李儒说的话。 他说,吕布轻狡,这可能不是一句错误的评价。 可一想到他终究不是丁原这样的蠢材,也自信能给出足够的筹码,又立刻伸手扶住了吕布的双手,朗声笑道:“能得奉先为义子,确实不必有憾。早闻并州军中,若论弓马、膂力,奉先俱是头名,眼下只能先屈居骑都尉一职,待得将来起势,必要给奉先谋一个飞将军的名号。” 吕布顺势而起,朗声应道:“还要多劳义父提携。” 这两人各有算盘,一个喊“义父”打蛇随棍上,一个顺坡下驴认了“义子”,若不知道先前种种,还真以为是一对和睦的父子。 董卓也随即更显亲厚地拍了拍吕布的肩膀,眼含深意:“奉先啊,光劳我提携可不成,还得你自己多拿出些让人信服的战果。” “否则,丁原的旧部虽和你同为并州人,但也不见得非要听你号令。若我没有记错的话,眼下河内那边还有一支丁原的部从?” 吕布应了声“是”,“先前丁原听从大将军的指派,屯兵于河内,假借黑山贼为名放火烧毁官舍和孟津渡口,用来威逼太后诛杀宦官,换来大将军平叛。”(*) 董卓冷笑了一声:“结果放火装贼的闹剧都还没落幕,何进自己已先被宦官杀了,多好笑的事情。” 不过嘲笑归嘲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应该感谢何进的,要不是他如此行事又不够谨慎,怎么会让他董卓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吕布也应和了两句,随即问道:“义父的意思,是要将这一支部队收回来?” 董卓点头:“能收得回来就收,收不回来就杀,丁原老贼一死,京畿守军已全在我手,不差这一路人马,若他们非要为丁原讨个公道,那就杀了立威!我的谋士给我提了个建议,我看颇为可行。” 吕布抱拳:“听凭义父吩咐。” “这事说来也简单。丁原的那路人马不是佯称黑山贼行事吗?就劳烦你这位骑都尉领兵前往河内,打着清剿黑山贼的名头走一趟吧。那些人若是愿意听你的,也就不是贼了,直接将人收编带回就是,若是不愿听你的……” 董卓哈哈一笑:“你是朝廷的骑都尉,杀几个贼子又算得了什么?” …… 张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随意地伸手捻了捻鼻子。 这入秋天气变化得快,短短几日里又冷了不少。 但他自认体魄强健,应当没被山风吹出什么风寒来。 估计是麾下那些留在山中寨子里的部众在念叨他了。 他们原本也只是想刺探一番洛阳的情况,看看能否从中牟利,谁知道局势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不仅洛阳城里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你先死来我跟上,他们这边还捡到了个皇帝。 一时之间还真回不去。 可惜了,皇帝是落难的皇帝,也不知道要何时才能一呼百应。 说不定还是得先退回太行山中,回他们的贼窝里过冬,再看看要如何将皇帝送回洛阳的宫中。 张燕叼着根枯草,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眼尾的余光看向了营中的一个方向。 为了防止皇帝在此的消息外泄,刘秉已换了一身衣服,将皇帝的冠冕和华服都用厚布包裹,小心地存放了起来。 当然,他是皇帝这件事,在军营中还是个人尽皆知的事情。 先前搜山寻人的时候,大家也都看到了,张燕是如何向刘秉跪下的,又是如何让人将他恭敬地抬下山来。 最多就是在称呼上改了改,先叫他“刘先生”。 原本刘秉的意思是,连这个称呼都不必有,对外更不易被察觉,可架不住他换上了一身寻常的打扮,从肤色牙齿到举止都不像个平民,还是当个军中的文化人为好。 幸好,比寻常的贵族好养活一些。 …… 刘秉艰难地咽下了一口麦饭,一把捞起了手边的水壶,又灌了两口水,才缓过了那阵发噎的劲。 前几日试图逃跑,爬山亡命之后饿得厉害,连那搓了两把野菜的麦饼,都被他吃得像是美味佳肴。现在却不得不说,这年头底层民众的食物受制于材料,实在是难吃,好难吃! 还费牙口。 “您……” 刘秉努力平复了表情,从容说道:“今日局势如此,何必挑剔饮食。” “我不是要说这个,”孙轻的眼神往上一飘,“我是想问,您……您的头发是不是褪色了。” 不,说褪色可能有点不太对,应该说,是他“洗了一次头”之后,头发上就没有现在那种板正的硬挺感了,也没了那层发亮的油光。 刘秉闻言,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孙轻顿时低头,心中暗想,自己怎么问出了一个这么愚蠢的问题。 陛下最近吃糠咽菜的,脸上头上的油光都不见了,难道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吗?他又没经历过有钱人的生活。 可他转念一想,不对啊,他为什么要有负罪感? 皇帝变成现在这样不是他害的,反而是他们这些忠臣把皇帝保护了下来。他没体验过吃饱穿暖的生活,也不是他的问题,纯属是从皇帝到下面的贵胄都不干人事。 但凡刘秉没证明自己就是皇帝,这几日也多学了不少“常识”,少了些麻烦事,他怎么都要伙同几个兄弟偷偷套他麻袋! 还有空跟他讨论头发褪色不褪色? 结果他心念一转,再一抬头,就见刘秉已目光凝重地看向了一个方向,随即就从坐着的石头上站了起来,快步朝着张燕的方向走了过去。 孙轻定睛一看,见张燕先前还颇有余暇地打量他们,现在脸色也已难看了下来。他心惊之下,连忙跟了过去。 到了那头就听刘秉在问:“发生了何事?” 张燕已认定了他就是皇帝,也没觉得他这话问出来有何不妥,直接将手一指:“再说一次给他们听。” 斥候连忙说道:“洛阳方向有兵马渡河越关,进入河内,打出的旗号,是尊奉并州牧董卓之命,讨伐我等黑山军!” 孙轻惊呼:“怎么回事,送信洛阳这事暴露了?” 他这么一想,顿时就将凌厉的目光扎向了刘秉,却见他虽是面色沉沉,可显然没将孙轻的刺人眼神放在心上。“多用点脑子想想,必定不是这个缘故。” 洛阳城里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真假皇帝这一说吗? 又怎么会为了捕捉一个并不存在的皇帝,向黑山军动兵。 他这么理直气壮,也让原本有一线疑虑的张燕打消了怀疑,开口反驳:“不是因为陛下。是因为丁原。” 丁原? 孙轻一听这名字就来气:“怎么又是他!前阵子他就打着我们的名号在河内惩凶为祸,害得咱们的名声比之前更坏了,咱们还没去找他的麻烦呢!” 张燕扯了扯嘴角:“很遗憾,咱们找不了他的麻烦了。” “啊……”孙轻放低了声音,“他升迁了,咱们打不过?” 第8章 孙轻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步,以免盛怒之中的陛下和同样不好惹的张燕,会将矛头转而对准他。 却不知陛下的发难,完全是为了掩护自己的尴尬。 张燕按了按额角,扬声便道:“我何时说过,我要不明敌情就出兵!这吕布本为丁原部将,却叛主求荣,向董卓俯首,现在还要带兵进犯河内,不知是真要收拢旧部,还是要顺便来找我的麻烦,我为何不能打?” “区区小人,轻言冒进,杀了就是!” 他在参与黄巾起事之前也不知道,原来有些事情去做一做,才知道能这么容易。 以他的兵力,直接对上董卓或许不成,但只对上一个卖主求荣的小人,自信还有几分把握。 刘秉咬牙怒道:“那么烦请张将军回答我一个问题。若如斥候所说,这名为吕布的将领杀了丁原,领着丁原的脑袋去领赏,为何先传来的消息,不是并州军哗变,而是他出兵河内?难道并州军都是鹌鹑,生怕吕布转头就把他们的脑袋一个个砍下来吗?” 张燕被这问题问得一怔。 是啊,为何先发生的事情不是并州军哗变? 并州是什么地方?是大汉的边境,与匈奴作邻居的地方。 这里的武人与中原腹地的士卒不同,大多被迫与敌军交战,练就了一身武艺和抄起武器就干的胆魄。 丁原做过并州刺史,还能将这一支并州军带到洛阳附近,听从何进的调派,必然不会是个废物。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死得如此轻率,甚至都没翻起多少风浪。 这真的只是因为,丁原领军水平太差吗? 张燕面前,那双凛然如刀的眼睛提醒着他,他曾经向陛下介绍过,自己的姓氏从何而来。 哪怕,张牛角的死亡与他无关,为了收编张牛角的部将,他还是选择将自己的姓氏改成了“张”,换来稳固的军心。 这就代表着,要“吞并”一支队伍,从来没有这样容易。 见张燕默不作声,刘秉再度开口:“吕布能在此时出兵,要么说明他勇冠三军,真能在千军之中往来无忌,取了别人的头颅,要么说明,他在并州军中的威信比丁原要高。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好对付。” 张燕冷静了不少:“陛下判断局面的眼光,臣有所不及。那不知陛下以为,我们该当如何应对吕布?” “嗯……”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刘秉了。 他先前说出来的话,哪有什么眼光不眼光的,完全是站在后世人的角度对吕布目前的兵力和威望做出了个判断。 现在问他应该如何应对吕布出兵河内,这就完全戳中他的知识盲区了。 他从来没听过,有谁是刚穿越不久就要打吕布的! 他刚才都懵了。 眼下也只会说:“……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张燕摇头反驳:“不,来不及从长计议!我等即刻从此地渡河,折返河内,与后方兵马取得联系之前,吕布必然已在孟津站稳了。要是被他抢先一步来袭,我军上下还未做好准备,就真成了被朝廷围剿的贼寇了。” “换了我是吕布,刚刚转投他人,一定会想要立下一份让人闭嘴的战功,更应该将此次袭向河内的战果扩大!” 这场交锋,除非他销声匿迹得够快,否则很难避免。 可是销声匿迹这件事…… 张燕面露几分疑色地盯着刘秉,警惕他说出什么直接退兵、避而不见的话来。 眼前这位落魄的皇帝,是要想办法杀回洛阳夺回权柄的,假如连一支小小偏师都不敢应对,还要如何做后面的事情? 他将赌注押在对方的身上,不希望听到这样的答案。 张燕拱手:“还望陛下三思。” 刘秉咽了一口唾沫。 他深知,自己此刻已与张燕绑定在了一处,正被架在这火上烤。无论如何,都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建议张燕退回太行山中。 退,也正如张燕所说,未必能阻止吕布的出兵。 届时,都不是皇帝威望受损的问题了,而是命保不保得住的问题。 “张将军,朕说的从长计议,是另一回事。”刘秉强压着心中的慌乱,语气平稳地开口,“朕即位前从未领兵,只在书上学过一句话,叫做以己之长攻彼之短。那吕布领兵进犯河内,固然是强兵劲卒,也终究是外来者,有他的短处。” “那么我们眼下该做的,是一面让人继续探报吕布的行动,一面从军中寻找通晓河内地势还略通军事的人来集思广益,发掘我方的长处,寻找交战的契机,是也不是?” 没等张燕回答,刘秉已蹙眉叹道:“我近日身在黑山军中,已知晓你这一兵一卒来之不易,请将军一定小心行事,别被这吕布找到了一举击破的破绽。并州铁骑的名声,不是靠着吹嘘才传扬出来的。” 这句话一出,还真让张燕的神情和缓了不少。 在请刘秉暂时移步歇息,由他和麾下部将商议一番时,孙轻就听到张燕垂头沉思了一阵,忽有几分唏嘘:“听说,这位陛下出生后,因上面的皇子屡有夭折,幼年时先被送到了民间寄养,母亲和舅舅也是屠户出身。这么一看,他虽然起先有些贵人的怪毛病,但想想他是皇帝的话,还是比先帝强得多。” 还能说得出“一兵一卒来之不易”这样的话。 “算了不说这个了。”张燕环顾一圈,“陛下说,对吕布此人不可强攻硬取,想要集思广益,找几个通晓河内地势还懂军事懂谋略的人与他一并商榷,你们怎么说?” 赵谦后背一凉,赶忙回道:“我不行!” 他只是识字,勉强能做个狗头军师,帮忙分析两句,但真到了要和并州正规军交手的时候,他可没有半点本事。 倒是他和张将军的老家真定,在他那村里有个武艺出众的少年,平日里还读了不少书,能带着村中老少组建一支卫队,摆弄得有模有样。可惜他不仅与黄巾不是一路,现今也隔得太远派不上用场。 张燕目光一转。 孙轻也跟着摇头:“将军您别看我,我向来都是您说什么就往哪里冲的,哪懂什么智取。” 他就会一个,也是黄巾军的标准打法,仗着己方人多一股脑冲上去。 这方面只需要他有胆子和号召力就行了,最适合他这种直性子。 张燕:“……” 他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刘秉要说从长计议了。 倘若吕布不只是个善于投机卖主的小人,真有统领并州军的名望,带着精锐铁骑来袭,他们这边也只知道用人数包围而已,那除非能将吕布的兵马诱入山中,否则绝无胜算!反而要变成别人的战功了。 “你们……” “将军,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一个小头目忽然开口。 “你说。” 小头目凑上来说道:“咱们没这个智取的脑子,有人有啊。您看,咱们在河内拿军粮的时候听过不少消息,听了些风闻传言的。既然集思广益的人数不够,抓两个回来不就凑够了?” 就跟“拿”军粮一样,顺手的事情。 张燕无语:“……你说得容易!将人带回来然后出了馊主意怎么办,是你看得出来还是我看得出来?那还不如直接向那吕布发难,硬拼出个高低来。” 小头目讷讷:“可是,先前他们对我们不满,是因为我们不听朝廷管教,好听一点叫黑山军,难听一点还叫贼,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拥戴陛下,是为国尽忠,对面的吕布董卓,才是谋逆的叛臣贼子啊!” 张燕:“……” 这话说得,怎么还怪有道理的呢? 反正还得派人去联络其他部众,又得打探吕布那边的情况,张燕也不差多做这一件事来碰碰运气,直接给了这名为“王当”的小头目前去拿人的重任。 王当也不含糊,当夜就行动了起来,径直乘船渡河,向着距离此地最近的温县而去。 …… 天明之时,一行数骑正自温县向西而去,浑然未觉,危险正在向着此地靠近。 这一行人中为首的青年约莫二十岁,坐在马背上也能看出身量高大,仪表不凡。 但他虽长得高壮,却不是一位武将,而是个文生。 早在七年前,也就是他才只有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已经通过了朝廷的经学考试,成了“童子郎”,在这河内温县也算是个出名的人物。 “兄长,”一旁比他小八岁的弟弟忽然开了口,“你说,父亲此次让我们入京一趟,会有何种嘱托?以我看,司隶近来风波频频,河内诸县,更有至少三方势力涉足,恐怕不是长留之地。若是各县守军强硬,和贼党起了冲突,势必波及温县,我们还是尽早带着族人撤离为好。” 青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不怕各县守军强硬,更怕他们先一步为求保命而逃遁。他们若稳守城池,还能有官兵名号,贼人必定顾虑名声,不敢逾越太过,可若是一味逃窜,反而会让百姓惶恐,四方流亡,引来更大的麻烦。” “不过二弟也不用太过担心,父亲只是朝廷的治书御史,不在要职上,邻近温县的野王县里,还住着位父亲的老友李公,曾做过冀州刺史,能指挥守军与我温县守望相助。我们只需快快往返京城一趟就好。” 在危险波及到他们的家族所在前,相信父亲一定会做出明智的决定。 他司马朗和弟弟司马懿也非庸才,知道何为随机应变。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弟弟一声惊呼,“兄长当心!” 司马朗愕然抬眸,惊见前方草丛之中一道绊马索已横亘在前,不知在何时布置在此。他匆忙间试图勒住缰绳,却还是慢了一步。 第9章 刘秉咬了咬后槽牙:“……我是让你从营中找几个稍有见识的人出来,不是让你把人绑架回来!” 他原本想的是,不是还有一句俗语叫做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吗。 他多找几个人出来合计合计,就算不能想出个切实可行的办法,起码在张燕这里也不叫无所作为,至少有了个交代。 可这认知,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偏差。 张燕却是理直气壮:“那营中没有,不就得去外面抢吗?” 他们黑山军办事一向如此,河内富户有目共睹。 现在司马朗和司马懿也切身体会到了。 但他们最觉震惊的,不是自己被绑架的理由,而是张燕对刘秉的那个称呼。 “陛下”? 哪个陛下?他在喊谁陛下! 眼前这个身着布衣,面貌看起来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吗? 司马懿此刻已顾不得装作被吓到的样子了,直愣愣地睁开了眼睛,唯恐自己错过了眼前的任何一个细节。 对于年仅十一岁的他来说,今日发生的种种,已经完全超出了平日的认知。 是,他们兄弟都有早慧的美名,但……但是也用不着把他们丢到这样一个处境,来证明“早慧”吧。 那跛脚的年轻人仿佛忽然意识到了张燕先前的称呼问题,乌沉沉的眼光掠过了眼前的被捆缚的两人,随即一把将张燕从军帐中拉了出去。 两人的脚步声很快远去了,只剩下了这对倒霉的兄弟。 司马懿以耳贴地,认真听了一会儿,蛄蛹着挪到了兄长的身边。 他还没开口,司马朗就已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你别问我,我没有见过陛下。我参与朝廷考核,受封童子郎的时候,还是先帝在位,先帝也无需接见我们这些后生学子……” “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的年龄对得上。” 其实刘秉在穿越之前正读大三,二十一岁的年纪。 但他毕竟不像司马朗一样长得着急,还在十二岁考试的时候就被人误认为谎报年龄,所以刘秉现在看起来,同十七八岁真没多大的区别。 就是这一句“年龄对得上”。 可这句判断并没有用。 司马懿低声喃喃:“光知道年龄对得上说明不了什么。按照父亲在来信中所说,陛下已被迎回洛阳北宫之中,不应该在这贼窝中。” “慎言!”司马朗面色肃然。 他向来是个温和敦厚的人,但今日处境不妙,也不得不说话冷硬一些。“张燕虽是黑山贼,毕竟有朝廷封官在身,明面上还要称一句平难中郎将,将此地说作贼窝,将朝廷置于何地?让那张燕听到,你的小命也保不住。” 司马懿年纪虽小,却听得进去话,当即垂目认错:“是,我该说,皇帝不当在张燕军中。” 司马朗叹气:“但张燕也没这个能力伪造一个皇帝。” 不止是没这个能力,也不像是有这个头脑。倒是那年轻人,或许有这个本事冒认皇帝身份。 偏偏他听到张燕将人掳来的消息时,惊讶一点也不像是装出来的,说自己也是被人抢来的时候,说的也是一句真话。 这就让人更摸不着头脑了。 本以为董卓入京,挟持皇帝,总揽军权,有可能会祸及司隶各郡,已是对温县司马氏的大麻烦,谁知道真正要命的事情,还在这里! 张燕说出一句“陛下”说得容易,把他们“请”来出谋划策,也只是对属下的一句吩咐,他们要考虑的问题就多多了。 司马懿刚要再说,忽然耳朵一动,又一个翻滚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外面一轻一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下一刻,便见刘秉重新掀帘而入。 因是逆光,司马朗和司马懿很难看清,他在将目光逡巡于两人之间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紧接着就看到,他脸上挂着有些微妙的神情,先蹲下在了司马朗的面前,伸手去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 “陛……先生,此举不妥!”张燕不知道在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又开了口。 刘秉解绳的动作一顿,还是继续做了下去:“妥与不妥我心中有数,无需多言。道不同者不相为谋,反而是拖了我们的后腿,连这点道理你都不明白吗?” 司马朗费力地转头,分明看到,这年轻人在说出这话的时候,指尖微微一颤,仿佛将好不容易带回的助力送走,于他而言也很是不舍,但仍然果断地做出了这个抉择。 绳索散开在了司马朗的身侧。他先前不能动弹的双手双脚终于能重新活动,只是因捆缚的时间有点长,腿脚还有些发软。 缓过了那阵麻劲时,刘秉也已将司马懿身上的绳索给解开了。 他将手向帐外一指:“你们走吧。” 司马朗迟疑:“你……” 刘秉打断了他:“不必多问了,尽早离开此地。董卓与朝堂勋贵必有一争,令吕布前来河东剿匪只是一个开始,就连皇帝都朝不保夕,何况是其他人。若我是你们,必定即刻离开河内,另寻他处落脚。” 司马懿抬头,认真发问:“你真不拦我们?” 刘秉低头瞥了他那张故作老成的脸,答道:“我已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想你们也是聪明人,不会将此地的情况泄露出去。” 司马懿还想再说,已被兄长司马朗一把拉住了后领,向外带了出去。 那年轻人说得一点也没错。 当他们走出军帐的时候,虽然遭到了各方目光的打量,却并没有人对他们做出阻拦,还将他们的随从也给归还了。 只不过,他们的马匹落到了黑山军的手里,就是吃下了肚的肥肉,绝不可能再给他们吐出来。 要走可以,自己用两条腿回去吧。 反正此地距离两兄弟所住的温县不远,至多走到天黑的时候也就走到了。 司马朗再不犹豫,也顾不上讨还自己的马匹,“走!” 营门一开,他们快步走了出去。 …… 张燕目送着这一行人慢慢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面上冷然:“陛下用不上这些道不同的人,杀了就是,为何还要将他们放走,若是他们将您身在此地的消息泄露出去,岂不是有负您与卢公的筹划?” 刘秉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我不是让人暗中跟着了吗?你信不信,他们会回来的。” 他转头,眉毛一竖:“我还想说你呢,你绑谁不好,绑了这样的人!” “选他们有什么问题?”张燕抱臂而立,余光见有人小心地摸出了营去,缀在了那一行人后面,神色稍霁,又反问道,“那司马朗既是河内人,又是忠君早慧的俊才,出来做官也是应当的。” 刘秉克制着冲动,才没向他翻个白眼。 他要说的哪里是司马朗了,而是旁边的那个“搭头”! 那个现在只有十岁出头,却因为家族遗传,看起来有十三四岁大的司马懿! 司马懿的名字谁没听过啊? 虽然他方才横看竖看,都没从这个年纪的小孩身上看出什么鹰视狼顾的样子,就看出了他比寻常孩童冷静得多,还是忽然觉得有点牙疼。 一想到他现在是“皇帝”,就不止牙疼,还有点胃疼了。 幸好他转念一想,自己这个皇帝的身份也没传播多远,等解决了此地的事情,在被人揭了老底之前,说不定就能找到跑路的机会,那怕这种历史名人干什么! 反而是司马朗司马懿两兄弟应该怕一怕他。 他们也当然会回来的。 他看似将两人放出了营地,却不许他们骑马快速赶路,还让人在后洞察他们的去向,一旦他们表现得稍有不妥,那要早夭的,可就另有其人了。 再说了,哪个十几岁的孩子听到皇帝疑似和贼兵头子联手,会不感兴趣,不想看看随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反正,他不能! …… 司马朗和司马懿也不能。 他们离开营地还不到半个时辰,守营的士卒就已来向刘秉和张燕禀报,先前离营的一行人等又已经回来了。 他们走得有多果断,回来得也就有多快。 司马兄弟的随从仍旧在外待着,又营中士卒看守,这兄弟二人则被又一次带到了刘秉的营帐中。 司马懿余光轻扫,瞧见营帐中多出了一个面色发红的小卒。 这人似乎是刚从其他地方跑回来的,应当是向面前的贵人禀报了一些什么,让刘秉的脸色比先前严肃了不少,也让他在转向这折返的两人时,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不是说让你们走吗?” 司马朗与司马懿对视了一眼。 做兄长的那位恭敬答道:“若如先生所说,吕布奉董卓之命前来河内,只是他们将行大事的第一步,我等忝为河内人士,应当协助朝廷兵马阻止他。愿为张将军筹划,击退这并州武夫。” 他们自然不会说,这个折返回来也是因多疑所致,疑心这“放虎归山”并不是真心想放,此外,他们还想要弄清楚刘秉的身份。但反正有对抗董卓这么一个大好的理由摆在面前,他们为何不用呢? 可听在张燕的耳中,就只剩了愕然的反应:“……” 这还真叫刘秉给说中了!将这两人先给放了,果然是最好的办法。 现在反而是这两人主动要为他们出谋划策了。 果然,像他这样的莽夫,就是无法理解这些读书人的想法! 刘秉没有起身,只是抬手示意二人落座,沉声问道:“那么敢问两位,有何计策教我?” 司马朗眼见他这等上位者表现,又见张燕对于刘秉占据主位毫无异议,愈发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第10章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河内地界,距离孟津最近的县,除了我司马氏所居的温县,就是野王县。野王县中,有一位自官场隐退的长辈,可说服与我等同道,做这个给予吕布诱饵的关键人物。” …… 于是在一个时辰的分工后,刘秉已坐上了前往野王县的马车,同在车中的,还有提出这诱敌之策的司马朗。 司马朗撑着那只受伤的脚,在车中落座,就听到车外,又传来了张燕的声音:“我真不欲与官兵合作……” 他沉默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很想知道,外面这位到底是如何说出这句话来的。 倘若刘秉真如张燕所称呼的那样,是这大汉天子,他就已经和天下最大的官合作了,怎么好意思说什么“不欲与官兵合作”! “你不必管他怎么说。” 先一步坐在车中的刘秉开了口,顺手将张燕不知道从何处劫来的书搁在了一旁。 见司马朗看向了他的手边,刘秉笑了笑,解释了一句:“竹简笨重,非我所好。” 司马朗:“可惜纸张昂贵,黑山军中当无此物,委屈先生了。” 刘秉改了个坐姿。 对于自己先前扭伤了脚这件事,他起先还有些郁闷,觉得行动不便,现在甚至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等伤势好转了,继续多装两日瘸子。 既能避免骑马露馅,又能让他在此刻不必拘束于所谓的坐姿端正。 他先前不敢距离司马朗司马懿太近,就是担心在士人礼数上露出了破绽。 却不知道,因张燕那句称呼的先入为主,再加上这被释放后跑回来的一出,司马朗再看这仅着布衣的青年,已在心中多出了一句“不拘小节”的评价。 刘秉问道:“出发得匆忙,先前竟忘记多问一句。这位野王县中的李公,是哪一年做的冀州刺史?” 司马朗回忆道:“约莫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刚想说刘秉为何有此一问,又忽然反应了过来,张燕等一众人在做黄巾贼的时候,正是在冀州作乱的。 若是李邵恰在这个时候当的冀州刺史,只怕刚报上姓名,就能直接打起来了,也不必谈什么合作。 刘秉也果然面色一松:“那就好。只是……” “我身份特殊,说服李邵之事,还要劳烦伯达了。” 因马车起行,车身随之一晃,摇动的车帘在车中青年的脸上投落了一层阴影,竟让司马朗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身份特殊”四字,他虽说来平淡,却让人听之心惊。 司马朗连忙定了定心神,也让自己在车中坐稳。 “不说是为了限制董卓的嚣张气焰,除他一位臂膀助力,就说只是为河内百姓出力,庇佑同乡,我也理当走这一趟。” 自司马朗看来,刘秉的笑意有些捉摸不定。“哪怕,你现在只是一位童子郎?” 他应声而道:“正是。” 刘秉拍了拍手,再不多问,只闭目靠着车壁假寐。 都说“言多必失”,他现在说了这么几句话,跟司马朗聊过天了,应该也不能算冷场。再要多说,他就要暴露自己没文化的本质了。 眼见他这样的表现,同在车中的司马朗也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当对刘秉称为“陛下”,还是效仿张燕对外所说,尊称一句“先生”,现在刘秉闭口不言,反而让他也平复了忐忑的心情。 在出行前的一个时辰内,他一直在努力观察着黑山军军中的情形和刘秉的举止。 一个人的身份,是很难装出来的。 刘秉习惯性要喝煮开的水,对拔营起行之时的常识几乎一窍不通,那名为孙轻的小头目抱着个古怪的包袱,被刘秉专门叮嘱小心保管…… 桩桩件件都在证明着眼前之人的不寻常。 姑且先将他当作是逃难在外的陛下好了,或许,也正是他们司马氏出头的机会,现在在做的事也没有错。 司马朗一边想着,一边听着外面的车马奔行过河内的原野。 大河以北,太行山以南的这片土地,称得上是平旷肥沃。 当黑山军大队在后,只这一路拜访李邵的使者先行时,便行路极快,未及黄昏,已抵达了野王县前。 司马朗在河内一带也算是名人,像是他这样的童子郎迟早要入仕为官,且必定官运亨通。 听说他要拜谒李公,自入城之后就有人开道领路,直抵李府门前。 …… “你说谁来了?”李邵出外待客,心中仍有觉有些奇怪。 自温县到野王县并不太远,以司马朗的身份,该当会先令仆从送来拜帖,敲定了登门的时间,再到此地,而不似现在这般好像匆忙到访。 但他转念一想近来在河内的种种传闻异变,又忽然面色一振,给司马朗找补了一个理由。 他匆匆到访,完全说得通。 刘秉还未随司马朗在厅中等待多久,就见一位精神矍铄的长者脚步生风,踏进了屋中,笑容满面地朝着司马朗迎了上去。 “世侄来得太是时候了,我原本还说有事想要与你商量,想不到你我如此默契,不等我让人给你送信,你就已先到了。” 李邵揽着司马朗的手,向坐榻行去,低声询问:“你父亲还在洛阳,没找借口离开?” 司马朗点头:“是。” 李邵低叹一声:“该让他当心一些,董卓终究是西凉匹夫,万一起了冲突,他可不会按照礼数规矩。我看不仅是洛阳,河内也不安全。” “李公的意思是?” 李邵面露忧心:“董卓部将兵抵河内,名为剿匪,实则如此谁也不好说。这野王县的县令有多少本事,你我是知道的,城防不严,兵力微薄……所以我有意举家搬迁到温县,与你们为邻,你看如何?” 司马朗才因李邵说的那句“河内不安全”心中一喜,就忽然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脸色都僵住了:“李公这话说得不妥!” “古有虞国虢国唇亡齿寒的说法,现在河内地界上温县和野王也是如此,李公又是野王的大人物,若是贸然搬迁,非但不能集合两县兵力,共同抵御贼寇,反而会让两县的百姓都先自乱阵脚!要知,方今这世道,民与匪也不过一线之隔。” 明明司马朗还不足二十岁,此刻横眉怒目,一时之间忘记了与自己说话的,乃是被尊称为“李公”的长辈,竟也让人不由为之一慑。 李邵匆忙改口,又端出了沉稳的做派:“莫慌,莫慌。我也只是这样一说而已,世侄既然亲自前来,必定是有更好的法子?若有需要我协助的地方,必定尽力为之。” 司马朗心中一定:“有李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毕竟是曾经当过一州刺史的人,把当年主持冀州政务的能力用在对付吕布上,还能有什么难的? 他年少之时,还曾跟随父亲多次前来李公府上请教,知晓对方胸中韬略。 此刻一听他的态度已然转变,司马朗连忙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李邵闻言,面色凝重地思量了片刻,忽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若真能结合野、温各县兵力,会同黑山军除去董卓一路助力,让北军五校有机会击退那西凉武夫,此事纵然要冒些风险,又有何妨?” “只是……”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我都知道,似董卓那等虎狼之将本就不该能屯兵河东,更不该给他机会入主洛阳,所以你说服我容易。可从名义上来说,河内诸县已收到消息,陛下险些遭难,是董卓将他救回宫中的,这样一来,董卓此人仍有救驾的清名,要说服野王县令就需要费些口舌。” 他说到“陛下险些遭难”六个字的时候,司马朗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刘秉的方向看了一眼。 见他此刻乔装作自己只是个书童,眼观鼻、鼻观心一句不发,却好像并未错过他们的每一句交谈,又重新看回了李邵。 “那依李公的意思……” 李邵答道:“县令探亲未归,约莫明日回城。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就在我府中暂住下,明日一早,我与你一同去见县令。倘若他不愿从此正道,那就先夺了他的印信,咱们自作主张一次!” 司马朗大喜过望:“就依李公所言!” 李邵示意一旁的侍从,“去准备些酒菜来,今日我要好好招待世侄,也还要麻烦伯达,将我要做的事情再详说两句。” 可在酒宴过后,将司马朗等人安顿下来后,跟着李邵的仆从就看到,这位长者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一边掉头疾走,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速去收拾行装,切勿耽搁。” “您这是……” “行了,有什么话等离开此地了再说。” 他回头看了一眼司马朗所居的院落,眉头死死地皱在了一起:“光知道他们司马家的人早慧,身量长得也高,怎么就不知道,他们还有这样胆大的毛病!” 何止是胆大,简直是疯了! 连张燕这样的黑山贼都敢合作,还想给那董卓的部将设下伏击的圈套。 告密的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但要想让他配合这群人行动,也是休想! 他即刻就带着家中的细软金银跑路得了,到时候,河东这地方就是发生了多少大事,也都和他没有关系。 仆从虽不明白这是何意思,还是连忙点头:“我这就去。” 李邵的府中人员简单,此次匆忙而走,也不打算叫起雇佣的一应护卫,只带精锐上路,未过半个时辰便已收拾妥当,可以出门了。 唯恐被司马朗察觉出端倪,他也不打算再有多留,直接自府中后院的偏门溜了出去,后面跟着自己的家人与仆从,各自背负着不小的包袱。 第11章 “……” 幸好夜色够黑,就算此地有火把高照,也是一片灯火斑驳。 刘秉瞬间凝固住的表情,才并未被人察觉出异常。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自己的冲动,没有猛地向司马懿看去,顺带掰开他的脑子,看看他是怎么将这句话说得如此顺口的! 啊??? 什么叫做“不如即刻杀之”??? 被迫上贼船的到底是谁啊??? 哦,他这个皇帝也是被迫装的。还不像司马兄弟一样是“本地人”。 那没事了。 但司马懿的这个反应,还真是把他吓得不轻。 前方的司马朗没能得到一句应得的解释,却忽觉一道凌厉的目光从后方刺向了他,他惊觉回头,就对上了刘秉压低了眉心略显烦躁的神情。 “管好你弟弟,如此行事,固然斩断后患,岂不与贼子同流。” 司马朗茫然地去看司马懿,完全没听到他先前说了些什么,就已被刘秉一把拂开。 刘秉抢身上前,向周遭下令道:“即刻将人拿下,烦请李公交出印信凭证之物,借我等一用。再为我等指一指路!” “遵命!” 留守在外的黑山军士卒早得了张燕的吩咐,同行的还有将司马朗兄弟绑来的王当,一听“皇帝”下令,飞快地行动了起来。 李邵刚刚收拾起来的包袱又被重新拆开,私人联络的印信之物都被搜略了出来。 他脸色发白地被仆从搀扶着,眼看着一名上来搜寻的壮汉趁着夜色黢黑,将两块碎金揣进了自己的怀中,小步挪到了刘秉的面前,像是献宝一样递了一半出去,正想怒斥一声贼子,又被雪亮的刀锋照得眼睛生疼,顿时再不敢言语。 心中却已忍不住去想,当年他还在做冀州刺史时候的情况。 那两年冀州疫病丛生,他坐车穿街而过的时候,在人群中看到的也是这样如狼似虎的眼神。 但当时,他还有卫队庇护,让这些人不得不退回去,去向那施舍符水的大贤良师求救,现在却已无人挡在他前面了。 在这被人拦截了退路之际,他连自保都做不到! 那为首的青年跛着脚走上前来,打断了他的回忆:“李公,请说一句真话,这野王县的县令身在何处?” 李邵脱口而出:“确是明日清晨折返城中。” “那好,”刘秉示意一旁的人,“去告诉张将军,我们连夜夺城,控制府衙。” “我……”李邵连忙补充,“我可以为你们带路。” “不必了!”刘秉语气果决,“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根本无心对抗董卓吕布等人,何必为了自保而说出这样的话。” 刘秉转了回来,向司马朗说道:“李邵无用,但毕竟如你所说,是城中德高望重之人,若是此时有何意外,野王县内必定人心惶惶,先让人将他看守着也就是了,你们陪我往府衙走一趟,助我一臂之力。” 司马朗愣了片刻,方才恍然应道:“……是!” 说什么需要他们助刘秉一臂之力,听起来像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而已。 他这寥寥几句发号施令,已再看不出先前坐在马车上时的温吞和蔼,只剩下了处断决策时的雷厉风行。 果然是帝王之风! 不必刘秉多说,当府衙被入城的黑山军控制住后,司马朗两兄弟已主动地自府衙中搜寻起了各类文书印信,将一封按照先前计划草拟的书信快速写就,盖上了李邵和县令“联名”的各式印章,递交到了刘秉的手中。 刘秉接了过来,凭借着认字认半边的本领,勉强猜出了全文的意思,在司马懿更显忐忑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再让人寻一套县中衙役的制服,给送信的人穿。” 司马朗垂眸沉思了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定,开口反驳:“不,不必让什么送信的人,这个送信的任务,由我来做!” “你……” 司马朗点头:“为保万无一失,这一趟我亲自去。只是还需要劳烦张将军那边配合一二,为我准备些东西。” 刘秉总觉得,看司马朗这个孤注一掷的表现,好像是脑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但眼下的局面于他有利,他也没必要拒绝。 他点了点头:“也好。” 那就由司马朗,去会一会吕布吧。 …… 次日清晨,这野王县的县令正当回城之时,便被直接扣押了下来。 随即就见一名年轻人走了上来,自他腰间摘下了最后一枚印信,向着另一侧的青年行了个礼,随后跳上了马车。 “……” 县令大惊失色。 哎等一下,有没有人来给他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 …… 那大概是没有的。 司马朗已带着一封足以瞒天过海的邀约踏上了行程,在行出一段后,又与张燕的另一路队伍碰面,从他们的手中接过了一份“礼物”。 在临近正午的时候,他已撞上了吕布的斥候,向对方释放了友好的信号,在对方半信半疑的目光注视下,被领到了吕布军前。 …… 吕布。 这位并州虎将此刻正当意气风发之时。 斩杀上司丁原,向董卓投诚,让他何止是官升一级,也让他“名正言顺”地变成了并州军的统领。 早前跟随丁原辗转来到洛阳的并州军中,并不服从这位上司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先前丁原上头有何进,统筹天下兵马,让他们不得不听令行事。丁原一死,他们反而自由了,认了吕布这位能靠武力服众的将领。 司马朗入帐而来,就见吕布头顶红帻武弁,身上的大鱼鳞甲明光璨然。 再细看去,垂缘肩甲的方形金银甲片之间,还混杂着几缕彩带,更衬得他英武非凡。 他斜着一双丹凤眼看向来人,一股逼人的锐气扑面而来,直将司马朗上下打量了个遍。 见来人不是个瘦竹竿一般羸弱的家伙,只是腿脚有些不便,吕布撑起了身子,开口问道:“我听斥候说,你是从野王县来的?” “正是。”司马朗拱手答道,“我奉县令和李公之命,有要事想请将军相助。” 吕布冷笑一声:“且慢!我是来出外执行公务的,不是谁说什么有要事相助,就要听的!” 司马朗:“可我要说的事,正与将军的公务有关。” 吕布的笑意一收:“说来听听。” “方才入营之时,我已与将军的部将交接,将十余名贼寇送来,此事,将军应该已经知道了。” 吕布颔首。 这来使口中,“贼寇”二字被专门加重了语气,只因被他送来的,正是丁原旧部中的犟种,非要继续听从故主的号令,已逃遁而走。 按照董卓对吕布的嘱托,这些人就该按照处决贼寇为名杀了立威的! 司马朗道:“这些贼寇四方流窜,野王县上下也很是头疼。不仅如此,他们近日间还因将军出兵,与太行山中真正的黑山贼搭上了关系,准备与之会合,我们截获了几人,知晓了计划,县中上下大惊。” “野王县是何地?河内地界上的近山小县,若是这两方人马会合,必定先攻取野王。我等万般无奈,不得不恳请将军出兵支援,平定这两路贼兵,还此地太平。”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封书信呈递到了吕布的面前。 吕布抬手去接,跳入眼帘的就是一个个规整的印章,连带着被司马朗送来的那枚私印,仿佛是这写信之人生怕他有所疑虑,就差没将所有有效的身份代表,全部盖在这封邀约之上。 也为了证明,这封信上的有一句承诺有效。 算起来,吕布还比刘秉认识的字多呢,一眼就看到了这信上最重要的一句话。 他长眉一挑:“这重礼相谢是什么意思?” 司马朗仿佛是因看到了吕布的意动,连忙摆出了笑脸:“重礼就是重礼,今日到访求见将军,我也奉李公之命带来了一份见面礼。” 一旁的士卒见吕布脸色,走上前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那话中的见面礼,便是一份数量不菲的金银财货。 吕布抬眸:“你说的那李公是……” “李公已自官场隐退,但先前曾是冀州刺史,尚有几分家底。若是被贼寇劫掠,就什么都不剩了,还不如分与将军,请您庇护一二呢,您说——是吗?” 司马朗小心地观望着吕布的神情,又添了一把火。“李公还说,他与将军虽未谋面,但也总有一份缘分。野王与并州只一山之隔,如今将军又恰好驻扎在河内,若蒙将军不弃,也有半份同乡情谊了,往后,还有互惠互利的机会。” 吕布脸色微变,低声自语:“同乡……” 这句同乡和互惠互利之说,看似不过是空口白话,威力一点都不逊色于那句“重礼”。 他选择向董卓投诚,当然是为了往前走出一步,可光只有董卓这个“义父”,和他手下的一干并州武将,只怕依然要被朝中的官员排斥在外,有了李公这“半个同乡”就大不一样。 别看对方现在只是个被贼寇所扰,不得不向他求助的可怜人,但他归根到底也是一位士人,还是个当过大官的士人! 他来这河内收拢丁原旧部,竟还有这样意外的收获! 吕布心中已有了定夺,一把抄起了手边的画戟站了起来,开口便道:“好!既有贼寇作乱,岂可耽搁,我这便出兵,与你往野王走一趟。” 司马朗面露惊喜,快步跟上了吕布:“将军如此大义,我代县令与李公先行谢过!” “且慢!”二人刚刚掀帘而出,就听前方一个声音拦住了去路。 司马朗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异色。 第12章 “将军!”那将领还要再说,已被吕布调兵的将令掩盖了声音。 司马朗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向吕布问询:“不知这位是——” “你问他作甚?” 唯恐吕布生疑,司马朗连忙圆场:“我见他虽不如将军,但也不似等闲,更羡慕将军这并州军中人才济济!” 这话吕布爱听,嚣张的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 “要我说,你们河东也是人才济济。至于你问的人,他叫张辽,曾是我并州的武猛从事,因先前大将军所召,被丁原先派来了洛阳。他与我有旧,我就向义父请托,将他调到了我麾下。” “你我往野王县走一趟,令他驻守河东渡口,谨防此地有失。后方有他策应,我更无惧也!” 司马朗喃喃:“原来如此……” 兵马出营,张扬得有如猛虎出山。 可若细看去就会发觉,他们军容齐整,龙骧虎步,并非一群莽夫倾巢而出。 司马朗眼见这样的一幕,心中不觉有些震撼。 他先前只知道,就在去年三月,上一任并州刺史还因为胡人南侵战败被杀,这才有了丁原的赴任。随后又发生了吕布杀丁原这样的内讧。 有这两桩事情在前,他对并州军多少有些轻视,却不料,吕布此人虽然好骗,但统兵勇武并不作假,在后方也还留着一位遇事沉稳的将领策应。 幸好,他因陛下的表现选择亲自来做这个说客,又因陛下说要对并州军慎之又慎,连夜重新制定了计划。 只是骤然听闻还有张辽此人在这里留守,需要再做一出安排而已。 吕布回头,就看到这位说话体面的使者爬上了马车,费力地跟上了他们这一行人行军的队伍,忍不住发笑。 竟未留意到,随着马车向前,有一道身影自车中跳下,滚到了道旁的荒草之中,直到前方的兵马消失在了视线之中,这才拔腿向着一个方向奔去,去为黑山军的另一路人通风报信。 而吕布这一行行动如风,虽有步兵拖慢了脚步,依然在日落前行出了二十多里,距离抵达野王县路程只剩一半。 他没打算趁夜行军,着令士卒就地扎营。 但还未等全营歇下,他就见前方探路的士卒折返回来,凑到他耳边通报了两句。 吕布眉头一皱:“让人将那位使者请来。” 司马朗被带来时,人都还有些懵。 吕布问他:“斥候来报,前方有人拦路,你可知是何情况?” 司马朗摇头:“不知……” “将军!不是敌人——”忽然有声音从营门的方向传来,“是有人在营外求见,说要前来犒军!” 犒军?司马朗顿时会意,开口就答:“应当是李公派来的人,感念将军行路辛苦,故而派人前来!” 吕布大笑:“何必如此客套,若要宴饮赠礼,且待解决了那些逆贼再说。” “这话就说错了。”来人被接入营中之时,正听到了吕布的这句话,开口答道,“既是有求于人,就该拿出有求于人的态度。” 随着他走入营中,一干酒肉之物都随着一辆辆马车送到了营中空地之上。 那文士打扮的青年行到了吕布的面前,“可否借一步说话?” 吕布不疑有他,顺着对方的示意走到了一边,便听对方说道:“将军有所不知,野王县中近来因山匪作乱,闹得人心惶惶,只得闭锁城门,严防警戒。若是将军率众兵临城下,李公担心城中拿不出什么招待的排场,反而让城中百姓先慌了心神,不得不令我先带食粮前来,算为将军接风洗尘了。待得将军得胜,山匪祸患已解,必让野王县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吕布心中的疑惑顿时得到了解决,“这算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还要犒军送礼来说,派两个人来解释解释也就是了!” 文士微笑:“但就如我先前所说,求人呐,就该有求人的态度。” 他拱手致歉:“我还有两句话要与他说,请将军先去品用肉食酒水。” 吕布摆了摆手。 赵谦如蒙大赦,朝着司马朗走了过去。 司马朗将他一把扯了过去,匆匆问道:“这又是何情况?” 赵谦低声说道:“那位的意思。他说,并州军弓马娴熟,光靠着将人诓骗入城中,未必能真将他们困在当中。若以吕布之骁勇,或许后路被断,还能杀出另一条路,到时城中河东百姓怎办!所以,我们的计划再改一改。” 若是司马朗没见到吕布军中是何情况,说不定还会觉得,此举简直是平添麻烦,但在随同行军的半日间,他已认真将这军中上下都窥探了一遍,着实不敢断言,在对方全盛的状态下,到底能否困得住这一行猛士。 赵谦已说了下去:“不如先将他们引至山中,分兵击破,要知道……” …… “要知道,我们黑山军敢以黑山为名,正是因为转战于山水之间,哪怕是山间陡坡,也能如履平地。并州军虽然骁勇,但进了那太行山,也不是我们飞燕将军的对手!陛下您说是不是?” 刘秉克制着向他翻个白眼的冲动,“……是。” 上次他想逃跑却最终失败的那次,已经体会过了。 孙轻絮絮叨叨的声音又响起在了他的耳边:“只是我不明白,您已足够谨慎行事了,为何还要再小心一些?” 司马懿在旁随行,本就因孙轻那又蹦出一次的“陛下”二字心头一惊,面色复杂地垂下了眼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又听刘秉语气凝重地开了口。 “别人有试错的机会,我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每一步都要反复斟酌。” 司马懿小心抬头,竟对上了刘秉朝着他这边看来的目光,蓦地一沉,也不知道“陛下”这句话,到底是在回答孙轻,还是因他先前的那句建议,又对他做出了一次警告,连忙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个教训。 但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他一别开视线,向远处张望,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喜色:“快看,我兄长回来了!” 刘秉闻声而望,果然看到在远处有一行空车连带着几个熟悉的身影向野王县城走回,其中正有先行一步的司马朗,和随后前去犒军的赵谦。 还真是他们回来了。 司马朗刚进得城来,就听到了刘秉的发问:“吕布怎么说?” “他没怀疑我们。”司马朗松了一口气,“见到城门紧锁,路无人烟,也只以为是为了躲避山匪,说等料理完了敌人再来野王县。” …… 吕布可能不仅仅是没怀疑他们而已。 司马朗和赵谦离开后,他还忍不住腹诽了一阵,儒生就是儒生,连这等胜券在握的交战都要惧怕,只怕这县中兵卒也多是懦夫! 难怪会被一群乌合之众吓成这个样子。 不过想归这样想,他入得山中,仍让士卒分作数队,进山探查山匪情形,并未贸然压上阵去。 士卒很快来报,在这山中确有一处形同坞堡的山匪所在,周遭设有数处木板泥墙,有斥候分列于周遭,为防被人察觉,他们不敢探查得太过靠近。 唯恐被察觉后,反而叫这些山匪得以脱逃,转战他处。 “若是山中结营而守,咱们的战马就派不上用场了……”吕布军中的属官分析道,“不如迂回一路人马切断他们的后路,威慑他们只能正面应战,或者弃地而逃,再来正式进攻。” 吕布将手中的长戟向地上一支,冷眼向着山中看去,“迂回一路人马可行,但不是用于威慑他们正面应战,而是绝不放跑一只漏网之鱼!” 至于正面的战场,自然是由他带着一路人马强攻上去! 为防夜长梦多,吕布分拨出去了五百余人清扫战场后,便在这日暮时分杀向了远处的山中坞堡。 一时之间,山中杀声震天。 那身姿矫健的虎将在林中腾跃,竟也看不出他平日里多是马上作战。 土墙壁垒之后的乱箭纷纷,非但没有拦阻住他的去路,反而像是被这一将当先的凶悍给惊退在了当场。 吕布抬眼而望,就见那头树影人影摇动,似有退去之意,连忙急喝了一声,招呼着后方士卒即刻上前。 “哪里跑!” 他自己,则先一步抢身在前,一戟劈开了拦路的藩篱,先一步杀破了这山中营地的最外层屏障。 后方的并州军本不习惯徒步在山中作战,但一见将军如此勇武,顿觉士气大增,呼喊着冲杀的口号紧追上来。 这坞堡之中的山贼也是刁钻。 除了跑得慢的几个,被后方追来的箭矢直接射倒,其余的众人竟都已退向了更后方。 吕布怒向心头,竟未在这仓促之间察觉,此地的外围有山匪聚居村寨的模样,内部的第二层防御工事却显得极其简陋。 悍然闯入的并州军终于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是越过了第二道壕沟,踏足了一片全未翻整之地。 不,不对。 本该在此地的坚城壁垒,不,应该说就算不是坚壁,也该是营防的地方,竟然只有一片略有起伏的平地。 先前逃亡后撤的山贼也已不知在何时消失无踪。 “将军……” “先别说话!” 吕布心中一紧,顿觉不妙。 但还没等他调转方向,撤军退出,四面便骤然涌起了一阵阵的喊杀声,正冲着被包围在中间的并州军而来。 一支支利箭嗖嗖作响,破空而来,先自后方贯穿了数名并州士卒的身体。 而另一侧,一行巨石自高坡之上朝着此地汹汹滚来,一阵树木摧折的厉响随着滚石辗转发出。 第13章 早闻黑山贼狡诈,却不知是这样的狡诈! 他们兜兜转转,蛰伏山林,转战千里,发展到了今日的规模,并不只是靠着当年黄巾威名! 这山中并无坞堡营寨,只有一方引诱敌人深入的陷阱,仿佛这就是他们在山中捕猎的技巧。 “将军……” “退,退出这包围圈!” 吕布厉声疾呼,精干犀利的眼睛已经环顾向了这周围杀奔而来的黑山军。 多年与胡人交战,不过生死一线之间,让吕布可以轻易判断出,包围上来的敌人谁强谁弱。 张燕领兵而来,忽觉一道鹰隼般的目光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还未等他再下一道命令,就已见一支利箭自夕阳中穿过。 箭如奔雷,直入林间。 三石重弓发出的箭矢,在一瞬间已向前疾驰数百步。 张燕仓促要避,已算身形灵活,却还是骤然臂膀一阵刺痛。只见那弩箭已破开了他的皮甲,在他的上臂拉开了一道豁口。 “嘶——” 对面已有一道高呼响彻林间:“贼首在此,与我同擒此贼!” 吕布一把持戟挑开了两支利箭,眼中光亮如昔。 他这一箭虽没直接将张燕射穿,却在箭出箭落的刹那之间,将并州军的士气直接抬升了上来。 纵然身陷重围,也有这员虎将身先士卒,杀出了一条血路。 “混账!”张燕勃然大怒。 此刻他才是占据优势的一方,却叫吕布这厮先夺回了气势,算怎么回事? 但这愤怒没叫他冲昏头脑,而是匆匆下达了几条指令。 吕布骁勇无匹,斗将实属不智,这山间战场于黑山军来说,便和自家后院没什么区别。 那又何惧于吕布这天马行空的一箭! 当吕布再度凝眸张望之时,身形灵巧的飞燕将军已消失了踪影。 周遭的贼兵自斜后方突然增多,分作三路包抄了上来,如同林间暮色里的噬人藤蔓,迅速攀援上了并州军的后路。 “啊!” 吕布循声回头,正见一名黑山军一个跳击,手中的藤鞭便缠绕住了一名并州士卒的脖颈。 他手中的弓箭几乎是在看到这一幕的同时,便已搭箭射出。 但还没等箭矢命中,那黑山贼寇的发力,便已将脚下不稳的并州士卒直接扯落在地,顺着山坡滚下了一段。 滚动之间,一只分外有劲的手臂已绕过了敌军的脖颈,狠狠地顺着跌落的力道一拧。 颈骨断折的声音稍纵即逝。 吕布已看到,那率先出手的黑山贼一骨碌爬了起来,他的士卒却已继续滚向了山坡之下。 趁着并州士卒因这一幕愣神之际,一队隐没于林间的黑山贼骤然杀出,飞快地射出了一轮手弩的利刺。 并州军士卒刚要追击上去,砍杀这一路精锐,就见前方骤然拉起了一张渔网,朝着他们的头顶扑了下来。 日光在林中晃动了一下。 渔网也让人的视线一阵斑驳。 惊得人不由一个眨眼。 但此刻哪有松懈的机会。再一睁眼,原本还在山坡之下的一路贼兵,已在三两步间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手中的长刀木刺果断地送了出去。 而当前方的并州军回援之时,这一路人又早已借着一处藩篱的屏障后撤而去,从另一头发起了进攻。 四面八方的喊杀声,还让人分不出来,这群盘踞在此的山贼到底有多少人,那为首的指挥之人又要从何处再来。 “……!” 吕布脸色阴沉。 他只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山贼,而是一群在丛林间来去无忌的飞鸟,或者是水中的游鱼。 周遭的士卒惨呼,更是让他不得不即刻做出一个决定。“走!” 不能在此地继续纠缠。 这里虽然是并州与河东的界限,但与并州铁骑适应的作战环境简直天差地别。反而是那群黑山贼,虽然在一开始被他的一箭险些倒下自家的主帅,现在却已找回了进攻的节奏。 他们以有心算无心,更是掌握了莫大的优势! 走,退回到山下去,或许还能有一战之力。 吕布进攻得快,此刻想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为麾下士卒谋生,同样很快。 这臂长腿长的将领一跃而过眼前的壕沟,明明并未骑乘宝马名驹,仍然像是脚下带风,一跃数丈。 原本蹲守在这一侧的黑山军士卒骇然抬头,就见一道有若杀神降世的厉光斩落了下来。 戟上血光迸溅,借势向前,劈开了一条血路。 “走!” 这是指明方向的一记号令。 随同吕布而来的并州士卒立刻跟上了他的脚步,与包围上来的黑山军鏖战一处,却是且战且退。 张燕只微一迟疑到底要不要尽数压上,就已见吕布突围而出,并州军精锐半步不曾落后。 黑山军匆匆收拢的包围圈,只来得及啃下落在后面的一半兵马,就再难追上前面的一队凶人。 张燕一记拳头砸在了树上,“该死!” 若非吕布先声夺人,他何至于慢了这一步。 但幸好,这场交锋还没结束。 “将余下的这些人全给我拿下!”他一边说,一边自己领着一队人向吕布所在的方向追去。 吕布匆忙退下山来,来不及清点士卒的损失,便已与看守马匹的后军会合,令士卒上马后撤。 黑山军占据山中,提前设伏,分布在这太行山下的“眼睛”必不会少。他在此时犹豫,非但无法接应山中的残部,反而会将剩下的人马全给折进去。 还不如先撤回野王县中,整顿了队伍后再行图谋。 直到此刻,他也还没怀疑,太行山中的黑山贼和近山的野王县有所勾连,只觉得是自己行事莽撞,误中了那狡猾贼兵的圈套。 毕竟,若是野王县有心坑骗于他,为何不在先前犒军的酒水与肉食中动手脚。 吕布策马疾驰,握住长戟的手心随着策马奔驰出了一层冷汗,心中暗暗怒骂,只要让他有机会卷土重来,必定要叫那黑山贼好看! 他仍有一半有余的士卒追随。 夜色也已在此时铺了满天,将他们这一行人掩护在当中。 在这庇护之中,随行的士卒都不觉微微放松了心神。 自从并州入伍,到现在抵达洛阳,这是他们头一次吃到这样的败仗。幸而将军没在这出惊变中被打倒,那他们也就还能接着打下去。 “将军,你看!”士卒惊喜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来。 吕布抬头,就见月光模糊勾勒出了远处的一道轮廓,低矮的城墙之上是几盏照明的灯烛。 或许是因听到了迫近的马蹄声,烛火被走动的人影遮住又露出,在他的面前闪烁了一下。 他精神顿时振奋,策马朝着城头高呼:“敢问城中李公与使者可在?吕布需入城暂歇一夜。” 城墙上响起了一阵奔走的脚步声,随即有人回话:“将军是除了那黑山恶贼吗?” 吕布眼神一凛,刚要答话,忽听城头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对方:“先别问了……将军入城无妨,但入夜之后,百姓都已安歇,可否暂居于城曲重门之中,待得天明,自有人向县令与李公禀报?” “可!” 野王县毕竟是小城,并无护城河环绕,随着吕布的这句回答,城门缓缓打开在了他的面前。 吕布先行策马行入,但还未等全军进入重门之内,一种蓦然涌起的危机感忽然让他后背一凉。 他下意识地回过了头,惊见城头一张面容被月光照亮,相隔着少许距离,也能看出那上面写着的,绝不是欢迎的表情。 更像是,蓄势待发的杀机。 一个字从他口中脱口而出:“退!” 能跟随吕布到此的,本就已是并州军中绝对的精锐,在听到吕布这句号令的下一刻,就已动了起来,向后方匆匆撤退。 守在城头的孙轻脸色一变,高呼一声:“莫让吕布走脱。” 先前的平静顿时被这接连的两声打破。 还在城外的并州军惊见城头弩机抬起,朝着城下便是一通箭矢飞射而来,在这匆忙之间,竟有一半没能躲过。 死伤惨叫连连。 然而还没等孙轻高兴片刻,便有一杆长枪忽而被吕布从身旁士卒的手中抢过,狠狠朝着城头掷了上来。 孙轻连忙后退,却因脚下的杂物被绊倒在地,跌坐在了城头。 可还没等他站起身来,一杆长枪已贴着他的面颊擦过,扎进了他后方的门楼之中。 但凡他还站着,现在已被那一杆枪扎了个对穿。 “他……” “杀出去!”吕布一击之下未能得手,也没觉遗憾,干脆利落地纵马穿过了大批直冲他而来的箭雨,就是重重的一戟,拍在了前方的城门之上。 肩头方甲之间穿入的一支羽箭,好像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行动,仍让他冲出了一条生路。 当他越过城门之时,更不知在何处捡起了一架盾牌,挡住了城头向他追来的一支利箭。 走,继续向前走。 沉浸在夜色之中的野王县内,还不知道藏匿有多少敌军,吕布怎敢久留,只能带着自己的一众骑兵匆匆逃离。 但当他顶风回头之际,已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敌方发难匆匆,明明射箭的水平绝称不上高明,竟也又让百余名骑兵留在了那里,跟上来的里面也有不少人受了伤。 他必须尽快折返河边大营,与张辽会合,方能重新站稳脚跟。 一想到张辽,他就忍不住一拍大腿,心中暗恨,自己为何先前要被敌军的花言巧语所诓骗,不听张辽的劝阻,非要出兵走这一趟,这才让自己落到了这样窘迫的境地。 第14章 这世道,大概也没有两个字,会比“陛下”两个字更有威慑力。 陛下! 那是独属于皇帝或者是摄政太后的名号。 吕布牙关一张,又吐出了最后一口腹中积水,彻底睁开了眼睛。 虎目一抬,就对上了那个被他射过一箭的家伙。 “你们……” 按照他们并州人对将领的点评标准,张燕绝对要算是个残次品。身高不够,体格不壮,骑上了马、披挂上阵后估计就只有他的一半大小。 可先前的山地战中,他已见识到了黑山军的本事,现在也是他没能泅渡逃生,反而做了别人的俘虏,他又哪里能小觑张燕。 这人,还真有些真本事。 但大概让张燕知道吕布的心理活动,也不会觉得有多值得骄傲的。 正如刘秉所看到的那样,张燕举着手中的弓弩,对准了吕布的肩头,仿佛是真要把自己先前受伤的场子给找回来,眼见他清醒了过来,顿时更觉欣慰。 好啊。起码,他不必对着个倒地不醒的人逞凶了。 “呵,你还真能逃啊!”张燕磨牙恨恨,“我从山中追下来,以为能在野王县再和你交手一次,结果你跑得如此快,要不是我分兵一路等在渡口,还真要叫你逃了。” “就你想来找我们黑山军的麻烦是吧?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能耐!” 吕布根本懒得辩驳,他原本前来河东,只是要借着讨伐黑山军的名义收回丁原旧部,并没有打算和张燕他们交手。 现在解释,还真以为他怕了张燕。 反正现在已被敌军俘虏,大不了就是一死,十几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就是……死前,他还有个疑惑没解决。 思忖间,他的目光已悄然从张燕的身上挪向了刘秉,也正看见这青年走上前来了一步。 “行了。”刘秉咳嗽了一声,示意张燕退下。 却见这刚刚得胜的黑山军首领回头之际,眼神里透出了几分不悦。“陛下是觉得,我不该对他如何吗?昨夜为将他擒获,与并州军交战,我麾下的兄弟死伤数百,我不将他大卸八块,都算给他的面子了!” 刘秉半步不让:“那也得等我问完了洛阳局势再说!” 张燕眼神微颤,刹那间浮动的疑虑与试探又重新沉了下去,一把收回了手中的弓箭退开到了一边。 孙轻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那吕布确是勇武难当,陛下想将他收为己用也在常理之中……” 张燕不置可否,只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万一刘秉不是皇帝,只是要借用吕布的武力脱身呢?又或者他确是皇帝,却对黑山军先前的行动不满,想要收服并州军来做个平衡呢?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吕布轻易摆脱囚徒的身份,否则他先前为何要在刘秉身上下注! 要不是冲着那句“先问洛阳局势”,他不会退开得这么果断。 忽听另一头司马懿的声音冒了出来:“你愣着做什么,都说你拿着丁原的头颅献给董卓,才能接手并州军,既然见过董卓,也一定见过洛阳的其他人,说个洛阳情形而已,难道这么难张口吗?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为你并州军的其他人考虑吧。跟了你这么一个莽撞好骗的将军,真是倒了大霉了!总不会是……” 他笑了笑,似有嘲讽之意:“你献了个头颅,就被董卓丢出来了吧,连他都看不惯你的所作所为。” 吕布勃然怒起,转头喝道:“你这黄口小儿,怎配如此说我,那丁原有何资格统领我并州虎士,我杀他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我这骑都尉的官职也是天子亲授,何来被驱赶出来一说,若非你等不讲规矩,如此算计,我又何至于落到这等地步。如有胆量,为何不列阵相迎,且看是谁取了谁的头颅!” “叛逆之贼,何敢说什么列阵迎敌。”刘秉冷声打断了他的叫嚣,又一句话堵了上来,“再者说来,你这官职也非天子亲授。” “……!”吕布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刘秉。 他将话说得太过斩钉截铁,让他骤然听见“陛下”二字时的迷惑非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更加强烈了。 吕布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才是陛下?” 刘秉的后背早因司马懿那句童言无忌的试探而汗毛倒竖,却依然负手而立,在吕布看来满是从容不迫的威势。 “你不是见过,你认为,或者说,是董卓认为的那位陛下了吗?” “可他,”吕布声音一顿,越是回忆越是没了底气,“他虽看起来养尊处优,但畏畏缩缩,毫无天子气度啊。” 按照吕布的想法,哪有天子是这样的? 反而是眼前的这位,若说一句实话,还更有可能是这朝廷未来的君主! 他向来不擅长说谎,此时也直接说了实话。 刘秉沉声问道:“那他如何了?” 吕布已被误导着有了些猜测,迟疑着回道:“我离开洛阳的时候,朝廷罢免了原本的刘司空,准备接受董将军部将的建议,拜义……拜董将军为司空。皇帝陛下也同意了。” “荒谬!” 那一边,司马懿正在心中思忖着吕布给出的答案,猝不及防就被刘秉的一句震怒吓了一跳,连忙转而望去。 扑面而来的肃杀,令他不由心生一缕惧意,唯恐自己先前的刻意试探会被刘秉察觉,反而是得罪了他。 只见这青年的脸上已再看不见对于吕布尚存几分的欣赏,只剩了疾风骤雨一般的阴霾。 “董卓贼子,不过是违抗先帝旨意擅自入京的西凉匹夫,何敢僭越谋取三公之位!” 吕布不知如何作答,竟干脆破罐子破摔,接上了又一句真话:“我看,他可能不只敢做司空,还敢做其他事情呢……” 要不然,这个好像才是真皇帝的人,为何要躲避在外呢? 但这么一想,他被人俘获,落到对方的手里,竟又好像是在“弃暗投明”了。 是……是这样吧? …… 在此刻的洛阳城中,董卓也正在将自己的想法说给自己的女婿牛辅听。 牛辅惊了一跳:“您说,您要换个天子?” 这是个什么说法! “有什么问题吗?”膀大腰圆的董卓歪坐在榻上,支着一条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 牛辅见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就知道董卓对他这个一惊一乍的表现必定极不满意,连忙腆着脸向岳父解释:“我不是说有问题,我就是觉得,咱们才来洛阳不久,就想换个皇帝,是不是也太快了一些。” 董卓却不这么觉得:“快?无非就是谁当皇帝对我们更有利一些,哪有什么快与慢的。我且问你,你觉得那小儿刘辩如何?” 牛辅不假思索:“先帝养出这么一个长子,也是要死不瞑目了。” 董卓都被这答案给逗乐了:“哈哈哈哈哈,你啊你……” 瞧瞧这话说的。 “但这说法倒也没错。这位先帝长子,现在的皇帝,实在是太过怯懦了。当日我们护驾回京,问他事态经过,他都能嚎哭不止,说得语无伦次的,真不知道当皇长子的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 “按说屠户女养出来的儿子,不是应该胆子更大才对吗?” 牛辅不解:“他胆子小,耳根软,对您来说,不是好事吗?” “好事……呵,现在可能是好事。”董卓冷笑连连,“他现在怕我,将来就会怕别人!他现在必须依赖我,还愿意封我为司空,将来就会效仿先帝,大封那些宦官,说出宦官是自己父母的话!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觉得这是好事?” 牛辅一愣,随即摇头。 要这么说的话,好像不是。 董卓一拍桌案:“这就对了!既然如此,还不如选个和咱们沾亲带故的人当皇帝,我看陈留王刘协就不错,不如废了他哥哥,立这个做弟弟的当皇帝!” 牛辅连忙插话:“哎且慢且慢!岳父说沾亲带故?这刘协和咱们也没关系呐。” 董卓将眉一竖,理直气壮:“怎么没关系了?他不是那屠户女所出,被先帝交给董太后抚养长大,除了被朝廷敕封为陈留王,还有个别号,叫做董侯。这一笔下去,写不出两个董字来,你且说说,这叫不叫沾亲带故?” 牛辅:“……” 他第一次听说把废长立幼,甚至是废立皇帝说得这么直白的。就连理由也如此,如此…… 他刚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董卓抬手示意牛辅暂且闭嘴,自己起身去看,就见李儒急切地走了进来,脸色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好看。 董卓忙问:“发生了何事?” 李儒紧绷着脸色,回道:“出事了!并州军来报,河东黑山贼作乱,迫使并州军退回大河以南,张辽本欲领兵接应吕布,却被黑山贼又抢先一步,将其俘获。并州军损失惨重,暂时无力渡河还击,请司空拿个主意!” 董卓脸色一沉:“将情况详细说来我听。为何说是张辽本欲出兵接应吕布?这河东贼子来袭之时,吕布他身在何处!” 李儒将前因后果快速解释了一番,说给董卓来听。 董卓越听,脸色也就越黑,李儒话音刚落,就听董卓怒火高涨地骂道:“那吕布认义父认得如此之快,我还当他有多少本事,为何如此无能!” “……”李儒表情微妙,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说,这话听起来着实古怪。 董卓似乎也发觉这话不妥,改口骂道:“我是说,那并州军自称骁勇,却为何如此无能,连一群黑山贼都胜不过!” 第15章 “司空觉得,此战非打不可?” “当然。”董卓战意高昂。 李儒背着手,转回头去疾走两步,深深叹了口气。 董卓出身西凉,有武夫习性,如今又初登高位,大权在握,很难说他此刻有没有意气用事。这个“出战还击”的决定,让人毫不意外。 他斟酌着,半回头来开口:“那将军可还记得,洛阳的自己人有多少?若是调往河东河内平叛,洛阳这边是否还能镇得住场面?” 董卓:“……!” 李儒这么一说,他还真算了起来。 距离他们带兵入京仅有五日的时间,后方真正的凉州猛士还未有机会被他调度前来。入京的兵马一共五千,都是他的亲随。 先前控制洛阳的乱战中,还有数百人的损失,再算上留守邙山孟津用于接应的,派遣出去当斥候提防其他人马的,那就只剩不足四千了。 就算勉强加上他弟弟董旻带来的何进部从,完全可以确定忠诚的亲随,也不会超过五千。 不会被其他人骗走,只听命于他的,就只有这么多! 洛阳和其周遭民户百万,北军五校兵马众多,也只是因为没有其他能够号令群雄的将领,才让他暂时拿住了命门。 若是他真在此时不顾代价,将旧部派出,会是何种结果呢? 李儒又问:“还有,司空觉得,黑山军早年间需有朝廷招揽,才暂时安分下来,若只让部下李、郭几位将领率北军出击,真能克敌制胜吗?” 董卓眼帘一动,虽未即刻开口,李儒已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答案。 不能。 西凉将领和洛阳士卒需要磨合,匆促之间让部将领兵出战,只会和吕布一个结果。 “那若是拨给并州军少许助力,渡河救人……” 李儒打断了他:“或者司空还想说,让卢植、袁绍等人代为出兵,令他们和黑山军拼个两败俱伤,再由您来坐收渔人之利,但假使真给了他们这样的兵权,到时候头疼的就是我们了。” 他们只会带兵,掉头来进攻洛阳! 董卓紧皱着眉:“那按你这么说,我们就要硬吃下这个战败的亏,不管那些贼子了?” 这消息传到朝堂上,岂不是要叫所有人笑话。 李儒却语气坚定:“对,这个亏先认下了,至少不会有额外的损失。但不是真的不打,而是要等您将洛阳兵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也拉拢到一批愿意支持您坐稳位置的朝臣,再来算账!” “若是司空仍觉心中不畅快,那就将黑山贼作乱之事归咎到先帝,甚至是当今这位皇帝身上。说成是他无能,才有了叛臣为祸,至于吕布之败,也是并州军出师不利,与您何干……” 董卓听到这里,忽然眼前一亮:“且慢!你刚才说,让我将此事的责任推到谁的头上?” 李儒徐徐重复:“……当今陛下。” “好!就照你说得办!”董卓刚才还因为不能出兵还击而产生的懊恼,顿时一扫而空。 牛辅在旁,顿时意识到了岳父要说的是什么话。 果然,董卓说道:“那文优你看,若是我给废天子,扶董侯上位的理由再多加一条,如何?” 他还是觉得,董侯才跟他有缘一些。 李儒沉吟,随后问道:“这件事,我看得先试探一番朝臣的意思。” 换一个天子,来确立自己权臣的威望,这件事可行,但放在董卓身上,又没有那么可行,起码还需要再争取来几个同路之人。 董卓会意:“我稍后就将人邀来显阳苑,探一探口风。” 他转头对牛辅说:“去,将司隶校尉请来。” 司隶校尉,袁绍。 这袁绍的“袁”,乃是四世三公之家,“汝南袁氏”的“袁”,在京中分量何其之重。 只因这四世三公,说的是汝南袁氏中,接连四辈都出了位居三公的高官,可比董卓这等西凉起家的“暴发户”令人尊敬得多了。 若要换一个皇帝,确实该问问他们的意见。 至于为何先找袁绍? 袁绍板着一张脸,踏入董卓暂居的显阳苑,就听到了董卓语气热络的声音。 “哎呀,算来真是要多谢司隶校尉相助,若不是你向大将军谏言,由我带兵逼近洛阳,迫使太后同意诛杀宦官,我现在还窝在那并州与河东的交界处,等着去边境之地上任,哪有机会像今日这般,还能得到一份救驾之功。” 哈哈,他可太喜欢袁绍了。 士人和宦官相斗,士人出身的袁绍等人,将那莽夫何进当作工具,诓骗得找不着北,也没将他这个莽夫当作一回事。 原本何进都没打算做出太偏激的事情,架不住袁绍等人点火在行,还拉上了他董卓当盟友,才有了今日的何进被杀,他董卓护驾回京。 都是多亏了袁绍相助啊。 好兄弟,真是好兄弟。 袁绍笑不出来,敷衍道:“……司空客气了。” 董卓一摆手:“什么客气不客气的,我这人行事粗蛮,向来不跟人客套,今日正好有事想请你相助,就让人邀你上门了。” 袁绍眼皮一跳,顿时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司空有何事需我相助?” “一件不难办到的事情。”董卓说得轻松。 袁绍却听得后背浸出了一层冷汗。 “……也就是废立皇帝的事情而已。我看现在的陛下太不经事了些,一个宦官挟持,就能惊恐得语无伦次,哪像我汉家天子,不如改立陈留王为帝,也好去一去这洛阳城里的晦气。” 袁绍:“……” 董卓揣着手,状似轻松地发问:“这事,司隶校尉怎么看?” 怎么看? 袁绍他用眼睛看都看得到,董卓为何要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只在一瞬间的震惊与沉默后,他就沉下了脸色,斩钉截铁地回道:“我看不怎么样!陛下即位,是先帝也认可的结果,他也已成了这大汉江山的继承人,是我等要效忠的对象,怎敢胡乱说什么废立之事!陛下胆怯,是因年龄尚小,又受到了惊吓,这也能当理由吗?” 董卓冷笑:“那么河东河内贼子兴起,似有昔年黄巾乱象,算不算理由!” 袁绍脸色一变:“此为你董司空所为,又怎能归咎于陛下!若你真觉此事理所应当,就不是拿它来问我,而是直接宣告于朝堂。到了那个时候,也不妨看看,群臣之中,会有几人愿意听从你的想法。” “混账!”董卓一声厉斥脱口而出。 他看向袁绍的神情,已没了之前那种友好与感谢,只剩下了杀机毕露:“你这竖子懂些什么!如今洛阳军权尽在我手,助我登上司空之位,天下的事情也都由我决断,我要废掉皇帝,谁敢不遵从?难道就不怕我手中的刀吗!” 袁绍倨傲地迎上了董卓森冷的注视:“你董司空手中有刀,难道我袁绍手中就没有吗!” 显阳苑只是董卓的住所,不是天子所在,他前来拜访不必卸下刀兵,此刻还真有一把刀握在手中。 铿的一声。 这位名门之后愤然拔刀在手,怒不可遏:“天下有气性的,难道只有你董卓吗?” 要不是董卓确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也真在今日占据了优势局面,早在董卓说出他进门的第一句话时,袁绍就已想要拔刀在手,哪里会忍到现在。 但这废立皇帝一说,简直是太离谱了,让他不得不这样做! 董卓还真以为自己是霍光不成! 隔着那把出鞘的利刃,董卓与袁绍四目相对,却谁都没有继续向前一步。 庭院之中,也骤然间静得出奇。 忽然之间,又听董卓朗声大笑,打破了这刹那对峙:“哈哈哈哈哈好!司隶校尉果有胆魄,但也不必在我面前来显示你家的好兵器,送客!” 眼见后方的数人上前“送客”,袁绍只冷哼了一声,便已收刀还鞘,转头就走,再未多说一句话。 而这一走,他也没直接回去自己的住所,而是手握着那把佩刀去敲了他叔父袁隗的大门,将显阳苑中发生的种种,全部告诉了身居太傅之位的叔父。 “你说你跟他这么冲撞干什么?”袁隗摸着自己的白须,哀叹了两声。 “我冲撞他干什么?”袁绍先前压回去的怒火,又重新涌了上来,“难道我还要感谢他,因为我家世声名俱在,他不敢对我如何吗?他要说的是废立天子!” 真要让董卓做成了这样的事情,洛阳会是何种局面,简直不必多说。 他是真要一步登天了! 叔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却好像在这一句话里透露出,他怕了董卓! 袁隗咳嗽了两声:“你现在和他叫板,除了有可能会丢掉性命之外,没什么好处。再说了,先前我就不赞同你们用这偏激手段,把董卓引到洛阳来,现在……” 袁绍拍案而起,掉头就走,再不想听这种和稀泥的话。 家族之中确实需要这种各方下注,手腕温吞的老好人,但若要因此放任董卓的势力膨胀,迟早也是一场浩劫,还是该当想办法将他除掉。 既然他已果断地反驳了董卓的建议,开罪了对方,叔父也不打算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上,那这洛阳他必定是待不下去了。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 “慢一些,进城都慢一些!” “让让,别堵在这里。” “喂——” “啪”的一声,一只土罐摔碎在了地上。 那原本抱着土罐的阿婆连忙躬身弯腰,想要去把它捡起来,却先被人群不慎推了个踉跄,险些就要摔倒在地上。 第16章 要是去见,袁绍但凡没瞎都能看得出来,他和皇帝刘辩长得不一样,完全就是在这里冒认的。 可要是不见的话…… “您怎么了?” 刘秉回过神来,就对上了司马朗担忧的眼神。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心虚,他怎么看都觉得,司马朗的担忧之下,还潜藏着一份疑惑与试探。 如果刘秉真的是皇帝的话,他为何不敢去见袁绍呢? 听袁绍所说,他是因为开罪了董卓才弃官而走的,要这样说的话,他与刘秉就是同一个阵营的人。 避而不见,反是心中有鬼了。 但还没等司马朗从刘秉的默然中看出些门道,他的手就被刘秉一把抓住了:“你没去见袁绍吧?” “……什么?” 司马朗轻抽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刘秉此刻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力道格外大。 刘秉目光沉沉:“我说,袁绍知不知道你在此地为黑山军效力?” 司马朗下意识作答,“应当不知。只有温县那边,是以我司马氏的名义,请街坊乡邻闭门戒备,其他的地方,都是由张将军出面,把人赶入城的。” 司马朗也得承认,有些时候,积攒的声名没多大的用处,还是土匪一些的蛮横做派,才更容易达成目的。 话扯远了。 他不明白,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面前的青年似乎松了一口气:“走!我们去看看。” 但在去看看之前,司马朗又被刘秉拉着,换了一身更朴素的衣服。混在人群之中,只要低着头,也不容易被看出他们在其中的不同寻常来。 刘秉借着压低的斗笠,微抬起眼,向远处的袁绍打量。 说是说的弃官而逃,袁绍也并非孤身上路,同行的还有三五个壮硕的侍从,牵着数匹好马,若是路遇流寇,仍有自保的本钱。 而这位辞掉了司隶校尉官职的袁氏公子正挎刀而立,远远看来也足见仪表不凡,身量威武,放在汉代这种当官还要看脸的年代,简直是天然手握一张好牌。 相比之下,此刻正在与袁绍打交道的孙轻就显得畏缩了些,难怪他急着来找能顶上的人,接待那位贵客。 “……确是袁绍无疑。”刘秉低声开口。 司马朗顿时恍然,陛下不急着上来就见,是要先确认对方的身份。 但说实话,刘秉哪里知道那是不是袁绍? 他就是觉得,这时代虽说卧龙凤雏常常扎堆出现,却总不能在他这个假装皇帝的人面前,还能有个假装袁绍的。 这听起来就不太可能。 就当那个确实是袁绍好了。不过…… “您不见他?”司马朗惊愕地看到,在说出那句认定后,刘秉非但没有直接迎上去,反而掉头就走。 在袁绍没能发觉到刘秉混在人群中的打量前,他就已经走出了袁绍的视线。这让匆匆跟上的司马朗大为不解。 刘秉脚步一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向了司马朗。 司马懿刚刚闻声而来,就听到了一句怒斥:“你是蠢材吗?什么叫做我不见他?不仅我不能见他,你和你弟弟也不能见他!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你父亲还在洛阳。” 司马朗:“……” 生死危机面前,人果然是会有急智的。 刘秉一边庆幸,自己竟然想出了一个如此好用的理由,一边对着司马朗继续输出。 “我大汉自来重孝,难道你要做这个例外?先前你兄弟二人被迫相助于我,为擒拿吕布出谋划策,洛阳只知有黑山军反击,不知其他,那董卓除非提刀砍遍洛阳,否则你父亲必无性命之忧,但若你我去见了袁绍,便大不一样了!” “你怎敢断言,袁绍真与董卓撕破了脸皮,不是来探查此地有何人在背后谋划?” “这……”司马朗语塞。 不仅是他,连年少聪慧的司马懿也不知该当如何反驳。 黑山军之前是如何行事的,京畿河内诸地一清二楚。说他会因吕布抵达河内而出兵反击,他们是信的,说他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擒获吕布…… 啊哈哈哈,不是看不起张燕,实在是有点难为他了。 换了他们是洛阳的官员也要猜测,张燕背后有高人指点,会不会让人来借机试探呢? “那袁绍出自汝南袁氏,应当不会做那董卓的鹰犬?” “司马伯达!”刘秉冷声。 “你是不是忘了,到底是谁建议董卓入京的,是谁让这西凉匹夫有此能耐屯兵河东,威逼京城?是袁绍!那他又为何不能替董卓办事?现在刀在董卓的手里,他不得不从。” “若是汝南袁氏已与董卓决裂,先该站出来的也不是袁绍,而是太傅袁隗,为何时至今日还没有他的声音?” 刘秉步步紧逼,心中对司马懿感谢了一番,感谢他前几日没少用小孩子装大人的口吻说起京城里的官员,也让他记住了几个名字。 此刻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在司马朗司马懿两兄弟的头上,还真让他们应接不暇。 刘秉“唉”了一声,“或许袁绍真有此等风骨胆魄,不顾生死也要逃亡出京,扭转因他而起的这个错误,但我们不能赌!” 司马朗:“……是。” 刘秉不能赌。因为他击败的只是吕布,而不是现在控制住洛阳兵马的董卓。 若是被董卓知道,还有一位逃亡在外的小皇帝正好身在黑山军中,河内地界不日便会面对真正的大祸。是陛下先来得及振臂一呼,宣告自己的身份,还是董卓先大举吞掉黑山军,连带着将刘秉也杀死在乱军当中,真是谁也不好说。 司马朗也不能赌。 他先前觉得父亲在朝中没有担任要职,已经从洛阳令这样危险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现在,他与“反贼”与“流落民间的皇帝”混在一起,会反过来连累父亲。 刘秉认真地问:“你现在还觉得,我能去见袁绍?” 司马朗摇头。 刘秉:“我不想怀疑士人的忠诚,就像我之前将你兄弟二人放走,相信你们不会随意告密,但你司马伯达为我出谋划策,往复奔走,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就不能不顾你父亲的死活。” 青年的眼中,泛着一层悲悯的光亮。 “说实话,在安顿完了河内百姓避入城池之中后,我已打算让黑山军中数人潜入洛阳,伺机救出你父亲,在得手之前,我们不能徒添风险了。” “——陛下!” 司马朗心中大为动容,险些忘记,他先前有意改换了称呼,防止陛下的身份外泄,现在又已是一句“陛下”脱口而出。 幸好,他已随同刘秉走到了一边,这一声并未引起旁人的关注。 可换了是谁在他的位置上,听到陛下这样的一句解释,也得为之震动。 “好了,别说了。伯达,仲达,劳烦你二人去寻张将军。”刘秉扶起了险些想要跪下的司马朗,说道,“请他分拨出五十名士卒交予袁绍,这五十人必须是他麾下的精锐,口风够严,绝不能泄露我等相关讯息。” “倘若袁绍真有对抗董卓、肃清朝政之心,这五十名精锐能确保他安然回到冀州,我们也算和他结下了一份善缘。若是他名为拜访借兵,实则试探,这批精锐若想撤离也不难。” “好!” 司马朗俨然已因刘秉的一番话,认下了这忠臣的身份,应声而动。 然而张燕皱着眉头听完了司马朗的解释,却吐出了一句话:“笑话,什么叫做想要撤离也不难?” “啊?” 司马朗正担心是自己和司马懿的问题导致了陛下不能去见袁绍,会让张燕不满,忽听他说:“要是那袁绍真是替董卓来当斥候的,五十柄刀把他砍了就是!” 袁绍还自己辞官了,不是司隶校尉了是吧? 那更好了。连杀死朝廷命官的责任都不用背了呢。 司马朗:“……” 张燕抬手:“好了,你不用说了,我去安排,绝不让陛下失望。” 他也知道,他的部将里多得是大嘴巴。好就好在,他手底下人多,还正好有一批人是刚从冀州方向被他调来河内的,就在昨日刚刚抵达,对于此地的情况知道不多,正好用来给袁绍当护卫。 缺人是吧,多给他安排几个,也看看这长得像个人样的家伙,到底在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就连袁绍都觉得,张燕有点热情过头了。 “五十人够吗?”张燕领着一批人来到了袁绍的面前,摆了摆手,示意孙轻退开,由他来面对着这位四世三公之家养出的才俊。 “若是不够的话,待你抵达冀州境内,我黑山军还能分出三五百人,替你暂时充充场面。” 袁绍迟疑着发问,将张燕从头看到了脚:“敢问,我之前见过张将军吗?” “不曾。”张燕回答得果断。 袁绍:那他怎么觉得,张燕的种种表现,都像是和他早早认识,热情得让人后背发毛。 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到底是如何击败了董卓派出去的并州军? 他在河内停留了半日,隐有听闻,这黑山军中有军师献策,却不料对面比他想得还要谨慎,竟未让他有当面一见来试探的机会。 至于从张燕入手? 眼看面前这个混不吝的将军,袁绍不用问也知道,他得不到一个答案。 他拱手谢道:“那就多谢将军慷慨相助了,也谢过将军,不与董卓同流合污。” 临到启程之时,袁绍翻身上马,若有所思地向着眼前这片土地眺望。 已入秋季,河内河东一带的作物都已收割,原野之间一派凄凄。 黑山军一队队地穿过田野,抱起未能及时收走的秸秆与苦菜,驱着流落在田垄破屋中的单薄身影向远处的县城走去。 第17章 假如,袁绍没带来这个消息,司马懿可能还没这么快确定刘秉的身份。 现在却从疑虑变成了笃定。 董卓入京不过区区数日,为何要这样冒险,做出废立天子的事情?只能是因为,刘辩当皇帝对他来说不利之处太多! 还有什么不利,要比天子在外,寻找机会调集有识之士讨伐于他,更能迫使他走出这一步呢? 说起来,陛下先前也是可怜。 司马懿拼拼凑凑,自觉得出了一个有理有据的推断。 何进大将军被杀当晚,袁术袁绍兄弟明明是朝廷重臣、士族代表、何进心腹,却做出了放火烧宫逼迫宦官的举动,仿佛是生怕那些宦官做不出狗急跳墙之事。 但凡宦官多些胆子,又假如驰援的兵马晚到一步,陛下的小命就保不住了。再有董卓发兵迫近,就只能李代桃僵,逃亡在外,待局势稍定后再回洛阳。 各怀鬼胎的洛阳,岂能久留? 没想到董卓居然还能和袁氏翻脸,也毫不满足于只做一个打手,直接接掌了洛阳的兵权,就让局面变得更加糟糕。 董卓挟制洛阳众人在手,陛下势单力薄,唯一的将领还是个贼匪出身,如何能够随意公告身份? 但就是这样的一位陛下,在洛阳盛传仁懦之名,连先帝都嫌弃他“轻薄无威仪”,却能在这样艰苦的处境中说出“不想怀疑臣子的忠心”“不能不顾你们父亲死活”这样的话。 唉…… “对啊,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张燕接上了话。 “你们大可放心,”他一脸坦然,表明了立场,“我这人反贼出身,专擅和人对着干,那董卓老贼若是真废了皇帝,让陛下帝位不保,我也不怕没了平难中郎将的名头,还非要挑战挑战,能不能把陛下重新扶回皇位。” “再说了,陛下总比……” 张燕忽觉失言,又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他原本想说,刘秉这皇帝还算对他的胃口,不像那个先帝,还给狗戴官帽,让他总觉得自己的官帽也很不自在,所以从来只戴头盔或者头巾。 这话讲出来,颇不给小皇帝面子,还是算了吧。 可他想说的话,分明已在眼神之中了。 刘秉恨不得扶额长叹:“张将军的报国之心我已知道了。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司马朗出言建议:“董卓有废立天子之意,还疑似与袁氏决裂,袁绍出逃在外,他随后的行动不会耽搁太久,陛下还是要早做决断。” 刘秉定了定心神,“我已有考量。河内百姓已陆续迁移至县中,若有战祸,也能有城墙可依,但光靠着黑山军与董卓部将周旋,也非长久之策,还是该当从当中选出丁壮,勤加训练。可惜如今还不是时候。一旦董卓举止无端,传到河内,再打出声讨不臣的旗号,百姓也愿意追随我等。” 司马朗点头称是。 现在他们愿意听话,纯粹是因为,并州军假装黑山贼抢掠,真正的黑山军来李逵打李鬼,总还站得住脚。 可若想要壮大军势,河内百姓仍是避之不及,还是得拿出一个更有利的讨贼名头。照这样说来,等上一等也无妨。 赵谦忽然在旁说道:“我看,光靠着河内一地,终究人丁不盛,要与洛阳百万之众相比,更是势单力薄。陛下为天下主宰,何至于只将目光放在河东河内,这仁人志士,天下绝不在少数。” 司马朗疑道:“你是想让陛下向天下发布檄文,募招有识之士?” “不,”赵谦否认,“我是说,让张将军继续从冀州征调黑山军赶赴河内的同时,再寻一路良才来支援陛下。” “怎么,你又要提你那位同乡?”张燕冷声,神情不大痛快。 赵谦低声在张燕耳边说了两句,才见张燕和缓下了脸色。 他转头又道:“此人早年于真定组建了一支卫队庇护乡里,却与我黑山军话不投机,未能收入麾下。但要为陛下效力,除贼荡寇,光复社稷,他必定愿带一身武艺来投,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刘秉颔首:“方今正是缺人待命之时,何敢挑剔,若是张将军不介意,能得此人来投再好不过。” 刘秉说到这里,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不对,是他的错觉吗?这真定二字总觉听来有些耳熟。 但张燕是真定人,赵谦是真定人,黑山军中的真定人足有数千,“真定”已不是什么少见的籍贯,应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且等人到了再说吧。 既已议定了招募贤才之事,刘秉又继续说了下去:“另一件事,伯达仲达与张将军都已知道了,也算当务之急,不可拖到从长计议之时。” “陛下是说,救援司马建公。” “正是。” 之前,这只是刘秉用于回避和袁绍见面的借口,现在,却也可当作一件慎重以待的大事。 …… “我可真是劳碌命。”孙轻看了看头顶黢黑的夜色,又弓下背来,手拄着大腿,吐出了一口浊气。 同行的下属安慰道:“您这怎么能叫劳碌命呢,该当叫做能者多劳。” “行了行了,你少给我扣高帽子。咱们都是自家兄弟,别在这里说让人牙酸的话。谁还不知道谁是什么货色。”孙轻扯动了一下嘴角,撑起了身子。“我什么水平?看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陛下都能让他跑了,想射吕布一箭结果差点被一杆飞枪戳死,在那个袁绍面前话也说不利索,什么能者多劳是这样的。” 下属的话卡壳在了嘴边,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那陛下不是专门指派了您来办这件事吗?” 这叫什么!这叫天子亲选,视为心腹! 孙轻嘟囔:“大概是因为我够老实听话吧。” 同为张燕手下的小头目,他就比其他人听话得多。最多就是问点无关痛痒的问题,遇到真正紧要的大事,他才不多嘴质疑上面的决定。 就如这次,陛下说直接想办法接出司马防就行,千万不能提及他在河内这件事,直接将人接出来就好。 王当多问了一句“为什么”,就被踢出候选了。 于是这救出司马防,确保河内温县司马氏忠心于陛下的艰巨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幸好,他在黑山军中能混到个小头目的位置,也算攀山过境的好手,要躲过董贼在邙山一带设立的岗哨,抵达洛阳城外的郭区民舍,还真不难。 要这么一看,他还真是一位得力干将…… 孙轻一边想,一边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翻开了司马朗给他画的地图,像是一尊雕塑定格在了当场。 “渠帅,咱们往哪儿走?” 孙轻瞪他一眼:“你先等等,救人这样的大事,要谨慎着来。” “……” “……真是的,洛阳这地方的房子建的是不是也太密了,什么穿过马市,在接近耗子门附近的粟市,有三座并排、相同式样的官邸。” “渠帅,好像是叫耗门。” 孙轻一把合上了地图:“我说叫耗子门就叫耗子门,不就是往南走吗,多简单的事情。” 再说了,找不对地方他又不会擅闯,平白给自己招惹来麻烦。 至于临到天明之时才找到司马防的住所,耽误了不少时间这种事情,要怪就怪司马朗的地图画得太差。关他什么事! 连自己爹住哪里都讲不清楚,得亏有陛下愿意帮他救人,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孙轻确定了那门前的招牌与司马朗所描述的别无二致,小心地绕行到了后院,摸出了怀中的锁钩,悄无声息地搭上了院墙,三两下的工夫就已翻到了墙内。 他打眼望去。 昏沉的夜色还未从洛阳头顶退去,府中只有一处院落点着灯。 孙轻怎么想都觉得司马防就在此地,当即朝着那个方向小心移去。 刚摸到墙根下,就听到了屋中仍有人声传出。 …… 司马防叹了口气。 夜色里的烛火把面前的另一人勾勒出了一圈轮廓,投照在一旁的墙上。应当不是他的错觉,而是这道身影确实比数月前佝偻。 他道:“卢公,恕我直言,若是皇甫将军来得及发兵入京,或许还能镇得住董贼,但他这个人能征善战,却少了大势面前的变通,非天子诏令绝不会从凉州挪动半步,偏偏天子又……” “以我之见,卢公还是当保重己身,切莫与董贼起冲突。” 卢植沉着眉眼,声音由低转高:“忍忍忍,人人都叫我忍让,但一个做臣子的,若是连陛下的威名都无法守护,那还叫什么臣子!我卢植生就八尺之躯,通读经文,屡征叛乱,难道就是为了在此时向董贼俯首帖耳……” “什么人!” 他骤然话锋一转,一把抄起了案边的长剑,拍门而出,脚步快得完全看不出,他今年已过五旬。 孙轻还未来得及躲藏起来,就已对上了卢植的剑锋。 他连连急退,仍被逼到了角落。 庭中昏暗,身着深青长衫、面目刚硬的长者却是目光如电,刺向了这闯入此间的一对小贼。 孙轻骇了一跳,直接举起了手中的书信:“我是奉人之命,前来将司马建公带离洛阳的!” 司马防慢了一步走出房门,疑惑地看到,孙轻见他应声,面露喜色,顶着卢植的威胁小跑两步,将那封信递到了他的面前。 信封之上的“父亲亲启”四个字,眼熟得让人无需怀疑出自谁人手笔。 “我本有意让伯达入京一趟,怎么改成让人来接我离开了?” 第18章 司马防是什么样的人,卢植和他共事过数年,清楚得很。 两人当下的立场还算统一,要不然,他也不会夜间出现在此地。但司马防显然更明白什么叫做明哲保身,并不愿意在这危难当头之际和董卓正面抗衡。 他一个做过洛阳令退下来的人尚且如此,他家中的儿子,恐怕也和这位老父亲差不多。 从司马防惊疑不定地拆信表现,卢植也能得出这样一个推论。 可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司马朗等人与黑山军结盟,击退了吕布,给了董卓以一记迎头痛击,这是谁的功劳? 卢植心神动荡,又追问:“或者,你们是不是曾经让人来给我送过一封信?” 孙轻被卢植迫切的眼神一烫:“……是。” 陛下只说,不要提及他在河内,但卢植只问有没有刘姓宗室,问送信之事,回答起来应当无妨。 刘姓宗室,和陛下有什么关系。 但听到答案的卢植,却忽然在心口放下了一块巨石。 “……卢公,你拉着我做什么!”司马防一边手忙脚乱地捏紧了抽出的帛书,一边低声相询。 他踉跄了一步,还是被卢植拉到了院落的另外一角。 孙轻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场面好笑。 卢植身量高大,司马防也差不太多,两人却躲在庭院暗处密谋,和大人在玩小孩子的游戏也没多大区别。 只可惜听不到这两人在说些什么…… 卢植用只有自己和司马防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数日前,我曾经收到过一封来信,写信之人是我昔日在缑氏山授课时的学生,名叫刘备,算起来,也可称一句大汉宗室出身。他在信中向我表态,他仍有当年的任侠义气之风,也不会轻易向权贵低头,不仅有结识同行的勇武之将,还有统御兵卒之能。” “你是说他在河内?” 一听到任侠义气四个字,司马防的脑袋就有点疼。早年间洛阳游侠盛行,没少给他折腾出事端。 再低头一看帛书,他两眼一瞪:“这人还是把我两个儿子绑走的?” 那帛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初时被迫从之”。 司马防的这一嗓子太大声了,直传到了孙轻的耳朵里。 孙轻哪知道司马防说的那个“他”和自己理解的“他”完全是两个人,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 司马防余光一扫,就知道这得算是默认了。 司马防无语:“……卢公!你这学生教出来,真有你的刚烈之风。” “这等小事就先不必多说了。”卢植决定糊弄过去这一条,催促着司马防往后看,“后面变成通力合作了,也就行了。” 司马防借着院中的微光,快速地扫了后面一眼。 见司马朗在后面写道,他们诓骗了吕布前来野王县剿匪,利用黑山军更擅长于山地作战的特质,接连对吕布设伏,最终将他擒获,也暂时化解了河内的危机。 野王县中的名宿李邵不明白何为唇亡齿寒,已被他们暂时扣押了下来,需等局势得以扭转后,再将人放出。 因刘秉的要求,司马朗也并未在信中提到他,只是从字里行间透露出,确实有一位能人先将司马兄弟放走,不愿意牵连到他们,是他们自己回来为对方出谋划策,最终成了这个结果。 也是这位能人提议,尽早将司马防从洛阳接出,以免办事之时心存顾虑。 要是这样说来,这人还真有统御之才,有着出众的人格魅力。 司马防心中略有定论,“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了,我只问一句,卢公是怎么想的?” 天已将明,早朝的时间将近,确实不剩多少给他们掰扯的时间。 卢植也不犹豫:“我本打算,若是董贼真敢在朝堂上正式提出废立天子,我便是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同他死磕到底,他真有这底气与天下士人相争,就拿他那把西凉带来的刀砍了我的脖子!但若有一路援军已近在咫尺,还确实有了立足之地,与董卓周旋一二,也无不可!” 司马防眉头一动:“你可想清楚了?你说的周旋,必不寻常。若是稍有操作失当,不仅可能办不成你想做的事,还会毁了你的一世清名!” 卢植是什么样的人,所谓“海内大儒,天下之望”,就是最合适的形容! 一句“周旋”,怎敢用等闲眼光来看待。 面对司马防的这句警告,卢植面色端正:“若是朝堂昏昏,我独清醒,还谈何清名?倒是我如今受困于洛阳,却已有人在河内举兵反击了,这才叫壮志在怀,有心报国!” 他握着司马防的手:“既然司马伯达等人有心将你救援离开,那你即刻起行 ,不必耽搁。到时我为内应,你在外协助他们,这驱逐恶臣之事或许真能办成。” “卢公……” 卢植:“别劝我了,是你说的时间紧迫,就这样定了。” “唉呀,我不是要劝你!”司马防将手一拨,挣脱开了卢植的牵拉,“我是说,你有这等觉悟,难道我就要先行躲逃避祸吗?” 卢植:“……” 司马防叹道:“我如今确未身居要职,走了也不影响洛阳朝局,我二子在外为人筹划,保全温县百姓,不堕我家声名,但怕就怕,那董卓会借题发挥,借我一走铲除异己,你卢公要做忍辱负重与敌周旋之事,就难上加难了,你明白吗?” 他司马防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但也知道,反正现在已在一个菜篮子里下了注,他这位家中长者,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好。 当下,最好的选择,仍是留在洛阳。在卢植这里有一套说辞,真要被抓到了董卓面前,也有自己开脱的办法。 司马朗与司马懿只知救援,反而是落了下风。 卢植又怎知,在这须臾之间,司马防的心中已闪过了这样多的念头。 一听司马防的这句话,他肃然而拜:“原是我先前看错司马建公的抱负了。” 孙轻茫然地看着那两人从私语到对拜。 熬夜赶路的困倦,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忽见卢植大步朝他走来,而司马防则匆匆赶回屋中。 “他去收拾行装了?”孙轻指了指。 “不,他不走。”卢植答道,抢在孙轻发问前解释,“小兄弟大可放心,他会写书一封,由你带回给司马伯达,说清楚他的考量,绝不叫人觉得你白来一趟。也请你替我转告河内诸位英雄两句话。” “您说。” “随后洛阳传出的种种消息都有可能当不得真,但我卢植必定心向汉室,心向陛下,这一点绝不会改变。” 这一个“绝”字说得斩钉截铁。 又见卢植从眼神到脸色都有若宣誓,孙轻连忙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卢植:“此外,我会尽快想办法,为刘玄德谋求一个官职,以便你们行事。” 孙轻张了张口,总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说点什么,比如说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提一句他不认识的刘玄德。 但想想陛下在给卢植写信的时候提起刘备,一定有他的道理,现在他们聪明人隔空对话,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又吞咽了一下,将话收了回去。 “好了,时间不多,你们尽快离开。” 一声宣告开城门的鼓声就在此时,震碎了安静的夜幕。 卢植面色一变,见司马防已折叠着帛书往袋子里塞,迈步走出了房门,将那锦带夺来,塞入了孙轻的怀中,“速走,不必耽搁。” “啊……”孙轻的后背被人一推。 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卢公保重,远处就已隐隐传来了府中下人向此地走来的响动。 为免徒生事端,孙轻不敢再留,转头就走,带人从墙头翻了出去。 他也不敢离此地太近,匆匆向着靠近郭区的贫户闾里靠近,以免被人察觉出他与司马防联络的端倪。 站在逐渐有了人声的街上,他才终于停了下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怀中的锦袋,确认了它的存在,方才松一口气。 那是他要带回去的信。 “要是按照咱们黑山军往日的作风,听到司马建公不肯走的时候,您就该上手抢人了,怎么今天——” “去你的!”孙轻啐了他一口。 那同行的下属闪身一躲。 孙轻这才瞧见,这家伙就趁着他发愣的一会儿空当,已钻入这临近的粟市上买了一袋麦饼。麦饼刚刚出炉,在秋日尚显寒凉的早晨冒着热气。 他将手一伸,对方立刻会意地递了一块过来。 “没听那卢公说得如此有理有据吗?既然他们留在这里更好,我们回去也有交代……” 干什么!总不能说那卢植早年间统兵,确实有些门道,让他都忘记自己的老本行了吗?这多丢他的面子。 孙轻啃了口热饼,腹中空空的感觉终于被压了下去。“咱们走——” 事情已经办完,他们该回去了。 可突然间,远处爆发出了一阵嘈杂声。 “……” “让开!” “闪开!” “驾!” 一声声惊呼迎面而来。 孙轻眼神一飘,立刻面色遽变,身形灵巧地向着路边避去,同时向着身旁的其他人发出了一声散开让路的轻喝。 纷杂的马蹄声上一刻还在远处,下一刻就已让人见到,一行奔马撞翻了数处早市的摊位,惊起了呼声阵阵。 孙轻摔在一处沿街的挡板之后,小心地抬头张望,赫然看到,远处一行骑兵毫无顾忌地冲撞过境,口中用他听不懂的俚语叫嚷着什么。 熹微的晨光里,竟是随风送来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第19章 刘秉觉得,自己其实不是一个感性的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孙轻发出的这句请托,只是从一个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有着重逾千斤的分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 “陛下!”刘秉想要将孙轻搀扶起来的手,被他反手牢牢地握紧,“董贼在洛阳杀良冒功,洛阳百姓畏惧强兵不敢擅动,可那些朝廷兵马,那些凭借门荫入仕的北军校尉,为何也放任他们做出此等行径?” 他衣上的鲜血,是来不及抹去,还是因为心神恍惚不想抹去,真是不太分得清了,好像日光照进眼底的时候,还能看到那把飞速举起的长刀,以及那片泼洒的血色。 这个世道好像已经坏了。 在黄巾起事,在他们选择成为黑山贼的时候就已经坏了。 但做黑山贼五年,他一个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光靠着转战抢掠,救不了这个世道。 在越过邙山折返回来的路上,他迷茫地想了很多。 他想到还是得有一位领袖带着他们做事。要不然,张燕张将军也不会暂时接受朝廷的招安。 他想到找到这位陛下后,他们竟然也能这样守住河内诸县。 想到卢公接到陛下的消息后,哪怕危险也要留下做个内应,仍有令人惊叹的气节。 想到…… 面前那双焦急的眼睛晃动了一下,“你说董卓在洛阳杀良冒功?” “是!我们的人也被当街杀了。”孙轻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我找了洛阳的人来问,他们含含糊糊地说,自董卓入京,每隔两日就有兵马从城外折返,还带回了贼寇的头颅。” 刘秉皱眉:“可我们在河内河东一带,从来没见过凉州兵马赶赴洛阳!” 司马懿闻言悚然:“董卓这是让士卒趁夜离开洛阳,在天明时折返洛阳,让京中众人误以为他兵马强壮,好进一步控制北军五校。至于那些所谓匪寇的头颅——” “嘶!” 孙轻已经带回了答案。 他们只是京畿之地的百姓而已。一群根本无力保护自己的平民而已。根本不是什么贼寇。 但他们的头颅一样可以向洛阳百官证明,董卓从西凉带来的悍勇之将都是会杀人的,请有些富贵惯了的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这种事情,难道洛阳城里的人不知道吗?”刘秉喃喃。 他们应该有人被蒙在鼓里,有人猜到了却不敢反抗,还有人知道了又觉得不影响到自己的安危,于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在现代社会长大的他完全不能理解,天下间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光是听来,就觉得反胃恶心,眼前一阵发晕。 偏偏他已身处在这个世道,还冒认了这样一个身份,绝不能真的晕倒。 孙轻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一字又一字,清晰得:“陛下,天下正需要您振臂一呼,重回帝位啊。” “卢公和司马公都因您在河内的举动,决定留在洛阳作为内应,卢公还说,他会想办法为您在信中提到的刘备谋求一个官职,作为助力。” “不过说起来——刘备到底是谁?” 刘秉下意识答道:“他是一位汉室宗亲里的仁人志士。” “那就太好了。” 刘秉眨了眨眼睛。 太好了吗? 好像……是吧。 他低头,就对上了一双殷切期许几乎满溢出来的眼睛,更觉一把灼人的烈火从交握的双手上传递过来,刺得他手心发麻。 这份期许沉甸甸得让人心惊,像是在仰视着一轮徐徐升起的红日。 他刚才还在想,他能让一个人多活几日,却救不了天下人,现在又莫名觉得,他现在有着一个,比任何都要合适于做些什么的身份。 …… 他好像,非当这个皇帝不可了。 起码,再多装一段时日吧。 …… “我是不是把陛下逼得太紧了点?”孙轻挠头,一脸苦色。 张燕白了他一眼。 对于自家的下属受了刺激回来,第一个不是找他哭诉,而是找陛下哭诉这件事情,他有点介怀。但想到他听从刘秉的指示,尊称他为陛下的目的,他又释然了。 “陛下决定认真习武强身,以防随后出现什么意外,难道不是好事吗?” 果然皇室子弟在上有庇护的时候多是废物! 天下知名的剑术高手王越先生早在数年前就被先帝请入京中,担任虎贲勇士的指导,同时教习天子和皇子的剑术,按说刘秉就算不是剑术高手,起码也能比划点像样的架势,结果他是什么也不会啊。 要不是已通过卢植的答复证明了刘秉的身份,他张燕有着如此机智的头脑,必定要再度怀疑他的身份作伪。 孙轻不知张燕心中所想,又指了指那边:“可我只听说,读书人刻苦起来要头悬梁,却没听过,原来身份贵重的人习武,也要把头包裹成这样。” 张燕:“……” 这就不是他能解释的东西了。当皇帝的有点怪癖怎么了? 和先帝在宫中设置集市,让狗当官相比,当今陛下只是练习武艺的时候往头上多包了几层布怎么了! “当然是因为陛下的头颅比旁人贵重。走吧,别在这里盯着了,若是陛下需要有人陪练,自然会来找我们的。” “哦。”孙轻应着声跟着张燕就走。 眼见这两道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刘秉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有多不容易! 什么叫怪癖! 还不是因为他怕剧烈运动把假发给颠飞了,不得不偷偷把假发摘了藏起来,然后在头上包上了吸汗的布,这样总算不容易露馅了。 只是他一边舒展筋骨,努力发展自保的本事,一边又忍不住在想,这假发虽然当下还看着逼真,但迟早是个隐患,还是得想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才好。 否则,要是再出现和刚刚遇到张燕等人时候一样的情况,该怎么办呢? 摘掉他假发的人,一定会很“惊喜”的吧。 这还是大可不必了! 但当他向南而望的时候,又心中一叹。 想想他当下的处境,比起洛阳那位真正的皇帝,好像还是好太多了…… …… 李儒缓步踏入嘉德殿的时候,殿中低声的交谈戛然而止。 他驻足停下,就见桌案之后的小皇帝试图绷紧了后背,装出拿住书籍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分明叫他看见,那一卷书被他拿倒了。 在桌案之后的屏风一角,还有着一抹没藏进去的衣角。 那是一抹裙角。 昭示着屏风后面那人的身份,正是当今天子刘辩的妃嫔唐姬。 刘辩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故作泰然:“你来做什么?” 李儒抬袖,行了一个挑不出毛病的恭敬礼节:“来向陛下提一个建议。” 刘辩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那一卷书。 正着拿还是颠倒着拿,于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的区别,不过是让他的手中拿着些什么东西,仿佛这样一来,就能让他有着说话的力气。 “建议……建议!” 刘辩愤然起身,脸色在一瞬间涨红:“你们连废天子这样的话,都能在朝堂上说出来,何必在这里和我装礼数周全!有什么话说来就是。” 屏风之后的唐姬死死地咬紧了牙关,眼中蒙着一层水雾。 她知道刘辩是什么样的性子,也知道他平日里几乎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先帝病逝之后的接连惊变,也已让他如同惊弓之鸟,惶惶不已。 但再懦弱的人,也是会有脾气的。 被一个从边陲入京的武将拿着救驾之名,当庭提起要行废立之事,对于刘辩来说,更是奇耻大辱。也是对汉室的奇耻大辱。 “陛下这话就说错了。”李儒温和的声音里带着毒辣,“一句话敢在朝堂上被提出,本身就代表,它有被说出来的必要。昨日早朝之上,有几人当庭反对了呢?” 刘辩打了个寒颤。 这句话宛若一把利刃,几乎贯穿他的胸膛。 想到昨日景象,他先前与唐姬抱头哭诉之时的绝望,又再度涌上了心头。 有几人当庭反对? 四世三公之家,备受倚重的太傅袁隗默不作声,像是一根老树桩子伫立在朝堂上! 尚书令卢植愤然反驳,却被司马防拉着劝住了,向董卓老贼低头。 朝堂上明明有那么多人,却好像冬日已经提前到来,寒风也把他们冻成了冰坨子。 朝堂空空,无一人有热血。 “所以我若是陛下,就别让司空担负什么骂名,自己顺应天命退位让贤最好,也免得多生……” “滚!” 刘辩暴怒着打断了李儒的话,一把就将手中的书卷砸了出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捆绑竹简的绳索没有系牢,在这奋力一摔下,竹片四分五裂在了李儒的面前,其中一支弹起,擦过了他的衣角。 见李儒半步不退,刘辩心中的怒火已攀升到了顶峰,抄起了桌案上的一枚玉佩,掷向了他的脸。 李儒抬手,直接将玉佩接在了手中。 “陛下何必如此气急败坏,我都说了,我今日是来劝谏,不是……” “咦?” 李儒的声音停下了,转成了一声疑惑的轻音。 只因他忽然看到,被他抓着绳子扯住的玉佩竟是如此眼熟。 他本就对刘辩没几分尊重,此时更是懒得顾及对方的颜面,直接从身上翻出了那枚从中裂开的玉佩,惊愕地发觉,那枚本应随信送给卢植的玉佩,赫然与眼前的这一枚别无二致。 不,准确地说,他之前截获的那一块,还要更亮一点。 更像一块,真正的宝玉。 第20章 透亮的玉佩上,若无当中的一道裂痕,和手中的另一枚相比,真可谓是云泥之别,也让李儒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困惑当中。 为什么,卢植的学生送给老师的信中,会夹着这样的一枚玉佩? 他心中一念急转,收玉还袖,开口即问:“敢问陛下,此为何玉?” “你问这个作甚!”刘辩眉心紧拧,自认不曾错过李儒的举动。 在接下那枚玉佩后,他分明从袖中拿出了什么,又将它收了回去。 可听到李儒的问题后,刘辩第一反应不是好奇他刚才的举动,只是觉得一阵荒诞的可笑。 “自然是因为……” “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李儒的问话。 几乎就是在他开口的刹那,刘辩愤怒地一脚踹起了面前的桌案,踢向了李儒的方向,那木质的桌案在殿中翻滚了几圈,还是躺在了地垫上。 那早已涨红了脸色的小皇帝眼中怒火勃然,竟是短暂地盖过了他脸上的胆怯。 “你一个劝我退位让贤的叛臣贼子,有什么颜面指望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怎么,朕身上的一块玉佩,你也要问明来历,安放到下一位天子身上吗!” “你当真欺人太甚!” 他眼神一飘,忽然疾步向着一旁的剑架走去,眼看就是兔子被逼急了也要咬人,打算抽剑来砍向这董卓的军师。 可剑还未拔出,李儒已退后了两步,仿佛随时都能退出殿外。 刘辩的剑也停了下来。 李儒的目光在剑锋上一扫而过,依然从容地向刘辩行礼:“陛下如今还是天子,臣自不敢行此僭越冒犯之事,但您还是切莫冥顽不灵的好,有些事情,已无回转的余地。” “既然话不投机,臣就先告退了。” 李儒抓着手中那块新得的玉佩,退出了大殿。 但他并未直接离开,而是沉默地站在殿外,随即听到,在殿中传来了一声将剑掷在地上的声响,然后,则是一阵呜咽的哭声。 这哭声里混杂着两个人的声音,像是一对年轻人在这窘迫的局面下抱团而泣。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刘辩的声音:“……唐姬,我不讨厌陈留王,可我从没有哪一刻这样希望,他要是不存在就好了。” “陛下!” “你说,若没有他,董卓还能这样行废立之事吗?” 这个问题,或许问出来的时候,刘辩自己心中就已经有个答案了。 可一个人在哭诉的时候,迁怒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 李儒的脸色变了又变,将殿中的声音尽收耳中。 “难道,真的是我想多了?” 他听了许久也没听到什么于他有用的消息,最终还是决定离开此地。 诚然,他没这么多的时间空耗在一块看似平平的玉佩上。 董卓已将废立天子的事情正式摆在了台面上,需要他从旁策划的事情还有许多。 这不,他刚回到显阳苑,就被董卓着急忙慌地请了进去。 “来来来,文优,帮我参谋一二。” 李儒往董卓的桌案上一瞥,就瞧见,在上面摆放着两只耳杯,两杯之间的陶罐煮具中热气未散,应当才有客人离开。 “是哪位士族领袖又来拜访司空了?” 董卓哈哈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来的人是袁太傅。他说想与我商量一件事情。” 李儒落座。 董卓继续说道:“袁隗告诉我,他可以不仅仅是默认我更换天子的决定,甚至表达支持。” 李儒:“他的条件是什么?” 董卓道:“他说,希望由我主持,为建宁元年九月被定为叛贼的陈蕃、窦武等人,以及第二次党锢之祸所牵连的士人平反。随后,要恢复陈蕃那些人的爵位,把他们的子孙后代重新找出来提拔做官。呵,二十年前的旧事了……” 他嗤笑一声,“也难为这些人还记得这么牢。” “他们能不记得牢吗?”李儒彻底将玉佩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满目沉思之色。“党锢党锢,禁锢的是他们士人的权益,他们要重新壮大起来势力,就要推翻此前的案卷,把宦官彻底钉死在地里!” 何为党锢之祸,就是因皇帝倚重宦官外戚,希望通过这些人来制衡壮大的士族名门。在这种斗争中,朝廷内部分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一个是“党人”,一个是“宦官”。 二十年前的党锢之祸,宣告着在天子的授意下,宦官占据了上风,士人遭到了异常严酷的打压,被牵连入内的士人不计其数。 在这样的影响下,一批不得为官从政的党人受困地方,一批人,则被迫投效到外戚的麾下,寻求他们的庇护。 就比如说昔日的大将军何进,麾下那一众府掾门客,尽是需要依托大将军成事的士人。 先帝病逝,宦官狗急跳墙却还是被尽数诛杀,哪怕董卓随后入主洛阳,这群士人也看到了一个莫大的好消息:他们翻案的时候终于到了。 别管董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助力他们暂时达成自己的目的,就是个可用的人。 “你说,我要不要答应他们?”董卓问道。 李儒反问:“司空自己是怎么看这事的?” 董卓眼神一凛:“袁隗此人……于心不诚。” 李儒闻言就笑:“哈哈哈哈哈司空啊司空,他如果说话诚恳,还真将您当自己人的话,怎么会放任袁绍逃亡在外。” 明摆着拿他们当工具呢。 董卓也没被那些好话迷晕了头脑:“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答应他们!”李儒给出了一个分外笃定的答复。 “你不是说?” “我说答应他们,但没必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看得太真。他对您态度不诚恳,难道我们就会真当这些人是我们的帮手吗?” 李儒摇了摇头,“司空应该不会忘记这些人是如何看您的,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中间的一道天堑,哪只是您跨越不过去呢?他们不在背后骂您一句西凉匹夫,我都要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但反正我们要的,也不是他们尊敬我们,而是凭借着士人的名望,让您这司空的位置,坐得比先前稳固,您这改换皇帝的壮举也比先前容易。” 董卓眯着眼睛思忖:“也就是说,把这件事当成是一笔交易看就是了,咱们也合该促成这一笔买卖!反正,兵权在我们手里,他们才是待宰的羔羊。” “是!”李儒断言。 “好!”董卓一边说,一边从桌下摸出了一张绢帛,“那么劳烦文优看看这个。” 李儒接了过来,见绢帛之上写着将近三十个名字。 董卓解释:“这也是袁隗那老东西带来的,说是我若愿意替士人正名,就烦请给这些人授予官职。” 李儒认真地打量了过去。 这张名单上的前几位,不是姓陈就是姓窦,应当是昔日士人领袖陈蕃、窦武的后代。 随后的几位他或多或少听过名字,譬如韩馥、孔融、应劭、张邈等人,多是当代士人里的杰出之辈。 再往后看…… 李儒的眼神忽然定格在了一个名字上,“咦?” “怎么了?” “我看到了一个特别的人。” 只见这张名单的倒数几位,有一个之前就让李儒有些在意的名字。 刘备。 幽州涿郡,刘备。 他也在这一众“求官”“求合作”的士人当中。 大概是因李儒在这个名字上停留的时间太久,董卓都因此端正了面色:“是个棘手的人物?” 李儒迟疑了片刻,答道:“不,算不上,只是觉得他按照资历和出身没法和前面几个相比,但看在他老师是卢植的份上,若能让这位海内大儒少说两句话,就算给他个破格提拔也无妨。” 董卓:“我有些听不懂文优的意思。” 李儒将名单展开在了两人面前,指向了“刘备”二字:“之前未向司空禀报,此人曾在数日前,给卢植写了一封求官的书信,又出现在了这张名册上,着实有些太巧了。再算起来名声,他也大不如其余诸人,还有,以我对卢植的了解,他也本不该这样轻易被人拦下劝谏……所以我有些怀疑,他与卢植另有想法。” 董卓嗤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这洛阳城里,各怀鬼胎的事情还少见吗?” 刚才说的袁隗不就是吗? “不,我的怀疑和您想的,恐怕并不相同。”李儒低声,“我怀疑,他可能在河内,为黑山军出谋划策。” 董卓脸上的笑意顿时退去:“什么意思!也就是说,他打了我的人,还想要借着我的手,得到一个官职?卢植此人更是虚伪,想里应外合夺我的根基?” 他眼瞅着就要站起,去寻卢植的不痛快,却又被李儒拉住了:“司空!且先听我说完。这也只是一个怀疑而已!那刘备毕竟是汉室宗亲,又曾师从卢植,值此士人用人之际,得到提拔也在情理之中……” 董卓:“那你的意思是?” “这个官,可以给他,甚至可以给得重一些,比如说,闻喜令,或者……河东郡太守!” 董卓抽气,惊道:“你疯了!” 这河东郡乃是京畿的防卫要地,他先前能够抢先众人一步进入洛阳,就是因为提前屯兵于河东,占尽了地理优势。此地联结并州、凉州、司隶各地,乃是当之无愧的要冲,也是洛阳毗邻的门户之一。 放任一个疑似有问题的人得到官职,在董卓听来已是十分的不可思议,更别说,还要给他这样一个特殊的要职! 第21章 “你说什么?” 张辽向来沉稳,现在脸上也裂开了一道难以置信的痕迹。 他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吕布早想有个说话的人,此刻没有即刻意识到张辽的异常,仍在说道:“我说,那洛阳城里的小皇帝是假的,我们都被骗了!这黑山军中藏着真正的皇帝,咱们就是被他指挥着黑山军抓的——” 他话音一顿,不确定地问道:“等等,你是被黑山军抓的吧?” 张辽:“……是。” 不然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吗? 总不能是他来自投罗网,卧底牢房,预备将吕布救出去的吧? 吕布恨恨地磨了磨牙:“护持陛下的人手虽少,但还真不容小觑。若有人先告知我此事,我何至于与陛下为敌。可若再有一次两军对垒的机会,我绝不会轻易中了他们的圈套!” 张辽:“……” 他一连串的话砸下来,竟让张辽有点分不清,这愤愤不平的样子到底是被黑山军算计所致,还是在气自己先前未看清洛阳局势,被董卓诓骗,还太早地认了个不顶用的靠山。 后者也理所应当。毕竟,吕布被擒后,那董卓非但不关心他“义子”的死活,还将并州军打发出了京城。 但此刻更重要的显然不是吕布的态度,而是另一桩事。 张辽皱眉急问:“吕将军,洛阳城中从未传出过皇帝不是皇帝的说法,你为何会有此断言?” 这也听起来太过荒诞了! 相比于皇帝身在黑山军中,难道不是黑山军随便找了个人来假装陛下更有可能吗? 虽然这后者也需要莫大的胆量,不是等闲之人做得出来的。 吕布将眼一瞪,对于张辽的怀疑很是不满:“当然是我看到了不少东西,靠眼睛推断出来的。” 张辽:“……” 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或许还有些可信度,在吕布嘴里说出些和练兵打仗无关的事情,却不能怪他有些刻板印象,总觉没什么可信度。 吕布却很想说服他,又道:“我们姑且不论其他,只说一件事,你可曾见过皇帝陛下?” 张辽道:“只远远见过一面。” 吕布追问:“你觉得他彼时如何?” 张辽沉默。 他尊奉丁原的命令,在一年前来到洛阳,是为响应大将军何进的号召,屯兵于洛阳以北,平日打交道的都是北军五校的士卒,没有什么见驾的荣幸。 不,他不仅没怎么见过现在的皇帝,就连喜欢阅兵扬威的先帝也因缠绵病榻,并未接见过他们这些边军强将。 唯独一次见到天子,就是皇帝被宦官挟持外逃,他也随队搜捕追击,遇上董卓的西凉军护送陛下归来。 他在队列外侧,只远远听到,天子乘坐的车舆中有哭声传出。 “这不就对了吗?”吕布听到这里,一拍大腿,“哪有汉家天子是这般风仪的,说出去岂不为人笑话!” 张辽理智反驳:“可按照你这样说,先帝也不似汉家天子……” 这位闹出来的笑话,要多得多了。 吕布一时语塞:“……” 但他总算是聪明了一回,难得敏锐地借着监牢中的光亮,看到了张辽脸上已浮现出的一缕狐疑,知道那绝不只因他说的一番话,“那你应该见到,黑山军中的那一位了,是不是?” 这一问,还真把张辽给问倒了。 他低垂着目光,回忆道:“我其实没有正面看到他。交战来得太突然了,并州军本就折损过半,只可智取行事,处在绝对的劣势。我当时全部的想法都是要扭转败局……” “但,我确实远远看到了那个人。” 在一众灰扑扑的士卒当中,一个身着孝服的人有多醒目,已无需多言。 河内扬起的风沙,也挡不住那一抹素色跳入眼底。 他并未亲自参与到战场之中,只是作为发号施令的人漠然地看着战局发展,而从张辽彼时被擒获扣押的角度,仅能看到对方的素衣飞扬,仪态从容。 也正是这一位,做出了将他押向野王县、和吕布关在一处的命令,像是一位举重若轻的领袖。 这样的人,就算不是吕布所说的皇帝,也必定不是寻常人。 “……” “当当当——” “喂,你们两个别聊了,吃饭了。” 监牢的看守敲了敲栏杆,脸上挂着不情不愿的表情,把两个食盒推了进来。 见吕布一派桀骜地坐下,将食盒取了过去,一点都没有一点囚徒的自知之明,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说,你这个大个子是不是真觉得我们黑山军中缺你这一个骑兵将领?陛下给你好吃好喝的,又不是真要把你养得膘肥体壮了,再过几月当年猪宰了。” “那是什么?让我上阵杀敌?”吕布自信反问。 别看他输在了张燕的手中,但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本事。他这样的天才,到哪里都能混到一口饭吃的。 若是陛下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遁逃在外,有心凭借着天下仁人志士的拥戴杀回洛阳,总不能还在山中设伏吧? 董卓又不会乖乖跳到山里,挨黑山军的打。 那不还得是他这个骑兵头子上阵杀敌。 这几日间他虽困居囚牢,却从未被真正苛待,故而心宽。 等梯子到了,他就可以顺着爬下来了。 可他打开了手中的食盒之时,吕布又忽然有点不太确定了。 只见这掉漆的木盒之内一片素色,虽然也算荤素搭配,但乍一眼看去,只瞧见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白。 “这……” “这什么这,近来有丧事,你还指望有红肉不成。”看守没好气地打量了一番吕布的表情,更觉得此人和他们黑山军合不来。 “丧事?” 张辽低声提醒:“我离开洛阳的时候,何太后薨逝于永安宫中,疑似为董卓逼杀。” 可话一出口,吕布没转过脑子来,反而是张辽自己先愣住了。 他面色凝重地盯着眼前的餐盒,竟不知道自己是被吕布影响了,还是被交战后看到的那一抹孝服身影所影响,先给出了这样一句解释。仿佛他已然默认了,黑山军中的这位就是真正的陛下。 那看守听得张辽开口,倒是终于有了些好脸色:“就是这样了,陛下携亲随赶赴孟津遥祭太后,誓师明志,也算你运气不好,正好撞上了我黑山军中精锐出动,不过要这么说的话,也是陛下身负天命,才合该你落败于我们手里。” “吃吧,别说我们亏待了俘虏。” “天命吗……”张辽缓缓接过了看守递来的筷箸,心下沉思,竟不知该不该说,先前的交战里真有些看守提及的阴差阳错。 却忽听吕布抬高了音调:“什么意思,这是断头饭?” 看守都懵了:“你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吕布:“不是你们说的吗?董卓杀了太后,那就是杀了陛下的母亲,陛下要誓师出征,总得摆上祭品,歃血为盟。三牲祭品,哪有董卓的义子摆上去有分量。” 张辽恨不得转头,装作自己从未和吕布有过交情。这都是什么推断啊? 那看守也干巴地啊了两声,终于被有些人的想法给气笑了:“我看陛下之前就不该给你这样的餐食!” 他还真当自己是年猪了! …… 无独有偶,此刻的司马懿也在向刘秉提起此事。 黑山军与并州军交战的场地已经过了简单的清扫,负伤的士卒也已在简单的包扎后决定了去留。整队完毕的黑山精锐眼看正要重新起行。 司马懿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向刘秉问道:“陛下让人招待好张辽与吕布,是觉得他们为可造之才,有收服为己用的机会?但既为囚徒,也该有囚徒的样子,否则平白让他们觉得陛下好欺负。我听他们说,也就刚刚擒获吕布的时候,饿了他两顿,随后又都不曾有过苛待……” 刘秉低头打断了他的话:“仲达无需担心,我对他们另有安排,与你所想的收服领兵有所不同。” 他转头登上了车乘,捋平了孝衣的褶皱,端正地坐于车中。 做完这一切后,刘秉心中暗道,果然装皇帝这种事情就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在他习惯了聪明人自说自话这种事情后,也更明白如何用精简的答复,让手底下的人自己去想。 果然向外看去,就见司马懿已随之闭上了嘴。 孙轻仍有些不服,为何他们觉得,在安慰陛下这件事上,司马懿都比他办事妥帖,一见司马懿吃瘪,也顾不得别人说他在和一个小孩儿较劲,忍不住开口“提点”:“陛下有自己的考量,你问那么多作甚?” 可下一刻他就瞧见,司马懿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眼神中也是灵光一闪:“原来是这样!” “啊?”孙轻愣了。 什么叫做原来是这样? 他都还没明白陛下对吕布张辽是何安排,怎么就被司马懿想明白了? “你听说过熬鹰吗?”司马懿端着一张早熟的脸,向孙轻问道。 孙轻摇头。 “我也只是听说,但没真正见过,听说并州凉州这些边塞之地,多见熬鹰驯养之事。这第一步,就是捕获,随后要用脚镣和罩子限制鹰的行动和视力……” 孙轻若有所思,“你是说,这对应陛下在你们的建议下三次设伏擒获吕布,还非要将他关在最安全的监牢中,严防他逃走?” 司马懿说得头头是道:“再下一步就是不停摇动鹰的身体,让他清醒而紧张。” 孙轻嘟囔:“让他反复知道陛下的身份……” 第22章 “昔日太祖高皇帝、光武帝都是白手起家,前有沛县豪杰相随,后有云台二十八将助力一统天下,都是天生的领袖奇才,咱们的这位陛下,似乎也有先祖风范,不逞多让呐……” 孙轻小声问张燕:“他什么意思?” 张燕瞥了一旁掉书袋的司马懿一眼:“自比开国功臣的意思。” 呵呵,也就是仗着他还是个小孩,说出这种话来不容易挨打,或者因为说大话被抓起来。 可仔细一想,他张燕当日如此果断地在刘秉面前一跪,抱着的想法难道和司马懿有多大的区别吗?那还是不要大哥说二哥了。 他今日见刘秉这三杯酒的誓师,心中又何尝没有震动。 啊,他果然是个慧眼识才的英雄,而且运气极好,在山中一抓就抓到了个天子。 风中星点残火倒映在涛涛河水之中,也随同夕阳的最后余晖,倒映在了有人递到他面前的杯中。 张燕接过酒杯,与陛下一样一饮而尽。 今日誓师明志,他日——必灭董卓! …… “陛下……该回野王了。” 见士卒陆续归队,预备动身折返,向三里外的营地迁移,张燕驻足于河边一阵,看到铜盆之中的冥纸已将燃尽,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来提醒。 可这一靠近他便瞧见,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张方才英姿勃发、令人敬仰的面容上,竟被江里迸出的月光,投射出了两道泪痕。 只是落泪无声,才并未被撤离的士卒看到。 “您——” “无事。”刘秉草草抹去了眼泪,“有些想家了。” 张燕顿时恍然。 对这位陛下来说,除了早年间为了求个活命的好兆头,被寄养在外,几乎从未离开过皇宫,可如今因董卓缘故,“家”已变成了一个不再归属于他的地方,也是一个回不去的危险之地。 他先前祭祀太后所说,也只道“不失汉民气节”,是以帝王身份对太后的赞誉,而非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思念。 这桩桩件件凑在一起,在人前还能保持住帝王之相,人后又怎能不为之再痛哭一场。 毕竟,还是个年不满二十的孩子啊。 张燕欲语先迟,还是刘秉先抢了白:“行了,回去吧。有些事,就不必对外说了。” “是。” 刘秉又哪能和他说,自己这“想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幸好,这汉代的水酒才不过三五度光景,喝上两杯也醉不了人,不会让他将什么不该说的话说出来。 “你愣着做什么?”刘秉回头,见张燕没随他挪动脚步,而是仍停在原地,有一瞬怔愣出神地望着最后一点火光。 张燕抬眸:“臣在想,臣如今,能不能当得起陛下一句心腹之称。” 刘秉的声音在渐起的夜风中,听来有些缥缈:“那就要看,张将军敢不敢认一句忠臣,而非如当日一般避重就轻了。” 江边风紧,余灰尽散。 …… 倒是那洛阳城中的奉常亭内。 一跳火星猛地被风卷起。 刘协轻嘶了一声,被带刺的纸灰一烫,口中的祭词有短暂的停顿。 也借着这刹那间,他又向着后方同着孝服的官员看了一眼。 夜色已笼罩了此地,昏昏灯火里看不清众人的面目,只勾勒出一个个高矮胖瘦的剪影,像是迫近的鬼魅,让人无端有些害怕。 但他又觉自己该当口条清晰地念下去。 汉室何曾有过这样可悲的时候。 董卓不在此地,却让人限制了祭祀的时间。 原本这洛阳内城就无寻常百姓往来,入夜更显寂静,仿佛在此地不是由新君表达对先太后的哀思,而是在夜里点一把火驱邪。 秋日的寒意也如跗骨之蛆,攀上了双腿。 曹操忍不住挪动了两步,面上却仍是端正,让人瞧不出多少端倪来。 去岁,先帝成立西园八校,意图分薄何进大将军手中的兵权,他一个有些宦官门路的被塞了进去,做了典军校尉。 可等董卓一到,别说西园八校了,北军五校都落到了对方手里,属实有些难捱。 但还没等他多想下去,忽然撞上了人,连忙退了回来。 曹操转头,就见趁着众人都在望向刘协各有唏嘘的时候,有一道身影悄悄摸摸地挪到了他的旁边,与他身旁的人换了个位置。 曹操一惊:“司马建公这是作甚?” 司马防以气声说道:“来找你曹孟德说上几句话,无妨吧?” 曹操:“……我若说有碍,岂不是辜负了司马建公当年对我的举荐之恩。” 司马防端正地站定,与曹操并肩。 曹操目光下移,无语地看到这位长辈的膝弯微微一低,仿佛他这样把脑袋高度再往下调些,能让此刻的谈话更不易被外人听到。 “您有什么话就说吧。” 司马防道:“我听说,五年前王芬联合许攸、周旌等人谋逆,想要废黜,或者说是刺杀先帝,改立合肥侯的时候,因为许攸和你的交情,还找上过你,被你给拒绝了。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曹操愣了一下,答道:“我和许子远说,从古到今,废立皇帝都是天下间的不祥之事,就算真的要做,也是如同伊尹、霍光一般,衡量轻重、计算成败,怀着忠心,手握宰相大权,得到朝臣认可之后才做的。不能只看到他们做成了这件事,乍看起来好像还挺容易,就真觉得此事好办,该当效仿。” 司马防点了点头:“那你现在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曹操凝眸沉思,被视线中猝然擦亮的火光搅碎了目光中的平静,“……或许没有。” 他现在还是这么想。 董卓提出废立天子的时候,就是把自己比成霍光。 可姑且不谈他有没有霍光这样的辅政大权,只说他的行事作风,都谈不上和霍光有半分相似。 他连田延年都不如! 所以他仍不觉得董卓废刘辩而取刘协,用这个看似在挑选一位明君的方式立威,是一件壮举! 他声音虽轻,司马防却听得出来,这句话中是怎样的坚决态度。 他心头一喜,再度问道:“也就是说,倘若弘农王有机会重回圣人宝座,你还会支持于他?当然,如果他能胆子再大一些就更好了。” 曹操狐疑地往司马防的脸上瞥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个已退到闲职韬光养晦的人,居然也能问出这样激进的一句话。 再想到他之前拦阻卢植的行动,曹操更觉,有点看不透司马防此人了。 以前也没见他这么忠君爱国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你有意离京之时,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曹操眉头一拧:“司马公,此话慎言!董司空近来还令人寻我,看我曹操是个人才,打算封我为骁骑校尉。升官发财的前程就摆在这里了,我离开作甚!” 司马防连忙按住了曹操险些拔高的音量,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就是同你说这一句,没别的意思。” 曹操说什么董卓看他是个人才,这话还真不能算夸大。 他也看曹操是个人才啊。 司马朗和司马懿年轻,和那黑山军合作,勉强打了些胜仗,但谁知道黑山贼会不会突然又不想和他们配合了,还是该当另寻一路助力才好。 他在洛阳挑挑拣拣,就觉曹操合适。 过来重新混个善缘。 既然话已传到,为免令人生疑,他就先退回去了。 司马防一步步地挪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仗着众多官员站在夜幕的阴影里,竟未被多少人察觉到这趟往复。 今日此地的主角刘协,也已说到了最后一句。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呜呼哀哉!” 群臣闻言,纷纷掩袖痛哭,唉声不断。 随后就见天子被几名禁卫扶上了辇车,折返宫中。他们这些朝臣也各自散去。 一时之间,在夜色里只听得见匆匆的脚步声。 这套祭祀的流程就已走完了。 但谁也没想到,刘协从董卓这里争取来的小小退让,也只持续了这一晚而已。 次日的朝会之上,便有一封令群臣再度为之震惊的旨意宣读了出来。 董卓由司空改任太尉,决断天下军事大权,兼领前将军之职。 加节传,赐虎贲,赐斧钺,可剑履上朝,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加封郿侯,为关内侯之最。 他退一步,往前却何止走了十步! “诸位这是什么表情?”董卓虎步逡巡,将朝臣的面面相觑收入眼底,心中冷笑连连。 他扬起大袖,坦荡宣告:“列位大可放心,我董卓虽然出身西凉,但也不是个只知磨刀的武夫,所谓礼贤下士,解除党锢,该做的我一件都不会少做!” 不就是拿到了好处之后,配合那些士人让出些利益吗?这等事情有什么难的! 李儒早已为他草拟好了对应于那名册的官职。 他升官了,其他人也应该一并开心一下对吧? 面对这句说不上来是妥协还是威胁的话,朝臣俱是缄默。 只有随后的一匹匹快马奔出洛阳,向四方而去。 …… 颍川的荀爽收到了入朝为官的诏令。 弃官而逃的袁绍收到了封他为渤海太守的诏令。 未至洛阳就先退走的王匡受封河内太守。 还有…… 一封拜官诏书几经辗转,终于送到了幽州境内。 …… “您往这边来。” 门童一见那道身着皂色袷衣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想到先前主家的叮嘱,连忙迎了上去。 第23章 刘备闻言苦笑:“实不瞒公孙兄,我都已有数年不曾和卢公联络了,谈何得到他的青睐。” 更别提什么得到卢公的举荐,获得官职! 还是什么,河东郡的太守。 他都要被这巨大的天降馅饼给砸晕了。 “昔年卢公在缑氏山中的学舍,往来学徒数十上百人,我彼时年少,尚不知轻重,只当在卢公门下开拓眼界、广交朋友而已,连卢公的亲传学生都算不上,更不谈心腹之说。这情况,公孙兄你也是知道的。” 公孙瓒:“……那卢公为何有此一举啊?” 总不能是因为刘备长得面善,他某日梦到,顿时想起了人来,于是信手送出了一个官职吧? 刘备也答不上来。 想到方才公孙瓒所说,他道:“可否让我一观卢公书信?” 公孙瓒将信递了过去。 刘备抬手欲拆,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此信随同诏书送到我手里的时候就这样,非我所为。”公孙瓒出声解释。 刘备凝视着装信竹筒边缘疑似脱落的漆印,回道:“不,公孙兄是磊落之人,我托庇于此,看得清清楚楚,我未曾怀疑你。我是在想,以老师地位,尚且有人敢暗窥他的信件,他在京中的处境恐怕不妙!” 要按照这样说来,这个官职的请封另有门道。 他心存疑虑,手上却已拆开了竹筒,取出了当中的帛书,小心地展开在了面前,再是一惊:“我何曾写过信给卢公!” 只见那帛书的开头便道,“近来得玄德书信问候,尽述志向……” 什么尽述志向?总不能是他梦里写的信吧? 又或者,这不过是卢公给他谋一官职的说辞? 刘备更加糊涂,只能看下去。但这封信实在是简明扼要,让人看到最后也没能得到个解释。 公孙瓒:“卢公如何说?” 刘备道:“卢公说,近来收到过我的消息,知道我这几年间并未空耗,志向不改,麾下还有了些合用的人手,因董太尉有心提拔士人,委任贤才,一改此前朝堂为宦官把持的不正之风,就想到了我,请我往河东任职。只是有两件事需得注意。” 他顿了顿,仍觉刚才那番话说出口,很是不真实。却还是往后说了下去。 “一是,河东为京畿通往并、凉二州的枢纽,如有贼子来犯,不可懈怠。二是,河东临近之地为河内,当下正有黑山军驻守,董卓兵马已败两场,如不可胜,不得强求应战。若有余力,请将河内温县司马建公家属接出,大儿司马伯达之言,有其父之风,可多听其谏言。” 刘备合上了书帛,“公孙兄觉得,卢公是何意思?” 公孙瓒:“……” 他读过书,但他果然还是很讨厌这些说话跟猜谜一样的家伙! 怨不得他和刘虞也合不来呢? “……你就听卢公所言,抵达河东之后,问问那司马伯达是何情况吧。” 公孙瓒思量许久,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刘备点头称是:“也只能如此了。” 他自黄巾乱起,在涿郡募兵,参与平定黄巾之战,随后各地辗转,都没能混出个名堂。 这河东郡太守的官职如同一份沉沉厚礼,忽然压在了他的面前,既让他因卢公期待而欣喜,又觉一阵惶恐。 但再如何疑惑,也得先抵河东,再见分晓! …… 只是在他临行之前,幽州地界上又发生了一件,或者说是两件大事。 刘备的任职诏书先到,但幽州这里升官的,却不只刘备一人。 朝中皇帝旨意,或者说是方今正任太尉的董卓有令,以刘虞击退幽州叛逆之功,封为大司马,襄贲侯,同时,加封公孙瓒为奋武将军,蓟侯。 公孙瓒先前还因刘备加官而生出的几分嫉妒,顿时被他抛在了脑后。 甚至,他随即便在这右北平的军营之外,举办了一场庆贺的宴会。 酒坛陈列,满桌酒肉。 一时之间呼声震天,尽是欢愉的气氛。 可当面如重枣的男子站在刘备身边,向他脸上看去时,却见他虽端着酒杯,眉眼间仍有纠缠不去的疑惑。 “大哥似乎并不为公孙将军升官而高兴?” “不,我为他高兴,但为洛阳局势担忧。”刘备望着远处,缓缓说道。 身边的关羽跟随他已有数年,征战间生死交托,情同兄弟,他如今骤然升官为一地太守,也不觉相处之中的规矩要有所改变。听他有问,也答得认真。 “那大司马是何等官职?位在三公之上,却多为虚设,只为一个名分好听。董卓入京至今也只将近一月,竟已自觉能当太尉重任。而他随后的封官,看似在响应士人之召解除党锢,实则也不过是在欲盖弥彰。” 刘虞是什么人? 汉室宗亲,仁德之名在外。 刘备在幽州亲眼见到,他是用怎样的怀柔手段,安抚边境的百姓,又是用怎样的恩威并施之法,与乌桓人往来。 这样的人得到嘉奖,理所应当。 但在董卓自领太尉后,把刘虞抬到了太尉上面的大司马名号下,却更像是在为自己的僭越举动找一块遮羞布! 稍显理智的人都会感到异常别扭。 关羽惊道:“若如大哥所言,这董卓岂不是一狡诈的豺狼?” 刘备皱眉:“我一向不喜欢对人妄加揣测,可如今我认识的两名仁厚长者,一位在洛阳处境堪忧,一位在幽州被抬为标杆,以证明董卓行事正当,就不可不疑。但凡事,还是等你我到河东后再看吧。终究还是要讲一个眼见为实。” 关羽刚想说,等抵达河东之后,他必定护卫在刘备身侧,忽被一道由远及近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 二人从交谈中抬头,就见公孙瓒领着数人正向此地走来。 他脸上未见酒气上头,带来的风里却已全是北地好酒的气味,可见喝了不少,再一开口,更显兴致高昂:“玄德!我今日升官进爵,高兴得很,看你即将远行,去河东任职,再听卢公教诲,也当送你一份临行礼物!” 刘备拱手:“奋武将军太过客气了。” 公孙瓒一揽他的肩膀,笑道:“别叫什么奋武将军不奋武将军的,都叫得生疏了,虽是在外人面前,还是称我一句公孙兄便是。你若在河东干出了什么名堂,或许我还要仔细经营你这一路人脉呢。来!” 他将人带向了一边,已有数名侍从抱着箱子、牵着马立在此地。 公孙瓒指着说道:“都说人靠衣装,你刘玄德多年坎坷仍旧心性不改,我与你相谈甚是畅快,可旁人并不知道你是何许人也,尤其是那些京畿的贵人!我以好马华服相赠,望你此去河东前程似锦!” 刘备心中动容,连忙还礼以谢。“公孙兄——” “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还不是说,既然已经各自升官,就收敛些脾气,别老与大司马结怨,但这是我和他的事,你不必多说了,”公孙瓒摆了摆手,朗声道,“玄德,既然你明日便要启程,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不谈那些烦心事,只看此刻的尽兴。 刘备对公孙瓒这脾气也是无奈:“好,不醉不归!” …… 次日,一行百余人骑乘北地骏马,向南行去。 刘备顶着宿醉之后仍有些昏沉的视线,回头又向朝阳中的右北平看了一眼,这才调转了头,疾驰向那片未知的地方。 …… 确实挺未知的。 比如说,刘秉就想不到,还能听到孙轻问出这样的问题。 “陛下,宫中的厨子真的会做出这么奇怪的东西吗?” 也该说是因为刘秉和他们混熟了,要不然,孙轻也不会将这种探究的话问出口。 “我昨日问司马懿那小子,他说陛下吃不习惯我们这里的肉菜也很寻常,比如宫中有道名菜叫做羊胃脯,是把羊的胃在滚汤里煮,用末椒姜粉调味,然后暴晒成干,就成了一种特殊的肉脯。香料昂贵,咱们可弄不起。” 孙轻目光发亮,这种过盛的好奇心,和自当日誓师之后愈发明显的忠心,让刘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不,那只是有些人的爱好。” 反正他没听过,也不感兴趣! 这都是些什么啊! 黑暗料理吗? 但想想这个时代还没有炒锅,这种神奇的羊胃脯因为取肉的部位特殊,还用了诸多昂贵的香料,会成为宫中名菜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虽然对于他这样一个后世人来说,是完全想不出这也能叫一道菜,还是御菜…… 为了防止再有人用食物这东西来烦他,甚至暴露出他从未吃过御厨菜品这个事实,刘秉决定来个办法一劳永逸。 呵,互联网时代里出来的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这所谓的羊胃脯,虽是稀罕之物,但仅有稀罕,却缺了雅致。宫中名菜之中,我唯好一口开水白崧。” 孙轻连忙追问:“那是何物?” “便是用鸡、鸭、豕、瑶柱等物炖煮两个时辰以上,滤过汤汁,以鸡茸吸附油花杂质,直到汤汁清亮通透,只取汤汁,再取白崧细嫩的菜心,浸入汤汁之中,这就是开水白崧。” 孙轻:“只取汤汁,菜名也叫白崧……那,肉呢?” 刘秉的表情已自带了答案。 什么肉?肉是不吃的。 孙轻不明觉厉,大为震撼。 刘秉拍了拍孙轻,“下次仲达再找你说这种东西,你知道该怎么回了吧?” 孙轻连连点头:“知道了!” 第24章 看看吧。 吕布已踌躇满志地重新披上了铠甲。 多日屈居囚牢之中,肉食却未少吃,正是需要活动筋骨,与敌军大战一场的时候。 见张燕着人来将他的画戟送回,吕布提臂一抬,望着面前松一口气的小卒,便是哈哈大笑:“这分量又有何难!要在战场上运转自如,何止要抬得起它!” 他转头向张辽道:“文远且放心,待此战应付过来,向陛下证明了我等的本事,自能将你从囚牢中救出。” 张辽有点不想说话:“……” 刘秉到底是不是陛下,他在如今也无一个真正的定论,只知对方能将黑山军收服至今日这样服帖,又能得温县名门子弟相助,确为龙章凤姿之辈。 但看吕布这般一头热地“弃暗投明”,被人骗完了身家还要卖力征讨,总觉得像是上了贼船。 可今时处境之下,张辽也只能说一句话了:“将军此去当心。” 吕布道:“自然,不会再被此等伎俩诓骗了!” 这话,可能不是说给张辽听的。 “他是说给你听的。”刘秉望着吕布带兵出城的背影,向张燕说道。 张燕仍是那身精干的打扮,比起披挂负甲的吕布,更像一位山林之中的猎手。但面对这份挑衅,他回答的语气也不见有多客气:“那他只会掉进其他陷阱里。捕猎的人都知道,抓猎物也得换着手段来。” 刘秉:“……” 这比喻吧,怄气的成分不少,却是话糙理不糙。 他笑了笑:“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设置陷阱没多大的用处。” 张燕刚要开口,就听刘秉从容补了一句:“这话不是说给你听的,是在说王匡。” …… 那“河内太守”王匡自重回河内郡地界时,便盘算起了两件事。 一件,是要巩固自己在河内的地位。 他的这个太守位置,来自于董卓向士人的妥协,来自于皇帝的诏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名正言顺的。但他的前任上司毕竟是何进,而何进的外甥还被董卓废掉了皇帝的位置。他非但没有直接了当地表达出对董卓的兴师问罪,反而接下了董卓提议的封官,就很不妥。 大大不妥! 毕竟,士人气节重于性命,也是一个评判名士的标准。 但他既已接了这官职,就只能接着干下去。 要说如何立威,他照本宣科地找到了一个标杆。 曹操嘛! 这老熟人做洛阳北部尉的时候,一到任上,就造出了十多根五色大棒,悬挂在衙门边上,谁若犯法,就用棒来打,连十常侍的亲戚都没逃过去。别管他后来是不是因此开罪人,被调任降职了,就说他这举动过后,士人阶层里是不是对他少了几声“阉竖之后”的称呼,夸他曹操有几分气节? 他也跟着学! 他已吩咐了手下人,一到前方的县城,就潜伏在人群当中,只要发现有人犯罪,就把他们抓进牢房,严加惩戒。但他又觉做事不可做绝,不如再加一条,这些人也可以拿出钱财或者物资抵罪,来充实他的军备。(1) 谁让这河内地界上,让人头疼的,不止立威一件事。 他在到任之前就已听说了,黑山贼还驻扎在河内呢,现在已霸占了从温县到野王县的一带,连董卓都拿他们没办法。 万一他们看王匡这边军械充裕,出兵来劫掠呢? 还是得先对他们增设防备才好! 在设防这件事上,王匡还是很有信心的,不为别的,就为他手底下有五百箭术高超的弓手,都是他在老家泰山县精挑细选出来的。 黑山贼再如何狡诈又如何? 乱箭之下,能破这城关吗? 他再沿河,驻扎于汲、共二县,前有河流为屏,后有二县互为犄角,更能立足于此,不怕黑山贼来犯。 待他在河内彻底站稳脚跟…… “一堆没用的花招。” 吕布眯着眼睛,端详着远处的情形,却只得出了这一个结论。 花里胡哨,这样那样的搞这么多,还不是个不通兵事的所谓“名士”,就差没把最大的破绽摆在他吕布的脸上。 他既要立威,又要什么两面策应,却无一个合用的副将,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亲自带人往返于两城之间。 而他带着的这一队人马,呵。 “要用来给别人看他的太守架子也就算了,要给我吕布看?” 简直是个笑话。 陛下又没让他非要单枪匹马作战,以证明自己的武力,而是调拨了三百并州军归还于他。这三百人如他一般,此前虽是囚徒,却并未短了吃喝,愿意帮忙协助百姓搬迁入城,协助黑山军中妇孺老幼从太行山中营地接应入河内的,还能多分到两口肉食,此刻仍是精神抖擞的面貌。 打他一个王匡,简直绰绰有余。 “报——”一名穿着褐色短打的斥候从远处奔来。 若不动起来,几乎要与秋日的田野融为一体。 吕布的眼神顿利,“说。” “王匡从汲县出兵了。” “我们走!”吕布翻身上马。 囚牢之中被人逼问到险些怀疑自己的窘迫,已再难从他脸上看到,只剩下了一种原野之上捕猎者出动的势在必得。 奔马如雷鸣,在略有昏沉的天色下震响。 当王匡的亲随察觉到异样,预备迎敌还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吕布悍然当先,杀入敌军之中,惊得王匡焦急地拉拽着缰绳,试图控制住狂躁欲退的马匹。 眼见那不知何等来路的莽夫以一敌三,还接连将他的部从斩落马下,王匡惊得连“我是朝廷命官”都忘记喊了。他一边指挥着身边的扈从,试图阻拦住吕布和他身边精锐的脚步,一边已在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 吕布眼光一扫,便发觉了那敌军当中的异类,染血的画戟横空一扫,点出了一条道路,“随我擒获此贼!” 王匡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撤。 贼寇汹汹而来,他需得退入城中,才能和敌周旋! 可也就是在他转身跑路的刹那,一支三石弓中发出的利箭穿云破月而来。 “砰”的一声弦振犹在耳边。 箭已追上了王匡的亡命逃窜,精准无误地自后方贯穿了他的咽喉。 吕布冷然的目光望着前方,眼看那道身影滚落下马,只抽搐了两下就没了动静。 再看周围,那些王匡的士卒已尽数傻了眼,提着兵器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他不耐烦地皱眉:“还不弃械投降?” 人群之中有片刻的安静。 但突然之间,又变成了丁零当啷的一阵乱响,是那些刀剑被人匆匆掷地,发出的声音。 吕布顶了顶牙关,很觉王匡愚蠢。“好好做个俘虏,打开两城,或许还能留你一命,怎么就非要找死呢?” 但他这人,杀起上司丁原来尚且没有什么包袱,杀个王匡,更不会有负罪感。 不仅没有,他还顺手就剁了这家伙的脑袋,拎去那汲、共二县叫门去了。 当吕布再度回到野王县向刘秉回报的时候,他身后已多出了五百精锐的弓手,以及三百多由王匡在这两县募招来的士卒。 加上他带去的人马,拼拼凑凑,竟又是一支千人的队伍。 吕布抱拳请罪:“臣不负陛下所托,已将王匡驱逐,只是此人不幸,丧命于我手,不知他这一颗人头,又要罚钱多少?” 刘秉袖中的手一抖,很想问问吕布,他早年间是如何当上主簿的。 既然人已杀了,就不必再用“驱逐”二字了吧。 但在对上吕布双眼,瞧见其中跳动的野心之时,不知为何,他这片刻的心乱,又以极快的速度镇压了回去。 自吕布看来,白面俊俏却神色肃然的青年垂眸,认真地在他那双握住画戟的手上扫过,仿佛是在权衡,这双曾经杀死上级的手,到底能否扛起助他兴复汉室的大旗。 “王匡死不足惜,若按你所说,他在两县立威敛财,迟早也要为祸一方,不若趁早杀之!你又有何罪。” “但要翻清旧账,还需你吕奉先再做一件事。” 刘秉伸手,托住了吕布的拳头,似在邀他起身说话。 吕布也不客套,径直站起,“请陛下明言。” “此事,我只提供了个方向,但张将军给了个完整的建议,我看可行。” “这……”吕布一听张燕二字就想拒绝。 却被刘秉抢先道:“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说完。张将军说,他这叫俗人有俗人的头脑,我却觉得,这叫妙招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再准确一点说,那叫—— 不是刘秉自谦,实在是,论起缺德,他真比不过天赋型选手! 可听在吕布耳中,却成了另外的一个意思。 何为“妙招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还不就是张燕看到了他得胜的情况,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能和他媲美的妙招吗?但陛下觉得,妙招人人都能想,他吕布将来也不例外! 大不了,下一次他再找回场子来。 张辽刚被从牢中接出,就被吕布迎面递来了一封信:“文远,你且帮我看看那,这封信,还有没有要润色的地方。” 张辽一目十行地扫过,表情微妙:“……这信,威力甚大啊。” 还有什么好润色的,光靠着内容就够让人生气了。 收到信的人一定会觉得很惊喜的。 何况,这还是一封由吕布寄给董卓的信。 …… “义父在上——” 董卓拿着信的手一个哆嗦。 送信的信使就站在堂上,一脸泰然,或者说是期待地看着他。 第25章 “陛下何以失态?”司马朗出声问询。 刘秉猛地用藏在袖中的手掐了一下自己,强迫自己聚拢了神思。 作为皇帝,还是一个只在洛阳城中生活的皇帝,根本不该因为听到赵云的名字而失态,更不应该被“赵云将曹操的家人护送到这里”的消息惊掉了下巴。 他要让自己的身份完美无缺,绝不招来别人的怀疑,就不该一惊一乍。 很正常,这都很正常。他在心中想道。 在汉末这种挖一铲子就能挖出一个名士的地方,很正常…… 不不不,这明明一点也不正常啊! 刘秉心中种种想法打架,面上却只皱起了眉:“你说,因董贼所迫,典军校尉的家眷到此,那他呢?身为西园八校校尉之一,他在何处?” 司马朗答道:“他已遁逃出京,往兖州方向去了。” 刘秉轻舒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庆幸曹操有幸于董卓手中逃出生天。 可还未等这口气舒展多久,他又沉下了脸色:“袁绍逃亡出京,还能说是因为无法接受董卓废立天子,曹操在此时离京,又是何故?” 司马朗一惊:“是了,京师洛阳之地,必然又有其他变故……” “走!你我出去看看。” 刘秉这话一出,顺着先前站起的动作直接向外走去,故作无意地又问起了来人的身份。 “伯达,我还有一事想不太通,曹操逃离京师,怎不携家人同行?倘无你父亲指示方向,为董贼所获,岂不是要丧妻丧子了?” 司马朗答道:“陛下有所不知,曹孟德起复入京时,并未携妻子同行,而是将他们留在了豫州老宅,在洛阳陪同的是一名姓卞的妾室。此次曹孟德外逃,这位小夫人颇有胆魄,喝住了想要奔逃四散的家仆,抱着不足两岁的幼子曹丕启程来此。” 哦,原来是卞夫人和曹丕…… 等等,曹丕? 想到自己身边随行之人复姓司马,刘秉的脸色有片刻的微妙。 但来不及多想这样的“巧合”,他便已飞快盘算起了该当如何应对到来的两人。 早前,他令孙轻前去给司马防送信,本是为了打消司马朗司马懿兄弟的疑虑,免于和袁绍见面,谁知道在两边都打着哑谜的说话方式下,他这个皇帝的身份还当得更稳当了。 这新抵达河内的一众人等,只怕很快就会收到“皇帝在这里”的消息。 但,必然不是人人都和吕布一套想法。 万一新来的太清醒,发觉了端倪,反而会让原本已经相信的人重新怀疑起来,这就对刘秉来说大大不利。 不能每次都指望着,依靠前人的错误认知糊弄过关。 赵云和卞夫人的到访,固然是一个天大的机遇,是他这落魄的汉家天子招募贤才意思传递下去后的第一批访客,却也是一个天大的危机。 再想到,卞夫人的后面还有一个当世枭雄曹操,他就更不可掉以轻心! 刘秉脚步匆匆,神色略显迫切,心中则慢慢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别人来说,难免有瑕,不如由他自己来加深这个印象…… 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办了。 …… 此刻的会客厅堂之上。 赵云正襟危坐,手边放着那杆长枪。 年纪二十出头的青年衣着不显,但眉目清朗,气度中正,此刻虽处堂上,也是臂膀微曲,仍是一副戒备之中的模样,一看便知并非寻常武将。 同在此地的卞夫人一行,更是可以得出这个定论。 当日流民如匪寇蜂拥而来,正是赵云策马持枪而来,架开了这场乱斗,将他们救援了出来,而后将他们护送来此。 沿途之中,这年轻人不仅不多言相问,也不挟恩图报,竟不似一位小将,而更似一位的游侠。 见屋中的气氛略显沉闷,卞夫人低声开口:“先前听赵义士说,您是来此见一见同宗的?” 赵云“嗯”了一声,脸上隐有几分让人看不懂的纠结,仿佛有什么令人困扰的问题还未能得到解决。 卞夫人不解其意,只出声追问:“那不知在此地可有谋生之所?若义士不弃,我家主君处也可……” “劳烦诸位久等!” 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先声夺人之中,打断了卞夫人的话。 她连忙止住了声音。 可当来人先一步向她走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又飘过了一缕尴尬之色。 挖墙脚挖到别人面前了,似是很不应当。偏她跟随曹操日久,无比清楚地知道,若是赵云这样有本事的小将军到了曹公面前,必定会令他欣赏有加。 那也不能怪她有此一问。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身着士人常服,内衬隐见孝色的青年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行到了她的面前,像是有片刻的犹豫,仍是面色一正,朝着她拱手,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节。 “我……有几句话,想请夫人如实回答,不吝告知。” 卞夫人一惊,连忙起身。 她被来人的举动吓了一跳! 她出身歌乐之家,本无甚地位可言。便是那日呵斥府上众人,都已是局势危殆之际的被迫之举,怎敢劳烦旁人以礼相待。 可更奇怪的是,当她惊诧起身之际,瞧见先前见过一面的司马朗惊得瞪圆了眼睛,仿佛这行礼之举中,最受到惊吓的还不是卞夫人,而是司马朗! 刘秉却不曾对后方那道愕然的目光做出回应,仍看着面前的女子,急于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多日奔逃,辗转亡命的旅程,让卞夫人的脸色略显苍白。 她定了定心神,强作镇定地回道:“郎君想知道何事?” 真是奇怪了,按照司马防所说,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黑山军中,为对方出谋划策,军中有一贵人宗室,当是卢植学生刘备。可眼前之人太过年轻,对不上司马防在临行时告知她的消息,也不知是何等人物,能让司马朗如此慎重对待。 而另一边,赵云隐有察觉,刘秉入堂之时,曾短暂地往他身上投去一眼,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欣赏,随后便已转开了目光,为正事相询于卞夫人。 就只剩下了他继续打量着赵谦信中所说的“天下第一等贵人”。 听到刘秉问道:“敢问夫人,近来洛阳城中可有要闻?” 司马朗皱了皱眉。以他所想,这好像并不是一句有必要屈尊行礼以问的问题。 河内毗邻洛阳,并未与之彻底断绝音讯。朝堂之事种种,也有风闻抵达河内,能让陛下知道内情。没必要专门向一位妾室请教。 卞夫人开口所说,也果然是一句几日前他们就收到的消息。“若说最大的事,不算改立天子,就是党锢案平反之事。董卓自领太尉之后,由黄子琰任司徒,杨公杨文先为司空,携鈇锧上朝堂请奏天子,为两次党锢之祸中蒙冤受难的党人平叛。” 所谓携鈇锧,就是拿着当年的刑具上朝堂,让小皇帝刘协给出一个公允的定论,听起来都不像是去追诉公义的,而是去恫吓天子的。但在董卓废立天子、毒杀太后的暴行之下,这出朝堂请奏竟也能算得上是文化人所为。 刘秉颔首,随即问道:“曹孟德是如何评价此事的?与他相交多时的袁术袁公路又是如何评价此事的?董卓府上,近来还多了哪几位门客?” 卞夫人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刘秉,不知他这接连三问意欲何为。 司马朗却是顿时意识到,这个问题为何要抛给卞夫人。 是,是了!还有什么答案,会比一位官员的枕边人更为真实呢? 眼见卞夫人迟疑不言,司马朗抢白道:“愣着做什么,陛下问你话呢!” “啊……”卞夫人眼神一颤,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却见面前的青年浑然没因这句身份的解说而有所异样,依然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可这深沉之中,在眸光里,又分明带着一种摇荡的希冀。 仓促之间,她也来不及去细想这陛下二字从何而来,只能答道:“主君曾说,董卓身边有高人谋划,答应此举,看似是董卓妥协,实则是他利用别人的目的,达成了自己的野心。袁公路他……” 想到曹操明明没死,这袁术非要上门来谎报一句,把府中众人吓得魂不守舍,卞夫人本想给他遮掩两句,现在也变成了如实相告:“他说,士人解除党锢,他那好兄长自此更要扶摇而上,前程似锦,换个皇帝跟他们没多大的关系,可惜当年董卓还要看他袁氏的脸色,现在却是他们要去求着董卓兑现承诺。” “至于董卓府上多了哪些门客?妾所知不多,只知荀慈明已被征调入朝,昔日何大将军府上的府掾何伯求、郑公业等人,都已成为董卓的幕僚,洛京名士蔡邕蔡伯喈更是频频出入太尉府,任职太尉祭酒。” 刘秉的面上已笼罩了一层阴云,他费力地舒张开了已握紧的拳头,让自己几乎紧绷的声音重新趋于和缓:“那么敢问,曹孟德又为何要离开洛阳?” “他不能不走!”卞夫人脱口而出。“董卓因一己私怨,竟于宅中将御史直接杖杀,还偷盗了先帝的陵墓,毫无为人臣子之象,主君何敢做此等凶徒的臂膀助力,只能离京遁逃!” 她袖中仍攥着曹操通过司马防送来的那封“信”,将话说得无比笃定。 若是眼前这位被司马朗称为“陛下”的人不信,她也能将此信展出。 却见对方不知被哪一句话击中,忽然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司马朗急急上前,扶住了对方。 听到一句句话从刘秉的齿缝中挤了出来:“不敢做此凶徒之臂膀——好一个不敢做此凶徒之臂膀!连曹操这等被士人骂为阉宦之后的都知道,怎么有些自诩书以车载、文以斗量的人,就是不明白呢!他连先帝的陵墓都敢偷盗,难道真会将这世上秩序放在眼中,要做我汉室的太尉,做一个因清君侧而入朝的忠臣吗?” 第26章 “诸位怎么看?” 怎么看? 张燕一拍大腿,出声就是应和:“陛下所言甚是,要养兵,就要先有钱。光靠着那些河内富户,养不起多少兵马,那一个个的见到我都来哭穷了,把刀架脖子上,也就再多榨出点油水来,怎么比得上把盐池握在手里!” “要不还得说是有陛下呢!我等如今何止是先帝敕封了平难之名的黑山军,还是堂堂正正的官兵,夺个盐池算什么!” “喂,你们看我干什么?” 张燕人虽不健壮,此刻把头一昂,头一个表态支持陛下的进军方略,也是说不出的理直气壮。“什么意思,我说错了吗?” 不,错不错的姑且两说,吕布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进取心这方面还差了些火候。脸皮也不够厚。 看看,张燕倾力扶持陛下,这欲取从龙之功的态度,比他直白多了。 但再看对面的赵云,吕布又总算觉得找到了点优越感。 这年轻人虽然武艺不凡,但从闯荡社会的角度说,得算是“初出茅庐”,一听张燕的这番话,原本清亮的眼神也有片刻的发直。仿佛是在想,他明明答应了刘秉要看清楚,此行到底是要从贼还是从军,却不知,还能是这样如同从贼的从军。 刘秉的追问已落在了堂上:“既然无有异议,那么谁可为朕奔走,做这夺回盐池的先锋?” 吕布正为自己落于张燕之后表态而懊恼,骤听此言,即刻便道:“某愿领兵前往!” 盐池之地,周遭平旷,正适合由他统御骑兵作战,还有什么人比他更适合走这一趟?舍他其谁啊。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已听到了刘秉的答复:“吕将军勇武,但并非合适人选。” 吕布正欲辩驳。 刘秉道:“吕将军是忘了你给董贼的那封信吗?既要让董贼吃个闷亏又说不出话来,你此刻最好按兵不动。若是由你出兵河东盐池,是何意思?” 孙轻噗得一下就笑了:“意思是,某位做人义子的在侥幸脱逃、夺了王匡兵马后,为了让士卒吃饱饭,还转战河东拿了盐池,预备敬献给义父,表示唯有太尉才有资格得此大财。烦请义父一定出兵支援,否则送不过河啊——” 吕布两眼一瞪:“……你闭嘴!” 孙轻又闷笑了两声,总算低着脑袋止住了声音。 但他将话说得好笑,细究起来又正是这个道理。 张燕接道:“那还是由我去吧。此前探查河东,也是陛下指派我办的。那河东之地虽有精兵,但无强将,只需击溃一路,余下的都不过手到擒来 。” 刘秉还是摇头:“张将军也去不得。如今将入十月,天气日寒,迁往河内的黑山军日多,你为黑山统帅,也是朕之股肱重臣,理当留守后方,以备不测。” 张燕短暂的不满,在这句“朕之股肱重臣”面前,都在顷刻间收了回去。只问道:“可总不能又叫孙轻去吧?” 哪里有事顶哪里,也不是这样顶的。 转头一看,孙轻刚才笑吕布笑得起劲,现在自己都懵了。 “我不成!”让他当个小头目带个三五百人尚可,让他去围攻河东盐池,夺回这处官营重地,他是万万做不来的! “不。”刘秉一句话解救了孙轻,转向张辽问道:“不知另一位张将军,愿不愿意为我走这一趟?” 张辽眼神一震,怎么都没想到,这份重任会突然落在他的身上。 可刘秉眉眼镇定,并不在说一句玩笑话。 竟让张辽出口的话中,平添了几分不自信:“您信我能办好此事,而不是……” 不是直接带兵而走吗? 刘秉答道:“自张将军从囚牢中解脱,早有数次可以脱身的机会,但你都没这么做,说这是为麾下士卒而留也好,说这是为全忠义也罢,既然先前你没走,现在也不会走。河东为并州另一处门户,张将军要走,朕拦不住,但若肯为朕办成这桩要事,我便又得一员猛将,何乐而不为呢?” 张辽一时语塞,又听刘秉说道:“若是张将军孤身领兵,恐有负朕之所托,那便再由一路黑山军偏师相从可好?” 张辽抱拳应道:“既是如此,辽不再推辞!” 他虽仍对刘秉的身份有所怀疑,但正如刘秉所说,河东乃是并州门户,由他出兵协助这位“陛下”得到此地,总比交由旁人乱战一番,波及两州要好得多! 至于他是不是和吕布一般,就这样真正地上了贼船…… 唉,且看看刘秉得了盐池后要如何行事再说吧。 …… 既已决定了由谁领兵出征,众人便各自从堂上散去。 刘秉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到了屋中。 但这一次,他不是如同前几次一般,先检查门窗有无关好,摘下发套透一口气,而是先摸了摸自己的腿,又咬牙抽气了一声。 嗷,捏疼的!捏了好几次呢。 这段连轴转的表演不像之前的河边祭祀,还能给他留下复习台词的时间,除了开口的几句外,几乎全部都是临场的随机发挥。 太要命了!!! 幸亏他在穿越之前看了不少古装剧,也幸好他没那么容易笑场,要不然早就把场面闹崩了。 可就算是这样,刚才在卞夫人带来的消息面前佯装愤怒且忧郁地演那么一出,还是依靠着莫大的毅力,才能在面对树干的时候,不是真的笑出声来。 也没人告诉他,这倒霉的穿越还需要会表演,甚至是会演皇帝呢? “还是得稳住,再稳住……”他深吸了两口气,提醒自己,“不能光靠着捏自己来保持清醒,否则迟早要露馅的。” 刘秉闭着眼睛,复盘了一番今日的情况。 有司马朗从旁佐证,加上那尴尬得让他事后想来更加头皮发麻的直抒胸臆,以卞夫人的见识,应当察觉不出他的问题。在曹操于兖州立足之前,她和曹丕也回不到对方身边,甚至无法传信,那就暂且不会引来其他人的关注。 而这进攻河东盐池的决定,则既佐证了他的帝王身份,又能最大程度地扩大他所拥有的资源,把这一个个出现在面前的人捆绑在他的战车上,直到真正拥有抗衡别人质疑的本钱。 好!他果然是越演越顺手了。 “还是应该感谢现代教育啊……”他嘟囔道,“要不然哪能这么快想到盐池上。” 落到现在这个进退两难的处境,刘秉最先考虑的还是“柴米油盐”。 柴还好说些。 虽然知道无序开采不妥,但冬日将至,百姓之中有保暖冬衣的人并不多,往邻近的太行山中取木制柴制炭,也是顺理成章的想法。 米只能管存粮。 汉代的关中能种冬小麦,河内却有些艰难,只能到明年春日重新考虑播种的事情。 油就别说了。 这年头能有几个人吃得起油的? 掰着手指一算,只剩下盐了。 人要活着就不能不吃盐,和粟米一样,也是方今的硬通货。他如今冒领着皇帝的身份,又如此机缘巧合地身在毗邻河东之地,当然要果断出手。 此为上天授予他的东西,不取岂不是对不起这份好意了! 等到盐田到手,他能做的事情也就比之前更多了。 认真地讲,等皇帝有了钱,凭什么说他不是皇帝? “陛下!” 刘秉一惊,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听到窗外传来了赵谦的声音。 “何事?” “赵云求见。” 刘秉把手汗往衣摆处一擦,又端正了一下自己的脸色,推门而出,见那年轻人已随赵谦站在了廊下,脸上似有几分欲言又止的犹豫。 “不知壮士这是……” “陛下还是称我赵云吧。” 刘秉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子龙所来是为何事?” 赵云答道:“陛下先前说,欲让一路黑山军为偏师,策应张将军夺盐田。云不才,在军中也识得一批真定同乡,此行来河内还带了二十余名族中壮士,愿自请出战,与张将军同往!” 刘秉既惊又喜,“子龙不是说,要先看一看此地如何吗?” 赵云叹气:“可方才我获知,这军中距离缺盐也不远了,陛下身在野王县,却令士卒不得叨扰百姓,夺取存盐,那这河东一行势必要快。云身无长物,只得一身好力气与武艺,恳请出兵效力!” 赵谦冲着刘秉无声地挤眉弄眼。 好好好,看来是这位自司马朗兄弟来后就过气了的“军师”,在赵云身边又趁热打铁地说了不少话,以证明他还是能做出些贡献的。 这可真是今日的意外之喜。 刘秉顿时会意,两步上前,便握住了赵云的手,“能得子龙相助,这河东盐池的归属,朕更无虑也。” 他会给赵云犹豫反悔的机会吗? 别开玩笑了! 张辽刚点出随行的士卒,赵云就已被连人带兵一起,打包送到了他的面前。再被刘秉一句简明干练的“兵贵神速”,送上了赶赴河东的旅途,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好像也更印证了赵谦所说的“军中即将缺盐”。 出兵! 野王县中,各色声音已因夜幕将落,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而野王县外,则是两路起先还泾渭分明的队伍动身起行。 起雾后更显模糊的夜色里,这界限因队伍动了起来,好像已自然而然地拉近了不少,又或者是因为,两路队伍的带队之人正在靠近交涉。 刘秉站在城头,望着这一行兵马的背影,忽觉有几分唏嘘。 他其实也不敢断言,在做出了这个进军的决定之后,又会不会引发什么意想不到的连环反应,但不去做一做尝试,只等着洛阳城中的消息传来,才真是自取灭亡之道。他在堂上说的不能等到董卓露出破绽,是一句原原本本的真心话。 第27章 “郭帅所言有理!” 这一通分析出口,白波贼中当即有小头目站了出来,应和郭太的话。 “是那黑山贼先不讲道义,侵占到我们的地盘上,抢夺我们的口粮,我们出兵讨伐他们的后方,给他们一个教训,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知郭帅打算带着何人出征?” 打劫河东富户是打劫,打劫黑山军后方也是打劫。 只要是打劫,就必定有油水可捞。 既不用与黑山军精锐正面碰撞,也就意味着危险不大。 那这差事谁都想插一脚。 郭太却没给他们继续出言相争的机会。 他咳嗽了两声,看着自己手底下还算拔尖的四位部将,点了名:“李乐和杨奉随我走一趟吧。胡才与韩暹留守此地,切不可让人夺去白波垒。” 留守的两人不情不愿地对视了一眼,但毕竟郭太才是此地的领袖,还是齐声答道:“请郭帅放心。” 大不了,等黑山军的后路出事,他们再去拦截那一支前军,从中捞点好处。 想到这里,这两人又没那么郁闷了。 “走!我们即刻点兵,宜快不宜慢。” 既要趁其不备,偷袭其弱点,就不能给他们以回援的机会! …… 而在此时,被他们认为是“后方空虚”的野王县,刘秉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 “陛下您怎么了?”孙轻问道。 刘秉回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说实话,吕布喊他陛下的时候,他还是挺高兴的。 吕布,吕奉先,不考虑脑子和立场的话,说是当世第一武将也不为过,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恭恭敬敬地喊他陛下哎? 他能不当场笑出来,都算他定力好。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有的时候真的觉得吕布很欠揍! 刘秉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到底是谁告诉他,朕近来想要强身健体的?” 孙轻:“……” 不……不妙!听陛下这个语气,显然是要追究这个人的责任,那他怎么敢和陛下说,这是他为了显示自己和陛下亲厚的关系,偷偷向吕布炫耀的。 感觉要是说出去的话,会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的吧。 他努力摆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其实他也没有坏心。” 刘秉怒道:“他那叫什么没有坏心,他怎么不看看他长了个什么个子,又锻炼了多少年的体格?这建议提出来是觉得这样更能速成,还是更能让我死啊?” 他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宽面条泪,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有时候我果然很讨厌天才。更讨厌还要说我训练不得法、却只知自己那一套的天才!” “那陛下今日?” “替我想个办法,把吕布支开。这两日我不是让仲达在编黑山军中识字的读本吗?当过主簿的人,怎么就不能去帮忙了?” 他一个骑马初学者,不想听到这种骑射好手的指挥。更怕吕布说什么“这很简单”。 孙轻:“……” 吕布敢去编,他还不敢学呢。 要说也怪董卓迟迟不对吕布送去的那封信做出回应,让吕布在张辽领兵离去后越发百无聊赖。这一无聊,就只能自己找点事情做了。 就是他祸害到了陛下的头上,确实很过分!应当谴责他。 他刚要挪动脚步,宣布陛下对吕布的最新安排,忽见一小卒匆匆忙忙地跟在张燕的后面,向着此地走来。 张燕声音先至,打断了刘秉和孙轻的交谈:“陛下,有军情!” 刘秉脸色一凛:“董卓又派谁来河内赴任,还是让人渡河来战?” “不!”张燕一边说,一边都觉得自己要被气笑了:“不是董卓,而是郭太!” “他怎么会来?”孙轻脱口而出。 “还能为什么?”张燕答道,“把我们当留守后方的老弱病残了!陛下,我们如何应战?” 刘秉穿越之前,其实并不知道郭太是何许人也,但近来他在河内当皇帝,总要知道知道邻居有哪些潜在臣子和叛将。白波贼作为其中一路重要的势力,没少出现在张燕的口中。他也立刻反应过来了张燕话中的意思。 却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快和自己碰面。 刘秉顾不上去笑这“老弱病残”的形容,开口问道:“敌军来了多少人?” “按照斥候所见,五千有余。” 张燕说到这里更想笑了。 郭太此人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必定是觉得,黑山军派遣往河东夺取盐池的,一定是其中的精锐,留守的实力比起越界河东的,就一定会弱得多。 既然出兵河东的是三千精锐,他带五千悍勇贼寇也足够了! 但他又怎么会想到,黑山军后方有天子在,绝不可能倾巢而出。甚至兵力比起前线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岂不是简单了?”见刘秉没有即刻开口,孙轻试探着建议道,“此前咱们是如何用野王县为饵,险些将吕布困在当中的,现在也能这么对付这群自大的白波贼!”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吕布闻声赶来,开口就是一句,“让他连真正的老弱病残影子都见不着,就把人头送上吧!” “这次,我认可吕将军的话。”刘秉郑重地开口。“野王县临近太行,比温县更适合作为后方营寨,近来河内老幼都迁居至此,是一处正当建设的腹心之地。我们自己知道,就算白波贼打到了城墙之下,也不过是一群能被张将军、吕将军解决的乌合之众,但战事交锋来到近前,百姓惶恐不安,就是我们的过错。若能半道伏击,将他们拿下,就别让这一众贼党能到野王县城下!” “吕将军!” “在!” “我予你五百骑兵,你领一路兵马伏击,务必直接杀出声势来,将贼兵前后截断。你可有把握?” 吕布拍着胸脯便应道:“这有何难!” 光只是将敌军前后截断,恐怕还是小瞧了他的本事! 眼看着张辽去做大事去了,而他在得了王匡的兵马后还得留守野王,吕布早都闲得要长霉了。 怎知道他每日许愿,还真能许愿出一路让他活动筋骨的敌人。 好啊,这是上门来给他送战功来的。 “只是这山中伏击——” 吕布瞥了眼张燕,颇为不解。 他向来高傲,但也不吝于承认旁人的长处。若论山中伏击,还是张燕更为拿手,将此重任交到他的手中,就不怕张燕心中不快吗? 刘秉否认:“谁和你说是要在山中伏击了?” 张燕了然笑道:“那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这寻踪索迹,刺探敌军越界方位的事情全交给我来办,后路如何布防,也由我来做。而吕将军要做的,正是一个先声夺人!” 他与吕布此前虽是对手,一并效力于陛下面前时也有些针锋相对,但要通力配合,用最小的代价擒获敌军,他知道该怎么做! “陛下是见你击败王匡的办法甚好,决定再用一次。只不过,这伙白波贼必定要比王匡狡猾,人数也要更多,就不得不多留几路后手。” 刘秉颔首:“正是。劳烦两位,调兵,应战!” 吕布当即领命、清点部将去了,张燕则从留守后方的黑山军中又选出了三千多人,分作了三队。 一队由他亲自统领,一队交给了王当这位军中小头目,最后一队则由孙轻带领。 刘秉本想留守于野王县,又觉自己不能总是躲在后方,正好趁着此次行动没那么危险丰富一下阅历,也想看看自己近来的体力有无长进,干脆和孙轻同路进发。 而在山中临时扎营落脚时,刘秉满意地捶打了两下双腿,觉得确实不如先前一般疲累。可见他没了手机这娱乐工具后,体力确实是能够练出来的! 倒是孙轻仍旧如临大敌地守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地提醒:“陛下稍后一定要留神,倘若贼寇真往这一面遁逃,务必站在这一片盾挡护栏之后,切不可为敌军所趁。” “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和张将军换了个看守的隘口位置,此地离箕关最远,至多只有慌不择路的白波残部才会往此地撤离。” “但就算如此,陛下也不可掉以轻心……” “你放心吧。”刘秉按住了孙轻的手腕,出声劝道,“我比谁都重视自己的这条命。” 他还是很惜命的。但当司马懿、曹丕、赵云、吕布等人都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一日比一日清楚,有些危险不是他试图规避就能够让开的。 就像他明明稳守后方,还是会有白波贼前来进犯。 那就看看,这河东河内到底归谁所有吧! …… 郭太忽然又咳嗽了一声。 行军之中的白波贼称得上一句秩序井然。这咳嗽声连带着后面克制的两声闷哼,混杂在踩断枯枝的窸窣响动里,好像颇为明显。 杨奉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郭帅近来感染风寒了?” 郭太没将这咳嗽放在心上:“一点无关痛痒的小毛病。说不定是张燕那厮就希望我被他这出兵河东的情况吓住,最好还能直接向他投降,在念叨我的名字呢。” 他说到这里就笑了,也不知道是在笑张燕的草率,竟给了他这样的好机会,还是在笑他们即将得到的收获。 笑声和又接上的两下咳嗽,让这翻山越岭的行军队伍顿时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倒是在杨奉的军中,有一位年轻人忽有所觉,蓦地抬眸,向着相距数十步的一处山壁看去,眼中掠过了一瞬的警惕。 可他看见的,只是一只被白波贼惊动的飞鸟,撞开了山壁上的一蓬枯草,拍着翅膀飞过了他们的头顶。 第28章 不只是孙轻,是在场的大多数人,就差没把八个字写在脸上。 汉家天子,确有神异! 前有太祖高皇帝的开道斩蛇,后有光武皇帝这位大魔法师的陨石天降,那完全可以解释眼前的情况了。 这白波贼子贸然进犯河内,意图前来劫掠陛下,简直是大逆不道。如今拼死逃亡,却还是撞见陛下,为此天子之气所慑,便当即吐血而亡。 真龙在前,岂容贼子宵小放肆!也算他命该丧生在此了。 该!太应该了! “……不过您说,董卓怎么就不能被您的天子气运直接冲撞暴毙呢?”孙轻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难道是因为他更胖吗?” 刘秉额角一跳,竟不知自己此刻最应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然后给出个合理的解释,还是该把当下的事情按照相对正常的方式解答清楚,以防将来他们真觉得自己可以这样杀人,然后来上一出“把陛下护到身前”。 他抬眼去看,周遭的烛火照亮了跟随郭太逃亡的亲随惶惶不安的面容,也照亮了郭太这不正常的面色与咳血情形。 刘秉顿时一惊。 有着现代防疫防传染病的经历,让他对这等情形远比他人敏锐。 “孙轻!让两个人捂住口鼻,手脚裹布,去查验他们的身体有无异样,再将那贼首的尸身即刻烧了,而后深埋。” 虽然不能排除此人有心肺的突发病症,但更不能排除,此人有放在古代最要命的痨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但这话落到孙轻的耳中,好像有着另外的一重意思。 他嚷嚷道:“快!陛下都这样吩咐了,还等什么!” 郭太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同行的白波贼早已吓得丢了三魂七魄,甚至没听到孙轻这话中带着的两个最重要的字。 黑山军又有着绝对的人数优势,直接将他们驱赶聚集到了一起,遵照着刘秉的方式确认他们是否有咳疾。 但为防万一,当一众人等下山的时候,这群人还是被单独关押在了一处。 当吕布和张燕抵达的时候,此地已搭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军营,将黑山与白波军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片。 吕布顾不上去问此为何意,拄着画戟跪地请罪:“是臣办事不力,让那郭太逃了。但陛下放心,他已损兵折将,就算逃回河东,那白波垒也绝无可能拦截住我等进攻……” “等等,谁跟你说他逃了?”刘秉问道。 在二人来前,他已在营中小憩了一阵。先前眼睛被火把晃得眼睛有些发疼,此刻早已恢复了过来。自吕布看来,便是陛下还有闲情逸致地睡了个安稳觉,随后目光炯炯、气定神闲地给出了这个答复。 吕布惊道:“他不是……张将军说他拦截了两次,都让对方险险逃了。” “所以,这不是撞到我这边了吗?”刘秉笑了笑,“两位将军劳苦功高,各自去歇息吧。” 吕布却没打算走。他连忙起身便问:“那这家伙现在何处?” 吕布义愤填膺:“您是不知道,他也太不当人了,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他的将领还在拼死应战,他倒好,转头就跑。若是这逃跑是为了且战且退,伺机寻找其他交战的机会也就罢了,但眼看他这后面乱成一团的表现就知道,他只是想逃回河东寻找自己的生路而已。” 他也逃过,但好歹这杀出的生路是他身先士卒来换的,哪像郭太,明明手下人才济济,却只用旁人的卖命,来换自己的逃生。 刘秉轻叹一声,摇头道:“你已见不到他了。” “陛下已将他杀了?” “何止是杀了!”孙轻抢答道。 吕布和张燕都疑惑地看向他,不知为何陛下已平静了下来,孙轻却好像还沉浸在另外的一个世界当中。 在这张不大的脸盘子上,同时摆出了崇敬、激动、热血和……和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的情绪,总而言之就是还涨红着一张脸。 “这白波贼子贸然进犯,是为叛逆,在当下正该杀鸡儆猴,于是陛下毫不留情地将他给挫骨扬灰,弃尸山野了。” 吕布:“……啊?” 他怎么看不出来,陛下是能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张燕抱臂而立,打量了一番孙轻的表情:“你还有什么东西没说吧?” 孙轻笑道:“还是您聪明!” 他激动的声音都有些磕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真命天子之前,贼党竟能这样——” 他模仿着郭太奔逃遇上刘秉的场面,在陛下面前一个刹车,止住了脚步,佯装喷血而亡的模样,直直地倒了下去,又紧接着一骨碌爬了起来,扭头问二人:“你们明白了吗?” 张燕和吕布连连摇头。 这都是什么啊! 孙轻一个唉声:“哎呀,就是这郭太撞到了陛下的面前,被真龙之气所慑,直接就吐血身死了。我们一个人都没去动他,也没人用兵器暗箭给他一下,他就自己死了!我,我孙轻一个人,还有可能看错,在场的足有几百人之多,难道个个都不能在夜间视物吗?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他的尸体……” “陛下下令,将他焚尸填埋了。此举,必定是不愿此事流传太广,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董贼若知此事,也必定要不顾后果征讨河内,那就与陛下希望我们在此间累积实力的愿望背道而驰了!”孙轻将他的猜测说得信誓旦旦,“至于那些跟随郭太逃亡的白波贼,或许同样为陛下所伤,便被单独看押起来,以确认他们性命无虞。” 刘秉捂住了额头:“哪有你想得这般复杂,我是怕他有恶疾会传染给旁人!” 孙轻转头就道:“陛下不必多说,我等坚信一句话,那就是眼见为实,您实在不用自谦。” 刘秉:“……” 真是完蛋。 当人已经形成了某种固有认知的时候,再想要将它扭转回来,需要花费的,可能就是数倍于之前的努力。 孙轻这家伙早已默认了他是皇帝,郭太也是死在他手中,而不是旧疾复发,那么别管刘秉如何解释此事,在他这里都只是稍加掩饰而已。更好笑的是,郭太的尸体被烧了,于是最后的证明也没了。 刘秉更是无奈地发觉,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皇帝再如何手无缚鸡之力,也因身为“天子”,就拥有一些别人难以理解的本事。这是常识。 孙轻的解释若是说给现代人听,必定会被嗤之以鼻,当作笑柄一带而过,可这一番斩钉截铁还有其他证人的说辞,落在张燕和吕布的耳中,就成了…… “唉呀!”吕布一拍大腿,懊恼至极,“此等场面,我怎么就错过了!” 他斗胆问道:“不知陛下可否再——” 再演示一次给他看看? 刘秉拂袖而去:“无聊至极!” 行至帐门边,他又止住了脚步,转头向吕布道:“吕将军若是还不觉得困倦,不如即刻带一支兵马翻山而过,去白波垒讨伐贼兵,也不必等到天明再出发了!这白波贼群龙无首,此刻必定在营寨之中等待首领凯旋,正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陛下!”吕布抬步要追,被孙轻一把给拉住了。 “你疯了!”孙轻怒道,“陛下遮掩此事,也让我等有个对外去说的理由,就是不想只靠此等天命夺回帝位,我等知晓陛下有此神异也就够了,何必再做纠缠!” 吕布啧了一声:“我是这么没有眼力的人吗?我可不想被拖出去烧了!我是确实有要事禀告陛下。” 孙轻松开了他。 吕布迈着长腿急追而出,赶上了刘秉的脚步,“陛下!此番和白波贼交手,俘获贼兵和马匹不少,已移交司马伯达处造册记录,唯有一人,我想与陛下细说两句。” 这话题可算是正常了。刘秉松了一口气,问道:“何人?” 吕布答道:“此人名为徐晃,表字公明,乃是白波贼首郭太麾下四将之一杨奉的下属,不仅有一身好气力,所领数十骑也颇具章法。若无此人拼死阻拦于我,郭太绝无机会逃出生天。” 刘秉来了兴致:“他在何处?” 吕布答道:“也算他命不该绝,被我打断了一条胳膊,顺便砸晕丢下了马,捡回了一条小命,已被送回野王县救治了。若是陛下要对这群以下犯上的白波贼杀之后快,就当我不曾说过这些,若陛下有心留人……” “难得奉先有惜才之心,此人的名字我先记下了。至于白波贼众,我另有安排。”刘秉颔首,对着吕布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 吕布倒是被这夸奖夸得有些脸热,想到那贼首还是由陛下“亲自”解决的,就觉自己有些负疚感,连忙拱手恭送了陛下。 可人一走,他又忽然一拍脑门:“且慢,什么叫做难得我有惜才之心!我吕布一向有惜才之心。” 那徐晃既无霸王之勇,打不过他,又不似张燕孙轻等人,占了那救驾的首功,先得到了陛下的信任,他放心得很。此人又确有几分忠义气性和两板斧子,正是他们如今要助陛下重回帝位所需助力。 要是真能为陛下所用,他心中也高兴!怎么就成了“难得”了? “你还是少在背后说两句吧。”张燕慢吞吞地从营帐中走出来,从吕布的背后提醒道。“陛下颇有神异,谁知能否听见你说的话呢?我看你还是想想另一个问题吧,要带多少兵马去进攻白波垒。” 吕布狐疑:“为何是问我?你不去?” 这进攻白波垒确实和进攻为官兵把持的河东盐池不同,他吕布不必担心董卓那边做何反应,只管清扫这一众余孽即可。但为何张燕说的只是他吕布带多少兵马? 第29章 刘备的心中在这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从卢植突然想到了远在幽州的这个倒霉学生,到卢植信中的语焉不详,再到他还没抵达河东就已经被人成功蹲点…… 所有的想法都迸开在了电光石火之间。 刘备依稀有了一个猜测。 但在没弄明白对方的来意之前,他又不能将话说得这样死。不然说错了话,既丢了老师的脸,也丢了他这刚刚上任的河东太守颜面。 他答道:“我自右北平来,老师书信送往辽东不便。” 赵谦“哦”了一声,脸上似有恍然:“右北平——是了,路遥地远,必是因董贼苛刻,怕信件被劫,不敢说得那般详细。但卢公愿为我等内应,你又是他觉得可信之人,自有匡扶汉室之志,是我等的同道!” 刘备:“……” 是这样的,他刚从乡下回到洛阳周遭,能不能稍微给他一点适应的机会,不要上来就扣一个“匡扶汉室”的名头。 不然他自己虽有大志,但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只能试探着岔开了话题:“尊使方才说,卢公在内、陛下在外?” 敢问,这话是不是,说错了??? 向来只有陛下在内朝臣在外的说法,怎么在他这里就反过来了。 赵谦又是一愣,但想到刘备已说了他不知此地实情,连忙向他解释:“刘太守应当已听说洛阳这边的情形了,那董贼入京之后肆意妄为,废立天子,可这由贼子立起来的皇帝,怎么能真的叫做皇帝呢?当然只有先前的那位陛下,才能叫皇帝!” “先前那位……你是说弘农王?” “是,也不是。弘农王是弘农王,陛下是陛下。” 赵谦的一句话再次让刘备迷糊了。 幸好这一次他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向刘备解释:“陛下当日被宦官挟持外逃时,因董卓将至,先令人乔装改扮成了自己的样子,逃亡在外。那董卓果然狼子野心,行废立之举,何太后已性命不保,若是陛下仍在洛阳,此刻还未知如何。所以弘农王只是弘农王,于我等而言,陛下就是陛下!” 是能凭借着天子之气,震死那河东白波贼首的陛下! “……”刘备又沉默了。 他从未听过,有什么说法是皇帝因为恶贼将至,来上一出金蝉脱壳的。 这全然不合常理。 也不是一个皇帝应该当先想到的策略。 但赵谦似已察觉到了他脸上的疑虑,向他丢来了下一句话:“若非如此,我黑山军为何会停下游荡迁徙,扎根于河内,先后两次截获董卓兵马呢?那吕布吕奉先一度杀死丁原作为投名状,向董卓卖乖示好,又为何会弃暗投明,为陛下征讨王匡叛贼?若非陛下希望遁逃在外时有汉室宗亲为倚仗,又为何将你给找出来,与卢公里应外合定策,将这河东太守的官职交予你手?此皆陛下所为啊。” 刘备:“……” 这每一个问题,都让他不知道如何来回答。也都信息量太大了! 他努力压住了心中的种种情绪,问道:“那么敢问,陛下此刻身在何处?” 姑且忽略掉他本能觉得不太对的地方,只说赵谦的这一番话,这位“陛下”好像很有本事的样子。这位被派来接人的使者在太守面前也不落下风,侃侃而谈,没堕了“陛下”的颜面。 赵谦不知刘备此刻在想些什么。他用“头一个认出陛下衣着的功臣”身份,稍显挑剔地端详了一番刘备和他随从的模样,答道:“陛下已先往河东去了,请几位随我来。” 赵谦翻身上马,刘备也与关、张等人重新坐回到了马背上,重新启程向东。 见那先头带路的使者已行出了一段距离,关羽收到了刘备的信号,向前一步,与他并辔同行。 “以云长看来,此人话中有几分可信?” 刘备迟疑了一阵,唯恐是自己方才直面那一番话,于是当局者迷,先将这个问题抛到了关羽的面前。 张飞也凑了上来:“大哥为何不问问我。我看那小子肯定有话没全说,保不准就是有鬼!咱们远道而来,还是提防着一些好。” 关羽看他一眼:“先问我,自然是因为我是河东人士!” 他是早年间犯了事情才逃难到幽州去的,有了这样的缘分认识刘备。 如今他们几人又从幽州回到司隶,人生地不熟,只能尽量凭借早年间的经验来推断些东西。 要问,确实应该先问他。 张飞接受了这个理由,嘴上却还有几分不服气,发出了一声轻哼。 刘备打了个圆场:“自然是你二人都要问的,只是一个个来,莫要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赵谦就已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刘备似在与下属商议,他又不好在这个时候效仿孙轻,去科普一番陛下的“丰功伟绩”,干脆转回了头。 刘备微松一口气,却又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紧张。 大约是因为今日听闻的种种,都已完全打乱了他的准备。 关羽安抚道:“大哥虽未见过陛下,但天子自有天子的气度,旁人是装不出来的,如今距离洛阳也不过咫尺,要向卢公求证料来不难,又何必担心呢?” 只是倘若这朝臣在内、天子在外,是一句真话,大哥这河东太守的位置,不好做啊…… 刘备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越是机遇,也就越是挑战。 他心中暗想着可能见到的情形,也不忘打量了一番前面领路的赵谦和其随从,发觉这些人虽然自称黑山军,却不似他早年间征讨黄巾时所见的那般无序。虽不算个顶个的健壮,但也瞧着有几分好力气,便先在心中高看了他们一眼。 中道扎营歇息时,又见有一路骑兵途经。 刘备挑起帘帐向外张望,见这路骑兵短暂地停下,与赵谦交谈了两句,又再度分开。那为首之人虽在渐合的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也依稀能辨认出,正是一派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模样,不由又是暗赞一声。 眼见此景,他对于赵谦所说的情况,更多了一分相信。要怎样的贵人,才能得到这样的将领效命呢?大概不会是等闲之人。 又过一日的赶路,众人终于抵达了河东地界。 刘备也有些意外地发觉:“咱们不是先去安邑府衙?” 关羽瞧着这已然偏向往南的行路趋势,冒出了个猜测:“该不会是往盐监方向去的吧?” 赵谦闻言,目光一亮,打听道:“壮士来过河东?” 关羽不打算向他托底,答道:“昔年偶有途经。” “原是如此!”赵谦道,“我们此行所去,正是河东盐池所在,陛下如今就在——哎,张将军!” 刘备循声而望,见赵谦又与远处行来的一支队伍打起了招呼。 他们这一行人驻马停下,那边的队伍便一步步靠近了过来,也慢慢让人看清了这是一支怎样的人马。可不看还不要紧,一看之下,刘备便忍不住眉心一蹙。 只因他看到,那为首的将领看起来端正持重,麾下的骑兵队列齐整,打一照面间就能看得出训练有素来,就算是放在公孙瓒的白马义从面前,也不显逊色。 可在他们后方跟着的,就宛然是一伙难民,不仅大多衣着褴褛,面色青白,其中还不乏妇孺老幼,竟像是被这一众凶悍骑兵驱使着被迫前行,来到了此地。 刘备与关羽张飞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知他们此刻是否已然身处虎穴,紧绷着面色看向那跳下马来迎向赵谦的人。 赵谦总觉后背有些发冷,又觉大约是自己想多了,向张辽问道:“吕将军的剿匪办得如何了?” 张辽答道:“河东贼子群龙无首,听闻陛下愿在河东为他们提供吃住,保他们过冬,只需来盐监做工,或是在河东垦荒造田,都已弃械投降了。这不——” 他指了指后方:“这是押来的第一批盐工,第二批就在后方十余里处,今日也能抵达。只是……咱们的粮食是不是有些不太够了?” 因有外人在场,张辽将后半句话问得轻些,只确保赵谦能听到。 赵谦也便低声回他:“且待送至陛下面前再说吧,陛下总能有办法的。” 张辽刚欲再说,忽被赵谦一把抓住,拉到了刘备的面前,“来来来,我为你二人介绍。” “这位,”他指了指刘备,“是刚刚到任的河东太守,卢公的高徒,正要前去面见陛下。” “这位——”他指向了张辽,“这就说来有些话长了。” 他向刘备介绍道,“他曾是并州的武猛从事,一度不幸为董卓所驱策。何太后为董贼谋害之时,陛下领我等前往河边告祭,誓师立志,恰好遇上了他渡河而来,直接抓了个正着。正是太后有灵,赠予陛下的臣子。” 张辽向来沉静的表情都险些裂开了一道缝。介绍介绍他也就算了,有必要把这话都说出来吗! 偏偏这赵谦和张燕这群黑山军混久了,察言观色的能力时灵时不灵的,起码现在就没看出张辽的困窘,用吹嘘的口吻说道:“也就是这位张将军,带兵速克河东,替陛下夺回了河东盐池。” 刘备:“确是一位出色的将领,只是不知——” 他看向了众人的后方,仍想就此事得一解答。 赵谦一拍脑门:“先前竟忘记和你说了!你这河东地界上有一路贼寇,名为白波贼,平日里屯兵于白波垒,往复奔走于河东和并州之间,以劫掠为生。这一批贼党,本该是你到任后前来清剿的,但陛下已先令将领为你扫平了这处隐患,除掉了一大四小合计五位贼首,解决了这盘踞的祸患。这些,就是原本归白波贼统辖的流民。” 第30章 候……候他多时了吗? 那年轻人一改先前和老盐工说话时的较真,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热情得让人有些手足无措。 现年也才不满三十的刘备,绝大多数时候打交道的都是县衙官员,如公孙瓒这样的边地守将已是其中翘楚,对于眼前这位被沿途种种证明了不凡的“陛下”,已天然有了一阵敬畏。 更别说是得到了这样的欢迎。 他也确有龙章凤姿、帝子皇孙之象! 哪怕是在这盐田谷地的风场之间,他的头发也梳理得异常一丝不苟,扬起的轻快笑容里,混着几点太阳的闪光。 纵然身着便服,也看得出他身量挺拔,血气旺盛,从面容到双手俱是保养得宜,是一等一的贵公子气度。 刘秉抹去了面上被风扑来的盐粒,一把抓住了刘备的手:“玄德可有收到卢公的消息?”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自己先在心中咚咚打鼓,唯恐卢植写了什么东西,把他给卖了。 但想到卢植上一次都未就着玉佩一事向孙轻发问,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又压下了这须臾间的忐忑。 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试图证明自己认识洛阳贵人的信件,阴差阳错地促成了刘备来自己的地盘,这话说出去,他能吹一年! 相比于他手底下的张燕、吕布、司马懿等人,刘备更是活脱脱的一座道德高地,看起来别提多有安全感了。 再说了,他赌一包盐巴,刘备没见过真正的刘辩。所以刘备开口的第一句不是“你不是陛下!”而是—— “您……您真是陛下?” 刘秉心中暗笑一声,面上却是忽然收敛了笑容,发出了一声沉痛的轻“唉”。 “卢公信件果为董卓监视,不能提及再多。若你前来此地见过张燕张将军,就应当知道,月前,是我将昔日卢公对我提及的玄德过往写入信中,假借你的名义,将一封报平安的书信送到了洛阳,提醒卢公,可将你调来此地。” “哪用张将军!”心直口快的孙轻直接扯着大嗓门从后方喊道的,“此事我能证明!” 赵谦更是不甘落后:“陛下为怕信件字迹被董卓发现,还是让我代笔的。” 刘备眼神一震:“……” 说通了,全说得通了! 为何卢植会说,【近来得玄德书信问候,尽述志向……】。哪怕卢植自己知道这其中的内幕,起码从董卓的视角,这才是全部“逻辑通顺”的事实。 为何卢植又会说,让他和黑山军交手不可硬碰硬,还要听司马朗的建议。那赵谦在来时已提及过,司马朗如今正在陛下处任职。 纵然此时此刻,他的理智仍然告诉他,卢植其实没有必要和小皇帝说起太多与他有关的事情,他刘备的分量也是微乎其微,可当一切的疑惑都在此时串联向了真相,得到了解答,话中刘秉口中说出来,也就莫名有了可信度! 他来时路上的种种疑问,也都暂时丢在了脑后。 “陛下——您,您真是受苦了。”刘备下意识地便已回握住了面前这位年轻人的手,眼神中流转着动容,以及溢于言表的忧虑:“只是臣才疏学浅,不知能否帮得上陛下。” “为何玄德会有这样的疑虑?”刘秉眼神真挚,声音恳切。 谁看了都得觉得,这实在是一幅感人至深的君臣相认、宗亲相认的场面。 就连同在此地的孙轻,一面觉得陛下对刘备的待遇也太好了点,着实令人嫉妒,一面又想着,只怕陛下等待一位汉室宗亲前来接应已等了太久,有此表现又不过是人之常情。 “玄德当然帮得上忙,姑且不提你此刻这河东太守的身份——” 刘备可太帮得上忙了。一位有能力的汉室宗亲,别管是不是血缘上远了一些,只要站在此地,就是在证明皇帝身份的真实性,让他刘秉的小命多了一层保护。还有…… 刘秉道:“卢公和我提过,说你当年向他求学时,虽家世不显,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交友广博,人际通达,这是何等的本事?朕身处洛阳皇宫富贵地里,不觉这有何必要,可如今落魄至此,不知要如何才能召集群雄重回帝位,玄德的能耐就至关重要!” 刘备一时哑然。 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一位已被他认定为天子的人口中说出,震撼得让人瞠目。 这话又极有可能是卢公昔年在教授陛下时说出的。 其中应当有卢公为引导陛下向善,用了一些夸张的描述,也被陛下牢牢地记住,于是在置身困境时头一个想到了他。 他却还在怀疑陛下的身份,这是何等的不该!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老盐工忽然在此时跳上了岸,向着刘秉冲了过来,“陛下您看,按照您的这个法子,咱们应当还有两种方法改良这新盐,一个是外面淡湖水的分量,一个是这结盐巴的硝板的品质。您的说法是对的!” 他满面懊恼,也不知道是在懊恼自己之前为何要与刘秉争执,还是在懊恼,为何皇室中流传着其他的造盐之法,却敝帚自珍,不让河东盐监学习此法。 幸好眼前的这位陛下来到了此地。 刘秉并未因为和刘备的交谈被人打断而气恼,伸手扶了一把脚下踉跄的老翁:“那就劳烦你再多试探几次了。趁着冬日真正来临前,此地应当还能结出四到五批盐,对不对?” 老盐工连连点头:“是是是。” 刘秉侧过头来,又向刘备问道:“玄德既已到任河东,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刘备已觉一阵热血涌上了头顶,斩钉截铁地答道:“愿为陛下效力。” “来——”刘秉毫无架子地抬手示意,“去那边详谈。” “那你们也和我来吧。”后面,孙轻也向关羽和张飞道。 见这带路的家伙一派悠哉散漫,活脱脱一从良贼匪的样子,张飞一边跟在他后面走着,一边在心中暗暗腹诽。 待得二人被孙轻带到了一处池畔小屋,让他们在此地暂且歇息,张飞在坐榻上左右挪动了两下,还是跳了起来,凑到关羽的身旁低声说道:“先前大哥和那陛下的话,我有些没听明白。你比我多读得两本书,你说,大哥有没有遭人诓骗。”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早年间全凭直觉趋吉避凶,也凭直觉认了刘备,现在他直觉地有几分不妙的预感,仿佛已然进了贼窝。 可听关羽发问“刚才为何不拦”时,他又答不上来了。 他懊恼地重新坐了下来:“我见大哥与那位相谈甚欢,就连官职都是对方给他谋来的,怎可胡乱开口?再说了,我向来不喜欢那些咬文嚼字的士大夫,但也知道,何为敬重君子,鄙夷小人,这陛下行事,倒也能当一句君子!那我也该……敬重一下这位陛下!” 他又不是好赖不分的人! “那不就得了吗?”关羽撑着膝弯,目露沉思,“若有不妥,咱们再行应变就是!” 但都已到了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何来的人胆敢假冒皇帝。最多就是这位陛下既然已是名义上的废帝,董卓重新册立的弘农王,站在他这一边,而不是另一个皇帝身边,会否危机重重罢了。 显然,刘备不怕这样的挑战。那他们也不怕。 当关羽和张飞再度见到刘备的时候,见他眼有微红,似是一度与那位落难的陛下相对而泣,可除却这一点,已只剩下了踌躇满志。“云长、翼德,咱们有一桩大事要做了!” 这是陛下交托给他的,第一件重要任务! …… “郎君——”一名家仆匆匆跑过草木葱茏的庭院,停在了正在修剪常绿盆景的主家面前,“范郎君到了。” 身着襜褕绣衣的男人披着一件大袖鹤氅,不显衣着臃肿,却因身量高挑而更添几分飘逸。闻听这通报,他慢条斯理地应道:“请他进来。” 被称为“范郎君”的男人同样衣着体面,只是因他脚步匆匆,行动带风,怎么看都少了几分风度,更是上来就夺了对方手中的剪子:“卫伯觎啊卫伯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收拾你的这些花木,我要见你一面怎么就这样难呢?” 卫觊,也便是男人口中的卫伯觎从容不迫地答道:“卫氏家学如此,经营书画者,戒骄戒躁。” 范璋无奈:“那你也得看看如今河东的情形啊!” “先前——是那董卓驻扎在此地,一听咱们卫、范两家,是河东望族,就上门来要什么军旅安置的费用,咱们同这群凉州人说不通,给他们些东西,让他们见好就收,也就算了,总比那伙白波贼上来就抢要好。这董卓眼下也去了洛阳,为难别人去了,但怎么走了个董卓,还来了另一路贼人!” 眼见卫觊神情淡淡,范璋更是来气,“哎呦,我知道你要养望,要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出仕,给你卫家争一个前程,但你能不能吭两句声?到时候麻烦找上门,你还想用言辞说服他们不成?” 卫觊总算正了正色:“近来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弄不明白出兵的都是谁的兵马之前,我不想贸然行动。我又不是死人,真到了河东有乱、卫氏有难的时候,难道我还能继续在这里悠闲栽花吗?” “行了,进屋坐坐吧。” 屋中因有客人莅临,早已点起了暖炉与熏香,侧面避风的角落窗户半开,让烟气能透入院中。范璋落座之后,便有仆从端来了热汤送到他的面前。 范璋低头抿了一口,“还算你有待客之道。” 不仅有待客之道,也不是真已超然物外,要去做神仙了,只是办事要比旁人谨慎些。 河东卫氏不似范氏富贵,但以儒学传家,又长于书法,自落户河东以来已经历了数代,便当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河东人,却也更需要筹谋着每一步。 第31章 一盆“冰水”直直地泼在了他的头上。 不仅把此地因宴饮而热络起来的气氛一扫而空,也让他先前淡漠从容的表情都凝固在了当场。 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头拧向了刘备的方向,唯恐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不然,他为什么会听到这位新上任的河东太守说,他要售卖的东西,不是什么辽东斗鸡,而是盐! 还是河东盐池中出产的盐! …… “这一斗八十钱绝不算贵,”刘备说得坦坦荡荡,“方今市价,盐价低谷为一石四百,高峰为一石上千,近几年间大多稳定在一石七百钱,折算下来就是一斗七十,可二位细看,自河东盐池的制盐之法得到改良后,精盐比之先前细白了不止一倍,只涨价不足两成,称得上是物美价廉。若非我与二位投契,此等大好的买卖,又怎会先找上二位。” “至于这延年益寿的功效——” “这是延年益寿的问题吗!” 卫觊一把推开了刘备,蹬蹬向后退出了数步。 要不是入厅落座前,他已解下了佩剑,将它交到了侍从的手中,此刻他几乎想要拔剑出鞘,向眼前之人质问。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太守待人处事的言谈举止都无比随和,甚至称得上一句平易近人又不失风雅,格外讨人喜欢,图穷匕见之下,竟说出的会是这样的话。 此刻再看他,简直称得上是面目……好吧,还是儒雅温厚,不见面目可憎。 但一想到“河东盐池”四个字里的意思,他又竖起了眉毛。 “这更不是盐价几何的问题。刘太守是不是真觉得,近年间放任民间制盐,只收取商税,就真能将这大汉设立于河东的盐监产出,当作私人之物,随意交易了?我更要问您一句,您与那黑山军又是何瓜葛,竟做出此等官匪勾结之事!” 河东盐监的盐再好,也不是他们能碰的东西! 哪怕眼前这位太守竟不似他此前所想,是个遇上了恶邻的倒霉蛋,而是与黑山军合谋,也绝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 更要命的是,他和范璋本打算先在旁围观,却被他一番唱念做打的表现给骗了! 他们还真以为,他只是需要兜售盐焗鸡来捞一笔军资呢。 原来,真正愚蠢的是他们。 “哼。”一声冷嗤忽然从外间传来,打断了卫觊刚要再度出口的话。 “你说谁是官匪勾结呢。” 卫觊转头循声,就见一名身着皮甲、身量不算高的将领跨门而入,随性地伸手,掸落了肩头的尘土与盐粒,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哪怕来人只说了一句话,卫觊却几乎在见到此人的第一眼,就判断出了他的身份。 他……他不是别人,正是那抢夺河东盐池的黑山军统领! “说话啊!说谁是官匪勾结呢?”张燕挎着刀,又向卫觊和范璋走出了一步。 前者衣袖中的手死死地攥紧在了一起,后者则是不自觉地将腿一抖,吞咽了一口唾沫。 只听张燕咄咄逼人:“我,平难中郎将张燕,陛下的武将、忠臣,不忍见这河东盐池废弃,故而将它夺来,这位,卢公高徒,河东太守,陛下的文臣,不忍见白波贼余党冻死在这冬日里,为河东新盐找个销路,都不过是尊奉陛下之命行事,寻你二人来一并立功,何来的官匪勾结!” “敢问,谁是匪?!”张燕一声厉喝,理直气壮得瞩目。 卫觊涨红了脸,却愣是没说出话来:“……” 他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干出这等无耻的事情,还能是这般表现!他也太有理了。 那“忠臣”两个字被他说得一点也不脸红心跳,活脱脱像是在说个事实。 可忠臣?他是哪门子的忠臣! 身在洛阳皇宫之中的陛下知道,这劫掠了盐池的匪寇居然还觉得自己是朝廷忠臣吗?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偏偏此刻他自己羊入虎口,已变成了旁人桌上的鱼肉。 “好了好了,都别争了。”刘备上前来打了个圆场,却让卫觊的嘴角再度狠狠一抽。 对方的下一句话,更不像是来劝架的,而是来火上浇油的。 “这二位既是河东望族所出,必定明晓事理,如今知道我等所售之物也是物超所值,这误会也就说开了。至于分量多了些的问题,对于二位来说,也只是小事……小事!” 刘备将契书向旁边递去,那人接过后便匆匆迈出了房门,直接断绝了卫觊上前将其抢过的可能。 他伸手邀道:“还请二位在此地小坐歇息,既然先前酒会未尽,不如再饮两杯。” 张燕危险的眼神在前,卫觊和范璋对视了一眼,瞧见了彼此眼中的苦涩,也只能先重新坐了回去。 卫觊落座,状似恭敬地举杯道:“呵,刘太守真是好手段,只是不知此事上报于朝廷后,又当如何了?” 他被扣押在此,契书也是他自己签下的,这笔钱,眼看着他是必须吐出来。但也得看看,这位与黑山军同盟的河东太守能不能真的吃下去。 他有这个自信,刘备既然要用诓骗的手段,让他和范璋入套,也就不会做出刚来赴任就杀死河东名士的恶事。在意识到自己的小命能保全后,卫觊的话便有些夹枪带刺。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刘备从容不迫地应道:“此事,备已上达天听,无需伯觎担心。” 怎么不是上达天听呢? 这事还是陛下吩咐的呢。 虽然他从未干过这等诓骗士族的事情,但陛下说得很对—— 事急从权呐! 冬日将至,河东河内的流民本就不少,还添上了新被收容的白波贼,和从冀州迁移入河内的黑山军。要让他们活过这个冬日,继续当陛下的子民,没有什么都不能没有钱? 钱从何来?当然只能从这些富户的手里赚。 可陛下终究是陛下,并不希望他们刚刚收服了白波贼,便做出和他们一样的抢掠之事,而是拿出了一个适中的价格和对方做买卖。 至于这买卖是骗出来的还是威胁出来的,那是另外的问题。 起码在明面上,河东之地,并无贼寇。 …… “可为何陛下不亲自出面呢?”赵谦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们此刻就在刘备宴请卫觊、范璋的厅堂后面一处隔间中,还能依稀听到前面的争执。 虽看不到那边的画面,但也能够揣测,那边是怎样的场面。 要赵谦说的话,完全不必这么麻烦。直接向卫、范两家告知,陛下就在此地,速速前来拜见不就行了? 刘秉摇头道:“有一句话说得好啊,欲速则不达。这卫、范二氏未知立场,又有私兵傍身,怎知他们口称的是哪个皇帝,日后再正式接触也不迟。” 再说了,让刘备去和人接触,还能相谈甚欢,他呢? 他除了自己偷偷先写好台词再背诵的时候,表现得体面一些,又不会出口成章,引经据典的,夸刘备的话都是从忘了一半的《岳阳楼记》里摘抄的。 让他这个假冒的皇帝忽然出现在两位士人面前,这两人还没有任何一点先入为主的想法,恐怕说错了一句话,都要被人察觉出不妥来。 自然要先让刘备上了,也正好发挥出他的本事。 刘秉心中因迈过这道门槛,又松了一口气,说出的话中却并未透露出这迹象:“让玄德出面,还有另外的一个用意。” 同在此地的关羽和张飞竖起了耳朵。 “玄德越是与河东士族交好,往来密切,身在洛阳的卢公也就越是安全。但愿,董卓能够投鼠忌器。” 二人顿时肃然起敬。 …… “原来,陛下竟连这一点都想到了。” 张飞得了信号,来找刘备会合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就将这句话转达给了刘备。 这位今日最大的功臣目光一颤,忽有几分唏嘘地开口。 将人诱骗入套的最后一点负罪感,彻底被他抛去了脑后。 刘备向关羽、张飞吩咐道:“你二人各自带一队人马,执一份契书,向这两家征回钱粮。” “遵命!”二人当即应道。 契书之上暗藏玄机,请每家吃下万石新盐。盐是契书中的“延年益寿之物”,将会分批送来,但钱却是要先给的。 只是走要走出府门时,张飞又忽然猛地一惊,后知后觉地计算出了这个数字:“八百万钱?” 惊得他又退回到了刘备的面前:“这两家出得起这样惊人的赎……买盐钱吗?” 八百万钱是什么概念啊,折算成方便携带的黄金,按照市价来算,也有足足八百斤! 他也算颇有家资,要不然担负不起这习武吃肉的开销,但距离真正富户的百万钱尚有一段距离,更何况是这八百万钱! 刘备道:“这一点倒是无需翼德担心,你忘了先前我们听说的朝廷买官轶闻吗?” 张飞恍然:“大哥是说,买三公的事情!也对啊,先帝还在的时候,一个名风清正的冀州名士,能拿出五百万钱买一个司徒的官职,那曹嵩……是叫曹嵩吧,走了阉宦的门路,明明没甚本事,也能花钱亿万,买个太尉的位置过过瘾,这些人都富得流油了!” 区区……不,这好像也不能叫区区,反正这赎金,他们出得起。 张飞当即就乐了:“大哥,您就和陛下瞧好吧,我必定早早将钱物带回!” “且慢!” 本在屋中被扣押的卫觊忽然在张燕的陪同下走了出来,急急向着刘备拱手道:“恳请刘太守,选一位性格温和些的人登我卫氏的门!我族中有一位族弟,身体向来不好,入冬前后更是难熬,若忽然遭此惊吓,要出人命的。您也不希望因此而惹出其他的事端吧?” 第32章 董卓慢了半拍,才愕然出声:“何为弘农王有假!” 这话也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吗? 李儒字字铿然:“我是说,被太尉废掉的那个皇帝,可能不是真的皇帝,而真的皇帝还流落在外,等候杀回洛阳的时机。” “他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事?”董卓惊问。 这话脱口而出得太快,以至于他转念一想自己入京后,这失去了何进大将军为助力的废帝,到底过的是何种众叛亲离的日子,表情又有些尴尬了。 好像还真的有。 可天下间,何曾听说这样的事情! “……那,那就算他确有此等必要做出此事,又是如何办成的?从我们在邙山接到逃亡的皇帝到如今,他根本没有机会逃脱。而在此之前,他的处境还没到非走不可的时候。” “可万一他真有这样敏锐的眼光,又在太尉抵达前,就做出了这个决定呢?” 董卓拂袖而起:“好了,我不想和你在这里说这种荒诞的猜测。朝堂上下没有一个人质疑过弘农王的身份,要真有这种事情,必有风声传到我的耳朵里。” 李儒仍是振振有词:“请太尉仔细想想,这天下之间相貌相似的人有多少?朝臣中能够越过旈冕看清皇帝面容的又有多少?这以假乱真的事情,要想办成,并没有那么难!” 他说得太过笃定,这个猜测也不是小事,董卓一边对此大觉可笑,一边又忍不住坐了回来,听李儒如何说。 李儒已将手中的两块玉佩都放在了董卓面前的桌案上。 两枚形制几乎相同的玉佩摆在一起,看到的人难以避免地会在第一时间将它们做个对比,也就理所当然地看到,其中一枚虽有裂痕,却远比另一枚要通透莹润得多,宛然一块被人砸开的无价之宝。 董卓便多了些耐心,听听李儒到底要说出什么来。 这位忠心的谋士重新落座在董卓面前,问道:“太尉觉得,汉家天子有何共通之处?” “共通之处?”董卓蹙眉,努力在记忆中翻找了一番。 李儒已先开了口:“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权术高手。哪怕昏庸如桓灵二帝,也都是不折不扣的权谋高手!宦官,外戚,朝臣,他们居中斡旋,借力打力,只为了最后将权力集中在自己的手中。灵帝生前看似为宦官所欺骗,说出张让赵忠等人是他父母这样的话,可实际上,这些宦官的权力完全依托于这昏君,于是灵帝一死,宦官就全完了,难道只是因为士族借着何进之死拼命一搏吗?” 董卓垂眸,眼中闪过了思量,必须认同李儒的这句话:“……你继续说。” “再看这位弘农王,也就是废帝,他却好似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东西,天真可笑得让人瞧不起!自太尉入京以来,他甚至连试图反抗的动作都没做,就已被废掉了皇帝的位置,所有能够借力打力的办法他全都没有用,甚至利用舆论迫使太尉让步的事情,做得还不如袁氏多。更滑稽的是,何太后之死不见他悲伤反击,只见他更为惶恐,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这是皇帝应有的表现吗?” 他好像没有心腹,没有眼线,在失去了何进何苗何太后这些母族助力后,连和朝臣也是完全脱节的。董太尉自比霍光,这“刘辩”却不是汉宣帝! 董卓打断道:“这不是正应了先帝说他不堪大任的评价吗?” “太尉啊,”李儒唏嘘而叹,“一个父亲骂孩子,还是一个父亲,去骂自己已不再喜欢的妻子生的孩子,说出来的话能有多少可信?汉家天子的血统,能让巫蛊之祸后迎来昭宣中兴,能让王莽篡汉后迎来光武中兴,怎么到了这位弘农王这里,就是您伸手一扶,他就直接走下来了呢?” 董卓:“……” 李儒自知失言,连忙又找补了一句:“我不是说太尉没有本事,而是说,我们得到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太容易了!而太容易的局面,就会令我们骄傲自满,放纵肆意,反而让别人找到了机会。” “您再想想,这位废帝难道就没考虑过吗?太后死了,他能有什么好结局。皇帝退位之后,难道还能活命?可他连一点动静都没有闹出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早已做好了为人而死的准备。” 董卓被这一连串的话说得已又相信了几分,低头看到身上挂着的陪葬珠宝时,更有些心虚。为免李儒借着什么“骄傲自满”的话说下去,他赶忙干咳了两声,岔开了话题:“上面的这些都是你的推测,证据呢?” 李儒将手一伸:“这玉佩,就是最好的证据。其中一枚,来自于弘农王。” 他指向了其中“劣等”的一枚。 当然,虽说是劣等,也是一块羊脂白玉。 可放在另一枚玉佩面前,就显得不够特殊,也不够看了。 “另一枚玉佩,来自一封特殊的信,也就是有人寄送给卢植的信,被夹带在了当中。”李儒的语气从先前为了说服董卓的慷慨激昂,变成了此刻的严肃,“日前,我已遍访洛阳名匠,判断此玉是何材质,却无人能给我一个答案。” 说它是“玉佩”,也只是习惯性的称呼,这显然不是玉。 但这也不是琉璃器。虽说自河西美玉流入中原,琉璃器已不再追求玉质,转向剔透晶莹发展,却没有任何一块琉璃,能变成这一枚的样子。 “太尉,这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东西,应当为谁所拥有呢?”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皇帝。 只能是皇帝! 要不是眼前这块玉佩已有了裂痕,董卓都想将它挂在身上,向人炫耀这孤品的魅力。 嘶……且慢! 董卓忽然惊道:“你先前为何不提此事,我说卢植委任刘备之事,现今看来无妨,你也不早两句反驳?” 李儒:“……” 他哪里好说,他那个时候就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个事情禀报出来了,心中满是纠结,竟忘了接话。毕竟,他自己都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可要是再不说,太尉执掌大权后如此行事,不知收敛,迟早要出大事,还不如把这个猜测摆上台面,用这个消息警醒他! 李儒低声答道:“从刘备的过往履历看,他应该也是突然被抓来赴任的,是敌是友尚未可知,真正要在意的,是河内方向还有另外一个人,假借了刘备的身份来向卢植报平安。而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真正的皇帝!” 董卓也不傻,当即顺着李儒的话联想:“所以卢植没有和我起多大的冲突,不是因为这家伙的刚硬风骨因为年纪大了,就被消磨了,而是因为,要为了那个逃亡在外的陛下忍辱负重?” 他磨着牙,恨恨道:“果然是他干的出来的事情!” 董卓又一次站了起来。 李儒连忙去拦:“您又要做什么?” 董卓含怒振声:“当然是去找陛下问个究竟。真正的废帝遁逃在外,对他有什么好处?刘辩下台,他刘协才是皇帝。他也别忘了,他的母亲就是何太后杀的,这大好的报仇机会,就在眼前了。” “可您又怎么确定,陛下真的会因此告知您真相?”李儒急急摇头,“这位年幼的新君固然聪慧,却还不明白何为真正的皇帝,不知道权力的滋味,也就是这样,他才没与您产生多少矛盾。但也正因为他不懂这个,他和废帝之间仍有一份兄弟情谊,甚至能请求为何太后祭祀,那您怎敢说,他会告知真相!” “至于卢植那里,恐怕更问不出什么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什么意思?”董卓一双浓黑的眉毛扭曲着怒气,“你是不是还想说,何进被杀当晚,袁术带兵烧宫门而入,擒杀宦官的时候杀死了太多的宫人,让认得出刘辩的人又少了一批,咱们还找不到几个其他的人证?” 李儒:“……不,我是说,我们还有一个更直接的方式来证明。” …… 刘辩瞳孔颤动,听着外间忽然发出的一声惨叫,近乎本能地就想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可他还未来得及做出此事,只来得及抓住了唐姬的衣袖,就看到,自己面前的门,忽然就被人踹开了。 确实是踹! 刘辩的面色唰的一下变成了惨白。只因随着大门的敞开,那膀大腰圆的西凉悍匪,就这样闯入了他的幽居之所,闯进了他的视线。 只有李儒的时候,他还有这个勇气拔剑赶人,可还有个董卓在前,带着一身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汹汹而来,他的手就已经开始发抖了。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董卓冷笑了一声,“听闻弘农王近来对朝政多有怨言,想来是得了癔症,没能得到及时的治理,臣身为太尉,扶持新君统御洛阳,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今日前来,是要给弘农王治病来的。” 他抬手,后方的人就将一只酒杯递到了他的手中。 刘辩的脸色更白,惊声疾呼:“我何来的病症!” 他没那么聪明,但也知道,此刻被董卓端来的,绝不会是什么治病的良药,而只有可能是一杯毒酒。 一杯能送他归天的毒酒! 在被废黜皇帝位置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猜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董卓的动作会这样快,甚至不打算让他熬到第二年! 生死面前,刘辩已无法去想更多,求生的本能让他一把送开了唐姬的手,向后退去,却抵住了后方的墙板,而那手持酒杯的董卓又向前威逼了一步,让他一口气悬在了喉咙口,紧张得动弹不得。 “看来弘农王确实病得厉害,”董卓冷笑了一声,“要不然为何面色如此难看。” 第33章 报信之人都沉默地低下了头。 卫觊显然不是因为耳背,才问出了这样的话。再重复一次,除了让自己看起来没有眼色,并没有其他多余的作用。 这位陶冶情操、养蓄名望的卫家郎君,已有多年不曾这般失态。 “我从未听闻这世上有这般连吃带拿的事情!” 卫觊愤然怒视,仿佛隔着眼前的信使,就能将这句话传到刘备的面前,“他已从我卫、范二氏处得了钱财,却还要我等派人相助于他,是要时刻提醒我们,是如何落入他圈套的吗?” 荒谬绝伦!不知所谓!人神共愤! 信使讷讷在角落里作声:“那我去替郎君回绝了?” “不。”卫觊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拦住,“不,这协助的人,我们出!” “凭什么?”范璋刚气冲冲地登门,想要来寻卫觊一并想个办法,把场子找回来,就听到了卫觊的这句话。“你这是在纵容他的气焰。” 卫觊脸色沉郁,目光却依然锐利,让范璋原本还想接着出口的指责,都卡在了喉咙口。 “我虽不满于刘玄德的算计,但我知道一个道理,做人,最忌讳的就是首鼠两端,那样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我们被那位刘太守邀往府上一叙,还做出了这样的一笔交易,谁都会觉得,我们已与他达成了合作,愿意资助于他立足河东,在这个时候去拒绝他借三五个人的请托,又算是什么意思?哪怕是虚与委蛇,这个人我们也得借。” “先前流窜河东的白波贼还讲究一个打劫的大小年呢,有了这份交情,他刘玄德在我们这般表现面前,难道不该再斟酌一番吗?” 至于这场子要如何找回来,是另外的问题。 起码现在,和刘备翻脸没有任何的必要。 他输得起。 范璋一时语塞,承认卫觊的这话说得极对。只是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可刘备那厮是不是也是觉得,你会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一点不带犹豫的就来蹬鼻子上脸?” 卫觊:“……” 少说两句吧,没人当他是哑巴。 …… 这河东卫氏和范氏合计十人的账房团队,还是在第二日就抵达了安邑府衙,被那新到任的太守迎接了进去。 为首的老账房在卫氏已做了二十来年了,得了主家的赐姓,就被推出来和太守府上的人交谈。 见到对面负责此事的人,卫余顿时意识到,为何刘太守要向卫家借人了。 这小子也太年轻了!充其量也就只有二十岁的样子,面皮嫩得很。 更可笑的是他一双手上,只在握笔的地方见得到茧子,哪似做账房的料。 刘秉抬手示意对方落座。 卫余一边腹诽,一边还是当先一步坐了下来。 随后,他从腰间摸出了自己的算袋,小心地取出了其中的二百多枚算筹,分作小堆放在了桌上,也不出意外地听到,在后方传来了几声羡慕的声音。 这二百余支算筹非竹非木,而是由兽骨打造而成,也已被盘玩得光滑如玉,对于靠记账术算为生的人来说,就是一套上好的吃饭家伙。 他愈发挺直了腰杆,开口道:“我听郎君说,刘太守打算……” “你为何不带算盘?”刘秉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一堆算筹,想着昨日他还从刘备的书房里见过九章算术,那么算盘应该也没差太远。 怎知,这账房掏出来的却是一堆棍棍。 这也太原始了吧! 卫余一噎,涨红了脸怒道:“郎君莫不是在寻我的玩笑?那珠算之物,乃是太史大家刘元卓在京城推衍《乾象历》时所创,迄今为止不足五年,我等只闻其名,不见其实,而能学得其中精妙的,不过其高徒徐公河一人,我向何处去学!若要折辱于人,大可换个理由。” 刘秉:“……” 刘备连忙上来打了个圆场,“莫要生气莫要生气,他与刘公确有些渊源,平日里也没见过其他的账房,言语之间若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 卫余目光惊异地打量了一番刘秉,似想确认刘备话中的真伪,却只见刘秉朝着他点了点头,似是在致歉,又只好拢着算筹到了面前,问道:“列位要用这一千六百万钱供给多少人的过冬吃用?” 刘秉答道:“三万四千多人。” 卫余呛住了:“……咳咳,三万……” 什么三万? 好嘛,他们演都不演了! 他来前已从卫觊处听说了些情况,知道这刘太守说得好听是与平难中郎将为友,实则是官匪勾结。 若是只算他带来河东的一小队精兵,再加上迁至河东盐监制盐的人手,充其量也就是万人上下。 这额外的两万四千人是哪里来的? 必然是河内的兵马,甚至是流民! 是要用卫范两家的钱养两边的人呢。 但他人已到此,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只能顺着这话问下去。“先按让人都能活命来算?” 刘秉点头:“正是。还要尽可能节省开支,能以人力完成的,便不必非要直接购置成品,取以工代赈之意。” 卫余明白了。怪不得要找他们这些账房来算。 若是只管将这一千六百万钱分到每个人头上,一人五百来钱…… 换个不负责任些的账房,可太好解决了。 河东的一件麻衣约要三百钱,一人分一件,余下的全部换成最便宜的粟米谷物,换来一石。 一石米,一件衣,是很难计算的东西吗? 但按照刘秉的说法,就复杂多了。 卫余:“譬如麻,是从收干苎麻开始,还是……” “就从收干苎麻。”刘秉给出了结论,“我已与下面的人商议,自明年起,每五亩田中,必须各栽桑、麻半亩,苎麻一年收割三次,差不多能满足所需,但今年还需从县中去收,再交由妇人抽丝纺织,直至制成麻衣。纺织、制盐、采木、造屋等各项事宜的工钱用于这三万人购置口粮。一应粟米由我们先行采办,以免他们购置不易。” 他补充道:“此外,还有两件事情不可漏算,一是要请几名粗通医术的郎中,为他们提供草药原料,以防入冬后有风寒夺命之事。二是士卒的吃用标准与务工百姓不同,不可胡乱按照均等来计。” “明白。”卫余答道。 习武之人要吃得多些,他怎么会不明白? 没看这屋子的边角,还站着几个面色不善的武夫吗?吓得他差点以为自己是来坐牢的! 他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到底能干什么坏事?用手里的算筹充当刀具杀人吗? “干苎麻不剥皮不打根,是四十钱一石,粟米二百钱一石……”他口中喃喃,把算筹拨到了面前,忽见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打断了他的动作。 那年轻的“账房”凑到了他的面前,认真问道:“这价格还能再低一些吗?” 卫余连忙解释:“……郎君,这已按低了算的,平日里粟米价是二百二十钱。” “我知道。”刘秉道。 他之前跟吕布算伙食费的时候就按的220这个标准,听得出来这200是打折了,“但是……” “一千六百万钱,三万人的吃用,这么大的一笔开支,你们河东各县的商户难道就没有什么消费满减,大额折扣,优惠返利之类的东西吗?” 孙轻低声向一旁的张燕问道:“陛下说的都是什么?” 张燕嘴巴微动,将声音挤了出来:“先帝是敛财高手,还在宫中开办市集,大概是他想出来的什么花样,让陛下记住了。” 就跟之前的什么珠算算盘一样,是只有京中贵人玩得转的东西。 也难怪这没见识的账房又愣住了,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年轻人,浑然不知这几个词是什么意思。 但他听不懂是他的问题,陛下干什么要迁就他? 孙轻直接上前两步,抢在这账房准备开口发问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陛……他问你话呢,没有更便宜的价格吗?” “就是,问你呢!” 账房惊得差点跳起来,只见另一个高大威武的将军一把就将手中的画戟拍在了桌上,“就没有更便宜的购置门路了吗?” 他抬眼,看到了一片如狼似虎的眼神。 卫余哆嗦着咽了一口唾沫:“这……这等问过我家郎君才知道。” …… 卫觊铁青着脸,听着卫余努力描述的情况,在片刻的沉默后,从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欺人太甚!” 这群人欺人太甚!!! 什么叫有没有更便宜的购置门路? 他敢担保,这不是在让他联络河东商贾,去洽谈个价格,根本就是希望他将府库中的积存,用略低于市面的价格兜售给黑山军。 是要继续盘剥他的资产。 别管这种说辞能不能算是先礼后兵,也别管他之前是不是和范璋说做人不可首鼠两端,他现在简直是积压了满肚子的火,只想怒骂对方一通。 “北方的胡人养羊,还知道不能光逮着一只薅羊毛呢,我卫觊是造了什么孽,就变成了黑山军不肯放下桌来的肥羊?” “我看刚从河东去洛阳的董卓都比他们和蔼可亲一些!” “……” 卫余看着卫觊这张蛰伏着盛怒的脸,忽然有些不敢确定,自己该不该将剩下的话说出来。 但卫觊虽处盛怒之中,也并未彻底丢了自己的冷静。察觉到卫余欲言又止,忽然收起了怒容,转头问道:“你还要说什么?” “我……”卫余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觉得河东太守府衙中的情况,有些奇怪。” 第34章 张燕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他还能被人用来和皇甫嵩对比。 皇甫嵩是什么人? 此人岂止用一个“左将军”,用一个覆灭黄巾的最大功臣能够形容。 出身将门世家的皇甫嵩,不仅有一个号为“凉州三明”之一的名将叔叔皇甫规,自小学习弓马兵法,还在历年征战中屡立战功。在黄巾之乱后,他还主持了镇压凉州叛乱的战事,大获全胜。 最重要的是,他能力极高,却还忠心汉廷,虽有迂腐,但不失气节。若是刘秉想要重新回到皇帝的位置上,皇甫嵩原本他必须要去接触、收服的人。 但现在呢? 陛下说: “若是皇甫嵩前来,张燕、孙轻等人如何自处?” “有些问题不是胜与负这么简单的。” “皇甫嵩虽好,却非朕之忠臣良将……” …… 张燕简直难以形容,他在初听到这段话时,心中到底受到了怎样的震撼。 他此刻的以手掩面,仿佛也是为了将他沸腾上头的情绪强行向下压回,以免叫人看见,平日里统御黑山军有方的张燕,也会有这样的失态。 隔着一道门扇,他无法看到陛下说出那一番话时候的表情。 却好像,恰恰是因为这样,那些声音之中的情绪毫无保留地钻入了他的耳中,让他更能清楚地听出陛下的想法。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陛下在刚向吕布提出不能联络皇甫嵩的时候,语气稍有几分古怪,像是隐藏了什么东西。 但他的后半句话,尤其是站在百姓角度说出的那几句话,却足够情真意切,让人几乎可以肯定,只有他真的是这样想的,才能将话说得如此顺畅。 冀州大地上百姓的哭声,曾经变成了大贤良师的旗帜高举,但最终变成了数万人的投河献祭,和下曲阳城外的京观血色。 洛阳的朝堂上为这些叛贼的不得好死而举杯庆祝时,他坐在太行山中,吹着山头的冷风,不知何去何去,而现在—— “……张将军,你不会哭了吧?”孙轻歪着脑袋凑上来。 张燕感动的情绪一堵,怒瞪回去:“你才哭了呢!我为陛下的这句话而感动不行吗?” “皇甫嵩不是陛下的忠臣良将有什么关系,咱们黑山军数万人都是陛下的臣民,都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我还在想,如果早早就有陛下这样的皇帝,而不是那个为了敛财加征田税,肆意卖官鬻爵,铸造铜人的皇帝,我们是不是根本不必这样揭竿而起,可以做个普通的百姓。” “也不对,那我张燕就是换一种方式,来当陛下的将军……” “你急了。”孙轻一句话道破了张燕这一统输出的真相。 “……”张燕的脸上龟裂出了一道尴尬的痕迹,可也就是在他抬起这双仍有微红的眼睛和孙轻对视时,他又旋即从对方的眼中,照见了自己的神色。 孙轻其实听明白了他的话,也理解了这句“皇甫嵩非忠臣良将”是什么意思。只是因为孙轻还要比他更早地相信,陛下才是这位能够救世的明君,所以并不像他这样失态。 张燕往复吸气平复了呼吸,故作泰然:“我急不急的不重要,总之,向军中下令,往后不得有任何人在陛下面前提起皇甫嵩,让陛下难做。” “还有你——” 他警告一般指了指孙轻:“今天的事情给我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否则我要你好看。” 张燕将话说完,又以手背试探了一下脸上的温度,发现经由孙轻的打岔,他那一瞬间涌上来的脸热已消退了不少,眼眶里的少许湿意也已被他擦拭在了指尖,很快被风蒸干。 自觉应当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他又转头向着陛下所在的屋舍走去。 他没忘记,自己是来向陛下报信的。 但为防自己先前的情绪带入到谈话中,让陛下发觉他之前的偷听,他又在门外做了个深呼吸,才抬手敲响了门。 “进来!”刘秉应声。 张燕端着一张脸迈进了房门,正怕被陛下看出心事呢,就被刘秉招到了眼前。 青年一脸的无可奈何:“张将军!你来给我评评道理,听他说的这些,像话吗!” 吕布一派坦然:“如何不像话了?陛下珍惜元从,让我大为感动,更想为陛下排忧解难。既然先前的那条路走不通,我就换一条门路。” 他向张燕解释道:“你看,之前白波贼不是向南劫掠河东,就是向北劫掠并州,现在白波贼都被陛下收服为臣民了,这两边准备的待抢物资总是还在的吧?” 张燕的表情顿时就古怪了起来。他好像知道,吕布想要说什么了。 甚至比起刘秉,吕布的语气更像是想要人来评评理:“河东这边还算知情识趣,陛下用盐跟他们交易,换了钱,还低价卖给了我们谷物,那并州方面,是不是也该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你不抢我不抢,太原王氏的粮仓只会白白便宜了北方的胡人!我们上一任并州刺史还是被休屠各胡杀死的,那才是真的不讲道理,不讲性命!” 张燕:“……” 他原本担心,自己一见到陛下,会因太过感动而露出破绽,哪知道,进屋之后却是要想办法憋着笑,以防失态了。 “我说错了吗?”吕布越说越理直气壮,“我回并州去,认路就跟回家一样简单,只抢军械充裕还不拿来填充边防的,绝不丢了陛下的名声。到时候,咱们有了刀兵,杀入洛阳,了结了董贼,再向并州增兵戍防,岂不是造福万民?” 这逻辑可太顺啦。 他不像张燕,因为黄巾出身,对陛下说出的那番话无比触动,甚至到了想要掩面而泣的地步,但吕布从陛下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皇甫嵩虽好,却没被陛下按照战功排在前面,那陛下觉得谁才是忠臣良将? 当然是他们这些现在就在为陛下效力的人。为了进一步坐实自己“元从功臣”的身份,谋一个未来,吕布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还应该再立下一些功劳才对。 向皇甫嵩要东西不行是不是?那就去抢邻居吧。 他向张燕问道:“你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张燕干咳了两声,头一次觉得,相比于吕布的没脸没皮,他自诩乱民党首,其实还是挺有素质的。“我觉得是否可行不重要,得陛下觉得能行才好。” 刘秉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张燕此刻的语气,比起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又多了几分敬重,却不知这敬重从何而来。 他点了点头:“你就说说看也无妨。” 张燕答道:“若真是军械短缺到了这个地步,可做,但陛下刚与河东卫范两家有约,就不适合这么做。我没读过两本书,只听过一个说法,叫兔死狐悲,抢了那家,两外两家也会怕的,到时候,他们狗急跳墙起来,伤及陛下了又该如何是好?” 吕布嘟囔了一句:“……怎么之前没看出来你这么善解人意呢?” “吕将军说什么?” “我说,”吕布端正地把手放在膝前,正襟危坐,“那也得拿出个解决的办法才好。” “这办法可能还真有!”张燕恭敬向刘秉汇报道,“臣今日前来就是要说这件事的,请陛下看看这个。” 他从袖中扯出了一张羊皮卷,递到了刘秉的面前,“刚才,河东盐监的那名老盐工送了一份图册来,按照陛下对他的指导,列出了几条还能将制盐效率和精盐品质提升一下的门路,这其中的有一条,是这个。” “……盐铲?”刘秉端详了一番,忽而恍然。 “正是盐铲。” 刘秉疑惑地皱眉:“可我怎么看这个盐铲的样子……” 怪眼熟的。 这铲子有两端,一端略有些像月牙,带着两处尖端,一端则是扁平的斧状铲柄,是寻常铲子的模样。 若是再改一改形制,真变成了月牙的形状,那就能直接让刘秉联想到两个人——《西游记》里的沙和尚,和《水浒传》里的鲁智深。 他们用的兵器,不就是这种铲子吗? “您看这盐铲和之前您在盐监用过的不同?”张燕连忙解释,“原本盐铲的制式就是这样的,但先前的盐质太粗,根本没必要用另一端精细的。上面不重视,下面的也不想多费心力折腾,老一批的盐铲坏了烂了,就没考虑打造一批新的,直接用普通的铁铲顶上了。” “但现在有了出盐新法,还一口气预订出去了这么多,那老盐工觉得,可以打一批新铲子。但我看,这东西是不是还能有别的用处?” “陛下,”张燕目光炯炯,提起正事来,早已将先前的插曲抛在了脑后,“我们黑山军里有不少人是丢了地才来从贼的,他们都会用铲!虽然两头的要比一头的难适应,但这打出来后,不止能用在盐场上,还能用来填充军械呢。” “我听说,那群账房带回来的消息说,每石粟米可以节省三十钱,这省下来的钱,能否全用来打造此物?到时一铲两用,买卖合算!” “好哇!”吕布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眼看就想要仗着身量和力气,和张燕直接打一架。“原来你是来跟我抢东西的!陛下,这总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的关系吧?” 刘秉扶额叹气,也不知道是因为麾下的将领主意太多不好调派,还是一想到自己麾下将来全是“沙和尚”,就觉得场面太美不忍直视。 他将那羊皮卷递回到了张燕的手中。 “陛下……” “别露出这种失望的表情,没说这件事不行。”刘秉一句话,让张燕的眼神重新亮了起来。 “去找卫氏的账房问问,此物若要打造出来,最低能压到造价几何?到时候军中集议,将玄德他们也一起喊上,咱们斟酌商量一番,最多能打造多少把。” 有了销路,盐也是钱。非战时能用来造钱,战时能分发给士卒,抄起来杀人,确实要比吕布提出的方法可行太多了。 第35章 荀攸沉默着,只觉口中一阵发苦。 将他“劫持”到此的黑山军士卒却比荀攸的面色还苦。 他挪到了司马懿的跟前:“先生,实在不是我不想给您找人,而是入城来的人里,能答得上来的就这么几个。您若要罚,那就罚吧。” 说到这里,他又努力狡辩了一句:“要不然,您再多给他们一些回答的时间呢?多给一阵子,掰着手指也能算。” 司马懿:“……那我不如直接让你去城门口问问,谁会掰手指计数,还问那九九歌做什么!” 他说着,又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可没道理啊。” “怎么就没道理了?”司马朗听到这句,开口问道。 司马懿道:“我去岁读《韩诗外传》,读到了齐王纳贤的那一篇……” 司马朗闻言就笑了:“你是不是想说,那山野村夫登齐王宫自荐,说自己的本事是会九九歌,得了齐王一句九九足以见乎的评价,就可知,这算法早在数百年前就已普及?所以齐王将此人也封官,便如千金买马骨,消息传开后,才有众多贤人纷纷来投?” 司马懿点头。 司马朗叹道:“仲达,但你有没有想过,马骨,它也得先是马啊。” 司马懿“啊”了一声,面露恍然。 下面的荀攸也遭了一记重击。 是……是了。他光只想到,黄巾军中有能够编写太平道教义的大贤良师张角,却忘了这当中更多的,还是那些只会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口号的普通人。齐王能说一句“九九足以见乎”,这野王县外的流民却是连立锥之地都失去的可怜人,哪来的门道去学九九歌,会计数呢? 他只想着自己要想办法混入黑山军中,想办法改换了外貌,却不知单是这一句作答,就已将自己和绝大多数人区分开了。 难怪—— 难怪他卧底调查没卧成,先自投罗网了。 他当年还和友人戏言,何进那大将军府里的人,避祸的、凑数的、靠着姻亲关系进来的、心怀鬼胎的,可谓是什么都有,但相比于此地,那大将军府也真应该被称作“人才济济”了。 …… “算了!”司马懿跳下了坐榻,打断了荀攸的沉思。 就见这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走到了几人的面前,明明年岁不大,打量人的眼光却有些犀利。 荀攸忽然想到了之前那士卒对他姓氏的称呼,对他的身份在心中大略有了个猜测。 司马……河内司马氏的人。 黑山军盘踞此地,果然和他们有所往来。 “都别走神了,”司马懿拍了拍手,“诸位放心,你们有一技之长,正是我们最需要的人才,绝不会亏待你们。眼下只需劳烦各位随我一并算好一笔账就行,一应吃用都会按需供给,还有额外的工钱。但若是让我知道有人在其中玩什么花招?呵——” 他威胁式地挑了挑眉:“我好说话,张将军他们就不一定了!” 可惜他年纪太小,这威胁的效果可能不太大,反而看起来有点滑稽。 荀攸依然保持着缄默并未开口,绝不做这出头鸟,倒是有一位被遴选到此地的人抢先开了口:“需要我们算些什么?” 见众人全都看向了他,他尴尬地低下了头:“我……我就是想多攒些工钱,刚从洛阳逃出来,家里人都又怕又饿……” 他眼眶一红,怒骂道:“都怪那董贼!”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从贼的一天,但这黑山军能击败董卓的部将,在河内立足,哪怕曾是贼,也比那什么太尉要好得多。 司马朗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回道:“是这样的,两日后,会有一批粮食从河东送来,由河东卫氏供给,我们需要算清城中城外的士卒与应聘劳工的百姓各自分发数额,刊载清楚府库的出入,规划清楚分派粮食间隔的天数。几位当中,若有人力有不逮,也能换去计数简单一些的岗位,不过工钱就没有此地这么多了。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向我与仲达发问。” 有什么问题?荀攸的眉头都要打结了。 这问题可大了! 司马朗说,会有一笔由河东卫氏供给的军粮从那边送来,可他没忘记,自己是因何才会来到河内的。 那封由蔡邕所写,又被董卓替换的“家书”,正是被送去河东卫氏的,是要卫氏去调查黑山军的情况,却不知为何这两方宛然已成联盟,也是此前从未听闻的事情。 “河东……卫氏?”那先前出声的男人讶然,“这家是何等的善人,竟愿意为内外上下这样多的人提供吃食?” “瞎说什么呢,这都是我们出钱买的。”司马懿面色不善地打断了他,“这粮食,是我们从河东盐监开采出的新盐,售卖给河东卫氏得了钱财,再向他们收购得来的。岂能说卫家是良善之辈!真正的善人,是如今身在军中的陛下!” 荀攸蓦地眼神一震。 司马懿这一句话里,起码有三个半句没让他的脑子转过弯来。要不是他还算沉得住气,他险些要惊出一句疑问来。什么叫做河东盐监的新盐?什么是售卖给了卫氏?什么又是—— 身在军中的陛下! 每一个字都超出了他的意外,让这些他全都认识的字,组合成了他不敢去认的模样。 偏那司马懿不觉自己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振振有词道:“若这河东卫氏真是善人,就该在陛下于河东改良了制盐之法后,把那收购精盐的价格提上一提,在陛下把刘太守调到河东主持局面后主动上门合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们给粮食再降降价都如此犹豫!要不是他们不知道陛下在此,迟早要治他们一个不敬之罪!” 荀攸简直想要将身旁之人引为知己,因为就在司马懿话音刚落的刹那,这刚从洛阳逃出的男人已惊疑不定地问了出来:“陛……陛下?陛下不应该在洛阳吗?” 这话,他也想问。 “谁跟你说陛下在洛阳的?”司马懿将手一挥,“在洛阳的是董卓逆贼拥立的陛下,又不是我们承认的陛下!不过,你们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只要知道,如今河东河内同气连枝,附近作乱的白波贼也已并入军中,董贼又打不过河来,咱们处境安全,这就够了!城门外面没能被留下来的人,会迁往河东务工,有刘太守来带着他们新建屋舍、填挖盐池,我们只需算好这边的账目就够了。” 那男人闻言,连忙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您说得对,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要安全,能活命就够了。” 确实是这样就够了。 但哪怕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司马懿话中的意思,他也从这几句话中感到了一份奇妙的安全感。 眼前的贵人说,城外的其他人也有自己的去处,而且,他们有“太守”有“陛下”在上面,并不是贼寇,还在这个暂时无法从事耕作的冬日,有一批送到面前的粮食。 在匆匆逃离洛阳的时候,他何曾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的歇脚之地啊…… 但他是满意了,荀攸却还有满腹的疑问没有得到解决。 他发觉,此刻司马懿司马朗好像都没看出他与其他人有何区别,于是试探着问道:“可否,容我再问一个问题。” “你问——”司马懿转向了他,却又忽然抬手示意他噤声,“且先等等。” 他和司马朗彼此对望一眼,由司马朗走向了徘徊于窗外的侍从:“有急报?” 侍从连忙答道:“是!是有急事!今日赶巧了,居然有三封急信突然同时送到。” “等我出来了说!”司马朗当先走了出去,司马懿向屋中众人传达了个稍后再说的讯息,也跟了出去。 屋外脚步渐远。 荀攸竖着耳朵,试图听着外面的动静,却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甚至该说,幸好他的耳力不错,不然连这零散的消息都听不到。 “一封是陛下送来的……说要二位尽快抽空往河东走一趟……并州。” “一封是袁绍送给张将军的……转达……” “曹操在兖州……问小公子……” “卞夫人那边……” “……” 那几人似乎一边说,一边还走远了一些,让后面的声音愈发模糊不清,就连人名都是因为反复提及了数次,才让荀攸靠着经验判断了出来。 可这些人名的出现,非但没有让他的疑问得到解答,反而让他原本就接近于一团浆糊的脑子变得更加混乱了! 按照司马懿的说法,此地原本就有一位被司马氏承认的“陛下”。 刚到河东赴任的太守刘备虽是因卢植的举荐被授官,却和这位陛下即刻联手,借着河东的盐池与卫氏做起了买卖。 不仅如此,他们还和弃官而走的袁绍和曹操之间存在着联系。 是……是这样吗? 但这短短时间内,弘农王分身乏术,好像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么多事情!在之前洛阳众人的口口相传里,他也并无这么大的本事! 荀攸心乱如麻,却还没忘记留意着周遭,忽闻脚步声又已从外面传来,连忙垂手交握在前,微垂着眼,端正了脸色,唯恐被人看出什么不妥来。 余光里,正是刚刚走出去的司马氏兄弟,又重新走了回来。 年纪大的那个,看起来要稍显沉稳一些,年纪小的那个已算是同龄人中的翘楚,但仍有几分难掩的喜色,洋溢在他的眉眼之间。 谁让,他先前听到的都是些好消息呢。 一封信来自于陛下,是陛下请他和兄长一并往河东来一趟,商议吕布前往河东的计划,以及打造盐池铁铲的事情。论题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司马懿年龄虽小,但已数次得到陛下的提点,还已被视为需要点名议事的谋臣,这就是陛下对他的器重。 第36章 “卫氏富贵前程,尽决于君……” 卫觊神情变幻,竟不知这一句到底是董卓的邀约,还是一句狠狠将他推向对面的话。 董卓在让人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也一定没想到,现在的河东会是这样的局面。 身在此地的蔡昭姬忽然听到,卫觊开口问道:“你觉得,董卓是一个怎样的人?” 蔡昭姬只微一愣神,就已给出了答案:“一个表面看来慷慨的守财奴。” 卫觊笑了:“可蔡公似乎觉得,董太尉是他的伯乐。” 蔡昭姬只道:“他是他,我是我,我有自己的眼睛。” 卫觊有一阵并未说话。 蔡昭姬抬眼去看他,就见他眼神有些放空地看着眼前,像是陷入了沉思。 她虽被仆从以蔡夫人相称,但若细看就不难发觉,妆面之下的那张脸依然显得有些稚气。毕竟,她嫁入卫家也才不足两年,才过完十五岁的生辰。 不过,即便年岁尚小,以她的聪慧也敢断言,董卓的这封信若能抢在近来的种种变故之前送到,所起到的效果截然不同,卫觊也不会有此刻的犹豫。 正如她所说,董卓是一个表面看来足够慷慨的人。 在士人的推动下,董卓为了坐稳这个太尉的位置,授予出去了一系列的官职,仿佛是在对外宣告,相比于已故的大将军何进,他董卓更愿意让大家都受益。 若能早些将这封书信送抵河东,这句【卫氏富贵前程】其实并不是一句假话。就算还需要与董卓如何周旋,总能借着朝廷的名义博取诸多好处。 卫觊养望多年,看得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河东变了。 这里变了啊! 卫觊轻声而道,像在对面前的人说,又好像只是在对着自己说: “如若董卓书信之中所言不假,弘农王已逃奔至黑山军中,那么他此刻已不只是逃难过来而已,还掌握了一支忠心护主的军队,打赢了几场胜仗。甚至未被身份所限,果断启用了河东盐池,与刘玄德合谋,榨出了一笔供给流民和军队的钱财。” “这样的人,固然失去了最重要的皇位,落到此等窘迫的境地,却没失去重回洛阳的信心,没失去光复社稷的希望,置身贼党之中也能尽占河内、河东,分明有汉家天子的真龙气概,又岂是董卓之流可比?” 他有先祖之风呐。 董卓让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遁逃在外,竟然还约束不住自己的士卒,惹得洛阳百姓向外逃难,如今也只以这样的一封信来拉拢他卫家,是否将人看得太轻了!看轻了他卫觊,也看轻了陛下。 这位陛下,何止是“身在黑山军中而已”! 卫觊低垂着眼,那封信上的“卫氏富贵前程”直刺人眼帘,刺得他眼神发颤。 作为家中的新一代领袖,他必须想清楚卫氏的站队,想清楚家族的将来,但当他不必舍近求远,也看到了一位更值得他效忠的陛下时,有些决定固然意味着破釜沉舟,却也没那么难做。 无数个想法交织在他的脑海中,直到…… 卫觊一把将那信揣入了袖中,忽然扬声笑道:“哈哈哈哈卫氏富贵尽决于我,这话确实没说错!但很可惜,不是他董卓给的富贵!” “昭姬。”他快走两步,走到了蔡昭姬的面前,“令尊之事,且待我稍后与你详谈,绝不让卫氏的抉择坑害了蔡公。” 若没有蔡琰和蔡邕的这层关系在,他如何能收得到这封信,得到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此为大恩! 他随即向外走出,召来了府中扈从,问起了太守府上的动向,尤其关键的,是那个看起来仅有二十岁上下的贵人身在何处。 收到下人回禀,说太守府门前接连来了不少人,似是齐聚此地议事后,卫觊心中忽有了成算。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毅然决然地迈步出门:“来人,备马!” …… 此刻的太守府议事厅内。 司马懿正在替刘秉诵念收到的几封信。 他一点都没怀疑有人认字还没认全。 谁让还是张燕先以看信头疼为由,让司马懿直接把袁绍的信读出来。 至于他到底是出于避嫌的考虑,还是真的怕自己文盲念不全字,那谁知道呢?反正最后,还是司马懿当了念信的人。 “……” “曹孟德在来信中提到,他于兖州陈留举兵,有陈留太守张邈协助,老家沛县的兄弟曹洪、夏侯惇等人也已带兵来投,在陈留有了立足之地。这才敢将小夫人和次子一并接回去。” “他的信使抵达洛阳后,便从我父亲那里获知,卞夫人与曹丕已被送向河内,于是带着曹孟德的书信前来。” “卞夫人是何想法?”刘秉问道。 “卞夫人说她暂时无法离开。”司马懿答道。 “这是为何?” 刘秉可没忘记,这位卞夫人在刚刚脱险后,还不忘为曹操招揽赵云,要不是他下手得快,谁知道曹操能不能少一个遗憾。如此行动,足以让人看出,卞夫人并未记恨曹操匆匆撤离不及相告。那就谈不上什么避而不见。 司马懿答道:“她说,她有身孕,不便在此刻奔赴兖州。” 刘秉:“……” 曹操可真是太作孽了!原来他不仅仅是丢下了妻儿,还是一丢丢下三个人!卞夫人怀着的那个,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曹操的三儿子曹彰。 但此刻,显然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 “那她给曹操回信了?信中是怎么说的?” 司马懿答道:“卞夫人知道如今还要借住野王,言谈举止都有分寸,她转交信使的家书在送出前,还专门拿来让我誊抄了一份,用于呈递给陛下。” “她在信上说,河内有贵人统兵,与董卓为敌,不必担心她与曹丕的安危,余下的事情并未多言。” “这叫什么分寸?”张燕直接就怒了,“就该在信中告知曹操,陛下在此图谋大事,他既然召集了一批兵马,直接渡河来投奔就是,反正此地分得出他们一口饭吃。” “张将军此言差矣。”刘备出声解释,“曹孟德虽与董卓为敌,却并未明言他支持的是哪位陛下,卞夫人自然不能直接替他做这个主。若是曹孟德只想清君侧,保洛阳的那位,也有这个可能,卞夫人也只能认可他的立场。但陛下于她有收留之恩,不可不还,就不便将陛下在此的消息告知曹操了,只说一句贵人统兵。” 语言的艺术,在卞夫人的那封信中表露无疑。 这就是为何司马懿会说,卞夫人此举大有分寸。 刘秉点了点头,“此事我知道了。曹孟德尊谁为君,在此刻并不重要,起码与董卓为敌这件事上,他与我们立场相同,这就足够了。” 司马懿在心中暗道了一句陛下大度,继续说道:“至于袁本初的这封信,我之前没拆开过,只从他让送信的人带的话里听闻,他如今接下了董卓的敕封,担任起了渤海太守一职。” 张燕皱眉:“那他来信做什么?向我炫耀,他先骂董卓一顿,反而让自己得了好处?” 见陛下示意,张燕先按捺下了情绪,“说这封信吧。” 司马懿一目十行地扫过这封刚拆开的信,顿时乐了:“我果然没猜错。袁本初要谢过张将军此前赠予兵卒护卫之恩,就是在向我们表明立场,他虽领了朝廷的官职,却不是认了董卓,而是要借助这渤海太守的官职做些事情!” “他赴任之后,已暗中联络了不少河北名士,问及他们的态度,都觉董卓执掌朝纲之事绝不可长久。但麻烦就麻烦在,现任冀州牧韩馥此人,也是董卓提拔上来的,而此人还胆小怕事,毫无立场可言。” “为了防止袁绍行义士之举,在渤海起兵讨伐董卓,这冀州牧韩馥居然派遣出了数位从事就驻扎在了袁绍的门前,限制了他的行动。袁绍逼于无奈,只能送出了两封信。” “一封信是送往兖州的,希望与他同样怀有大志的曹操能联络上洛阳城中三公长者,发出讨伐董卓的檄文。既然韩馥此人徒好名声,那就看看,这等号召讨贼的书信送达,他还能不能有这个底气,拦截袁绍的行动。” “另一封便是送来河内的,希望张将军若有余力,就在冀州与司隶毗邻之地制造些许混乱,让韩馥不得不征召冀州兵马,以防备黑山军入侵。但这支兵马会在随后用于讨伐董卓,而非镇压黑山军。” 司马懿读到这里,忽然一愣:“袁本初此人,是不是将路走远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语气里也满是疑惑:“他要一个名正言顺摆脱韩馥控制的办法,为何要找所谓的三公呢?他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京中的家族领袖袁隗还不是反对他与董卓为敌?纵然这书信能伪造出来,会相信的人也没这么多了!” “——还不如,让陛下来写这份讨贼檄文呢!” 什么叫名正言顺?这就叫名正言顺! 可司马懿话音刚落,就见刘秉目光淡淡地向他看来:“汝南袁氏各怀鬼胎,四方下注,他怎会将发起讨董之事交给我们来做?若不是他提议引董卓入京,朕更不会落到今日的处境!” “……是。”司马懿自知失言,连忙低下了头。 陛下平日里的好脾气,竟让他有短暂地忘记了,什么叫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袁绍虽有当面对董卓拔剑的壮举,但功不抵罪,倘若陛下能重回帝位,必定要对此人清算。他是想除掉董卓,可不代表,他希望最后的皇帝是刘秉这位陛下! 因为陛下上位,富贵的,一定不会是汝南袁氏。 第37章 “……” 大概是因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对刘秉来说就是最大的惊吓,以至于他在听到卫觊的这句话时,明明已被惊得差点没回过神来,也只是眼帘极其缓慢地开闭了一下。 眼尾无意识的颤动,也被未敢直视天颜的卫觊忽略了过去。 可在这一句句话突然砸到他面前的时候,刘秉的心中,绝不像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卫觊他刚才说了什么? 董卓来信威胁卫氏,将“陛下”行踪告知于他??? 别人不知道,他刘秉还能不知道吗?他又不是真的弘农王! 真正的弘农王应该还在洛阳,因变成了废帝,身在董卓的监视之下,他能骗的,也就是那些没见过皇帝的人,瞎扯一通洛阳里的那个皇帝是假的,又不能骗过董卓! 总不能是真的弘农王也因某些意外,侥幸从董卓手下逃了出来,然后阴差阳错之间,有一封搜捕他的信被送到了卫觊这里……吧? “你此话何意?”急性子如张燕,已一步上前抓住了卫觊的领口,将他从跪地中拉拽了起来。 刘秉嘴角一抽,眼看着卫觊这高个儿还半屈着腿,让张燕这威逼的动作愣是少了几分威势。 “将他松开。” 张燕听话地退到了一边。 卫觊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衣领,就见刘秉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位年轻的陛下光从面容来看,应当并未经历多少风霜,确如账房所说,是贵人所有的面相。此刻号令发出即得下属遵从,惊闻讯息而面色不改,又平添了几分沉稳的威仪。 卫觊一时有些分不出刘秉眼中的情绪,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那封信递了出去。 刘秉接信,轻描淡写地将它又送了出去,“仲达,念给他们听。” 张燕仿佛挨了一句“遇事要沉稳些”的告诫,将目光往旁边一飘,却见吕布也没站在原本的位置上,只不过是比他慢了一步,顿时又找回了点信心。 听得司马懿接过信来,将其中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念给了众人听。 果然如卫觊所说,是董卓来信威胁,希望他尽快前去调查清楚,弘农王是不是身在黑山军中,以及那句“卫氏富贵前程,尽决于君。” 吕布脱口而出:“这董卓老贼也未免太过阴险了!若不是陛下有本事,已从河内扩张至河东,还真要让我们在门前起火。” 这义愤填膺的模样,早让人看不出,他此前还有为董卓效力的时候。 说起门前起火,新手村遇上精英怪,明明他才更符合。 “将军此话说来不妥,纵然陛下并未抵达河东,草民也不敢听从董卓之言!”卫觊再度跪地垂头,为自己辩解,“先前,我只是不知是陛下在此,误解了刘太守贩卖河东精盐之事,以为刘太守也有悖逆之心,才于言谈之间多有得罪。若早知是陛下,何必谈什么买卖,便是要我卫氏倾囊相助又如何呢?” “我卫氏自孝明皇帝时得皇帝征召,先祖却不幸因体弱卒于河东,幸而朝廷体恤,为先祖赐所厚葬,子孙便定居于此。虽于此地壮大,却从未忘记向陛下尽忠。去岁董卓盘踞,我等迫不得已为求保全,才拿出米粮供应贼寇,竟让董贼误以为我卫氏向他低头,还能为他作刀,伤害陛下,实是——实在是看轻了我卫氏的忠心!” 吕布:“……” 坏了,遇到真会说的文化人了。这一串话下来,卫觊连之前没给好脸色都成有理了。 要不怎么就人家能在河东积攒下一笔家业呢。 刘秉也是好一阵的无语,才终于缓缓开口:“卫伯觎……” “陛下尽管吩咐。” 刘秉:“……先起来说话吧。” 一众人等才从议事厅中走出,又已重新坐了回去。 卫觊小心地打量了一番座中众人,愈发确信,自己当机立断之下,并没有做错决定。 虽然这里有黑山贼,又有曾经投靠董卓的部将,有一步登天的太守,也有十二三岁的小童,但举目而望,也是文臣武将兼备,更有一位遇事从容的君主,俨然一个似模似样的小朝廷。 这些人还到得比他更早。 那他卫觊决定下一份重注,搏一个从龙之功,又如何呢? 只是不知道,是否是董卓的这份书信打乱了陛下的计划,他小心地抬眼向上首看去,见陛下仍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垂眸望着那封重新回到他手中的信。 陛下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开口,厅中静得出奇,人人都面带沉思。 但大约这沉思之中,也有人潜藏着一份窃喜,为自己并未认错皇帝,为自己一出手就捡了个皇帝。 忽听刘秉开口问道:“卫伯觎,方才来时路上你说,这封信是董贼借蔡邕送信于蔡昭姬夹带给你的?” “正是!” 刘秉的脑袋都要变成一团浆糊了。 之前他和卢植的隔空交流,还可以解释成因为有一个中间人刘备,外加上两方都语焉不详,在各说各话的情况下,也把话说通了。 隔着一条黄河一座邙山,卢植也没法飞过来求证,更不知道他已装上了皇帝,自然不会有揭穿他的机会。 但董卓呢? 董卓他图什么?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洛阳城里的刘辩是假的,在外面的那个才是真的。不,应该问,他从哪个渠道了解到这边有个自称皇帝的人,也真的相信了? 可不管是因为真的刘辩也逃了出来才造成了这个误解,还是因为董卓的脑子被西凉的风给刮坏了,这封信突然送达,还由卫觊送到了他的面前,何止是代表着河东卫氏已成他的助力,也代表着他的身份得到了敌方的认同。 这一点至关重要! 它是堂上从属的信心来源,也能让刘秉的行事又多了一份底气。 在这仓促之间,他没地方去探索董卓的脑回路,和这封信背后的真相,总之先感谢董卓送来的助攻,用好这份认证,准是没错的! 他心中快速地思量,再度开口:“我想请你,给董卓回一封信。” 卫觊急忙离席而拜:“陛下切莫说请,卫觊必当效劳。” 刘秉叹了口气:“此事牵连甚广,我也已经不是天子,卫伯觎忠心汉廷,不为董贼强权所慑,已是天下难得,我敬你的抱负与忠心,说一句请字又如何呢?想朕长至如今,空有年岁而已,自登大宝后何曾为百姓为天下做过什么事情,却只见大将军与宦官相斗,惹来这种种祸患。如今,卢公这等忠贞汉臣仍在朝中斡旋,不知安危,卫氏本可安居河东,也被牵扯了进来,我心中有愧啊。” 堂上众人唏嘘。 明明陛下所说不错,没有何进和宦官之间的争斗失控,就没有后面的种种,但陛下是个有本事有抱负的好皇帝,如今也已重新掌握了立足之地,现在又先说出了这一句句反思,谁又能觉得他有问题? 刘备就出言安抚道:“陛下不必归罪于己身,宦官与党人的矛盾爆发,本就是多年积怨,追根溯源,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陛下当时都还未出生,何必为此负责。如今当务之急,是董贼已知陛下所在,这封结盟书信可能并不仅仅发往河东卫氏,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卫氏觉悟,还应早做准备!” “不错!”张燕同意道,“若董卓已有猜疑,打算来放冷箭,那咱们就和他明着来,把陛下的旗号打出去!还有,袁绍不是来信,希望我们替他分散开韩馥的注意,让他能自由行动、招募兵卒吗?我这就带人去做!那曹操,不是在陈留和张邈举兵,准备讨伐董卓吗?咱们和他联手,直接问个明白,他尊哪个陛下!” 他斜眼一觑卫觊:“你看我做什么,我说错话了吗?” 卫觊:“……” 他不是觉得张燕说错话了,他是觉得,自己已经错过了太多的东西! 这又是袁绍又是曹操的,让他恍惚在想,他之前的那一番表态,是不是还有些不够分量啊。 幸好,陛下的下一句话便是对着他来的。 “伯觎,我要你去信董卓,告知于他,你会想办法调查清楚黑山军底细,再将吕将军暗投黑山军一事作为信报,夹带信中,告知于董卓。至于河东盐池归属,一应不提,只说你还会借机拜访太守,问明他的立场。” 吕布颇为不解,却见一旁的司马朗司马懿两兄弟各自面有恍然,仗着腿长往旁边桌案下轻踹了一脚:“这什么意思?” 司马懿无语地转头,压低了声音解释:“拖延时间的意思。” 董卓居然写信给卫觊,可见他还不知道,卫氏被陛下敲了这么一笔,他那边的消息是滞后的。虽然他发现了洛阳的皇帝是替身,但并未想到,真正的陛下已将势力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而这个信息差,就是他们可以利用的机会! 让卫觊提起吕布与黑山军正式联手,也算是卫觊没瞒着董卓,起码董卓为了等下一条消息,也会或多或少给些时间。 果然,陛下紧跟着说道:“张将军,令黑山军巡防沿岸,河东河内宽进严出,不得令董卓斥候能将此地消息带回。” 起码要让一两个月内,卫觊就是他唯一的门路。 而这一段时间内…… 刘秉抓住了董卓送来的机会,果断地说道:“在与董卓正式叫板之前,先前商议的事情,就务必即刻促成了!” “时不我待,当速为之!” …… 卫觊有些迷茫地跟了上来,决定还是暂时忘记之前是如何被刘备坑的,找上了这个起码和他说过话的人。“……玄德,你们先前商议的事情是什么?” 第38章 于夫罗有一条人生准则: 脸皮厚一点,在大多数时候是有好处的。 比如说,之前被迫驻留河东的时候,和白波贼搭伙,面对对面准备吞了他势力的行动,于夫罗也先忍了下来。于是白波贼进攻黑山军失利,几位小头目都被敌军诛杀,他却活了下来。 再比如说,他从不觉得,在这盐场做工是有愧于他匈奴先祖,吃喝照常,甚至准备把自己的儿子也塞进来。这样保住了性命,填饱了肚子才能谈论以后。 就算是被人抓包听到了他的算盘,反正只要脸皮厚,装什么外邦人融入中原不容易,总是能糊弄…… 哎不对! 现在的情况不对。 徐晃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很是用力地拽了一下,随即有一道气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在中原,假冒陛下是死罪,对不对?” “是。” “那我明白了!”于夫罗握紧了拳头。 他答得太过痛快,以至于徐晃都愣了一下,完全不知道这家伙是明白了什么。 却在下一刻就看到,于夫罗一把丢开了手中的盐铲,飞快地朝着刘秉的方向奔去。 司马懿一句“站住!”还没来得及出口,更没来得及将这莽夫当作刺客拦住,这匈奴人就已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刘秉的面前。 这场景好生眼熟,就在不久之前才发生过一次,以至于刘秉都又一次愣在了当场。 但显然,于夫罗还要比卫觊不在意形象得多。 在跪倒的同时,他已直接抱住了刘秉的腿,嚎啕出声:“陛下!臣栾提于夫罗终于等到您的接见了!我父羌渠早与休屠各部决裂,多年间都谨遵陛下之命,臣也听从朝廷指令,领兵支援幽州,怎料族中有变,沦落至今日局面,只待陛下讨还公道啊!” “不——”于夫罗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刘秉低头,就对上了一双锃亮到仿佛会发光的眼睛:“南匈奴仰赖于大汉扶持方能立足,百年间以大汉的外甥自居,又有联姻汉室的血统,臣在陛下面前,不该叫栾提于夫罗。臣——臣刘乌恳请陛下为我等讨还公道啊!” 他这一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已把在场的所有人全震住了。 直到这“刘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又轻声问道:“说起来,陛下您为何会来此地?” 刘秉扯了扯嘴角,僵硬地发问:“……这不是你一开始就应该问的问题吗?” 怎么就先认起亲了呢?还是一出丝滑到让人以为的什么破镜重圆场合的认亲。 他平生就没见过如此做派的人,连改姓都能说得这么顺口! 于夫罗讷讷答道:“臣见到陛下,高兴坏了,一时之间什么都忘了。” 刘秉:“……” 于夫罗指天发誓:“陛下,臣这话是真心的。” 这话吧,也确实不完全是在说假的。 虽然说他现在当盐工过得也挺自在的,还比之前与河东贼为伍的时候轻松一些,但他毕竟曾是南匈奴首领的儿子,原本的准继承人,总是有那么一点抱负的,不能只满足于吃饱饭而已。 若能在陛下面前靠着认个亲戚,摆脱现在的俘虏与盐工的身份,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不过…… 他忽然瞧见了刘秉的衣着,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他之前听到的消息,说先帝过世后,洛阳更是乱成了一团,后面还有了董卓入京,陛下的处境一点也不好过。 也不知道自打他被捉到现在,又发生了哪些事情。 他刚想到这里,忽觉后背一凉,就见陛下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盯着他……他抱人大腿无比娴熟的一双手上,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动作,虽然大大体现了他对皇帝舅舅的敬重,但还是太失礼了一些。 “松开!” 徐晃终于从惊呆中回过身来,冲上前拽开了于夫罗。 唯有刘秉衣衫下摆的褶皱,昭示着先前此地是一个怎样混乱的局面。 刘秉拍了拍衣上的盐粒,很有叹气的冲动。 他原本决定来先看看于夫罗是个怎样的人,是怕这匈奴人大多贪婪反复,不可轻易相信。若真是这样,就算要借他的名义征讨南匈奴叛徒,也必须慎之又慎,哪知道,此人满心想的居然只是让儿子早日上工,再便是见到了陛下之后抱大腿,看起来真是厚脸皮且不聪明。 他伸手一指:“你——就站在那里,回答我两个问题。” 于夫罗摆正了姿势。 刘秉问道:“你能指挥的南匈奴精兵还有多少?” 于夫罗讪讪地摸了摸后脑:“这取决于我能从陛下这里得到多少军粮支持。如果只靠现在的这些,也就百余人。” 翻译过来就是,他的人格魅力还不足以让人在饿肚子的情况下跟着他干。要不然,南匈奴的人怎么会为了不再被大汉随意征兵,又不给够粮饷,于是杀了他父亲呢? 但有了陛下的扶持,就不一样了。 像是担心方才那句话显得他太过无能,于夫罗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果然,他瞧见陛下望向他的眼神里,忽然多出几分……安心? 刘秉又开了口:“第二个问题,若你能得报父仇,你当如何?” 于夫罗毫不犹豫:“必誓死听从陛下号令。” “誓死不誓死的倒不重要……”刘秉徐徐说道,依稀又叹了口气。 于夫罗小心地抬头看来,觉得陛下的眼神里,似乎有着一份不易读懂的苍凉。 刘秉冷笑了一声:“呵,那董贼妄言废立,如今占据洛京,朕空有河东河内的精兵相从,收回河东盐池以换取军械粮草,名义上说是皇帝,却与你这被驱逐在外的单于之子,有何不同呢?所谓的臣子誓死效忠,还是从你这头一遭见我的人嘴里说出来,能有多少可信,我心中有数。” 于夫罗觉得,自己本应该效仿忠臣,在听到这番话时,也和陛下一样露出遗憾而可惜的神色,却又难以克制地目光一亮,厚脸皮地贴了上去:“陛下——可是,臣只认能让我报仇的陛下!” …… “所以陛下只是站在那里说了几句话,就已收服了这南匈奴的于夫罗?”孙轻大为震惊地看到,陛下才离开了没多久,起码对于收服将领的时间来说是没多久,就已走了回来,后面还跟着个胡髯满面的大汉,一看就能从对方的相貌中判断出他的身份。 又见陛下冲着对方摆了摆手示意,那人连忙小跑着走开,像是为陛下传递讯息去了,简直像是一条听话的柴犬。 司马懿点了点头。 孙轻有些不明白了:“那为什么,陛下的表情还这么古怪?” 陛下凭借着出众的人格魅力和帝王气质,在一个照面之间就收服了南匈奴,固然多多少少有些南匈奴别无选择的缘故,但怎么说也是个好消息才对。 可为何,他觉得陛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这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司马懿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可能是因为,陛下突然天降了一门亲戚吧?” 他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人的厚脸皮可以厚到这个程度,相比之下,吕布那打劫自己老家的说法,都只能算是小菜一碟了。 孙轻没太听懂:“……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司马懿抬头示意:“喏,你看那边。” 孙轻望过去。刚刚才跑开的于夫罗,居然又已经重新跑了回来。 不过,他不是自己回来的,后面还跟着一个比他年轻不少,相貌上与他有些相似的少年。 于夫罗搓了搓手,将这少年推到了刘秉的面前:“陛下!这是臣的长子刘豹,按照辈分,他该认您一声——” “舅公!” 刘秉的表情终于定格在了当场,原本还想继续叮嘱于夫罗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视线一点点地从兴高采烈的于夫罗脸上,挪向了那个十一岁的孩子,万万没想到,于夫罗的那句“南匈奴百年间以大汉的外甥自居”竟然是认真的,也真让他平白多出了一个这么大的外甥,和这么大的外孙。 就连这个叫阿豹的孩子,现在也已经有了一个汉名,叫做刘豹。 “叫陛下啊,愣着干什么!”于夫罗很是不满意刘豹的木讷,又推了推他。 却忽然听到,另一头先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打断了此地的认亲。 孙轻真没忍住,直接笑弯了腰,蹲下来直拍地面:“哈哈哈哈哈哈见鬼,怎么还有这么认亲戚的!!!” 这场面简直过于好笑了。英明神武的陛下因为面嫩,看起来也就比眼前那个匈奴少年大了两岁,结果愣是差出了两辈来。 眼看着陛下都因此哭笑不得,语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孙轻更想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结果他笑着笑着,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一记重踢,猛地把他往前方的盐池踹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孙轻一个踉跄,以手撑地,才勉强没摔出个好歹来,只呛了两口盐卤,就重新站了起来,回头朝着踢他的人怒目而视,“张将军,我没得罪你吧?” “谁准你笑陛下的?”张燕慢吞吞地瞥了他一眼,眼中的谴责一览无余。 “我没……” 张燕一脸正色,训斥道:“我看你也挺闲的,之前陛下不是说,准许我们接应袁绍,借着袭扰韩馥为袁绍解围吗?那就你去算了,正好也多锻炼锻炼你的本事,免得将来走出去,丢了陛下的脸。” 孙轻:“……” 他沉默着怀疑,张燕分明是在借着这个机会公报私仇,报的正是上次被瞧见他偷偷哭鼻子的私仇。 但想想这事也算是在为陛下排忧解难,孙轻“哦”了一声,又答应了下来。 第39章 对于河东的各方势力来说,通力合作一定是一件好事,唯独倒霉的大概就只有他了。 他担心的还不止是自己。 被迫从贼这种事情,既然并未相报姓名,总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他从河东往并州去,还不知要几时折返,身在洛阳的荀爽,却还在虎狼环伺之下啊…… 他唯独觉得有些庆幸,按照司马懿所说,黑山军近来的行动频频,其中不乏石破天惊之事,却没将陛下的名号说得人尽皆知。 他识数能算,是稀少的人才,也是黑山军暂时不会放走的自己人,才被一上来就告知了“内情”,那么有些消息应该没那么快传到洛阳,让董卓做出判断。 这大河对岸势力的实力增长,也免不了让董卓投鼠忌器。 越是如此,荀爽这样名冠天下的大儒,处境越是安全。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荀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做出了决定:“等从并州回来后,不管如何,一定要先找卫觊聊一聊!” …… 卫觊笔下一顿,流畅的隶书笔画忽有中断。笔尖在纸上晕开了一点墨迹。 他原本就对这封回信的字句有些不满,干脆将其弃在了一边。 向外回道:“请她进来。” 外间通报的随从跑了开来,将等在院外的蔡昭姬请了进来。 卫觊抬眼就见,许是担心家人处境的缘故,蔡昭姬的脸色比起先前更显苍白了些,眉眼间更是强压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一见卫觊,她便将话问出了口:“听闻郎君自归来后屡有大宗手笔,敢问,那黑山军中是否真有陛下?董卓借我父亲之手打听之事是否属实?真是陛下在外,两岸交战在即,京中又将如何自保?” “且先不必着急。”这一连串的三个问题,足可见她的不安,卫觊连忙出言安抚道,“此事,陛下已有成算。” 蔡昭姬顿时目露异色,语气认真道:“你唤他陛下,可见是已确认了身份,也站了卫氏的立场。” “不错,我已确认,他就是陛下刘辩。”卫觊答应得爽快。“既然董卓为名不正言不顺的叛臣,陈留王刘协就不应做这个皇帝,陛下虽然流落在外,但仍不失天子气度,我卫氏愿助他重回皇位,争一个千古留名!” “那敢问,我父亲该当如何保全?” 卫觊将手边那份写废的稿子递到了蔡昭姬的手中:“你且看此信。此为陛下授意。” 蔡昭姬将它接了过去,见信上写道,卫觊收到董卓来信后心中惶恐,匆忙派人去打听消息,可惜河内诸县守卫严密,宽进严出,又以特殊的问答遴选入城之人,他折了两人进去,却没能带出消息,只打听到了两件事。 一件,是吕布已暗投黑山军,甚至与黑山军联手,讨伐白波贼得手,又扩张了兵力。 一件,是白波贼中曾“收容”了一路南匈奴的贵族,如今与吕布联手,悄然越界河东,向并州去了,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卫氏不敢对董太尉不敬,会顺着这两条线往下追查,也会借机拜访刚刚到任的河东太守,问明他的立场。 “陛下说,有这封回信在,董贼看在卫氏与蔡公的姻亲关系上,必不会为难于他。那条出兵并州的情报,分量也够重了。” 蔡昭姬神情稍霁,却又隐隐蹙眉:“可恕我直言,郎君的这封信里……语气算不得谦恭。” “……啊。”卫觊的表情顿时有点尴尬了。 他其实也发现这件事情了,要不然也不会在被打断后忽然停笔。 明明他在按照陛下所说,把那两个消息当作自证清白的筹码,结果写出来,就成了在向董卓炫耀。 炫耀什么?炫耀他已弃暗投明,还比董卓知道得更多,现在这两条消息,都是他大发善心漏给董卓知道的。 这必然不成! 他自己可以有这种成功站队的窃喜,却不能流露在信中。 卫觊干咳了一声:“稍后我会重新润色再写的。” 蔡昭姬却并未被这句话说服,仍将这封信攥在了手中,忽而抬眼问道:“那么,我想再问郎君一句话——” 她似乎咬了咬下唇,才将后半句问出了口:“依郎君所见,陛下对京中朝臣,是何态度?” 尤其是……当下正为董卓所用的人。 卫觊轻叹了一声,心知昭姬为何有此一问。 幸好他在从河东盐池折返前与陛下就此事有过交谈,也一度为陛下的答案所震撼,答得上这一问。 他负手行至窗前,像是斟酌了一下如何转述,这才说道:“陛下说,董卓征辟荀公蔡公等人入朝,便如沐猴而冠,牛嚼牡丹,空有雅好贤士之表,却无尊文重道之实。他提着刀,荀公等人握着笔,要如何反抗呢?蔡公或许真觉董卓于他有赏识之恩,故而投身效力,但单是他当年领头奏请正定六经文字,成太学之外《熹平石经》,便足够为他抵罪了。” 卫觊想到先前刘秉说话的语气,也不由有些走神。 刘秉说,他此前不明白,为什么蔡邕需要较真各家经文读本的区别,请求出一套官方校正的六经,以石刻的方式流传下来,在抵达河内后,他就知道了。 刘备跟着卢植上学时做的笔记,和司马朗借给他的书,居然也有不同呢,要让他按哪个为准呢? 他只是想要找一句之前忘记的话,居然也如此不便。 有条件学习的人,都会面对这样的问题,那些空有读书天赋,却只能穷尽办法旁听的人,又该如何知道自己学到的知识是对的呢? 蔡邕领头刻成的《熹平石经》,就像是一套标准的官方课本。 虽因设置在太学门前,论起流通还是难了些,但起码,它先给读书人排除了种种争议,必当流芳后世。 这样的功绩在前,屈身事贼只能算是小事。 “我卫觊自认还有几分看人的本领,陛下说,孰轻孰重,他分得清楚,这话是认真的。有志有节者,当效卢公,但蔡公等人,只要仍忠于汉,便算不得乱臣贼子。昭姬——” 他回过头来,“有这句话在,你当安心了。” 蔡昭姬愣住了。 卫觊的下一句话,也到了她的面前。 “你知道吗?你担心的是你父亲会不会被董卓牵连,陛下却已在担心,似董卓这般不敬礼法不通文墨的粗人在京中为患,两边交手起来,京中藏书典籍如此易于损毁,还不知能保存下来多少。毕竟,就算是董卓,他要的也只是你父亲那个大儒的名号,而不是真重视你家那几千卷的藏书。” 蔡昭姬:“陛下他……” 她是真没想到,在陛下的想法里,蔡邕刻成的《熹平石经》,居然是他的一张保命符。哪怕这话说出来,少了几分帝王肃清叛乱绝不可被人冒犯的威仪,他依然毫不犹豫地告知了卫觊。这也是一句,足够打动人的话。 “……其实,陛下不必担心此事。”蔡昭姬轻声说道,“我自小过目不忘,将家中藏书倒背如流,如若陛下需要,我也能将它们全部默写出来。” 卫觊猛地一惊:“你说什么?” 蔡昭姬面上的忧色终于散开了少许,只剩了一派正色:“我说,我家藏书千卷,我都能为陛下默写出来,只求为我父亲脱罪,另有一事相求!” 卫觊上前一步,顿时意识到,自己先前只将蔡昭姬当作是卫仲道的妻子、蔡邕的女儿,实在是小看了她。“你且说来,我替你向陛下转达。” 蔡昭姬看向了自己的手中:“这封信……” …… 这封信在经由刘秉校阅过后,被河东卫氏的人快马加鞭地送入了洛阳。 抵达显阳苑外的时候,此地正是一片张灯结彩的欢庆场面,乍看起来还以为是董卓在娶亲。结果信使被人从偏门引入的时候才被告知,原是董太尉已将自己的母亲从凉州接来了,还将她封为“池阳君”,地位之尊贵,堪比先前被他让人杀死的何太后之母。 京中众人大约早已默认了董卓的种种特权,也不敢随意评点,今日还得端着笑容上门来,给董卓和“池阳君”送上贺礼。 董卓可不管这些人是不是被迫的,眼见他这一高升,母亲、弟弟、孙女全跟着他鸡犬升天,早将李儒对他“要谨慎行事”的劝谏抛在了脑后,一边听着座中的吹捧,一边多饮了几杯。 被人架着回到后院的时候,他那壮硕的身子都已有些摇晃了,脸上也是一片酒气。 直到有人来报,河东有信送来,他才突然一惊,像是稍从醉酒的状态里挣脱了出来。 可当信到面前的时候,董卓拆信而阅,又忍不住笑了,重新摆出了几分昏昏然的样子。“这信啊——” 这信上洋洋洒洒千文,由隶书而写,字迹却有些熟悉,与他平日所见蔡邕的字体格外相似,只是笔触不如蔡邕爽利有神,但仍不失为书法名品。想来并非出自卫觊之手,而是由蔡邕之女蔡昭姬所写。 “我何来要拿蔡伯喈为人质,威胁他女儿的意思?哈哈哈哈哈真将我当成洪水猛兽了,还为了再讨好我些,让个女流之辈来写信。”董卓拍案大笑,对这信中所写种种,不免多信了几分。 想来有这份敬畏在,无论是卫觊还是蔡昭姬都不敢对他有所隐瞒。 一见李儒匆匆走来,董卓连忙把人抓了个正着:“来来来,随我一并看看河东的这份书信。” 李儒面上正有几分焦虑之色,连忙开口:“太尉……” “哎,其他的话权且不说,等看完了这封信,把河东的情况弄明白了再谈!”董卓直接打断道。 李儒无奈地应了声“是”,便见董卓将信展开到了面前。 第40章 什么…… 什么叫杀一个替身? 刘辩如遭雷殛,茫然地瞪着眼睛,试图透过院门,看到外面的景象。 可这个突然且莫名其妙的消息,又像是两根钉子,将他的脚死死地钉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 只能听到董卓的声音又一次在门外响起,炸得他心口发颤。 “杀了这个替身,对外宣告弘农王的死讯,明日河内的那位积攒够了兵力,便要向天下人告知,我董卓废掉的,只是一个暂时替代皇帝的傀儡,我杀死的,也只是他的替死鬼,真正的皇帝已得兵马拥戴,屯兵备战,我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我……确实不能杀他。哪怕是出于泄愤也不成。” “正是!”李儒继续劝道,“您不杀这个刘辩,让他仍做着弘农王,您就只是为汉室大业废庸君立明君的忠臣,外面的那个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他都是朝臣已不再承认的皇帝了!他凭什么号令官员,统御万民!咱们也可以仗着您对弘农王的保护、安抚,将他打成冒认的叛逆。” 见董卓终于不再显露出尖锐的杀气,李儒终于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恭敬地说道:“太尉是要做大事的人,应该知道一件事。您至今为止,没有弑君之意,只有忠君之实。” “兖州的叛逆能掀起多少风浪呢?我看那头一个对您拔剑,弃官而走的袁绍袁本初,也未必真有忠君之念,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曹操也不过如此!他们闹他们的,而我们有皇帝有弘农王在手,就已比他们多出了七分优势。” 弘农王活着,刘协这个皇帝也认他是弘农王,河内的那个真皇帝也就成了冒认的叛逆,这一点,他们必须牢牢地记住。 李儒又劝道:“您若担心刘辩在河内联络皇甫嵩与他合兵,那我还有一个建议,尽快将皇甫嵩调往扶风,甚至将他召入京中。此人行军之才干,天下少有人能匹敌,但忠君之迂腐,也是天下少见,难道朝廷的诏书他还能不认吗?” 董卓恢复了平日里的表情,又忍不住白了李儒一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不是忘了,张让等人被迫劫持皇帝出宫的时候,把传国玉玺也带走了。他是跳黄河跳得痛快,玉玺呢?玉玺在哪里?” 反正玉玺不在宫里。 他刚入京后就让人把宫中翻了个底朝天了,也没找见这个东西。 现在诏令发出去,各方官员的官印都在,唯独少了天子的玉玺,谁知道能不能调度得了皇甫嵩。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李儒劝道,“这玉玺一定不在刘辩手中,或者说,就算他知道,也放在了他暂时没法抵达的地方。要不然他的行动不会像现在这样收敛,还需掩饰他在河内的消息,而这恰恰是我们尽快掌握先机的大好时候。太尉掌天下军事,大将军执天下兵马,皇甫嵩怎敢不听您调派?除非——除非他也要反了!” “这些事情……稍后再议吧。”董卓终于消退了怒火。 但他向来是个荤素不忌的性情,忽然接连吃了两亏,又怎么忍得住。 李儒还没来得及再度拦阻上来,就见董卓已一脚踹开了眼前的院门,露出了门后那道惨白憔悴的身影。 在门扇轰然而启的瞬间,门外的两人都清楚地看到,这个假皇帝还像是再度受惊,浑身一颤。 董卓的剑已收入鞘中,眼神却如另一把刀,对着眼前人怒视:“你怕什么!你不是应该满意吗?” 他吃了一肚子的闷气,偏偏还不能拿人开刀,此刻只觉这个“弘农王”的胆怯,也是装出来嘲弄于他的。 一时之间,刚刚被压制下去的情绪又冲上了头顶。 董卓举起了剑鞘,冷哼出声: “是不是还需要我恭喜你啊?你的主君已经在河内站稳了脚,就连黑山军和并州军都听从他的号令,真是天生的帝王之才。若是早给他一些时间,恐怕都不必逃亡在外,我董卓也没有进京的机会!多亏你为他争出了一条生路啊!” 刘辩颤抖着嘴唇,一声不吭。 对面之人的气势,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只见董卓咄咄逼人,又向门内迈出了一步:“说话!你怎么能胆怯呢?我董卓没读过几本书,都听过一个故事,叫做程婴存赵氏孤儿。那当替身的孩子,是被当场诛杀的,你倒好,你还活着,还能用弘农王的名头活着。” 刘辩两眼发直,仍是抵着董卓重新抬起的剑鞘,声色俱厉:“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就是刘辩!” 他,毫无争议的,是曾经的大汉天子刘辩。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身份,岂容董卓这般质疑与亵渎。 可他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应。 “是……”董卓低笑,眼神玩味,“你是刘辩。你是刘辩!” 他还想狡辩真没什么意思,但没关系,起码现在,董卓希望他是刘辩。 “文优,我们走。” 董卓转头就走,大步迈出了门,把刘辩丢在了原地。也就是李儒还有几分礼数,在离开前抬手合上了门扇。 可被留在此地的刘辩一点都没觉得,这是所谓的体贴,只觉在门扇关闭的那一刻,让他唇齿生寒的煞气是退了出去,冬日的冷意却一点都没被身上的大氅所阻拦,又从四面八方窜入了他的四肢骸骨。 他本想迈开脚步,转回到屋中,却忽然脚下一软,坐倒在了地上。 “君侯!”唐姬自窗口看到这一幕,连忙冲了过来。 但跌坐在地的刘辩没有顺着她搀扶的力道站起来,而是反手握住了唐姬的手腕,将她拉到了面前。 唐姬看得到,刘辩的脸色比起之前还要更难看了。 她看得到,这一次,不仅仅是因为董卓带来的压力,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意味:“唐姬,你告诉我……董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刘辩心乱如麻。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觉得,汉话是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让他哪个字都认识,拼在一起就全看不明白了。 他刘辩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董卓口中的那个刘辩又是怎么回事?还把他都说成是为了让对方脱身的替身了! 好像,在有些人的认知里,他已完全变了一个身份。总之,他是拥戴主君誓死效命的忠臣,是赵氏孤儿里那个赴死的孩子,却唯独不是他自己,不是前皇帝现弘农王刘辩。 这是什么道理? 他满口的反驳都已到了嘴边了,可就连那句“我是刘辩”,好像都能被直接曲解成其他的意思,那还用再说更多吗? 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手下的温度,让刘辩忍不住将手握得更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唐姬,我……怎么就成了我的替身了?咱们朝夕相对,你比谁都清楚,我从没有被人替换过啊! 我更不知道什么黑山军……” “君侯,您先别急!” 唐姬连忙回握住了刘辩的手。 眼前这可怜的弘农王不仅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皇位,现在还像是要失去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让他面露惶惶,愈发像是一片单薄的树叶,随时能被狂风拔地卷起。 可是,在这个生死不由己的时候,唐姬总觉得,自己想要出口的安慰也显得异常苍白无力。 谁让她也同样听不懂董卓的话。 她小声地猜测:“您说,会不会是有人假借了您的名义召集忠臣起兵呢?您看,董卓如今也投鼠忌器,不敢杀您了。” 刘辩转头,对上了一张泫然欲泣的脸,仿佛她还没忘记,当日董卓冲上门来,强行送上一杯“毒酒”的时候,是怎样的场面。这“投鼠忌器,不敢杀人”,显然是当下一个最大的好消息。 事实上,刘辩也无法否认,方才董卓离开的时候,他是真的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是…… “唐姬啊,天下哪会有这样的好心人呢?” 这里只有弱肉强食的残酷规则而已。 刘辩无力地抬头,仰望向了这四方的天穹,竟不知道自己在这诡异的时局面前,到底应该说什么。 只看到一只扑楞着翅膀的飞鸟,像是正欲迁移,从北方向南方飞去,比他一个徒生双腿的人自由了太多太多。 他面露苦笑:“你没听到吗,董贼方才还说,什么兖州的叛逆,也不是真正的忠君之臣。” “……” …… 不过别管兖州是不是忠君之臣,起码这边聚集的,是一批愿意面对董卓、铲除董卓的义士。 在此地商议的话题,也还远不到所谓的为自己牟利。 曹操刚刚跳下马,就听到了有位客人迎上来的声音。 “孟德,你可算回来了,我有话想问你。” “你说,士人之中有多少能响应我们的号召?”陈留太守张邈声如洪钟,却又在话中难免有几分不太自信,向着曹操问道。 这矫诏讨贼,名义上是由东郡太守桥瑁发起的,不过兖州这地方不大,陈留太守当然也牵扯在当中,也就是曹操面前的这位张邈,算起来也该叫做举事的发起人之一。 不过此事确实干系重大,饶是张邈历事不少,也难免有此一问。 “八厨之一,也会惧怕事不能成,空耗财力吗?”曹操笑着反问。 “你少拿八厨这名号来打趣我。”张邈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早年间施财救困混出来的名头,放在讨伐董卓的时候又不好使,你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知道知道。”因天有些冷,曹操干脆将手揣在了袖中,慢吞吞地跟着张邈缓步向前,“你无非是担心,有些人真觉得董卓能推行解除党锢,就是大汉忠臣,有些人的脸皮又不够厚,从董卓统辖的朝廷处领了官职,就不敢站起来攻伐于他了,到时候咱们伪造了三公书信,准备联手进攻董卓,结果响应者寥寥无几,比当年王芬他们刺杀先帝的计划还可笑,是不是?” 第41章 他手中的这块煤,或者说是一块相对粗劣的原煤,只被刘豹点燃了其中的一个角落,隐现着赤色,其余的位置仍是片状断面的灰黑色,乍看起来真像是一块稍黑一些的山石。 但这毫无疑问就是煤!一块没有经过加工的煤炭。 刘豹眼见刘秉又看向了他,连忙将手规规矩矩地放好,牢记父亲离开前对他的叮嘱:“舅公……陛下有何吩咐?” “你刚才说,这石炭是你从白波谷中捡来的?” …… “陛下难道不知道吗?”张燕被喊到近前的时候,颇觉奇怪,“石炭冶铁,虽更易将铁化为铁水,但也弊病甚多啊。河东这一带不用,有不用的道理,并非刻意隐瞒。” 他一拍脑袋:“是臣忘了,陛下是自洛阳来,洛阳与豫州因林木不多,木炭都用作贵人冬日供暖了,所以铁官会用石炭来烧。还有那西域的高车等国,据传也烧此物多,哈哈,他们可没有咱们这样,傍着太行山的好处……” 被刘秉看着,张燕的声音越说越低:“……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你没错!是我想错了!” 是他经验不足想错了! 刘秉顿时恍然。 他从河东到河内,见到的燃料只有木柴和木炭,也看到周围的人都觉得这很正常,便下意识地觉得,这是因为汉代的时候,挖掘工具强度有限,要打井把地底的煤炭挖掘出来极为不易,所以压根没考虑过这个能源。谁知道,情况和他想的根本就不一样。他们其实已经在使用煤了,但受到了种种限制。 按照张燕所说,现在是有煤井的,还能打出数丈之深,有些地方也会开采地表的露天煤炭,但这大多是在附近的林木没法供应所需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为何?因为石炭虽然比木炭的温度更高,但也杂质甚多,很容易就在炉子里碎成了小块,冶铁没成,先把炉子给堵塞了。 不仅如此,用石炭冶铁,稍有操作不慎,就会被石炭放出的“气”破坏了铁水的质地,影响成型。确实是容易得不偿失。 也难怪,只有几处技术成熟的铁官会用此物。 “陛下真要亲自往白波谷走一趟?”张燕急急追出,就见刘秉已跳上了准备在外的马车。 他本想跟上去,却被刘秉止住了。“我去去就回,有你坐镇河内河东,我才放心。” 张燕低着脑袋,又深呼吸了两次,方才神色如常地抬头,就见陛下已带着那新认的甥孙刘豹乘车离去了。“……” 啊,他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哦!他想说,白波谷一带的前白波贼们,虽然大多已被从此地迁出,但也难保,还有人不想过安逸日子,非要躲藏在山中,到时候瞧见陛下落单,然后突然跳出来要为郭太等人报仇。 他之前看到了,陛下挥那月牙铲的姿势,属实不大好看,力道也太小! 哪怕这话说出来有点伤人,作为陛下的忠臣良将,他也不得不说啊…… 不过,若要刘秉听到这话,必定会说,张燕他真是多虑了。 赵云这人办事稳妥,近来频频往来于河东盐池和白波谷之间,与张辽合计之后,在白波谷保留了一处驻兵征募的据点。 他到了白波谷,便从此地又找来了五十多名士卒,这才让刘豹指路,带着他进了山。 论起保住小命,他别提多有自觉了。 两日后,张燕等人就瞧见,刘秉指挥着一众士卒抬着数筐石炭,进了太守府的院子。 随后的动静更是不小。 先是接连有一桶桶的水被提了进去,提出来的黑水又不让直接倒入附近的江流中,要单独处置。 然后,年幼的刘豹没端上当盐工的铁饭碗,倒是干起了给自家“舅公”打杂的活计。 刘秉有些心虚地指挥着刘豹把筛选出来的石炭砸碎压成煤粉,又指挥着他,把这粗糙工艺下诞生的煤粉混着水和淤泥捏成块状。 “……就当是在让他玩陶艺了,也算是童年体验,童年体验。” 话是这样说没错,他还是又多给自己和刘豹的脸上多蒙了几层麻布,以免呛入了粉尘。 张燕颇为担心地和刘备找来了梯子,爬上墙头向内张望的时候,就看到刘秉和刘豹面前,已是一大团黑漆漆的“淤泥”,还正在被人用手捞起来揉搓。 他连忙低声问道:“刘太守见多识广,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刘备也很茫然。 瞧见刘秉转头,又拿那月牙铲反复把那一大坨给搅拌混匀,仿佛是好好一个皇帝竟变成了泥瓦工,忍不住小声猜测道:“我记得,京城的不少宫室,会用花椒和泥涂抹墙壁,以便冬日防寒,你说会不会是陛下觉得这太守府内屋舍单薄,住起来不习惯?” 虽然他没听说过,还有石炭混泥的用法,但想来应该也差不了太多。花椒毕竟,贵了点。 张燕若有所思,忽然猛一拍大腿,“要是这样,陛下何必自己做,大可以吩咐我们来干啊!” “喂!你说归说,能不能动静别这么大!”张飞仰头怒骂。 张燕不动不要紧,一动起来差点直接把梯子带翻了。没看到吗,刘备还在上面呢。 张燕咬牙,向下一瞪:“到底是谁的动静更大?” 反正他嗓门没张燕大。 刘秉无语地往墙头看了一眼,很想说,这些人如果想看,也完全可以态度大方一点。 墙外还随即传来了卫觊有些迷茫的声音:“几位这是在做什么?” 张燕奇怪地往他身后看:“你又是在做什么?” 卫觊得意地昂起了脖子:“这是陛下让我在打盐铲之余,替他打造的模具。” 张燕跳下了梯子,脑袋往卫觊身后仆从抬着的箱子里看,更觉困惑。 那箱子里放着一卷卷用铁皮兜成的无底“小桶”,还有几十根小棍,古里古怪的。 而且,明明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却见陛下将它们迎进去的时候如获至宝,指挥着人将那些泥巴全给塞进了小桶里,又用小棍在其中捅出了窟窿,按实之后取出来,在院中一块块地摆开。 “这不是用来糊墙的?”张燕问道。 “谁跟你说这是用来糊墙的?”刘秉神神秘秘地笑了,“若不出岔子的话,两三日就可见分晓了。” 张燕不太明白,全程在旁打下手的刘豹也不太明白。 他只是看到,陛下显然很重视这些东西,半夜无人的时候还从屋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蹲在这些穿了孔的黑坨坨面前左右打量,还谨慎地用手指戳了戳,嘴里还喃喃自语着什么。 不对,说陛下“蹑手蹑脚”显然很不对,应该叫…… 小心翼翼。 说不定陛下用手戳着石炭团团的动作,也是在背着众人往上面施加咒语。 而且,他留意到,这两日还时不时就瞧见陛下抬头看看天色,也不知道是在张望什么。 直到四日之后,才见陛下满意地端起了其中一块石炭,将其丢入了火炉当中。 “让人往炉上架锅烧水,看着点火力。” “是!”刘豹直接跑了出去,然后呼啦啦地带进来了一大片的人手。 其中也包括了近日强忍着好奇心,往河内走了一趟安顿事务,又重新跑回来的张燕。 他一来,便蹲在了火炉前啧啧称奇。 正如他先前和刘秉所说的那样,他之前虽有接触过石炭之物,但也只是寥寥数次,平日里还是木炭用得多些。于是这炉中石炭一烧起来,他便比对出来了,这火烧得格外旺盛,烟尘也并不多。 更为明显的,是这炉中的温度攀升得快,明显不是木炭可比! 刘备也端详了一阵,忽然转头吩咐道:“再取个炉子来,取些木炭,还有同样的烧水锅。” 当即有人应声去办。 刘秉故作泰然地在院中翻书,眼神却一直在往那两个火炉的方向瞟,唯恐自己之前按照仅存的常识做出来的蜂窝煤会翻车。 但想想这东西是在煤炭加工的环节有技术含量,在制作煤饼上又没多少,应该不至于出问题才对。最多就是燃烧的温度达不到严格的要求,但燃火的速度和燃烧时间应该并不影响。 “真是奇怪……往日怎么不见石炭烧得如此之好?” 卫觊刚刚将话出口,就听见远处陛下的声音:“你家中诸人大多体弱,还是往后退一退吧,别站得这么前面。” 卫觊面色一震。 他刚要回说自己的身体无碍,就见陛下已搁下了手中的书简,闲庭信步地向外走去,似乎并未将这句顺口的提醒放在心上,也觉得他们这群人的惊讶太聒噪了些。 “我出去走走,你们让人盯着两炉火,把时间记下。” 等刘秉重新走回到院中的时候,都已是暮色四合了。 他刚一迈进院门,就见刘备、卫觊和张燕一个赛一个地着急,冲到了他的面前,卫觊尤为激动:“陛下!你简直是神了!” “往日里那石炭常常刚烧过半,就还得往里添火,火力也不太均匀,这炭团却接连烧了三个时辰都没断了火!” 而且是三个时辰,而不是木炭那不足一个时辰的短命。 毫无疑问,它比寻常的石炭强了太多。 “此物,此物……”卫觊声音有些发颤,“此物大有前景!近日卫氏在为陛下打造盐铲,所用的都是木炭,若能全用上此物,必定能更快凑齐陛下所需!” 刘秉也不免心中好一阵的激动,却忽听张燕在旁问道:“陛下,这是您从哪里学来的?怎么之前不见有人用此法制石炭?” 第42章 混乱的营地内,荀攸的声音依然朗然分明。 于夫罗一噎:“你……” 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啊,一个账房都敢杀出来直接命令将军了。偏偏他也不是个眼瞎的人,既认得出陛下乃是天潢贵胄,也就认得出来,荀攸所表现出来的,绝不是一个账房的气场。 跳动的营火,照见一双深沉的眼睛。 鬼使神差一般,他要出口的训斥,忽然就变了语气:“我要怎么听你的?” 敌军蓦然来袭,还显然不是一支弱旅,一旦营寨被攻破,掀起的可能不是全营的誓死反击,而是营啸! 他在陛下面前夸下了海口,要攻破南匈奴,给陛下带来好消息,也绝不能止步在此地。 明知道自己此刻杀奔至前方,未必能得到好消息,还不如…… 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了! 之前他得苟着活命,现在不拼一把活不了了,那就赌吧。 “我要怎么做?” 荀攸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遇到的,不是一路听不进去话的将领,连忙问道:“你的部将中,有没有能统领一支偏师的人?不需要多,只需三百人即可!” “有,当然有。”于夫罗答道。 他一边说,一边懊恼异常。 哎呀!他就不该因为担心徐晃和吕布起冲突,最终还是没让徐晃与他一并出兵,否则现在有徐晃在此,他还能多一路助力,怎会如此惶惑。但瞧见眼前这人神情平静,气度深沉,仿佛已然胸有成竹,于夫罗的心神又慢慢镇定了下来。 “好,你让此人即刻点出三百人与我,而你,有两件事要做。” 呜咽的号角声还在营地内响起,于夫罗的心跳却慢慢回复了平稳,听着荀攸平淡而坚决的声音响起在他的耳畔,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定。 他匆匆交代了两句,把亲信交托给了荀攸,自己则疾步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赶去。 一声暴喝随即震响在了营地当中:“乱什么!取我刀来!” “砰砰”两声战鼓,更是迅速震住了奔逃的士卒。 留守此地的士卒,既有吕布的并州军,也有于夫罗从南匈奴带出、混入白波贼里的旧部,还有临时从黑山军中抽调的人手,彼此间的磨合着实不佳,对这位主帅也谈不上有多信任。 这样一支拼凑起来的队伍,用于留守后方尚可,用于与敌军正面交锋,就属实是个灾难! 于夫罗表面威严,心中却在嘀咕:“他说得有理,还把可能的情况都说了,我该信他的……反正让我来指挥,我也只会把人填到里面。” “我的心腹跟着他走,真要有不妥就砍了他的脑袋,要死大家一起死……” “不能慌,我连皇帝亲戚都认了,我慌什么!” “快——”于夫罗猛然抬高了声线,“摆角木于此!” 那一排从营中临时拼凑起来的营防角木才安插到位,前方就已接连传来了数声惨呼,伴随着另一方愈发猖狂的笑声与喊叫。 匈奴人的弯刀上新铺了一层血色,便沾染着火光向前挥来。 呼延乂眼见前方的鹿砦被撞开,心中大喜,已对于夫罗宣判了死刑。 “果然还是汉家傀儡,无能之辈!” “先取于夫罗首级者——赏牛羊百匹!” 胜利和奖励在前,还有一众惶恐逃窜的士卒等着他们猎杀,这些匈奴人已不需火光映照,都能看出狂妄的血色。 可当他们向前杀奔而去的时候,看到的竟不是整片已经动乱起来的营地,而是一面被火光映照着举向高处的旗帜,恍然标杆一般立于这简陋的大营之中。 呼延乂率领着众多匈奴士卒冲过半边营地,便看到了那大旗之下的身影。 可在他与那道身影之间,还间隔着一道壕沟与一圈角木,以及一圈重新布设的弓箭手。 这壕沟挖得草率,显然本不是为了充当营防的,而更像是为了方便管理士卒,从中做个分隔,又被留守此地的士卒在无聊中加宽了少许,乍看起来还算有模有样。 落在呼延乂眼中? “哈哈哈哈于夫罗!阔别两年,你已落魄愚蠢至此了吗?” “那外面的一道防卫跟纸糊一般,难道里面的这道就能拦得住人了吗?” 于夫罗站在木栅之后,看到营中各处的士卒都已在向着他靠近,而这群士卒的动作完全掩饰了另一路人马的靠近,心中忽然真的生出了几分信心。 他将刀一横,便高声喝道:“能不能拦得住人,你大可以自己试试!你们勾结屠各,残杀同族,又聪明到哪里去!须卜骨都侯真是瞎了眼睛,才让你在外统兵。” “须卜骨都侯?哈哈哈哈哈于夫罗啊于夫罗,”呼延乂笑得更是大声,仿佛一点也不介意通过此时的“唠嗑家常”,再进一步打击对面的士气,“你连美稷城中近来的情况都不知,你拿什么来兴复家业?须卜骨都侯已死,如今是贵族共治,用不着再听汉廷号令,所以是由我来取你性命,你明白吗!” 于夫罗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呼延乂的话他听明白了,他也隐约猜到了为何吕布没拦截住这一方兵马,但想到荀攸的交代,竟然隐隐和呼延乂的交代契合,于夫罗那微弱的信心在夜风中摇曳了一下,反而呼啦一下烧得更高。 于是在这一众匆忙捡了武器就汇聚过来的营中士卒视线里,于夫罗非但没被这一连串的打击动摇神志,反而眼神愈亮,开口便道:“笑话!什么贵族共治,你还不如说,你们这是各自为政!难怪你要趁夜偷袭,谁让你麾下这些面黄肌瘦的家伙,正面对敌根本没有多少本事。” “来来来!我于夫罗当年能为汉室出征,如今也站在此地,就看你能不能来取我的脑袋!” 呼延乂眼神一暗,磨牙恨恨而呼:“来人!让他看看我们的厉害!” 他倒是要看看,等把于夫罗踩在脚底下的时候,他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傲慢。 本就战意极盛的匈奴人,几乎是一股脑地蜂拥而上。 但在此刻,于夫罗已经无比乖觉地听从了荀攸的吩咐,将营中士卒里出自黑山军的那一部分安排在了前方。 若论和匈奴骑兵正面冲击的本领,他们是没多少,要借着简陋的营防角木,做出还击,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缩小的防卫圈,和于夫罗的支持,也恰恰让他们找回了信心。 匈奴兵马压阵上前,被木栅后的乱箭逼迫了回来。 “……怕什么!”呼延乂气急败坏,“没看到吗,这些人射出来的箭矢里还有削尖的木枝,就这点能耐,还能拦住你们的脚步吗?” “可是……”退下来的匈奴人忍不住面露苦色,“可是距离一近,就成了真箭了。” 说话间,已有一名匈奴人顶着前方的压力冲到了更前方,便见一支刁钻的短箭从角木间嗖的一下放出。 那角木后被人刻意摇晃的火把,有短暂的一瞬迷乱了他的视线,让他根本没能来得及分辨出箭矢的方向。 那支箭也精准无误地扎进了他的面门,让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就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好!”于夫罗大声赞道,“记你一功,等回去我就向张将军夸你临危不乱!难怪你们是……” 他努力回忆着荀攸的话,扯着嗓门,试图让更多的人听到,“难怪你们是护驾的股肱之臣!” 呼延乂脸都要绿了。 他不知道为何于夫罗那边会有这样的说法,却能清楚地看到,在那边爆发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也让那边一度低迷的士气,在一瞬间重新回到了顶峰。 在这壕沟与角木面前,他带来的骑兵只在一开始发挥出了些许效用,现在又已被迫留在了后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于夫罗灌下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声音更大:“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激将法也得真有站稳的本事再用吧!”呼延乂面色狰狞,毫不犹豫地将士卒全部压向了前方。 虽然这一次,从木栅缝隙中穿入的箭矢,让几名敌军倒了下去,但呼延乂还看到,这些守营的士卒直接向前方抛出了一条条滚木,拦截在了他们向前冲锋的路上。 相比于他们受到的损失,还是进攻一方的劣势更大。 仿佛从于夫罗没有如他所想自乱阵脚,营中士卒也没有四散奔逃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将军……” 匆匆退回的一名匈奴士卒,迎来了一句劈头盖脸的斥责:“进攻!我们难道有退路吗?” 他为了和其他三家争功,几乎没带着多少辎重,轻车上阵,才能赶在此时发起了突袭,若是真和于夫罗打成了拉锯战,到底是谁更吃亏,不用多说。 还有,他没从美稷城出发,绕开了于夫罗的前军,却又何尝不担心,自己的行动会引来对方的注意,让于夫罗等到援兵。 他只能向前。哪怕需要付出更多的死伤,也必须尽快攻破于夫罗的营地。 眼见将军脸色不善,目光如刀,那匈奴士卒打了个激灵,连忙掉头再度冲了上去。 呼延乂却不知道,眼见他是这样的坚持,于夫罗心中也是叫苦不迭。 方才聚集士卒仓促,他让士卒优先搬来的,也是能够充当栅栏的物事,还有诸多箭矢军械,都在另外的军帐之中,能够阻拦敌军的时间是有限的啊…… 也不知道账房提出来的那个计划到底是否可靠。 望见呼延乂甚至打算身先士卒,再度鼓舞士气,于夫罗更是呼吸一滞,感觉听到了心口的一记咯噔。 仿佛呼延乂手中的刀,下一刻就要砍在他的脑袋上。 但也就是在这时,他眼尾的余光中忽然看到了一点火光,也让他刚刚下沉了少许的心,突然就跳到了喉咙口。 第43章 荀攸说话间,又是一阵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叹息。 这话说得实在不是他的本意,但总不能让他和于夫罗还有吕布说,我,荀攸,是来当卧底打听消息的,结果没想到你们连会算数的人都这么少,直接就把我抓来办事了。 然后又遇上了你们两个憨瓜,对上南匈奴还闹出了岔子,不得不跳出来出谋划策。 还是现在这话说来好听得多。一句“为陛下而来”,真是言浅意深,他们要怎么理解,那是他们的事情。 谁知道,吕布这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开口便是一句:“荀公和蔡公是谁?陛下的仇人吗?” 荀攸一噎:“……” 于夫罗他干笑了两声,顿时意识到气氛不对,连忙把吕布抓到了一边,和他耐心解释起了之前的情况。 这军师来之不易,充分弥补了他脑子不好用的缺点,可不能随便把人得罪了。于夫罗抱着这样的想法,几乎是手脚并用、声情并茂地描述了一番自己之前遇到的是怎样危机,荀攸又是如何用区区三百人化解了他的困境,甚至让他反败为胜,杀死了呼延乂。 “你不知道,荀军师简直是料事如神,把那叛贼的反应全猜出了个大概,就连对方会在两面包抄的情况下往何处撤离,在何处设置绊马索都给考虑到了!” 于夫罗激动地搓了搓手,仿佛仍能想到先前举刀时候的心情。 “后面的事情应该也不需我多说了。荀军师按照我给他指的路,又带着我们打了场伏击,宰了须卜氏的喽啰……” “至于你问的荀公和蔡公,我之前也偷偷打听过了,说的是大儒荀爽和蔡邕。” “蔡邕不是董卓……” “嘘!”于夫罗连忙打断了吕布,“正是因为蔡公和董卓走得近,才通过董卓知道了陛下逃亡在外的消息。荀氏子弟大多已弃官而逃,只剩下了荀军师还在洛阳,荀公就让他来河内,探听陛下处境是否安全。若不是我们遇上了麻烦,恐怕还诈不出这位大才!” “那不还是用心不诚吗?”吕布嘀咕了一声。但想到之前确实是因为他的判断失误,才让于夫罗险些身陷绝境,他又有些尴尬,改口道:“行吧,要这么说,他也算是陛下的暗卫了。” 荀攸丝毫不知,吕布已给他扣上了一个“暗卫”的名号,不仅愈发确信陛下不愧是陛下,一边在和于夫罗走回来时,已将荀攸看作了一位身份特殊的同僚。 “敢问荀……荀军师,”吕布干脆沿用了于夫罗的称呼,向他问道,“如今南匈奴多路兵马为我等擒获,已斩断其臂膀,可否即刻进攻美稷城?” 荀攸面上不见异色,却听得出来,吕布这话说得礼貌,却未必真对他有多少看重,更像是在说,既然我们都为陛下效力,你还说自己是为陛下而来,那我也不妨听听你的意见。 不过虽是如此,荀攸依然沉稳着道:“那就要看,将军是只要打杀那些不尊汉室的南匈奴,还是要替陛下扬名并州,且让自己衣锦还乡了。” 吕布眉峰一跳,努力将嘴角往下压了压,镇定问道:“如何——替陛下扬名并州?” 于夫罗疑惑地看着吕布,觉得自己若是没有感觉错的话,他对荀军师的态度好像突然之间就友善了不少。 但此刻正事要紧,他也顾不上多问。 只听荀攸说道:“对面正值单于病逝,名为贵族共治,实为一盘散沙,若先围美稷城,强攻此地,其余诸部必定趋利避害,向北逃窜,只待将军一走,便要再度南下,固然此次我们能满载而归,帮栾提……” “是刘将军。”于夫罗认真地纠正。 荀攸:“……帮刘将军夺回单于的位置,却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吕布皱眉:“那当如何?” 荀攸摸了摸下颌,答道:“当声东而击西。再为此战,请几位旁观的看客。” 见吕布和于夫罗都一脸严肃地凝视着他,仿佛全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荀攸解释道:“请将军佯装包围美稷城,实则先在北面增兵拦人,把这些小鱼小虾捕捞干净了,再回来征讨王庭。在此之前,还要另派一路人马,向并州富户借兵,名为保卫并州永绝后患,防止还有贼寇得以脱逃,实际上——” “正要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虽尚未有新的并州牧前来此地接任,但陛下的威严仍不可冒犯!”吕布接上了话,朗然大笑,“哈哈哈哈好!光打这些南匈奴有什么意思,我吕布不来则已,要来,就要两手全抓!” 好,好主意!他现在,是越看荀攸越顺眼了。 只希望到时候,真能给陛下带回一份够大的惊喜。 既已定了战略,便当即有一队精锐护送着荀攸往太原方向赶去,准备找人谈谈“借兵”一事。 吕布和于夫罗则兵分两路。 由于夫罗打出报仇的旗号,带着呼延乂等人的头颅已经众多俘虏,向着美稷城进发。 吕布则仗着自己对于并州的熟悉,抄了另外的一条路,悄无声息地绕过了南匈奴王庭,驻兵在了北方,预备着随后的交战。 这片北方的草原上,每隔一日好像都比前一日要冷上许多。 当吕布带兵渡过黄河在此地的几字弯时,其中流速略慢的径流,已有了结冰的迹象。 倒是曹昂自兖州渡河抵达河内时,仍是大河涛涛,只河上的朔风要比之前酷烈了些。 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下船,与渡口处驻扎的黑山军告知了身份,被接到了临近的一处棚屋之中暂且歇脚。 曹昂对此并无异议,随行的士卒却颇有些不满。 “郎君,这河内太守为人所杀,黑山军又非此地的驻兵,怎的像是真成了此地的主人,连登门拜访都要这般严苛管束?” “慎言!”曹昂少有地板起了脸,“我等是客,那就客随主便,岂可这般胡乱品评。” 若是河内的兵马到了兖州地界,难道在陈留就不会被张邈太守和父亲严格审查了吗?黑山军有此表现,恰恰证明了他们已非昔日贼寇,真如卞夫人在信中所言,是有贵人统兵。这样一来,董卓的人也不易混入当中了。 “哈哈哈哈好一个客随主便,不过可惜,做主的人在河东,不在河内。” 曹昂猛地一怔,只因他话音未落,外间便忽然响起了一阵笑声。 转头看去,就见一眉眼端正,头顶进贤冠的皂衣男子迈步而来,后面还跟着一位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二人眉眼间略有些相似,约莫是一对兄弟。 “二位是?” 少年率先答道:“我名司马懿,这是我兄长司马朗,算来,我父亲在洛阳与你父亲相交,算是他的半个长辈,如今曹子脩前来河内,我二人也当前来迎接,略尽地主之谊。” 曹昂:“……” 司马朗转头训道:“哪有你这般说话的,没点礼数!” 他向曹昂拱了拱手:“郎君切莫见怪,他童言无忌,说话随性了些,并无恶意。说来是赶巧了,我兄弟二人恰好途经此地,便收到了郎君前来的消息,也算是缘分了。” 司马朗抬袖伸手:“请——” 曹昂温和地笑了笑,并未见怪:“那就叨扰了。” 他自然不会和小孩子计较。听父亲说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挺人憎狗厌的。也就是这两年,父亲去京中任职,母亲丁夫人在陈留操持家业,他才变得稳重了不少。 却不知在他转身上马的时候,这“人憎狗厌”、脾气略差的少年又目光沉沉地朝着他的背影看了一眼,低声说道:“曹孟德让此人来河内,也不知是何目的。他派来的人越是沉稳,举止出众,就更加难说,是不是来迷惑我们的。” “仲达,你是不是想多了?”司马朗犹豫着问道。 “陛下在此,如何小心也不为过。按说曹孟德在兖州举兵,他的长子合该留在陈留协助于他,为何非要来此呢?曹孟德是从洛阳出来的,亲眼见证了董卓废立,难道会不知内情吗?我看曹昂的态度,也就代表了曹孟德对陛下的态度!”司马懿眯着眼睛答道,“反正先前兄长也说了,我年纪小,童言无忌,正好试探试探他的来意!” 司马懿跳上了马背,敦促着马儿快走,先于司马朗一步与曹昂并肩。 曹昂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小郎君是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司马懿指了指后方的箱笼,问道:“这些是曹公送来给卞夫人的吗?她如今住在野王县的县衙中,也有医者随行,不必担心身体抱恙。” 曹昂摇了摇头:“不,这些是我父亲让我送来给此地的谢礼。送来兖州的信中提及,若无一位壮士相救,卞夫人与我二弟险些无法安然抵达,现在又得托庇于军中,给诸位添了不少麻烦,该当以礼相谢。” “原是如此……”司马懿端详着曹昂的神情,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仿佛他真就是来送一份寻常礼物的,不由在心中腹诽了一句此子深沉,面上却仍是笑逐颜开,随口说道:“哪用得着以礼相谢,近来河内实缺人手,不得不让卞夫人的随从相助于我等,该算是两不亏欠才对。” “相助?如何相助?”曹昂有些意外。 “等郎君抵达野王县就知道了。”司马朗赶了上来,回答道。 曹昂想着临别前父亲和戏先生的嘱托,让他此行多看多学,尤其是要学会遇事沉稳,便即刻闭口,再未多问。 见司马朗也信口转开了话题,与他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曹昂心中松快了不少,应和着对方的谈话。 第44章 天下确然没有臣子给皇帝送檄文的道理,哪怕这个皇帝是已被逆贼废黜的皇帝,也决计不行。 但皇帝说要“借阅”臣子所写的檄文,又变成了合情合理。 这句“先发制人”,看似把他不想提及的话牵扯了出来,却也是缓解了他的尴尬。当真高明! “不成吗?”刘秉又问了一句。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猜错吧,曹操对曹昂对卞夫人的态度,应当是不一样的,能让曹昂来河内,至少还有一件要事待办。司马懿这小子打小心眼就多,可能也想得比较多,在这件事上倒也未必冤枉了曹昂。 他果然运气不错,回来就赶上了曹昂抵达。 但他是在这里“哎呀,同学你借我抄个作业”的口吻,听在曹昂耳中,却已成了天子执掌生杀予夺大权,于是举重若轻了! 袖中的檄文顿时更显烫手,偏偏此刻,只有他自己面对着眼前这位陛下,没有父亲母亲在旁为他参谋。 曹昂心惊肉跳:“不!没有不成的!” 他连忙将袖中的帛书扯了出来,递交到了刘秉的面前:“请您过目。” “坐吧,随意些就好。”刘秉将檄文接了过来,见其上是还算端正的隶书,顿时心情更好。 他近来趁着监工的当口,恶补了不少文化知识,虽然还常常会出现认字认半边的情况,却怎么都要比之前好得多了。现在又不是让他把檄文念出来,只是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没那么难! 这檄文也并不算长,让他好好研究研究,若是让他来写的话,应当怎么说。 大学生写论文是不太在行,但举一反三的水平尚可! 可当曹昂离开此地,司马懿从禁闭房门的书房前经过的时候,竟还能听到屋中发出的一声哀叹。 他竖着耳朵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又听到了一声叹息。 司马懿心中腹诽。 “……这曹孟德等人到底把檄文写得有多不堪,才让陛下这么无奈?” “又或者是兖州方面的筹备做得太差了,陛下觉得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 若是让曹操听到司马懿的这些话,非得抄起宝刀来,跟这个乱认辈分的家伙算算账,但现在也只能先背着这个黑锅了。 刘秉也当然不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才在这里长吁短叹。 他对着铺开在面前的檄文,又咬了两下笔杆子,还是觉得无从下笔。 可这不是因为这份檄文不好模仿,恰恰相反,是太好模仿了。 只见檄文上写道: 【瑁等谨以大义布告天下—— 董卓自领太尉,霸占京师以来,暴逆不臣,贪残酷烈;欺天罔地,败国废君;更有秽乱宫禁,残害生灵;狼戾不仁,罪恶充积!今奉三公密诏,大集义兵,誓欲扫清华夏,剿戮群凶。望兴义师,共泄公愤;扶持王室,拯救黎民。 檄文到日,可速奉行!】(*) 刘秉面前的草稿上,随随便便就能列出这檄文的节奏。 无外乎就是,先骂董卓,这人如何如何不干人事,罪行罄竹难书。然后说,朝廷里的三公,有地位的人,也都受不了这家伙了,让大家赶紧有兵马的速速起兵,打到洛阳来,重新扶持王室,拯救百姓。 那他要想按照这个写法来写,别说是要模仿出一篇来了,模仿出三五篇也没问题。 可越是简单,也就是越难啊。 他是谁?他现在是“皇帝”! 皇帝的檄文难道能跟臣子的檄文写得完全一样吗? 最起码也得有些不一样的说法才行。他原本还在想,既是天子,檄文精简,掷地有声,也算一种特色。结果曹操把他的路堵上了! “历史上还有什么可以借鉴的檄文吗?”刘秉苦着一张脸,努力回想。 奈何这玩意又不是什么必备篇目,像他这种水平的人,只记得什么陈琳替袁绍写讨伐曹操的檄文,把曹操的头风病都要气好了,骆宾王给徐敬业写讨伐武则天的檄文,还得了称赞说怎么把这种人才流落在外。 至于写了什么?他不知道哇! 就勉强记得一句,叫什么“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把六尺改成七尺多,勉强也能用用。平白多了他这个假冒儿子的汉灵帝,正好坟墓才被董卓盗过,说是“一抔之土未干”好像也没毛病。 但光靠着这一句有什么用! 唉,难办,太难办了! …… “你给我当心一点!”刘秉眼皮一抬,顿时大惊,连忙高声提醒。 刘豹手下一个发力,好悬才将手中的月牙铲重新抓稳了。 他脸色一白,只见陛下三步并作两步,已走到了他的面前,“你手里握着的是兵器,怎能分神!若再这样,你还是趁早继续读书去。” 刘豹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学不来!我见着那些书上的字,只有它们认识我的份,我是完全认不得它们,这要怎么学?还是……还是继续打熬力气,为舅公办事吧。” “就是——”刘豹又小心地端详了一番陛下的脸色,“您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了。” 他有点慌。 “哦……”刘秉松开了人,状似无意地咳嗽了两声,转开了视线,忽然意识到,这可能确实是他的问题。 谁让他一时想不出檄文该怎么写,觉得可能是屋中的暖气太重,把他的脑子加热得昏昏沉沉,于是跑到外面来思考。 又恰好遇上刘豹在院子里演练武艺,就成了这样的场面。 陛下面色凝重,或者应该叫脸色难看地盯着面前刘豹的动作,仿佛他干出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要不是刘豹知道,自己并没有干出什么坏事,心理承受能力也比寻常的十一岁小孩高出一大截,他手里的月牙铲可能早就已经甩飞出去了。 “你接着练吧,我不打扰你了。”刘秉拍了拍刘豹的肩膀,丢下了一头雾水的匈奴少年,自己转身出了门。 又为免曹昂问起他说过要给曹操的回信,刘秉又叮嘱了司马懿两句让他招待客人,不可慢待,这才自己带着几名随从,从野王县往白波谷走一趟。 沿途就算吹着冷风,臭着个脸,也不会有人瞧出他的异样了。也正好再练练骑术,顺便继续考虑这份檄文应该如何来写。 此时虽是冬日,白波谷内仍是一片热闹,说是热火朝天也不为过。 一批才从白波谷中搬出的“白波贼”,又当上了劳工,重新回到了此地。他们起先还觉一阵摸不着头脑,但在见到了谷中开采石炭,随后变废为宝后,又只剩惊叹了。 又因这蜂窝煤不仅能用在民房火炕的取暖上,还能用于开炉冶铁、打造兵器,此地又新增了一批人手。 卫觊自己已被其他事情忙得脱不开身,便让那范璋帮忙联络了一批采矿好手,来此地重新划定了秩序,规整了开采和运输的路线,只为尽快凑齐一批煤炭,投入到随后的制作工艺中。 刘秉刚刚抵达,就见范璋端着满脸笑意迎了上来,仿佛是唯恐陛下只记得卫觊,不记得河东还有个范氏。“陛下,您……” “我随便看看,你不用跟来。” 刘秉接过了范璋递来的覆面之物,客套了两句,便向着谷中行去。 范璋显然也不敢冒犯天子,连连点头,留在了原地。 但没过多久,刘秉又听见了后面传来的脚步声,转头一看,就见范璋再度凑了上来。“我不是说……” “是有人找您!” 刘秉往他身后看去,就见在范璋的后面,还挡着个身形瘦弱的青年,此刻正抹着满头热汗,唯恐显得过于失态。刘秉自认自己认人的记性还是有一些的:“你……你是玄德太守府上的……” “是!太守府收到了军情急报,原本该当送往河东,听闻您往白波谷来了,连忙让我前来寻人。” 一听“军情急报”四个字,刘秉顾不得继续去想那檄文了,连忙示意对方带路,完全忽略了范璋在后面眼巴巴追人的无奈。 为防这军情急报与他的小命有关,刘秉甚至觉得,他的骑术都比先前精进了不少,从马背上跳下,向着太守府中走去的动作,更能称得上是一句行云流水。 一见刘备的身影,他也快步迎了上去:“玄德,出了何事!” “陛下!”刘备瞧见刘秉的神情,顿时意识到,自己在让人传递消息的时候,因一时匆忙,好像传达错了意思,连忙一边扶住了人,一边解释道,“陛下你放心,不是坏消息,甚至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 刘秉顿住了脚步:“……好消息?” 那他赶得这么着急做什么? 但一想,好像确实是他因檄文想得脑袋打结,才竟未多问一句便下令启程赶路,这也怪不到报信的人身上。 刘备目光发亮:“对!是好消息!吕将军和栾提将军在并州干得太出色了!竟这样快就送回了一份如此振奋人心的军报!” 刘秉:“他们……战况如何?” 刘备答道:“吕将军在军报中称,他们前去征讨美稷时,少知道了一个消息。羌渠单于被杀之后,在南匈奴贵族扶持下继位的单于在数月前病死了,如今南匈奴各部各自为政,吕将军他们险些诱敌之计不成,反而遭到了围剿,但幸好,他们不仅转危为安,还陆续剿灭了南匈奴各路长于征战的兵马。” “随后,他们一边佯装包围美稷城,意欲攻城,一边在北方吞下了逃难的各部,还与太原郡守军与太原王氏的私兵一并掉头强攻南匈奴王庭。四角诸王尽数伏诛,余党全部投降。如今还有不少后续事项要在并州处理,但南匈奴已重新归顺于陛下的麾下了。” 第45章 在来到此地之前,曹昂还一度觉得,那封由他带来此地的檄文,因假借三公之名,不顾胜败后果,冒着生死危机发出,让人看到就觉心血沸腾,也让他格外敬佩父亲的胆量。 但在此刻,当他望着眼前这份不一样的“檄文”时,他又觉得,父亲他们筹划的那一封,虽然足够言简意赅,却终究是…… 终究是显得有些淡了。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曹昂目光怔怔,也忽然意识到,为何他会用“淡”这一字,来形容寻常的檄文。 因为,父亲他们的檄文,联络的是各方太守,各地英豪,陛下他联络的,却是天下百姓啊! 这便是区别所在! 曹昂此刻已更不怀疑,当日见到的那位青年,是不是本应身处洛阳城中的弘农王、废帝。 这天下间能有此等胆魄写出罪己诏的,舍天子其谁! …… “可是……陛下这么写,难道就不怕别人觉得,他前面都这么怪责自己了,是真的不适合当皇帝吗?他这又是所托非人,又是罹受国难……” “瞎说什么呢!” 曹昂刚循着前面那句的声音看去,便见有人已抢在了他的前面开口。 他一眼就瞧见,此人身着戎装,不似寻常百姓,约莫是戍守在野王县的黑山军成员。 这兵丁倒也不蛮横,没上去挡人的嘴,只是叉腰昂头,满脸都写着底气与骄傲。 “姑且不说,野王县的百姓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们都看在眼里,会为陛下说话,就说自陛下来到此地后的战绩,说出去难道就拿不出手吗?” “董贼派出并州军,被轻而易举地擒获,白波贼前来河内劫掠,被陛下的伏兵逮了个正着,就连那河东贼首郭太,也不怕告诉你们,就是被陛下亲自擒获的。只见得陛下他……” “咳咳咳。”他的同伴猛地一阵咳嗽,对他提醒,仿佛是在做出警告,那人这才转换了话题。 “再看此地!”他拨开人群,指向了随着“檄文”一并张贴出来的告示,“这是什么?” 这说话的人确实不识字,但不妨碍告示张贴出来前,他已经被告知上面写了些什么,声情并茂地复述了出来。 曹昂也后知后觉地从那份太过震撼的檄文上挪开,发觉了这旁边的陪衬。可不看不得了,这一看之下,他就再也无法将目光从上面挪开了。 只见其上写着的,是近来并州的战况。 “……董卓之前派来打我们黑山军的吕将军,知道不?他被陛下派去并州,打那些南匈奴叛逆去了!现在一路高歌,打得南匈奴王庭俯首称臣。南匈奴前单于的儿子,都重新按照早年间的规矩,认了陛下作舅舅。不仅如此,他们还让并州驻扎的兵马连忙前来协助处理后事,现在已在班师的路上。” “那我就得说了!到底是陛下他没有治理天下、平定胡虏的本事,还是那些朝臣无用,竟让陛下遭此横祸,需得从头再来!” “还有,先帝作风奢侈,横征暴敛,尽干些败坏国家根基的事情,咱们这位陛下当时年幼,难道规劝得过来吗?那大将军非要让董卓入京,用来威逼太后铲除宦官,他当时势弱,难道拦得住吗?” “也就得是陛下了,还将这些事都背在自己的头上……” “咱们河内河东的人可不能这么忘本!陛下自己处境困厄,还以工代赈,拿出了救命的粮食,供给大伙吃用,又怕寒冬杀人,用烟气采暖,他自己呢?还频频往来于白波谷和盐监视察!这不比一句简单的开仓放粮要负责百倍?凭什么说陛下这话是自认罪过!” 围观的众人都被这一连串的话给说懵了,但在回过神来后,又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极有道理。 就连曹昂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是!这话说得没错。陛下怪不怪自己,和陛下是否无能,是要分开来看的。而眼前的这封罪己诏—— “它不是弱者的认罪,而是强者的低头啊。” 曹昂已完全可以想象,这份檄文所过之地,都会掀起怎样的反应,陛下如今的诸位股肱之臣,又会对他如何敬服…… 就像此刻的河东太守府内,众人落座得要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不少,又各自摆出了正襟危坐的姿态。尤其是张燕,端正得都有点不太像他了。 但刘备这想法才没冒出多久,就觉一道不善的目光盯在了他的身上。正是张燕发出来的。 刘备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话问出了口:“……不知,我有何处得罪了张将军?” “算不上得罪不得罪的,”张燕挑眉道,“我只是觉得,刘太守是否将事办得不太妥当。” 刘备有些不明白了:“这话从何说起啊?” 张燕气急:“嘿,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呢!陛下的那份檄文,你誊抄过后分发到各县去了,原件呢,难道不应该让我等逐一传阅,欣赏陛下亲笔吗?怎么就被你给私藏起来了?” 他是认不得几个字,但他和刘豹那个匈奴小子不一样,若是陛下吩咐,他也不是不能潜心研读,把这份罪己诏倒背如流。 毕竟,他此前单知道陛下将他们黑山军视为肱骨,却不知陛下的胸襟远不止如此,竟是在这一步步向前中仍未停下反省。 这份亲笔手书的原件,张燕又岂可错过。 结果瞧瞧刘备干了什么?他捷足先登啦! “……”刘备嘴角一抽,很想当场就给自己叫一句冤枉。 但他自觉自己如今要为陛下办事,气度更当沉稳,便平心静气地向张燕解释道:“张将军有所不知,陛下选择不按檄文旧例声讨董贼,而是罪己以安民,必定经过了一番挣扎,故而这亲笔手书之上多处涂画,笔画歪斜。我知陛下书成当夜未能入眠,明灯点了一夜,旁人却不在局中,未必能明白其中真意。” “若是张将军想看,我即刻就能将其拿出,但若说要将它展览出去,让河东郡中的百姓也都看到这份陛下亲笔,我却觉得不太妥当。” “此事我也可以作证。”卫觊在旁答道,“此前玄德派人来告知,要我将这份罪己诏张贴于安邑,我吓得连忙就来太守府找他了。就算玄德可协助陛下书写檄文,但岂能连罪己诏都写!” 这何止是冒犯陛下,简直是为臣者大逆不道。 “幸好,玄德即刻就取出了陛下的亲笔,以证他清白。” 张燕皱眉:“这手书本身,真不适合展出来?” 卫觊郑重地点头。 他卫家以书法见长,他本人更是写得一手好字。所以,就算他对陛下称得上是敬重有加,俯首听令,也不得不说,那份手书真迹之上的字,大概只能用“初成人形”来形容。 正如刘备所说,完全可以体会到,当陛下字斟句酌间推翻了檄文的写法,选择用罪己诏的方式来敬告两郡百姓时,心中有着怎样的撕扯,竟让他执笔无力,笔画模糊。但唯恐庸人误解,还是不必展出了。 卫觊说道:“总归我等已看到了,陛下多年间身在禁宫,却于文章词句间俯仰于天地,更有千古词句流转笔下,乃是从心所欲,妙手而得,又何必去管书法……”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外面加重了两声的脚步,连忙正色闭嘴,从容端坐。果然随即就见,陛下自外间迈步而来,随后坐在了上首。 落座后便是一句:“不必再提手书优劣了。” “是。”在座众人齐齐应声。 看他们这句答应说得还算诚心痛快,不像是来敷衍他的,刘秉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别提他的字了好吗?就这么难看,勉强能写,爱看不看! 他那日,终于因并州的战报有了灵感和底气,能把这篇以皇帝身份来发出的檄文写完,可算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再要有多出彩,那是万万不能了。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两件事。 一件是有人来问他的字为什么这么难看。不过看起来,他修修改改的痕迹已经被臣子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一件就是有人来问他为何这全文中时而妙语连珠时而凑凑字数。那这就只能归结于他的必备篇目库存就这么点了…… 总之,在忽略掉一部分后续麻烦的前提下,他已成功地完成了“书写讨董檄文”的任务,度过了眼前一个最为重要的难关。 他面色肃然地开口:“今日请诸位前来议事,有两项要务需要商榷。其一,就是并州的军情。相信之前从北方传来的消息,诸位都已知道了。吕、刘二位将军攻破美稷城,一战便已尽全功,也让太原郡太守敬畏有加,声称不敢听从伪朝号令,意欲前来河东拜谒。这并州兵马南下驻扎,总得有个落脚的军营。” 张燕奇道:“吕奉先管束不住他的这些同乡?” 刘秉无奈:“一州之地,岂是人人相识?” 他转向了刘备:“玄德,我听闻你也有带兵的经验,你麾下云长、翼德二将也是武力不凡,可否劳你替朕接待他们?” 刘备连忙起身应道:“定不辱命!” 刘秉点了点头:“另一件事,便是与那檄文有关。兖州那边姑且不提了,有曹昂曹子脩在,联络曹操议定发兵时日,料来不难,我更在意的,是冀州那边的情况。” “当日袁绍自河内途经,我因疑心他仍与董卓有所牵连,从京中逃出,也只是为了蒙蔽视线,于是并未与他相见,只让张将军赠予袁绍若干护卫,确保他能安然抵达冀州。可按照随后种种看来,袁绍此人确有讨伐董卓之心,反而是那冀州牧韩馥畏惧于董卓权势,耽误了冀州群雄的招兵买马。” 第46章 (含加更) 袁绍心中暗暗道,正如许攸所说,他如今处处受制,还不如借机生事,先拿到主动权再说。 许攸却不似袁绍这么乐观:“可您如今承认了这份天子檄文,等将来真发现其中有假,再要反悔,出言改口,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袁绍只犹豫了短短一瞬,便已重新给出了答案:“容易不容易的,也不全是由我说了算。若是我袁绍的分量不够,难道卢公他们的分量还不够吗!如今只做不知,借势而起,将来自有旁人先我一步争辩真伪。” “许子远——”他目视着许攸,眼神凛冽,“你为名士典范,却多年颠沛,应当比我清楚,什么叫做时不我待!” 许攸怔住。 时不我待…… 这一句话真是太戳人心窝子了。 袁绍忽然将手一松,迈开四方步向外走去:“来人,更衣!预备迎接州牧大驾!” 让他看看,如何从韩馥的嘴里,抢夺下一块肉来。 许攸送来的消息一点没错,韩馥因这前后脚抵达的檄文,不仅撤去了原本监视袁绍的人手,还亲自从冀州治所常山高邑赶来了渤海,与袁绍会面。 见袁绍衣冠端正,摆出了久候的阵仗,韩馥下车行来的时候,仿佛气势也矮了一截,便干脆顺着袁绍的迎接哀叹了两声,随同他一并走入了内堂。 许攸颇为好笑地看到,这两人并肩行去的背影中,这韩馥不似是袁绍的上级,反而只像是个寻常的客人。 不过,韩馥如今还头顶着冀州牧的位置,还是该当对他尊敬一些。 韩馥心中还揣着事,便并未留意到,在他进门的短短时间内,许攸已和袁绍交换了数个眼神,像是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 他落座道:“我观本初的表现,是已知晓我此行所为何事了?” “韩公何必明知而故问呢?” “你……” 袁绍一点也没有和他隐瞒客套的意思,正色答道:“今天下朝纲不正,天子遭逢险难,我虽身处渤海偏狭之地,也知眼观六路,耳听四方,不敢错漏半句时事!难道韩公昔日蒙受朝廷恩典,提携为官,如今却只看这冀州一亩三分地吗?” 这样说来,他提前知晓韩馥来意,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可这话听在韩馥耳中,却当真有些不大礼貌。 韩馥噎了一噎:“……” 他沉默着,又向袁绍多打量了几眼。 昔年京师之地,袁氏诸子陆续出来走动,他一一见过,就数袁绍长得最是伟岸俊朗,此刻虽未发怒,却字句铿锵,眉眼傲然,更有一种礼数周全的咄咄逼人。 好像,他也已用这最为直白的表现,给那份天子檄文站了台。 韩馥又叹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为官者,遵皇帝命令,此为常理,但天下哪有两个皇帝的道理呢?我这冀州牧的官职,与你这渤海太守的官职,都是陈留王做了皇帝后得到的,朝中三公,尤其是你汝南袁氏的袁公都认可了这换皇帝之事,那我们该听从的,就是洛阳的皇帝。现在……现在怎么就闹出了这样的一桩事!” 弘农王跑了出来,写出了一份字字千钧的檄文! 他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怎么能说他这是只看眼前呢? 袁绍嗤笑了一声:“你不必非要与我提什么袁公认可,你明知道我是为何才离开洛阳的。我与叔父争执,不愿听从董卓号令,才来到了这冀州地界!我虽接下了这渤海太守的官职,但也不过是为了有征调兵马、杀回洛阳的权柄,与尊不尊奉陈留王有什么关系!” “我且问你,陛下不仅占嫡,还占一个长字,又未犯什么过错,凭什么被废黜皇帝之位!” 韩馥的气势更软,只嘴硬道:“可是他已是弘农……” “谁定的?”袁绍冷声打断了韩馥的话。 这事是谁定的? 毫无疑问,负责主导此事的人,是董卓! 见韩馥哑然不语,袁绍顿时气势更盛,离席而起,步步紧逼:“既是董卓定的,甚至是董卓剑履上殿,拿着剑架在满朝文武的脖子上敲定的,便做不得数!如今陛下更是死中求生,于河内兴兵在起,你韩公胆怯惯了,可以说,谁坐在龙椅上,你听谁的话,只为了管好这冀州大地,我袁绍却顾不得这么多。” “当日我举剑向董卓,说出那句,天下健者,岂止董公,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大丈夫生于乱世,不佩剑立功,只蝇营狗苟,是何道理?你不愿为陛下赴汤蹈火,那也切莫在我等成事之后,惧怕于遭了牵连!” 韩馥唇齿紧闭,面颊发力,在袁绍的一句句慷慨陈词面前,他已无可避免地败下阵来。原本他是想要上门来和袁绍修好的,顺便……顺便再向袁绍问询一下意见。 谁知道,袁绍态度之坚定,语气之激烈,已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 “所以您最后是如何跟他说的?” 韩馥坐在从渤海折返的马车上,被身旁的别驾沮授急急追问。 韩馥幽幽叹道:“还能怎么说?我告诉他,他在渤海如何如何,接下来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我不知该听从哪位陛下所言,便只能先管好冀州境内,不让此地滋生动乱。至于那位弘农王来使要在常山境内募兵,我也一概不管了。” 他垂着头揣着手,不似个统领一州的州牧,却简直像是个挂在屋顶辟火的瑞兽! 沮授都要被他这个回答惊呆了,当即脱口而出:“您糊涂啊!” 他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自己只是别驾,乃是韩馥的属官,继续抢白道:“冀州虽不比司隶,但河北大地人杰地灵,能披挂上阵的士卒以十万为计,粮食……哪怕数年前有黄巾作乱,余下的府库存粮也能供给士卒吃用十年,您是冀州的长官,这难道还不是您说话的底气吗?” 怎么只见袁绍说话,不见韩馥反驳呢?他又不是个哑巴。 沮授仍未说完:“还有,什么叫放任袁绍行事?错了,根本不该如此!要么就坚定拒绝,要么就发兵支援,不过二中选一而已。” “若是前者,袁绍需要仰您鼻息,就如婴儿躺在大人的股掌之上,只要断了奶便即刻能将他饿死,掐灭这一缕星火,可以说是易如反掌。若是后者,您即刻起兵,带着我冀州精兵与粮草,赶赴河内投奔弘农王,渡江攻城一气呵成,还能谋一个护送陛下的从龙之功。” “哪一条路,不比现在这模棱两可的说法要好?” 韩馥真的太糊涂了! 沮授本就是河北大才,此刻站在冀州人的立场上,将话说得无比硬气。 偏偏在他面前的韩馥,可说是空有名士之称,实则只想求个平安。 也就是此刻听得沮授将话说得越来越不客气,他才将眼一抬,瞪向了沮授:“沮公与!我是冀州牧还是你是冀州牧?退出去!” 沮授叫停了马车,大叹了一口气。 他又往韩馥脸上看了一眼,不见对方有任何一点回心转意的意思,便再不犹豫,掀帘而出,跳了下去,随后重新坐回到了自己的坐骑上。 可他得了这么一个被赶下马车的待遇,心中仍未改变想法。 韩馥的举动看似是两头讨好,仿佛哪边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都不会吃亏,但实际上,这才是最可笑的处境! 他夹着马腹,恨恨地跟着前方的马车徐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真是闹不明白了,怎么弘农王能在传闻之中说得无比怯懦,仿佛是先帝迫不得已的选择,实际上却胸有韬略,在河内振作精神,干出一番大事,这韩馥就是徒好虚名,招人不用,还两面逢源呢!”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韩馥在担任冀州牧前,乃是朝廷的御史中丞,这位置也不像是能混日子的啊…… “公与——” 总不能是别人让他弹劾官员,他跟谁都是唯唯作声吧。 “公与!” “……!” 沮授猛地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回头看去,这才发觉那先后响起的两声喊叫,并不是他的幻听,而确是有一人快马奔驰,向他而来。 冬日的冷风把来人略显宽松的衣袖吹得鼓胀,倒是显得更加醒目了一些,也让他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沮授见此,不得不放慢了自己的速度,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等着后方的人赶上他。 许攸勒住缰绳时,重重地喘了口粗气,也顺势拉住了沮授的臂膀,免得他向前走脱了:“你可真是让我好追。” 沮授板着张脸答道:“我是跟着州牧返回的,一没有自己轻骑而走,二没有要你许子远非得来追,你这样总不能赖我。” “行行行,不赖你,”许攸摆了摆手,“我就是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沮授拨开了他的手:“少套近乎!袁本初不是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还跟我打听什么?” 许攸没脸没皮地凑了上去:“嗨,我就是想问问,你们来渤海了,那么,陛下派出来的那位使者,去何处了?既然正好你在这里,算起来咱们早年间也说过几句话,勉强能算有点交情,我就不去其他地方打探消息了。” 沮授重新抓起了缰绳,没有与许攸再多攀谈的意思,但还是先丢下了一句话:“他在常山真定募兵!” “常山……”许攸低头念叨了一声,忽然抬头笑道,“哈哈,那正好了,劳烦公与带我一路吧!也免得我还需多寻几个护卫行路。” 沮授额角一跳:“……”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许攸此人到底抱有什么想法! 第47章 段煨总觉得,贾诩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微妙的怪异。 偏偏每个字里,都透着他的“立场”和“竭力”。 他也只能放下之前贾诩假装是段家人的旧怨,向他问询:“以文和所见,我们要如何稳守此地?” 贾诩指了指眼前的河面,开口道:“我听过有一句话,叫做千里设防,便如千里不防。” “愿闻其详。” 贾诩其实对段煨还是挺满意的,若是董卓非要让他和李傕郭汜牛辅董旻之流配合打防守,李儒再怎么劝他,他都不会来淌这趟浑水,接下这个烂摊子。 段煨不太一样,丁是丁卯是卯的,让他防守,他就真的只考虑防守。 当个保命的盾牌挺好用。 现在都说出“愿闻其详”的话来了,可见早年间的旧账已是翻了篇。 贾诩信步沿河而行,说道:“段将军且看,贼党占据河东河内之后,河岸二百余里,数十处渡河河口,尽在眼前。我们若是分兵各处,确保处处不失,与并未增兵设防有何不同?” “再看敌军,黑山军以贼寇转徙征战起家,处事灵活,并州军以吕布为首,刚猛精干,其为首之人,更是以罪己诏看似自省断尾,实则尽收民心,有破釜沉舟之能。若要渡河,必寻荫蔽处潜踪匿迹,但求一击即中。我方兵力一旦分散,看似眼线密布,实则满是破绽。” “我且问您,那吕布也曾一度任职于太尉麾下,若河岸有千人兵马,他领二百人渡河,谁胜谁负?” 段煨面颊动了动,还是说了实话:“此人悍勇,当世少见。” 翻译过来,真能以一当十。若真作为渡河的先锋,便是一支扎向腹心的利刺。人少了还真拦不住他。 贾诩道:“以我愚见,段将军屯兵孟津,军营齐整,无需打散阵型,只需在沿河增设烽火,每队百人,用于警报和临时拦截,烽火台下备以火油投车,防止敌军船只大举渡河。烽火一起,便即刻发兵拦截。大军循令而动,骑兵动若惊雷,方能尽显戍守一方的优势。” 船只渡河,终究能运载的人数还是有限的,就算真的让对面先在此地扎营了,接到了烽火信号的大军也能将他们迅速击溃。 段煨犹豫了片刻,问道:“那若是敌军声东击西,又当如何呢?” “烽火分作二级,以人数区分。” “若是敌军见火油烧船,舍身泅渡,又当如何?” 贾诩回答得毫不犹豫:“凛冬时节,宜备草编阻水,再以火烧之。” “若是敌军屡屡试探,出疲兵之计……” 贾诩又笑了:“太尉看中的,不正是他们心急,欲速攻洛阳,而我们只做铁壁阻挡于此,消耗他们的人力吗?是疲了谁的兵,段将军心中自有分寸。” 现在只看,对面的破釜沉舟,到底能走到哪一步了。 …… 刘秉把手猛地从水中抽了出来,倒吸了一口气:“这水也太凉了!” 之前擒拿吕布的时候还在秋季,水温没这么夸张,要不然他也不会考虑跳河求生这一条路子。 现在这河水却已是砭骨的凉,把脆皮大学生塞进去,不出五分钟就能变成不会说话的冰坨子。 一想到他那气势满满的讨贼檄文,出征的第一步居然是要出兵抵达对面,刘秉就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但一想到当日孙轻从洛阳回来时的那个表情,想到近来河内河东收容流民脸上的麻木,他又努力把手指向河水中又戳了一下,转头向吕布问道:“吕将军,我听说,大河在并州的那一段已开始结冰了?” 汉末寒冷,和现代不同,不知道眼前的这段能不能结冰,若能到结冰过人的程度,那就更好不过了。 他隐约记得,就算是现代,也有黄河在洛阳这段结冰的消息呢。 吕布没听出刘秉的潜台词,接话答道:“是,北地严寒,早已冻起来了,等到凌汛期前,九原的牧民会去提前凿冰,以免上游先化冰,冲出了洪灾。现在上游冻住了也好,这段流经河东也慢了不少,没那么湍急了。” 他两眼冒光,兴致勃勃地问道:“陛下!咱们何时渡河?” 刘秉:“……我是问这段能不能结冰?” 吕布哑声了:“臣不知。” 他是今年才从并州来的洛阳,之前又没来过这里,哪里知道这么多,要不然也不能被张燕伏击暗算。虽说这也算是向陛下投诚的契机,但横竖也是外乡人在这里遭了不熟地形的亏。 幸好此地不止有他一个。 荀攸望着眼前时而翻滚着浪花的河流,答道:“若能结冰,此时沿岸已能见薄冰了,今年不似往年大寒,恐怕不成。就能真有结冰迹象,也不宜越冰渡河,近年间方士制成一物,名为陷冰丸,本是为了确保京师护城河免于冻结的,但朝堂上也曾有人提及,用此物阻止江河结冰……”(*) 难保董贼党羽不会将其派上用场。 哪怕天时助力,也要担心担心人祸。 “是以火碱、石灰、盐卤等物投入江中结冰处?”刘秉喃喃,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这种东西出来了。 他背对着荀攸,便并未看到对方眼中的异样,只道:“劳烦荀军师继续说吧。” 荀攸道:“以我看来,要赌河流冻结而渡,实属不易,若陛下欲从河东抵洛阳,还是该当造船渡河。” “造船渡河……” 刘秉念叨了一句,眉头已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但好像陆续送达他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对面的董卓兵马不仅军队秩序井然,不像是他刻板印象中抄着刀就高声叫嚣的西凉武夫,还已在沿岸造起了数处土丘,俨然是一尊尊用于报信的烽火台,直接在沿线拉起了一条带刺的防御。 更让人不敢小觑的是,敌方军营之中,除了出外巡逻的兵马,几乎不见其他异动,沉稳得让人心惊。 以上都是荀攸之前告知于他的分析。 造船渡河,说得简单,实际上没那么容易。 姑且不说河东的木材只能造出多少艘船,这些船又能运载多少士卒,难道对面的烽火台不是为此而来的吗? 与此同时,赵云自冀州折返,也带回了冀州牧韩馥的态度。他虽然不会阻拦赵云在常山的募兵,但也不会开什么方便之门,更不会发兵支援。袁绍在渤海起兵,也不往河内来,而是预备前往兖州与曹操会合。 ——这对于刘秉来说,确实是件能保持身份的好事,但相应的,河内河东这边,就只能由他单打独斗了! 荀攸只见得眼前的这位陛下望着眼前的奔流,眉眼沉沉,像是经历了许久的思量,才终于开口道:“公达,若是不造船,而是造桥,你觉得有多少把握?” 荀攸顿时一惊:“造桥?” 在河上造桥,当然远比造船要难,更何况还是在大河之上!谁都比得出这二者的难度来。 刘秉抿了抿唇:“只是信口一提,不必太过介意,你就权且随意分析一番。那对面的敌军摆出了守势,我们若要强攻,损失必然不小。渡船若是翻在了这个季节的河里,不止船保不住,船上的人也保不住,可朕如今的处境你也是知道的……” “并州虽因吕将军勇武,毅然来投,但只适宜送来物资钱粮,不宜冬日调兵,临近的冀州更是连我这个皇帝都已不认了,朕的背后,只有河东河内二郡了。”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公达,士卒与百姓的性命重若千金,怎能一次次与敌军的严防死守相互试探,一批批空耗在此,还不如……不如一口气拼舟为桥,直接全军渡河!” 荀攸眸光一震:“可陛下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是什么意思吗?” 刘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若是事败,便即刻改换路数,绝不纠缠,另行图谋的意思。” 他刚才只是把手往水里泡了一下,都觉得要受不了了,总不能让士卒在这里反复折腾。哪怕是败了,那也不如败个痛快。 反正他已走到了向董卓宣战的这一步,连罪己诏都已经写了,那又为什么不能再大胆一些呢? “造桥……”荀攸脸上在一瞬间闪过了数种神色,甚至让他先前一直保持着的沉稳做派,都稍有破功,但就算如此,大概也难以形容他在此刻的心情。 说实话,在看到对面是这种严防状态的时候,他心中已大略有了想法。 敌军稳重,那么他们这边,要么就是变成远比之前还要尖锐的矛,一鼓作气扎穿眼前的盾,要么就是和对面比耐性,看谁先忍不住。 但后者毫无疑问对于陛下的盟友,比如在兖州的那路援军有着异常高的要求,必须要由他们尽快突破虎牢关,让董卓不得不调度兵马回援! 他们真能做到这一点吗? 从袁绍居然不来河内走近路,反而搅和到曹操那里,已让人不敢对他们抱有太多期待了。 幸好陛下他早已体会过人生低谷,不会再为此事而觉痛苦。 至于他自己的选择,已全在造桥这个答案里了。 只是有些话,尤其是这种孤注一掷的话,不适合由他这个谋士说出,最好还是由陛下自己先拿定一个主意。 …… “但造桥……问题也很多吧?”司马朗迟疑着看向荀攸,却发觉对方的脸上早已重新套上了持重若愚的面具。 荀攸点头道:“是很多。比如陛下就说了,有一个问题他绝不允许出现,那就是对面用火攻,把我们的船全给烧了。” 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对这一点格外看重,但大方向都定了,多这一句提醒也不多。 司马朗嘴角微抽,很是不能理解为何荀攸能一边说着难,一边摆出这么坦荡的表现。 第48章 这确实是一封由曹昂写给他的信,但就是让曹操看得只觉两眼一黑,让他险些怀疑,是有什么人模仿了曹昂的字迹,才写出了这样的一封信。 等一下,他应该是让子脩去打探虚实的对吧? 那为什么对面的虚实好像还没怎么打探出来,子脩已经光明正大地把手往他的口袋里伸了呢。 曹仁也愣了:“什么意思?子脩在河内被孤立了,需要我去支援?” 曹操一把将信收回了袖中:“……这是重点吗?” 曹仁的脑子转得还算快,但用不着直接跳过前面最关键的一步,直接到曹昂要如何在河内立足上! 这最大的问题,分明还是在河内“贵人”的身份。 卞夫人来信中的语焉不详,从河内送出檄文中的帝王罪己之言,再往前还可以追溯到离开洛阳前司马防曾经向他问出的那个问题,好像都在刹那间串联在了一起。连带着袁绍那句为何前来兖州会合的理由,都在进一步印证着这个事实: 天子刘辩此刻不在洛阳而在河内,也是此刻四方讨董之中的一路重要势力。 可曹操怎会忘记!当日他亲眼见到了董卓当庭废掉了刘辩,何太后被强行鸩杀,刘协即位,甚至就连何太后死后的哀荣,都是因刘协的恳求才保存了下来。 他自认自己还有几分识人之明,看得出来彼时的刘辩到底是在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还是确实惶恐难当,不堪匹配帝王之位! 那他又如何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了那个在河内叱咤风云之人。 恐怕更有可能的情况,还是有什么人冒认了刘辩的身份,骗过了河内河东的所有人,现在,甚至连他那一向孝顺的长子都被骗了。 …… “此人真是好本事!” 曹操猛地坐了起来,在这个本该入睡的时候,他却越想越是疑窦丛生,连最后一点睡意,都被他从脑海中驱散了出去。 在重新睡下和找人解惑之中,他毅然选择了后者。 借着月光皎洁,满地落霜生光,他直接摸到了袁绍的住处外,直接让人通报了身份。 才刚睡下的袁绍就这么被喊了起来。 袁绍打了个哈欠,扯上了大氅,踱步向曹操走来,困惑极了:“孟德何以这个时候找来?莫非是你白日里所说的那个徐荣又领兵杀来了?此事倒也简单,我袁氏旧将中有几人随我从洛阳逃奔至冀州,渤海募兵后,也各自练兵不敢懈怠,你若觉人手不足,我将这两路将领借调给你就是。” 哪里犯得着就到了睡不着觉的地步。 但曹操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本初,你我多年交情了,有什么话我也懒得和你兜圈子。我想和你谈谈河内的这位皇帝。我听到你今日说了陛下二字。” “……” 袁绍心中一阵嘀咕,不知为何把儿子【全部】送去河内的曹操,非要在这个时候找上他,还提起这个话题,是不是他的某些表现,泄露了他的态度。 但即便心中打鼓,袁绍还是稳住了神色:“这话有什么问题吗?我袁氏到底尊奉谁为天子,或许确有分歧,但我袁绍行得端坐得正,并不打算另投门庭。当年我被何大将军器重,征辟入仕,也算蒙受其恩典,如今虽然大将军不幸罹难,天子更是双亲亡故,为董卓废黜,我也只认这一位天子!” 才不是他们袁家两头下注,谁得利了都不吃亏呢! 他此刻要借讨董扬名,便不能有这等模棱两可的立场。 曹操叹了口气,竟不知该不该说,他问的,和袁绍回答的,好像完全就是两个问题!他是想从袁绍的嘴里旁敲侧击,探听到河内“皇帝”的身份,结果袁绍在这里自证清白。 大家都是十几岁就认识的人了,谁不知道对方的那点小心眼。袁绍越是强调什么,也就越是没有什么。 他对何进是什么态度,对刘辩大概也就是什么态度。 不过这么说来,如果河内的小皇帝身份有异,以袁绍此刻力主“忠君爱国”的表现,应该会即刻说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曹操思忖了片刻,又问道:“那你老实告诉我,为何不去河内护驾,而要来兖州?别跟我说你白日里讲的那套,什么来找我叙旧的……我曹操是不是个抢手货色,我自己心里清楚!” 袁绍的表情更加自然了,谁让这个问题,早在前来兖州的路上,他就已经让许攸重新帮他想过了,就是为了防止多疑的曹操问出这个问题。 “哈哈,这话真在白日里说出来,我还真有些汗颜……孟德啊,你也是知道我那两位爱将的。” 袁绍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和曹操说知心话:“颜良、文丑,论起勇武,也是天下间少见的,但他两人擅长的都是陆战,不是水战,更别说,还是这样天气下的水战。以我之见,若真要击败董卓攻入关中,唯一的一条路,就在眼前的虎牢关。那孟津渡口,董卓打向河内不容易,河内往对岸打,也不容易啊。” 曹操会意:“好哇,你果然还是那个不肯吃亏的袁本初!”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对这个问题可以就此跳过去了。 曹操得了解释,觉得虽不能说清,刘辩为何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起码袁绍这边是逻辑全顺了。有他为河内作保,料来曹昂在那边也没什么问题。至于河内的兵马能不能打过河这件事,他本也没报多大的期待,只希望那边能帮他拖住一部分兵力,分散董卓的注意。 他便改口,说起了另一件事:“本初,我还有一事想要与你商议。” “你说。” “我们如今会师于兖州陈留,即将正式发兵破关,光有一份讨贼檄文还远远不够。”曹操说到此,语气都比之前认真了许多。“兵马进攻,绝不能是一盘散沙,你听你的,我听我的。往后还有何人要来姑且不论,但起码现在你看到了,除了你我之外,此地还有兖州刺史、豫州刺史、陈留太守、东郡太守、广陵太守等等,有人兵多,有人兵少,还各有长处。” “这么分门别类地往虎牢关前一摆,会是什么结果?” 袁绍眉峰下压,也露出了忧心之色:“只有被剿灭一个结果,还是被逐个击破。” “正是!”曹操说得果断,“所以我说,虎牢关上将领,是出身辽东的徐荣,格外的麻烦!咱们这出会盟,必须尽快选出个盟主来,由他指挥此地的兵马。” 袁绍的表情又有点微妙了:“……” 他听出曹操的潜台词了。和同来此地的诸位相比,曹操的名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够响亮的,比如说他早年间造了五色大棒打死了十常侍的亲戚,比如说他家认了个宦官祖宗,再比如说他家有钱到肯花大价钱买个三公位置过过瘾,就算很快就被撤职了也无所谓。 但,要当这个会盟的盟主,统领这些刺史、太守,其实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在这种情况下,曹操为了确保军队的控制权不会落到一个不知军事的人手里,他也还能影响到队伍的抉择,最好的选择,就是推荐由他的熟人来担任这个盟主! 但问题来了,河内还有个身份不明的“皇帝”啊! 袁绍怎会不知,若他当上了这个盟主,必定要和对方有所往来,也必须担负起尽快辨认对方身份的责任。所以这个盟主,他想当,却不能当。 这都叫个什么事! 袁绍心中愤懑,却又忽在电光石火间,从脑子里蹦出了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让他宛如拨云见日,眼神清明了不少,开口答道:“我明白孟德的意思,但我袁氏还有众多子弟身在洛阳,一旦虎牢关告破,我袁绍又当着这一路的盟主,叔父与长兄都将如何自处呢?你没这样的困扰,我却不同了。” 他抓着曹操的手,郑重道:“只要不担任这个盟主的位置,其他的出兵之事,若有吩咐,在所不辞!” …… “他袁绍是这么谦虚的人?”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懒散地靠在榻上,翻阅着从兖州送来的那封信,一边笑一边扭头,吐掉了口中的果核,“有些人一向争强斗胜,现在却突然做出了有悖常理的事情,只有一个解释,他心中有鬼。文台,你说是不是?” 孙坚抬眼望了望天,却只看到此地的屋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面前的这位。明明算起来,他还是袁绍的弟弟,怎么评价起袁绍来,就这么不留情面。 他转换了话题,回问道:“那既然兖州酸枣会盟已成,我们是否要去和他们会合?” 袁绍在给袁术的来信中提到,他从冀州发兵,考虑到兖州地界上尚缺人马,于是渡河抵达兖州,和曹操等人会合于陈留。 众人齐聚,为攻灭董卓这个目的歃血为盟,遂成酸枣会盟。 在盟会之上,袁绍和曹操主动提议,由八厨之一的张邈担任盟主,统领群雄,预备整兵备战,向虎牢关进发。 那也不能怪袁术觉得袁绍有鬼…… 张邈的名声确实还可以,但哪里比得上四世三公的袁家?别开玩笑了!袁绍出兵就是要争,但现在又把盟主的身份拱手让人,真让袁术看不明白他卖的什么药。 也只能在心里骂一句“庶子就是庶子!” 袁术干咳了一声,忽然意识到自己心中想着袁绍的事情,把孙坚晾在旁边有一阵子了,“你刚才说什么?” 孙坚问:“我说,我们是否要前往兖州与他们会合?” 袁术想都不想,就给出了答案:“不去!我们现在去干什么?他们这一路的盟主都已经定好了,现在过去,就是去听他们号令的,你喜欢这样?” 他反正是不喜欢有袁绍压在他的上面,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袁术也格外欣慰地看到,孙坚面对这个问题,毫不犹豫地就摇了头。 第49章 明明对于士卒来说,最应该去看的,还是那崭新的武器,看看它们能否助力于他们上阵杀敌,保全性命,但此时此刻,谁又能将目光从陛下的身上挪开呢? 听听陛下说的是什么! 他说黄河汹涌,不知此行能否顺利,为了镇住江河凶险,便用士卒用过的杀敌兵器投身熔炉,制成了用于牵引浮桥的铁制地锚。 沾染过血气的刀兵变成了铁水,流向了地锚的模具,逐渐成型。 同时成型的,好像还有他们渡河的信心。 那是汉家天子钦定的“镇煞”,也必能发挥出无与伦比的效用! 而此前的按兵不动,也不是因为惧怕了对面的董卓,而是因为打铁的工匠恰好发现了新的兵器制作技术。当旧的兵器成为镇煞的吉物时,新的兵器也在石炭的燃烧中应运而生。 陛下心怀斗志,却更是心怀他们这些士卒啊。 方才还在低声说话的士卒忽然忍不住抬起手,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脸上:“我真不应该怀疑陛下的!之前都说了些什么话。” 说陛下迟迟不敢渡河,是还要继续找拖延战事的理由。 这话说得当真是蠢透了! “陛下能写下罪己诏,能想到让大家吃饱穿暖,冬日还有炭火防寒,怎么会怕了洛阳的那个乱臣贼子!” “吕将军——”众多士卒中不知道是谁又喊了一声,“让我们看看,你那新的方天画戟比之前好用了多少?” 吕布将头一昂,手中的画戟已在半空划出了一道银芒,转到了负手在身后。新得的兵器让他心情大好,当即高声回道:“到时候只管把你们的刀兵往敌人身上招呼,砍不坏对面的刀你尽管来找我!” 张辽默默地往旁边让开了一步,以免被吕布说出来的这句话给牵连在了当中。但站在不远处的刘备依然能看到,张辽向来沉稳的神色里,也被眼前的炉火烫出了热切。 因为但凡是个将领都知道,出征之前的士卒齐心,到底有多么重要!这就是陛下赋予他们的信心。 在周遭的呼喊中,有一个声音已变得越来越清晰。 “陛下——” “陛下当归圣位!” …… “……说起来,咱们这位陛下真的在流落河内之前,从来都没领兵过吗?”张飞按捺不住好奇,出声问道。 虽然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什么时候轮到他的武器换上一换,但想想在出征之前总能轮得到他的,倒也不必真心急成这样。 那还是问另一个问题吧。 能把“延迟出征,兵器以旧换新”变成了这样一出谁见了都觉心潮澎湃的场面,陛下的统兵能力中,光是这煽动士气的本领,就已实在不容小觑了! “应该没有吧……”张燕迟疑着答道。 “但是中平五年的时候,先帝曾经在洛阳阅兵以威慑叛逆,自称无上将军……”刘备低声科普道。 换而言之,先帝不仅喜欢在宫中大搞买卖,布置集市,仿佛很有做商人的意愿,还喜欢当将军。这将军当得好不好姑且两说,陛下却极有可能曾经想办法学过,到底该当如何统兵。 “你们嘀嘀咕咕的说那么多干什么!”吕布把手中的画戟往地上一拄,发出了一声咚响,“陛下已将民心士气鼓舞到了这个地步,若是还需要由陛下亲自统兵,那还要我们这些做将领的干什么!” 就跟之前思考如何渡河一样,如果渡河的一步步战略都需要陛下来推敲,还需要荀攸那些谋士干什么,是一个样子的。 “我这就去清算营中士卒需要多少把兵器,枕戈备战,以待渡河!” “不过说起来——”吕布刚准备迈开脚步,又慢吞吞地退了回来,望着远处的铁锚,毫不掩饰他的嫌弃,“这地锚为何非得是铁牛?铁马岂不是更好?” “愚蠢!”张燕冷声朝着吕布翻了个白眼,“既是地锚,便是要扎根在河中,重量越是集中越好,在这点上牛就比马强得多!陛下英明神武,岂会在这种事情上犯错。还有,你没听到陛下之前和荀公达是如何说的吗,这铁锚定舟,托举渡河士卒的性命,也托举大汉的转机,牛比马也要合适得多。” “十二方铁制玄牛,取俯首甘为孺子牛之意,庇护士卒平安渡江。” “没点文化!” 吕布额角一跳:“你认得字还不如我多呢,现学现卖的,全靠着记住了陛下说了什么,在这里装什么?” 张燕理直气壮:“就凭我能记住陛下说了什么。” “……” 刘秉并未察觉到,这边有些人又已快要打起来了。 在士卒的呼喊声中,他慢慢地从高处下来,掌心已满是因紧张而产生的汗渍。幸好此地乃是铁官,温度足够的高,本就将一张张脸都熏烤得通红,便让人很难察觉出,他此刻的面色发烫,到底是因为这种场面的情绪紧绷,还是因为炉火的温度太高了。 荀攸早已候在下方,伸手搀扶了他一把。 刘秉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仍有些颤抖:“荀军师,剩下的事情,朕就全部交托给你们了,务必——一战渡河!” 若是此刻有其他荀家人在此的话,一定会看出,荀攸的表情里已更多了几分决心。 在他看来,陛下此刻的反应虽还有几分稚嫩,但已是一位明君的雏形,就连忐忑也像是在质问自己,到底能否做好这个皇帝。 也正是这种本能的反应,让人觉得最是弥足珍贵。 不过荀攸本就不是什么喜欢说场面话的性格,只是搀扶着陛下的手答道:“攸必定竭尽全力。” 陛下应该也听到在场众人的这些声音了,相信会竭尽全力的,又何止是他一个! 当众人从此地走出的时候,仿佛凛冬的寒潮还被阻挡在外面,只有满心滚烫的温度,让河内河东愈发忙碌得热火朝天。 偏偏随着此二郡百姓心向陛下,将河岸严防死守,这里发生的种种变化都被大河阻拦,根本无法传递到对面。 贾诩纵然心中疑惑为何敌军久久不动,也实在没法得到一个答案。 但他这人一向是自己处境尚可,没有生命危险,便格外沉得住气,虽觉对面的表现大有猫腻,也没怎么心慌意乱。 河对岸的另外一人,就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董卓死死攥着手中的酒杯,当年在凉州征战的力气,让这可怜的酒杯已有了一道裂纹,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裂开来。 李儒猛地一震,只因董卓倒是没一把将这杯子捏碎在当场,而是猛地把它砸在了面前的盘中。 “那刘辩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若说他是惧怕了,于是不敢进军,董卓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一个会将黑山军、并州军这种形同贼匪的人收入麾下还运用得宜的人,必是天下间勇猛非凡之人,更别说他还是一位能写出罪己诏的皇帝! 他此刻在河内的沉寂,就不能解释成他不作为,而必须解释成他另有图谋。 董卓虽然傲慢,看不起这满堂唯唯诺诺的公卿,但看得起这位伺机再起的皇帝!若不是这数十年间,皇帝的声望已越来越低,辽东的反贼甚至胆敢称帝,有这样一位新君在,他董卓说不定真不敢轻举妄动。 “文优,说说你的想法。”董卓想到此,沉声开口。 李儒觉得段煨加上贾诩的配合,足以守住孟津渡口,将刘辩阻挡在河对面,但他就是觉得,这两个人都算不得是他真正的亲信,贾诩也未必就有李儒说的那么有本事。 既然事有蹊跷,他们就该尽快做出应对才好。 李儒有好一阵没说话。董卓看得到他脸上凝重的神色,便也并未出言打扰他。这份安静,一直持续到李儒忽然眼神一动,似有所获:“我有两个猜测。” “其一,就是河内那头正在想什么特殊的渡河之法,只是还需要时间准备,于是成了现在这样。” 董卓点了点头:“但再如何特殊的办法,总要和对岸打交道的,他们现在另辟蹊径,谁知道是不是让自己士气跌落,反而落了下乘。” 李儒指尖微微发力,说出的声音里也多了几分狠意:“那就还有另外一个解释了!对面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董卓坐直了身子:“愿闻其详。” 李儒语气急促:“汉家天子的罪己诏,岂止能让河内民心汇聚,若能在兖州大肆宣扬,有曹操袁绍等人为其发声作证,也未尝不能发挥出奇效!” “刘辩此人虽在传闻中懦弱,为先帝所不喜,但他智计频出,太尉早该知道他是何许人也。若是他将张燕吕布等人留在河内,自己暗中转战兖州,凭借他的本事,恐怕徐荣守不住虎牢关!” 董卓眼神一凛:“……你的意思,是要继续向虎牢关增兵?但你要知道,就算真的增兵,能填补的兵力也不会超过三千。近来南面传来军报,似有异动,我已让李傕领兵南下,守卫洛阳南部关隘,咱们余下的兵马就只有这些了。” 李儒垂眸思量了片刻,坚定地给出了答案:“不,不只是增兵而已。是要破了对面的军心!” 董卓听得有些糊涂:“那群人以张邈为首,聚集了一众太守刺史,刚在陈留郡的酸枣县歃血为盟,要破坏军心谈何容易!徐荣送回来的军报中说,这群人中真正需要提防的可能只有两路,但盟约刚成,士气正盛,不宜即刻出兵。” 而应该先用虎牢关的地形拖垮对面,再速速扑灭其中一路,其中本就没那么大决心的,必能因此而退去,再剩下的,就好解决了。 但徐荣的判断,都是基于对面只有这么一些人。 若是加上了一个刘辩,还要速破军心,可能就有够棘手了。 第50章 这船的形状与一般的航船稍有不同,船身要更宽一倍,在两侧有着明显的延伸,正是彼此连接所用。 入水的船只仅在临岸卷来的浪中轻微晃动了一下,就已稳稳地停住,吃水不浅。 “说起来,今日是否风大了一些?”范璋透过清晨的薄雾,远远向着这边看来,忍不住出声问询。 “风大也无妨,这些船只都是用上好的木料打造,风大浪急,也能平稳渡河,俱是我与刘使君一艘艘查验过去的。”卫觊答道。 刘备点头:“荀军师向陛下建议今日出兵,也自有他的想法。” 范璋虽然还是将信将疑,但见刘备和卫觊都这么说,也暂时按捺下了疑惑。 该说不说,可能刘备的话还更有说服力一点。毕竟,虽然这位刘太守刚刚上任河东,就先坑了他一把大的,但姑且不提,能骗到人也算是本事,就说这一坑,是把他和陛下捆绑在了一条船上,范璋就得称刘备一句好兄弟。 “行吧,反正又不是让我去渡河……我的天!”范璋忽然一句惊呼,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身边的人。 卫觊咬了咬后槽牙,才忍住没把对方一把甩出去。但在循着范璋的视线向那边看去的时候,饶是他自觉自己也算见识不少,仍是瞳孔一缩,“陛下他——!” 河边誓师出征、祭祀三牲的礼台已然就位,缺的只是那位发号施令的主角,而此刻,这位流落河内的汉家天子终于衣冠齐整地抵达此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不是寻常的齐整,而是从十二旈到冕服的衣冠齐整! 卫觊此前就觉,陛下哪怕衣着平平,也实在有天子气度,尤其是能气定神闲地提起种种常人所不知的东西时,对下属包容有加、令他们各司其职时,都是远非旁人可比的仪态,但直到今日,天子冕服加身,他才发觉,究竟什么才叫真正的皇室所出! 因十二月日出得迟,此刻晨光未明,只从天边透出了丝丝缕缕的霞光,但在陛下的十二旈宝珠以及冕服之上,好像已提前爬上了一层流光。金丝银线的奇彩,就这样随同陛下登台告祭,跳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他此前只知天子遇难外逃,为黑山军所救,却不知道陛下的这身龙袍仍在,也在此刻,变成了鼓舞士卒渡河的最后一道加码! 那毫无疑问,是一身民间纺织手段无法做出的衣衫。 相比于张燕,卫觊这位河东士族富户还要更加确定这一点。 就连荀攸,虽然在这一抬眼间,奇怪于为何这冕服和他曾经远远看到的大不相同,也只当是他并未看到最为正经的一套,再就是奇怪两句,为何陛下之前被张让等人裹挟外逃,居然还能带上这一身。却从未怀疑过,陛下穿着的只是一身从其他地方带来的伪装。 这无疑是一套让陛下笼罩于天家宝光之内的龙袍,是一套让士卒愈发笃定要向对岸进攻的冕服,是此刻告祭苍天与大河最有权威的一身衣服! 刘秉举起手中的酒杯时,台下已跪倒了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也再度响了起来。 一想到接下来的渡河可能会与对面展开怎样的厮杀,又有可能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刘秉的心中就有些发沉。 但他知道一个道理,叫做开弓没有回头箭! 心情越是沉重,他的声音也越是简短凌厉,却好像也恰恰适配着此间的气氛。 “请祝苍天,今汉家子刘秉,欲砥柱镇流,强渡大河,献三牲为祭——” “众将士听令,随朕渡河,杀敌!” 旈冕的宝珠在青年的眼前晃动了一刹,碰撞出了一串零碎的声响。 它们像是一个引子,炸开了高台之下更多的声音:“渡河!” “渡河!” “渡河——” 信号传递到河边,当先下水的十二艘船只即刻离岸而去。 刘秉死死捏住了手心,目光一瞬不眨地望着河面。 只因在船只冲破河上雾气的刹那,它们也不止是航行在了河内兵马的眼中,更是出现在了河对岸董军的眼中。 烽火台的信号,立刻就燃烧着发送了出去。 火势汹汹,黑烟滚滚,正是对面最高一级的预警信号! 不过当先一步出现的,不是敌军的兵马前来拦截,而是这十二艘船和紧随跟上的小船一并在河中的某处停了下来,停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一尊尊铁牛,被撬动着从船上狠狠地砸了下去,落入了因风大而浪潮汹涌的大河之中。 这重物落水的动静,险些把船只都拉拽着侧翻过去,幸而船中的士卒已飞快地调整了船上的重量,让其稳稳地停在了河面上。 “咚——”的第一声,是水花炸开在了河面上。 “咚——”的第二声闷响。 是地锚入水,砸入河底。 铁牛连接着船只的锁链,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拉紧了,船只随同河水的流动,向下游方向移动了一丈有余,就并未再动,船上的士卒也放下了手中的船桨,不必再依靠着人力对抗河流的推力。 像是从河的一侧到另一侧,摆出了十二根桥墩。被铁链连接着锚,扎在了河上。 这还是十二根带着“铁甲”的桥墩。 渡河搭桥之地两侧烽火台上的董卓兵马,在发觉望楼之上反而无法射中航船时,便已纷纷操持着弓弩向船只射来,但在他们的箭矢抵达之前,“船夫们”早已弃桨而取盾,在这十二根桥桩之上一字排开,挡住了这一轮箭雨。 虽有几名士卒的反应慢上了一些,被西凉军的箭矢命中,倒在了船板之上,但在河岸的另一边,他们的援军也已经出发了! 船只起航之地,有人吹动了号角。 号角震响,不似呜咽,而似猛兽的嚎叫。 霎时间,数十艘船只不曾经过演练,只按照着先前的编队,冲向了自己的对应的位置。 这些船只,即将连上那些“桥桩”,组成一条横跨于此地的浮舟之桥! “快……快去禀报军师!”西凉军士卒大惊失色,眼见此景与军师此前所说的不同,顿时有些慌了神,连忙让人飞马去报。 幸好贾诩此前有多余的时间考察河岸,已觉河道在这一段明显要距离更近,让大军驻扎之地正处于此地和孟津之间。 那匹报信的快马在一炷香的时间后,便已抵达了贾诩的面前。 狼烟烽火的示警,早已让此地的士卒匆匆起身整队,进入了备战的状态。贾诩也已翻身上马,随同段煨一并行动。 信使跳下马后,顺着士卒的指路,飞快地冲到了贾诩的面前。 “军师——情况不妙!” 他语气急促地将此地的情况尽数说了出来。在听到铁牛入水,定住船只的时候,贾诩平稳的面色也有片刻的破裂。 跨河搭桥???他想过对面会破釜沉舟,却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破釜沉舟! 这是什么一战定乾坤的决绝! 他们要直接在河上搭桥,把所有人都运送渡河,所以才会有之前的平静无声,甚至连小范围的交战都没有,因为他们要做的准备实在是太多了! “连船成桥?”段煨眼神一动,“军师,是否可以用火攻了?” 船只与船只之间相连,那听起来好办啊,只需要从河岸的一边把带火的箭矢射向置于前排的船,不就好了吗?到时候所有的船只都能被一并烧起来。 贾诩抬眼而望,却不似段煨这么乐观。“段将军,你以为他们为何要趁着今日渡河呢?这可不是什么渡河的好天气!” 河上大风,浪潮汹涌,船只渡河是要冒风险的。 而对面宁可要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选择在这个时间,有且仅有一种解释:这个风险,能够抵消掉其他的风险! 是什么风险还需要多说吗?不就是段煨现在提出的从岸上火攻。 在这样的大风天气,想要只依靠着火箭来发动火攻,是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那我们……” “快,再分三百士卒给我!”贾诩匆匆向着军营的一角行去。 段煨知道他在此地捣鼓了些东西,但出于和贾诩达成的默契,并未多问,现在让士卒紧跟过去,才看到这里放着的是一批特殊的“燃料”。 “背到那边的小船上!” 段煨这才惊觉,贾诩做出的准备可能远比他想的还要更多。 只因这批燃料除了燥荻枯柴,还有灌入其中的鱼膏,它们被送去的小船上载有长锁,锁头连接着钉船器械,放置妥当后,又被船上的赤幔全部牢牢地遮蔽在了下面。 当段煨的大军向着敌情出现的方向开动之时,这数十艘小船也立刻从上游离弦而出,向着下游正在迅速搭建的浮桥而去。 若不知这船中放着什么,光是看着船上手持兵刃与弓弩的士卒,看着船上正常的旌旗龙幡,谁都会觉得,那只是一批用来撞开桥梁攻向敌方的战船。 但当一双年少而精明的眼睛向着那个方向看去的时候,却绝不敢真对他们有所小觑。 司马懿面露警惕,向着同在此地的关羽和孙轻道:“交给二位了,按照之前的计划,务必将它们拦截下来!” 他们此刻的位置并不在河岸上,不过大约是因刘秉冠冕齐备、祭告出征的场面太过瞩目,竟让大多数人并未留意到这一批人的缺席。 在河对岸的西凉军也没能发现,这一批人甚至是在前一天的夜晚,抵达的这处河心岛。 更巧的是,这座黄河之中的沙洲,就位于温县以南,早两年间司马懿还曾让家中的仆从载着他登岛玩耍,对于此处何地适合船只停靠,何处水流适合船只重新下水,可谓是了如指掌。 第51章 段煨本就因这兵败之事搞得焦头烂额,心知自己一面让人去禀报太尉,一面还需依靠贾诩出谋划策,盘算如何利用邙山地利继续阻拦敌军。 既然如此,贾诩怎么能丢? 他怎么能丢! “快,着人在军中去问,有无人见过贾文和的行踪!”段煨心急如焚地开口。 贾诩本就有李儒所赠的亲卫傍身,还专门向段煨要了一支队伍随行,用于战事有变时指挥破局,人数是不少的,可这些人,此刻竟然连带着贾诩一并都不在此。 只是贾诩一个丢了,还能说是溃逃中遭到敌军冲撞,不慎坠落下马,这一整支队伍都丢了,总能问出点名堂的。 果然,随后就有人被段煨的亲卫带到了他的面前。 “你见到军师的下落了?” 那士卒被段煨盯得有些紧张:“见……见到了。方才西面升起了新的烽火报警,我听贾军师说……” “说什么?”段煨急急发问。 “说那狼烟烽火处,只是小股兵马登岸,必是敌军为了让我等心慌,直接丢弃营地向南撤离,于是放出来的迷惑信号,实际上不足为惧,若能速胜这一路偏师,带着敌军将领的头颅杀回来,或许还能重振士气。” 段煨脱口而出:“他是如此不顾惜性命,周全大局的人?” 士卒尴尬地瞪大了眼睛,竟不知自己应该如何接这句话。 主将这么说军师,真的好吗? 段煨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这句话不妥,改口道:“可他若真是去做这件事,算算时间,现在也该回来了!” 然而贾诩,并没有让人将那一面的战况,派人告知于他啊…… …… 但若是让贾诩自己说的话,没让人报信,还有什么其他结果吗? 不就是被俘虏了吗! 贾诩平心静气地看着士卒来给他捆上,非常满意于自己方才除了险些摔下马,着急拉拽住缰绳,于是擦破了一点掌皮,其余各处都安好无碍。随即向着眼前的年轻将军点了点头,眼中不无对对方的欣赏。 “好一支令行禁止的兵马!虽更像是乡党子弟兵,但就冲这一点,已是表现不俗。小将军能得此重任,可见不仅得到主君重用,也是脾性沉稳之人。” 赵云:“……” 他参与的战事不多,但也知道,正常被俘虏的人绝不该是贾诩这样的表现,仿佛因战败而被擒,对他来说竟是件好事。 不仅如此,他被擒还要挑挑拣拣一下,到底是由谁抓的他! 喂,这人是不是也太奇怪了? 他领偏师,并未随同大军一并搭桥渡河,而是另行乘舟渡河,混淆敌军视听,再按荀军师所说,要视敌军表现进行截击,却不料,他遇上了敌军不假,也击败了对方,俘虏回来的为首之人却是这个表现。 是,他确是因性情稳重才得到的这份委任,但对面夸他这个做什么?难道是夸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吗? 赵云忽而又听贾诩道:“敢问,陛下在何处?可否劳烦小将军速将我送至陛下面前?” 他说得太过从容,以至于赵云完全看不出,就在月前,贾诩还曾经隔着眼前这条大河,唤对面叫做“叛党”。 赵云终究还是点了头:“好,你若有话,到陛下面前去说。” 反正已将他拿住了,他也翻不了天! 当赵云这一路的扫尾彻底完毕,带着贾诩与大军会合的时候,陛下的兵马已正式占据了本该由董卓这边掌握的孟津南渡,也已借用段煨的军营暂且安顿,等待这座建在黄河上的浮桥将河内河东剩下的兵马也运载过境,送来此地。 而赵云刚带着亲卫还有那个特殊的俘虏踏入军营,就听到了一声惊喜的呼喊:“赵将军!” 他回头,就见曹昂带着几人向他快步走来。 赵云颔首致意,也顺口问道:“郎君为何在此?” “不必这么见外,喊我什么郎君,我表字子脩,喊一句这个也就是了。”曹昂目光发亮,向赵云问道,“赵将军是要去见陛下?” “正是。” “那可太好了!”曹昂愈发迫切,“我方收到父亲的回信,也刚接到了小叔曹仁曹子孝抵达河内,本想帮上陛下的忙,却不想……” 不想两人看到的,竟会是如此震撼的场面!是那样的一场让人绝不敢忘记的胜利。 黄河湍急,临战架桥,河内军民同心,在陛下的指挥下势如破竹地攻向对岸,怎一个奇迹了得!宛然是乘着大汉真龙之气,一跃而渡河。 他们已然来晚了一步! 曹昂徘徊在军营之外,望着此战中负伤的士卒被陆续送入营中,既听到了营中得胜的欢呼,也听到了因士卒牺牲而发出的悲泣,心中惶惶,不知还该不该进去,直到见到赵云归来,才终于走上了前来。 因先前赵云对卞夫人和曹丕有救命之恩,曹昂与他说上过几句话,还算稍有些交情,对曹昂来说,便是好不容易才冒出了个熟人面孔。不趁着这个时候与他一起去见陛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否劳烦赵将军为我叔侄领路?” 贾诩在旁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番曹昂。 他虽没在此前没听过曹昂的名字,但并不影响他凭借曹昂的姓氏做出些许推测。 姓曹……约莫和曹操有关。 果然随即就听到曹昂向赵云说道:“我父在来信中说,他已与渤海太守、陈留太守等人在陈留起兵,兵进虎牢,打出了匡扶陛下重回帝位的旗号,只是子孝叔父动身时,盟军才刚赶赴关下,因筹措军粮、调度兵卒耽误了不少时间,也不知能否赶上陛下入京。” “陛下这边的出兵虽晚,但能一战而取胜,确是兵精粮足,士气昭昭!”曹昂满目惊叹,让赵云原本觉得对方所来时机不对的冷淡,都微不可见地消退了几分。 他指了指前方:“陛下已在那里了。” 顺着赵云伸手指示的方向,曹昂见到了一堆用石炭点起的篝火,上面煮着一锅滚水,冒着香料与姜的气味,隐约还能闻到些许肉味,正有人将这肉汤分至手拿木碗的士卒手中,用于驱除渡河之时的寒气。 似张燕、张飞这些直接往河里跳的,此刻更是已被厚被褥裹了起来,抱着木碗驱寒。 赵云直觉,以这两位平日里的嘴硬做派,估计并不乐意让人看到他们这样的表现,可架不住陛下在这里当监工,用不容辩驳的眼神盯着这些刺头。这些人也自然只好遵命了。 再看陛下,许是冠冕沉重的缘故,陛下已将十二旈卸了下来,只是还将冕服穿在身上,外面披着一件厚氅,仍有一派浑然天成的贵气。 曹昂正在思索该当如何开口说这个话,却见那随同赵云前来的俘虏已先一步迈上了前去。 他面容平静,眼神中却好似已多出了一份坚决,向着刘秉叩首,朗声说道:“罪臣贾诩,昔为董卓部将段煨筹谋,立烽火台拦截陛下大军渡河,又献火攻之计放船烧桥,幸而未能得逞,为陛下兵马所获。恳请戴罪立功,为陛下献策,速胜段煨!” 曹昂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又有人抢在了他的前面! 这人还俨然深谙说话的艺术,在这短短几句内,便将自己的本事和用他的理由,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坏了,他又落后了! 却不知此刻刘秉受到的惊吓,一点也不比曹昂小到哪里去。 他拧着眉头,望着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你是贾诩?” “正是。”贾诩一边回答,一边心中暗觉奇怪,为何陛下要用这样的语气提起他。按说他的名声,还远远没有到能传至天家面前的地步。 但凭借着先前的交手,和这须臾之间对刘秉的关注,贾诩可以断定,董卓之前确实做了一件实在错误的事,那就是让这位陛下从洛阳逃了出去! 一位能在落魄之时迅速卷土重来的皇帝,哪怕没有洛阳的助力,也能重新杀回皇位,竟有光武在世之风。这样的人,又岂会被废立的名头所阻拦! 眼见段煨战败在即,他转投敌军出谋划策,应当也算不得什么问题,还该说是弃暗投明才对。 “段煨的军师?”刘秉又问。 “正是。”贾诩答道。 刘秉还未开口,一旁的张飞已怒视过来:“哦,就是这小子搞出了这烽火示警,让我们渡河渡得如此艰难?得亏他没直接撞在我手里,要不然早被我削了脑袋。” 贾诩但笑,也不反驳。在准备投敌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这准备,要不然他也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被俘。 这些敌视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因为他已听到了陛下的吩咐:“替他松绑,再将荀军师和仲达找来,我想听听,这速胜段煨的良策到底是什么。” 曹昂又忽见刘秉将目光转投向了他:“子脩也一并来吧,酸枣联军那边有什么新消息,也一并让我们听听。” 曹昂面露喜色,连忙应了一声“是”! 他却不知,他父亲的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乐观。在曹仁离开陈留时,酸枣联军正是歃血为盟,意气激昂的好时候,现在却已是另外一副模样了。 之前的联军吧,还真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 毕竟,袁绍从冀州渤海带来的兵马人数不少,陈留、东郡也是人丁兴盛,还有曹操从老家征召而来的子弟兵,外加上一句“师出有名”,仿佛虎牢关只需要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推倒在当场。 可真停在关下时,那股遇神杀神的士气,很快就被凝固在了冬日之中。 …… 第52章 “本初?” “本初,此事你怎么看?” 袁绍猛地一震,手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强行让自己回过了神来。 可在清醒过来的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牙酸得厉害。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已避开了河内那位疑似假扮的弘农王,或者说是他们自称的“陛下”,竟还能在虎牢关遇上董卓声称的“弘农王”! 昨夜敌军袭营,得手即走,杀害了兖州刺史刘岱,已在营中产生了极大的恐慌,现在雪上加霜,又出了弘农王这一出。 他心中挣扎,只得先吐出了一句话:“先容我,去关下一探……” …… “其实就算弘农王在关上,那句什么天子之位,是他自愿交出去的,也未必就是他本人说的。理当是董卓的人将他带来,让他表露出的态度……” “可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袁绍白了许攸一眼,烦心分毫也没有因为许攸的这句劝慰有所好转。 弘农王刘辩自己是什么态度,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出现在虎牢关上时,联军应该怎么办! 他们天然就比别人气短了! 若是刘辩还在洛阳,联军打出了匡扶汉室、扶持弘农王夺回帝位的名号,怎么都要比对面更有底气,也起码能用这个口号振奋军心,谁料想,董卓此人能自那一众西凉悍匪中杀出名堂,靠着救援天子先入洛阳走到今天,也不是只靠着运气,竟是横空一招,把刘辩送来了此地。 袁绍本就觉得,以他对刘辩的了解,他应该没有这个本事去往河内,现在的第一反应便是,那虎牢关上的,或许才是真正的刘辩。 他来了,联军要怎么前进? “我倒是有个想法……” “你先且慢开口。”袁绍打断了许攸,向着前方望去。 二人说话之间,已抵达了虎牢关之外,距离关上一射之地。 只见关上之人无比嚣张地向他们“展示”着那道身着亲王冕服的身影,仿佛是在向他们宣告,联军的起兵理由就被握在他们的手中,请尽早退去。至于刘岱,也只能怪他贸然兴兵,形同叛逆,死了也是白死。 一想到此,袁绍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董旻望着关下的队伍,心知他们看似军容齐整,却也不堪一击,不由高声发笑:“喂!袁本初!你们不是说要扶持弘农王夺回皇位吗?要不要派人亲自上来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弘农王,又到底愿不愿意做你们出兵的借口!” 他话毕,便冷眼瞥了眼一旁的刘辩,愈发想笑。 当年他还在何进麾下的时候,便没少因为出身凉州的缘故,遭到何进何苗兄弟的取笑,可这两人也不看看,他们屠户出身,又比他董旻好到了哪里去! 当日何进被宦官伏击杀害,那何苗不就如此轻易地被他所害,因一句挑唆而被乱刀杀死了吗?反而是他兄长董卓因他的报信掌控住了洛阳,有了今日的辉煌。 这已被废黜皇位的弘农王,更是擒之如同擒拿一只鹌鹑! 不对……不能这么说。 按照兄长的说法,此人乃是个假货,只是依靠着朝廷的仪仗,让别人觉得这是弘农王,应该说,“弘农王”的身份尚算好用。 不过说起来,这替身找得还挺好的。董旻曾经有幸,见过年幼时的弘农王,而那印象里的眉眼轮廓都与眼前的这人颇有相似,就是这性情实在不像是何皇后能养出来的,也不似汉家贵胄! 但无妨,能乱了对面的军心,他就是弘农王! 在他余光之中,远处的兵马里俨然有着一阵骚动,必然是已被他这一番话给糊弄住了,于是在此刻裹足不前。 他的心情不免更是痛快。 徐荣在旁板着一张脸,向董旻问道:“我听董将军说,对面军中可能也有一位弘农王,还是真正的弘农王?这两厢对峙起来……” 刘辩怒目圆睁:“我说了多少次了,少听董卓贼子胡言乱语,我就是刘辩!” 哪怕自称自己是假的,或许还能从这危险的局面下脱逃,刘辩也不觉得自己该被扣上假冒的名头。 然而他的这句话,在董卓那里没起到什么作用,在此地也没掀起风浪。 “行了,都说了我知道你是弘农王。”董旻敷衍道,转头向徐荣解释,“李文优说,哪怕是当面对峙,我们也无需惧怕。天下间能有什么人的证词,要比皇帝的更有用?何况,那下方众人,多的是没见过皇帝的,只要内有疑心,你昨夜的袭营,就能再重来一次!” “我长居洛阳,对这些所谓的名士可太清楚了,只要让他们多受几次打击,自能叫对面四分五裂。” 他刚说到此,忽见远处有一人骑着马,就这么身着文士衣着向着关前行来,顿时停下了和徐荣的交谈,眯着眼睛,目光冷冽地向着来人看去。 “有人来了。” 就让他听听看,对面能说出什么话来。 董旻俯视着关下,只见这人衣着散漫,不着甲胄,气势却一点都不小。 他几近于行到关下,到了彼此都能看到对方面容的时候,才忽然大笑道:“哈哈哈哈哈贼子听好,我奉袁公之名前来回报,诸位着实打错了算盘!你们口称的弘农王,我们的陛下正在河内,不仅当日袁公逃离洛阳时曾在河内与他相会,定下共举大事之约,如今也有河内天子的罪己诏振奋军心,誓师起兵。” 他将手一指,厉声喝道:“尔等将一假货摆在此地,意图乱我士气,简直可笑至极!” 董旻面色骤变,一把握住了女墙的砖石凸起:“你……” 文士声音更响:“你们若是心虚,便冲着我许攸的胸膛来上一箭,权且看看,能否伪造敕令,便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既要交战,那便好好来战,别弄这些花招,反而招人笑话!” 他一勒缰绳,便掉头折返,再不多留。 “……”董旻紧绷着下颌,眼看话要出口,却终究还是没能把那句“放箭”给喊出来。 谁让他这边拿着的终究是个假货,在许攸那异常理直气壮的斥责质问面前,也终究是有些语塞。 可他却不知道,此刻的袁绍也是一样的心虚。 心虚于这句不得不出口的判断! “本初,你是我们当中唯一见过河内那位的,你是真能确定,河内那边不是哪位宗室为了维护汉统,假借陛下名头起兵?”广陵太守张超比起他兄长张邈还得算是个急性子,此刻已匆匆赶了上来。 袁绍心中一沉,出口的话却仍是中气十足:“那还能有假?不是陛下,谁敢写出罪己诏这样的东西!若非洛阳八关险要,环抱帝都,这封檄文早该传遍京师,让洛阳民意沸腾,一人一刀将董贼砍死在路上!” “不错!”许攸拨马而回,马都还未停下,就已给出了这句答复。 宽大的文士衣衫加上冬日的冷风,让人完全看不出,就在方才的叫板关上时,他的后背已因生死一线,而沁出了冷汗。 但他当年敢密谋刺杀汉灵帝,如今也不失为一个胆大包天的谋士、 为袁绍而谋! 他与袁绍都很清楚,不管虎牢关上的那位“弘农王”到底是真是假,他现在都只能是假的! 否则,有他为董卓站台,联军必须即刻退去,各回各自管辖的地界。不仅此前的种种筹划全都完了,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在退回去后,还一定会面对朝廷的追责。 这难道是决意起兵讨董,为自己挣出个声名的袁绍希望看到的吗? 又难道是他许攸希望看到的吗? 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认。 就算这个说辞,可能会给真正的刘辩带来危险,但只要虎牢关能被一鼓作气攻破,尽快从董旻手中,将对方解救出来,现在的种种说法,也都能有挽回的余地。若河内那位才是真皇帝,就更好了,他们此举无疑是在向陛下拼死效忠。 虽有风险,但还没到不可承受的地步! 只要他们能一改先前关下的气氛,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像是一路真正的伐逆大军。 就如此刻,许攸已先一步看向了东郡太守桥瑁,用眼神逼退了对方脸上隐约浮现的退缩之意:“陛下此刻身在河内,董卓将所谓的弘农王送来虎牢关,不过是希望我们各自相疑,希望我们当中心志不坚者疑神疑鬼,到时候,好叫他们再来一次逐个击破。可诸位大可想想,董卓的话能信多少?他若不是对联军有所胆怯,为何要做出将人送至关上的举动!” 袁绍也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接上了许攸的声音:“诸位!” 众人的目光全部看向了他。 只听袁绍继续迎着这一道道视线,继续说道:“我袁绍敢以袁氏四世三公之名,向诸位保证,此刻陛下正在河内,绝不在这虎牢关上!请诸位回营一叙,重新议定进攻之策,不可叫敌军抓住机会卷土重来。” 他说得太过笃定,加上这句“以袁氏四世三公之名”发誓,竟是直接将营中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全部镇在了当场。 袁绍确是庶子出身,但他因仪表谈吐不俗,早被过继给了他那早逝的伯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袁术更有话语权。此刻在场众人中,也数袁绍的地位最高,由他信誓旦旦说出来的话,确实最有可信度。 哪怕陛下提前从洛阳外逃,听起来像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但既然凡事都有万般可能,又有袁绍佐证,也能信上一信。 可曹操望着袁绍折返回营的背影,却皱起了眉头,向着身旁的人低声说道:“……他在说谎。” 第53章 一个不留…… 董卓的兵马早已掌控了整座洛阳城,别提眼前的这座太傅府。 此地的主人都已倒下,余下的众人也就更无逃生的机会。 隔间的官宅之中,众人闻声瑟瑟发抖,只听得院墙对面的惨叫哀声,以及毫不留情的刀斧作响。有鼓起勇气的门童透过门缝,向着外面看去,就见西凉军拖着袁隗袁基等人的尸体走过。他们被吓得连连后退,骇然地向着主家上报。 很快听到了主家战栗的声音。 “荒唐,何等荒唐……” 也何其残暴啊! 袁氏四世三公,盛名在外,对于董卓还有提携之恩,谁又能想到,竟还能遭遇此等横祸! 而那身在禁宫之中的皇帝刘协仍在不安稳的睡梦中,就被前来报信的小黄门匆匆摇醒。他年幼的脸上,很快就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刷的一下惨白了颜色,也被摇晃的宫灯照出了满眼的惊惶。 “董卓,董卓他……” “陛下!司空请您……请您一定前去主持公道!” 小黄门的声音越说越是颤抖。 可眼前的刘协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 他两眼失神地重复了那最后的四个字:“主持公道——” 这要怎么主持公道啊? 是,作为皇帝,他是该去主持公道,他也明白为何会是司空杨彪也让人来找他,谁让同为四世三公的杨氏与袁氏有联姻关系,杨彪的妻子就是汝南袁氏出身!如今袁隗遭难,杨彪比谁都着急。 但当刘协起身的时候,却觉得自己的脚步沉重,几乎无法迈开。 之前他敢为太后求情,留一个死后哀荣,是因归根到底,董卓的行为他还能理解。既要废立天子,那就绝不能留着前一个皇帝的母亲,留一个礼法上权力不小的太后,可现在呢? 袁隗自董卓入京以来,几乎都与董卓站在一路,就连废立,也是因袁隗的默许,才得以顺利进行下去,为何会突遭死劫啊! 除了董卓疯了,刘协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那要如何去跟一个疯子,讲什么“公道”,讲什么“情理”! “陛下!”刘协被眼前的灯火晃得发晕,还是被司徒黄琬搀扶了一把,才能继续往前走去,或多或少从手边之人处,得到了一些说话的底气。 他原本还想从聚集过来的人群中找到卢植的身影,又后知后觉地想到,早在他那兄长刘辩被迫出征虎牢关时,卢植就已被董卓以言行无状为由软禁了,现在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少了一位忠臣阻挡在前,刘协只能看到眼前这光怪陆离的景象,看到血气扑面的呛人气息里,是西凉军的铠甲和刀兵。 董卓就站在那一片血肉模糊之前,神情晦暗不明。 刘协掌心一阵刺痛,也终于惊呼出声:“太尉何出此举!” 就算他董卓是这朝中第一人,难道就能随意杀死其他朝臣吗! 天子出声在前,闻讯赶来的官员也纷纷找回了声音:“不错,董仲颖,你无天子诏令,何敢擅自杀人!” “袁太尉德高望重,门生众多,岂能遭你如此对待!” “袁氏与你,难道不是也有恩主与门生……” “住嘴!”董卓厉声喝断了他们的话。 他执着剑,缓缓地转过了身来,一双凶戾的眼睛瞪向了这些前来为袁隗讨个公道的朝臣。 在董卓手中的剑上,仍沾染着方才砍人头颅留下的鲜血,也让众多不曾上过战场的朝臣为之一滞。 董卓步步走来,字字铿锵,分毫也没被这指责喝退:“袁隗此人,不忠于陛下,与袁绍里应外合,意图颠覆陛下的皇位,杀之——有何不可!” “他们表面忠诚,实则包藏祸心,行偷天换日之举,枉称名门!我董卓愿代陛下杀他以定洛阳风气,敢问陛下,此事对也不对!” 刘协牙关微颤:“……” 他虽是匆匆起身,但避寒的衣物穿着不少,根本无法用冬日严寒来解释他此刻的畏缩,而实在是,唯恐董卓手中的剑,接下来又要砍向在场什么人的脑袋。 但再如何惊慌,他也把董卓的话听明白了。 若是按照董卓所说,袁隗这位老臣,是与袁绍名为争执,实为联手,至于这联手的目的是什么,已不必多说。刘协本就是被赶鸭子上架才被推到皇位上的,想到此刻讨董的义士已有入关的希望,便忍不住在心中微有欢喜之意。 可这稍纵即逝的欢喜,又在目光触及面前血色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他已来不及去多想,何为董卓口中的偷天换日,也来不及去想,袁隗到底有没有真的和袁绍联手。 面对着咄咄逼人的董卓,刘协强撑起了精神:“可这叛逆之事,太尉也该先上奏于朕,何必先斩后奏,此事若是传出去——” “陛下!”董卓振声答道,一步也不曾后退,反而语气里更添了几分笃定,“军情如火,不可耽搁。处决袁氏,曝尸闹市,宜速为之,且看还有何人,胆敢通敌妄为!” 他抬了抬手,立刻有满身血气的西凉军向着刘协走来。 董卓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天色尚早,请陛下回宫休息吧。此事,臣会替陛下扫尾料理的。” 他倍感好笑地看到,这话一出,前来“闹事”的朝臣中,立刻昏厥过去了几个,随行的仆从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将他们扛走,简直是丢尽了脸面。 就算这些人真在见到了袁氏下场后有什么兔死狐悲之感,现在也绝不敢说出口,反而该当庆幸,他董卓说要杀鸡儆猴就真的只杀了“鸡”,而没干出更为凶蛮的事情。 董卓收回了兵刃,继续紧盯着刘协:“陛下还有话要说?” 刘协哆嗦了一下嘴唇。“不……并没有。” 他能做什么呢?他敢说什么呢? 他可能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却不知道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火把熊熊燃烧,在他回望所见的夜色里,愈发和血色连成了一片,让空气中满是燥烈的气氛。而自诩忠臣的董卓,就压在这梦魇的当中。 那个看起来沉稳和气的李儒,也扭曲出了狰狞的鬼面,正在逆着人潮散去的方向,走到董卓的身边。 可他已被迫向着宫中折返,根本无法听到那边又说了什么。 …… “您其实不该在此时杀了袁隗……”李儒皱着眉头往地上看了一眼,毫无怜悯之意,只是开口劝道,“就算此人对您阳奉阴违,也并无多大的本事,但您先前借助他和蔡邕等人在士林中挣来的名声,现在可算是荡然无存了。” “荡然无存?”董卓冷笑了一声,“从袁绍那些人一边接着我为他们讨来的官职,一边兴兵讨伐于我开始,我就看明白了,这所谓的士林名声,全是他们在我面前装出来的东西!真要算起来,他们在背地里还不知道骂了我多少声,难道真会将我当做他们的朋友不成?既然如此,我也不跟他们装模作样了,该如何震慑,就如何震慑,用我们西凉武夫的办法!” 李儒叹了口气,心中倒没觉得董卓这话说得不对。 他道:“太尉既然心中有数,我也不多劝了。但您杀了袁隗,虽然解决了一方内应,却也已经彻底将袁绍袁术逼到了对立面。”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虎牢关外的酸枣联军本就得了袁绍的证明,不会为了那个假弘农王留手,现在恐怕更会拼死一搏。至于邙山那边,虽有增兵支援,段将军也占据了有利地形,但仍不能说必定能够守得住。恕我说句难听的,这洛阳已不是您的安生之地。” 他坦然地迎接着董卓冒起怒火的眼神,从容答道:“我们总该先做个准备,给自己留有退路。但——” 他又忽然扬起了声调:“但胜负未分,您也不必因此而垂丧。起码现在,能立于天子身侧的太尉,是您!” 董卓扯了扯嘴角,随即大笑了出来:“哈哈哈哈是!你说得没错,起码现在,那些意图进攻洛阳的还被拦在外面,先死的也一定是叛党,而不是我!” “文优,再调一路兵马前往接应段煨。” 他一边说,一边毫无顾忌地迈过了眼前的这一片袁氏遗骸。 李儒躬身应“是”。 虽不知道明日百姓看到此地的惨状时,又会是怎样的噤若寒蝉,但现在,是董卓的长靴踩在了刚刚凝结的血色上,踏碎了倒映在血泊中的月光,让他离去时拉长的影子里,由鞋底泼溅开了点点血红。 寒冬的天气里,蜿蜒开的血色很快停止了流动,被凝固在了朔风中。 倒是军营旁的溪流中,因士卒更换伤口的布条在其中漂洗,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色向下流淌,往大河汇聚而去。 刘秉坐在溪边,托着下巴望着这些翻滚的颜色,终于没忍住又叹了口气。 唉…… 夜色虽深,却还隐约能从军中听到士卒因伤口疼痛而不得安眠的呻吟,让他这个第一次经历这等大场面交战的现代人,根本难以在此地入眠。 在军营中巡视了一圈后,最后又在这里停了下来。 但或许,让他无法入眠的,还有另外的一个缘由。 他虽因穿越以来所见的种种,愈发坚定了自己要继续扮演这个皇帝的想法,可他—— 他终究不是真正的皇帝啊! 在河内,在河东,这些效忠于他的人,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刘辩,才让他能这么轻易地装下去,洛阳那边呢? 就算皇帝不是人人都可以轻易见到的,能见到皇帝真容的更是凤毛麟角,却并非没有!就算此前的一场场宫变,让宫中的太监宫女死伤甚多,刘辩的母亲、祖母、舅舅全已死于非命,也一定还有人认识他。 第54章 吕布! 先来袭营的竟然是吕布! 段煨抄起手边的武器,匆匆登上了营地的望楼,向着发生骚动的北方看去,果然见到有一路悍勇异常的骑兵杀穿了一侧的营防。 虽为了确保战马不失,在段煨部将的还击中暂且退了下来,但在他的身后,并州军已呈现出了接应的架势,力图为他扛住前方的压力,为他再行谋求一次进攻的机会。 这支尖锐的强兵能否在这一次撕开敌营,还未可知。 段煨却能看到,自己的军中已经出现了又一次骚乱。 因焦躁和紧张而浮起的青筋,在他的额角跳动了一下。 “让盾兵填上缺口,把铁蒺藜抛过去,拦住他们,不得让骑兵越境!”段煨厉声喝道,“我们一路拦住隘口,一路在高处协防,怕他们作甚!” 邙山,是洛阳天然的屏障。 他们虽然失去了洛阳八关之一的孟津,但仍是一道挡路的强军! 可在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没人比段煨更清楚,他这话里到底还有多少底气。 士卒的骚乱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随从没留神去听的当口,段煨低头暗骂了一声敌军“阴险”。 太阴险了! 谁出的计划啊。 让吕布来打这个头阵,最能让此地的军营陷入恐慌之中。 那些营中的士卒根本不会记得,什么吕布杀了上司丁原,认了董卓为义父又背叛,实打实是德行有缺,他们也不会记得,吕布连黑山贼都打不过,一度被张燕击败。 他们只会记得,在“叛军”,或者说是另一路汉军正统渡河之时,是吕布先行凭借着悍勇,在河边争出了一席之地,也是他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一路追杀西凉军。 他们已在吕布面前先败了一阵。 而现在,他又追到了此地。 …… “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张飞又扯紧了些手掌上的绑带,朝着退下来的吕布嗤道,“反正就是要让对面那个段将军觉得前后无路,那这活我们也能做,你若不成就早点退下去。” 吕布浓眉挑起:“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陛下手底下最成体系的兵马,一个是张燕的黑山精锐,一个就是他吕布的并州军了,这种正面战场的交锋,不让他去,还能让张飞去? 但就是因为张飞之前渡河时的表现,周围居然有不少人点头以示支持。 吕布气得冷哼了一声,抓起方天画戟又杀回到了战场上。 前方旋即传来了一声暴喝,以及一片营防被以摧枯拉朽之势牵带倒地的动静。 张飞退回到了刘备的身边,低声嘿嘿一笑:“大哥,这是不是就是荀军师说的激将法?” 刘备赞道:“翼德演得逼真。” 张飞有点尴尬,这逼真不逼真的……其实还不是因为他真的想去。 但他也知道,刘备虽是河东太守,到底赴任的时间太短,没能训练出一支进退有度,披坚执锐,能够攻破前方敌营的兵马,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下次再与吕布来争也无妨! 不过,也怪有意思的,他虽没在今日被分到攻坚的任务,还能在这里发挥出一点作用。 …… 段煨的面颊暗暗用劲,甚至从侧方看来显得有些狰狞。 谁让他看见,那杀奔回来的吕布和其部下,竟非但没感觉到疲惫,反而作战愈发悍勇,在踏马破营的刹那,画戟之下血光四溅。 被击退倒地的其余西凉军,原本还有抽身反击的机会,却在并州军凶悍的攻势中定在了当场,也被毫不留情地劈翻在地。 在这一刻,段煨闻到了口中的血气。 从士卒的表现看,吕布破营……哪怕不是真正杀穿营地,而是彻底撕开一角的破营,仅仅是时间问题了。 而他呢?他能做什么? 但凡他此刻能收到后路的消息,能支撑着等到洛阳的支援,他也能理直气壮地调度士卒拼死阻拦,非要让吕布看看,西凉兵马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现在…… 现在后方还有一路伺机而动的兵马,先行杀伤了洛阳的援兵,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向他探出头来! 前狼后虎的仗,要怎么打! 这没法打! 吕布刚要向着前方的一颗头颅挥动自己的长兵,与这新打造的“神兵利器”磨合得越发默契,就听到了远处一声鸣金收兵的梆梆声响。 下一刻,更是有着一道道声音高声呼和着,透过交战的动静,传递到吕布的面前。 “全军停手——” “我军愿降!!!” “段煨愿降!” …… 当刘秉抵达此地的时候,营中的战事已落下了帷幕。 吕布正在清点着战马的损失,脸上时而露出了肉痛的神色,但一见陛下到来,又整理了一番面色,作出了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陛下!” “没事就好。”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吕布只差没直接将炫耀的话说出口,表示自己不费吹灰之力,甚至还未与段煨的兵马展开全线厮杀,就让他选择了投降。 他也果然瞧见了陛下投来了赞许的目光,示意他去和张辽继续清点损失,上报到卫觊那里。 见吕布已神气昂扬地走了,刘秉这才将目光落到了此地的另外一人身上。 作为一名战场上被俘的将领,段煨绝对算得上是幸运的。 先前拦截汉军渡河失败,被迫撤向邙山,因士卒的掩护,他并未受到什么伤。随后和吕布的交战,因战事只掀开了一角,也并未波及到他。 只是因吕布唯恐他投降是假,先让人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看起来稍显几分狼狈。 但就算如此,这位中年将领的脸上也不见多少慌乱,而是用着谨慎的目光打量着刘秉,此等表现,也算对得起他这将门出身。 刘秉心中暗暗赞叹一声。 却不仅仅是在赞叹段煨的风度,而是在赞叹,贾诩他果然很了解段煨的作风,不愧是一位合格的谋士! 在先后两个重磅消息击溃了他守营的信心后,他直接选择了放弃守营,向刘秉投降。 若换一种方式强攻,刘秉要拿下段煨或许不难,付出的伤亡却会比现在多得多了! 他抬手吩咐道:“为段将军松绑。” 孙轻连忙上前来,执行了陛下的命令,也顺便在旁当了个护卫,严防段煨此人口称投降,却要在此刻行刺陛下。 好在陛下自己站得也并不太近,只是在看到段煨解开了束缚随即起身时,含笑点了点头:“早前就听闻,董贼军中算得上是秩序井然的,只有段将军与徐荣将军。先前贾诩陷没军中时,也曾多次向朕陈说,段将军有效仿先贤之意,善待士卒,与人亲厚,若是死在此地,也是大汉之不幸。” 段煨愣了一愣,躬身答道:“您谬赞了。” 他听得明白刘秉话中的意思。 无缘无故的,他为何要提及贾诩?恐怕这前后夹击的策略正是贾诩提出来的!也只有贾诩如此了解他军中的情况,如此了解他! 偏偏刘秉说的,不是贾诩献策,而是贾诩夸赞于他,这话听来就让人没有那么难接受了…… “那个贾文和什么时候跟陛下说起这些了?”张燕在远处低声问道。 司马懿同样小声地回答他:“赵将军正式发兵前夜,贾文和与陛下有过一段交谈,但我猜,这话更有可能还是陛下自己说出来的,为了让段煨好受一些。” 从陛下的神色里,司马懿也看不太出来,这到底是真在陈述事实,还是顺口缓和一下下属的关系。 正在他和张燕的交谈间,刘秉已又开了口:“谬赞不谬赞的,段将军也不必和朕客套了,朕只问你一句话,段将军——到底是汉室的将军,还是董卓的将军?” 段煨喉咙里灌入了一阵冷风,也让他的头脑愈发冷静。 面前的皇帝并未身着冕服,只穿着易于行军的衣衫,甚至并未因先前的得胜,拿出怎样咄咄逼人的态度,但光只是这一句让他表态抉择的话,已是尽显上位者的风范。 好在,这并不是一个难以给出答案的问题。在他选择投降的那一刻,就应该有一个结论了。 他伏地叩首道:“段煨誓死效忠汉室!先前与陛下为敌,实是……” “实是要怪董卓,让这天下出现了两个皇帝!” 刘秉接上了段煨的犹豫,也让他蓦地抬起了头来,目光中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情绪。 但还没等段煨开口,他已听到了刘秉的后一句话:“段将军,我想你现在应该知道,谁为天下正统了!” 段煨怔怔地,给出了一个“是”字。 是。 谁为天下正统,难回答吗?能得胜的那个,就是正统,而另外的一方,就只是逆贼而已。在凉州人的评判标准里,优胜劣汰更是最常见的规矩! 眼前的这位陛下,无论是风姿气度还是统兵御将的本领,都远胜过被董卓扶持起来的傀儡小皇帝,再往前追究礼法,也比刘协更该称得上一句汉室正统,本就应该回到洛阳去继承大统的。 陛下能既往不咎他的过错,让他做出选择,已是贤明仁德之举,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随即抱拳应道:“恳请陛下,给臣以戴罪立功的机会,协助陛下杀回洛阳!” “且先不急,看看前面的情形。” 刘秉并未即刻应下,而是伸手招来了士卒,让其再去打探前方的情形,尤其是要打听清楚,赵云和贾诩那边的情况如何了,为何还未归队入营。 也是赶巧了,他抬眼就见,张辽带着一名士卒匆匆向他这边赶来。 第55章 (含加更) 孙策还是更倾向于后者。 只因就在祖茂被孙策找来的当口,敌军中又已有了不小的变化。 孙策目光陡然锐利,并未错过,敌军退去的阵型中,有片刻的骚乱,随即便有一路异常醒目的兵马先行而去。 若这是寻常的诱敌之策,也未免表现得太粗糙了些。 “祖叔,你看!这将领先前派出游弋散骑抵达鲁阳,竟为父亲故作兵马精锐的表现所骗,在鲁阳城下畏缩不前,可见眼力不佳,魄力更是堪忧,如何能想的出来这大胆诱敌之策!” 孙策上战场不多,但不止是武艺拔群,还有着近乎直觉的天赋,将这句判断说得极是笃定。 他敢断言,敌军做不到! 仿佛是生怕祖茂不信,孙策又挺枪一指:“再看那里,若要诱敌,做出撤兵的假象,为了骗父亲强攻一处,那军旗必有布置,可敌军此刻行动仓皇,竟然将它留在了后军处。我以为,这必是洛阳有变,敌军不得不退。” “祖叔!”孙策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明明口中还是一个晚辈对于长辈的敬称,气势上却已有了主将的风采。“军机忽现,来不及禀明父亲了,我等当速速出兵才是,趁着敌军撤离,劫下他们的后军!” “若能再进一步,夺下太谷关,那便再好不过!” 祖茂不得不承认,孙策的分析说得极是有理,可他也没忘另外一件事:“孙将军临走前对您嘱托过,让您留守鲁阳,不可贸然行事。” “可我已将分析说给您听了,怎么就是贸然?”孙策一派坦荡,驳斥道。 “这……” 孙策穷追猛打:“若您觉得小子轻浮,恐这追击之举会让城中遭险,那就由我独领百人前去追赶那贼兵,且看看他们是何表现!” 战机稍纵即逝,容不得多想,必须尽快拿个结论。 是战,还是守? 祖茂心中有些懊恼。 相比于孙坚麾下另一员猛将程普,他说话的本事其实差了不少,竟不知,该当在此刻如何回应于孙策。奈何程普此刻追随孙坚离去,为了前去说服袁术速速供给军粮,一并兴兵,并不在此地。 但孙策又分明看得出来,祖茂忠勇,也落在一个勇字上。 他望着城下的敌军,其实已有意动,只差再添一把火。 可还没等孙策开口,又有另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我看小将军的分析不错,敌军不是诱敌退兵的表现,军中必有动乱,若能追击速胜,许有意外收获,不必盲从孙将军离去前的守城吩咐!” 孙策与祖茂回头,就见一身量高大,面目刚毅的男子快步走来,向着孙策抱拳行礼:“小将军若要出兵,请准允黄盖随行!” “好!”孙策喜出望外,不料在祖茂表态前,还能得到另一路的支持。 面前这自称名为黄盖的男子,乃是零陵郡的郡吏,在父亲征战于零陵时曾与之有过往来。 父亲举兵响应袁术的募招时途经零陵,他声称自己早年间曾自学兵法,恳请追随出征,虽不似祖茂程普等人一般早从父亲征战,却已在近日间崭露头角,很得父亲看重。 他的判断,无疑是在为孙策的出兵计划争取机会! “祖叔你看——” 祖茂咬了咬牙,见敌军动静更大,深知再不做决定,于局势无益,连忙答道:“那就出兵!但小将军既应允了留守鲁阳,该当……” 孙策已挎着枪,蹬蹬往城下行去,“那就由祖叔留守鲁阳,绝不叫此地有失,我统兵追击去也。” 祖茂:“……” 他看着孙策这行动匆匆的背影,险些以为,自己在这一刻看到了另外一个孙坚,平日里尽喜欢干点先斩后奏的事情。 再一看,黄盖这郡吏出身的“稳重”之人,也已比他还快地跟了上去,就剩他一个留在城头。 祖茂又无语了:“……” 不是这对吗? 他低头向着城下看,瞧见孙策已飞快地从城中军营里调出了仅剩的一批骑兵,斗志昂扬地冲到了城关之下。黄盖也已翻身上马,追向了孙策,在城门前拦住了对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孙策恍然,连忙让亲随往军营主帐走一趟。不多久,就捧回来了一顶赤色头巾,被他拴在了头盔之上。 祖茂猛地一惊,“那是……” 那是孙坚的赤色头帻! 自孙坚平定零陵那“平天将军”观鹄起,赤色头巾便常随孙坚征战,以至于就连董卓的兵马都应该听过,孙坚军中,着红巾者必是其主帅! 现在黄盖怎么给孙策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但还不等他阻拦,这一行骑兵连带着后方晚一步冲出的江东步兵,都已随同孙策杀出了鲁阳城去,向着敌军冲去。 正欲撤离的西凉军兵马,就遇上了这可怕的迎头痛击。 “啊!” “敌军来了!” “胡将军——” “胡将军还在前面!” “敌军杀来了,戴红头巾者,是长沙太守孙坚!” “……” 西凉军叫苦不迭,但他们的将领胡轸在收到洛阳军报后,便已先行撤离,心中已被董卓有意撤离洛阳的溃败消息打乱了阵脚,又哪里顾得上后面的人。 这胡轸虽是董卓部下的红人,但确实不是一个长于领兵长于决策之人,全靠投效得早才混到了高位,又哪会想到,他自以为孙坚会固守鲁阳,等待袁术,不会贸然追击,留守在此地的孙策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洞察了局势后选择了即刻发兵。 他已杀入了敌军当中。 孙策以布蒙面,挡住了那张过分年少的脸,手中的长枪疾走如龙。 凌厉的枪花在前,西凉军何止是不敢去看孙策的面容,更是纷纷抱头鼠窜。 以至于前方撤兵的胡轸回头去看后方乱局,刚欲掉头去整顿兵马,就听到了一阵阵凄厉的哀嚎。 “孙坚带大军杀来了!!!” “是江东猛虎!” “将军——” “将军什么将军!”胡轸想都不想,就往自己的坐骑上又甩了一鞭子,受了刺激的战马,撤退得比之前还要快。 胡轸逃亡速归的心情,已然溢于言表。 他又不是不知道,西凉军的猛士有怎样的体格和力气,中原的士卒,便如洛阳的那一批西园八校、北军五校,都是只需要他们用十分之一的人手就能将对方制服。 现在……现在孙坚胆敢发兵反击,还杀成了这样的阵仗,带领的兵马必定不少。 回看后方烟尘滚滚,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他果然没小看孙坚! 之前没有贸然进攻鲁阳,实在是对的。 只可惜现在太尉都准备退了,还将话说得语焉不详,他也得赶紧逃离此地,不能和对方正面交手,竟只能让孙坚继续在后方逞凶了。 他一边逃,一边还骂了一句后方的队友:“天杀的李傕,竟然先自己走了,才让人来知会于我,早知道就该和太尉请求,让他把华雄分来和我一路!” “胡将军——”后方的士卒喘着粗气追上来,打断了胡轸的自言自语。“后面那队人……” 他高声答道:“别管后面了,传令下去,急速撤入太谷关!” 退入太谷关去。 有关隘拦截,孙坚必不能再如此刻一般逞凶! 但他的这条命令,一经下达出去,却等同于是在给这些已被杀乱的西凉军下了死亡的通牒,也无疑是助长了孙策和黄盖追击砍杀的气势。 孙策一把抹去了面上溅落的鲜血,枪尖宛若电闪,扎进了前方一名西凉军的后颈,狠狠将人向着前方甩了出去,顿时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黄盖急追上来,一把架开了西凉军勉力列队袭来的长兵。 就见孙策拍马疾呼:“追!” 只因在孙策眼前看到的,不是什么西凉军的四散奔逃,而是一条继续向前追杀的路。 敌军这将领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连他一个才上战场不久的小将都不如,退得如此窝囊。 既已越发确认了,对面不是在诱他入套,而是真在撤离,孙策沸腾的战意与杀心已至顶峰。 眼见黄盖已在一边打斗一边指挥士卒收容投降的敌军,孙策一声高呼,身旁的亲卫立刻与他一并加快了马速,追向了前方的胡轸。 那前方奔逃撤退的胡轸何曾想过,自己遇上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敌人。 他眼前前方已隐隐约约出现了太谷关的轮廓,心中不由一松。 再看关上的守军已因他的到来,缓缓开启了关门,预备让这些兵马进入,更是忍不住大舒一口气。 可也就是在他即将纵马入关的那一刻,在他身后的士卒竟是忽然发出了一声声的惊呼。 胡轸闻声,匆匆转头去看,就见一支羽箭来势不减,已至近前,嗖的一声正中他的面门。 胡轸猛地睁大了眼睛,甚至来不及去感慨,自己可能根本就不该在此刻转神,就已手中一松,从马背上摔跌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了刚入太谷关的地面上。 守关的士卒更是没能从这惊变中反应过来。可下一刻,他们就已听到了远处的高呼,伴随着接连射向西凉败军的羽箭而来。 “长沙孙将军讨逆而来,贼党休走!!” “杀!” “贼将已死,速速夺关!” 关上士卒大乱。 他们已先见到了李傕的撤兵,又见到了胡轸这般无序地退回来,再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见到了胡轸死在关下,又哪里还能记得,他们此刻最该做的,其实是放下关门,拦截住这支讨伐董卓的兵马。 第56章 “你们说,陛下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张燕一边在夜色中疾行,一边忍不住问道。 可惜跟他同行的人,显然没法给他一个答复。 徐晃白波贼出身,因渡河之时表现积极,得了陛下的几句夸奖,但大多数时候仍在当闷葫芦。 孙轻来过洛阳,但只是来拜访司马防的,又没研究过什么井啊池的,只知道要将陛下的话奉若圭臬。 他嚷嚷道:“管那么多干什么,陛下都说了,先灭火!” 灭火才是头等要事! 孙轻看着眼前这座烧起来的洛阳城,心中五味杂陈。 哪怕早在上一次到访此地的时候,他就已经卸下了对洛阳不切实际的想象,也不曾料到,洛阳在经历了董卓入京的祸事后,竟然还能被付之一炬! 洛阳的皇宫已经彻底烧成了一片烈焰,没有了抢救的机会。 倒是这洛阳周遭的郭区民舍…… “快!”张燕也暂时卸下了那份疑惑,指挥着跟上来的黑山精锐。“火势成片的地方,先在附近挖出一段壕沟阻火。再去寻灭火的工具和水源!” 洛阳城南,沿着洛水而建的这一条民舍尤为拥挤。但往日里,这些住户被京中富户笑话,是要顶着被洛水泛滥的灾祸威胁,也得凑到天子脚下,现在却是取水灭火最容易的一批人。 反而是东南角的这一片,为了更方便在城东集市务工,同样扎堆团簇在一起,成了遭灾最为严重的地方。 火一经烧起,便迅速地蔓延了开来。 那是寒冬腊月里的一把火。 却分毫也没让这些没钱烧火的人感到暖和,只看到了他们遮蔽风雨的陋舍即将荡然无存,失去这最后的立锥之地。 “我的房子——” 老人嚎啕着想要扑上前去,又被家人拼命地往后拖。 “火都烧到咱们房顶了,先保住性命要紧啊!” “可我在床下还藏着东西呢。” 他方才被西凉军的骑兵马蹄声惊吓得四处躲藏时,哪还顾得上那么多,只想着要带子女保住性命。但当西凉军消失无踪,折返回来时,看到落脚的屋舍背后跳动着大火,他的心就直沉谷地。 然而,也就是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他看到了一个敏捷的黑影冲入了屋中,不多时便顶着灰头土脸的样子,猛地把一个陶罐抛到了他怀里。 “你……” “退后些退后些!”张燕没耐心地把人往后推了两步。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惊醒了先前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老人。他愕然地向着来人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竟来了好一批兵士,还推着数架兵车,狠狠地向着这片民舍撞来。 撞不开的,便由三五十人合力拉拽,木墙应声而倒。 再往后,则又有三五十人举着铁铲向前挖掘,延续着他们后面的一条“粗线”。 老人呆愣愣地看着。 按说,因西凉军近几月间的行动,因洛阳再往前数几年都荒唐而混乱的局面,在看到这些推着兵车,扛着铁铲,身着皮甲的士卒时,他就又应该找个地窖把自己重新藏起来,唯恐他们暴起伤人。 可手中的陶罐又沉沉的,将他定在了原地。 “砰”的一声巨响。 一把铁铲卡进了屋顶中,一记猛劈,将着火的屋顶直接掀翻了下来。刚起火不久的屋面砸在了地上,溅起了地面的尘土,却也让火势暂时被这一砸直接扑灭了。 碎裂的木板横飞了出来,老人踉跄地被人拉开了一步,才避开了一片翻来的碎片。 “燕哥都说了让你退开些!”一名黑山军的士卒笑了声,向着张燕问道,“张将军,您方才冲过去的样子,真是对得起你那飞燕的名号啊!” 张燕回头瞥了他一眼:“少说两句,多干点事吧!” 他本就是黄巾出身,看到眼前的乱象,恍惚想起了些早年间河北的旧事,脑子一热就冲进了刚起火的屋舍中,有什么问题吗? 他指指点点着岔开了话题:“我可告诉你们,陛下自己也去救火去了,要是让我知道你们敢偷奸耍滑,丢了我黑山军的脸,等此间事了,一个都别想跑,去河东盐池挖沟渠去!” 他说话间,一把抓起了身旁士卒递来的绳索,用力地向前一拉,一阵连环的碰撞倒塌之声顿时遮盖住了人语之声。 那条用于阻火的沟渠界限,就跟在他的后面继续蔓延。 也将火势,阻断在了沟渠的另一头。 老人还怔怔地看着,又迟缓地举起了一只手,揉搓了一下眼睛,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但他又看到,自己的长子已经壮着胆子上前去了。 “……你们说的,陛下救火,是什么意思?” 一名黑山军士卒闻声,转过了头来,抹了把脸上的尘土:“还能是什么意思,陛下带着我们从河内杀回洛阳,把那该死的董卓和他的西凉军逐出这里。” “他还真是一件人事不干,把百官都迁走了不算,还要往洛阳放这一把火。陛下他哪里忍心看到这个,追击董卓都顾不上了,先让我们救人灭火。” 对京中的百姓来说,这士卒所说的话,其实还是没那么好懂。但眼前这批赶走恶贼的人听皇帝的话,皇帝还让他们救人,这总是明白的! 他连忙问道:“那我们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帮得上忙的?”孙轻挂在后方的巢车上,一边指挥着挖掘的路线,一边听到底下,这个问题已不止是从一个人的口中问出来。 “哎——有有有,真有事要让你们帮忙!这附近哪儿能弄到一大批取水的工具?” 刚才还在发呆的老人蓦地“惊醒”了过来,举着手中的陶罐就答道:“那边,那边有一座甄官署!” 孙轻压低了声音向着下面问道:“甄官署是什么东西?” 没等其他同伴作答,老人的解释已经响了起来:“是制陶的地方,那里起码存放着数千件陶器。” “好好好!”孙轻立刻就乐了,直接换了个人在上面指挥,自己带着一队士卒就跟上了领路的老人。 那老人怀中的陶罐里,随着他脚步颠簸,间或发出几声沉闷又清脆的响声,混杂在各处的救火响动里,倒也有种奇怪的韵律。 他这会儿倒是无心听着这个,一路快步,将人带到了个占地不小的官署面前。 大约是因陶器带不走,又没多少值钱的东西,董卓兵马在仓促撤离时,竟未来过此地。而且,此地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惊变太多,看起来已停工数月了。 借着灯火,孙轻往脚下一看,发觉这甄官署的庭中地面上,已积了一层灰。 好在,这里存放的陶器当真不少,都陈列在庭中屋内,还有相当一批,是汲水所用的小口尖底瓶。 另有一批陶艺大盆,也堆叠在院落当中。 老人颤颤巍巍地问道:“将军,能用上吗?” “可别叫我将军,我就是个替陛下跑腿的。” 孙轻信手抄起了一只,借着月光端详了一番器型,发觉没什么问题,见那陈列大宗陶器的屋前有口水井,约莫是平日里制陶取水的,干脆把那小口尖底瓶挂上了绳子,投了下去。 但奇怪的是,他听见的,居然不是寻常陶罐入水的声响,而是一种沉闷的,撞上了软物的响动。 “咦——”孙轻奇怪地往井中探头去看,顿时被骇了一跳。 “怎么回事!!!” 只见这井中不知是何缘故,已是枯竭无水,但若只是如此,还不至于让孙轻觉得惊吓,实是…… 实是因为,这井中还有一具宫人的尸体! …… “张将军!” “张将军——” 孙轻拔腿急奔,冲到了张燕的面前,颠三倒四地把刚才走到那甄官署中见到井中尸体的情况,说给了他听。 也随即得到了张燕的一个白眼:“你不是吧?一具宫人的尸体能把你吓成这样?就算是放了三四个月,已经腐败不堪了,那也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瞧你这样——别说我认识你这么胆小的人。” “谁胆小了!”孙轻蓦地扬声,又立刻压低了声音,“我要是胆小,哪里活得到今天。看到井中有尸,我想着还是把人捞起来算了,反正等陛下在洛阳重新整顿秩序,这尸体也是要被取出来的,结果没想到,这宫人尸体的怀中,还有一件东西。” 他拉着张燕到了一边,小心地将那个沾染了泥水的布包打开了一角,其中装着的,是一个檀木盒子。 孙轻的动作,郑重得让人不由呼吸一滞。 张燕瞪大了眼睛,就见这檀木盒子掀开的一角里,露出了一块羊脂白玉的方玺,因这玺印的一角乃是镶金补缺,在月光下更显分明。 孙轻颤抖着手,将玺印抬了起来。 下一刻,八个篆书所写的字,被照亮在了不甚分明的光线里。 哪怕张燕识字不多,他也能认得出这八个字来!因为他手上,还有一封由先帝册封他为平难中郎将的诏书,就加盖着这枚印信。 所以这八个字,他认得,认得很清楚。 张燕颤抖着声音,念出了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孙轻连忙将印玺重新藏入了盒中,眼神里还有几分恍惚:“张将军,我果然没有猜错对不对?” 在得到张燕答复的那一刻,哪怕他手中的盒子不大,也忽然有了逾越千钧的分量。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是一句对众人来说,都不陌生的话。 只因那是大汉传国玉玺之上才会有的八个字! 而这玉玺一角的金边,是因王莽篡汉之时,被太皇太后抓起玉玺就朝着他砸了过去,也让这枚和氏璧打造的传国信物上磕碰有损,在后来重新用金边包裹了起来。 第57章 “你……” 哪怕是还隔着一段距离,哪怕孙策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他都敢发出一句断言—— 前方号令士卒、汇聚军心、宣告着大汉命不该绝的皇帝,和他身边这个自称弘农王的刘辩,简直是有着云泥之别! 还用说吗? 对面的那位,领兵突破了孟津防线,越过邙山,打到了洛阳,才让他这边的董卓兵马被迫撤退,被他找到了进军的机会。 虽曾是被人裹挟着外逃,也曾被废黜皇帝之位,但这些过往的屈辱,在他重新打回洛阳来的那一刻,在他将董卓从洛阳驱逐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彻底洗清了。只剩下了他此刻手举玉玺,昭示着帝王归来。 可他身边这位呢? 在被董卓挟持作人质前往虎牢关时,他除了被关下诸位指认为假,以保全士气之外,真是什么都没做。在他孙策领兵向那董旻冲杀过来时,也躲在马车之中畏畏缩缩的,何来什么皇帝的样子。 对比太过明显了! 他孙策也不是个瞎子!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本是想着护送这位身着冕服的弘农王抵达洛阳,姑且相信他说的话,前来此地验证个真伪,若他是真,便有了救驾之功,结果!结果他是真伪不分,把一个如此拙劣的假货,带到了这位明君面前! 孙策本就不是什么擅长隐忍的脾性。 沿途杀奔而来的疲惫,也并未在先前休整的那一晚中得到缓解,反而只是短暂地沉寂了少许,然后在此刻,一股脑地全部爆发了出来。 少年将军眉眼间跳动着怒火,一把抓住了身旁那“弘农王”的衣领,一句质问脱口而出:“你骗我!” “我……”刘辩是真的傻眼了。 他哪里骗孙策了! 别管台上的那人到底有没有削发代首,又有没有因为遭逢骤变神态大变,他都敢说,自己绝不认识他! 但就是这个人,竟然如此坦坦荡荡地说,是他这位不肖子孙,所托非人,错信朝臣,让汉室江山动荡,幸好已重新夺回了洛阳,也夺回了传国玉玺! 可真正的前任皇帝,现在的弘农王,明明就是他刘辩。他也没有被人掉包过。 周遭震天的呼喊声窜入他耳中,都已变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声调,让他困惑,让他糊涂,甚至是让他心惊胆战。 在这一刻,他更是难以避免地想到了董卓。 他此前以为,董卓将他指认为假,说他是在给其他人隐瞒去向,甚至把这话都端到了朝堂上来说,只是为了更加顺理成章地将他废黜,让刘协来当这个皇帝。 岂料……岂料他说的话,竟好像是真的…… 刘辩更是目光发直地盯着那一团被握在刘秉手里的传国玉玺,心中的震撼和疑惑难以形容。 当日奔逃仓促,张让到底将传国玉玺藏到了何处,他也不知道,在张让跳河身亡之前也没有告诉过他,以至于董卓都无法从他这里得知玉玺的下落。 怎么就落到了这位的手里…… 孙策嘴角一绷,面色更冷。 刘辩的沉默和惶惶不安,配合上他实是无能的表现,只差没将他在真货面前被照出了原形的心虚全给表露出来! 他先前怎么会被这样的人所骗,还险些犯下误认主君的大错! “你要去哪儿!放开我!”刘辩脸色一变,就被孙策继续抓着衣领向前拖去。 若换了是旁人在此,或许还做不出这等疯狂的举动。 可孙策是什么人? 他不顾父亲让他留守的指令,一见到敌军败退的迹象,便领兵追杀而来,深入虎穴,根本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 这位有着霸王之勇的小将军也绝不希望,自己比袁绍和曹操还要更快一步地杀至洛阳,却要叫那自称是弘农王的小人拖了后腿,耽误了战后的论功行赏。 到时候,他要如何跟父亲交代! 孙策才懒得管刘辩的挣扎,悍然伸手拨开了前方的人群,一手就抵住了刘辩试图后退的脚步,揪着他向前走去。 站在刘秉近前的士卒,或许还没那么容易留意到这后方的异动,从灵台之上,却能清楚地瞧见这异常醒目的一幕,也让刘秉不由自主地就将目光转到了那头,也忽而瞳孔一缩。 孙策年纪虽轻,身量却不低,又是身披甲胄而来,怎么看都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武将,还是他并不认识的武将。 而被他拖拽的那个人仍旧模糊着面容,但足以见得衣着体面,在这样强力的拉扯中,冕服也并未被直接撕开,可见这衣衫做工也不差。 勉强能判断出的两人年纪,更是让刘秉心中无端一沉,生出了一种近乎直觉的危机感。 若非他此刻已收回了手,将玉玺捧在身前,他都不敢说,自己会不会在一惊之下,直接把传国玉玺给直接丢出去。 因为来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已炸响在了此地:“孙策奉父长沙太守之命北上讨贼,击退胡轸董旻,还擒住了一个胆敢假装陛下的逆贼!恳请陛下法办!” 他来势汹汹,手上因发力而绷着青筋,仿佛唯恐自己说慢了一步,都要让自己被打成和逆党假货同流合污之人。 不,不对,按照孙策的想法,他这一句话简直就是来给陛下助兴的! 陛下在北,讨贼得手,他奉父命在南,同样杀贼立功,还是因陛下带来的战机,怎能不算是锦上添花呢? 今日陛下割发代首,以致歉洛阳百姓,那不如顺手再把这假货砍了,还能叫做以首代首! 却不知,他这“献礼”一般的举动,带给了台上的陛下以怎样的震撼。 刘秉在听到“胆敢假装陛下”几个字的时候,已经十指发麻,心头巨震。 若不是此刻时机不对,他简直想要揉揉自己的耳朵,确认他是不是听错了些什么。 什么东西? 刚才那个自称是孙策的人说了什么东西? 明明他才是那个“假扮刘辩”的人,依靠着这一桩桩一件件证明自己的事情,让他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个皇帝,又是哪里还有一个假装陛下的人! 只有一个解释。 除非,那个人就是真正的刘辩! 刘秉无比庆幸,自己的眼力还算不错,在这刹那惊变带来的恍惚之中,他也隐约捕捉到了被拖拽上前的刘辩的表情。 那其中有着无措、迷茫,还有一种不容错认的愤怒! 是被人指着鼻子说是假货,还要被对方献给另一个人的愤怒! 而那毫无疑问,就是真正的弘农王才会有的表现。 刘秉根本无暇去想,孙策到底是为何会如此笃定他就是假的,还直接把人拖到了前面。他的脑子里在这一瞬间,只剩循环播放着一个声音,也是一个让人心慌意乱的声音:他怎么会和真正的刘辩,相遇在这样的一个场合! 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 若非刘秉早已对于和刘辩的对峙有所准备,也在接连几次的誓师之中见惯了大场面,或许打从孙策带着刘辩杀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勃然变色,被人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 可在此刻,他握于手中的玉玺,简直像是一尊特殊的筹码,让他仅仅慌乱了刹那,就已经重新找回了理智。 更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声音在告诉他,他今日将局面推动到这样的地步,洛阳因董卓肆虐而崩塌的民心才被重新建立起来,绝不能又毁于一旦。 就算是硬着头皮,他也要咬死自己就是刘辩的身份,绝不能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 他只能,也必须—— 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住手!”高台上的皇帝蓦地出声,止住了孙策向前的脚步。 但他的手仍抓在刘辩的衣领处,经由了他几次挣扎,都没能挣脱开来。 孙策迷茫地循声上望,就见陛下已顺着一旁的阶梯,脚步稳健地走了下来,向着此地走来,停在了距离他三四丈的位置,用一种威严的目光望向了他的手。 “给朕住手!何敢如此对待一位汉室宗亲与忠臣!” 孙策只觉手中一烫,连忙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收在了身侧,又见陛下的目光正望着那眼神怔忪的“弘农王”,在荀攸的示意下退开了两步,让这位陛下口中称呼的汉室宗亲,与陛下正面相对。 刘秉目光复杂地看着此刻异常狼狈的刘辩,缓缓开口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悯与无奈:“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卿之处境实是艰险,几乎遭逢死难,既知朕已重回洛阳,驱逐逆贼,何不解释呢?” 解释?他要解释什么? 刘辩本就混沌的脑子,被刘秉毫无征兆的一句话,直接就给打懵了。 在这更近的四目相对中,刘辩更加可以确认,自己从来——从来就没有见过眼前这个人! 偏偏就是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现在竟在用一种上位者的口吻告诉他,古往今来国家有变的时候,都是在内的人遇险,在外的人平安,他代替自己留在洛阳,遭遇了数次险死还生,既然听到了真正的皇帝复起的消息,为什么不早点解释,让旁人知道他做出了怎样的贡献。好体面也好温和的一句话。 不——不是,他到底是谁啊? 那“申生”、“重耳”,还得是同一个父亲所出的兄弟呢! 可眼前这位,好像真的就只是一个从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人物,也毫无征兆地取代了他,变成了这大汉的国君。和刘协被董卓扶持上位的情况还大不相同。 然而当刘辩心中想着这个陌生人不该如此如此的时候,他又分明还看到了眼前的场面。 第58章 刘辩是真的糊涂了。 糊涂极了! 当一个人说他不是皇帝的时候,他还可以出口反驳,只是碍于彼时董卓强权,不敢喊得那么响。 当两个人说他不是皇帝的时候,他还可以觉得,是李儒和董卓一起疯了。 当三个人,更多人,甚至是今日那么多人,见证了那一句“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也没有提出任何一点反驳的时候,他就无法再怀疑,到底是别人的理解有问题,而是他—— 他是不是想错了! 想错了他自己的身份,也产生了什么记忆的错乱。 不然为何他会以前面皇子陆续夭折为由,先被送到宫外抚养。 为何他的母亲是皇后,还是家世不显的皇后,父皇却并不喜欢他。 为何他的父亲死后,他会经历这样一段从头到尾都身不由己的跌宕起落。 为何会有一个人,比他还要了解皇室的情况,比他还要接近天子的位置,也比他更能得到众人的尊敬。 …… 不,不对,应该还有人能证明他的身份! 刘辩一把抓住了孙轻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迫切地发问:“我想再跟你打听一个人。弘农王妃现在何处?” 孙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愈发怀疑对方是真的深入角色,暂时无法脱身而出。“陛下在救火之时,已让人打听过了,应当是和洛阳百官一起,被董卓带走了。我们要收拾洛阳局势,只能分出一队哨探轻骑往函谷关方向追,却只见到不少因赶路不及,被董卓丢下阻挡追兵的人。现在既无消息传回,弘农王妃应该不在当中。” 孙轻说到这里,不免微微松了一口气。 幸好陛下选择了先在洛阳救火,要不然,这一批被裹挟的百姓正处两军之间,还不知要如何活命,现在却还能被人陆续接回洛阳来,侥幸得了周全,也越发对陛下感怀。 可刘辩却是已彻底让神情变成了空茫一片,一点点地松开了手指。 唐姬此刻生死不知,让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伴侣,也没了能去问询身份的人…… 而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在告诉他:你不是刘辩,你只是一个假扮刘辩替他挡灾的人。 他可能,一直就身处于一个骗局里。 …… “我让你将人安顿好,你没多说什么吧?”刘秉疑惑地看着打从回来后就在低头闷笑的孙轻,开口问道。 孙轻连忙摆正了脸色:“没有!我能多说什么!我就是觉得,您的这位替身选得不大好,不仅破绽太多,之前让董卓察觉了,屡次往河内试探,还坐了两天龙椅,差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过幸好,他穿着冕服也不像皇帝,在那里迷迷瞪瞪的,还看着有点好笑!嘿嘿……” 刘秉:“……” 他让孙轻去招呼刘辩,完全是因为孙轻脑子里的想法已经自成一套了,说是无懈可击也不为过,根本不会被刘辩的试探给带偏,但也没想到,他开口能是这么一句。 那最后的一声“嘿嘿”真是充满了嘲讽,也完全可以想象,若是让刘辩听到,能有多大的杀伤力。 可奇怪的是,刘秉的心中已经越发平静,仿佛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敲定了刘辩的身份,剩下的发展就已变成了水到渠成。而他现在要做的,是一个皇帝在颁布了罪己诏,因洛阳之变削发代首之后,更应该脚踏实地向前去做的。 他抬眸警告了孙轻一眼:“你别笑了,那是朕的忠臣,是没多大胆量也敢临危受命的有功之人,岂可轻慢?再这么不稳重,朕如何放心将几件要事交托给你?” 孙轻立刻闭嘴,摆出了一派端正的样子。眼睛却还是灵活得像是在说话,示意陛下若有要事尽管吩咐。 “我要你往河东走一趟。”刘秉说道。 一旁,军中书佐握笔的手还有些颤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因百官被董卓扛走,以至于陛下回京后还能担任记录天子敕令的要职。虽还不曾重设百官,却仿佛已先入职少府了。 但他手抖归手抖,落笔写下的字仍是端端正正,唯恐丢了这个官职。 “河东石炭与精盐,除却供给河内二县外,其余的尽数送入洛阳。” “往卫氏走一趟,将蔡夫人接来,请她协助辨明洛阳大火后的典籍缺漏,修补太学前熹平石经。” “还有,再带一批河东河内的官吏与留守的黑山军入洛,填补各处的人手缺漏。” 孙轻连忙应声:“我即刻去办!幸好陛下此前为求全军渡江,直接在河上架桥,这批人手与辎重,必定尽快带回。” 还正好能和没能参与进来的人说道说道,陛下让人打造的铁牛,到底是如何镇定住了河上的波澜,让他们顺利抵达对岸,攻破了敌军。陛下又是如何在洛阳的大火中,让他们找到了传国玉玺,夺回了身份。 这可都是他孙轻亲眼所见呐! 刘秉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脚都能想到孙轻现在在想什么:“还不去?” 那书佐也正好写完了敕令,由刘秉递到了孙轻的手中。 孙轻这便已将刘辩的事情彻底抛在了脑后,连忙接过了圣旨,匆匆向外走去。出门不远就见,先前“闹事”的孙策正在整顿兵马,同在此地的,还有段煨和贾诩,以及……哦!曹昂和曹仁。 “……你们这是?” 贾诩温吞地摸了摸胡须,答道:“奉陛下旨意,让我等尽快往虎牢关开拔。孙将军此前与董旻半道相逢,却只迫使他丢下人质即刻逃窜,仍未知虎牢关处情形,该当速速调兵支援,将酸枣联军接入洛阳。” “董贼挟持陈留王与百官逃往长安,抢先一步夺取函谷关在手,要如何征讨此贼,清剿叛逆,都需联军众人速来相商。” “正是!”曹昂在旁接道,“按照先前孙将军带来的消息,董旻接到了董卓的信报,即刻撤走,那虎牢关上却还有徐荣驻守。听闻此人确有将才,领兵骁勇,若关外联军不知撤军底细,被他撤离前设伏痛击,怕是要出大事!陛下令我等即刻出兵,不得耽误。” 虎牢关外兵马不少,孙策和曹昂再加上段煨,统领三千多兵马前去,已是绰绰有余。只是不知徐荣是否已然撤军,这出兵之事还需尽快为之。若能将他截下,再断董卓一条臂膀,那就再好不过。 孙策颇觉赧然。陛下夸他骁勇,不仅破关而入,杀死胡轸,还成功救回了“弘农王”,但他彼时若是不只想着入洛阳探查情况,而是先去虎牢关,或许现在也不必多走这一趟。幸好陛下不觉他是江东莽夫,只让他配合段煨行动,果然是一位明主! 但他抬头,却见孙轻比他还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想到此人也算是陛下心腹,两人又正好是同姓,孙策便出言问道:“孙将军有事发愁?” 孙轻干笑了两声:“算不上是有事发愁……” 属实是因为他刚才在刘辩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袁绍不能入关是他没本事,但也好像是把酸枣联军的所有人都给骂了进去,就觉得有点心虚。 眼看陛下是要对联军有所重用的,他却已在人来前,就把他们全得罪了。 骂袁绍可能没那么心虚,毕竟袁家确实是董卓入京的罪魁祸首,但曹操几个儿子都在陛下麾下,面前还站着一个呢。 哈哈……好像有点给黑山军招惹麻烦。 但还没等孙轻将这个回答说出来,他眼尾的余光看见,一道恍惚的身影正在一名黑山军士卒的领路下,向着这边走来。 他心中奇怪为何这人如此快就来找陛下,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开口便道:“我先前有些话说得不太体面,还请……” 话音到此,他又梗住了一下,竟不知该当如何称呼对方,只能愣愣地停下了声音。 却忽听陛下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荥阳王。” 众人纷纷愕然转头,连带着刘辩本人也惊得停住了脚步,惊愕地抬头向前看去,就见陛下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地。 他拢着身上的大氅,缓步走来,看向了眼前的一众人等说道:“我说,荥阳王,往后就用这个身份称呼他。” “那弘农虽是司隶大郡,但毕竟是董贼威逼陈留王下令所封,其名不祥,不可再用,不若改为荥阳王,食邑两千户。” 刘辩被这一句砸得不轻,竟险些忘记自己原本出门来,是想要向这位陛下问询些什么的。 刘秉却已接着说了下去:“当日太后驾崩时,河内元从俱有见证,朕不甘看到汉室凋敝,沦落贼首,更名为秉,意为秉汉室之望、秉复位之任、秉民生大业,如今虽是夺回洛阳,也不必再将名字改回。” “荥阳王隐忍多时,蛰伏周旋,于社稷有功,便继续以辩为名……替朕辩说过往吧。” 年轻的皇帝垂手而立,目光定定却又从容地望着眼前的刘辩,“荥阳王,以为如何?” 刘辩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又是心中一震。 荥阳,乃是河南尹的大郡,也是天子脚下的富庶之地。食邑两千户,放在后汉诸侯之中并不算多,但却无疑是一句天子的表态。 因董卓乱政的缘故,刘协为天子的号令已传檄四方,那么这两千户,对于刚刚夺回洛阳的正牌天子来说,已是分量极重的恩赏。 没人会觉得这是一句苛待,甚至当这句话在众人面前说出,当天子果断而坦荡地赐予了刘辩这个被人用过的名字给他时,刘辩都能感觉到,有数道羡慕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羡慕于他已从危机中走出,得到了陛下的感谢。 往后,只要他不犯蠢,做出什么危害社稷的事情,便完全能够安度余生,再也不必面对之前那样在董卓手下求生的窘迫处境! 第59章 汝南袁氏留于京中的重臣满门被杀…… 也就是说,他那位居九卿的大哥袁基,和他那位居太傅的叔父袁隗都已被杀,连带着还有其他林林总总在洛阳生活的袁氏数十口人! 他们原本是袁氏另保一边立场的重要人物,就这样死了个干净,死在了董卓的手里! 谁会想,董卓还敢动刀杀了他们? 袁绍甚至想过董卓会对“弘农王”不利,都没想过,汝南袁氏会遭此横祸。 全死光了! 董卓他…… 他不是需要太傅袁隗的站队来保持他在士人面前的形象吗?他不是一度认了袁氏门生的身份吗?怎么敢说杀就杀的!杀了士族需要担负多少骂名,难道董卓不知道吗。 啊???? “本初!”许攸赶忙上前搀扶住了他,试图出言劝慰。 但也就是许攸的声音,让袁绍的思绪忽然暂时从袁隗袁基等人的死讯中抽身而出,想到另外的一件事情,那就是刚才曹昂的话中还提及的:袁氏众人的死因。 为给陛下保住秘密,协助陛下行偷天换日之事…… 这话说出在曹昂的口中,充满了对大汉忠臣的敬佩,充满了对以身殉国之人的追怀,听在袁绍的耳朵里,却只剩下了一阵轰鸣。 他死死地抓着许攸的手,更觉眼前昏沉,如在梦中。 他袁绍避开河内,来到兖州,是为了避开那个发出檄文、疑似冒领身份的陛下。 他声称自己确实在河内见到了真皇帝,虎牢关上那个是董卓推出的假货,是为了一鼓作气打入洛阳,不至落个无功而返、遭人耻笑的后果。 但他心中其实并不觉得,真有什么偷天换日之事!就算真的有,他袁氏也一定不知情。 可为什么,洛阳的袁氏众人会因这个理由被杀? 曹昂还说什么为弘农王改封荥阳王之类的话? 这已经完全脱离了他对事实的认知! “本初!”曹操也连忙上前来。 袁绍的眼前一阵缭乱,喉咙口也涌上了一层血腥味,费了极大的力气,勉强才重新聚焦了视线,就见到了数张迎上来的关切面容。 “我……我尚可,撑得住。” 他撑得住! 但他清楚地知道,此刻众人的想法必定与他不同。 他们以为,他是因袁氏族人为国捐躯而伤恸不已,遭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却不知他现在的处境可能还要比上头压着这些人时更好,少了这些支柱会让他伤筋动骨,却不至于落到绝境。 他更在意的,是这事情背后的事实! 他无法不怀疑,袁氏众人被杀,其实是那位冒领陛下身份的人造成的结果,这“偷天换日”的说法也是他放出来的风声,这个改封…… 袁绍目光中忽然凝聚起了一点亮色,求救一般看向了曹昂:“敢问世侄,你说的荥阳王……可还安好?我此前为保联军不失,不得不叫破了他的身份,他……” 他这个改封,是不是追封?若是的话,只怕洛阳的局面已完全可以让他猜得到了! 可曹昂已立刻给出了答案。“他还安好,袁公大可放心。” 曹昂心中叹气,不知道该不该说,可能袁氏满门的惨状,就是袁绍的这句定论导致的。 唉!反正从洛阳的百姓这里对照出的时间看,是先有弘农王出征,有袁绍的这句证词,才有了董卓对袁隗袁基的痛下杀手。 但眼看袁绍此刻已是如此惨状,这样的话真是不说为好。 却不知光是他的这句答复,已够让袁绍陷入更深的困惑与绝境之中。 安好?弘农王安好? 这是什么情况? 孙策瞥了眼袁绍的脸色,心中若有所思。 真是好笑。出兵之前,总听袁术说起那个“庶子”就是咬牙切齿,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不满于庶子爬到他头上的愤懑,让人不难想到,这袁绍应当本领不小。但看他此刻的表现,怎么也不像是能扛起门庭的人啊? 不过从他入不得虎牢关看,确实不似他孙策有本事! 虽说他和袁绍没多大的交情,但他也不介意在此时为袁绍解惑。 孙策接上了曹昂的话:“不错,袁将军可以安心,您那一句话没要了荥阳王的命。董卓应当觉得这负责假扮陛下的人还有用,在让董旻从虎牢关撤兵时,把他一并带上了,可惜正好遇上了我。董旻仓皇逃窜,却把荥阳王给丢下了,被我所救。” “不过也怪我没先来虎牢关与几位将军会合,荥阳王被困董贼之手,也不知陛下已杀至洛阳,竟闹出了个天大的误会。我以为荥阳王是真,荥阳王以为还要继续假装,直接到了陛下的面前。我又见陛下与荥阳王之间天差地别,当即就气得要让陛下处决这位甘冒风险假扮的忠臣。” 孙策说到这里,都觉心有余悸,懊恼自己的莽撞。 “幸好,陛下当众解开了这身份的迷云,又为了安抚忠臣,为此事结案,改封他为荥阳王,还将自己的名字赐予了对方,自己另用彼时在河内新定下的名字。此事便也圆满落幕了。” “荥阳王为陛下在洛阳周旋争得了时间,陛下在河内聚集兵马,一战渡河,先我等一步攻入洛阳,赶走了董贼,正如陛下所说,此为上天不绝汉室!” …… “也得说是幸好——” 这一行人等折返向洛阳的路上,收到了孙坚等人进军而来的消息,又在半道上等了大半日,正好等来了另外的一路兵马。 比起对上袁绍那张魂不守舍的死人脸,面对这些重新会合的自己人,孙策的分享欲就要大得多了。 “我在察觉到胡轸兵马有异的时候,便说服了祖叔,即刻进军,要不然,又岂能与陛下的元从一个待遇,有幸见到陛下削发代首,举玺为证,必要追讨董贼,重定江山!要是错过了这样的场面,必定要遗憾终生。父亲,你说是不是?” 孙坚的眼睛又往孙策那仍没摘下来的红头巾上看了眼,不知道为何嘴角抽动了一下,总觉得他养出来的这个儿子,简直是比他还要有胆子冒险。 也不知道这等作风,会不会惹出什么祸端来。 但想到孙策此次确是抓住了战机,也立下了莫大的战功,还救下了身份不同寻常的荥阳王,孙坚又忍不住挺起了胸膛,与有荣焉。 他连忙回道:“是是是,你没贻误战机!” 就这点上说,孙策比袁术不知强了多少! 天知道孙坚当日冒险出城报信,抵达袁术军中,向他索要军粮,并请他一并发兵支援的时候,憋了多少火气。 在听完了孙坚骗过胡轸,带兵退入鲁阳城中的遭遇后,袁术象征性地夸赞了他两句,便没了下文,只说会让人尽快筹措军粮。但到底要何时才能正式发兵,他又给不出一个具体的答案。整支军队看起来气势不小,却简直像是宗贼匪寇聚首,陪袁术吃喝玩乐,意图靠着阵仗逼退敌军! 也就是袁术的麾下有个靠谱些的谋士,名为阎象,知道和董卓的西凉军要拼士气,就不能打什么长久对峙的仗,一力主张尽快交付军粮给孙坚,让他驰援鲁阳,这才加快了些速度。 但还是鲁阳的军报先一步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听闻西凉军退兵,孙策追杀上去,还临阵斩了胡轸,袁术可算是坐不住了,立刻找上了孙坚,决意和他一并出兵。 之前,大概是不想立刻以身犯险,也不想孙坚抢了他的风头,现在就是不出兵不行,不然要被问责了。 孙坚领到了需要的军粮,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但他更没想到的是,孙策居然已有了这么精彩的一段经历,还冒犯到了陛下的面前,又意外地因此事入了陛下的眼,得到了接应虎牢关联军的重任! 他倒不至于觉得是孙策抢了他的风头,只觉得一切都是袁术的错! 不过说到袁术…… 孙坚往袁绍和袁术的方向看去,还能隐约听到那边的争执声。 许攸试图把袁术劝住,却见这向来有路中悍鬼之称的袁术袁公路骑着他那匹宝马,得理不饶人地挤在袁绍的马车边上。 “我就真不明白了!”袁术骂骂咧咧,“哦,之前那群宦官杀了何进的时候,我们要趁机反攻,烧洛阳南宫九龙门这件事,你袁绍是不干的,张了张嘴就叫我去烧。行,我干了,然后呢?需要打手的时候,我袁术是有用的,真到了把陛下换到外面这种大事的时候,你们又不叫我了?” 袁绍压着额角,听着外面袁术的话,更是一阵阵钝钝作痛。 要不是此刻的情况不允许,他真恨不得对外大骂一句,他也不知道什么偷龙转凤的事情!他不知道! 偏偏此刻汝南袁氏已经付出了太过可怕的代价,他袁绍也早让一些话变得深入人心,他已没法再改口了。 洛阳的那位更是留下了董卓手里的“弘农王”,坦坦荡荡地将名字赐予了对方,为对方封王厚待,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差点让袁绍都要真觉得有这么一回事! 但他此刻的沉默,对于脾气不太好的袁术来说,却简直像是对他的嘲讽,和对他能力的蔑视。这他能忍? “你这隐瞒来隐瞒去的,要是隐瞒彻底也就算了!非要为了稳固军心把事情说出来,落了话柄!说叔父和大哥他们的死跟你袁绍没关系,我袁术第一个不相信!枉费他们平日里对你如此信任,对你袁绍的心机手段格外看重,结果你就是这么对他们的!” “那你现在向我质问这些是什么意思呢?”袁绍猛地推开了车窗,怒目看向了袁术。 第60章 这实在不是一句给袁绍面子的发问! 何早退而迟来也! 无论是畏惧于董卓强权的“早退”,还是被困于虎牢关、未能尽早开赴洛阳的“迟来”,都以斩钉截铁的架势,将袁绍直接钉在了耻辱柱上。 …… 袁绍呼吸一滞。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他实在是无法从刘秉的表现中,看出他到底是何身份,又为何能取代刘辩成为皇帝,只因—— 那确是帝王方能有的威仪,也唯有帝王,才能以这样的语气,向着他袁绍发出这样的一句质问。 就连他为何会将这会面的地方放在此地,都好像能有一个个合理的解释。 起码,与袁绍同来的孙坚,就已是一脸恍然。 在应召而来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洛阳皇宫虽被大火烧毁,却还不至于连一个用于陛下召见官员的地方都找不出来,但此刻,陛下上来就是一句对袁绍的发难,已将一些话付诸于不言之中。 那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不是袁绍为何来迟,而是“司隶校尉”为何来迟! 位比两千石的司隶校尉,负责督辖京师洛阳与其周边,麾下有一支逾千人的武官队伍,本该是洛阳遭逢大难之时最重要的护驾力量,却愣是姗姗来迟,比流落在外的皇帝还晚一步抵达洛阳。 别管袁绍是不是弃官而逃,又是不是重新领了渤海太守这个官职,起码对于眼前这位陛下来说,他就是那个不负责任的司隶校尉。 他连自己的司隶校尉职责都做不好,又凭什么安坐于洛阳高堂之上,踏足洛阳腹地,就该在刚刚渡过洛水之时止步,停在此地。 后方的废墟,和被陛下亲自绞断以自罚的头发,都像是对于袁绍的控诉。 不过也许,还有一个更加直白的说法—— 袁绍他不配! 刘秉得理不饶人,深知此刻最好的破解别人对他的质疑,就是先把对于袁绍的质疑说出口。“回答我!洛阳为董卓付之一炬,繁盛景象化为焦土,你袁绍又要为此负担多少责任!” “我……”袁绍话一出口,心中便是忽然一沉。 当他被刘秉的问题牵着鼻子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错过了对“皇帝”身份发难的最佳时机! 可又或许,从叔父等人为“尽忠皇帝”而死的那一刻,从他在虎牢关下指认弘农王为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质疑的余地了。就算有,也仅剩下对方露出破绽的时候。 偏偏面前这位,上来就是先发制人的招数。 甚至,没有人会觉得陛下对他有恨,有任何的问题。 那不是在解决知情人,而是一位险些国破家亡、百姓流离的皇帝,对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发出一句饱含怨怒的质问! “陛下——” 袁绍瞳孔微震,就见在他语塞的当口,袁术竟直接冲了出来,一抬衣摆,便跪倒在了刘秉的面前。 袁术更是将手一指,便指向了袁绍的脸:“陛下实在该当对他严惩不贷!当日何大将军本已打算与太后商定如何惩处十常侍,根本不必令董卓入京相助,西园八校自可充作陛下羽翼,然而正是此人一力主张邀董卓助拳,方有了后来的祸事。” “更可恨的是,此人明知陛下计划,在冀州起兵后,却以渡河不易为由兵进虎牢,任由陛下艰难渡河,翻越邙山。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他保守秘密又不彻底,不仅险些坏了陛下的好事,还断送了叔父与长兄的性命,实为不忠不孝之徒!” 袁绍险些一口血从喉咙里喷出来。被袁术这举动给气的! 他见过蠢的,没见过如同袁术一般这么蠢的! 若是能换的话,他只恨不得死的不是大哥袁基,而是眼前这个,上来就是一句“陛下”的袁术。 就连刘秉的表情也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啊?这人脑子是怎么长的? 袁术义愤填膺的语气、怒火高涨的神情简直太真实了,真实到刘秉完全不必怀疑是他表演出来的。 也就是说,袁术明明是袁家嫡系,该当或多或少知道些内幕,却真的以为,袁隗、袁基还有袁绍,是皇帝被偷换至河内这件事情的知情人,唯独把他袁术撇开在外? 也真的相信了袁绍前往兖州,是为了避开局势更为艰难的战场,结果反而还更慢一步入关? 不仅如此,他好像还觉得,在袁隗和袁基被陛下以衣冠冢安置后,他袁术与袁绍就不再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现在检举袁绍,还能得个大义灭亲的名头? 这也太“聪明”了吧。 汝南袁氏这一派的嫡次子,已公然承认了他刘秉就是大汉的皇帝,无疑是进一步断绝了袁绍拨乱反正的机会。 不过很可惜,袁术的控诉得到的,并不是陛下的认可,而是他蓦然转来的一道冷眼:“虎贲中郎将,呵!我还没说你呢,你倒是先在这里撇清关系上了!” “统领虎贲禁军,主职京师皇宫宿卫,宫中内乱你不能止,救驾救出了火烧宫门,将天家颜面置于何地!我看董卓烧洛阳,也没少从你这里取材!” 袁术检举袁绍的怒意是真,刘秉此刻的怒骂也是真。 袁绍是为了士族利益,强行激化了外戚和宦官的矛盾,袁术就是顶着中央警备团团长的名号,不是商量着救人,而是直接把大门烧了,让宦官不得不狗急跳墙。 但凡张让再偏激一点,现在刘辩都已经跟着他一起沉入黄河了。 好一个司隶校尉,也好一个虎贲中郎将! 一想到今日洛阳的惨状,有多少是因这两兄弟而起,他们竟然还有空在这里兄弟阋墙,刘秉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就以你二人所做之事,便是诛灭九族也不为过!袁氏四世三公、门生天下的地位,就是让你们有底气用累世之积淀胡作非为的吗?若你袁绍不是质问董卓,知不知道你的宝剑也够锋利,而是直接一剑捅进他的心窝,若你袁术这路中悍鬼真能执三尺剑,当道斩那恶徒,我还高看你二人一眼,现在……哼!” 刘秉冷笑了一声:“死去的袁太傅,袁太仆也算是为国全了忠义,权当功过相抵,可你二人,又有什么话说!” “……”袁术已经傻眼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常常被何进说成是仁懦的皇帝,居然经由一场巨变,成长到了这般神威不凡的样子,更是仿佛全然不打算倚仗汝南袁氏,上来就对着他和袁绍各打一百大板。 但他不觉得他得和袁绍同罪啊。就像陛下提到的放火烧宫门之事,那还不是袁绍出的馊主意?他只是彼时慌了神,错信了袁绍的话而已啊…… 如今袁氏被董卓砍死了那么多人,简直是元气大伤,他这才醒悟过来,袁绍靠不住,还得由他顶上,可当先一步重获陛下信任,竟好像极为艰难。 他连忙吞咽了一口紧张的唾沫,膝行两步:“陛下——” 但还没等袁术开口,一声更为沉闷的声响忽然响起在了近前。 袁术倒抽了一口冷气,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袁绍忽然跪下,重重地将头叩在了地面上。“你……” 此地,乃是太学之前的官道,路面虽不崎岖,但也绝不似屋中平整。 袁绍这一下叩首,更是仿佛用尽了力气,以至于,当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鲜血已从他的额头处流淌了下来,破坏了这张虽至中年但也能看出英挺儒雅的面容。 他顾不得抹去一路淌至眼皮的血色,振声说道:“陛下若要怪责袁绍无能,纵虎入京,又未能杀虎,还落在了陛下的后面,这罪——我认!但若要我认下袁公路的指责,说我乃是不忠不孝之人,却决计不能!” 袁绍喉间隐隐作痛,像是吞咽着刀子,但他能以庶子身份被长辈认可,过继于大伯名下,又得到种种托举,一路走到司隶校尉的位置,从来不只是凭借着权贵的身份! 他现在不得不认下对面那个奇怪的陛下,却绝不愿被直接推到死地,只能引颈就戮。 方今之计,要有多少损失,他都承担着,却总比彻底跌落谷底要好。至于袁术这个蠢货,且等他应付过去了今日,再来和他算个总账! 虽无旁人为他谋划,但他敢断定,这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他眉眼间神色堂堂,随即又向着刘秉叩首三声:“袁绍恳请戴罪立功,以报叔父与兄长以及其余袁氏子弟的血仇,为陛下尽忠!” “如何,戴罪立功?”刘秉袖中的五指慢慢收拢,对于袁绍此刻的表现大觉震惊。 他印象里的袁绍,大概是他不听谋士之言,刚愎自用,宠溺幼子,兵败官渡的样子,就连先前他兵困虎牢关,也像是在加深着这个印象。但他此时,倒是让人理解,为何他能继承袁氏基业,一度雄踞北方了。 袁绍缓缓地扳直了身体,向着刘秉答道:“愿为陛下前驱,征讨关中,杀贼立功!” 刘秉笑了:“杀贼?用什么杀贼?” 袁绍顿时察觉到了刘秉的态度,似乎与他想象之中的仍有区别,但话已出口,也只能硬着头皮咬牙答道:“臣有良将精兵,当趁董卓未能立足关中,速破函谷关,追击逆贼,将其杀之以绝后患!” “就用你连虎牢关都破不了的本事去打函谷关吗?你到底明不明白函谷关是什么地方!” 刘秉怒极伸手,指向了后方的废墟,让人全然看不出,他一度因袁绍的表现而心头一跳,意识到自己在此刻,方算真正正面对上了汉末的枭雄。 “昔日秦据关中,六国征讨,难破函谷之险,光凭你袁绍的部将与兵卒,能否成事,你自己不知道吗?一旦战事拉开,需要征召的士卒与辎重有多少,又要在崤函道上折损多少,你不知道吗?” 第61章 董卓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费力地想要克制自己的怒火,却终于在董旻看似认罪、实则无谓的模样面前,彻底变成了火山喷发。 “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怎么不自己也被留下呢!” 远处的刘协都听到了这一声怒喝,不由微不可见地往后挪动了两步,但董卓的气急,仿佛也预示着洛阳那边出现了极大的转机,又让他目光中闪过了希冀,竖起了耳朵。 董卓此刻哪还能顾得上刘协,叉着腰向董旻斥道:“你把那个假货留给了他,还让他在洛阳百姓面前尽显恩义,你得到了什么?你便是回头抢人不成,直接将人杀了,都比现在这样要好得多!” 董旻一噎,狡辩道:“……可我当时哪里知道,来袭的那一路人就这么些,居然连反攻虎牢关都做不到,就只带着那个假货跑了。” “你还敢说!” 董卓越说越是气血上涌。 若是其他的将领干出这等蠢事也就算了,偏偏捅出这最为关键一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亲弟弟!母亲还在此刻撤兵往关中的队伍中呢!他能拿董旻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原谅他。 但回头看着己方的情况,就如有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 是,他现在手握着朝廷百官和一个小皇帝刘协,这不假,但对面呢? 对面不仅有兵有将,有玉玺在手,还有一座重新被夺回的洛阳城。 那个皇帝也不像是年幼的刘协一般,只是个人尽皆知的权臣操纵下的傀儡,而是一个对忠臣仁义,为他铺平后路;对百姓宽厚,归罪于己身;甚至对将领士卒也指挥得当的英明君主! 董卓就算不在洛阳,也完全可以想象出,彼时会是一副怎样的场面。 洛阳的废墟之上,重回皇位的君主举起了失而复得的玉玺,与假扮他、助力他脱险的忠臣携手,向百姓宣告何为从头再来…… 直接把他撤向长安,稳守关中的战略性后退,对比出了落荒而逃的意思。 眼见董旻只低头认错,却拿不出什么弥补的办法来,像是吃准了他也只能接受现实,董卓蹭的一下又冒起了火,一把抓起了手边的佩剑,连着剑鞘一并往董旻身上打去。 但刚打出去一下,就听到了李儒终于响起的劝架声:“太尉,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为今之计,是抵达长安后该当如何做。” 董卓的动作一顿,又怒瞪了一眼如蒙大赦的董旻,一脚把他踹开到了一边,在一旁坐了下来,向李儒道:“说来听听。” 刘辩,不,应该说,是将“刘辩”这个名字赐予了假弘农王,又自己改名为刘秉的新君,真是个可怕的皇帝,也是个可怕的对手! 他本以为,这趟冒险入洛,是让自己寻到一条青云直上的门路,却不料,只成功了一半便被真命天子驱逐出逃。 但他早已成了对方眼中的叛逆,是刘秉要发出檄文声讨的对象,就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只能,也必须继续这样走下去。 刘协也只能成为最后胜利的那个皇帝,在他董卓的帮助下,击败他的兄长。 李儒蹲在了董卓的身边,低声道:“我们如今有三个优势,务必要扬长避短,将它们发挥到极致。能否稳守,随后反击,就全在于此了。” 董卓的面色和缓了不少,“你说吧。” “其一,是正统。” 董卓眉头皱起,对着开口的第一句就大觉意外:“可……” “我说的不是传国玉玺的正统,这种东西真是必需之物的话,我们抵达关中后也能寻块宝玉雕琢而成,拿出去说是玉玺,又有何不可呢?我说的,是百官认定,尤其是,先帝认定的正统。” 李儒心中不无对刘秉反应的震惊,但他此刻的头脑,也以远比之前更快的速度运转了起来,试图从此刻的风雪茫茫中,找到一条去路。 “百官之中,知道先帝不喜弘农王,而偏爱陛下的人,并不少吧?换天子一事,除了袁隗,表示同意的党人,也不在少数吧?” 董卓眼神一厉:“你的意思是,对外宣称,洛阳的那位皇帝能够登基,是何进大将军揽权,与何太后里应外合,篡改了先帝的遗诏,而我们要做的,也不过是忠君而已。忠的是死去的先帝,忠的是他认定的继承人刘协!” “是!”李儒回答得斩钉截铁。 这就是他说的正统。 别管这所谓的“忠诚于先帝”,扶持他心目中的皇帝继承人,到底有多少人相信,起码,不能让对面如此轻易地号令天下! 刘协在此,百官在此,凭什么不能是被恶徒迫于险境的汉廷呢? 反正他们西凉人吹多了风沙,脸皮够厚,这话说出来,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李儒也果然看到,董卓闻言笑了:“很好,你继续说。” “第二项优势,是兵力。” 董卓又有点想骂人了。 说兵力这个优势之前,是不是得先看看当下的情况? 先有段煨和贾诩投敌,后有李傕退兵时带来了胡轸的死讯,再就是他这个倒霉兄弟,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将吓跑了。说出去谁还敢说,西凉军兵强马壮,乃是不可多得的悍勇边军? 李儒却是语气从容:“太尉是不是忘了,对面的兵马鱼龙混杂,只是占了一个我方兵马分散的先手而已。如今只守函谷关,情况又已不同了。皇甫嵩麾下三万兵马仍在关中,夺他兵权之事本已做了一半,何妨彻底做绝。再有,西凉兵马多年间屡屡寇略三辅,自关中牟利,又是什么缘故?” 董卓:“……由凉州入关中,远比前往洛阳容易得多。” 皇甫嵩的兵马,正可填补他在洛阳的损失,不仅能补缺,还有过之。有刘协在手,也不愁接管不过来这批人手,大不了直接把皇甫嵩打成叛逆就是了。不过,皇甫嵩的儿子与他有旧,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董卓也不想杀了皇甫嵩。 至于李儒说的后半句话,他也明白意思了。那就是抽调凉州的兵马,填补关中的短缺。 “不仅仅是填补,也是为太尉您找两个盟友。两个在此时不得不提的盟友。” 盟友? 董卓若有所思:“你是说,马腾和韩遂?” 李儒点头:“正是!昔日羌氐起兵造反,韩遂本为州郡官吏,被敌军挟从作乱,一晃五年,已成乱军领袖。马腾本为平叛将领,州中从事,倒戈敌军,也成反贼将领。这二人自主帅死后争权夺利,彼此势弱,早知此道必不能长久,恐怕早已等着汉廷向他二人招安了,难道不正是您唾手可得的良将吗?” 见董卓仍有疑色,李儒趁热打铁,继续劝道:“您想想,关西关东之间的分歧,在今日的朝堂上已持续了多久?如今是您董太尉扶持皇帝,于关中重新建立朝廷,正是抹平这影响,向关西诸将示好的机会。就算您不说,恐怕马腾和韩遂也会找上门来。” “再有,这二人两次落败于您手,对您总比对旁人敬服,这也正是您能拿捏住他们的底气所在。” 李儒的话,成功让董卓的脸上多出了意动。 是啊,他是因准备不足,也轻看了对手,于是不慎落败于刘秉,让对方夺回洛阳,但细算他在凉州与韩遂、马腾的交手,还是他的赢面多。 中平二年,他围攻韩遂不克,结果夜晚就有流星砸进了韩遂的军营,惊得驴马大叫。他趁着敌军被这不祥之兆惊动,直接出兵进攻,大破韩遂,逼得对方退走。就凭这天时助力,比之光武又如何呢? 今年二月,凉州叛军包围陈仓无果,皇甫嵩力主反击,董卓随军,再度大破韩遂马腾等人,斩首一万有余。 找这样曾为他手下败将的盟友,给出些好听的将领名号,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助力,助力他对抗刘秉,还当真可行! 这马腾、韩遂,一定会为他董卓在关中立足添砖加瓦。 董卓挥了挥手,示意董旻自己去一边反省,向李儒问道:“第三点优势呢?” 李儒淡淡道:“关中汉中,龙兴之地,就当图个吉兆吧。” 他那前面的两个理由说得头头是道,到了第三个理由就成了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让董卓都愣住了一下。可在回过神来的下一刻,董卓就已捧腹哈哈笑了出来。“好,好一个吉兆!” 不错,吉兆这种东西,恰恰和前面两个优势相比,是不必详说的。 这一句话,也让董卓先前听闻洛阳近况的郁气一扫而空,就连此刻的寒风凛冽,也吹不灭他正要大展拳脚的雄心壮志。 只是当他余光一扫,见到了被扈从拦在外面的刘协时,眼中又蒙了一层阴云。 他当即起身,大步向着刘协走去,心中已在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李儒和他说了那三个优势,却没将有一个劣势说出来。刘协他曾被称为“董侯”,却终究和他董卓不是一个“董”字。他的聪慧固然是好事,但等再长大几岁,这聪明就反而成了负累。 洛阳的刘秉是自己在当皇帝,他董卓却是拖着个未必听话的皇帝在战斗! 面色阴沉的董卓停在了刘协的面前,低头问道:“陛下何故来此?” 刘协瞳孔一震,因董卓威风迎面,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他原本想问,他远远听到的什么真假弘农王,什么赐予刘辩名字册封荥阳王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他从始至终都觉得,那个被董卓派往前线的就是他的兄长。但他此刻的沉默,在董卓的眼中,却仿佛有了另外的意思。 董卓冷笑了一声:“陛下,恕老臣多嘴提醒您一句,您和那假扮弘农王的忠臣还不一样,是真已当上了皇帝的人!我无退路,您也不可能与兄长友爱谦恭了!若您为洛阳重新有了个皇帝而高兴,那您离死也不远了。” 第62章 人不够怎么办,那就招! 虽然刘秉现在还不敢确定,他这个假装皇帝的表现已能骗得过天下所有人,但卫觊、荀攸等人也不算是出身乡野了,他们都没觉得有何问题,他自己也该多有一点自信。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相信”自己是皇帝,真正的刘辩相信他是皇帝,其他人凭什么不信? 早到的元从相信他是皇帝,后来的凭什么怀疑? 莫非他们是董卓的奸细吗? 总之,既有诸多要务,急需有识之士前来相助,匡扶汉室,整顿秩序,这招人的手笔就应该大胆一些。 先从精通内政的人下手。 第一个跳入刘秉脑子里的名字,就是诸葛亮。可惜他掰着手指一算,诸葛亮可能还不到十岁,至于现在身在何处,那更是抓瞎。总不能他跟部下说,朕今天做梦,被托梦告知了一个名字,叫做诸葛亮,速速把全国的诸葛亮都抓来吧。 不成不成,还是换一位吧。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荀攸的叔叔荀彧就是上上之选。 不过,他如今所需的,恐怕不止一人两人,光靠着定向的邀约,还是效率太低了,所以…… 荀攸刚要应答这句邀请荀彧来此的话,就听到陛下又补了一句:“劳烦公达,在去信一封前往冀州后,再替朕写一份招贤令!广发于关东各州,敬告天下!” “但为防被董贼带走的官员寒心,这份招贤令上,朕有几句话想说,务必传达清楚。” 荀攸连忙应道:“愿代陛下执笔。” 在他看来,这将会是陛下抵达洛阳后,第一封真正向着天下人发布的诏令。将这封诏令交由他来起草,无疑是陛下对他的信任! 至于刘秉…… 他可能只在想,有荀攸代笔,他终于不必为了一封诏令熬夜了。 这招贤令可不像是罪己诏一样,还能用什么心绪动荡,胡乱涂抹,字不成字来解释了。只能让旁人来充当一下他的脸面。 人多也就是好办事啊。很快,这封经由刘秉“指导”,荀攸提笔,卫觊誊抄的招贤令便自洛阳发出,向着东南北三方发出。 考虑到董卓的部将仍把持着函谷关,董太尉仍带着百官朝臣和刘协在跋涉前往长安的路上,这封招贤令就不往西面送了。 反正,送了也是白送。 …… 向东而去的诸位天子令使快马加鞭,甚至在半道,就已追上了正在前往汝南的袁绍和曹操,被暂时叫停,让二人得以一观这份发出时机尤为特殊的招贤令。 袁绍满心疑窦与愤慨。 他一边和曹操瞎扯什么“陛下重建朝廷不易”,一边也迫切地希望看到,这封招贤令上能继续暴露出什么身份的漏洞。 可惜,他展开这份帛书,就见其上工整而有神韵的字迹跳入了眼帘,昭示着陛下对于招纳贤才入朝的重视。 曹操也凑了上来,啧啧称奇:“早闻河东卫氏长于书法之道,我那好友钟元常就曾得过卫氏墨宝,甚为欣赏,如今看来,果然不凡。” 袁绍只想向曹操翻个白眼。这书法水平如何,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这封招贤令,毫无疑问会张贴于汝颍大县。 汝南至颍川这一带,也正是洛阳脚下文化最为鼎盛之地。 这是要广撒网捕大鱼了! 若是袁绍此刻的境遇没有那么尴尬,对于陛下有此应对,他绝无二话,可偏偏…… “你笑什么?”袁绍脸色一沉,向着曹操怒道。 曹操伸手一指:“哈哈哈你看陛下多有意思,把话说得未免太直白了些。什么上无高阁殿宇大庇名士,下无良田沃土广施州官。真是的,这洛阳一场大火,董贼大加劫掠,把朝廷折腾成了何种样子。” 这事吧,其实大家都心中有数,却没想到,目前对比董卓正处上风的陛下还能这么说,全然不觉这话有损于他的颜面。 “昔日秦孝公求贤,历数国耻,说的只是国家危亡,但对贤才的待遇却是摆在明面上的,所谓吾且尊官,与之分土,从官职到土地一概不缺,到了陛下这里,却反其道而行之,我又怎能不笑。” 袁绍扯了扯嘴角,冷哼了一声:“他聪明着呢。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既让被董卓带走的那批官员知道,陛下没找来一群接任者,代替他们舒舒服服地安享富贵,又让那些只为了图个一步登天的求财者望而却步。我看这话一出,反而会让那些颇有家资的人往洛阳一行,试图碰个运气。” 曹操笑道:“先帝是敛财好手,陛下又岂是池中之物。若真有人能读懂这话的意思,愿携家产赶赴洛阳,也算是他们的本事,知道资助所谓的潜龙,资助家产不丰的小官,还不如拼一拼,直接来资助真正的皇帝。” 袁绍神情古怪,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谈论下去,毕竟,别人可能是带着家产来碰碰运气,他却是得交钱赎罪,这二者完全不是一个情况! 他冷着一张脸,继续往下看去,就见这封招贤令中随后写道: 纵使洛阳疲敝,天下危亡,就如先前所说,发不出多少俸禄来,但自陛下从河内起兵,到收复洛阳以来,各方侍卫之臣在内策应,忠志之士忘怀生死,令他倍感庆幸,天下人心思汉,纵有奸臣邪佞当道,也不曾有变。现在都已尽数报于他这位汉室的接班人身上。 故而他必欲振兴朝堂,修复内政,待得兵精粮足,便挥师长安,征讨董贼,迎回旧臣。 …… “荀慈明、蔡伯喈之辈,可令蓬荜生辉,董贼用之不得法。卢子干、黄子琰等,志虑忠纯,董贼鹰视狼顾,竟欲杀之而后快……哈哈,瞧瞧这招贤令上的小心思。” 年约二十上下的文士坐没坐相,懒散地靠在坐榻上,展开了这份招贤令的誊抄摹本,饶有兴致地念出了声。 在他对面的那人衣冠楚楚,神态疏朗,见好友是这般模样,也只得摇头感慨。忽听郭嘉抬头问道:“文若,你对这一段如何看?” 荀彧将心思从荀攸让人送来的邀约上转开,落回到了这封招贤令上,叹道:“陛下救人之心,溢于言表了。” 这招贤令上为何要写这样的两句,还不是为了引出随后的那句话。 说那董卓不明白一个道理,叫做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但他知道啊。这些名士官员被迫远离洛阳,何止是令洛阳失去了各司其职的要员,也是让洛阳失去了往日里的熠熠生辉,故而恳请天下有识之士,重现都城风貌。 这些即将应邀而去的士人,到底能否成为山中仙灵权且不论,倘若这封招贤令上的内容能被董卓获知,他就算是出于意气之争,不敢让天下士人之心进一步倒向刘秉的“正统”朝廷,他也绝不会对荀爽卢植等人有所苛待。 但陛下才是先走出这一步棋的人,就不知要比董卓明智多少倍。 蔡邕、卢植、荀爽等人能被称之为大儒,可不仅仅是学问做得好啊,还有不知多少门生在外。陛下愿意在招贤的同时,还多费了这一道心力保全他们的性命,落在这些人眼中,会如何想? 便是出于孝敬师长的念头,也该尽早赶赴洛阳,为陛下效力了。 而这寥寥数句之间,还透露出了一个消息,这位陛下并未和先帝一般,将士人打作党人,却是以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意图让此刻破败的洛阳重现生机…… 虽说荀攸在信中提及,这封招贤令是由陛下给出了方向和几句妙言,由他润色而成,但求贤底色如何,一看便知。 “难怪公达早早赶赴河内,为陛下效力,还在洛阳之围初解时,便来信相邀,请我前去。” “那你去吗?”郭嘉撑着胳膊在桌案上,一改先前的懒散,向着荀彧发问。“这招贤令上也说了,自中平年间,四方多有乱贼兴起,道路断绝,再行观望一番也无妨。不过要我看,观望来观望去,也只见这冀州韩馥,是个庸人!” 枉费此人还能被称作颍川名士呢,还因这个名士的头衔,让一众唯恐洛阳有变会波及颍川的士人,从颍川巴巴地跑到冀州来,托庇于韩馥处。 结果瞧瞧他干出的都是什么事。 先是对袁绍的行动各种监督限制,唯恐他招惹出了什么麻烦,后又在陛下起兵时两面逢源。 结果到了洛阳被收复的消息传来,他又终于慌了,找来了沮授等人商议对策,却好似只得出了一个糊弄过关的结论。 郭嘉听着这些消息,就觉得好笑得很。 若陛下真是这么好糊弄的人,他还能自河内渡河,奇袭洛阳吗? 大概不能吧。 荀彧抬眼就看到了郭嘉那嘲讽的神色,不疾不徐地将荀攸的那封信收入袖中,答道:“公达相邀,自是要去的,叔父被困董贼之手,我也当竭力前去筹谋。” “哈哈那就太好了!”郭嘉拊掌笑道,眉眼飞扬,“我在你处借住数日,别处的饭食也吃不惯,不若你家车马往洛阳去时,在后面给我留一个坐处。我看那韩馥看得眼疼,不乐意待在冀州。” 荀彧摇头叹道:“……没人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若不想看韩馥,也自有其他人可看,有话直说就是。” 不就是因这份招贤令想要去洛阳吗?何必说得这么弯弯绕绕的。 郭嘉答道:“那我可就真直说了?你欣赏陛下,是因他的仁厚之举,意在保全卢子干等人,我却是因为后面的那一句……” 陛下说:“天下贤才难求,朕知不可强求,令人共社稷之存亡。故而——” 第63章 张燕说干就干。 白日里,他们要负责洛阳的火场清扫、屋舍修建,还要赶在春日到来前,在洛阳远郊建立军屯,做些垦地开荒的事情,到了傍晚,陆续回到南郭的军营中时,张燕便领着几个军中头目聚在了一处,开始了识字的大任务。 他还模仿着徐晃的样子,打了个用于识字的沙盘,用腰间别着的短刀削出了几支“笔”,用来在当中写写画画。 …… “这不对吧?”刘秉抬头望向了一脸赧然的张燕。 虽说,他少有见到张燕是这等表现,但该问的问题还是要问的。 他前几日和荀攸一起,往谷城走了一趟,向前线驻扎的士卒犒军鼓劲,顺便提醒留守洛阳西面的士卒,一定要谨防董卓兵马自函谷关越界向东,来找洛阳的麻烦。 回来便听闻,因他那份劝学书,近来军中风气大有改变,就连此前谈起识字就色变的张燕也不例外。 刘秉来了兴趣,就让人给张燕等人分发了竹片和笔墨,让他们将近来学会的字全写在上面。 然后,他就发现问题了。 字的美丑还在其次,反正刘秉自己的毛笔字也算不上好看,更不能要求这些识字不久的人就能用握刀的熟练度来握笔。 但是,但是…… 刘秉无奈地把手中的几枚竹片全举到了张燕的面前:“其他的字不见得会几个,还有把汉都写错的,怎么一个个都会写董卓两个字!是要董卓见了,都惊叹你们习字很快吗?” 这是什么恨比爱长久啊!! 这“董”字的笔画,对于刚识字的人来说又不少,怎么就一跃居上,成了首选了。 张燕忙道:“陛下,这个……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刘秉把竹片搁在了一边,“为了每日在军中宣扬必胜董卓之心,你们在识字的沙盘上各写一次董卓,然后往上面踩几脚是吗?幸好你们不用对此恶贼用敬称,不然我都怕你们还学会了仲颖两个字!” 张燕咳嗽了一声:“那不止……我们还拿刀砍了。” 刘秉简直想要叹气。“我劝你们习字,只是为了这样振奋军心吗?” 说实话,在让荀攸帮他颁布这道劝学的诏令时,他有一部分的想法是,借着张燕孙轻等人识字的机会,他也能名正言顺地多学点东西。 毕竟,不能光靠着中国人骨子里的本事,去辨认那些繁体字。 但在诏令正式下达的时候,他又忽然觉得,这可能是他的“灵机一动”里最有价值的想法之一。它太重要了。 比起看到天下贤才尽数因为一份帝王的求贤令,来到他的面前,如洛阳百姓一般的“黔首”,仍旧只能因帝王将相的交手而接受命运,他更希望看到,随着招贤令向寒门发出“唯才是举”信号的同时,连带着那些连“寒门”都算不上的人,也能走出启蒙的第一步。 虽然他现在是“皇帝”,是天下第一人,但他还是常常觉得这里没什么归宿感,只是被迫在向前走。 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的九年义务教育,可这样的概念,在这个时代,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就像此刻,张燕一边被人说动要习字,却还完全不明白,识字对他来说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只是没来由的,因为陛下眼中表露出的失望一愣。 “陛下,我……” “你跟我来。”刘秉起身,示意张燕跟上来。 此刻正值日暮,军中士卒都已陆续归营,也就有不少人都瞧见了,张将军低垂着脑袋,像只鹌鹑一般跟在陛下的后面,仿佛是遭到了什么训斥。 众士卒纷纷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 “张将军最近应该没犯什么错吧。” “他又去抢富户了?这洛阳也没剩……” 说话的人立刻挨了一下瞪眼。“瞎说什么呢!少在这里胡言乱语。” 孙轻把人往边一推,快步向着陛下和张燕的方向追去,就见二人停在了那块沙盘面前。 刘秉将手一伸:“笔呢?” “去取陛下——” “取你的笔来。” 张燕从一旁取来了一根一头削尖的树枝,递到了刘秉的手中。见陛下望着沙盘中并未抹去的字迹怔怔出神了一阵,他也未敢打扰。忽听陛下又叹了一口气,半弓下了身子,在沙盘上快速落笔。 “我希望你们识字启蒙,是希望你们知汉字,识道义,明礼教,不是只想让你们知道敌人的名字怎么写。若是这道理并不好懂的话,那么换一种方式。” 刘秉回头,看向了张燕:“你还记得,朕误被你们所抓后的第二日,你上来便说起的话吗?” 说起的话? 张燕自觉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记性,努力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我向陛下介绍自己的身份?说是迫于河北天灾人祸,无法活命,于是响应大贤良师的号召起兵……” 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甚至有些许尴尬。 这话吧,和一个当时还没确定身份是皇帝的人讲起,还算正常,是要看看对方的表现来做个判断。在陛下面前又提一次反贼的身份,未免有些尴尬了。 偏偏陛下一点没觉得此问有什么问题,还紧追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何为人祸?” 张燕咬了咬牙,想到陛下先前所做的种种,明知这话说来悖逆,终究还是说出了口:“黄巾起事前,正值先帝在位期间的第四次大疫,朝廷……朝廷却在几年前的那次大疫开始,就再无赈灾施药之举,只能靠着大贤良师的符水医病,但就算如此,还是死了好多人。” 朝廷不仅无为,竟还加征田税,卖官鬻爵,极尽敛财之举,他们凭什么不能在张角的带领下揭竿而起呢! “所以这就是你的怒火!”刘秉手中的“笔”指向了沙盘上的那个字,正是一个“火”字。 “人为何要习字学文,就是当声音无法让更多人听见的时候,起码还能让它用另一种方式抒发出来,甚至是保留下来。” “你们先学董卓二字,意图让人人知道他是个恶徒,是因他纵火洛阳,累得百姓嚎啕流离,是不是也是类似的道理?” 张燕点了一下头。 这“火”字,可能还是广宗覆灭之时的火,是他们抵达洛阳之时被董卓留在此地的烧天烈火。 比起“董卓”二字,他好像确实更容易记住这个字的写法。虽然这个字他之前就认识,但在陛下的这番话中,他已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 又见刘秉往火字边上加了一个字。 加的,是一个“禾”字。 这是一个…… “秋,古字为龝,又从火旁,为了便于使用,就去掉了这个龟字,只剩下了禾苗在秋阳中枯萎的秋。字形演绎历年常有。你觉得字形繁琐,不易记忆,其实那些早早识字的人也觉得,得让这些字由繁变简,变成直抒胸臆的媒介!” 刘秉话说得振振有词,却在心中倍感庆幸,他在河东时借着太守府和卫觊的门路找了些书,其中就包括成书于七十年前的《说文解字》。又因宫变在秋日发生,专门找过这个字,记住了这一段演变,也成功地让张燕再度一愣。 “字是人的心声,字形可由人而改,那又怎能只用它们来记住区区一个董卓?招贤令上,朕都懒得去细数董卓的过错,因为自朕到河东以来所见,都在告诉我,这天下不是少一个董卓就能转危为安的。” “好,你要用记住敌人的方式来识字是不是,那就记住这些——” 刘秉头一次觉得,自己这皇帝当得像老师。 他一手抓住了张燕的衣领,将他拽到了那沙盘的面前,一手握住那根树枝,点在了那个秋字上。 “秋日要有收成,便必须希冀于春夏无有大旱,或者将其规避过去。上有烈日,下为干土,这就是旱。” “土地板结,虫卵蛰伏,一到次年就成了蝗灾。虫灾之首,故而为蝗。” “旱蝗之后常有大疫,疫,民皆疾也!” 这接连排出的三个字,随同那个秋字一并呈现在张燕的面前,也让他此刻虽是沉默不言,心中却好像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这一个个字的字形字意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闭上眼睛,这几个字好像还是跳动在他的眼前,因为这每一个字都是他迫切想要记住,想要记恨,也想要再不出现的东西。 刘秉缓缓地松开了他的衣领,将那根树枝举起在了他的面前:“现在知道为何要让你们习字了吗?你写出这些来骂,都比骂董卓要好。” “是……如陛下说,文字为表露心声的媒介。” 张燕抬手,接过了眼前的这根树枝,忽然觉得,自己想知道如何写的字,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这个表达心声的方法,在此前其实完全与他无关,或者说,根本不是他能接触到的东西。 但现在,作为陛下重回皇位的元从,陛下已慷慨地将识字的门路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又怎能只囫囵执行着这命令,以为自己已在“努力”了呢? 真正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字如何去写,如何去用,将其牢牢记住,才叫当真没有辜负陛下的期望! 那也难怪,刚才陛下看到人人在写董卓的时候这么生气!他生气自己的良苦用心,落到张燕他们的面前,竟然只剩下了一种徒有形式的东西。 幸好,陛下生气归生气,还没忘记点拨于他,让他有所醒悟! 果然他才是陛下最器重的将领! 张燕心神振奋,决定明日开始就按照陛下说的方式认字,迟早要让陛下发出一句“非复黑山飞燕”的感慨,结果这一回神来到了眼前,顿时大惊,怒道:“你要干什么!” 第64章 (一更) 说到自己这段被迫上岗的经历,荀攸就觉得,这当中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 不过这种事情,就不必和荀彧和郭嘉分享了。 他还是要点面子的! 荀攸端着一张不动声色的脸,接下了这句赞誉:“不敢当,陛下能重归洛阳,说来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 他抬手相邀:“走吧,我等尽快渡河。” 河边冬风正盛,吹得人面容发白,确实不是聊天会晤的好地方。 郭嘉耸了耸肩,朝着荀彧低声道:“你这大侄儿有事瞒着你。” 荀彧:“……” 这话何必说出来呢?荀攸平日里的持重稳健,与他方才片刻的不自然神情大是违和,这句“尽快渡河”里,还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既不想说,便不必强求。 或许什么时候便能知道其中的情况了…… 好在,郭嘉虽是说了这一句,也并无寻根究底的意思,已将目光投向了前方,也就是这冰封河桥之上的运盐队伍,留意到了这一批壮丁的非同寻常。 “……他们不是中原人士?”郭嘉向荀攸问道。 荀攸点头:“是南匈奴人。我在送来的信中提到过。” 他在给荀彧的信中提及过,陛下在河东时,曾让吕布出兵攻克南匈奴叛逆,进而确保后方的并州稳定。郭嘉也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 郭嘉笑道:“让这些人来运送盐卤,倒是个明智的决定。他们早年间不满于朝廷的调派,后方起火,就是觉得征讨叛逆朝不保夕,但现在的差事只是体力活,也不必长途跋涉至辽东,可说是轻松多了。” “这河桥稳固,也——”郭嘉说话间,抬脚往其中一条船的甲板上跺了两下,不见船身摇晃,确是冻结在了冬日坚冰当中,不觉更是啧啧称奇,却忽见荀攸的表情一变。 不是因为他的动作,而是因为…… “荀军师!” 正在指挥着盐队渡河的一名男子忽然留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立时眼前一亮,连走带跑地冲到了荀攸的身边:“您不是应当和陛下一起在洛阳吗?怎么身在此处?” 荀攸朝着他颔首致意:“来接两位朋友入京见驾。” “朋友?”男人向郭嘉和荀彧看来,见是两位文士打扮的青年,顿时端出了和善且……敬仰的笑容,“荀军师的朋友,便是我刘乌的朋友,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 郭嘉一边奇怪于,为何这明显是匈奴人领头的家伙,已如此顺口地自称名叫刘乌,一边也忍不住向他笑道:“好啊,那我就沾了公达的光了。劳烦你了。” “这说的是哪里话!”于夫罗摆手道,“当日我能活命,全靠荀军师忽然不装账房先生了,为我出谋划策,既然你们是他的朋友,也应当……” “此事容后再说。奉孝,你随我来看。”荀攸打断了于夫罗的话,一双乌黑深沉的眼睛短暂地定在了对方脸上一刹,让于夫罗困惑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自己刚才是说错了哪一句话。 但见荀攸已引着那笑容狡黠的青年往前方的盐队追去,随后叫停了其中的一辆载盐的推车,在一旁停稳后,揭开了其上的车盖,露出了底下包裹于袋中的河东新盐。 郭嘉也果然将注意力从于夫罗的身上挪开,转向了面前细腻洁白的新盐,“这就是你在信中说到过的,陛下改良制盐之法后,盐池中产出的新货?” “正是!”荀攸答道,“河东的富户认购了大部分后,剩下的都已向洛阳送来了。” 郭嘉眼神微动:“此物不似粟米,光只用在赈灾之上,有些浪费了。” “那也得先解决了洛阳的民生供给再说。” 荀攸微微松了一口气,见郭嘉以手支着下巴,又瞧了那精盐几眼,这才继续向前走去,仍在思量着对此物的安排,仿佛已忘记了先前于夫罗说的话。 但在渡河后向洛阳进发的半道,因已近日暮,不宜夜间行车,众人便扎营于官道旁,那于夫罗又向荀攸凑了过来。 石炭点燃的篝火旁,荀攸的手在暗处微不可见地抓握到了一起,面上却还是平静如昔:“有事相询?” 于夫罗笑容满面:“荀军师就是荀军师!确是有问题相问!” 郭嘉摇着刚刚温过的酒壶,饶有兴致地向这边看来,见这自称刘乌的南匈奴男子手捧木牍,坐在了荀攸的身边:“军师你看,我有一事不解,咱们用来送盐的这个车,为何写作鹿车,大一些的牛车,又叫麤犊车呢,一个鹿,是人推的独轮,三个鹿,就成了牛拉的大车。” 荀攸:“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于夫罗道:“这不是陛下说的嘛,习字识文,是为了抒发心中情绪,我见这鹿车虽然轻便,但运送起大宗精盐与石炭来,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耐用,还总是坏了轮子,就想将此事写在给陛下的回禀当中。军中书佐是能代我执笔,但……必定还是不如我亲自书写来得诚心,还能叫陛下知道,不只是被他亲自劝学的张燕知道好好读书认字,我刘乌也绝不会丢了皇帝舅舅的名声!” “咳咳——”郭嘉捶打了两下胸膛,方才从那陡闻一句皇帝舅舅的笑岔气中缓过神来,但在对上于夫罗那双求知的眼睛时,他又不免在以方巾擦拭面容时,露出了沉思之色。 见于夫罗得了解释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眼前,他向荀攸问道:“如今陛下的军中都是这样的风尚?” 荀攸伸手指了指:“奉孝若是有兴趣,在这营地中走动一圈便知。士卒结束了白日的劳工,准备歇息前,大多会用木枝代笔,在地上书写习字,因先前陛下的劝学之举,已蔚然成风。这招贤令出,各方贤才还未抵达京师,陛下的士卒先要往贤才迈进了。” “劝学?” 这毕竟是招贤令后才发生的事情,此前身在冀州的郭嘉和荀彧对此并不知情,荀攸连忙解释道:“陛下广发招贤令的同时,又恐天下混乱,士人不敢前来京师,便下了一份劝学书,令军中上下开蒙进学。起先这识字进展迟缓,那些士卒更不知是如何想的,竟个个先学董卓二字,记住这恶贼的名字,其他的字却是记得寥寥无几。陛下觉得此事与他的预期背道而驰,便抓着张燕张将军,说明白为何要习字。” 他用简短的几句,勾勒出了彼时的场景。 随即说道:“幸而有陛下这非同一般的劝学,如今军中上下都知,这习字的机会不仅难得,也是在为他们自己而学,不至重蹈旧路,可说是效果喜人。如今陛下基业正值草创,若军中开蒙者甚众,总比先前易于成事。” 郭嘉怔住了片刻,忽然叹道:“陛下此举当真高明,难怪能写出那样的一封招贤令来。” 难怪,能说出这俯身向着寒门打捞人才的“唯才是举”! 荀攸也与有荣焉地笑了:“那张将军作为被陛下劝学之人,如今更是和种种常用字较上了劲。我离京来河内接人时,他已认识了百余字。不过有一件事我却不知该如何说……” 他说话间,笑容又微微淡了几分,“陛下实是太惯着这些元从了!” 郭嘉乐了:“真是少有听到荀公达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难道不该吗?”此刻没有于夫罗在前,荀攸不必担心自己卧底卧成账房先生的事情被郭嘉荀彧等人知晓,比之前轻松了些,便顺着这话题说了下去,“陛下说,对这些早年间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卒来说,有些字实在是难写。他们初时上报的文稿里,不会写的复杂结构可以用又或者来表示,就如被众多士卒写错的漢,也可用汉来替代。虽说是过渡之举,但这……写不来就打个叉,这成何体统啊!” 郭嘉噗嗤一声:“是不是合乎体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陛下他实在是个随性的妙人……若是那些学堂先生都有陛下的三分水准,天下间何愁不能人才涌现呢?” 以郭嘉看来,这也是一位着实很有担当的君王呐。 他这用于举例的字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国号,足以见得,陛下规劝这些士卒进学的良苦用心。 不必怕写错字记错字,不会的也可以慢慢学,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何要习字。 习字如此,其他的事情也便可以做个推论了。 郭嘉一点也不觉意外,洛阳的皇宫被大火彻底焚毁,已有将近一月,然而并未进行修缮,还是那副断壁残垣的样子。按照荀攸所说,陛下只让人往南宫北宫走了一遭,看看火场中还有没有没被董卓挖掘走的黄金,却并无让其复原的意思,而是在原本的太学附近,重新建造了一座三进的宅院,用于休息、接见将领谋士。 仅此而已。 这样看来,陛下在招贤令中说,上无高阁殿宇大庇名士,下无良田沃土广施州官,并不是一句虚指,用于劝退那些只想来谋求高官厚禄的人,而是真的没有这样的条件。就连他自己,也住在对于皇帝来说有些简陋的寒舍当中。 “……所以此等明君,为何不早日拜见呢?”荀彧抬眼就见,郭嘉又在院中踱步,背着手走来走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听到了他这一句发问,才暂时停下了脚步,转头答道:“正是因为沿途所见,这位陛下甚是特别,才更不能贸然相见。文若如此问我,我倒也想问问你,为何自抵京师后,并未借着公达的引荐,前去面圣呢?” 荀彧目光清正,搁下了手中的笔,向郭嘉回道:“若陛下是寻常的中兴之主,彧上门求见,问答策论便已足够。但陛下如今担负社稷之不祥,承江山之重托,做出了种种回应,我又怎可懈怠。唯才是举,何为有才?” 总不能说,是他们识字比黑山军、比南匈奴的众人要多,他们比陛下现有的小吏更精通术算,就叫“有才”吧? 第65章 (二更) 荆州? “为何是荆州?” 上首的天子显然并未因郭嘉年少,就小看于他的建议,毕竟他手底下还有个年纪垫底的司马懿。 而从后世的视角来看,郭嘉并不像此刻一般籍籍无名,也让刘秉对他多了一份看重。 他道:“你说解决冬衣不足之困,可这荆州毗邻司隶,并无什么布艺纺织上的差异,冬衣夹袄之中,也还是贫者填塞芦花,富者遍身丝绒,有何异处?” 现在棉花也还没传入中原,让他想着再次借用史子眇道人作为借口,派人去寻,都唯恐过于浪费人力物力。 为何郭嘉会说,意在荆州? 刘秉又抬了抬手:“行了,你起来答话吧。” “是。”郭嘉回道,“不知陛下对于荆州了解多少?” 刘秉有些意外地听到,郭嘉在得到准许站起来的同时,竟大着胆子来了一句反客为主,当即眉眼一抬,投去了一道警告的目光。 却也并未犹豫地答道:“只知孙文台自荆州长沙来。” 其实他还知道些什么刘备投靠荆州刘表,关羽大意失荆州之类的东西,但这全是历史上许多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就拿倒霉的刘表来说,他不光没当上荆州牧,还因董卓仓促撤兵长安,也被一起劫走了! 谁让之前,他也在洛阳。 好好一个能干大事的汉室宗亲,八俊之一,现在也变成了董卓手里的人质。 郭嘉摇头:“不,陛下应该还知道一件事,此事还是公达提起的。” 刘秉似有恍然:“你是说,朕的招贤令下达,没有荆州人来京师?” “正是!”郭嘉回道。 他拱手道:“恕嘉大胆,为陛下分析一二。” 得到了刘秉的授意,郭嘉继续说道:“这并不意味着,荆州人已不是陛下的子民,而是因为,陛下的这封招贤令,只见求贤若渴之心,不见帝王杀伐果断的威仪!对于早有州郡长官起兵应和的兖州豫州来说,贤才势必蜂拥而至,可对于凶贼遍地的荆州来说,您的威仪压不过地头蛇,士人便难以北上!” “……凶贼遍地,你倒是会说。”刘秉低笑了一声,却也默默记住了郭嘉说的这句少了杀伐果断。 他是头一回当皇帝,荀攸也不是个太激进的脾气,最后成文的招贤令是这个样子,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不过看起来,效果卓越之余,还有不少改进的余地。 “继续说吧。” “孙文台自长沙起兵后,同为吴人的苏代,联合华容长贝羽占据长沙,若非陛下于司隶仍有要事,孙文台早该请辞,折返长沙平叛。我向孙文台问及,他为何不将此事上报陛下,他说,此二人反叛,不过小事而已。此为小事,何为大事?” 郭嘉只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就已一口气说了下去:“大事便是,荆州宗贼林立,土霸豪酋胁迫乡人割地自立,做了盗贼,也正是在这样的四分五裂中,会有昔日的零陵人观鹄叛乱,号为平天将军!” “而那荆州士族既不欲与宗贼同流合污,又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彼此制衡,间或往来,看似收容士人入襄阳太平之地,实则又是断绝了他们向陛下效力的希望!” 简而言之,全是想要割地为王的恶徒。 孙坚在这种环境中任职,不为人凶悍一些,根本不可能有今日的威名。 但正是这样的地方,为陛下欲解燃眉之急,提供了莫大的机遇。 刘秉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派遣军队扫平荆州,从这些裂土称霸的宗贼处得到一笔购置冬衣的钱财?” 虽然知道他的部将里贼寇出身,或者能去打劫的不少,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啊? 郭嘉理直气壮:“陛下的招贤令,是否也是圣谕的一类?荆州迟迟不应,便如叛逆,陛下讨之无妨!再者说来,陛下可知这些宗贼囤积米粮几何?” 刘秉不语。 郭嘉道:“北方偶见坞堡,其内可藏千户,米粮供给千户食用数年,南方因河流山谷便是屏障,多为据险而守,一处宗贼聚居之地,逾两千户,米粮两倍于坞堡不止。” 刘秉心中飞快地盘算,若是一处宗贼的存粮够他们吃五年,换算到洛阳的人口,平均分配下去,也够吃上一个月的…… 比卫觊的存粮多出不少,还是现货。 最重要的是,卫觊现在是忠臣,不好压榨得太狠,但对逆臣就没那么多顾虑了。仅有的几个问题是—— “有这么多?” “只多不少。譬如黄金布匹之物,更是多不胜数。” “可这不是出兵的好时候,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不欲在此时与董贼开战,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又如何还能大举攻伐荆州呢?” 郭嘉回答得依然果断:“并非大举进攻!” 他自袖中取出了一团乱线,搁在了面前,向刘秉道:“此乱局,陛下当作何解?” 事实上,他这结打得巧妙,只需解开一处线头,其余各处便可顺势解开。 然而下一刻,他便见陛下抽出了腰间的短刀,斩向了眼前的乱线。 刀刃锋利,吹毛断发,也在即刻间将这团乱线斩成了数段,又何来的打结。 未着帝王冕服的青年从容地吹了吹刀刃,答道:“当快刀斩乱麻。” 郭嘉噎住了一下,答道:“……那,那也未尝不可。只需抓住这个聚集起绳结的契机,一举而破之!” 刘秉问道:“由谁前去?” 郭嘉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异色:“陛下不怀疑我的计策?” 刘秉答道:“你不动大军,信一信你又有何妨?去做些什么,总比坐以待毙要好。哪怕耽误的时间久一些,冬日已过,在今岁洛阳秋收前仍是缺粮得厉害,能自荆州补给,何乐而不为?所以,你需要什么人?” 郭嘉心中一定,连忙答道:“一位汉室宗亲,准确的说,是一位能与襄阳士族说得上话的汉室宗亲。还有,孙文台孙将军!” 刘秉刚要开口,忽听郭嘉又道:“您那匈奴外甥不成!” 刘秉无语凝噎:“……你管他叫汉室宗亲?” 不能因为他舅舅喊得响亮,就有这种离谱的误会吧? 郭嘉干笑了两声:“那草民就直说了,想请陛下派刘玄德与孙文台,并一千精锐前往荆州!若不能平荆州定宗贼,为陛下填充国库,嘉愿提头来见!” 刘秉听着他这豪气干云的话,也忍不住笑了:“若能成呢?” 郭嘉眉眼间神采飞扬:“那就请陛下御赐好酒一坛,告知京师众才子,谁为这唯才是举的招贤令前翘楚!” …… “什么招贤令!他赢了吗,就已这般广告天下了!” “砰”的一声巨响。 正是董卓猛地一巴掌,将那张招贤令拍在了桌案上,随即发出了一声怒喝。 刘秉确实没打算将那招贤令送往长安,毕竟人过不来,送了也白送,但董卓此人正处被迫撤离的逆境当中,总算还有几分明智,让人留意着洛阳的动静,截得了一份招贤令的誊抄本,经由函谷关,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他的面前。 可这东西不送也就罢了,这一送,可算是把董卓气了个七窍生烟。 好,好啊,好一份招贤令。 一份向天下散布,告知明君正在洛阳的招贤令! 还是一份语气从容,一边淡定地警告着他不许苛待大儒,一边向天下名士发出邀约的招贤令。 而他呢? 他倒是已经抵达长安了,并未还在那迁移逃命的路上。沿途被饿死冻死的人,对于董卓来说也没什么分量。 但他的处境依然不妙。 他才刚按照李儒所建议的那样,以刘协这位皇帝的名义,先褫夺了皇甫嵩的兵权,后向凉州送出了两份诏令,意图招揽马腾、韩遂这两路势力,可因送信时日尚短,至今未得应答。 这关中长安,也远不如洛阳繁华。 前汉末年的赤眉军起事,焚毁了众多长安的宫室。 后汉建立于光武帝之手,又定都洛阳后,长安的宗室太庙确实被修缮重建,部分宫室也还保留着,但再有多少繁盛,是万万没有的。 从此前风华鼎盛的洛阳,到此刻这常被凉州羌人劫掠的关中长安,有着多大的落差啊。 董卓恨得牙痒痒。 偏偏他的对手,在已证明了身份,恢复了帝位后,又立刻寸步不让、咄咄逼人地用出了下一招。 作为皇帝,他要选贤纳士! 像是在回应着董卓,朝廷百官被劫持走了之后,他应该做出怎样的回应。 “现在不是太尉生气的时候。”李儒望向那封招贤令摹本的目光格外凝重,甚至有好一阵都停留在那个最是要命的唯才是举上。“我们不能任由他广招英杰,统领关东,在洛阳整顿兵马,随后攻向长安!就算关中有要冲拦截敌军,这优势也不在我们。” 董卓闭目凝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愤怒与……慌乱:“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要如何应对! 李儒咬牙答道:“以我们这位皇帝的名义招募贤才,因是跟风而动,便落了俗套,反易遭人耻笑。” 董卓点头,冷声吐出了一个“是”。 “那就顺着他们的意思做一件事,再给他们额外找个麻烦吧。” “何意?” 李儒解释道:“他指责我们徒慕虚名,劫持荀爽蔡邕卢植等人在手,却不用他们,只将其束之高阁,当个摆设,那好!如今关中破败,急需人手,也需关东诸州知晓天子在此,那就以此三人为名,重建太学,且看看各地士人,当作何表现!关中地界上,扶风马氏长于经学,就连卢植、郑玄也曾拜于已故的马融名下,也请他们来长安!” 第66章 可在这个斩钉截铁的答案给出后,董卓的脸色又很快阴沉了下去:“纵然知道我们要插手荆州,给洛阳找麻烦,但谁可为我往荆州一行?” 李儒是必然不行的。 向西凉发出的诏令,应当很快就会得到马腾韩遂的回应,李儒必须要留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与他商定如何对待这两人。卢植等人虽屈从于武力,被挟持至洛阳,但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也需要李儒留神他们的举动。 让他去荆州,反而令关中空虚了。 但往下看去,董卓是真难从自己的部将中找出个可用之才。 就拿他的亲弟弟董旻来说,连丢了假皇帝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他还能干什么! 还算稳重的将领,一个段煨,已投了对面,一个徐荣,还守在函谷关…… 李傕、郭汜、牛辅等人,也都不是什么独当一面的人才! 真是让人头疼! 董卓却见,李儒的表情并不似他一般纠结:“我既向太尉提出了这个建议,必不是说出来叫您为难的。这前往荆州的人选,有一个,只看太尉敢不敢用他,又能不能暂时说服他。” 董卓急问:“是谁?” “北军中侯,刘表。” …… 刘表被董卓的部从找上时,都被吓了一跳。 在见到此番会面之地时,他更是眉头微拧,一贯温厚的脸上,难以遏制地冒出了几分困惑。 只因董卓找他来议事的地方,竟是长安的高庙! 凉州羌胡常往关中劫掠,但这长安高庙毕竟是大汉的颜面所在,算是长安保存完好的宗庙宫室之一。刘表垂首低眉行来,仍觉此间有着天家肃穆。 唯独破坏此间气氛的,便是那立于十一帝神主牌位前的董卓! “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董卓冷笑道,“毕竟我刚至洛阳,便褫夺了你这位北军中侯的兵权,免得你给我生出什么事端。自洛阳到长安的路上,你儿刘琦风寒病重,徒有医官却无多余的药物,险些令他夭折。” “……刘表不敢怨怼。” “不敢?”董卓盯着他,语气逼人,“我不觉得你有何不敢的。昔年太学生游行示威,请求先帝诛杀阉竖不成,你为党人领袖被迫逃亡,实为勇夫!难道这数年逃亡,便已磨灭了你的气性吗?” 刘表真是要被董卓这一番话给气笑了:“气性?董太尉如此说法,是要鼓动我向您拔刀,然后如同侍御史一般被您杀害吗?” “错了!”董卓中气十足地喝道,“我要杀你,直接上门砍了就好,不必放在此地!何进大将军已死,你这大将军府掾身份不复存在,北军五校兵马尽在我手,杀你便如杀一蝼蚁而已,还用找借口?” 更不必将今日会面的地方放在此地。 刘表惊疑不定地向董卓看来,又忽然压下了神情之中的惊骇,恢复了沉稳的气度:“看来太尉是要用我。” 董卓背着手,绕着眼前的刘表走了一圈,叹道:“李儒向我举荐你的时候,我还有些不以为意。现在见你如此表现,我倒是相信了些。我只问你一句话,如今洛阳的那位重新登基复位,致使皇帝流落长安,你尊哪一位天子?” 刘表沉声道:“董太尉信我的答案?” 董卓不能这么自信吧? 当日迁都之时,西凉军有若豺狼虎豹,先是打砸抢掠,又是砍杀了不愿随行之人,何等的恶劣行径。这董卓更是于社稷无功,却敢自领太尉,剑履上殿,说他是恶徒那都是往轻了说的! 简直是狂悖之徒! 若是能选择的话,谁会愿意屈从于董卓的淫威之下,做这长安朝廷的臣子! 他说自己尊刘协为皇帝,这话说出来,董卓自己会信吗? 刘表却忽听董卓嗤笑道:“为何不信?难道你觉得那洛阳的刘秉就是什么真命天子吗?” 乍听到刘秉这个不太熟悉的名字,刘表还愣住了一下,过了须臾才反应过来,在此前已有消息从洛阳传回,说是刘辩改名为刘秉,向天下表明自己的态度。 也就是在刘表的愣神之中,董卓已粗着嗓门,大大咧咧地说了下去:“要我说,他不是!” “可他赢得了洛阳。”刘表回道。 反正董卓都说了没兴趣杀他,他也不介意将话说得直白些,也好弄清楚董卓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他靠什么赢的洛阳?”董卓仿佛早已预料到,会从刘表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平心静气地答道:“他靠着黑山军靠着白波贼,靠着那些曾经意图颠覆天下的黄巾贼!当年若不是太平道弟子马元义的计谋先被人撞破,告密到了何大将军的面前,洛阳八关根本来不及戍防,就已被贼子攻破。他们中有人如草莽,也有人表面风光,直切要害,图谋帝京!黑山军张燕自领平难中郎将称号以来,何曾听令于陛下,现在倒成了忠臣了?” “还有那袁绍袁术!当日要不是他们非要向大将军进言诛杀宦官,他们何至于鱼死网破,将大将军杀害,又倘若不是他二人火烧九龙门,宦官又如何会挟持皇帝外逃,让天下都知道,宫中发生了这等可笑的丑事!我在河内逡巡不前,便是唯恐让京中局势大变,却不料赶赴京城时,已是这样的局面。而这两人摇身一变,加入了什么联军当中,竟也成了忠臣?” “这两路人马齐聚麾下,会是何种后果?” 刘表答道:“若能驱虎吞狼,收服不臣,有何不可!” “那是你刘景升能做出来的事情,不是他刘秉!” “……” 董卓毫不意外地看到,当他这句话出口的刹那,在刘表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迷茫的神色。 哪怕说出刚才那句话的时候,董卓的心中也有些忐忑,还是在看到刘表的反应时微微一定。 他此前把控着朝中消息,果然还是有些好处的。就像此刻,刘表也无从判断,刘秉能够杀入京师,到底更多的是依靠自己的本事,还是依靠着那些来历特殊的助力。 但起码,按照刘表认知中的、曾经见过的刘辩,做不到这驱虎吞狼,震慑八方的事情。 董卓的分析其实没错,一个无能的皇帝若是被这样的两路人马护送到皇位上,除了让世道变得更乱,不太可能会有其他的发展。更麻烦的是,袁氏高门已被董卓屠戮得只剩那兄弟两人,还是以刘表所见颇有矛盾的两人。若这二人争权,再加上黄巾军从旁图谋,就更乱了! 可是…… “你董仲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自己倒成了忠臣良将了?”刘表不无嘲讽地问道。 董卓的一言堂,难道就是什么远胜过洛阳朝廷的东西吗? 刘表身量伟岸,此刻站在董卓面前,虽然面相柔和了些,但也浑然不见他落于下风,“你的西凉军,杀良冒功之事,我也早有耳闻,更不是什么社稷股肱!” “可我要的,不过是我关西诸将能在朝堂上得个公平,我麾下将领贫困多年,一朝抵达洛阳难免不听管束,若朝廷赏罚分明,他们何至于此!” 刘表噎住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董卓,不知道他是如何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话,仿佛他们的恶行还是被别人逼出来的,而他董卓无辜得很。 偏偏那董卓全没接收到他的目光,坦然地说道:“我董卓为祸,至多祸及一城,那对面却是有祸乱数州的潜质。何况,我已兵败过一场,知道何为知错能改,正欲为蔡公荀公等人兴建学宫,栽培良才,重建宫室,奖赏百官,为何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若我董卓真有谋逆篡位之心,不尊陛下,又为何要遥尊幽州刘虞为大司马,位列朝廷百官之首,又为何在这高庙之前,意图请汉室先帝作证,委任你这位卓有贤才的汉室宗亲!” “不,不仅仅是委任,还是重用!” 刘表是真被董卓这一连串的话给说懵了。哪怕明知他眼前这人野心勃勃,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出来的有些话确有其道理。 哪怕……他知道,董卓和什么忠贞之臣扯不上半分关系,他也得说……若是对方愿意退一步,只到霍光这个地步,那他刘表是真的能认眼前这个完整的朝廷。 在这百官完整的秩序当中,已暗藏了正统二字。 “重用?”他眯着眼睛,吐出了两个字。 “不错!”董卓忍着说出那一番体面话的恶心,在心中不忘将想词的李儒也给骂了一句,在捕捉到了刘表脸上的意动刹那,趁热打铁地跟上了话:“刘景升,若我未曾记错的话,你已接近五旬了,难道不想为朝廷做些事情吗?以你的才干,只做个北军中侯,到底是不是屈才,难道先帝看不出来吗?” “何进是什么人,又怎敢让你这样的大贤只做个府……” “够了!”刘表叫停了董卓的声音,“你有话说来就是。” 董卓端正了神色,徐徐说道:“我有意上表天子,奏请册封你为镇南将军、荆州牧,为朝廷收复荆州,夺得另一条重回洛阳的道路。” “……荆州?” “正如我先前所说,那驱虎吞狼、直击要害,不是刘秉能做得出来的事情,而是你的本事!荆州局面错综复杂,非你不可定其乾坤。这算不算是一份重托,算不算对你的重用?” 刘表:“……” 算,当然算。以如今董卓的地位,刘表这镇南将军和荆州牧的名号,几乎完全不必考虑到底能否拿下,已成定局。 比起他之前那北军中侯的官职,更是不知高出了多少! …… “那父亲为何还不高兴呢?”刘琦见到父亲自应邀出门后回来,便是这样的愁眉深锁,忍不住好奇问道。 第67章 这话说得,远不似此前的誓师、劝学之词复杂,却足以让在场众人听出他话中的重视。 年轻的皇帝并未止步于收复洛阳,而是接连接见了数位响应招贤令而来的贤才,定下了朝廷框架,议定了元从官职,又快速查漏补缺,预备堵上荆州这个缺口。 种种举措,都让这些拥戴于他的人倍感欣喜。 更别说此刻,还是这样的天子纡尊情形。 刘秉话音刚落,刘备就已连忙答道:“陛下有托,臣等必效犬马之劳,竭力为之。” 孙坚也回答得快:“臣熟悉此间情形,必助刘荆州平乱!” 刘秉笑了:“好!好!有你二人联手,我何愁荆州不定!” “来——” 刘备本想出口的话,因陛下这句笃定的判断又吞了回去。他本想问,陛下因郭嘉的一句需要一位汉室宗亲坐镇,就草率地将荆州牧的官职安在了他的身上,是否对他擢拔过甚,但在此情此景之下,这种疑惑也变成了心中的一句坚定的信念,此行荆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堕了陛下的名声。 正当他想到此处,就见陛下松开了他的手,几步登上了丈高平台。 被临时赶制出的衮冕吉服,因洛阳局势如此,虽在九章纹上并未偷工减料,但也远远不如先前陛下的那一身特制华服,甚至乍看起来有点“简陋”。可好像也正是因为如此,更能让人在第一眼间看到的,不是独一无二的布料,而是陛下的面容。 自九月里便追随于他的那一批人马,也最能清晰地看到,这张脸依然年轻,却已比先前多出了一份不容忽视的坚毅。若让没什么文化的张燕来说,那就是,陛下比之前更像陛下了。 不……好像不能这么说。不是陛下,谁能把司隶校尉这个官职封赏给他啊。 “诸位——” 刘秉朗声开口,也打断了张燕此刻那因对比而忽然分散的神思,他也忽然留意到,在陛下的身后,竟不知何时被人抬上了一尊木架,在其上展开着一张,绘有大汉天下的舆图。 十三州轮廓,历历在目。 “朕既收复洛阳,便当重振汉室声威,非仅讨董除贼一事,当令大汉十三州,重听朕之诏令!” “重定江山,实为千里之行,请诸位尽展所能,争一个封侯拜相,留名青史!而这讨逆破虏大业,自荆州而始!” “孙将军——” 刘秉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了孙坚。 陛下的这句话,实是解释了即将前往荆州平乱的孙坚为何会得一个破虏将军的名号。 按说这个“虏”字,本为汉室对北方外族的蔑称,前往荆州,与破虏搭不上关系,但显然,陛下的抱负,远不止步于击败董卓,证明哪一方朝廷才是天下正统,那对于也曾征战凉州的孙坚来说,这个破虏之名,就成了对他先定南方,后向北方征战的期待。 最是自负的吕布忍不住,又用极尽挑剔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孙坚,再度感慨了一句他的好命。 陛下的武将中,确实只有他最熟悉荆州,还有着一份足够厚重的征战履历。所以,哪怕在响应了讨董檄文起兵后,入关的关键一战并不是由他亲自打出的,而是由他的长子孙策达成的,这份“破虏”之名,依然先落在了他的头上。 而孙坚此刻才不管同僚是怎么想的。 他挺直着腰杆,一想到自己此前因出身,常常遭到难以言明的打压,就连出征谏言都曾被轻易忽视过,便觉此刻陛下望向他的目光更加有了分量。 “荆州局势混乱,不可莽撞,为诸位将军做个先头的表率。” 孙坚抱拳应道:“臣遵命!” 刘备望见此景,不觉会心一笑。 别人或许会觉得,这是陛下对孙坚有此厚爱,竟还专门将他的名字提点在先,刘备却只觉得,这是陛下为往荆州前去的这一路人马再消除一个隐患。 孙坚在北上洛阳的沿途,杀了两位荆州的官员。虽说这其中还另有渊源,但足可见得,他这人桀骜不驯,已到了礼法难教的地步。 偏偏从官职上来说,刘备的荆州牧为两千石大员,压在孙坚之上,他的年龄还比孙坚小上几岁,又是因陛下的慧眼识珠,才从此前窘迫的赋闲中被启用。 那么谁也无法保证,真到了荆州境内,孙坚能否好好配合刘备的行动,听从郭嘉的建议。 “可现在有了陛下的这句话就不同了。”郭嘉抱臂而立,低声向一旁的荀彧道,“孙文台需得好好当这个榜样,以便在平定荆州后还能有讨贼破虏的机会,自当收敛起一些脾性。” “你建议的?”荀彧问道。 郭嘉微笑:“我与陛下一拍即合。” 荀彧:“……” 这话说得真有水准。以荀彧猜测,大概率还是郭嘉为了方便指挥孙坚,向陛下提出的建议。不过,一位愿意听从这样建议、为下属考虑的陛下,就算因早前登基仓促,权柄旁落,为君的手段还稍显稚嫩,也足以让人甘愿竭诚效忠了。 “陛下……确是让臣子死心塌地的君王。” 郭嘉咦了一声:“你怎么突然说出这么煽情的一句来。” 荀彧轻声道:“你没发现吗?今日送行的将领中少了一个人。” 郭嘉向周遭逡巡一圈,面露思量:“张文远不在?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建议陛下重新组建天子禁军,也就是北军,张文远领的是北军五校之中的射声营?他去做什么了?” “接人去了。”荀彧答道,“先前贾文和向陛下分析,董卓退至关中后,必定尽快从凉州调兵,还有可能拉拢凉州叛将韩遂、马腾等人,届时凉州必然更乱……” “段将军与贾文和的家眷都在凉州。”郭嘉恍然,“看来张文远从并州方向接人去了。” 张辽沉稳之余不乏应变,又是并州人士,擅长北地征战,若这接人当中出了点意外,他还能自行决断是否往凉州一行,实是接应的最佳人选。 所以此刻,段煨立于台下,望着陛下说出这一番豪情壮志,面露矢志相报的决心,并不只是因为,他这位【西凉出身】的【降将】得到了一个建威中郎将的名号,也是因为,陛下已在竭力为他扫除后顾之忧。 随后,他也能更无顾虑地与董卓相斗! 哪怕今日的出征送行,他和贾诩都只是一旁的配角,也毫不影响他形容振奋,仿佛在这寒冬时节吃了一记补药。 不过…… 他转头见到贾诩若有所思的神情,低声问道:“我不太明白,陛下先前给你的,明明是其他官职,你为何会申请转任侍御史。这位置……” 侍御史这位置干的事情还挺能得罪人的。无非就是官员之中有人犯法,就会由侍御史向上报告。这事情不仅开罪同僚,处理不好还容易得罪天子呢。 或者就拿之前的洛阳朝廷来说。 董卓自领太尉,俨然是拿自己当成了第二个皇帝。那侍御史扰龙宗说错了话,直接把人给打死了。 何等高危的职业啊! 段煨那么清楚贾诩的做派,知道他是什么脾性,也就更加奇怪,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位置。 贾诩老神在在地揣着手,“谁跟你说侍御史就一定要做侍御史的活了?就如陛下所说,方今局势下,他要做的何止是击败董卓,也是要重整自先帝在时便摇摇欲坠的皇室声望。荀公达的谏议大夫是军师,我这侍御史为何不能是军师?” 他补充道:“不过是向陛下表个态而已。” 表什么态?无非就是说,他之前被赵云被俘的时候,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就是自己送上门的,乃是临阵投敌的典范。 不过,陛下大可放心,他之前能干出这种事情来,还是因为董卓太不做人了,也太不符合他对于主君的向往,绝对不是到了陛下也遇到麻烦的时候,会再度撒腿跑路。您看,我连侍御史这么危险的职位都敢做了。 段煨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往贾诩的脸上看了又看,很是不理解,为什么大家都是从凉州出来的人,就你小子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心眼这样多。 但他转念一想,董卓手底下那军师李儒也够阴的,贾诩和他充其量也就叫做同道中人…… 那没事了。 段煨嘀咕道:“但我还是觉得,你这决定有点亏了。” 没瞧见吗?因洛阳如今的要务一个是重建屋舍,避风防寒,一个就是翻土挖渠,预备春耕,所以河内出身的卫觊和司马朗分别担任均输令和都内令,都是大司农下辖的官员。 按照荀彧给陛下的建议,他们属于“执行诏令”这一部分的官员,往上升迁之后的官员到底还要不要大司农,尚未有定论,但无论是负责物资调派,还是监督农耕,都是绝对的实权! 贾诩这一表态,难道不是反而让自己少了些机会吗? 但面对他的这个问题,贾诩依然不见有什么焦虑的神色:“真为陛下有所建树后,难道还会差一个应得的封赏吗?” “陛下对外招贤之时,说什么朝廷如今是各方面的捉襟见肘,拿不出何等奖励给抵达洛阳的贤士,但对内,他吝啬吗?” 段煨答道:“不。” 刘秉显然是一位慷慨的陛下。跟随他的元从中,凡有建功的,不管是不是如司马懿一般年幼,也不管是不是如孙策这般,还干出了挟持荥阳王这样的啼笑皆非之事,更不管是不是身份尴尬如曾为贼寇的,都得到了册封。还几乎都自六百石起步。 在今日还定下了以平定十三州为大任,请诸位争个封侯拜相前途的许诺。 这样的一位陛下,就算赏赐下来的财物少了一些,凭什么说他吝啬呢? “不仅不吝啬,”贾诩语气淡淡,目光里流转过了一缕唏嘘,“还经由两个人的官员册封,让如今云集洛阳的贤才,看到了什么叫做唯才是举!” 第68章 哎,现在朝廷的秩序逐渐恢复,估计就看不到这么多乐子了,真是让人大觉遗憾啊…… 好在,相比于那些仍在洛阳等待一展才华,在陛下面前露脸的人,他这个已包袱款款往荆州办事去的,怎么都该算来得及时。 在张飞险些要因他笑得放肆而上前来“教训”他前,郭嘉及时地止住了笑,答道:“此一时,彼一时,我这盐可不是用来入菜,它是货物,但也可能,不全叫货物。” 旁边,孙策眉头一竖:“你能不能将话说清楚些?” 跟这些文人打交道真是麻烦,就不能都学一学公瑾吗,知道他听不明白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也就不搞什么故作高深的路子,有话直说出来。 不过总算郭嘉此人,比起吴会的名流好上太多,言辞之间对他们这些武将也不落尊敬,也没那么多端着的架子,让人并不觉讨厌。 可听不懂就是听不懂,还不如直说,此次执行陛下的任务,要让他去打谁。 郭嘉答道:“孙小将军稍安勿躁,此次既为智取,还需劳烦你与孙将军驻军缓行。到时自然知道,我意欲何为。” 这一团乱麻的荆州局势中,荆南望族是其中的关键。 但望族之中又分高下,还分敌我。 不能让此地的宗贼落马,成全了物资匮乏的陛下,这荆州,却还在荆楚名门的掌控之中! …… 汉水中游,隔江而望,立有两城。 北为樊城,南为襄阳。 按说襄阳位处水南,该叫襄阴才对。但这城中另有一种说法,说这襄阳之南,便为砚山,北水南山,实为“负阴抱阳”的好格局,就此颠倒,于是名为襄阳。 也不知是否真有风水命理之说,江北的樊城,充其量也只是荆州的一座要塞,襄阳却是名流聚居之地。 就以荆南望族蒯氏为例,族中青壮大多住于襄阳。 郭嘉话中提到的蒯越,如今也在此地。 此前他为避祸,向何进大将军申请,调往汝阳,又因洛阳生乱,干脆辞呈一丢,直接跑回了荆州。 襄阳安定,他闭门读书,也正好观望北方局势。 月前,陛下于洛阳发出的招贤令,其实送到过他的面前。 但光是这一封唯才是举的招贤令,对于已经冒险过一次却失败的他来说,恐怕还没有这么大的诱惑。 还是如今这样的安静舒坦…… 不对。 蒯越搁下了书简,向窗外探头侧耳,就听到前院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动静。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裹上了夹袄,推门向外走去,直到了那热闹的源头。果见动静又是他那大哥蒯良弄出来的。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来关照关照你这位闭门之人。”蒯良笑着,招呼着后面的人入内。 这形貌温和的男子举止间自有一派文人端方的气度,就是有时候热情得让人有些头疼…… 蒯越往蒯良身后望去,就见后面的人扛着的……竟是一扇扇的猪肉牛肉。 “你这……我何曾短了肉食啊?” 蒯良笑道:“来见你的路上遇到了件稀罕事,顺手多买了些,且听我跟你说说。” 他摆了摆手,示意同来的仆从将东西都交给了蒯越府中的人,自己则拉着蒯越向内院走去:“冬日天寒,你先让我去屋中暖和暖和。” 蒯越:“……” 他这兄长平日里多研习仁政,研究没研究出结果不好说,和三教九流都聊得上话的功夫,倒是有着十成的火候。 蒯越转头吩咐着人送上碗姜茶来,自己也跟上了蒯良的脚步。 入得屋中,就见蒯良已很是熟稔地把炭火盆踢到了距离脚边更近的位置,随后盘着腿坐在了榻上。 本就是同胞兄弟相见,他眼下也没了在外人面前的形象,信手剥着桌上的干果。 蒯越坐了下来:“说说吧,什么事还能让你觉得是件趣事?” 蒯良道:“我往你处来,会途经安平巷,你知道的。那里原本有一家烤饼铺子,饼里的酱菜最是地道,我就好这一口,可惜前阵子店家归乡,收拾收拾不做了,把盘店转让的告示也写在了门板上。今日一看,这铺子已转租出去了,但不做烤饼,转成了肉铺。” “于是你爱屋及乌,照顾了一番这肉铺的生意?”蒯越好悬没翻个白眼给兄长看。 蒯良笑道:“我在你印象中是这样的人?要怪,就怪这肉铺里有门道。” “愿闻其详。” “那屠户说是前几年从军,多年没从事这行当了,现在退下来有些手生,我看也确是如此。但此人的力气委实不小,割肉断骨仰仗神力,哚哚几下,便也成了,两把刀舞得虎虎生风。若是此人愿意来做个看家护院的领头,给我当个近身护卫,我实在愿意出高价。但我说的稀罕,不是他的力气。” “……那是?” “你看此物。”蒯良说话间,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小小的瓷罐。 这瓷罐之中,本应是装载香料的,但当他揭开盖子的时候,蒯越竟见,这瓷罐之中,装着的是细白如雪的精盐? “这盐……” “好东西吧。”蒯良把罐子收了回来,解释道:“我见肉铺边围着的人不少,还以为是因新铺开张,肉价便宜,来了不少客人,哪知道是因这肉摊上还有这样好的盐巴。我见这盐分量不少,就想问问他是从何处弄来的,又可否售卖于我。” 毕竟,近年间放宽了限制,民间售盐交纳商税便可,更别说,还是方今这样的世道,是在荆州的地界上。他蒯家吃得下这笔买卖。 “谁知此人竟告诉我,需得买三十斤肉,才送这样的一小罐。总之他卖的是肉,不是盐。” “也就是你说的,此人力气不凡,若此前真是从军的,应当有些门道,才不会被人强抢了东西。”蒯越冷淡地点评道。 “那可不是?”蒯良都要被气笑了,“他还把话说得好生直白!说的什么?说此为奇货可居,待价而沽!我一问那奇货的高价,他又不肯说话了。偏这么个噱头一出,加上肉货质量确实不差,还真让他把生意上来就盘活了!” 蒯越:“然后你也入套了。” “我那是入套吗?”蒯良说急了眼,为自己辩驳,“我这叫探探他的底,也为自己物色个好打手!若真打通了门路,让其为我蒯氏所有……” “你说的是物还是人?” “兼而有之吧。”蒯良回答道,“总之……我又不是出不起那三十斤肉的钱!” “是是是,”蒯越附和道,“你就算是每日三十斤肉这么买,你我府中上下也吃得完,但你可就真中了对面那奇货可居的路数了!” “图个新鲜而已,难道还真能……” 不,或许还真的能被困在圈套里。 蒯越近日间足不出户,也从蒯良处听到了这铺子的种种消息。 说是这铺子赠送的精盐竟是与日俱增,仿佛成了他的老客户,便已离那消息门路更近了一步。 但偏偏同样和他打交道的,还有另一路荆州名门蔡家的人,让这屠户左右为难,干脆等着由谁来出这个更高的价码。 蒯越心道此人着实贪婪。 不过,人总是有些好奇心的,在店开的第六日,他出了一趟门,隔着有些距离,远远向着那铺子张望了几眼。 那铺中的屠户果是一身腱子肉,膀大腰圆,不是个好惹的货色,举刀劈砍的阵仗,也像是战场上杀人杀出来的。 铺中还有个年轻的小厮,倒看起来是个嘴皮子利落的,将那些险些要被吓走的客人重新招揽了回来。 只是啊,心眼太多,却在荆州没个背景,必不可长久。 但蒯越觉得这“不是长久之道”,也觉他们能坚持个半月一月的。 却不料,就在这肉铺开张的第八日,刚途经此地买了肉又预备离开的蒯良便忽然被那“小厮”给叫住了,也随即被请入了铺子后头。 没过多久,那本该在前院忙活的屠户也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一见蒯良,他便着急地上前问道:“敢问蒯先生,我这货仓中还剩下六十石精盐,您可否今日全部收下?” 蒯良一惊:“你之前不是……” 不是不肯把盐这样大笔地卖出去吗? 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只见眼前的屠户忽然一改此前的“傲慢”,表情扭曲着苦笑道:“我此前是想奇货可居,哪知道,没了待价而沽的机会!我早年间在北方从军的,您听我口音也听得出来……军中嘛,怎么得罪人都不奇怪,可偏偏我得罪的,还是个如今的大人物!” “总之,我有位朋友连夜报信给我,说是此人大军将至,襄阳也非太平之地,虽然此人未必将我放在心上,但我这店是肯定开不下去了!若是蒯先生愿意将这批精盐全部收走,就算我张某欠着您一份人情,将来必定相报!” 他说完,又怒瞪了一旁的伙计:“都怪你给我出的馊主意!我什么身份的人啊,我还弄这种吊人胃口的招数!这不,货都卖不完了!” “等等等等……”蒯良伸手拦道,“你且说清楚,什么叫做襄阳也非太平之地?” 见那姓张的屠户欲言又止,他连忙说道:“你的这些剩余的肉和盐,我全都给你包了!价格按你开的来!” 屠户大喜:“蒯先生果然慷慨。” 他左顾右盼了两眼,低声道:“不瞒您说,我得罪的人,叫做孙坚,曾是荆州长沙郡的太守,此人已兵进鲁阳,往雉县方向去了。” “什么?”蒯良没想到,会忽然从对方口中得知这样一个意外的消息。 第69章 (一更) 先帝他能有什么安排? 刘表活了快五十年,年少扬名之时,正值桓灵交接,所以,灵帝登基至他病逝以来的种种,全被刘表看在眼中。 又因刘表还曾遭党锢之祸牵连,一个好好的汉室宗亲被迫逃亡,于是,本就是宗室上位的汉灵帝刘宏,在他这里更少了一份威仪! 他还能不知道汉灵帝是个什么东西? 能诛杀权宦侯览、王甫,从一方宗亲、小小亭侯成为大汉的实权天子,汉灵帝绝对是个权术制衡的高手!但他越至后来,也就越是耽于享乐,只知为自己牟求私利,在黄巾之乱后非但不思反省,还向民间又增杂税,宛然一派“人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他若真有安排,也就不会在他死后,让宦官和士人的斗争,打成如此激烈,不会让董卓入京弄成今日局面。 他怎么不先安排安排自己的坟墓,让董卓别进去偷盗? 还“先帝另有安排”…… 虽然洛阳那边,刘秉能在几路兵马的助力下夺回京师,让人着实惊讶,但以刘表的想法,这句“先帝另有安排”,怎么听都更像是卢植见刘协处境可怜,于是想出了一个用来安慰他的话术。又因刘协心中惶恐,生怕他成了董卓的帮手,便趁着颁布圣旨,向他偷偷告知。 或许时常灵光一闪还昏招频出的先帝,是能暗藏什么后手,但是此刻对于刘表来说,那都不过是一句虚言而已。 他长出了一口气,甚至觉得自己之前的纠结有些好笑:“想这么多干什么,他再有什么安排,都改变不了现在的局势。” 此刻的荆州地界上,他也只能靠自己! 刘表不再犹豫,快马加鞭向前赶去。 他早年间曾游历至荆州,还有些许人脉可用。说是说的单骑抵达,实则很快召集来了十数扈从,听从他的调派。 在大略探听了一番荆州局势后,刘表向襄阳蔡氏与蒯氏,各送出了一份邀约。 只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当到了约定会面的时候,来的只有蔡瑁一人。 这荆州名流衣紫佩金,腰间的一把宝刀上都镶嵌着偌大一枚宝珠,脚步虎虎生风,当真一派骄豪模样。 刘表来不及多想,已先迎了上去,摆出了热情好客的主家架势。 蔡瑁往座中扫了一眼,见此间本该还有两人的位置,顿时会意笑道:“景升来得不巧,那蒯氏兄弟出门去了,恐怕你那邀约都还没送到他们面前呢。” “可我听说……” “你那消息许是慢了一步,”蔡瑁顺着刘表的接引入席,继续说道,“他们两人本该是在襄阳的,但近来有一桩有趣的买卖,让我蔡氏与蒯氏都有些动心,却叫他们先截胡了,便去秘密处理此事了。是什么买卖就恕我先不多说了,毕竟……” “你刘景升找了我那妹夫的门路,让我碍于人情也需来此,听听你准备说些什么,应当更感兴趣的是,我认不认你这个荆州牧的身份,而不是我蔡氏又打算做什么买卖。” 蔡瑁眉眼傲然,却在落于那张温和忠肃的面容时,心中暗暗称奇。 他是真没想到,荆州这地方在被孙坚杀了荆州刺史后,会这么快就迎来一位荆州牧,还是手握刘协发出圣旨的荆州牧! 刘表孤身而来,说出的话却从容得像是背后已有一支兵马在支持。 他摸着自己已有一层霜色的胡髯,向蔡瑁笑道:“或许我还真对这买卖有些兴趣呢,毕竟,我想不出你不支持我做荆州牧的理由。” 蔡瑁遽然冷下了脸色:“你是否忘了,自己手持的,是一份由董贼把控的朝廷颁发的圣旨!” “但皇帝却是朝臣百官都认可的皇帝。”刘表的语气依然温吞,仿佛不曾看见蔡瑁的脸色有异,“恕我直言,这荆州地界上或许有人有这个资格,说出你刚才的那句话,但其中并不包括你蔡德珪啊……” “你若真觉得,朝廷为董卓挟制拿捏,便只能叫做伪朝,天子颁发的诏令,也成了董卓的意愿,绝不可遵从,你现在根本就不应该在荆州,而应该在洛阳。曹孟德于兖州联合那一干人等举兵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若我未记错的话,你与他少时就有一份交情!既然荆州方向还有袁术伙同孙坚合兵北上,曹孟德怎么可能不邀请你!” 刘表又问了一遍:“那个时候,你蔡德珪在做什么?” 蔡瑁:“……” 见他不欲答话,刘表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你当然可以说,这是因为孙坚狂悖,让你不愿与之同道,但你毫无动作,我是否更应该认为,你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把一个不该当皇帝的人捧到天子的位置上。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认我这个荆州牧呢?除非,荆州已打算改姓为蔡了。” 蔡瑁险些当场离席而起,却听刘表又道:“与董卓合作未必是长久之策,但起码是当下的良策,德珪何必惊怒。我徒有汉室宗亲之名,却无兵权在手,徒有荆州牧的名头,却无有面向荆州的声威权柄,要不然,我又为何要找上你与蒯氏呢?” 蔡瑁的脸色变了又变,凝视着刘表松松搭手在案的从容风度,忽然笑了:“难怪你刘景升敢一个人来到这荆州!也敢如此自信,上来便同时邀请我与蒯氏兄弟,果然是有备而来!” “当不得德珪的这句夸赞。”刘表道,“就像我也没想到,蒯氏兄弟会因一笔生意而出门去了,今日只有你我在此交谈。” 蔡瑁垂眸,望着眼前,脑中在这一瞬间飞快地闪过了数个想法。 刘表此人几十年的阅历,果然不简单。 他有几句话说得极对,也恰中要害。一句,是荆州人虽希望保持现状,朝廷少对他们有太多的管束,但也绝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把这个想法摆在台面上,更不可能如刘表所说,让荆州姓了蔡! 他没选择响应曹操在兖州的讨贼邀约,确是对于刘辩这皇帝并不看好,如今也不打算与洛阳的这群人混在一处,更别提这当中还有一个提起来就让人牙痒痒的孙坚。此刻出现的刘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是荆州牧的最佳人选! 汉室宗亲,孤身无依,有八厨大名,还…… 足够冷静与聪明。 蔡瑁忽然抬眼笑道:“刘荆州刚才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你说,你在荆州地界上声威不足,我却不这么看。” 刘表顿时心中一定。蔡瑁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话姑且不论,起码有一个称呼,已被他摆在了前面。 刘荆州,荆州牧的“荆州”! 刘表更是随即就听蔡瑁说道:“君侯年高德劭,本该以德育教化万民,但这荆州,尤其是荆南堪称鱼龙混杂,非手腕强劲不可取。若您要坐稳这荆州牧的位置,该当速速荡寇扫贼,何愁不能立威于荆州!” …… “那作乱长沙的苏代、贝羽,都不过是一介武夫,不足为惧。” 蒯越向座中看了一眼,对上孙坚那张努力摆出友好的脸,只觉好一阵牙酸。 但既已在刘备到访后,决定了向朝廷效力,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荆州宗贼有大小之分,其中大者,便如安陆黄氏,盘踞水道,屯田揽士,几与士族无异,但大多仰仗地势而成的宗贼首领,徒有聚众作乱的机遇,却本性贪婪残暴,做不得领袖。我手下有些好用的人,愿为刘荆州前去游说他们,邀请他们前来赴宴,届时摔杯为号,直接将人当场斩杀,以刘荆州的本事必能安抚收编他们的部众,以填补兵力空缺。” 刘备和孙坚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了蒯越。 这人看起来和他兄长蒯良一样文质彬彬的,好像还因为之前惨遭算计,显得有些不太聪明,怎么一开口倒是杀气腾腾的? 但想想荆州这地方太乱,蒯越等人能稳坐襄阳必定是有两把刷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也不奇怪…… 蒯越被这几人的目光盯得有些背后发毛,岔开话题道:“说来,刘荆州若要做成这个荆州牧,光解决了叛贼乱匪,恐怕还不够吧,为何……蔡瑁蔡德珪不在此地?” 若刘备想要做的,是恫吓荆州士族与他结盟,再借覆灭宗贼立威,那么蔡瑁和他的情况应该是一样的,也应出现在此地才对啊? 但他话音刚落,就听得屋外有人推门而入,开口解答了他的困惑:“因为你蒯异度只是在待价而沽,尚将自己当个谋臣,他蔡瑁却有雄踞荆襄之心,图谋太大!陛下的招贤令中都说了,如今朝廷百废待兴,能向诸君提供的,不过是一腔诚意而已,怎能养得肥这样大的胃口!” “你……”蒯越本就因孙坚身在席中,一阵阵的不自在,现在循声望去,更是直接离席而起,惊疑不定地望着那说话之人,“怎么是你!” 他的记性本就不差,还曾打量过那家特殊的肉铺,一个照面间就认了出来,眼前之人,就是那铺中伙计。 但此刻,对方已一改先前的机灵伙计模样,摇身一变,成了个面露狡黠的文士! 若是蒯越还看不出来此人在这里是什么身份,他也趁早不要在荆州混了。 却见郭嘉已先快走两步到了他的面前,向他躬身行了个礼:“此前为探听荆州情形,扮作了伙计,如有得罪之处,让府上屯了太多肉食和精盐,郭嘉在此向蒯先生致歉。幸而蒯先生聪慧,举一反三,看懂了我等的暗示,才让你我今日在此地重逢,也让我有此机会说出这声抱歉来。” 蒯越和蒯良都听沉默了:“……” 郭嘉的这句得罪,告的是他让别人囤货太多的罪,真要算起来,和蒯越那个一开口就是摔杯为号取人头颅的表现相比,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真算起来,郭嘉也确实没有坑他们什么,反而还提前告诉了他们孙坚的到来呢! 第70章 (二更) “……圈套?”黄旻愣了半拍,才缓缓发问。 他又不知道,眼前这面色红赤的男人乃是背负着使命而来,只觉对方眼神冷冽,说话间豪气干云,让人横竖上下打量,都觉得他说的是一句肺腑之言。 只听对方已振声答道:“正是!我自洛阳逃难而来,见过那董卓贼子如何率领西凉军屠戮洛阳,纵火烧城,此人立的皇帝会是什么好皇帝?此人辖制的朝廷会是什么好朝廷?这荆州牧如果是他派来的,荆州还有太平日子过吗?” 他曾亲眼目睹洛阳在董卓撤军后的惨状,每一个字都说得牙关紧咬,情真意切。 黄旻自觉自己占着水泊为地方一霸,绝不能算是个好东西,平日里的脸皮也不薄,现在竟没来由地在这句话前一阵心虚。 不对,那火烧洛阳又不是他干的,他心虚什么? 偏偏还有更让他心虚的。 “我在洛阳时就听过一句话,叫做天下无双,江夏黄香,郎君乃是黄文疆同族,怎能与此等豺狼为伍。若是刘表包藏祸心,只为了利用您,该当怎办?” 黄旻战术后退了几步,拉着一旁的亲信问道:“这人谁招进来的?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对我们是不是有点错误的想法?” 他都不知道他这么伟光正呢。 亲信讷讷道:“之前他路过,我看他饿得厉害,就给了他一口饭,谁知道他就问我们还缺不缺人,给口饭就行。那我看他有一把好力气,就将人留下了。他这确是司隶口音,对得上……” 见黄旻还皱着眉,他连忙问道:“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他赶出去?” “不不不不!”黄旻顿时笑了,“赶出去干嘛呀,这种脑袋一根筋,还非要辨个黑白的,好用!我一看他这体格,就知道是以一当十的好苗子。叫什么名字?” “叫关羽!” “行,帮我多盯着他一些,好好栽培。”黄旻话毕,便背着手走到了关羽的面前,仰头问道:“那以你之见,应当如何?” 关羽答道:“既是邀约,总要让客人知道主家的身份,问个清楚!若是董卓所派荆州牧,那就绝不能应!” …… “噗……幼稚!” 这一声嗤笑暗骂,把一旁的鹦鹉都给惊飞了起来。 黄旻连忙想要伸手去捞,就见主座上的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管这只被人从西域送来的奇鸟。 他也赶紧收回了手,恭恭敬敬地垂在身侧。 此前他在下属面前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谦恭。 谁让在他面前的,正是江夏安陆黄氏的重要人物黄祖,也是一个他绝对惹不起,还要小心捧着的人物。 此人张着腿,搭着手随意而坐,指尖推着手上用于射箭的扳指,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忠仆,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建议?” 黄旻讪笑:“哈哈哈,这不是无知才好用吗?将军,您说这刘表到底是哪边朝廷的荆州牧?咱们又该不该去赴会?要我说,那家伙虽然直性子,但有句话还真没说错,咱们黄氏祖上是出过尚书令的,岂能和其他荆南富户一个待遇!要问的,就得问清楚!” 黄祖瞥了他一眼:“祖上是出过尚书令这种话,我能说,你不能说,少在这里套近乎。” 这话说得当真不太客气,但黄旻也只陪着笑。 反正,黄祖又不只是对他不客气。 他指尖的动作一停,说道:“你是提醒我了。刘表入荆州,什么都没做,就要人送到他的面前,连咱们都得包括在内,确实没这个道理,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竟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让一位自称受封“荆州牧”的人给他一个交代,有任何的问题,招了招手就喊来了主簿,让他起草一封送向襄阳的信。信中便是如同黄旻,不,应该说是如同关羽所说的那样,问问刘表到底是什么立场。 “送出去吧,等他的回应,不过……” 黄祖冷笑了一声:“什么刘表若是董卓的人,便绝不能听他的话,简直幼稚到家了!” “是是是!”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你就说是!”黄祖没好气地瞥了这同族一眼,“听着。洛阳距离荆州这么近,万一洛阳的皇帝需要些什么,荆州难道能推辞吗?反而是长安,看似从关中至此只过一道武关,实则路途遥远,兵马不易行,皇帝的命令咱们听着,却不一定要遵从,反而还能多要些好处,防止我们倒戈去了对面。” 这才是对荆南豪族最适合的“主家”! 黄旻顿时了然:“原来是这样!那看来,那个家伙是不能用了,我回去就……” “糊涂!”黄祖打断了他的话。 “既然你说了能以一当十,先养着有何不可呢?到时候找个合适的地方派出去就是了。” 黄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又实在不想看蠢蛋在自己眼前晃悠,直接让人将他请了出去。“刘表有回复送来,我会让人告诉你的。” 不过让黄祖都有些意外的是,当他让人将信送出时,顺手也让人打听了一番各方的情况,竟是获知,对着刘表回信质问其身份立场的,并不只有他这一家,就仿佛…… 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推动着荆南诸郡的舆论,让各家都陷入了两个朝廷的抉择中。 又或许,是想借着这封回信让刘表着急着急,再抬高一些价码。 黄祖愣了一阵:“他们平日里有这么聪明吗?” 这个问题,也是蔡瑁很想问的。 他在向刘表提议杀宗贼以立威的时候,可完全没考虑过,这些本能轻易利诱的宗贼,会变得如此难缠。 反倒是在他面前的刘表要镇定得多。 早在董卓找上他,将荆州牧的职位交给他的时候,刘表就知道,这不会是一件好应付的差事。更别说,他还是孤身到此。 既然说动蔡瑁的过程,要比他想的容易,那么现在遇到了一些特殊的阻力,也……不过如此! “你与其在意他们非要问我的立场,还不如在意另一件事。”刘表冷笑着,将黄祖的那封书简回信,从一众回应中抽了出来,摔在了蔡瑁的面前,“他明知你我联手,还敢拿出这样的态度,到底是对我不敬,还是连带着将你也没放在眼里?” 蔡瑁方才就已看过了那封信,此刻经由刘表提醒,想到了黄祖的说辞,眼中的火顿时就冒了上来。“您说得对,此人简直狂妄至极,手底下多了些兵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但偏偏江夏黄氏在荆州的势力甚大,和寻常的豪强宗贼根本不能放在一处算,蔡瑁再如何生气,也知道刘表只要没失去理智,现在就只会拉拢于对方。 蔡瑁深吸了一口气:“也只好希望您尽快掌握荆州局势了,到时候,必要给他好看!那这信中问询之事……” “告诉他们!”刘表回答得果断,让蔡瑁都惊住了一瞬。 他连忙问道:“可是您就不怕,这官职的由来说得太详细会……” “会惹来麻烦?”刘表平心静气地反问,“你也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你选择拒不赴会了吗?” 蔡瑁摇头。 “呵,能被我们这说法利诱而来的,会在乎我是谁的臣子吗?不就只要一个荆州牧的名号,能让他们从中得利吗?反而是那些一听我是长安朝廷敕封就不来的,才是我们绝不能现在就着手处理的人。” 刘表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外,我还明白一个道理。叫做——远交近攻。长安是远,洛阳是近,你明白了吗?” 对那些心怀鬼胎的荆州宗贼来说,刘表说他从长安来,反而还是一个天大的好处。那么,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呢! 将其说出去就是! 就算立刻引发了荆州的异动,将消息向北传到了洛阳,洛阳做出应变也是需要时间的,那个时候他早已得手,正式接掌荆州了。 “向着荆州受邀之人回信,就说,我这个荆州牧,是由长安天子颁发,三公见证的荆州牧!” “他们若愿应荆州牧之邀前来,便请速至,切莫耽搁!” …… 但这封回复,因涉及的人员甚多,并不只是被包裹在向南送去的一封封信件中,也难免在襄阳一带先一步扩散了开来。 很快,顺着蒯氏的门路,将“刘荆州为董卓所派”的刘表亲口认证,送到了北边的南阳。 “刘表,汉室宗亲,士人表率,少时仗义执言,敢作敢为,临老节操不保,竟阿谀谄媚于董卓贼子,换来荆州牧之职!着实,枉为宗室,枉为汉家朝臣!” “写啊,还用我教你吗?” 蒯越重新拿起了笔,有些无奈地看了郭嘉一眼。 他将话说得慷慨激昂,能不能稍微回头看一眼刘备? 感觉这位刘荆州正心累着呢。 刘备之前其实是很想给另一个刘荆州开脱的,比如说,刘表其实是为了摆脱董卓的限制,才暂时想出了向外调任的办法,但此刻,他已如此直白地回应自己的立场,倒不像是在“周旋”了,而是真的认定了这个身份。 荆州上下若先接受了董卓派人前来这个事实,再要改过来,就没这么容易了。 但刘表已做了决定,或许对刘备来说,是一个需要把心态调整过来的打击,对他们这一方效忠洛阳朝廷的人来说,却简直是个天降的喜讯。 刘备抬头,疑惑地对上了蒯越和郭嘉的目光:“看我做什么?刘景升不是已经把讨贼的名义送给我们了吗?” “哈哈哈哈何止是刘表啊!”郭嘉笑道,“两位孙将军摩拳擦掌多时,正要杀敌立功呢,现在还有一份出兵的讨贼檄文摆在他们面前了。” 第71章 “你连诱骗宗贼前来、摔杯为号杀之这样的话都敢说,不会还要被所谓的过往交情困于原地吧?” 蒯越:“……” 郭嘉步步紧逼,每一句话都说在了让他无法拒绝的地方。 比起所谓的被迫高呼立场,他甚至更应该庆幸,自己真如郭嘉所说是个聪明人,既能推己及人,看明白了暗示,又果断答应了刘备的邀约前来此地。 刘表刘备,两方高下立判。 从刘表被迫阐明自己的立场开始,接下来的事情,他就越来越不可把握了。 他没有过多的时间来犹豫,便已做出了决定:“荆州士人中,有心报国者不在少数,蔡瑁承袭父业,联姻名门,家资壮大,却枉顾忠义气节,投效董卓门下,实为荆州士人之耻!” “这檄文之中,我自当以笔作刀,怒斥此人,以正荆襄风气!” 蔡瑁已自取死路,他们绝不能和蔡瑁混成同路。此刻表明立场,也实属应当。 蒯越抓起笔,无需郭嘉再说,就已将自己的才学,全用在了怒斥蔡瑁无德上。 别管这里面是不是还掺杂了点往日的私怨了,反正现在两方立场不同,正是他极尽表现的好时候。 郭嘉满意地站了起来,向刘备问道:“使君,既然讨贼声势已成,刘表也已有了行动,我们是否该当进行下一步了?” 刘备颔首。 唉,他是真觉得可惜,刘表为何非要为董卓做事。他既能单骑入荆州,说动蔡瑁,也完全可以趁机向洛阳求救。 以陛下的本事,怎会想不出一个保全刘表阖家的办法?他却真要和陛下站在了对立的位置。 莫非因先帝早年间的所作所为,竟让刘表对陛下的信心,也已丧失殆尽了吗? 但刘备可惜归可惜,并不会手软。 他既备担负着陛下的重托而来,岂能因个人喜恶耽误了要事! “以奉孝看来,我等该当如何?” 郭嘉答道:“有两条路。” “刘表召集南方宗贼,施以利诱,必然不是将他们统统封官,收为己用,否则他这个荆州牧,在荆州就彻底成了个摆设。所以待得这一批宗贼抵达襄阳,刘表为图立威,一定会借助蔡瑁的兵力,将其中的一部分拿下法办,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趁着他刚刚动手,来不及树立威风,也来不及安抚余下各部之际,直接挑起混乱,将他们一举攻破。” 刘备目光微动:“奉孝,我想听听另一条路。” 郭嘉奇道:“使君似乎对第一条路并不认同?” “不能说是不认同,应该说……我对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谋,难以估量后果。” 刘备叹了口气,伸手指了指外间,“我等此行为免惊动荆州,只带了多少兵马,你是知道的,就算加上了蒯氏的人手,也不过两千多人,或许能因奇袭之策,真做到对贼寇一举攻破,但届时,宗贼与那蔡氏私兵四散奔逃,首当其冲的,便是襄阳百姓!以陛下在洛阳行事,你说,他会认同这一条吗?” 这确实能让刘表被打个真正意义上的措手不及,还在同时,因刘表名声有损,难以寻求到各方宗贼的支援。 但,一旦稍有差池,无法及时掌控住局面,引发的后果同样严重。 这甚至不是会不会影响陛下名望的问题,而是荆州百姓会否因此遭到无妄之灾。 “陛下……”想到远在洛阳的陛下,郭嘉也不免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个计划。 他忽而沉声道:“不错,若我们此刻的人手有现在的两倍,我绝不会放弃这个直接把刘表打入谷底的计划,由使君踩着刘表的脸面,真正登上荆州牧的位置,但现在,此计确有不妥之处!” 他也无法确保,刘表能以小博大,说动蔡瑁,现在是不是也能做出绝地反击之举。 刘备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正如奉孝先前所说,我们在讨贼声势上已能做到逐一击破,由我来对刘表,由孙将军对长沙叛逆,由蒯先生对蔡瑁,由汉室正统对董贼谋逆,又为何非要图谋毕其功于一役,还要名利尽收呢?说说第二条选择吧。” 郭嘉垂头笑了一声:“使君的脾性沉稳得不似二十余岁的人。” “奉孝过誉了。” 刘备有些无奈,这大约也是他此前不得志的履历,让他习惯于相信,人能得到的东西是有限的,不可贪婪奢求太多。这抓准时机,将刘表和荆州宗贼一鼓作气拿下的想法固然是好,却不是他刘备所图的正道。 “过不过誉的两说,”郭嘉只片刻的失落后,就已重新振作了精神,说道,“这第二条路,便是由二位孙将军领兵,即刻自小径南下,避开蔡氏的眼线,半道截击那些受邀而来的宗贼!” “好!”孙坚闻言,拍案而起,“这些宗贼离开了聚居之地,杀之便如屠鸡宰狗而已,必叫他们有来而无回!” 郭嘉应声道:“正是!随后刘使君便可对外相告,杀此宗贼,实因他们响应了董贼所任荆州牧,有了叛逆之实。既立了声威,又给了刘表一记重击,随后再掉头征讨蔡瑁与刘表就是!有二位蒯先生在,光靠着蔡瑁的支持,刘表无法直接夺取襄阳城为己用,必得另寻他处图谋反击,但以二位孙将军的能耐,届时早已将宗贼残部收为己用了,两军相斗,以勇者胜!” “哎哎哎等等——”张飞听得是挺激动的,但还是连忙跳了出来,“你怎么字字句句就只提二位孙将军?别告诉我,我此行来荆州,唯一的用处就是来扮演个屠户的,配合你演一场戏!我是那种会怯战不前的人吗?” 早知这样,他就和关羽换个任务好了。 不就是去匪寇之中做个探子,随后见机行事吗?这他也行啊! 孙坚哈哈笑道:“张将军,你是刘荆州的左膀右臂,难道还会无事可做吗?郭长史算计着全局,横竖也不会把你这员虎将漏下!” 张飞:“真的?” “张将军,你还有一件要事得做呢。”郭嘉说道,“你不会真觉得,只有刘表一个人来到荆州吧?就算在谋夺荆州这件事上,为了更容易拉拢到蔡瑁等人的支持,由刘表孤身行事最为合适,但刘表来担任这个荆州牧,是为了什么?” 显然不是只为了让荆州成为长安朝廷的领土。 更是为了,将来能从荆州向洛阳进军。 董卓,或者说是李儒能想到启用刘表来当荆州牧,会想不到等刘表占据荆州后的下一步吗? 为防荆州有变,刘表也一定还有一路兵马在旁伺机策应。 只是现在,他们不便于出现在人前而已。 张飞脸上的郁气一扫而空:“按照郭长史的意思,两位孙将军南下讨贼,这盯梢董卓援军,将他们击败的重任,要交由我来做?” 好哇,他再不说郭嘉出的是馊主意了! “少在心里骂我,”郭嘉看透了他的表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剩下留给你的兵力可不多,你若要打,便得以少对多。” “这算什么!”张飞早已是喜出望外,“董贼在洛阳吃了败仗,又要守着函谷关,料想派来荆州的兵马也算不得强盛,我张飞会怕他们?” “你看着我做什么?” 张飞一转头就瞧见,那本该奋笔疾书罗列蔡瑁罪过的蒯越,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一次放下了手中的笔,聚精会神地听着眼前的安排。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他的眼神怪里怪气的,像是……羡慕? 张飞瞧不明白,又因想到了另一件事,连忙向孙坚说道:“孙将军,你讨贼立功之时,请务必小心,莫要伤了我二哥!” 孙坚答应:“这是自然。” 张飞松了口气。 这么一看,他真是比关羽幸运多了。 也不知道二哥那边,此刻如何了…… …… 但若让关羽说的话,他的处境可能也没那么糟糕。 就像此刻,他在北上的路上,虽和那些新近加入的一众人等,都缀在队伍的最后,但就因为他之前说的那一番话,他和其他人的待遇大是不同。 黄旻听了黄祖的话,将他当作了个随时能派上用场的牺牲品,不仅供给了充裕的饭食,还给他送了一把长刀作为武器。 恰好关羽在投至此地的时候,根本就没带上那把河东铁监打造出的武器,如今也算得了一把趁手的,拿在手中把玩了好一阵。 倒是那个把关羽招揽进来的黄旻亲信羡慕得有些牙酸:“您怎么把这样一把好兵器给了他?” “好马配好鞍,有什么问题吗?”黄旻摆了摆手,“我又不是拿不出这一把刀来。” 虽然黄祖都说什么刘表若是董卓委任的荆州牧,对他们荆州人来说更好,但他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觉得刘表先与蔡瑁合谋,听起来就不像是要做好事…… 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还能由关羽这猛士来帮忙阻挡一阵,保他性命。 不过或许是他想多了吧。 虽然他也只能算是安陆黄氏的旁支,但毕竟是能在黄祖面前说上话的人!刘表再怎么说也只是初来乍到,难道只要蔡氏相助,不要黄氏了吗? 不不不,他应当没那么蠢。 再说了,他此行还带着三四百人随行呢! 天塌了也得有黄祖和他带着的一众人等给他顶着。 他放下了戒备,也就有了些闲情逸致,向周遭骂骂咧咧:“都说襄樊富庶,但要我说,还得是江夏毗邻大江漕运水路,比这北面诸郡更能藏富!这刘表既要任荆州牧,何不先往我荆南要地走一趟,还得我们北上去找他。” 头目连忙点头应和:“就是就是!近来漕运上游又给宗族长送了不少奇珍,他刘表在洛阳长安都不见得见过这些玩意,该当亲自来开开眼的。” 第72章 来得太快了。 或者说,是来得太巧了。 这种巧,足够让一向想法大胆且缜密的刘表做出一个猜测。 有没有一种可能…… “不,刘备应该不是来得巧,而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这里。之前我们不是怀疑,为什么荆南宗贼在收到了邀约之后,居然会反过来发问吗?” 刘表眼色一沉,看向蔡瑁,问出了一句话。 在这句问话面前,蔡瑁的脸色也急剧地朝着更难看的方向迈出了一步,“他们做的!” 洛阳朝廷派出的人马做的。 他们就像是有着一双自高处俯瞰下来的眼睛,洞察着全局,盯着刘表和蔡瑁联手后的一举一动,又在起先不动声色,却恰恰在最重要的地方,走出了推波助澜的第一步。 “等等……等等!”蔡瑁的脑子起先还因孙坚的耀武扬威之举一片混乱,现在总算是在刘表的一番话中,找回了些许神志。“不对吧?你是孤身前来荆州的,随后又在蔡府中深居简出,没见过几个人,为何洛阳朝廷的人能如此快地针对于你?” 他们要构建一条在荆州南北贯通的消息门路,没有这么容易。荆州的排外毋庸置疑,要不然,刘表也不必非得倚重于他。 除非,他们比荆南豪强宗贼更早一步知道,刘表以长安朝臣的身份到来! 而这更早一步知道的人…… “蒯异度!” “蒯家的人!” 两个不同却也相同的答案,同时自蔡瑁和刘表的口中说了出来。 该死,果然是出了“内鬼”。 可不等蔡瑁重新去想,蒯良蒯越兄弟离开襄阳北上的由来始末,他就见到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自外面跑入,一进门便已扑倒在了地上。 “慌什么!”蔡瑁厉声斥道。荆州襄阳名门,岂能这样的表现。 小厮惊声答道:“不好了!外面,外面……出事了!” 总算他还有一点剩余的理智,没等蔡瑁再问,就已端起了一张像是匆匆誊抄下来的青布:“蒯家的人正在城中大肆散播檄文,向襄阳百姓说,我们蔡家乃是听从董卓贼子号令的叛逆,洛阳天子震怒发兵征讨,已先破宗贼联军,正在两路南北包抄襄阳!” “若不想襄阳上下都被牵连,便尽快认清现实,勿要再做不智之事。” 其实襄阳百姓未必明白为何董卓叫做叛逆,也分不清两个朝廷,但他们知道,洛阳的皇帝曾经向荆州发出过一封招贤令,将荆州视为自己的疆土。 蔡瑁意欲扶持刘表上位,若能抢先一步立威定调,那就罢了,偏偏南面的战报送抵襄阳、来到他们面前的同时,蒯家也收到了消息,于是抢先一步放出了檄文。 那就好分辨了。 谁强,谁就是荆州刺史。 洛阳距离荆州更近,还取得了优势,凭什么说刘备不是荆州牧? 刘表匆匆上前,扯过了那封誊抄下来的檄文,明知自己此刻应当镇定地看清其上的文字,他还是难以避免地眼前一黑。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终究已是年近五旬,不似年轻人一般好精力。 自打他对外宣告身份的时候,他便始终觉得,有一种悬而未发的隐患,就在他的近前,让他难以安寝,现在,可算是给了他一个结果,也给了他一记迎头痛击! 还是蔡瑁的声音从近前传来,拉回了他的思绪:“这不是仓促写成的檄文!” 那甚至可能,不是由一个人写成的檄文。 蒯越的文笔如何,大家都在襄阳,心中是有底的。 而蔡瑁还从未见过,他能将话说得如此激进狠厉,不留一点给彼此挽回的余地。 其中字字句句,全是对蔡瑁对刘表对董卓,还有对那些只知享乐逍遥的宗贼的怒骂,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精雕细琢,务求不给对面一点侥幸的余地。 刘表的手也已缓缓地收紧,攥紧着这把捅向他的利刃。 而他甚至还不知道,对面到底是如何说服蒯氏相助的,还是这种放低了身段的倾力相助! 起码光靠着孙坚的武力,远远不够! 这让他不得不去想,那个在此前还于汉室宗亲中名不见经传的刘备,是不是有着远超过他想象的本事。也正是这样的人,效力在了刘辩,不,现在的刘秉麾下。 “德珪,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刘表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一个,是现在就将我捆了,送到刘备和蒯越的面前,说你蔡氏看错了人、识错了主,现在弃暗投明也不迟,最多就是损失一笔家财。而另一个,是与我即刻离开襄阳,调集你蔡氏兵马,等我方的援军抵达,与对面再拼一把。你选哪个?” 蔡瑁的眼神有些奇怪:“我还以为在这噩耗面前,你会选择放弃。” 刘表毕竟是汉室宗亲,还有名声在外,若是早些软下态度来,朝廷不必非要拿他开刀。他的年岁也不小了,既是棋差一招,那就投子认输吧。为什么…… “我已走到这一步,这么轻易地就退,让关中那边知道该怎么想?”刘表的声音有些变调,又努力恢复了平静,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我若败了,关中只能得到两种消息。一个,是我刘表孤身入荆州,却识人不清,先后为蒯、蔡两家出卖,不幸被俘。又或者,是我鏖战至最后,还联系了作为后手的李傕,却终究无力回天,最终失败。这样一来,无论如何,长安那边都要善待我儿,保他周全,免得朝野上下连愿意做事的人都没了。” “何况,”刘表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也不认为,我们这就是输了!” “如你所说,蒯氏兄弟北上商谈买卖,那我姑且认为,他们此刻应在南阳,而孙坚领兵剿灭宗贼,部曲必然不少,若我们在这檄文迫压前佯作犹豫,实则速领一路精兵北上,抢先一步夺取南阳,切断荆州向洛阳的门户大道。长安朝廷的中郎将李傕即刻自武关出兵支援,与我们会师,必能站稳于此。” “随后呢?”蔡瑁问道。 刘表振振有词:“孙坚此刻的嚣张行事,必不可长久,便如江夏黄氏这样的豪强名门,怎会忍受他这讨逆为由的攻伐?一旦两方开战,就是我们与当地豪强结盟之时,也是我们向这自诩正统的朝廷反击的时候!但这第一步,就需由你助我,尽快从此地走脱,向武关传讯……” “好!”蔡瑁回答得极是果断。 也不知道,到底是另一个结果中的失去家产让他不能接受,还是蒯氏兄弟的先走一步,激发了他的好斗之心,又或者是刘表的计划在他看来真有不低的可行性。 总之,这些传扬在襄阳大街小巷内的檄文,竟未能让蔡瑁府邸中冒出任何的动静,仿佛挨骂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们。 但在入夜之后,却有一行人自襄阳起行,渡河北上,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更准确地说,其实是分成了三路。 一路直奔南阳,一路前去襄阳周遭的田庄调集蔡氏的私兵,而另外的一路,则带着刘表的亲笔书信,快马加鞭地向着武关赶去。 不过再如何快,从收信到决定再到动身,都是需要时间的。 当李傕整兵自武关出发的时候,已是两日之后了。 谁让他其实也并不是很确定,出兵,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刘表这厮是不是也太没用了一点!”李傕又嘟囔了一句。 都是汉室宗亲,难道不应该先比比谁的亲缘关系更正吗?结果连别人的面都没见到,就已输成了这个样子。 荆州的这群所谓豪强更是好笑,一听到孙坚的名字就已闻风丧胆。 至于李儒这个谋夺荆州的计划,被对面的朝廷抢先一步识破,也派出了另一位荆州牧这件事…… 算了,且等他拨乱反正之后,再去嘲笑这个智囊吧。 幸好,虽然如今局势不妙,但刘表没乱了心神,蔡家也没见风使舵,他也在出兵前就让人速报关中,寻求后方的支援,粗略一算,这荆州之争确实还能打。 只是啊,对他一个出身西凉的人来说,这荆州实在不是个好去处。 元月将近,冬日的冷风却还未尽,甚至其中仍混着汉水的潮洇之气,令他倍感不适。 迟早还是得跟人换岗回凉州去。 不过听说,那长安早年间也算富庶之地,如今朝廷已搬迁了过去,小皇帝又逃脱不了太尉的掌控,迟早能…… “李将军——”前方斥候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李傕的遐想。 那轻骑疾驰的斥候连声喊报,也带回了一个对李傕来说的坏消息。 “前方丹水渡口,有敌军挡道!” “挡道?” “是一名黑面将军,自称是奉荆州牧之命来此戍守的!” 李傕顿时冷下了眼神:“奉荆州牧之命?” 听听这话说的。对方能奉什么荆州牧?反正不会是刘表这个荆州牧! 李傕催马上前,先带着数十名精骑先至,果然见到,在这前往南阳与刘表会合的丹水渡口隔岸,有一行乌沉沉的兵马已然静候在此。守军之前,那为首的将军腰身魁梧,手持长矛,端得是醒目,也正怒目圆睁,叉腰向着他这边看来。 一见李傕出现,那人顿时扯开了喉咙高声喝道:“喂——那边那厮,可是刘表老贼的援军?你——来晚啦!” 河上风大,也没止住这飘过来的第二句话。 “刘表和蔡瑁无能,撞进了咱们的陷阱里,已——被——擒——住啦!” 李儒额角一跳,只觉对面那人明明像是在努力让声音传过这数十米宽的河面,却更像是在用这可笑的断句,向他发出一句句的嘲讽。 第74章 将近五十年的人生对刘表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此刻他虽然仍是阶下之囚,但还保持着一份冷静。 经历了党锢之祸,经历了荆州之败,他也还没到崩溃的时候。 这份冷静,让他能在此刻的朝堂上,看出袁绍袁术兄弟相斗的同时,这两人对于上首天子的态度是不同的。 对袁术来说,这是能够为他主持公道,打压庶子的君主,让他可以毫不犹豫喊出一声陛下的人,但对袁绍…… 他短暂漂移向上方的眼神里,总有几分恍惚,让刘表一度觉得,自己像是通过袁绍的眼睛在照镜子。 这便是为何刘表觉得,只有他和袁绍像是清醒的人! 可是,周遭太过真实的声音与场面,又让他的这份冷静变得动荡不定。 他凭什么说,是只有他们两人清醒,而不是只有他们两个糊涂呢? 一个人要取代天子的身份何其不易! 更何况,是如今日这位陌生的皇帝一般,已让此地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了他就是皇帝,正要商议如何处置朝上的臣子! 那就已经不是简单的占据身份而已,而是—— 是曾与刘表在荆州有一面之缘的汉室宗亲刘备确信他就是皇帝。 是跻身朝堂的王佐之才荀彧确信他就是皇帝。 是出身凉州并州的边地将领确信他是皇帝。 甚至就连远在关中的逆贼董卓,他也确信,这个攻入洛阳的,就是汉室的另一位皇帝! 因为他混淆的,也只是皇帝在联军中的权力,而不是皇帝的身份。 刘表的牙关微不可见地一颤,因这越品越是毛骨悚然的场面而战栗。 他无比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有分不清楚谁是谁。 偏偏就在此刻,就连袁绍…… 当他开口的刹那,刘表听见的,也不是他对天子身份的质疑,而是袁绍的一句开脱:“陛下容禀,臣因……因家中惊变,叔父与长兄罹难,重新回到汝南时,仍心痛不已,六神无主,又怎能将家中田产字画一一记着清楚,这倾尽家财以报社稷之心,并未有变呐!” “你胡说!”袁术毫不给他面子地嚷嚷了出来,“你袁绍是何等精明的人,在场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知道!说你是因为心慌意乱,记错了事情,还不如信我能将叔父从九泉之下唤醒过来!” “袁术!”袁绍怒目圆睁,厉声向着袁术喝道,“我知你向来看不惯我早年成名,能得长辈提拔,被过继为大伯嗣子,但也不是你趁着长辈亡故,便要对我横加污蔑,打落谷底的理由!” 他算是看明白了,袁术这人脑子里就没有一根承担家业的弦,只以为弄死了他之后,四世三公的名望就全在他身上了。那行,他也懒得装什么兄弟同心了。 不错,正如刘表所见的那样,袁绍对刘秉的身份仍有不小的怀疑,但现在去说,只像是他在无法反驳袁术指控后的狡辩,还不如先把袁术解决了,再来小心图谋。 可还没等他再度开口,便已听到一声冷喝:“喧闹朝堂,成何体统!都给我住嘴!” 袁绍袁术几乎是默契地伏地谢罪,停下了声音。 曹操在旁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知该不该说,这两人竟是在此刻,还有了些兄弟的样子。 偏偏是在天子震怒之时。 帝王旈冕之上的白玉珠串挡得住刘秉的面容,却挡不住天子面对此景勃然而生的怒火。 “南北宫被焚,朝堂新立,就是你们可以在此间胡乱指控的理由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在集市争执,一方缺斤少两,一方仗义执言呢!” 袁绍面颊动了动,又在心中怒骂了一声袁术,“回禀陛下,臣……”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无外乎就是将此事全推到你边上那蠢货的身上!” 袁术蓦地抬头:“陛下,臣并非蠢……” “蠢不蠢,是你说了算的吗?”刘秉一拍桌案,自上首离席而起。 刘表无法形容,在这一刻,在那张被白玉珠帘“分割”的面容上,帝王威仪是否也如今日的场面,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荒诞。他只知道,在这一刻,气势的此消彼长里,刘秉便是此间唯一的上位者。 “刘景升!” 刘表猛地回神,不知为何自己会突然在袁绍袁术的兄弟相斗中,被“陛下”点了名字。但仍是即刻响应着皇帝的征召出了列。 “你年岁大,比他们多明白些道理,由你来告诉他们!” 刘表:“……” 不是,这上来就说他年纪大是什么意思?说他这个年纪的人还被董卓所骗,还是就只是一句无心之言? 可不等刘表分出个缘由来,刘秉的声音已至耳边:“昔年党锢之祸被牵连的名士陈蕃,曾有一句话,说是大丈夫处世,当扫天下,安事一屋,他那拜访他的朋友是如何说的?” 刘表本能地答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好,好一个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听明白了吗?” 这临时的朝堂不大,更让刘秉此刻含怒的声音清楚地传入了跪地二人的耳中。 袁术一个哆嗦,终于没再死盯着袁绍,而是闷声答道:“听明白了,我等……不该和兄长折腾得家宅不宁,还闹到陛下的面前。” “你就只反思到这个? ” 刘秉真是又觉庆幸,在他面前,有如此荒唐可笑的士族高门子弟,让他能拿对方作一把好刀,一边又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人,竟然能在朝中担任秩比二千石的高官,仿佛是从出生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富贵荣华。 “少说得好像你汝南袁氏的东西是进了朕的私库,你袁术还在替朕讨要!那些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都知道,要令洛阳焦土之上不似你等有名有姓的百姓安居,需要多少财力的投入!袁氏舍财,是为取义,不是取皇帝的宽宥!你若连这个问题都没想明白,你口中喊什么臣字,趁早滚回汝南去。” “刘景升。” 刘表麻木地再度抬头,简直不知刘秉到底要做什么,竟然在训斥袁绍袁术的时候,又一次提到了他的名字。 但这一次,不是简单的一个问题抛到他的面前,而是那封由他给出的答卷,被刘秉从上方丢了下来。 竹简被捆绑得很紧很牢固,没在这一摔之中散开,而是划过了大半个屋子,停在了刘表的面前。 “念给他们听,你向朕谏言,要如何治理荆州!” 曹昂一惊,顿时扭头向着刘表看去,见到了他脸上同样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惊愕。 陛下的说法不对。 哪里是刘表向陛下谏言治理荆州之道呢?分明是陛下,向刘表出了一道考题,让他阐述应当如何治理荆州。 但曹昂的脸上又很快闪过了几分了然。他想到,这极有可能是刘表给出的答案让陛下大为满意,陛下心存惜才之意,不希望刘表真因谋逆被论罪,便想出了这一条开脱的理由,将刘表的作答,说成了是谏言。 这样一来,朝堂公卿都会知道,刘表在从荆州上洛阳的一路,已在心中反思,有了悔过之心,现在正要用自己的才学,为陛下效力。 反正荆州之战,刘表慢了陛下一步,归根到底也没造成多大的麻烦,反而是他因他宣告董卓染指荆州,让陛下这边有了正式发兵征讨的理由,那他和洛阳朝廷之间的矛盾,也没那么深嘛。 曹昂一边想着,一边也果然看到,刘表俯身低头,抓起那枚竹简的时候,手上的动作有着片刻的颤抖,像是无法控制自己在惊闻这一句话时的动容,感动于陛下的铺路造势。 然而刘表却觉得,自己简直像是“陛下”捧起到台面上的一把刀,一把用来斩断袁绍疑惑的刀。 只因此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唯独能做的也就只有一件事而已,那就是顶着各方人士的打量,袁绍的恍惚目光,徐徐念出了他在这份竹简上写出的一字一句。 可又或许,袁绍的恍惚,只是因为他们兄弟的闹事,竟让本应罪名更重的刘表,找到了脱罪的机会,被别人踩着脑袋往上爬了,而不是因为什么“陛下不是陛下”这样的可怕故事! 刘表分不出来,只能定了定心神,诵读出声音: “臣以为,荆州民风剽悍,宗贼成群,却又有南阳襄阳之地士人云集,出口成章,当……招诱有方,威怀兼洽……” “州中治学,诸事具备……蔡瑁党附于我,于陛下而言实为叛逆,然其妹所嫁夫婿黄承彦高爽开列,为沔阳名士之冠……” “……上通蜀中,下接吴会,故而欲治荆州,不可只治荆州一地也,当上下筹谋……” “……荆州必能因此而兴盛,为洛阳之助力。” 刘表的声音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将竹简重新卷起,托举过了头顶,向天子敬送。 袁绍也低垂着脑袋转了回来,等待着陛下的宣判。 却忽然听到,刘秉叹了口气:“你们应该听出来我为何不满了。” 是,就连袁术也觉得自己大概听明白了。刘表被俘,按说他现在最该做的,是解释清楚他和董卓的关系,但他没有,而是向陛下呈递了治理荆州的方略,希望他就算被清算,他的建议也能让荆州受益。 那换过来,袁绍和袁术呢? 洛阳会有今日,他们“功不可没”,光靠着什么捐赠家资,有什么用,最要紧的是他们接下来能做什么。结果,后者根本不见踪影,就连前者,都能让这兄弟两人好悬没当着皇帝的面打起来! 这算什么名门之后! “刘景升治荆州,知道一句威怀兼洽,难道朕就不知道了吗?”刘秉伸手指了指下方的两人,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上一次,你们一个从虎牢关,一个从太谷关,都比朕晚一步抵达洛阳,该给你们的教训我已经给了,现在朝堂秩序重建已见雏形,你等自汝南折返,但凡带回的不只是家资,还有反省之后的济世救民之道,朕都能对过去网开一面,但你们都在干什么!” 第75章 (一更) 那张草稿倏尔被人一个松手,就被屋外的风一吹飘了起来。 刘辩哪还顾得上去看刘表,飞快地跳了起来,又将它抓了回来,这才手忙脚乱地坐回了原处。 像是为了缓解先前的尴尬,他干咳了一声,向着来给他通报和给刘表引路的两人问道:“他是……?” 刘辩总觉得刘表看起来有些眼熟,此前应当被人带到自己面前过。 只是他常觉,自己像是做了很长的一阵噩梦,好不容易才从中挣脱醒来,又因刘秉的存在,不知道自己再往前的人生,是不是真只是一场梦,便没敢直接将那个隐约记得的称呼说出口。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是…… “这位也是汉室宗亲,鲁恭王后裔,刘表刘景升。”前来通报的人介绍道,“也就是我先前同您说的,即将奉命出使冀州的使者。其实陛下也觉得近来难为您了,但如今的洛阳城是何情况,您也知道,总不能处处落于关中之后,争不过这正统之名。” “行行行,不就是人靠衣装吗……”刘辩叹了口气,但想想自己此刻的处境,已比先前不知好了多少,又觉得不该在此抱怨。 见那给刘表领路的人抬手指向了他,正要为刘表介绍他的身份,刘辩又下意识地正了正脸色。 “这位,是协助陛下重回洛阳的大功臣,受封荥阳王,如今暂代东织令一职。” 刘表:“……” 在他眼前,刘辩的表现坦然到像是……像是对自己此刻的位置与有荣焉。 刘表却是险些想要伸手去揉搓两下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眼前看到的场面是真是假。 自入洛阳以来,不,应该说,从他接下了董卓的委任前往荆州以来发生的种种,除了蔡瑁被他说动之外,就没有一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 现在,他还见到了这样的景象。 他记忆里的汉帝刘辩虽然懦弱,但身着天子服,眉眼间也还有几分天子的气度,绝不会像是此刻一般,真将自己当成了主管考工手作服饰的官员。 仿佛他从来就没当过皇帝,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宗室而已。还是此刻洛阳城中地位最为特别的宗室! 可刘表自认自己的记性不差,又怎会产生这样古怪的记忆偏差。 为人臣者,记错谁都行,唯独不可能记错皇帝啊! 趁着织室的小吏端着尺板上前来为他测量衣长,刘表又试探着打量了两眼刘辩,依然没觉得他和自己印象里的模样有任何的区别,只是比之前沉稳成熟了些,也与……与已故的汉灵帝眉眼间不乏相似之处。 他不是汉灵帝的长子刘辩,又能是什么人! 此前隐约听董卓说什么皇帝在逃,由人在朝中顶替之事,刘表本以为,是刘辩找了个形貌相似的人顶上,却不料当他来到洛阳时,看到的竟会是陌生人顶替了刘辩,而刘辩,却成了眼前的荥阳王。 刘表深吸了一口气,用貌似寻常的语气说道:“其实我之前与荥阳王见过面。不过彼时我在何大将军身后,荥阳王未必留意到我。” “是吗?”刘辩笔势一顿,向着刘表看去,却见对方正好转向了侧面,让人看不太清楚他的神情,也无从判断这位年纪比他两倍还大的宗室在此时说出这句话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织工咔嚓几刀,裁下了一段合用的布匹,由人接过比划在了刘表的身上,因暂时得了空闲,便饶有兴致地听着眼前的两位宗室闲扯家常。 也不知道这两人能不能多透露些东西,比如陛下到底是如何选中的这位替身,这位胆小如鼠的宗室又是如何鼓足勇气替陛下留在洛阳的,这等传奇之事往后从她们这织室中传出,说不定还能让她们也蹭上点光。 可这一双双眼睛的注视,却让刘辩心中猛地压上了一块巨石,也让他忽然对刘表的来意警惕了起来。 他一边低下了头,一边问道:“后来呢?” 刘表道:“后来便是何大将军身故,我这小小一个府掾也只能被裹挟往长安去了,大约是因出自宗室的缘故,得了个荆州牧的官职,随后被陛下的将领俘获,押送到了洛阳。” 刘辩一惊,他近来忙于此地的种种,没怎么去听周围的消息,竟不知刘表是被从荆州押解过来的,那他—— “你才成了降臣,便被陛下委以重任,派遣去冀州做说客?” 这是何等惊人的待遇! 寻常的战俘,除非是如吕布、段煨这般赶上了好时候的,正遇上了陛下缺人,能直接上岗作战。可现在招贤令出,各方士人来投,根本不像先前一般苦于无人可用,为何偏偏就是刘表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刘辩的脑子又不算笨,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一种可能:刘表他虽为先帝不喜,却到底是汉室宗亲中少有的卓有才学之人,也早早被安排和陛下相识。在不幸颠沛至于长安后,为了尽快摆脱董卓的束缚,前来和陛下会合,于是煞费苦心,得到了荆州牧的官职! 这就全说得通了。 他此前就猜测,陛下有一身朝廷最好的织工也无法复刻的朝服,知道张让藏匿传国玉玺的所在,还有着远超他与刘协的本事,必定是先帝真正属意的继承人。至于他的身份,反而还在其次了。 但这样的人,光只有十常侍知道他的身份,绝不够稳妥,就像此时的洛阳,遭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破坏,就将绝大多数的证据和证人给销毁了。 直到刘表的出现,才解答了刘辩近来最大的疑惑。不,不是没有证人,只是证人的身份都不寻常,还被董卓带走了不少。 他心中的答案被进一步得到证实,不知为何竟不是觉得痛苦与遗憾,而是终于得到了解脱,脸上也添了几分少年人的笑意,只是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那你是从长安来的,被董卓劫掠过去的那些人如何了?” 他头一个想问的,就是唐姬,可一想到,在名义上来说,唐姬并非荥阳王妃,他将这话问出来着实不妥,便话锋一转,接道:“我是说,你既是从荆州来,就应该知道,荆州牧刘玄德乃是卢公弟子,是因卢公在朝中运作,才能先得河东太守的官职,为陛下效力。董卓大败,退至关中,必定要为自己的失手找好理由,不知道……不知道卢公他们怎样了?” 刘辩说到这里,忽然有些迷茫地扯了一下嘴角:“不对,这个问题,陛下应该已经问过你了,我在这里操什么心……” 他将这句陛下喊得太过顺口,以至于当刘表趁着转身,又端详了一番刘辩的神情时,一面觉得刘辩对关中众人的关心,已经超过了荥阳王应有的程度,一面又觉得,眼前之人好像确是堂上皇帝的忠臣。 但怎么会有这么令人费解的事情呢? 刘表顺着量身的织工示意,举起了手来,向刘辩答道:“此事陛下确已问过。因陛下的招贤令,董卓不敢担负坑害忠良之名,更不敢放任长安大揽贤才,所以预在关中兴办太学,由卢公、荀公等人在其中授课,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卢公虽一度被禁足,但他与……与陈留王之间依然能见得上面。” 刘表说到此,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试探性地说道:“为了怕我真成了董卓的部下,陈留王还转达了卢公的一句话,说是先帝另有安排,可这话,又何必跟我说呢?” 他对先帝是个什么态度,虽不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就连何进这种莽夫都能猜出个大概,到了先帝对何进都生出提防戒备之心后,刘表这样的人反而待遇大幅上升。卢植说什么另有安排,除了让他觉得好笑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作用。 若不是他到了洛阳,看到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完全超乎他想象的事情,他根本不会重新想到这句话。 现在…… 现在是他已被这诡异的朝廷彻底弄乱了思绪,不得不将这句话抬出来,让他试图安慰自己,这或许也……也很正常。 不就是以前的皇帝开始做衣服了吗? 那先帝还在宫中开办集市装商人呢! “你果然知道!”刘辩一声惊呼,猛地拉回了刘表的思绪。 刘表:“……” 等一下,这句话是从何而来的? 可刘表依然稳住的神情,仿佛是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了刘辩的这句话。 为何刘表会说卢植的叮嘱根本不用和他说?因为他原本就是知情人之一,只是没和卢植通过气而已,他也不在大多数人认知里的先帝心腹名单里。 当他终于从董卓安插向荆州的州牧,转为陛下的臣子时,自然什么都已分明了,还用得着多说吗? 刘辩咬了咬牙,忽然觉得面前的刘表有些可恶了。那他为何要从跟着何进见到自己说起?难道是为了向他炫耀吗? 他毕竟还有些少年人的脾气,又因近来得到的优待,确认自己已逃脱了生死危机,现在竟在低头间,望着手中的图纸思忖,能不能给刘表的衣服上搞点什么,把这一下给还回去。但想到此人是要去冀州出使,协助朝廷将冀州夺回来的,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是说……”刘辩斟酌了一下用词,“你果然是当朝股肱。” 刘表从未觉得,自己在听到这样一句夸赞时,能如此茫然,完全没有被夸赞为朝廷重臣的喜悦。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果然知道”些什么东西,又应该如何摆正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面前这个他记忆里的皇帝,好像就真的只是一个勇敢扛起重任的宗室,现在也因朝廷重建秩序,干起了少府的职务。除了觉得由他一个人干这么多事情着实过分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抱怨。 也正是刘辩的态度,让刘表再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他所以为的荒诞与真实,到底是他真的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坐在皇位上,还是一个早应该回归皇位的人,来到了他应该处在的位置,也一如前汉开国皇帝一般,从草莽起事,于是有了他见到的士人与贼匪同堂? 第76章 (二更) 所以,刘表活着,对于方今天下大势来说,远比他死了更有用! 不过,荀攸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可能都没想到吧。 他不仅让差不多算个宗室的刘备,真成了备受倚重的宗室,当上了荆州牧,现在一门心思为了天下一统而努力,还让真正的皇帝,也把自己当成了宗室。 织工传来的刘辩与刘表的加密对话,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尤其是刘辩的那句“你果然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知道刘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费了多大的努力才没当场破功笑出来,总算没让部下发觉他的表现不妥。 而这么一来,他自己都未必能直接想到的一些偷龙转凤的过程,恐怕在刘辩和刘表的心中,已经完成了! 当朝臣服膺,宗亲俯首,他就比身在长安的刘协,更接近皇帝那个位置。也比那些潜在的“皇帝”,更有执掌天下的底气。 “其实豫州这边倒还好说,幽州的刘虞与益州的刘焉,都在我们鞭长莫及之处,唯有洛阳这边立住了,才能防止他们有称帝之心,或者有人将他们扶持为皇帝,击败董卓之后收复起幽州益州,也就……” “陛下!” 刘秉刚要说,“收复起幽州益州来说,因是王师出征,自能减少人力物力的损耗”,忽听远处一声焦急的呼喊,打断了他的话。 他循声而视,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快步朝着这边赶来,脚步匆匆之间,颇有几分不顾及形象的急躁。 刘秉面上的笑意一收,认出来人正是卫觊。可怎么会是他找来了? 卫觊他领着均输令的官职,担负着洛阳周遭物资周转的重任,近日间从汝南和襄阳送来的抄没所得,也是由他和司马朗在登记管理,根本无暇他顾。突然如此着急地找上了门来,很难不让刘秉怀疑,是这当中出现了什么问题! 莫非袁绍不肯轻易接受他的安排,又搞出了事情? 可没道理啊…… 刘秉心中暗忖,脚下一迈,迎了上去:“伯觎为何惊慌?” 对上陛下那双明净而温和的眼睛,卫觊心中没来由地一松,但想到他先前收到的那份急报,他的心脏又顿时被攫住在了手中。“陛下,河东可能出事了!” “等等——你慢慢说。什么叫做,可能出事了?” 河东对刘秉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他最重要的盐铁煤资源全在此地,对于如今地盘紧缩的洛阳朝廷来说,是一块不可或缺的地盘。此地出了事,不仅卫觊要急,刘秉也要急。 但按理来说,河东的军情急报,应当先送到他的手里,不该是由卫觊前来上报,还弄出了一个“可能”的说法! 卫觊来不及平复呼吸,连忙答道:“方才,家中仆役来报,说我弟仲道的病情加重,眼看不好!” 刘秉疑惑:“朕记得,他之前就抱恙在身?” 卫觊道:“是!他一向体弱!但自卫家也效仿陛下所为,搭建了石炭供暖的热炕后,他此前闻不太得烟味的麻烦迎刃而解。卫氏得蒙陛下看重,追随身侧效力,他也为我、为昭姬高兴,病情更是趋于平稳。家中也一向不缺他那不足之症所需的药材。怎么会突然之间恶化?” 卫觊回答间,眉头皱得更深。 “我心有疑惑,又多问了几句,他说,仲道病中有个此前不曾有的耳鸣症状,河东近来也多有发热畏寒之人……陛下,臣不得不怀疑,河东地界,恐有大疫发作,恳请冒险归家一行!” “大疫?”刘秉愕然。 他本以为,河东出事充其量也就是后方的并州有胡人南侵,祸及河东,又或者是还有什么山匪没清理干净,却怎么也没想到,会从卫觊的口中听到“大疫”二字! 古代没有那么明确的疾病划分,对于很难立刻治愈,又具有传染性的疾病,会统一用“大疫”来形容。就拿汉灵帝在位期间来说,这四次大疫的表现,按照张燕的回忆,其实各有不同,但因波及范围同样很广,百姓死伤惨重,便都用了这个叫法。 其中又以黄巾起事之前的那次最为严重。 毕竟,这里没有抗生素,没有特效药,没有这么多会看病的郎中医生,而百姓连吃都吃不饱,更不用说花钱去买药材,于是一旦出现了大疫,无助等死的人不计其数。 如果朝廷都不管的话,那也不能怪百姓为了活命,相信符水能给他们带来生机。更别说,张角也没全在用骗人的法子,而是真在符水里熬了些强身健体的药材,配合让人康复的信念,真能让一些人熬过去。 可就算朝廷能出力,这大疫…… 刘秉的沉默让卫觊有些着急了:“陛下,河东那边……” “我没说不管,我在想办法!”刘秉一把抓住了卫觊的手,厉声吩咐道,“稍后,立刻从军中选出二百体魄强健的士卒,随你折返河东,所有人,在入境前,戴上开采石炭的劳工所用的覆面,抵达河东后,将所有有发热畏寒症状的人全部集中在一处,彼此隔绝。” 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那个进犯河内,在逃亡时死去的白波贼首领郭太。虽然那家伙的情况,按照他的部下回忆,是在肺部早有病灶,但其实,一直没法排除有痨瘵潜伏的可能! 刘秉的指尖有短暂的颤抖,说出的话却仍是坚定:“若真是大疫,速报洛阳,不得稍有拖延!朕会即刻让人寻访洛阳与周边各州名医,广发榜文,寻找神医华佗的下落……” 想到华佗最精通的好像还是外科,而伤寒的情况更为复杂,刘秉也不敢确定华佗是不是擅长于此,又忽然停住了声音。他努力在记忆中翻找,隐约记得这个时期是有人专攻大疫伤寒的,但不知此人现在到底有多少水平。 “往荆州,找一个叫张仲景的人。” “陛下,华佗这听起来像是个别称,张仲景这也只是表字,不是名字。” 卫觊刚刚开口,就挨了刘秉一记瞪眼:“你还想不想救人了?朕又记不得那么多,只记得老师提过这两个名字,总得试试吧?” 反正按照刘辩所说,史子眇早已追寻仙道去了,也就是死了,他直接把锅往对方身上甩,也没什么问题。到时候真找不见人,或者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就说是道爷预测的,然后,他砸钱也砸出个神医来。这不就全圆上了吗? “文和!” 贾诩:“在。” “速领一队人手,清点洛阳近来囤积的药材。” “是。”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刘秉又道,“立刻让人追上刘景升,告诉他,渡河之后不可停留,速速往冀州去!” …… 河东的消息尚未确认真假,刘秉已在洛阳调度人手忙碌了起来,只是并未让消息大肆扩散,引发过多的恐慌。 行在半道的刘表也就自然不知,河东这边送了这样一份骇人的消息至洛阳。 他只是有些疑惑地探出车窗,向着疾驰追来的士卒确认:“陛下专门让你来说,不可停留,速往冀州?” “是。” 刘表是真有些困惑了。专门提醒他这个干什么? 他虽然到现在还没想明白“陛下”的身份,只能暂时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他对于自己的身份,可以说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是个对于洛阳朝廷来说一度投靠贼子的“俘虏”!俘虏是什么意思?反正不是普通的朝臣。 他现在侥幸能得到陛下的重用,就算不因此而感恩戴德,誓死效忠,那也一定会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好好表现一番,难道还会在渡河之后,先在河内河东好好游览一番陛下的发家之地吗? 他没这么闲! 那这句叮嘱,就显得有些不太寻常了。 “喂,你慢一些!”马车猛地一个加速,让车中的刘表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一个后仰,撞在了车壁上,连忙忍住了后背作痛引发的龇牙咧嘴,向车外喊道。 “可陛下不是说,让我们快一些,早日见到韩馥吗?” 刘表额角一跳:“那也不是这样的快!” 他敢拿自己的信誉担保,这车夫必定是从黑山军中选出来的,随了一众黄巾出身的士卒,一样的一根筋。 说要快,就直接反应在了车速上,也不好好想想陛下的用意。 所谓的速往冀州,不是要早一步见到韩馥,让韩馥看到陛下对于冀州的态度有多心急,而是要用更加切中要害的方式,精准而快速地解决冀州的问题,不可有任何的拖延。 换句话说,他之前打算直接找上韩馥,用自己被俘后的待遇来给韩馥做个参考,就不太合适了。 想必陛下,或者是他那一众谋士也猜到了,他为了让长安那边晚一些收到他已上岗赴任的消息,做起事来或多或少会有些收敛,现在用一种温和的方式警告了他。 车外传来了车夫的声音:“那您打算怎么办?” “抵达冀州后,先不见韩馥,去拜访一个人!” 一个出身凉州,出仕冀州,任职于韩馥麾下,现在能为他所用的人! 正好,韩馥不会这样快知道,朝廷向冀州派出了使者,也给了他以便宜行事的机会。 这个被刘表星夜疾驰抵达冀州后拜访的人,名叫麴义,乃是韩馥手下最为出名的武将。 他出身羌胡盛行之地,手下的一众精锐也都是羌人械斗的打法,异常狠辣悍勇。 只是…… “只是我有些惋惜,将军未得明主啊。” “你说你去过西平,听过我的名字,于是登门来访,就只是想说这个?”主座之上,那面有刀疤的将领讥诮地抬起了嘴角,向刘表问道。 “这是小事吗?”刘表坦然答道,“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若能得遇明主,便能如段煨、吕布等人一般手握从龙之功,青云直上。便是不能,以将军的本事,功业也不该在北面的公孙瓒之下。我听闻公孙瓒脾性暴烈,屡与周边生出龃龉,还曾与将军在幽冀边界一战,是谁人得胜?” 第77章 “包围……”麴义先是被刘表的这句答复惊了一跳,却又忽然目光炯炯,“好!好一个包围州府,不得令人走脱。尊使说那韩馥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正可让他看看,何为速战速决!” 这西凉虎将起身便去调兵,看得刘表眼皮一跳,不知这其中是否还夹杂着某些私怨,并不只是怀才不遇而已。 不过,这一句改口的“尊使”之称,对于刘表来说,已达到了此番前来说服韩馥的目的。至于其他的事情,反正也不是由他来头疼的。 说来也是好笑,麴义的一行精锐随同刘表直逼高邑而去的沿途,韩馥治下的官员几乎没有产生任何一点警觉,只当麴将军是接到了韩馥的调任。 若是沮授还在冀州担任骑都尉,或许会察觉到其中的不妥,对他做出拦截,但此刻,竟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麴义领兵夺取了高邑的城关,由刘表和他各领一路兵马,从两侧包围了高邑的府衙,韩馥都还被蒙在鼓里。 仿佛于他而言,最应该发愁的事情,不是他这冀州牧应该听从谁的号令,而是,自打荀彧、沮授等人离开后,他这“名士”的分量削减了不少,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办才好。 唉…… 他刚将这一口气叹出去,便忽然听见了外面的响动。 但还不等他出声询问,一名仆役就已匆匆地跌进了屋中,“使君!使君!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韩馥皱眉惊问。 “……麴将军带兵,擅闯入城,守城的士卒前去阻拦,直接被当场拿下了!” 城门口两军争斗必然会引发动乱,也立时有人前来报信。 韩馥脸色骤变:“麴义他疯了不成!带兵进犯州治,他要谋逆吗?” “他是不是要谋逆,我不知道,但你韩馥,却真像是要谋逆!”方才就已被报信的仆役扑开一扇的大门,在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与惊呼声中,又被人踹倒了一扇。也让这句回答气势汹汹地扑到了韩馥的面前。 韩馥惊得后退了两步,也顿时在迫近眼前的甲兵中,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不仅没能来得及发觉,麴义忽然调兵离开了原本的驻军之地,还没能在城门被夺的时候接到消息,利用府兵拖延时间。 他韩馥,一个冀州牧,竟被困在了府衙住所,还是被自己的将领所包围的! 先有袁绍在渤海起兵,后有沮授辞官而走,现在…… 现在眼看着是有人干出了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当堵门的甲兵让出了一条窄路,让那说话之人得以迈步而入的刹那,韩馥原本想要向麴义发出的质问,猛地被堵在了喉咙口,“你……” 韩馥的底气顿时被削弱了:“刘景升,怎么会是你?” 方才的惊变太过突然,以至于他光觉得那个声音有些耳熟,却没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来,那到底是谁的声音。 直到这身量高大,发须微白的长者迈步而入,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忽然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刘表,刘景升。 居然会是他,来到了此地! “我不能在这里吗?你是想说我应该因为身在洛阳,被董卓挟持前往长安,不该出现在此地,还是说,我身为汉室宗亲,无权指责你这个按兵不动,左右逢源的人,实有叛逆之心?” 韩馥:“……” 刘表眼见韩馥沉默,仍用惊疑不定的眼神望向他身后的精锐,冷笑了一声:“韩文节,别看了,麴将军可不像你一般,上不能响应天子之召,下不能安社稷黎民。他既知洛阳天子有收复冀州之心,当即表示绝不与你一并同流合污,故而领兵助我,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韩馥指尖有一瞬的颤抖,却仍是强打起了精神,一掸衣袍,走上了前来:“什么叫做同流合污,什么叫做叛逆之心?如今天下有两个皇帝,尊谁为主尚未有定论,我不欲冀州卷入乱斗当中,让好不容易才休养生息人口恢复的冀州再陷战乱,有什么错!” “韩馥。”刘表冷漠地吐出了两个字,眼中的讥诮一览无余。 韩馥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先前还尊称你一声韩文节,是因你我早年间总算有几分相识的交情,你以袁氏门生的身份跻身朝堂,也混出了个名士的身份。但你刚才的那句话,偶尔说出来骗骗你自己也就算了,还要用来骗我吗?” “冀州名士崔烈,向先帝的保姆行贿五百万钱,买了个三公的位置,向外说什么自己是想要得个高位向先帝进言,可实际上连他儿子都不信这话,说他父亲浑身铜臭,士林之中更是大加笑谈。你韩馥的名声还不如崔烈,担任冀州牧的所作所为,更是比之买官升迁还要可笑!” 他能骗得了谁? 韩馥的脸色立时煞白,却见刘表在训斥完了这句之后,不疾不徐地寻了个位置坐下,仿佛不是登门来拿人,而只是来作客的。 这异常坦然的表现,看得韩馥面颊抽搐了两下。可他的反抗,也仅限于此了。 若是他此刻仍掌握着高邑的大权,大可在此时将刘表赶出去,权当没听到这几句指责,偏偏刘表尊奉洛阳皇帝的命令而来,却没有直接来向他问罪,而是先说动了麴义,掌握了此地的主动权。 韩馥刚想到这里,就见一个年轻人忽然被人一脚踹进了屋中,随后就见,麴义甲胄在身,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他惊怒交加地转头,怒视着麴义,一声暴喝:“你放肆!” 麴义全没将韩馥的这话当回事,也效仿着刘表,找了个位置坐下:“放肆?再放肆的事情我也做了,还缺把你儿子踹过来这一件事吗?尊使都说了,你这是叛逆,不是保境安民,你哪来的自信,还将自己当成是冀州牧。” 被踹进来的年轻人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惊恐地退到了韩馥的身后,终于避开了麴义冷冽如刀的眼神,喘过了一口气来。 可对于韩馥来说,此刻同时面对两人的逼迫,还在身边多出了个拖油瓶,简直就是被人将光鲜亮丽的表皮一把扒了下来,随后踩踏在了脚底。 他咬着牙,振声道:“好,就算说句实在话,我不是因为冀州的百姓,才按兵不动,但这叛逆又从何说起!” “弘农王被废黜帝位,乃是朝中大臣一致通过的事情,是过了明路的。你说我是袁氏门生,那我听从太傅之言,接受了由皇子协接替皇子辩成为皇帝,有何不对?四方官员短缺,太傅等人建议提携士人,解除党锢,由我出任冀州牧,向皇帝效力,有何不对!” “我当然知道,洛阳的这位陛下,在河内起兵气势昭昭,一举收复洛阳,洗雪前耻,但我这冀州牧的官职却不是由他所封!我不在此时响应败退的董卓,只先做好我这个冀州牧,又有哪里不对?为何要说,我有叛逆之心。若是这样说的话,最先支持董卓废立的朝臣算不算叛逆?天下间无有响应的官员算不算叛逆,叛逆者岂止千百人!” 都说法不责众,还是这样特殊的情况,怎能怪到他的身上! 他又无力主导董卓的废立,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仅此而已。 刘表却笑了:“你若只是一郡的小吏,将话说成这样,或许我还能信上一信,但你是冀州牧!一州的长官如果连应该为谁效力,做谁的臣子都不知道,那你还做什么牧伯?不如趁早先往长安洛阳各走一趟,看看谁为明主好了。” “以我途经冀州所见,冀州百姓并未因为你的中立保守而得到安宁,反而多有冻馁之苦,听闻河东河内可以活命,于是流亡千里也要前往安居之地!这就是你英明选择的结果!” “更可笑的是,我与麴将军奔袭数日,抵达高邑,在此之前不见有人阻拦,那我且问你,若我等乃是一路从北方袭来的叛军,意欲先杀你这州牧,令冀州群龙无首,再于各州烧杀劫掠,你能防得住什么?” “既无忠君之心,又无治世之能,我今日尊奉天家旨意,联手麴将军将你拿下,押送往洛阳向陛下请罪,有何不对!” 刘表的这句“有何不对”气势磅礴,远比韩馥先前说出的那一句斩钉截铁,也有理有据。 韩馥心中暗骂,为何麴义不先将使者扣押下来,上报于他,又骂那些冀州世家光只从他这里得到了自由的好处,却不见他遭逢大难之时前来支援。 以至于在刘表此刻的咄咄逼人面前,他也只能先找个会与对方一并上京的说法糊弄过去,再来寻求脱身的机会。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快遇上这样的麻烦,没想到会被回到洛阳的皇帝先一步开刀问罪,简直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此前再如何侥幸,现在也知道,被用“左右逢源”“为官无能”“不思忠君爱国”这样的理由拿下,送往洛阳,他的人生就全完了。 若要保住此刻的官爵富贵,他必须尽快想办法逆转局势,随后,认一个能让他继续做冀州牧的…… “什么叫做,神人将在燕分?”刘表慢条斯理地,吐出了一句简短的问话。 可也正是这句问话,让韩馥刚欲重新撑起的脸面,顿时垮塌了下去,惊恐地看向了眼前之人。 刘表摇头失笑。 韩馥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已经把他自己给卖了,也让刘表说出后面的话,越发有了底气。 “你韩馥作为汝南袁氏的门生,没学会袁本初如今在洛阳看守粮仓的悔过反省,倒是学会了他们的多面下注啊。来冀州前,我只以为你是在旁观洛阳与长安的战局,等待这两方分出个高下,谁知道,你居然还打算玩第三手?” 第78章 刘表算是知道,什么叫做意料之外了。 一个他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的意外! 他一把抓过了战战兢兢的韩馥长子,厉声问道:“你父亲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那年轻人早已是两眼发直,双腿发软,只差没直接瘫倒在地,一边恍惚地望着那把染血的刀,一边又被迫将目光转向眼前的刘表。 “他说……他说天子仁善,我等……或有生路。” 靠! 刘表青筋直跳:“……” 要不是他还顾虑着自己身为陛下使者的形象,他简直想要一句国骂直抒胸臆。 他单知道韩馥无能,空抱着那个无用的名声,却不知道,他还能蠢到这个地步,连这么简单的人话都听不明白! 陛下仁善,不计较他身为冀州牧却不出兵相助的前提,是他能利用自己在冀州的小小经营,协助刘表完成冀州的权力交接,是他安安分分地抵达洛阳去请罪,被安排个面子工程的闲职,不是他一死了之,学习袁隗袁基,给后人留下生路! 不是啊! 他这一死倒是不管身后如何了,还可以不必在抵达洛阳后,见到那些离他而去的人,不用面对千夫所指的场面……留给刘表的,却成了一个莫大的难题。 冀州不明内情的人,天下不知其中缘由的人,会如何看待今日之事? 若处理不当的话,便不是韩馥脑子不好,理解错了他的招安,而是他刘表作为天子来使,上来就联合麴义,逼死了原本的冀州牧。 他刘表在外人眼中是什么形象。 陛下在外人眼中又是什么形象? 洛阳朝廷又该何去何从。 在这一刻,对汉室体面的维护,已经远远超过了对那位陛下的质疑。 刘表的眉心团簇着一股阴云,积蓄至于巅峰,就成了目光里的电闪惊雷、暴雨直下。 他不能,绝不能,让此事变成汉室脸面又挨一记重创的开端,令有心人能从中牟利! 在这刹那呼吸之间,刘表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一把将抓着的年轻人推向了麴义,“拿下他,务必看好了!” 下一刻,他便自腰间拔出了长剑,指向了那具血泊中的尸体,一字字毅然出口:“冀州牧韩馥,图谋另立,形同谋逆,竟不思悔改,畏罪自尽,其心——可诛!” 这句话,宛若一道惊雷,劈在了倒地被擒的韩馥长子头上。 他惊愕交加地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刘表,仿佛需要花费极大的努力,才能理解他这话是何意思。 冀州牧韩馥图谋篡逆,畏罪自尽……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父亲自裁,为的是挽回名誉,保全家人,不是要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他极力想要挣脱束缚,冲到刘表的面前,却被冷着一张脸的麴义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脚下,只能发出了一声呜咽悲鸣:“不——” 父亲已经死了,不能连身后名都保不住啊! 麴义挑眉:“真做这么绝?” 刘表恨恨出声:“还不是这两个人逼我的!” 既然韩馥非要这般听不懂人话,把好好一个大家都能平稳收工的事情,搞成了这样一出血案,他就只能是谋逆之人。 不仅如此,刘表还要把他原本用于后手的散播舆论之事,彻底坐实成他谋逆的证据。 也唯有如此,才能给世人一个交代,免得冀州上至士族下至百姓人人自危。 只要他们没参与到谋逆当中,没与韩馥同流合污,就依然是陛下的臣子。 “若是陛下事后怪责,都由我刘表一力承担!” 刘表扫了眼韩馥的尸体,怎么看都只能从中看出一个“蠢”字,真是不知道,汝南袁氏早年间到底是怎么看中这个家伙的,把他托举得这么高。 “来两个人,去把他的遗体收拾起来!你——” 他转向了麴义:“劳烦麴将军陪我走一趟,去拜访几个人,以稳定冀州局势。” 光只将韩馥之死打成畏罪自尽,还远远不够。 他总不能回去就跟陛下说,韩馥他脑子不行,理解错了我的话,已经自杀了,但没关系,我说他是叛逆,作为冀州首恶,已经伏诛,请陛下立刻派人来接管冀州吧?那他和董卓派过来的卧底有什么区别? 麴义一脚把人踢给了下属,追上了刘表的脚步,只见这位天子使者虽然眉眼沉沉,但并未失态,甚至因他仪表伟岸,此刻负剑而行,仿佛真是刚刚诛杀了叛逆的一州长官。 “拜访几个人?” “是!”刘表沉声答道,“冀州地界上有几位贤才,未能得韩馥重用,又不知出于何种顾虑,并未响应招贤令而去,我即刻动身登门请见!” 审配,审正南,少时便有慷慨激烈,忠义之举,早年间做过冀州大郡魏郡的官员,结果韩馥到任后,非但没得到提携,还因说话不好听被发配至边远了。 田丰,田元皓,因博学多才在冀州名望拔群,被朝廷征辟为茂才,选为侍御史,也就是贾诩现在担任的那个官职。 贾诩是顶着这个名头,只用来向陛下表态,却不真干这个职位的事情,田丰却是要直言不讳的,但他骂宦官当道,肆意妄为,骂党锢之祸后贤臣遭冤,最后只落了个弃官回家的结局。 韩馥到任冀州后,对这刚直犯上的家伙也是心中发怵,虽然自州中启用了不少人才,其中却绝不可能包括田丰。 但对刘表来说,今日这完全脱轨的局面,还真需要由这样的人出来做个表率。 韩馥不用的人,他来用! 只是…… 刘表负手向前,脚步匆匆走去的时候,心中又不由微微发沉。 冀州这边的事情一经闹大,他这位天子使者的名声就必然被外界传扬。这对他来说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虽说董卓的兵马与洛阳朝廷的前军对峙于函谷关,令两边的消息不得畅通,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董卓也一定有自己的获取信息的渠道。 那么到时候,当董卓听闻,他刘表刚刚被俘,便得此重用,还在冀州以雷霆手段逼死韩馥,会怎么想? 估计就是—— 好哇,刘表之前答应出任荆州牧,果然只是在虚与委蛇,根本没有真心为长安朝廷办事。在荆州,蔡瑁被抄家,李傕兵败,也保不准就是刘表给对面放水的结果。这人是为了效忠先帝,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不顾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刘表就想给自己叫一声冤枉! 只能希望于李儒这位谋士能动动脑子,想清楚荆州之败的原因,也希望卢植能对刘琦照拂一二,保住这孩子的性命。 起码,在冀州易主的消息传至关中后,董卓的局势越发不妙,更不能行差踏错半步,闹出了斩杀当朝股肱的笑话! …… 不过此刻,这里的种种惊变与应对要想传到关中,还需要一段时日。 董卓在此时收到的,只是李傕从荆州败退的消息。 “你说……你是在一个月前落败的?”董卓脸色骤变,目光如刀地扎在李傕的脸上,“那你为何直到此时才来报信?” 李傕回来得未免太晚了! 他以为,前往荆州的李傕和刘表迟迟发没有动静,是因为刘表需要深入荆州,与此地的士族交涉。这冬日也不是适宜行军的时候,就算真要铲除宗贼,稳定荆州的局势,恐怕也得等到开春之后。 没有坏消息,其实就是好消息。 谁知道,坏事早就已经发生了,这荆州之争,他也慢了洛阳朝廷一步! 当听到刘表向李傕求援的时候,董卓的拳头已经死死地捏在了一起,听到李傕转达的那句赔了太守州牧还折损兵马这样的话时,怒火已经爬满了他狰狞的面容,现在这句质问,更是让他直接拍案而起。 若是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李傕的脑袋已不知掉了几次了! “说话啊,军情急报,也是可以拖延的东西吗?” 李傕嗫嚅着回道:“敌军的兵力不多,我派出了哨骑查探,还发现,他们与黄祖展开了交手,从南阳到襄阳全线空虚……我虽被迫退回武关,但也只是一开始输了先机,还被那燕人武夫骗了,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董卓真想拿把刀撬开李傕这个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的什么东西。 他一个被骗的,被人少的一方痛击的,凭什么说别人是莽夫?又凭什么觉得,在他已经输了士气的情况下,还能重新赢回来? 还不如早些把消息汇报到他的面前,或许还能早早变更计划,换一条路来走。 现在算是什么? 这白白耽误的一个月里,洛阳的朝廷又做出了多少事! 董卓的声音里余怒未消:“告诉我!你等在那里等出了什么结果?是看到了黄祖作为荆州豪强的代表,给了洛阳派出的荆州牧以痛击,让你看到了重新插手荆州战局的机会?还是你在武关附近募招兵将,招到了一位有着万夫不当之勇的奇才,带着你打了回去?” “……都,都没有。”李傕的脑袋更低了。 幸好李儒闻讯而来,向董卓低声说了两句,让太尉的怒气平息了几分。 也由李儒先平心静气地问道:“说说这一个月中情况吧。” 李傕答道:“洛阳派出的荆州牧,是之前的河东太守刘备。他比刘表还快一步,找上了蒯越蒯良兄弟,夺下了襄阳的主动权……” 他说到这里,小心地抬眼,端详了一番太尉的神情,却见董卓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接着往下说,并未因这个消息大发雷霆。 李儒倒是不难理解董卓此时的表现。 他既然早知卢植与刘秉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那就自然不会将刘备当成一个寻常的官员。能在先前那等紧要关头得到提携重用的,必然才干一流,能当大任。现在被提携为荆州牧,率先争下一城,就只是证明了这一点,而不是让人意外。 第79章 朕在这里,桥也在这里。 这掷地有声的九个字,让通传的信使怔愣了一瞬,又忽然如梦初醒,连连应道:“是,我即刻去!” 他拔腿就向着先前停在远处的马匹奔去,唯恐这句表达陛下态度的话,会晚一步传至两郡百姓的面前。 天子亲自渡河而来,来到这疫病初显的地方,而不是依然在洛阳的高堂之上,对于两郡百姓来说,比任何圣旨宣召都要有用得多。 而这条连接着洛阳与河内的桥梁,也是此前天子为渡河而造,正是两岸彼此通达的门户大道,只要此桥仍在,此地便从未被朝廷弃之不顾。 河东河内熔铁铸锚时的景象,也仿佛…… 仿佛还在昨日而已。 这铁锚能定黄河之上的激流漩涡,也理当能够定住此地初生动乱的民心! “陛下,我也跟着去吧。若是有人挑唆闹事,我即刻将人拿下!”吕布在旁出声道。 刘秉一转头,就对上了吕布那张写满跃跃欲试的脸,既觉有些感动,又不知为何稍稍有些无语。 吕布的想法只差没直接说出来了。 先前往荆州作战,他没能轮得上。 从并州往凉州接人,也被陛下安排给了张辽。 去冀州解决韩馥,居然成了刘表的独角戏。 吕布早已手痒难耐,这次一听陛下意欲亲自出巡,还不乏朝臣反对,他顿时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当了一回护持陛下扫开阻拦的最大功臣。 他更是得意地向贾诩荀彧荀攸等人转达了陛下的话。只有体魄强健之人,才能有此资格在此行伴驾。 那么现在,也该凭借着自己的悍勇,在陛下渡河后的第一时间,将此地的“乱党”拿下。 “奉先啊,他们只是想活命的人,不是我们的敌人。”刘秉无奈地回道,“你去做另一件事吧,把那些东西都分发下去。” 那顶武将鹖冠之上的翎羽,像是被风吹得弯下去了一会儿,又精神抖擞地立了起来:“是!臣这就去办!” …… 在河内隔绝患病百姓的六疾馆外,很快响起了一阵阵“大动干戈”的声音。 随后则有一阵阵扑鼻的气味,隔着院墙,传入了馆中不算宽敞的隔间内。 “阿娘……”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从其中的一处隔间发了出来。 许是因这两日高热的缘故,这个声音有些飘忽,但因搭建隔间的木板向外开了洞口通风,仍能清楚地传至旁边那一间的病人耳中。 另一旁的妇人猛地支起了身,贴上了一旁的木板,“阿景,又难受了吗?” “不,不是……外面有香味。” 年幼的小孩子说不出来这是什么味道,只是本能地眼巴巴向外张望。 其实他好像不应该这么馋嘴的。 这几日间虽然被关在朝廷赶建的六疾馆中,但每日两顿饭食都让他们吃饱了,比之前走在流亡路上的时候好了许多,没有了那种饿得眼前发昏的感觉。 但外面实在是太香了啊。 “哎呀!”另一侧隔间的中年人盘着腿坐在地上,狠狠地把手往腿上一拍,“我一闻就知道这是李字老铺的豆豉,就是这个香味,怎么煮成大锅热汤了,这浓香都冲散了!” “……这你都闻得出来?”隔壁的年轻人有气无力地问道。 也不知道旁边这位到底是哪来的这么好精力。 刚来的前两日天天嚷嚷着,自己为陛下的造桥砍过树造过船,凭什么把他关起来,是不是要过河拆桥。再两日,开始说自己只是发热,捂一晚都能好,直接把他放出去得了。 昨日听到陛下渡河而来,说出了那两句话后,突然又闷声不吭了,只长吁短叹了一晚上,说什么歹竹出好笋,现在又开始对外面的动静指指点点。 这人也确实不太像是生病了,起码鼻子就很灵。 “笑话,这怎么闻不出来?我还能闻到别的气味呢。”他说得信誓旦旦,“大葱,肯定有大葱,还有胡荽,土姜,还有一点很淡的酒味!”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了。” “什么?” “我老家有一味土方,说是感染瘴疫的人,就用姜、葱、豉合在一起,煮成浓汤,趁热喝下,往往都能药到病除。” “不算土方吧?”隔间外忽然有人敲了敲木板,“早年间冀州太平道盛行的时候,大贤良师就用过这方子。郡中医官也说了,浓煮热呷,能起到点效果。如今不敢随意用药,只能先用此法了。来来来,领你的——” 那中年人闷声不吭地站了起来,从外面包裹得严实的人手中接过了一只土碗,盯着其中冒着热气的浓汤看了一阵,一点也不犹豫地将其一饮而尽。 带着点辛辣气味的浓汤,在这冬日里灌下,让人从喉咙到肚腹在一瞬间全热乎了,仿佛还能在额头上摸到一点热气。 “好!好汤!再来一碗!”那中年人将碗递了回去,听到两旁的隔间内,都还有喝汤的声音,立时觉得自己仍是腹中空空,不免有些恼恨,自己之前不该说话那么大声的。 但那送汤的人一接过碗,就往后面走去了。 “喂!” “别叫了,又不是只有这一碗!”送汤的人回头应付。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另有一批人扛着食桶与汤碗,将一碗碗黑豆汤送了过来,取代了平日里的黍米饭。 这人活的年头也不算少,又加之嘴刁了些,一口便尝出,这黑豆汤里还有…… “大黄和附子?” “算你厉害!”送饭的士卒都把脚步停下了片刻,“怎么说,你懂药理?” 他还是在搬运药物,将它们下锅的时候,才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这人居然能一口叫破? 有点本事。 “我懂什么药理啊,早年间在冀州听过一阵渠帅的讲道。后面人散了,这些也就都忘了。” 时隔这么多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河内郡的寻常百姓,最多就是力气稍大些,还能响应起兵号召,做些体力活,却不料在这一口汤水中,又忽然被人按着脑袋一般,想起了早年间的事情。 可此刻在这里赠汤施药,压制疫症的,不是大贤良师,而是当今天子,又让人无端有种场面交叠的混乱。 对他来说,似张燕这般领了朝廷官职的,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太平道的人,更算不得黄巾军。 他对他们是熟稔有之,亲近有之,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情绪。 他之前和黑山军中的士卒称兄道弟,说点早年间的履历,也有自己的目的。这样一来,他虽然不能在做工的时候多领到几个工钱,却能在打饭的时候让人多加两勺。 可现在,掌心被碗中热汤焐得滚烫之时,他却好像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张燕会效忠那位陛下了…… 连他这个曾经响应过起事义军的,都难免在此刻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对于原本就在逃难之中患病倒下,本就是寻常河内河东两郡百姓的人来说呢? “喂,别愣着了,接过去啊!” 男人一惊,从回忆中挣脱了出来,就见面前的士卒已走过了第三轮,这一回送来的汤,明显要比先前浅得多,但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将那碗抓了过去,眼中冒出了光。 只因那赫然是一碗肉汤,在当中,还沉着一小块肉! 这次他可不敢真将这一碗和先前的那两碗一般囫囵而尽,而是小口小口地品尝着汤中有些寡淡的肉味,与此同时,他睁着眼睛,盯着那一小块肉,盯得眼睛都有些发直。 倒是他隔壁那有气无力的年轻人,已发出了大口咀嚼的声音,仿佛已因这接连的三份“热药”重新恢复了元气。 “……说真的……”隔壁吸溜了一声,“要是这是断头饭,我也觉得值了。” 这年头能吃饱都是奢求,更何况是吃肉。说的好像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长肉,但能吃到人肚子里的,又有多少呢? “去去去,少在这里乱说。”一听这晦气的话,送饭的士卒连忙打断道,“陛下说了,人吃得少,尤其是肉吃得少,就容易生病,如今也不知道这疾病如何对症,先让你们这些被隔开的吃饱饭,总是没错的。” “但陛下又说了,之前吕将军被俘虏的时候,在牢中吃了多少饭食,全按照市价折算了,在他的俸禄里扣,如今吕将军也在河内办事,总不好对你们优待太过,全叫他看见了,这肉——” “我现在吐出来成吗?” “我还没说完呢!陛下说了,只按照市价的三成给你们记账,汤药全由他一力承担!” 那年轻人忽然就重新跳了起来,“要是这样的话,再来一块如何?我觉得我必能药到病除,为陛下效力!” 士卒翻了个白眼,拎着桶就往前走去了。 这人想的什么好事呢! 要真能这样搞,这肉还能分给所有人? “行吧,看来是没戏了。” 中年人嘴里还在慢吞吞地咀嚼着那块猪肉,听到一旁的隔间里,那对母子正在小声交流着什么,而另一边的年轻人也已遗憾地坐了回来。 “你说有没有意思?”他忽然出声道。 年轻人愣了一下,才听出隔壁这年长二十岁的人是将话对着他说的。“什么?” “有陛下的那句话在,你不仅没觉得这是催人性命的断头饭,还有这闲情逸致与送饭的人开起玩笑了。” “……”在中年人瞧不见的地方,那年轻人的脸色僵硬了一瞬,他闷声思索了一阵,笑着回道:“……或许是因为,天还没塌吧。” 他刚被“抓”进来的时候,其实在心中,骂了许多声贼老天,也将渡河前往洛阳的陛下骂了许多遍。 第80章 天子手中的火把燃烧得哔啵作响,混合在呜咽的风中。 面前卫觊的声音也烧在火里,飘在风中。 明明是这样沉重的一句话,却无法在出口的第一时间,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到,只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刘秉的耳中。 他无法知道,当卫觊因兄弟的死讯伤怀之际,又收到了天子下达的焚烧尸身诏令,是怎样的心情。隔河而望、不得渡河而来的蔡昭姬又是出于怎样的想法,最终写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他只知道,因这一句,他手中的火把可能更无法放下,也举得更稳了。 好一句“天子举火引路,仲道之幸也。” 也好一句“天子举火引路,天下人之幸也。”! 以火焚烧遗体,在佛教仍不能算普及的当今,对于绝大多数的百姓来说,便是让人死后也得烈火烧身,不得安宁,就算是由皇帝亲自开口,声称这是防治疫病的必由之路,也难免让百姓心怀疑虑,乃至于怨言。 但当这句“天子举火引路”说出口的时候,今日的“异常”之举,又仿佛有了另外的一种解释。 …… “这是……” 远远围观的百姓听不到卫觊的那番话,但能看到,陛下亲自扶起了卫觊,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就是随同卫觊而来的车队从让开的一条路中经行而过。 他们也终于后知后觉地看到,在这车队当中,还有一尊木质尤新的棺材。 棺材之上,悬系着寻常百姓不可能会有的绸缎垂挂,白得刺眼。 此刻,那辆拉着棺材的马车没有与其他的一般停在场边,而是向着前方的深坑行去,将棺材顺着坑边的坡道送到了坑底。 在一众布袋裹尸的病亡遗体当中,这具棺材显得尤其的醒目,可再如何醒目,那也不过是即将被大火点燃的其中一员而已。 是棺盖开启后,一张已失去生机的少年人面孔。 “那是河东卫氏的卫仲道,此次河东突生大疫,他也病重不治……” “他……” “卫伯觎是陛下的均输令,是协助陛下起事的重臣,难道就不想把弟弟的尸体留下,找个风水宝地安葬吗?或者明面上告诉陛下已将人火焚,免于疫症传播,实则将其入土为安。” “以他这元从之功,难道还不能向陛下求个恩典吗?”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的嗡嗡作响。 是啊,为什么呢? “家主和蔡师都说了,天子举火领路,护送死于疾病的亡魂归天,不仅是为如今的生者求一条活路,也是死者的大幸!这不是让他们亡灵不安,而是一份殊荣!” “蔡师在回信中说,若是卫仲道能赶上这天子号召除疫的第一把火,更是天下间难得的荣幸。” 既是殊荣,那又为何要逃避呢? 哪怕是士族公卿子弟的骨肉,也会在这一把大火当中,与困窘而染病的百姓尸首混在一处,变成谁也分不清是谁的骨灰。 但,有陛下明火在前,他们都能各自得到解脱。 那么陛下的点火避灾,就显然并不只是对那些普通百姓的严刑勒令。 这便是为何,卫觊不辞辛劳,也要即刻将卫仲道的遗体送到此地,也一并…… “火起了!” “快看!” 一声惊呼响起在了人群之中,也像是突然之间,点燃了周遭窸窸窣窣的交谈,变成了炸锅一般的惊呼。 手执火把的天子终于重新走到了坑边,像是与这些不幸罹难的百姓做出了最后一次告别,抛出了手中的火把。 他点起了火。 蔓延在火油之上的烈焰,没被吹灭在风中,而是利箭一般扎入了下方的助燃物事中,只短短一瞬,就从那一点星火变成了滔天赤浪。浓烟与火势,很快便将人包裹在了当中。 有人近乎本能地就想要扑上前去,再向前方的火坑投去一眼。 但又被另外的场面定住了脚步。 天子丢下了手中的火把,却仍是踽踽前行,步履稳健,向着人群的方向走来,众人也这才留意到,当狂风助长火势的同时,也隐隐吹动了他的衣衫,叫人看见,在他的外袍之下,其实穿着的是一件寿衣。 只是这一次,不似数月之前那般,是以儿子的身份,远远向着死于洛阳的何太后表达哀思,而是,以一位执掌天下的君主,为庶民举哀。 在这一刻,他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话都已经说了。 在慢慢散去的人群中,也自那一瞬的静默过后,终于重新有了新的声音。 “之后……若是有人病亡,还是送至此地吗?” “还是由陛下点火吗?” “我听戍守的卫兵说,为了防止有人私下处置阳奉阴违,还是一并送来这里,等到两郡疫病平息,便在此地造林修碑,以记万民。” “修碑纪念吗……那很好了。” “……” 大火未熄,烧得那一片模糊在烟雾中,却好像隐约已能看到,若是此地填满覆土,又立下碑铭在此,会是怎样的场景。 那当然是很好的。 相比于他们自己草草填埋,树个木制的墓碑,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用了田地,无力抗拒地被拖拽出骸骨,或许还真是今日这样的情况,更能让他们保全一方净土。 有天子执火引路,他们也已比挣扎求生的人幸运得多。 还有,他们其实也不该对陛下有怨的。抛开这火焚一事,陛下他做得已经够好了。 能有几个皇帝,真将罪己诏上的话当做自己必须遵从的准则,在听闻河东有大疫征兆之时亲自带兵前来。又能有几个皇帝,不是随意了结患病之人,而是将他们隔开在六疫馆中供给吃食药物,希望当中更多的人能活下来。 “就算是烧毁遗体,那也是陛下的济世救民之策啊。” “归根到底,还是要怪这疫症的由来!” “先前不是有人说了吗?是冀、并两州因旱情闹饥荒,州中的苦命人逃亡到这里,病死在路上的多了,没来得及埋葬,就成了疫病……” “他们现在倒是魂归土地了,可是司隶的隐患却还没消除呢。” 所以,这当然不能怪陛下! 是陛下让两郡的盐铁石炭行当兴旺,让这里的百姓早早成为陛下的子民,让外面流亡的苦命人艰难跋涉,也想要扎根在此。 是这世道从不怜悯背负重担的人。 是那冀州明明早有黄巾起事,并州有胡人杀死刺史,朝廷却从不想到派遣一位合格的官员来治理! “并州……并州的官员之前就来陛下面前认罪效力了。” “冀州呢?” “那冀州的州牧,不是还说是汝颍名士吗?” “名士什么名士!”一名眼眶发红,正有亲人葬身在那深坑中的年轻人怒道,“之前陛下在河内举兵,向冀州发出檄文的时候,他响应了吗?要是他只是不通军事,一门心思治理地方也就算了,这些从冀州过来的流民,又作什么解释?” 失去亲人的痛苦,让他们必须要为此间的事情找到一个罪魁祸首。韩馥造成了这流民的来源,是不是就应该对此负责? 毫无疑问! 陛下此番有担当的表现令人敬佩,也就更让人不愿看到,在这大汉疆土上,不仅有董卓这样意图染指君权的谋逆叛臣,还有韩馥这样徒有名士之称,实则毫无作为的混账废物! 他咬着牙,语气愈发激烈:“若我现在手上有一把刀,我必定现在就杀奔冀州,取了韩馥的狗命!” 这话一出,顿时引得此地的众人响应:“是!就该如此!” 要怪,就怪那源头去。 可就在此时,一个坚毅而冷静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高呼:“那就大可不必了。” 众人含怒的表情顿时集中在了那说话之人的身上。一人厉声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为韩馥开脱吗?” 审配面色复杂地站在众人当中,思绪仍未能彻底从近日所见的种种,以及方才陛下的那一把烈火中挣脱出来。 但在这一刻,他已忽然明白了,为何刘表希望由他来向陛下报信,又说出了那句随机应变的话。 君王已经为臣子的任性做出了托举,为百姓的生机不惜背负上骂名,那做臣子的,又何妨再添一把火呢。 他平日里不喜欢说假话,但今日方知,有些话说出来,必然有其道理啊。 冀州那边也已咬死了韩馥的立场,那又何妨让更多的人知道! 前有卫觊响应着陛下的号召,绝不让亡故的亲人破例,为陛下正名,后也有…… 审配目光一沉,开口答道:“陛下派遣刘景升出使冀州,希望说动韩馥认罪,卸任冀州牧,折返还朝,谁知此人竟在冀州另有图谋!” 先前问话的人惊道:“什么……?” “韩馥不满于陛下继位,一面结交董卓,一面另图新君,有意扶持北方幽州牧称帝,被刘景升察觉,说动麴将军包围了韩馥宅邸。此人见计谋败露,竟选择了畏罪自尽!” 众人哗然,在起先的一阵说不出话来后,又忽然变成了更为激烈的声讨。 “好哇,难怪他没空管治下的百姓,原来是有另外的要事待办。” “什么幽州牧不幽州牧的,我们只认这个陛下!” “畏罪自尽真是便宜了他,怎能死得这么痛快!” “要这么说,我们还真没法找他的麻烦了。” 人都死了,确是不可能再把人拉出来重新杀一次了。 只能继续挨世人的痛骂吧…… “我以为,审正南为人正直,既知冀州内情,虽能为朕效力,却也不屑于做这四处宣扬之事?”刘秉揉了揉额角,难掩面容上的疲倦。 第81章 张机忽而语塞:“陛下,我……” 刘秉打断了他的话:“朕不远千里,请你前来,总有朕的道理。那你也只需放手去做就好了。” “是……” 张机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陛下选中,就像此刻他也不明白,为何陛下对他,会有这等毫无缘由的信任。 但在这句仿佛能够预见未来的话中,他来时路上不住翻阅卷宗的忐忑不安,仿佛忽然就归于平静。一如黄河之上的湍流,因为那道桥梁的缘故,被减缓了下来。 天命,一句从皇帝口中说出的天命,分量何其之重啊! 陛下说得如此信誓旦旦,更是让人无从怀疑。 那么,若是当年何颙对他的评判没错,若是陛下所说的天命没错,他或许早就应该不必多管仕途如何,只需在医道之上钻研就好。 客套的谦让的话也确实都不必说了! 张机抱拳应道:“陛下放心,臣必当竭尽全力!” …… “他真能解河东之困,将六疾馆中的病患一一治愈?” 这位刚被接来的神医已因陛下的一番话,将众多杂念都抛之脑后,在向陛下深深行了一礼后,便向六疾馆而去了。倒是刘秉还在向窗外看着他的背影,也忽然听到身旁之人问出了这样的一句。 问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卫觊。 他也和刘秉一样,向着窗外望去,甚至还要看得更为认真一些。 刘秉叹了口气,回身说道:“伯觎或许更想说的是,他要是能早一些被提拔,或者能早一些来到河东就好了?” 近日的奔波,与此番兄弟丧命的后事,都让卫觊比起先前清减了不少,眉眼间更是难掩倦容。 刘秉有心给卫觊放一阵假,但被卫觊给拒绝了。 按照卫觊自己的说法,若他在此时歇息,又如何对得起亡故的弟弟,如何对得起陛下对他的信任呢? 只是他办事的时候还像个没事人,在听到刘秉的这句话时,依然难以避免地红了眼眶。“早与晚,或许是有很大的区别。但时运如此,怪不得旁人。” “可如果我说,刚才那句是我骗他的呢?” 卫觊怔住了:“……啊?” 刘秉没有避讳的意思:“我说,刚才的那句话是我骗他的。若是上天真的向我告知,张机能够替我平息一方疫病,那么就不应该只让我知道一个表字仲景,而是应当从籍贯到名字全都告知于我,起码让我找他的时候也能方便一些,更不必担心会找错了人。” “那您这话,是为了……” “为了让他早一些适应此地的情况,将他在看诊用药上的天赋,都全部挖掘出来。” “那朕当然不能说什么——赶紧医治好他们,否则我要你的脑袋,而应该说,你就是注定要来到我身边的神医,是不是?” 这前半句话,卫觊怎么想都觉得没法和眼前的陛下联系在一起。 说不出的违和感,让他不知为何笑了出来。 “所以,这就和陛下教授张将军孙将军他们习字是一样的,得先让他们知道为何要学,相信确能学成,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刘秉点头:“是,打仗需要军心,治国需要民心,这医治疾病,当然也需要信心。有这句话在,起码对于张仲景和即将被他诊疗的百姓来说,就有了一份底气。仔细一想,当年黄巾起事时,张角向百姓赠予的符水中,也未必每一份里都有足量的药物,但他让这些人相信,汤药能够让人活命,这些人也就真的竭尽所能地活了下来,更将他奉若神明。” “再看眼前,这一场突生大疫中,天命又能起到多少作用呢?” 张机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刘秉也就将那为数不多向外打量的余光,从窗口收了回来,继续说道:“此番河东河内的大疫,能在刚露苗头的时候就被控制下来,是因你细心,自家中报信里发觉了端倪。六疾馆建成,疫病不曾扩散,是你折返河东后,与士卒齐心办事。也是你与兰台令做出的决定,让百姓愿意相信朕的说法,接受火葬一事。这其中种种,都与天命何干呢?” “何为人事,何为天命,朕一向分得清楚。倘若神医真能研制出疫病的破解之法,那也只是他有真才实学,该当得到奖赏的是他,而不是预告了他能有所成就的上天。在张机到来前的成果,也该奖励的是你,而不是所谓的朕背负天命而来。” 卫觊刚听得有些眼眶酸涩,忽然又听陛下用玩笑话的语气说道:“不过说真的,我还真希望能有这样的好事,让药方从天上掉下来。” 他都能穿越了,怎么就不能让什么青霉素头孢菌素水杨酸之类的东西,也从天而降呢? 只给一身穿越前穿着的龙袍,是否太过抠门了! …… 但显然,上天并不能听到这位特殊的“天子”,在此刻发出一句句控诉的腹诽。 自觉身负陛下期待和“天命”的张机,也只能背着他的药箱,走入这用于安置病患的六疾馆中,预备竭尽所能地将自己所学的药理,用在治疗病患上。 在走入其间时,他又不觉感慨,此地真是他不曾想到的秩序井然。 一间间隔间若是作为房舍来看,其实还是过于逼仄了,但作为安置患病之人来说,却又已是再好不过的住处。 在入馆之前,张机还去看了眼此地供给的饭食,更觉惊讶。 别看这些人每日分到的肉食就只有一口而已,对于这些身患疫病的人而言,这一口肉,远比胡乱开出的药剂更能吊住元气。 这不……还能听见有人嚷嚷呢。 “……应该又是那个家伙。”引路的士卒额角一跳,满脸都是无奈。 “那个家伙?” 士卒连忙解释道:“嗨,他的邻居感染疫病死了,他被我们的人喊醒的时候还在发热,那我们当然只能先把他关起来。结果这家伙没两天就说自己已好了,让我们把他放出去。可御医都被董贼带走了,仓促之间聚集起来的医官又医术有限,包扎个伤口,看个头疼脑热的没什么问题,现在却没法确定,他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 要说这事也是确实没办法。那么个身强体壮的人,若能有办法确定他的情况,让他出来当个壮劳力,难道不比把他养在这里好吗? 还不是为求万无一失呐。 张机将肩带一扯:“带我过去看看。” 被士卒带到此人的窗前时,他果然还在据理力争。 先前距离有些远,听不出他在讲些什么,现在离得近了,果然听到的是一声声控诉。“你们不知道让个好手好脚的人坐在这里,一步也不能出去,是什么酷刑吗?” “来来来,去找个说得上话的人来!” “不是说各处都缺人吗?把我放出去搬尸体也成啊!干什么,怕陛下点火的时候我冲过去行刺吗?开什么玩笑,我要是有这种想法,之前都不必协助军中伐木造船!” “……” “……你这么喊,不觉得口渴吗?” 中年人的声音猛地一顿,眼睛猛地盯向了开口说话的人。 只见在他走神喊话的时候,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个背着药箱的男人,约莫比他大上个三五岁的,衣着体面,发冠齐整,和先前见到过的几位被征用来此的游医不大一样。 他顿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刚才希望见到的“能说得上话的人”! “你你……你赶紧告诉他们,我到底有病没病,能不能被放出去!” 张机却是一边端详着对方的表现,一边回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烦躁地摆了摆手:“都喊了这么好一会儿了,能不口渴吗?” 张机不置可否,靠近了两步,“伸出舌头。” 见此人还算乖觉地照做了,他又让对方把手自窗中伸了出来,探了探腕端与肘端的脉搏。 “怎么样,我就说我没病吧?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庸医的样子……” “你怎么和张神医说话呢!”领路的士卒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 中年人先是愣了一下,低声喃喃:“姓张的话,或许还真是个神医。” 张机挑眉:“若是说你确实有病在身,也还能叫做神医?” 对方顿时就炸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到底何病在身?” “我方才问你是否口渴,问的不是你说了那么多的话,会不会口干舌燥,而是你近来是否常觉口干。我摸你尺寸脉搏,都是沉细之状,可见你病在少阴,只是未即发作而已。来,学我的动作,按按自己的这里。” 中年人将信将疑地瞧着张机的动作,伸手一按,果然隐有几分胀痛。 “脉贯肾,络于肺,系舌本,你和这些感染疫病的人症状相同,只是比他们轻微数倍而已。”张机对上了对方隐约皱起的脸,从容地解释道,又问,“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没病吗?” 中年男人顿时沉默了。但他刚沉默了没半晌,就忽然听见,隔间传来了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又像是脚下着了火一般,直接跳了起来,砰砰朝着隔板拍了两下:“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日又是葱姜热汤又是肉汤的缘故,那隔间的年轻人已比先前的说话多出了几分力气,“我就是笑,你先前说自己没病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是陛下冤枉了你,现在……”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咳嗽了几声:“算了,得病也没什么好的。” 病患死亡被运出去的事情,是瞒不住他们的,就像陛下在外主持火葬,以降低疫病的传播,也已由送饭的人告知了他们。虽说这样一来,让人对死亡少了几分恐惧,但若能活着,谁会希望自己病倒呢? 第82章 可他再如何惊愕,再如何不满于自己接到的这个任务,还是踏上了赶赴河内的行程。 只是他都没料到,与他同行的人中,多出了一个在他意料之外的人。 袁术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缰绳,向一旁瞥去,又冷哼了一声:“怎么说,你许子远忽然觉得袁本初他看守粮仓,没个前途,又来我这里讨要个亲随的位置了?” 许攸真想直接对袁术翻个白眼:“我看你是真没听明白本初的话!” 袁绍极力想要暗示的话,全成了白说。 袁术却满不在乎:“他说什么?说陛下容貌不似先帝与何皇后,那反正也不似他袁本初。说陛下不若往日仁善,对我汝南袁氏赶尽杀绝?那他怎么不看看,自己是否浪费了大好机会?若他能早一步赶赴河内与陛下会合,便不是陛下孤身领兵先入洛阳,他身为司隶校尉却迟来一步了。还有……” “你别说了!”许攸好悬没被袁术的话,以及他说话的语气,气出个好歹来。 偏偏眼下,最应该为袁术养成今日模样负责的袁氏长辈,已是病亡的病亡,被董卓杀死的杀死,竟没个告状的地方! 袁绍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有这样一个兄弟! 话也听不明白,事也办不明白。 更好笑的是,他被这位陛下安排到了于夫罗的手下,几乎断绝了晋升的希望,却还兀自以为,自己只是被袁绍给连累了。 现在,他也只是怪于夫罗等胡蛮会被安排挖薯蓣这样的活计,把他也给捎带上了! 愚蠢! 他到底明不明白,倘若陛下真的不是陛下,袁绍又不似刘表一般,已被莫名其妙地收服了,甚至连机会都不给,就已被一步步瓦解权势,降级冷落,逼至说话也无人听从的地步。那么将来,他们的局势会有多危险? 固然现在,在所有人看来,袁绍都有一份指认真假弘农王的功劳,但他此刻的处境,就如饮鸩止渴,只有等死而已! 眼见好不容易等来的袁术主动上门又一次被破坏,袁绍可算是坐不住了,不得不让许攸陪同袁术往河内走这一趟。 河内为“陛下”的起兵之地,一定…… 一定会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他并非皇帝,而是一个几乎骗过了所有人的骗子!一个抢占了刘辩位置却还将他骗得团团转,仗着刘辩胆小就谋夺帝位的疯子!或者是一个不知来路,蛰伏多年的“宗室子弟”! 许攸心知肚明,自己必然也在被当今陛下猜忌的名单当中,因他还有过胆大包天刺杀先帝的前科,那份招贤令便无论如何都和他没关系,还不如继续站在袁绍这边。 他也并未犹豫,满口答应下来了这份请托。 可一想到同行的不是别人,正是袁术这不知所谓的玩意,许攸就只觉一片前途无亮。 偏偏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借用袁术应召而至河内的借口,他还得哄得点这位…… “公路,恕我直言,有些早年间的恩怨,到了今时今日若还执着,只会便宜了外人。” “你是说刘表?” 许攸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没在此时扭曲变形。 也不知道袁术的脑子,在该动脑子的时候动不起来,现在联想起来倒是挺快,只一句话就想到了当日朝堂上被举为正例,得了出使冀州重任的刘表。 但或许,这也算是个好事吧。 许攸答道:“可以说是!总之,你自这个长水司马的官职上已能看出,汝南袁氏早不复当年风光,若要复起,光靠着戴罪立功远远无用,正该摒弃偏见,兄弟同心。” 袁术若有所思,却仍是梗着脖子,颇不痛快地应道:“那得袁本初先将我不知道的事情全告诉我再说。一会儿是什么偷龙转凤,一会儿又说陛下不似陛下……” 逗他玩呢? “好好好!这些等到了河内空闲下来,我慢慢和你说。” 袁术终于语气和善了几分:“那你接着说吧。” 许攸盘算了一番自己的调查计划,回道:“总之,你得先弄明白陛下所好,再与本初合力,盘算下一步的行动。” 袁术险些脱口而出,他看陛下肖似先帝,喜好敛财,但这话说出来也没用,根本没法投其所好,干脆闭嘴了,过了一会儿才闷声应道:“我知道了。” 但许攸这“弄明白陛下所好”说得轻巧,执行起来何其不易! 这一行被征调的胡人兵马自洛阳抵达河内后,连刘秉的面都没见到,就已途经温县而过,在此地与张燕等人会合,随即向东北方向而去,直奔太行山。 袁术望着手中被分发得到的铁铲,牙都要咬碎了。 见鬼的,他还真要亲自上山挖薯蓣去了。 张燕这群陛下的元从浑然不觉此事如何,更是无比好学,还颇为“友好”地向他发问,薯蓣这两字应当如何来写。 可这句话听在袁术的耳朵里,大概只有刺耳一种感觉! 是在又一次提醒他,他自昔日的虎贲中郎将,落到了怎样的一个位置。 总算在后方的一小队人赶上来的时候,那领头之人分去了张燕的注意力,让袁术大觉松了一口气。 张燕上下打量了那中年男子好一会儿,拧着眉头发问:“你怎么在这儿?” 杜长耸了耸肩:“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早就在河内混口饭吃了。此次不幸感染了疫病……” 袁术瞳孔一震,连连退出了数步,唯恐和对方之间的距离太过接近,害了自己的性命。 杜长连连笑了好几声:“哈哈哈何必如此胆怯!我能在这里,自然是已被治好了!为报两位神医救命之恩,来为你们带个路。早年间途经过这一片,知道此地的薯蓣长得尤其好。” “再如何好,饿肚子的人一多,还能给你剩下?”张燕冷着一张脸答道。 “我说褚飞燕,你能好好听我说话吗?”杜长止步叉腰,呛声道,“冬日封山,薯蓣的根茎藏于土里,多少能保留下来一些,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就来带路的。我都没好意思说,你这同行的部将还能被个疫病吓退!胆小如鼠!” 袁术脸都要绿了。 偏偏还没等他开口,就已听到张燕嗤笑一声:“他才不是我的部将,我这里供不起高门贵子。还有,是我不好好跟你说话吗?明明是你先说什么我改名换姓,虚伪至极,接下朝廷任命,是对不起大贤良师的遗愿,我说这是权宜之计,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结果你现在这算什么?” “我是……”杜长试图为自己辩解,却发觉再如何说,他也是和张燕一般,认可了这位陛下,现在正在勤勤恳恳为他卖命办事。 仿佛兜兜转转,又与张燕走到了同路上。 最后就用没多少底气的声音回道:“我那是为救人性命。” 见他径直向上爬去,不敢再将脸对着自己,唯恐被人瞧出他的心虚,张燕嘴角一扬,在他后面说道:“你若真是为了救人性命,比起什么为我带路,我倒是更希望你能做另一件事。” 杜长不语。 张燕在后边走边说:“管亥和张饶手下有多少人了?” 杜长嘟囔:“……你问他们干什么?” 张燕答道:“你这人我是知道的,打仗没多少本事,就是为人够义气,还消息门路灵通,咱们同样是从冀州起事的,就你能和东边的管亥那一路也说上话。” 杜长:“那又如何?” 张燕猛地提高了音调:“那又如何?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先前我在冀州与司隶边界活动,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是管不到他们!我随同陛下在河内举兵时,头号的敌人是那强占洛阳的董卓,也管不了他们在做什么,但现在呢?” “陛下派出了刘景升出使冀州,铲除了韩馥这个叛逆,虽此刻正在兢兢业业平复疫病灾情,但眼见就是要将冀州彻底收回洛阳治下。我且问你,管亥、张饶那一路的黄巾军多达数万之众,活跃于青冀之间,我管是不管?” 刘表赶赴冀州,说动了麴义为他所用,还拿下了韩馥,确是个少见的治理之才,但他的脸面他的说辞,在麴义这里好用,在管亥等人这里却不顶用。 再加上,他还不是冀州的地头蛇,越界拦阻谈何容易。 若不能防范于未然,冀州随时可能出事。 张燕怎能不问! “我只是认识人,他们可不听我指挥。”杜长面色复杂地回看了张燕一眼,“还有……你比先前还会说话了。” 张燕回答得坦率:“都是陛下教得好,是陛下告诉我等,识字也不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士族所独占的权利,而是人人可学,人人能学成!” 一听这话,杜长又沉默了。 张燕倒也没催着他,而是眼看着他仿佛逃避一般,跳入了一旁的乱枝枯草之中,抄着手中的镰刀接连劈砍了数下,随后弓着脊背又将头往下压低了些,目光仔细地逡巡在枯枝之间。 他忽而目光一亮,小心地下刀入土,几下便翻腾出了一根带着红色锈斑的小枝。 那小枝不足两指粗,因上半段被人摘去,只剩下了小半截,看起来单薄又磕碜,但杜长的脸上却忽然迸出了一抹喜色:“看!我没骗你吧,我就说这山中有薯蓣!不过你们可千万小心了,这玩意生得细弱,别下铲太猛,将它铲断了。这支算长得浅的,深的可入土一丈有余,饿得慌的人没这力气挖它出来,正好便宜了我们。” 张燕伸手接了过去,又丢到了于夫罗等人扛着的竹筐之中。“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杜长敷衍道:“等度过了眼下这难关再说吧。” 第83章 (一更) 袁术刚刚醒过来,就听到了许攸转述的这一句猜测,险些又一次晕厥了过去。 这个倒下的理由,竟不知和他被孙轻气倒,被挖薯蓣累倒,哪一个更伤他的自尊。 他怎么可能是一杯倒!简直…… “简直欺人太甚!” 许攸疾步上前,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现在还觉得,他……” “陛下真是肖似先帝!” 袁术咬牙切齿,也将许攸脸色僵在了当场,半句话堵在了喉咙口。 许攸立时跳脚:“他怎么就肖似先帝了?” “难道不是吗?”袁术振振有词,“先帝荒诞无度,沉浸于奇技淫巧,却常有拿捏臣子,敲山震虎之举,当今的这位不过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已。可先帝敲打士人,用的是那些无根的宦官,当今却用那些口无遮拦的黄巾贼子,简直欺人太甚!” 不过,若非袁绍无能,他又何至于落的一句嘲讽,说他买不起酒。 归根到底,还是有人拖累了他。 许攸费了好大的努力,才终于理清了袁术此刻的逻辑,只觉自己对于袁术的认知,可能还是有些不够,更是万万没想到,都经历了这样的一出,袁术依然不觉刘秉有什么问题,反而又一次将问题归咎到了袁绍的身上。 汉灵帝的往日作风,在袁术看来,也完全能成为刘秉今日行事的理由! “……你,你真是!” 袁术只是被气晕,他许攸却是要被袁术气到呕血了。 不,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袁术的不够聪明,和他天马行空的想法结合在一起,简直是最要命的! 那些明明细究起来破绽不少的东西,在他这里都能得到解释。而一旦袁术的想法因为这一次次先入为主的解释而根深蒂固,再想将他的想法掰回来,就几乎不可能办到了。 许攸一把抓住了袁术的肩膀,趁着他此刻还未完全从那晕厥中缓过神来,声色俱厉:“从来就没有什么肖似先帝!他很有可能是个假货!我让你想办法弄明白他的喜好,不是要投其所好,而是要证明他的身份,你明不明白!” “现在身在洛阳的荥阳王刘辩,才是真正的先帝长子刘辩。当日虎牢关下,我与本初指认他为假货,不过是希望即刻攻破险关,免叫洛阳再受董贼荼毒,不是真知道所谓的偷龙转凤、瞒天过海!” “本初自冀州起兵,不来河内,先赴兖州,也是因为知道真正的刘辩绝不可能身在河内,而非错失了担任陛下元从的时机。” 袁术原本就因昏厥而模糊的思绪,又遭到了一记重击,让他立刻僵在了当场:“……你说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袁公路是什么样的人吗?”许攸又急又气,不得不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你一向口无遮拦惯了,我把真话说出还不知会不会被人泄露出去,先前都只敢说,希望你与本初冰释前嫌,可现在看来,兜着圈子跟你说话,迂回着劝谏,不仅没用,还只会让情况更坏!” 那他也只能冒着另外的风险,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或许对袁术来说,把话说得直白一些,才是最好的。就该先把该说的事情说明白,以免不知在何时,袁术就成了刘秉手中一把刺向袁绍的利刃。 做出这个决定很难,但话说出口也就顺了:“本初说陛下不像先帝,不像何皇后,就是在提醒你这个真相!说他刻薄寡恩,也不是在夸他有前代帝王的遗风,而是在说,他对知情人正在予以打压,以便让人无法质疑他的身份!洛阳百官都被董卓劫掠而走,也成了他坐实身份的最大优势。” 袁术听懵了,简直要怀疑是他眼前的许攸正在发疯,此前刺杀先帝不成,又将主意打到了其他的地方。 “你认真的?要真是这样,荥阳王为何不自证身份,布告众人?” “他要怎么说?他能怎么说!”许攸无力地答道,“兵权在那位陛下的手里,传国玉玺也在他的手中,只要他指认荥阳王是假,那些出身黄巾的兵痞即刻就能取了他的性命,还不如像今日一般,暂且保住性命。皇位上的人需要一个证明,他恰恰能充当这个人质!” “那……”袁术的声音一颤,“既然如此,叔父还有兄长又是为何会惨遭杀害!若是如你所说,从来就没有李代桃僵之事,他们根本……” “董卓杀人还需要理由吗?”许攸面色一紧,绝不可能在此刻承认,或许正是因为他们促成了那真假定论,才让董卓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也让刘秉进一步坐稳了皇位,只能一句反问出口。“你也不想想,协助皇帝出逃,以假乱真这么大的事情,他们真的会将你蒙在鼓里吗?你就算再如何行事无忌,也是汝南袁氏的要员啊!” 这句话让袁术沉默在了当场。 许攸又开了口:“胆子小的人做不了皇帝,但有些人的胆大,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袁术一阵恍惚:“若你所说是真……他的胆大,真的已是天下第一流了。” “你不必再有这前半句的假设!”许攸眼神定定,“这是要掉脑袋的大事,我与你之间的交情也没这样深,若非此事为真,也已是攸关性命,我为何要据实以告!” “所以,你要在河内找到他是乔装皇帝的证据?”袁术的声音里仍透着怔然,竟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前,他应当如何反应。 更不知道是不是他还没从那昏厥劲中彻底恢复过来,只觉,先帝荒诞不荒诞的不好说,他眼前看到的听到的,却都是荒诞至极,无比可笑的东西! 连皇帝不是皇帝这样的鬼话,都能听到了。 偏偏许攸已因他软化的态度,语气愈发笃定:“正是!一个人的言谈举止,绝不可能脱离自己长成的环境。这位陛下心向万民本是好事,但倚重草莽,不重礼教,必出自民间,颇受贼党影响。他起兵之地,当能找到蛛丝马迹。可是,只我一人,在这河内往来不便,未必能打听到多少东西,终究还是要靠你袁公路。” 袁术忽然眼神一厉,直直地看向许攸:“靠我?那我倒是要问你,查出来其中因果后,你待如何?洛阳朝廷官员一心向着那位陛下,我如今无钱无权无人可用,难道能举着证据扶持荥阳王归位不成?可若是想要我带着这证据,和袁绍一并不记仇怨,投靠关中去,更是想都不要想!” 汝南袁氏血仇在前,休想让他助力董卓。 那问题就来了,就算知道了,甚至是能证明刘秉的身份,他们又能做什么? 许攸的脸色有短暂的一瞬极为难看,但也只是须臾,就回到了平静:“是扶持荥阳王重回帝位,是联手此刻身在冀州的刘景升,还是自幽州牧处下手,都得等知道了真相再说。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袁术笑得讽刺:“你们先前就知道这错认一事,却在折返汝南这样的大好时候也不跟我通气,属实是没将我放在眼中,现在倒是来问我是怎么想的了。恐怕是他袁绍也没想到,他还能落个守卫粮仓的闲职……” “我怎么想的?我该现在就去向陛下请罪才是!” 许攸顿时大惊,唯恐袁术此人任性惯了,会干脆与他们同归于尽。 可袁术已一把挥开了他,下一句话丢了出来:“你放心吧,我是去为我先前的晕厥请罪的,请这御前失仪的罪!”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急转直下,到了这个地步。但混淆皇室血脉,假充陛下这事确实太大了,他再如何厌恶袁绍许攸的虚伪,也得先弄明白。 那就不能因这气晕过去的事情,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笑柄。 不过事实上,他将这当作丢了脸面的大事,刘秉却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袁术到底是因接受不了孙轻的话,大觉破防,才直接晕过去的,还是因为其他的事情,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一个摆脱不了自己过往名利地位的人,显然不会是他能委以重任的臣子。 最多就是用他来判断袁氏近来的动向,再多关心两句:“他不是因为染病才倒下的吧?” 于夫罗连忙回道:“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这件事他早就去确认过了,唯恐袁术这人干活没本事,还要把他们其他人都给拖累了。 可话刚出口,于夫罗又忽然眼睛一亮,试探着开口:“陛下,我觉得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要不然,您新酿造的烈酒给我们各分一些吧?” 张燕顿时就跳了起来:“你这鬼主意打的,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于夫罗被揭穿在当场,遗憾地叹了口气。唉,刘豹怎么就正好留在了洛阳,没有伴驾而来呢?若是如同上次的蜂窝煤一般,由这小子在陛下身边打下手,那怎么都能分到些许。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迎上了陛下凌厉的眼神:“此物是药还是酒,你等务必记个清楚!京畿连年收成欠佳,府库存粮连供给士卒所需都捉襟见肘,还是依靠着卫范大姓以及汝南、荆州缴获所得,才能支撑至如今。若是四处盛传此法可酿好酒,甚至能向贵胄兜售谋取暴利,粮食会流往何处?” “如今是因河内河东病患四起,烈酒也可充作药物,才有了这不得已的举动,一旦此间事毕,谁若擅将其作为饮用的酒水,一概严刑峻法处置!” 在听到孙轻的那句“买不起”时,刘秉既觉有几分好笑,却也忽然被一记当头棒喝敲醒,后知后觉地想起,如今不是个能让大多数人能吃饱饭的时候,没有后世的各种肥料和器械,没有杂交水稻。 第84章 (评论加更) 这一声“陛下”,远不只是一句简单的称呼而已,也代表着,又一个曾经举起武器抗争,并不麻木的人,看到了百姓求生的希望,对这位上位者表达了最真切的认可。 就是—— …… “我觉得你不应该叫杜长,应该叫肚肠。” 张燕绕着杜长走了两圈,用着不知道是否该说是玩味的语气感慨,“怎么就你能前几日还在嘴硬,现在一声陛下,说得这么百转千回呢?” 杜长:“……你自己想那么多做甚。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我又不是不记恩的人,这话我跟你说过。” “算了,我懒得跟你多说了,我还有要事待办呢?你不是也有事要做吗?” 这下沉默的,换成张燕了。 他脚下仿佛生了钉子,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长扬长而去。 其实他没看错,当那句“陛下”出口的时候,陛下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眼中情绪翻涌。 一如先前当他举火而焚之时,卫觊说出那句“天子领路”,有着鲜明的闪光跳动而过。 这是一句对陛下这样的上位者来说,也想要得到的回应,一句证明他此行不虚的答复啊。 那他又何必因为先前的立场矛盾,和杜长计较呢? 何况,他现在也确有要事待办。 杜长自觉自己是刚从疫病中康复,没那么容易再中一次招,自告奋勇地领了分发药物的重任,而他张燕,作为陛下最为倚重的元从,既要继续在两郡巡视、查漏补缺,还要监督杏林碑的打造。 那杏林碑,正坐落于那焚火烧灰的墓葬之上,也是陛下许诺给那些百姓的纪念碑铭。 大书法家蔡邕乃是本朝书写墓志铭的好手,便如已故的太傅胡广、太尉桥玄,士人代表郭林宗等,都是由他撰写的墓志铭。 可惜他为董卓所劫掳,此刻身在长安,陛下便顺理成章地将这杏林碑交由蔡昭姬来写,由卫觊成书,再交由雕刻的工匠,刻录在张燕着人打磨的石碑之上。 当这石碑被拖运至墓葬跟前的时候,本只是在病房前横生一枝的绿意,已吹散在了春风当中。 汾河自北方化冻,奔流的水波至侯马曲折向西,途经稷山,滚入黄河之中,另一条自中条山源起的涑水也蜿蜒而过,至永济入河。 两条河流途经之地,也就是河东夹在煤山与盐田之间,那片最为肥沃的土地。 而在河内,耕田沿大河,自西南向东北延伸,若自那横跨大河的河桥起点向冀州策马而行,便能见沿河的阡陌纵横。 扛着锄头铁铲的百姓,有自杏林碑前走过,见得其上最为醒目“仰观宇宙之大,俯听草木有声”十二字,只短暂地停留,便已向远处走去。 无论能否看懂,生活总是得继续的。 春日已至,刚刚康复的、侥幸未病的百姓或是穿渠引汾,或是躬耕劳作,正为今年的生计而劳碌。 而那些不幸病亡的,便如这碑铭正面的十二个字一般,仿佛仍旧留在此间的土地上,只是得了闲暇仰观天地,俯瞰草木。 刘秉在墓碑前止步,伸手撷下了碑铭上一片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飞花。 那一把烈火烧去了此地的枯草,却有人将草籽播撒于填土之上,在此刻冒出了一片新绿,更应了那抬眼所见的“草木有声”。 这离经叛道的火葬,其中纷纷扰扰的议论,也终于被吹散在了春风之中。 “洛阳的情况如何了?” 刘秉的忽然出声,打断了身后曹昂的沉思。 他猛地抄起衣袖,抹了抹眼下,开口答道:“月前,我父……曹校尉与徐荣交战数次,各有伤亡,可惜没能夺回函谷关。但自守关士卒表现,董卓似有弃函谷关,缩短粮道的打算。” “曹孟德的判断?” “是!”曹昂回答得笃定。 刘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董卓身在长安,距离洛阳八百里,若要供应函谷关守军的军粮,便需将关中储备的粮草,经由崤函道送至函谷关,沿途数百里的损耗极为惊人。就算是从华阴、弘农等地出发,抵达函谷关,依然距离不短。 若是刘秉为收拾洛阳的残局忙得周转不开,或许徐荣还没这样处境艰难。 偏偏他手下人才济济,既能分出一路攻占荆州,又能有曹操补上了西面的防线,屡次袭扰函谷关,绝不让徐荣有喘息的机会。 董卓要养着那一干朝臣,还有一众胃口不小的西凉军,除非天降横财,否则如何能让粮草源源不断地从关中流向函谷关? 向后收缩阵线,将关卡放在华阴等地,或许才是更明智的决定。 但要说董卓会在荆州落败,函谷关撤兵后就偃旗息鼓?刘秉又直觉不信! 一个曾经进驻洛阳,距离权倾天下只有一步之遥的人,怎么会轻易地认输呢? 更何况,今日的局面下,洛阳与长安各有一个皇帝!谁退了,谁就是将指挥其余各州的权力拱手让人! 刘秉喃喃:“如今河东河内的局势日趋稳定,或许我也该早日回到洛阳了。” 这里正值春耕,洛阳也正是修渠耕田之时。田多了,人多了,总是容易闹矛盾的,就算上面没了那些占据肥田的贵族,也是一样的。光靠着荀攸荀彧贾诩司马朗这些文官,还远远不够处理那些琐碎的事务。 是时候再看看,先前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才中,还有没有能挑出来的顶梁柱了。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郭嘉和荀彧都提到过,冀州的前骑都尉沮授此刻仍在洛阳,为面圣而筹备…… 他该去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再就是与他的一众谋士商议一番,董卓这家伙会自何处图谋反击。 是参与荆州战局,还是在函谷关奋力一击,又或者…… …… “父亲!长安的来信!” 一名身披银铠的少年人抱着头盔,冲入了屋来。 因祖母与母亲俱是羌女,这少年非只身量高挑,眉眼也比中原人深刻,此刻报信而来,面色肃然,眉头微蹙,还显出几分不容亲近的野性。 倒是被他称为父亲的那人,虽是身长八尺,面鼻雄异,却因平日里为人宽厚温和,乍看起来不似一位武将,而更似一位忠厚的边境文臣。 马腾伸手,自马超的手中接过了这封“长安的来信”。 顺口问道:“董太尉的使者被你拦在外面了?” 马超倨傲地将头一昂:“不是您与韩将军商定的吗?董仲颖在西凉名声确实不小,但他想要我们为他办事,还是争权夺利这样的大事,总该先拿出诚意来。不见诚意只见命令,凭什么要我们为他助拳,给他脸面?” 此番使者到来,又是只有书信,并无多少赠礼,那他只是将人拦截在外,拿了书信入内,都算是给对方脸面的。 反正父亲早在与韩遂联兵起事的时候开始,就已不是凉州的军司马,而是“合众将军”了。 虽因一并起事的几位首领陆续身死,仅剩父亲与韩遂两路,双方因利益纠葛彼此攻讦,但在面对“朝廷”的时候,这两方却无疑是站在同一阵线。 这样一来,董卓要拉拢的,不是其中的一方,而是这两路人马,那也不能怪他们自恃身价,并不轻易松口。 “……父亲?” 马超说到此,忽然留意到,当父亲拆开这封来信的时候,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从此前的待价而沽,变成了些微意动,便也随之收起了傲然。 看来这封信中的内容,并不简单。 马腾目光未离开来信,幽幽叹道:“董仲颖诚意不小。你应当还记得上一封来信中所言?” 马超点头:“他说什么,关西诸将在朝堂上一向备受打压,如今他好不容易拿到了救驾之功,却还被撵向长安,如今正需我等与他同仇敌忾,免得步上昔日段太尉的后尘,却不说清楚,为何会闹到天下有两个皇帝的局面,真是……” 真是把他们这些凉州武将全当傻子了! “他给父亲和韩将军的官职,也不过如此,一个镇西将军,一个征西将军,就把您二人打发了。” “那你看看这封。”马腾转手,把信递给了马超。 马超展开帛书即见,这封来信的开篇,便是一套让人无法拒绝的恭维。 说的是听闻马腾出自扶风马氏,乃是后汉开国功臣、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裔,难怪昔年贫乏困窘之时,也仍有青云之志,一朝响应征召入伍,便为州郡官员器重,在军中担任要职。 其实非要说起来,马腾与扶风马氏的关系已很是疏远,但马援乃是名将,马腾虽做了叛逆,也仍想被后世冠以名将的名号,能被与“先祖”对比,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事情。 别管董卓此人到底用意如何,起码这一番话里,已没有了先前“我是太尉,你是反贼”的优越感,而是诚心诚意地来谈谈关西将领的前途。 董卓,或者说是李儒,在这封信里,把话说得更明白了。 一直做反贼,肯定是没前途的。 当然,马腾和韩遂会成为反贼,也不是他们的问题,要怪就得怪先帝。 先帝不懂军事嘛! 要不是先帝对边境治理无方,凉州名士韩遂也不会起兵叛乱。要不是先帝卖官鬻爵,凉州就不会迎来一个无能的刺史,不仅坑害了汉阳太守的性命,也害得马腾走投无路,只能从贼。 既然如此,先帝已故,刘协即位,马腾为何不能接受朝廷的招安,重新入朝为将呢? 昔年董卓尊奉先帝之命,数次折返凉州,与马腾韩遂交手,可说是不打不相识,对于二位将军钦慕有加,屡屡向部下感慨,为何双方不可联手,如今,总算这通力合作的希望,就在眼前了! 第85章 “好马!真是一匹好马!” 马超虽随同马腾在凉州征战,与羌人为伍,看起来不似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人,已有了几分成年将领的风采,却终究还没到不以物喜的境界。对于武将来说,一匹举世罕见的宝马,更是一份难有匹敌的重礼。 他几乎当即就想伸手去摸摸这匹神驹,却在刚刚靠近时,便已迎来了赤兔的怒目而视。 但它的反应非但没有让马超气恼垂丧,反而眼中更露喜色:“果然好一匹赤兔马!” 不必怀疑,就算以董卓的权势地位,这样的好马在他手下,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匹。 …… “是只有一匹才对。古有二桃杀三士,今有一马激二将,哈。” 说话之人不似寻常的凉州武将打扮,而是一身体面的文士衣着,仅能从他那勾勒出的体格轮廓中判断出,他那皂色曲裾之下,还穿着一件皮甲,腰间则挂着一把长刀。 但比起他这绵里藏针的模样,好像还是他身后的小将更为令人瞩目一些,一看便是个长于刀兵骑射的好手,面貌体格俱佳。 当然,此刻马腾面前,能与他同坐交谈的,自不是这小将阎行,而是前者—— 同样自董卓处得了一封书信,一个官职,和一个承诺的,凉州军阀,韩遂。 马腾也绝不敢因韩遂这一派温和儒雅的样子,就小看于他。 这韩遂数年间被羌人劫持,于是做了叛军,但他一旦立足站稳,便转头杀了劫持他的羌人首领北宫伯玉,和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边章,吞下了两人的旧部,属实是个手段辛辣的狠人。 他舍弃早年间的名字,改名韩遂,也是为了与自己守序的过往彻底割断联系。 哪怕早年间曾是个儒生,如今他也已经绝不是个善茬。 他此刻赴约前来,就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这句话,随即转头向他身边的小将问道:“彦明,你喜欢这匹马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身上落了一道危险的目光,抬眼就对上了马超的审视,仿佛是在评判二人之间孰强孰弱。 韩遂笑了出来:“哈哈哈哈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一匹马,煽动两名武将!更有意思的是,此马居然不是先送抵我二人驻军地中间的某处,而是先送到了你这儿,你说董卓是什么意思?” 马腾的脸色顿时严肃了起来:“他不甘心。” “他能甘心就怪了!”韩遂冷嗤了一声,“他董卓听从朝廷的命令拼杀了多少年,还屡次征讨我们这样的逆贼,现在呢?现在他得给我们前将军、左将军的位置,向我们示好,仿佛他冒死入京挟制天子,到头来自己得了几多好处尚未可知,却先成全了我们!” “那他展现诚意的同时,就得给我们再下个套了。”韩遂慢条斯理地举杯,饮了一口酒,“你是相信,他只是想以赤兔马,激励激励两个小辈,还是相信,他董卓另有算盘?” 马腾答道:“我只知道,董卓绝非纯良之人。” 韩遂哈了两声,心中暗道,董卓不是纯良之人,说得好像他就是一样。这话点与不点出来,马腾对他也是合作与防备并具,和董卓希望维系的状态并无什么不同。 不过,亲疏远近自有分别,他看得明白。 他便顺势说道:“但也只有这样的人,入了朝廷,才真能做出些什么成就。若是他一味讨好你我二人,希望我等搭上他的船,我恐怕还要怀疑,他另有居心,现在嘛……” 马腾听出了韩遂的意思,拧眉问道:“你是觉得,董卓可以合作?” 韩遂道:“为何不可?起码他的计划让我觉得,他还没因洛阳的失败一蹶不振,也没自觉能稳守关中,便沉溺酒色当中。洛阳的朝廷局势如何,我不得而知,但董卓自凉州悍将走到今日,的确不是庸才!” 他语气一转,即刻间便自对董卓行事的赞许,转到了这个“计划”上。 “寿成,你我都是读过些书的人,总该知道以史为鉴的道理,秦魏百年河西之战,谁占河西,谁就拥有了战事的主动权,不正是这一番争夺吗?” 马腾很想说,他早年间还得靠着伐木为生,和韩遂一比,真不能叫做“读过些书”,上来就说什么秦魏百年河西之战,真是有点难为他了。 幸好他这几十年间经历的风浪不少,并未直接表现在脸上,韩遂也没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了下去:“这秦魏相争的河西,可不是咱们所在的河西,而是如今并州的西河郡。” 西河,就是并州距离凉州最近的一个郡! 位处于河东郡的北方。 “魏国建立少梁城,拉开了河西之战的序幕,随后启用名将吴起,接连攻克临晋,元里,秦国节节败退,被迫撤出河西,这个时候,魏国就如同是悬在关中头顶上的一把利刃,秦国举国惶恐。如今董卓拥兵关中,自比秦国,自然必须要夺下河西,以抢夺反攻的阵地。” “但很不巧,他自己的兵力还要用来稳住朝廷百官,守住那更为要紧的函谷关,眼看着分身乏术,没这工夫打到西河郡去,也只能将这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了。” 这就完全解释了,他为何会请马腾韩遂比上一比,谁先自凉州打入并州。 因为西河郡,对董卓来说至关重要。 马腾问道:“这西河郡如今还是在洛阳朝廷的手中吧?” “那倒也未必。”韩遂答道。“西河郡的北端,是朝廷接纳南匈奴入居汉地的美稷城,南端,则与我凉州紧密相连,只隔着那条通向塞外的秦驰道,虽说土地算不上贫瘠,但朝廷治并州,大多只顾及太原一带,鲜少过问此地。数年前,屠各胡又与南匈奴贵族联手,杀死了并州刺史与前匈奴单于,西河郡乱成了一团……” “这样说来,就算那小皇帝驱逐了董卓,收复了洛阳,如今也没这余力,在西河郡增兵驻防。若是你我还不放心的话,先让哨探开道就是。” 马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起先只是被董卓摆出来的这个官职所吸引,如今却是因韩遂的这一番分析,明白董卓非只抗争之心不死,提出的还是一条绝对正确的战略。 倘若将长安朝廷比为秦,将洛阳朝廷比为魏,河西之争就在所难免! 而现在,董卓将这份重任交到了他们二人的手中,也并未吝啬地拿出了与之匹配的官职奖赏。 完全合情合理! 那么这个合作结盟之事,就这样定下了。 唯独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了。 由谁来担任这进攻西河郡的主帅? 马腾也不犹豫,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他话音都还没落,马超的脸上便已冒出了跃跃欲试,也正被韩遂看在了眼中。 他摇了摇头,笑道:“你也知道,我不是武将出身,在后方为你出谋划策尚可,要我冲杀在前,却属实难为了我。但这发兵征讨西河郡一事,既是你我领朝廷所封将军号的第一战,又不能真只交给了小辈。” “不如——”韩遂顿了顿,建议道,“由你这位前将军领兵,我的爱将阎行,给你做个副手,如何?” 马腾犹豫了:“这……” 要是这样的话,立功的机会就当先摆在了他的面前,简直是由韩遂退让一步,送了他一个人情。是否显得他太占便宜了? 韩遂却满不在乎:“哈哈哈寿成啊,你别忘了,阎彦明可不仅仅是我的心腹爱将,也是我的女婿,我让他来你手下当个副将,便等同于是我把我的儿子送到了你的手下,你难道还敢亏待他吗?” “你给你家这位虎将多少机会,便该给彦明多少机会,这么一看,是我偷懒了,把如此令人头疼的事,交给你来安排了。到时候,若由彦明先定西河,直指河东,立下了首功,可别说是你谦让了,有人不服赤兔的归属。” 马超眉头一竖,按捺住了开口驳斥的冲动,却将一双犀利的眼睛盯住了自己的对手。 马腾连忙打了个圆场:“这说的是哪里话,就如太尉来信中所言,谁居首功,谁得赤兔!” 他又向韩遂一拱手:“但文约说自己不擅交战,退居后方,可不能真只在凉州笑看前线风云,这军粮调度、兵马补给一事……” 韩遂痛快地答应道:“就全部包在我身上了。” 凉州一向局势多变,让此地的人大多养成了即刻行事、绝不拖泥带水的作风,此刻的马腾与韩遂也不例外。 在确定了要出征西河,又已定下了主副将之分后,他们便各自回归军中整顿兵马,正要趁着春日已至,行军不似冬日艰难,速速发兵直取并州。 只是为防走漏了风声,这调兵调粮之事都进行得格外小心,只待大军起行之时,再对外打出那“前将军代朝廷出征”的招牌! 但即便如此…… 当贾穆掀开车帘,途经高平城而过的时候,仍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氛笼罩着此间,似有风雨将至。 这种蜿蜒上来的危机感,让他忽然一个激灵,叫停了马车,随后匆匆跳下车来,向着前方奔去,找向了那在前方策马的年轻人。 “文远!文远——” 张辽一勒缰绳,回头看来,就见贾诩的长子贾穆向他快步跑来。“发生了何事?” 两个多月前,他尊奉陛下之命,让人送出接段煨与贾诩来朝会合的书信,并在并州等待接应。 可当抵达并州凉州交界时,他又转念一想,段煨与贾诩都是凉州武威人士,自武威抵并州接近千里之遥,凉州又一向四处动乱,若是在这当中,书信的传递出现了任何的错漏,或者是段煨和贾诩的家人在沿途招来麻烦,他自并州驰援恐怕是赶不上的,还不如亲自率领一队精兵,速速走个往来。 第86章 于夫罗几乎是在这句话问出的下一刻,就跳了起来:“打西河?” 不是,这算是个什么事啊? 他们这群依附大汉的南匈奴,若是举止不妥,会被朝廷派出的并州刺史敲打,比如在他父亲继任之前的那位单于,就是死在朝廷的官员手里。 北方崛起的屠各胡,又不满于他们和朝廷的合作,从北方向此地伸出了魔爪。 现在,竟连凉州的马腾韩遂都要往他头上踩一脚。 他忙着为陛下办事,只来得及与吕布一并,提刀砍了一批作乱的叛逆,却还未能把这群人彻底规训完毕,领了其中战战兢兢的半数,就来河东挖矿办事了。 剩下的那一群,遇上凉州来犯,恐怕根本起不到作用。 怎么还被抓住了空当,尽欺负到他们的头上啊? 可在开口的一瞬间,他又忽然对上了陛下的眼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西河郡,不是只有位处北方的南匈奴,也是并州与凉州交接的门户,甚至是河东,是洛阳的一处特殊门户。 西河倘若失守,遭殃的何止是南匈奴,还有陛下靠着敲山震虎之策收回的并州,刚刚从大疫中缓过气来的河东,以及一河之隔的洛阳! 这马腾韩遂的官职又是董卓那边的朝廷敕封的,代表什么意思,已不需多说了。 “我……我是说——”于夫罗义愤填膺,怒斥出声,“凉州贼子何敢!” “敢与不敢的,他们不是都已经这么做了吗?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吕布一把拨开了于夫罗,挺身上前,“陛下!西凉贼子抢攻并州,必用骑兵,恳请陛下准允我领兵出征,直取贼首,叫那马腾韩遂之辈知道,并州不是他们想来就来的地方!” 对面此举,简直就是把并州当成了软柿子捏。 吕布本就因有用武之地而振奋的精神,像是在一瞬间就点燃了起来,就连此刻说出的话中,也更添了一份不容冒犯的气势。 刘秉打眼瞧着,吕布的模样都看起来聪明了不少。 他应道:“马腾、韩遂,割据凉州,本已是大罪,现今更是声援董贼逆党,恬不知耻瓜分官爵,听从董贼之命进犯并州,可谓罪加一等,朕必欲诛之,以儆效尤!” “正是如此!”这话一出,吕布的眉毛都要飞扬了起来。 必欲诛之——好一个必欲诛之! 陛下说了,这两人形同叛逆,杀了才能震慑他人,永绝后患。那他带兵就没有那么多后顾之忧了。打死可比俘虏容易得多。 可他先听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句。 “长水校尉。” 于夫罗愣了一下,才忽然意识到,陛下虽然回的是吕布的话,先喊的却是他,连忙快走两步,又挡在了吕布的前面,只差没抬头挺胸地表示,自己才是陛下突遭劫难,第一个想到的人! “请陛下吩咐。” 刘秉心中其实也有一阵的紧张。 军情如火,从凉州传至河内,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再等传至洛阳,将他那一众谋士全召集起来议事,随后才能决定出兵的将领与安排,显然太耽误事了。 也浪费了张辽和贾穆撞破马腾韩遂秘密出兵的幸运。 卫觊不长于谋略,张机那些就更不必说了,所以在今日召集武将议会之前,他先找上了两个人,听了听他们的建议。 这两人此刻同在此地,仿佛能从对方的表现中照镜子看到自己的样子。 许攸努力以指尖掐了掐掌心,方才意识到,他先前经历的种种并非错觉,而是当今陛下真将他召到了眼前,向他问计。 向他问策! 此刻刘秉向于夫罗说出的,也是许攸和审配二人都提出的建议。 “速归西河,征调部将。” 于夫罗大喜,却忽见刘秉将手一抬:“你别高兴得那么早,朕不是让你去迎战的。” 先帝让这些南匈奴人去幽州助战,还不是充当主力呢,就能让他们内部大乱,反对汉室的人全跳了出来,真让他们对上凉州虎将,谁知会不会又有人提着刀就把于夫罗给砍了,直接投降到马腾韩遂那边去。 他当然不能让南匈奴当主力。 “你领着一批人,佯装败兵,逃至凉州,为朕充当眼线。若是遇上马腾韩遂的大军,便告知他们,西河郡南匈奴部局势有变,并非早年间动乱。” 于夫罗惊问:“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叫那贼党先有了准备?” “此事告知他们又有何妨呢?”许攸虽觉这出谋划策的事情格外古怪,但一听到有人质疑他的建议,就坐不住了。“陛下于前线督战,麾下兵马强壮,士气正盛,不怕与敌军正面交战,只怕时间不够!” 他将话说得笃定,看得同在此地的袁术看得两眼一阵发直,竟不知他在打听刘秉底细的同时,许攸怎么就已“投敌”了。 “时间不够……” “不错!所以倘若马腾韩遂能因你们告知的情况延缓进军的速度,反而对陛下大有裨益!也无需你们投敌,蛰伏于敌营之中,只说借道凉州,回归北地,也就是了。” 于夫罗一口应下:“这事不难!” 刘秉的面色终于比先前稍有缓和,转头唤道:“奉先。” 吕布应声而至,目光之中战意沸腾。 哪怕陛下才只说了这两个字,可陛下的视线已转了过来。 再如何蠢钝的人都能看明白,那是怎样一种委以重任、饱含期许的眼神。 “如你所说,马腾韩遂抢攻西河,必用骑兵,朕麾下诸将中,无人比你这并州虎将更适合应战。” “张文远正在凉州前线筹谋战局,探听虚实,也需由你接应。” 张燕似乎颇有几分一并请战的意思,但在听到这第二句时,已垂落了眼神,收回了意图向前迈出的脚。 留下吕布因那句“无人比你”的夸赞心血翻涌,等待着陛下的下令。 刘秉已有决断,下令道:“着你即刻赶赴并州征调增补兵马,朕已向洛阳发令,命段煨贾诩速速赶来,相助于你!” “此战,你为主将,务必谨慎稳重……” 后面的话,吕布费力地按捺住了激动,才能将它们一一听个清楚。 却仍有一个声音回荡在他的耳中。 “此战,你为主将。” 他,是这对阵凉州一战的主将! …… “那小子头上的羽毛都快翘起来了,还谨慎稳重?我看他不被马腾韩遂骗得孤军深入就不错了。” 袁术落座之时,狠狠地以手向桌上一拍,一想到自己今日除了被于夫罗抓了个正着,又被对方的话气得一肚子窝火,其他什么也没得到,就觉得憋屈。那军中议会也同样没有他的什么事情,只在一旁当了个看客。 可他刚说到这里,一抬眼就对上了许攸古怪的眼神,像是对他的提醒。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抱头捂住了脑袋:“我更不明白,于夫罗要带着匈奴人前往凉州,把消息带到贼兵的面前,关我什么事!我长得很像匈奴人吗 ?” “就算是因为于夫罗是我的上司,总该看看到底执行的是什么任务吧?是!马腾和韩遂是没见过我,但是……” 袁术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他不仅想到了自己如此倒霉地必须跟随上级行动,还想到了许攸在堂上的表现。 他眯着眼睛,脸色顿时更垮塌了下去:“许子远,你向陛下提建议的时候长了嘴,向于夫罗解释那调兵理由的时候牙尖嘴利,怎么就不见你开口说话,为我谋个出路呢?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许攸:“……” 袁术的怒火却是已经被彻底点燃,哪里是能被敷衍过去的。若不是总算还顾忌着点颜面,他只恨不得直接一把抓着许攸的衣领来问话了。 “回答我啊!非要标新立异,和世人敌对,质疑陛下身份的是你。答不出证明了陛下身份出路何处的也是你!陛下有问,便即刻献策的是你。婉拒了为于夫罗做个军师,现在跟着我回来的还是你。你剖开自己的脑子看看,你没毛病吧?” 许攸沉声答道:“那是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袁术冷笑了一声,“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敢与王芬合作刺杀先帝,可见你对所谓的宗室正统没那么大的执念,那么倘若陛下真只是个宗室旁支,并非先帝之子,你又为何非要将其揭穿呢?今日陛下的举动也证明了,你许攸的名声不是没传到他的耳朵里,真到了需要人出谋划策的时候,也能向你问计。或许你先前说的打压、避嫌,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还是说,你许攸自恃才高,所要的不是寻常的富贵,而是一份能让你显耀于众人之前的从龙之功,而如今的这位陛下已给不了你?” 许攸惊得倒退了一步,却无法说清,在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当中,袁术宣泄怒气的一句质问,是不是误打误撞地说出了真相。 他快速地平复了呼吸,打断了袁术还要继续的开口:“够了!我没为你说话,让你免除跟随于夫罗一并出征,一来是因你不在吕布这一路军中,并无生命危险,二来是因我不敢确定,你近来的行动是不是已经引起了他的警觉。” 许攸阴沉着脸,总算找回了几分说话中的主动权。 这还真不能怪他想到这种可能,谁让袁术这家伙被说动了要替他调查情况不假,却做得太过明显了。 一个职位不升反降的士族官宦子弟,还是袁术这样的人,在经历了被迫上山挖薯蓣的“苛待”后,会选择怎么做?他可以是争取出战的机会,可以是继续打压袁绍,将袁氏的资源集中在自己身上,让陛下看到自己的价值,唯独不能是跟个嘴碎的兵痞一般,坐在河内的百姓当中,听他们说陛下的传奇故事! 第87章 (一更) “你应该听得明白我的意思。” 张燕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杜长眼中比火把尤盛的一团烈火,与那些惊闻河东募兵而蜂拥前来的百姓,其实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他恰好,要比其他人更多一条门路,也将当下的局势看得更为清楚。 “与其说,如今是河东有难,凉州并州将起战火,还不如说,是长安洛阳的两方朝廷,又要展开正统之争,是不是?” 张燕眼神深沉,缓缓吐出了一个“是”字。 “那不就结了吗?”杜长坦荡答道,“长安的那个皇帝我没见过,只知道,与其说他是皇帝,还不如说,挟持他登基的董卓才是皇帝。而洛阳的皇帝我见过,知道他是怎样的人?那这所谓的正统之争,又怎能袖手旁观!” 那甚至不是亲疏远近之分,而是…… “我们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这次失败的结果,就是在大贤良师死后,哪怕再一次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聚众于山林之间,也不知道这苍天死后该当如何令黄天立住。是我一边说你接受朝廷的招安,乃是自甘堕落,一边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杜长的体格健硕,此刻站定在此,更显气势非凡,可在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张燕分明能听到,他的声音一如先前那声代表认可的“陛下”,颇有几分哽咽。 “所以……你和我一样。”张燕说道,“既然好不容易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将那位愿意为民做主的君王扶持上位,还这世道以朗朗青天,甘愿孤注一掷,做一件冒险的事情!” “不错!”杜长振振有词,眼中的光亮愈发分明。“我听你们说过,洛阳以西的函谷关,董贼的后路兵马仍在与陛下的军队相抗,洛阳以南,荆州宗贼心思不死,拒不接受朝廷兵马的统治,正于江夏鏖战。洛阳以北,河东增兵驻防,并州兵马调度,将与凉州一战。偏偏陛下仁善,不愿征发百姓尽数投身,才令朝廷这般人手短缺,左支右绌。” 张燕的脸色略微有几分古怪,不知该不该在此时打断杜长,说陛下征兵有度,并不全是因为仁善,实是经过了一番分析的结果。 函谷关方向,曹昂带回了消息,董卓兵马粮草接续无力,有退兵的迹象。 荆州方向,关羽经过这几个月的“卧底”发展,都快混成黄祖麾下的二把手了,不是朝廷不想一鼓作气消灭黄祖,而是正要借用这个反抗的标杆,吸引来更多的荆州宗贼,将不安分的贼党一网打尽。 这两路,我方的优势和敌方的劣势都已暴露无遗,那又为何还要横生枝节,多调兵马呢。 真正需要投入人力物力的,其实只有并州这一路而已。 但张燕实在喜欢杜长得出的这个结论。 “我看陛下已无更多的人手可用,偏偏那冀州又出了意外!管亥他们那一众人等转徙各州,一向是见得有可乘之机就动手的,这冀州算不算是个再好不过的目标?数万黄巾,还是不遵朝廷命令的黄巾流入冀州,会是何种后果,你我应当都很清楚。” 张燕面露唏嘘,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清楚,他当然清楚。 就算是大贤良师在世的时候,黄巾也不全是有序攻城,扩张势力的!甚至是他,在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有了平难中郎将的名号后,为了养活手底下的人,为了让他们不至于失控,也需要抢掠,需要提刀动武。 徘徊在冀州青州之间的这一众黄巾,在耳闻冀州刺史谋逆暴露而自杀,冀州治下局势紧张的消息时,会做出什么选择,简直无需多说了! 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的。 杜长前往冀州,可谓是势在必行。只是…… “你为何要偷偷地走?”张燕眉头一挑,先前的理解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不理解,“你有此心,我也大觉敬佩,其中推论也是有理有据,你就算不肯向我说,向陛下陈情告知,由陛下助你前往冀州,总比你孤身上路要好得多吧?” 杜长面色一僵:“……” 他的声音忽然就低了下来:“……我只是和管亥有交情,又不是于他有大恩,谁知道找上门去能否见效。万一提前给了陛下希望,却没能办成,岂不是让人失望。” “但你贸然以身犯险,若是沿途遇难,自此销声匿迹,难道陛下就不会失望而遗憾吗?”张燕眼神一厉,翻身下马朝着杜长走去。 从张燕的眼中,仿佛能看到他的未尽之词。 他知道杜长的顾虑。这不告而别,不仅仅是怕陛下的希望落空,也是怕当他将实情告知,背负上了天家信任之后,到了管亥面前也会说不出话来,仿佛自己不是来带着早年间的同袍走上一条光明之路,而是提前一步变成了朝廷招安的使者。 可即便如此—— “一人之力犹有穷尽之时,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杜长:“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让我与你一起去见陛下?” 张燕笑得很有几分匪气:“不不不,这是黄巾军中的事情,那就用我们自己的路数解决。” 他转头挥了挥手,就有一名与他一并追出的骑兵,从马背上跳下,牵着那匹马走到了杜长的面前,将缰绳递到了他的手中。 张燕一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与你同走这一趟如何?” 虽是擅离职守,但此行意义甚大,还是该当冒险一次! …… 可张燕这一走,走得好生痛快,却着实震惊了留下的众人。 孙轻咬牙切齿地将张燕临走之时写就的书信,递到了刘秉的面前,又在心中怒骂了张燕三声。 他是去冒险谋个功勋去了,其他人还得承担他这离奇举动的后果。 果然,那书信刚到了陛下手中,孙轻就听到了一声震响,正是陛下愤怒地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朕教他习字,告诉他不平则鸣的道理,就是用在此处的?” 这好像真应该算是张燕好好学字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份要事公文! 结果其中所写,竟然是先斩后奏的请罪。 刘秉气的,不是张燕去拦杜长,结果拦出了个此等结果,他气的是,这家伙可算是给黑山军开了个好头。什么不告而别?不存在的。陛下教我们学写字了,所以我留了书信。 被送了个惊喜的陛下捂着额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张燕送来的这封信。 该说不说,张燕的聪明劲用对了地方,可谓是效果拔群,信中居然并没有几处缺漏,而是将所有的东西都给填满了,至多就是在一些忘记如何写的地方,遵照他的建议,用“又”或者是“”替代。 但整体的意思,居然都表达出来了。 将他截获杜长,决定和杜长一并行动,前往冀青交界见管亥,为陛下扫除一u路后患的决定,都说得清清楚楚。 管亥变成了关又,也……也问题不大吧。 一想到张燕与杜长为何会有此等举动,刘秉也觉心中油然而生一阵暖意。 不,不对!这毫无秩序的擅作决断,哪里是朝廷官员应有的表现! “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司隶校尉!河内河东都算司隶境内,他在此地肃整队伍,替朕办事,是司隶校尉的职权所在。跑到冀州去算什么?袁绍就是因擅离职守被除职查办的,他也要重蹈前任司隶校尉的覆辙吗?” 孙轻连忙上前,“陛下,那我即刻带人去把他追回来!” “追什么追!”刘秉无奈地放下了信,“去,把审正南给我找来。” 他心中暗骂张燕给他找事,觉得他这一走,简直是给不满于黄巾首领担任如此高位的人,送上了一个把柄,但张燕和杜长的这份报国之心,已足以弥补他那不告而别的罪过。 再说了,他是皇帝,包庇一下确是事出有因才有此等大胆举动的自己人,怎么了? 要罚,也得等张燕他们安全归来再说。 审配被孙轻领着,匆匆赶到刘秉面前的时候,那封字字认真,仿佛像是在为陛下汇报成果的信,已经被刘秉翻阅到了第四遍,目光正落到了“正统之争,不容有失”“陛下当获民心”这几个字上。 明明孙轻在他来时路上说什么陛下很生气,但从审配的角度,好像只看到了陛下微微上扬的嘴角,昭示着他此时心情不错。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刘秉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也正像之前他和贾诩所说的那样,他没有这样的本事,身在司隶,就能准确地判定天下之事,所以董卓忽然在凉州大有进展,没能让他提前料定,青冀黄巾或将有所异动,也是同为黄巾的张燕杜长等人更为清楚。 那他现在要做的,也就是如同应对凉州战事一样,做出合适的弥补。 “……陛下?”审配试探着出声。 刘秉蓦然回神:“朕有意,即刻任命刘景升为冀州牧,由你携圣旨前去宣诏。” 审配一惊,未料到他先前为陛下传讯回冀州,走了一趟,告诉刘表的还是,等此间大疫得到治理,尘埃落定,陛下回到洛阳后,便会将冀州牧的官职授予刘表,可现在,陛下仍在河内,这个官职却已提前授予了! 但更让审配没料到的,还是随后的那一句,“你为冀州州中从事,但头等要务,不是协助刘表,平定冀州自韩馥死后的动乱,而是协助司隶……协助张将军与杜将军,收服流窜青冀之地的黄巾。” “陛下……” “能做到吗?”刘秉面色肃然,“朕以匈奴治匈奴,以黄巾治黄巾,一贯如此,张将军主动请缨,为防冀州有变影响凉并战端布局,亦是舍身报国,不容有失。刘景升坐镇冀州不久,虽有处决叛逆之威,但还不足以周转各方,同时扫平内忧外患,所以这声援张将军之事,朕想交给你来办。” 第88章 (二更) 八百…… 对于这等毫无征兆上门来的人,傅干都已做好对方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了,谁知道从他口中说出的仅仅八百而已。 以至于当张辽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傅干的拒绝在一瞬间卡在了喉咙口,竟没能直接说出来。 张辽继续说道。 “令尊少有威名,弘扬于北地,举孝廉前多与守卒、羌人往来,师承太尉刘宽,追随皇甫将军作战,若非小人从中作梗,远不止官至太守而已,若足下振臂一呼,得八百人相从,应当不难?” 傅干艰难地找回了声音,讥诮道:“是,不难确是不难,但我又为何要帮你?” 他一身白衣素色,面上的冷然愤慨也就愈发鲜明。“你既知道我家世,难道不知,我父亲是因何而死吗?” “宦官赵忠,因我父不愿与他同流合污,评定征讨黄巾有功之臣时,竟将他排挤在外,将他逐出洛阳,调为汉阳太守。无知刺史耿鄙,无力振奋军心,却要为图功名,强行征讨西凉叛军,害得我父亲无辜枉死。先帝惺惺作态,追谥壮节又有何用?反而是——” “我父亲昔年有恩于羌胡,于是当日他将与汉阳共赴死难之时,是这千人胡骑在城外叩首,请他弃城而走,折返北地,绝不为难!傅介子能得帝王器重,出使西域,宰杀番王,可我傅干亲眼目睹城陷父死,又为何还要效忠汉廷?” 多可笑的对比,也多可悲的结局啊! 面前这人说什么,“愿能协助朝廷平复边疆”…… 是!或许早年间是这样没错,现在,他心中的有些东西早已动摇。 他也不怕这话说出来,会让人指为叛逆,上门来捉拿于他。 朝廷如今自顾不暇,连马腾韩遂都解决不了,哪来的工夫管他! 何况,他又没有实际的叛逆之举。 傅干话毕,便要合上门来,却被张辽将刀鞘一抬,横亘在了门前,阻挡住了傅干的动作。 傅干费力地想要将门拉回,可眼前这武将显然不止是牙尖嘴利而已,更是力量惊人,强行阻拦住了大门回拢。 张辽面上不见气馁,反而因傅干这一串饱含愤怒的质问,目光愈发坚定:“我既要向你借兵,又怎会糊涂前来!我知道,你不是死守汉阳的令尊,也不是一听天子有令,就糊涂地折返长安的皇甫将军!” 傅干咬了咬牙。 张辽乘胜追击:“我听人说,当年令尊不肯离城,你出言劝谏,怒斥国家混乱,贤人不得容于朝堂,既然天下反叛,也就应当灵活从事,先回乡里统率训练义徒,待得有道之人出世,再辅佐他匡扶天下,可惜令尊只令人将你送出,却不愿接受你的建议。张辽不才,敢问一句,傅小将军的这句话,时隔三年,可有改变?” 傅干:“……有没有改变,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张辽又向前了一步,逼得傅干一惊之下,松开了意欲合上大门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因为这天下间已出现了有道之人!” 傅干的眸光震荡着,暴露出了他此刻的心境绝不平静。 更何况,他虽因父亲的以身殉国,被迫早早成熟了心志,归根到底也只有十六岁而已。 若是此刻前来游说的人徒有武力,或许他在激怒之下,还没那么容易被说动,偏偏张辽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恰到好处,以至于在此时此刻,他当先出口的,不是一句辩驳,而是一句提问。 “你是说……洛阳的那位天子,正是这有道之人?” 张辽笑了:“傅小将军闭门守孝,却也没忘记关注天下大势啊。” 要不然,为何开口说出的一句,是“洛阳的那位天子”。 傅干转头就走,张辽也不跟他客气,直接跟了上去。 凉州民风剽悍,少有规矩典仪,傅干算是此地少有的文化人,居所也更似响应着张辽那句“傅小将军”的称呼,是个武将的地方。 见傅干落座得随性,张辽也随意找了个坐处。 那年轻人倚靠窗边沉默良久,半边白衣融在了日光之中,在一阵叹气后方才继续开口:“说说凉州叛军的事吧,马腾韩遂……” “他们一个做了长安朝廷的前将军,一个做了左将军,奉命攻克并州西河郡,为董卓抢占一处将来征讨洛阳的根据地。” 傅干几乎是当场就破功,就差没直接跳起来,仿佛是被那“前将军”“左将军”刺激得不轻,“这八百人,你何时需要?” 张辽沉声答道:“越快越好!” …… 傅干这人,在张辽看来还真是怪有趣的。 张口闭口的先帝无能,父债子偿,什么有道之人他一概不信,但比起先帝,他显然更恨当年害死他父亲的羌人领袖北宫伯玉和他的盟友韩遂。 北宫伯玉因为内讧的缘故,已死于韩遂之手,这份怨恨也就完全转嫁到了韩遂的头上。 别的事情可以容后再去校验真假,韩遂他必须得到报应! 至于马腾,怎么说呢,马腾就是因为傅燮战死,才不得不投靠敌军以求自保的,傅干虽然对此人也有几分迁怒,但比起韩遂,确实还没到生死大仇的地步。 于是,当张辽得了傅干提供的八百乡党助力,临时整顿兵马预备作战时,经由傅干派出的耳目先送来的,竟然不是马腾的消息,而是阎行的行踪。 韩遂的女婿,阎行。 “为将者最忌讳因私人恩怨影响判断,按照我此前探听所知,此次出征,马腾为主将,阎行为副将,自当先顾首位……” “停停停,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些大道理。”傅干冷声,打断了张辽的话,“你要的人,我借给你了,你要的军械,我也替你找来了,剩下的东西都算是我看你顺眼,额外相助的,你再挑剔下去,趁早滚蛋。” “再者说来,你就这八百人的兵马,若要和马腾等人正面相抗,难道还能取胜不成?若只要出兵袭扰,延缓对方进入并州,不如对着阎行动手!” 傅干的判断里,虽有些出于激愤的情绪,却也不是纯粹胡来。 阎行作为韩遂的女婿,此次随同马腾出战,其地位不言而喻。出于两方兵马结盟的目的,马腾一定会与对方保持融洽的关系。但韩遂的为人处事,又让这两方彼此戒备,暗有罅隙。 所以,傅干一点也不奇怪,阎行与马腾并非齐头并进,而是另成一队,互为犄角。 这样一来,以张辽所拥有的兵力,偷袭阎行,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张辽却不这么看:“韩遂是个老狐狸,还是个杀死自己盟友以壮大势力的老狐狸,他选女婿,不会只选卓有武力,能拱卫他安全的,还得是个聪明人。阎行此人对外展露出的消息太少,也容易让人轻看于他,我就更不觉得,该当从他这里下手。” 若是他此刻统领的八百人,都是从并州就跟随于他的士卒,他或许会按照傅干的推断冒险一试,先斩断马腾的一条臂膀。 但途经凉州的种种见闻,以及从贾穆那里听到的小道消息,都让他对于阎行此人格外警惕。 八百人,是一个很微妙的数字。 若能抢先一步杀出气势,这八百人足以凿开敌方的阵营,杀出一条直扑敌军主帅的血路,但若敌军摆出了铜墙铁壁,这八百人也极容易陷入阵中,反而成了敌方的猎物。 不动则已,一动,便必须一击即中啊。 傅干若有所思间,就听得张辽一句斩钉截铁的判断:“打马腾!” …… 马腾浑然未觉,他们所谓的秘密行军已因一个巧合,被洛阳天子提前获知,也已做出了一系列的应变。 他也更不知道,当反击的大军仍在并州尚未越界之时,还有另外的一路兵马已在眼前,端详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此刻,他颇觉好笑地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马超又在不知道何时放慢了马速,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已退到了那押送“赌注”的车驾边,用着近乎贪婪的欣赏目光,望着其中的宝马赤兔。 出征之前,马超还与那使者商议,若能驯服赤兔为己用,可否让他先骑赤兔作战,若真是由阎行得了首功,他再让出来就是。奈何赤兔性烈,一时半刻之间难以驯服,真要强行驾驭,说不定还要闹出祸事来,这才让马超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 “孟起——你不是已决定等此战落定,再来驯化这好马吗?”马腾高声嚷道。 随即就见,马超一夹马腹,赶了上来,“我看着这赌注奖励,便觉浑身气力倍增,必能斩将杀敌,一鼓作气!” 他捏着拳头,做出了个向前挥击的动作,眼中是不容错认的势在必得,顿时让马腾好一阵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个势在必得!” 但他笑声未歇,便忽然瞧见,前方卷起了一阵沙尘,正是先行一步的斥候折返来报。自斥候行路的速度来看,前方所探得的,不会是小事。 果然,短短须臾,那哨探就已至眼前。马超也收起了先前的骄狂,面色严肃地听着哨探回报。 “前方凉州并州交界处,有一众匈奴兵马正在逃亡北上。我们上前与他们交谈,知道了些消息。” 马腾不敢怠慢,认真地听着哨探说道:“洛阳那边早对并州有所安排,重立于夫罗为南匈奴单于,接连铲除了左右谷蠡王等贵族王爵,追砍休屠各胡,迫使除了支持于夫罗为单于的人,其余众人都已或死或逃,其中数支遭遇伏击,北上不成,只能掉头先向凉州而来借个道。” 第89章 在这一瞬间,马腾的心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从洛阳的皇帝真有神助,早早察觉到了他们的行动,提前于凉州发起伏击,到凉州境内的羌人不甘于马腾韩遂称霸,趁机作乱,再到韩遂不愿与他这个“后起之秀”地位并列,于行军当中暗下杀手。 但在最后,又定格在了第一个猜测上。 “镇定!”马腾勒住了战马,回头传令,“速速报知,敌军有多少人,是何方兵马!” 以及,有多大的本事。 在马腾发出号令的同时,马超更是一点也不耽搁,领着一队精锐便已杀奔而回,直冲着那两军交手最为混乱的地方而去。 凉州土地上,械斗、战乱,是最常见的东西。 判断出敌军的人数,判断敌我双方的优劣势,也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马超来势如飞,不曾减缓策马疾驰的速度,却已在这一个照面间,目光如电扫过了全场,看出了敌军的数目。 十,百…… “速报我父亲,敌军不足千人!” 他话音未落,人已随同胯下骏马一并,直取敌军而去。 随同马超赶上前来的士卒为之一惊,“什么?” 只有千人? 可从敌军所表现出的破坏力,却远不止如此啊! 这怎么会是只有千人的兵马所能表现出的战斗力。 打眼望去—— 这一行突如其来的敌军,光只骑兵便有三四百人之多。 三四百匹战马,放在盛产战马的凉州,也是一笔不菲的战马资源。 而当那为首的骑兵将领先声夺人,一戟枭首的刹那,后方的步兵被掩盖在了雷动的呐喊与泼天的烟尘当中,只见得刀起刀落,血光四溅,却不见这其中到底能瞧见多少人。 仿佛在后方,还有着数千压阵之人,才让他们有着这样的底气,向马腾大军发难。 更麻烦的还是马腾这边的应对。 那一支首领被杀的队伍,出于求生的本能,便要向着一旁的部落求援。 偏偏先前争夺地盘的矛盾,让他们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表现出的根本不是配合,不是合兵一处的还击,而是向后退去,为逃难而来的败兵让出了一小段空当。 无论是那慢一步的还击,还是因退让而塌陷的阵型,在张辽眼中,都像是用最直白方式,将破绽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于是下一刻,在那一行八百人的精锐当中,便已亮起了一面令旗。 “杀!” 出兵仓促,张辽来不及对这些不属于他的士卒做出多么严苛的训练,但幸好,昔日追随傅将军的经历,让他们不难经由一番简单的训练,做到听从令旗的指挥行动。 当人数够少的时候,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令行禁止。 正如此刻,令旗所指,已先声夺人的一众兵马灵活地掉头,向着那破绽最为分明的方向,落下了一记重锤。 一众溃逃的羌人还未从失去首领的惊骇中缓过神来,就已瞧见,敌军之中的五六十人,就如那箭矢最为锋利的尖头,贯入了他们的“援军”当中。 而这气势的此消彼长当中,有一道衣着体面的身影,正在士卒的掩护之下后撤。 可他终究没能比那支长戟的速度更快。 张辽抢先而至,挥兵扫来。 只见得一颗披着头发的脑袋在血光中飞向了天空,也惊起了又一阵混乱的惨叫。 失去了头颅的羌人首领像是仍有惯性的影响,被战马驮着,向前奔出了一段。 但也仅仅是很短的一段而已,就已变成了一团失去脑袋控制的血肉,砸向了地面。 并没有一声专门为了得手而响起的欢呼声。 谁让三百骑兵势如破竹,践踏着血肉而动,在这短兵相接的刹那,杀死的又何止是那领头之人而已。 也更让阵前的人无法察觉,敌军的人数其实并不太多,完全是因为越杀越勇的气势,才仿佛有着十倍之数。 “快逃!” “啊——” “马将军在何处?” 光靠着他们,哪里是敌军的对手啊! 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便不受控制地迅速壮大,在一众或死或伤的场面中发酵。 明明时间也未过去多久,但对于像是下一刻就要丢掉性命的人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也让马腾的迟迟不至,让人倍感恐惧。 一时之间,本就无法抱团在一处的两方羌人部落,更是彻底成了四散而去,亡命奔逃的败寇,唯恐自己比同伴跑得慢了一步,就要被后方凶悍的铁骑追击上来。 虽说凉州将领多是悍勇,但这些一度被段熲、皇甫嵩等将领杀破了胆、托庇于马腾麾下的羌人,在这被人抢先一步的迎头痛击中,又怎能当得起悍勇二字! 甚至求生的本能,还让他们不仅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还拖拽着后方的“尾巴”,向着大军的前方奔逃而去。 马超勃然大怒,一声震喝出口:“尔敢!” 他人还在十数丈外,张辽等人的胜势就已变得愈发明显,就如同狮子虎豹驱赶猎物一般,让猎物以为还有逃生的机会,往家的方向奔逃。 可这样的奔逃显然不仅没有多大的作用,还拖拽着同伴下水。 意图回头迎击的兵马,被这逆流而上的浪潮所拦阻。 意图整顿阵型稳守的,也被亡命之人冲散开来,像是为后方追击的张辽,让开了一条路。 若不是担心军中哗变,马超简直想要一枪把一名逃亡的士卒捅个对穿,以遏制住这失控的阵仗。 但在此刻,最适合他做的,显然还是另外的一个选择。 张辽眼神一抬,就见,那声暴喝响起的刹那,一名狮盔银铠的小将已是手持银枪,宛如流星赶月一般,率领精锐冲杀而来,意图扑灭张辽的嚣张气焰。 就连张辽在见到这年轻小将表现的第一眼,也免不了在心中暗叫了一声好。 可马超在这仓促之间,本是为了探查敌情折返,并非率领前军都绕至此地,要遏制张辽的奇兵突进谈何容易! 若要比一比勇冠三军的气势,张辽长于边地,也绝不会输给马超! “小将军!” 马超势若猛虎,疾扑拦路,让溃逃之中的马腾部从,都纷纷面露喜色,仿佛忽然就从上天入地无门的地方逃遁离开,也终于得到了救赎。 他那一杆银枪,也极其灵活地甩起、招架、猛砸向了张辽。 枪杆带风,呼啸如雷。 当枪戟相交的刹那,因出招之人力大无比,两件兵器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铿锵激鸣。 可那些迫切希望看到马超阵斩敌将,扭转败局的人,刚刚展露出来须臾的惊喜之色,已是凝结在了脸上。 只因在这一瞬间,张辽手中的兵器非但没有被打砸弯折的迹象,反而以依然凌厉的姿态捅向了马超的咽喉。 马超双手一震,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如何。 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手中的长枪有一阵艰涩的颤抖,仿佛敌方胜过他的,不仅仅是挥动兵器的力量,也是武器的质量。 张辽自是不会告诉他,他手中的兵器乃是陛下在河东举兵时,用锻造新法而成,经由渡河抵达洛阳的连番作战,已不再有新兵器的不称手之感。 马超手中的长枪固然厉害,又何敢于陛下的神兵利器相比! 更何况—— “杀!杀了这个拦路的崽子!” “杀杀杀!” 在马超一击未能得手,反而被张辽逼退的瞬间,在张辽身后跟着的兵马中,又响起了一阵欢呼。哪怕张辽没能如同先前一般,一击之下斩断马超的头颅,依然让他活蹦乱跳地在眼前,这一路的气势,已是又向上攀升了一截。 “……不好!”一种油然而生的危机感,让马超本能地一把拉紧了缰绳,在马背上后仰而倒,便见一支泛着冷光的长戟几乎是贴着他的脸扫了过去。 马超遽然咬紧了牙关。 以八百人打出这样山崩地裂的架势,竟是非但没有让张辽得意忘形,反而让他手中的兵器握得依然稳健,更是在马超震退的惊愕中,灵活地抽身而出,又一记扫来。 但马超的反应速度够快,张辽也毫不逊色。 随同马超赶来的亲卫怎么也没想到,那一支辛辣的长戟,在未能得手的刹那,便已转向、突刺,贯入了他的喉咙,将人顺着鲜血腾空的方向抛飞了出去。 张辽正值手热,一戟折返,撞在了马超招架在前的枪上,压得他没能旋即起身。 也就是这眨眼间的空当,一声高呼炸响在了马超的上方:“敌军小将已死——” 马超怒极,用脚都能想到,张辽的这句话是何用意,趁着战马斜向疾驰,挣脱出来,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你说谁死了!” “当然是你!”张辽乘胜追击,毫不给马超以反击的机会。 马超的声音绝不算小,可偏偏在此刻,随同张辽行动的一众士卒愈发凶悍地向前挥刀,让马超和其亲卫,像是已深陷一团难以走脱的泥淖当中,也让那些以为可以停止遁逃的人,又一次在高压下被迫迈开了脚步。 喊杀声压过了求救声,张辽等人的呐喊,也压过了马超的那句澄清。 哪怕马腾已为了看清后方的情况,临时搭建了巢车,登上了瞭望台向后方望去,也很难在那越来越乱的场面里,判断出马超的领兵回援到底有没有起到效果,他这一方的人数优势,又能不能变成拦截敌军的铁壁。 “……前面,前面在喊什么?”马腾匆匆赶下巢车,决定不管情况如何,先领一队稳重的兵马压上前去时,就听到了因张辽的一声而传开的“谣言”。 第90章 (一更) 张辽一噎:“……确有此事。” 不过,这是他夸奖马超应战本事时候顺带说的,并非战况之中的重点! 傅干的脸上也顿时升起了一阵疑惑。 他颇为不解地又认真看了吕布两眼。 在他眼前,这主将的姿态依然威武桀骜,仿佛随时都能一声高呼,率领精兵斩将夺旗,他的声音也依然沉稳而有大将之风,可…… 可这句话里的内容,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按说,此时的头等要务,是把即将打向并州的马腾等人解决了,提出的也该是在马腾负伤之后的对敌之策,怎么到了吕布这里,就关心上马了。 他仍在疑惑之中,便听得吕布哈哈大笑:“好,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吕布话毕,旋即起身,大步向着正往这边走来的贾诩走去。 “文和先生——来!来与我出个主意!” 徒留下了仍愣在原地的两人,坐在这一方火堆跟前。 张辽沉稳惯了,面上并未显露出任何异常,以至于他旋即就见,傅干忍着腰间的伤痛,向他挪动了点距离,低声问道:“吕将军这话,是否另有深意?比如,此马,与彼马……” 张辽嘴角动了动,“你为何会有此一问?” 傅干答道:“这……恕我在凉州日久,不知中原规矩,恐怕错解了吕将军的意思。” 若是没能领会其中真意,跟上吕布的节奏,岂不是耽搁了对决马腾之战,他的伤也白受了! 总不能说,这位吕将军就真的只是在感慨,马腾军中有一匹未经驯服的好马,该当由他夺取吧? 先一步来到凉州的张辽为了拖住马腾进军,又是借兵又是亲自发动奇袭,还能在战场上及时地分析内情,理智撤兵,这位吕将军,既为天子钦定的将领,该当本事更高才是。 张辽沉默了片刻,觉得此刻还是不宜和傅干说,吕布可能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回道:“听贾军师的吧。” 傅干恍然:“也好。” 有人解惑,他就不想那么多了。 二人低声交谈之间,贾诩已与吕布一并走了回来,落座在此地。 这衣着表象颇为儒雅的文士,先向着张辽道了句谢:“有劳张将军护送我家小离开凉州,待回返洛阳,再令小儿向将军致谢。” “先生客气了。”张辽拱手应道,“若非令公子敏锐,我还无法如此及时察觉到马腾韩遂的动静。” 贾诩笑了笑:“那就先不提此事,待拿下了马腾,再与将军细说。” 傅干若有所思地将目光在贾诩和张辽间逡巡一番,约莫对于洛阳朝廷应战及时有了个猜测。 但一名文臣,显然是不能随便支派一位武将远赴凉州接人的,而无论是真有此破格之举,还是陛下授意,贾诩在朝中的地位都不容小觑。 哪怕他此前只隐约听到过一点贾诩的名声,并不知他有多少本事,也先向他表露出了几分敬重。 贾诩将其收入眼底,摸了摸胡髯,道:“先前我与吕将军在说,一鼓作气,直取敌军要害,已非上策,二位如何看?” 张辽点头道:“有我强攻马腾大军的这一出,他们必定会对奇袭强攻早做准备。阎行也已与马腾合兵,此人心思敏不敏锐不好说,但应当比马腾父子有想法得多。就算凭借吕将军的勇武,真能一击即中,擒贼擒王,我们的损失也必定不少。” “再则,虽说吕将军在并州素有威名,此番募招而来的兵卒,却训练日短,纵是虎豹,也是未曾打磨锋利爪牙的虎豹,得用对地方。” 吕布虽不喜欢这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但早前输给张燕的那一场,正是被人扬长避短,挨了一记迎头痛击,又绷着脸,收回了将要出口的话。 输给张燕,还可以说是输给了他身后的陛下,是输给了大汉的天命之子,要是在凉州地界上输给马腾…… 那他吕布的脸还要不要了!还怎么好意思做陛下的虎贲中郎将! 但他自觉自己是在遵从陛下临行前的叮嘱,有过则改之,落在傅干的眼中,却是他面色深沉,在旁默许了贾诩和张辽的交谈,仿佛正是一位既能主持大局也能镇住部将的不世猛将。 傅干开口问道:“那以文和先生所想,何为上策?” 贾诩从容作答:“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知道光这八个字吕布听不懂,贾诩继续说道:“马腾大军此刻必已有所警惕,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的警惕换个方向。比如,朝廷大军未到,仅有这八百人从旁拖延,行疲兵之计。可当人少的仗打完了……” 吕布冷着脸,杀气毕露:“就该由我告诉他们,并州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了!” 贾诩点头:“正是如此。到时候,动手的不止是我们,还有另外的一路援军,也是由虚转实!” 傅干疑惑问道:“不知军师说的是——” “你明日就能见到了。” 傅干抱着疑惑睡去,果然在次日见到,营中多了一位特殊的来客。 来人身着胡服,胡髭凌乱,发如蓬草,脸上还抹了几道泥污,但仍能看出,他的五官极是端正,举手投足间也绝不似胡人蛮夷,而更像是礼仪得体的世家子弟。是……应该是吧? 可是傅干转头就见,他已一脸疲惫,没甚形象地坐了下来,一副劳碌奔波后没有力气说话的窘迫模样,又不似他先前的那个猜测。 但若是让这位自己说的话,任谁是他这样的经历,都难维持住形象! 他才刚喘了口气,就听到了头顶贾诩的声音:“劳烦长水司马跑着一趟了。” 袁术缓缓抬头,没从贾诩的脸上看出什么嘲笑的意思,这才端正了脸色:“你说让我来一趟,协助长水校尉办事,是何意思?直接让于夫罗来不就行了?” “可是,他能做匈奴的单于,却无统兵策应之能啊。”贾诩将话说得直白,也果然瞧见,袁术先前颓丧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仿佛已听到了贾诩这话中的潜台词。 长水校尉没有统兵策应之能,谁有?当然是他这个被找来的人有。 袁术却浑然未觉,贾诩口中全无一句称赞,只有一句对于夫罗的批评。 他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又将脸上那粘附上去的假胡子按紧了些,起身道:“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简单,让先前佯装败退北向撤走的匈奴兵马,小心些绕路折返,充当我军全力进攻马腾时的一路策应。能打出多少声势,姑且不谈,务必打出应有的气势!” 袁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但想到贾诩先前的那句夸奖,他也不由自主地比先前多了几分谨慎,“你说绕路折返,避开马腾的眼线与哨探?那是否该给我们一位合适的向导领路?” 协助于夫罗说动军中,当好这一路偏师,以袁术看来不难,难的就在于杀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贾诩目露赞许:“等的就是你这一句,这向导,傅小将军应当能借你一位可用之才。” 傅干忽然被贾诩点名,面上一愣:“我……” “傅小将军不必因为先前有人从中作梗,早早为韩遂收买,就觉自己统御下属失败。”贾诩朝着他颔首微笑,“此战能成,小将军召集的八百勇士至关重要,区区两人转投,又有何妨呢?” 傅干心中其实清楚,贾诩这八面玲珑的说辞,或多或少是为了将他进一步捆绑在洛阳朝廷的战车上,可是他将话这般闲适从容地说出,又让人无法生出任何一点恶感。 眼见贾诩又投来了一个问询的目光,傅干再不犹豫地答道:“自当选出一位最合适的领路之人!” 只是在将人随同袁术一并送走时,他顺口问起了那长水司马的来历,顿时被惊了一跳。 “你说他是谁?”傅干愕然出声,不知自己是否听错了什么。 贾诩一点也不意外傅干遭到的惊吓:“他姓袁,出自汝南袁氏,也曾是朝廷的虎贲中郎将,但因洛阳遭难,袁公路难辞其咎,被贬职为长水司马,听从南匈奴单于的号令行事。” 傅干脱口而出:“可他……他见到吕将军这位现任的虎贲中郎将,难道不会觉得难受吗?” “你想问的不仅是这一句吧?”贾诩轻易地看破了他的心思。 傅干默然不语,心中却好似对这个问题,已做出了一句点头的回应。 对,他想问的确实不仅有这一句。他还想问,陛下对汝南袁氏子弟如此安排,令他打熬心性,居于人下,是否也意味着,陛下确与先帝不同,也在经历了洛阳动乱,流亡河内后,更愿意启用有才有能之人,而非那些单纯倚仗于家世的人。 再看这军中,吕布、张辽都是并州人士,贾诩、段煨是凉州出身,策应的偏师还是出自南匈奴,唯一一个三公之后的袁术,却成了军中极不起眼的人。这样的一支队伍被委以重任,是否也代表着……陛下他与先帝是不同的,对边境武夫并无偏狭之见呢? “别想那么多了,先赢下此战再说吧。” …… 袁术带着贾诩的指示,折返到于夫罗的面前时,张辽也已重新整顿兵马,再度出兵。 他离开军营之时,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这一众北地士卒眉眼振奋,仿佛是因先前由张辽统领,打出了一场以少胜多的胜仗,愈发仰慕信任这位主帅。可张辽知道,那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是出行之前,傅干又已向这一众猛士说了些什么,再一次鼓舞了士气。 张辽不欲多问,却忽在那张沉静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笑意,回过头来一抽马鞭,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赶去。 第91章 (二更) 吕布的“吕”! 而在这军旗之下,是一双更似捕猎者的眼睛。 “吕将军——”一名士卒脚步如飞,冲到了吕布的面前,向他报信,“向我们这边搜寻过来的斥候都已被拿下。嘿,军师料事如神,对面扎营果然找了个好地方。” 何为好地方?就是那扎营之处易守难攻不说,周遭通过去的路,或者说,是适合骑兵行进的路,也就只有寥寥数条。 马超和阎行要捕捉张辽的踪迹容易,吕布行军之中要令人搜寻敌方斥候,也容易啊。 更妙的是,当张辽的行踪已被汇报到了马超面前时,他就难免无暇顾及另外的敌军了。 贾诩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用来糊弄这些凉州武夫,简直是痛击要害! 至于吕布…… 哈,他这不是得到了贾诩的解释吗?绝不是看不透这计划! 就像此刻,马超阎行离营而出,留下马腾把守这座精骑调出的大营,却不知他吕布已至不远处。 而在凉州土地上近来常见的逃难匈奴人,也已陆续汇聚在了一处,只待战争的信号正式发出。 吕布上前一步,面上的勃勃战意,压制住了那短暂冒头的喜色,“好!全军听令——缓兵推进,天明破晓之时,发动进攻!” 吕布两手火热,若是手执方天画戟,骑乘战马,便可如那穿云之箭一般,直指那马腾的营地。但就在临行前,贾诩又一次搬出了陛下,提醒他此番为主将,乃是朝廷多少人想做的事,绝不可以轻举妄动。 此战,要的是打灭马腾进攻并州的机会,最好能够借此,叩响凉州的大门,那又怎能随性而为!若是让马腾趁夜遁逃,凭吕布的兵力吃不下这全部的兵马,还能叫他们四散奔逃,重新会合到韩遂的面前,便又有一场重新启动的大战,还是恶战了! 吕布深吸了一口气,翻身跳上了马背,在心中默念了一声:“文远,靠你了……” 此刻负担最重的,无疑是与马超和阎行周旋的张辽。 那二人抱着剿灭这一路敌军,杜绝轻骑袭扰的想法,必然下了死手。 他必须尽可能地拖延马超阎行的脚步,让他们来不及在吕布得手之前回援! 若非傅干在出兵前,又一次发起了动员,吕布甚至怀疑,在此等高压之下,这七百骑兵到底能否毫无保留地信任张辽。 而对他来说,这也是个足够煎熬的夜晚。 缓缓前行的兵马摸索着夜色,几乎已能看到马腾军中闪烁的火把,听到营地中间或传出的巡逻示警声响。 但大半的军营都沉没在夜晚的寂静里,陷入了安睡,只有巡逻守营的士卒,还有因马超等人离营而起来接应的士卒,还清醒着仰望月光。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好的强攻优势。 像是一把刺挠的爪子攥着人的心口,只恨不得挥刀舞戟,杀个血流成河,以宣泄自己的情绪。 但他不能动! 贾诩和那负伤的傅干,还被留在后方的营地当中,其实并不能知道他在何时发起的进攻。 可在此时此刻,在这个等待的时候,吕布的眼前,又难以避免地浮现出了此战发动之前,他在河内河东看到的种种。凉州战事倘若有变,谁知会不会又是一场天子举火相送的场合。 陛下……不会希望看到的。 想到这里,吕布愈发攥紧了手中的画戟,也让那双狼一般凌厉的眼睛,定格在远处跳动的一点火光之上。看着它没有如同那把墓葬的大火,烧得从地到天都是赤红的一片,而是顺着只烧成一线的烟气,在天边熏出了一抹微光,将沉沉的夜幕掀开了一角。 等等,微光! “将军……” “我看到了!” 吕布脸色一变,忽然从先前的静止中动了起来,整个人也突然在天光里带上了颜色。刹那间,一缕张狂而傲然的笑容席卷了他的眉眼。 天明破晓,这正是约定的出征之时。 稀稀落落的晨光或许还不足以让人看清每个人的面容,但已足够让吕布去找到马腾的军帐所在,足够他兑现向贾诩、向陛下的许诺。 他扯开了嗓子,发出了一声: “出兵!” 这是一声足够响亮的信号! 所有追随吕布而来的并州兵马,都已在此刻整装完毕,向着马腾的军营宛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去。 兜鍪在身的吕布,更是手执方天画戟,一马当先地杀在了最前头。 他无法提前知道,这军营中何处的戍守最为疏漏,何处的角木最容易撞开,但没关系! 打从他挥刀砍向侵略家乡的胡人开始,他就明白一个道理,叫做一力当十会! “敌袭”的警报,才刚刚从守营的士卒口中发出,吕布手中的画戟便已惊人的力量,在战马向前疾驰的动作里,强横地将眼前的栅栏劈砍挑起。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他好像挥出了一记重击,又好像挥出了更多下,竟是毫无阻碍一般撕开了一条通路。 战马越过了壕沟,在前方的士卒骇然的目光中,已是跳到了眼前。 而吕布手中的长戟也同样到了面前,根本不给人以反应的余地,就已迎头劈下。 “噗嗤”一声,破晓之中,血光盖住了晨光。 那“敌袭”二字,成了守营之人发出的最后声音。 也就是在此刻,吕布的兵马紧追在这主将的身后,以看似无序,却又好像有序的方式,掀起了进攻的呐喊。 “杀——” “杀!杀马腾!保并州!” 那最后一句口号,喊得尤其响亮,也毫无疑问掺杂着这群并州士卒的真情实感。 …… 当马腾一把拉紧了伤口的包扎,强行披甲而出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汹涌而来的声浪。“杀马腾!保并州!” “什么情况?孟起不是……” 马超不是去堵截敌人了吗?怎么又会闹出这样的一出! 可在刹那之间,马腾又忽然惊愕交加地望着交击最为激烈的方向,意识到,那绝不是七百骑兵所能发出的动静,而是更多的人。 起码五倍,甚至是十倍于这个数目的人! “将军——”策马奔来的士卒扯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敌军大举攻营,我们守不住了!” 马腾努力维系着神情,厉声喝道:“调兵驰援,堵上这个窟窿!有营防陈设,拖住他们!也即刻派人,去找孟起和彦明!” 攻营的一方是比守营一方弱势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因张辽的频频袭扰,马腾为了睡个安稳觉,更是在周遭没少下功夫。 难道这还拖不住敌军的脚步吗?那他的兵马都在做什么! 可这句号令非但没让那士卒即刻掉头传讯,反而让他满脸的苦涩,已彻底展现在了马腾的面前。 “将军,我们拦得住人,可怎么拦得住霸王啊!” 楚霸王项羽虽是楚汉相争的输家,可谁都得承认,力能扛鼎的霸王有着何其惊人的武力,没有刘邦没有韩信这样的军事谋划步步包围,安能有垓下悲歌,项羽伏诛。 士卒没有多少文化,只能用自己所知道的勇士里最为可怕的那一位,来形容这穿营杀戮的悍将。 “比之前的那骑兵将领……” “远胜于他!” 若是傅干并未负伤,而是有幸在此的话,他就会知道,为何吕布没那么多的心思,甚至简单得有些过分,但依然会是这一场反击之战的主将。 因为在边境的土地上,强者为尊,就是最为明确的道理。他比张辽更强。 当吕布一声高喝,像是劈开纸张那么容易一般撕碎了敌军临时组成的戍防战线,一举撞开了盾牌,在斜飞乱舞的箭矢中穿梭纵横时,后方的士卒明明大多都是临时征调而来,只闻吕布之勇,都在这一刻,用着仰望战神一般的眼神,看向了这气势如虹的武将,望向他们的“标杆”。 “杀!” “听到没有,将军说杀!” 方天画戟沉重,挥动在吕布的手中,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轻松。 眨眼之间,就已又扎破了数道“纸糊”的屏障。 凉州军中的士卒,呆愣着看着那一骑当先,只觉自己仍在梦中! 若不然,他们为何会看到这样的一员将领,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军中,又用着这样匪夷所思的办法,攻破了他们的防守。 护卫在吕布身侧的精锐,都险些没能跟上吕布的速度,只来得及为他挑开那些飞射的箭矢,护送着他又一次毫无保留地挥动着长戟,接连带倒了一片的敌军。一骑当千,莫过于此。 这还是人吗? 无论是吕布身后的部将,还是他对面的敌军,都在这一刻,从心中冒出了同样的一个念头。 不,那一定不是人!而是陛下钦点的战神,如同当年追击羌人三千里的段太尉一般,又一次向他们举起了不死不休的兵刃。 一名羌人士卒没有倒在吕布的戟下,却忽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倒退着仓皇而逃,只希望自己能跑得再快一些,免遭这样的厄运。 可在他的身后,是那魔星悍将马蹄不息,急追而来,绝不给任何一个人活路。 “啊——” 他听到了烈烈风声从他的背后响起,却看见的不是一把穿透胸膛的利刃,而是一片乌云从他的头顶飞跃而过,同时还有一个声音惊雷一般炸响在了他的头顶,“马腾休走!” 乌云重新落了地,向着一个方向急追而去。 吕布的眼睛里,没有那可以轻易一戟枭首的羌人,只有被人护持着意欲离开的马腾! 谁都可以走,唯独他不行! 第92章 对于出征的将士来说,再没有什么场面,比敌军主帅被俘更能鼓动士气,也再没有一句话,要比“奉命讨贼”更能振奋军心。 像是响应着吕布这一声断喝,混战的兵戈交击之声中,响起了一个个交织在一起,直到盖过所有响动的声音。 “虎贲中郎将吕布,奉命讨贼!” “奉命讨贼——” 马腾大军本已因吕布强横的破营,乱成了一团,此刻更是再难组织出一支有力反抗的队伍。 或许,马腾已因坠马落地的伤痛晕了过去,被紧跟上来的吕布亲兵五花大绑扛起,也算是一种幸福。 起码这样一来,他就不用看到,在那一声声呼喊中,夹杂着向他这位主帅的呼救以及怒斥。 也不用看到,先前有如霸王再世的吕布,在接连拿下了马腾与马超后,竟然还有余力,将手中的方天画戟一转,杀向了那些四散奔逃的败寇。 用猛虎下山,好像远远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表现。 赤兔腾跃而起,宛若一朵彤云,将他托举着,砸入了一众仓皇的羌兵之中,随即踩踏着戟下的血肉,继续向前奔去。 吕布眼神愈亮,如获至宝地用一手抚摸着骏马的鬃毛。 “好……果然是一匹好马!” 方才赤兔向他冲来的时候,他其实来不及想那么多,无论是一把压制住了这性烈的骏马,驯服它为己所用,还是借着赤兔的急转冲锋,解决眼前的敌人,都是他混迹战场的本能反应。 直到此刻,当马腾与马超已经倒下,他此行征战的最大目的达成了一半,心中的包袱被抛开,只剩驱逐眼前的残兵败寇,他才终于有了余力,欣赏起了赤兔的英姿。 这宝驹仿佛也终于自冲杀中驱散了先前被人禁锢的郁气,发出了一声唏律律的叫喊。 那大概,也是这冠世的宝马,对驮载武将的认可。 吕布眉眼飞扬,一声轻喝:“走!” “吕将军!” 后方的亲卫简直想要叹气。 吕布不顾性命的破敌之势,本就很难让人跟上他的节奏。士卒被鼓舞着,铆足了劲向前冲,才总算没让吕布变成孤军深入。 现在赤兔马认可了这个主人,用着惊人的速度带着吕布横跨军营,真是让他们更没法追了。 怎么说呢,幸好,现在的马腾军营,已能从各处都听到军械落地的声音。 当吕布冲过了另一侧的营门,回头向营中望去时,听到的不止有交战过后的哀嚎,还有一声声汇聚在一起的—— “我们投降!” “放下武器了,我们投降!” “……” 既不想死,对于强者为尊的凉州人来说,投降,就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向那凶悍的武将投降,向他背后的大汉天子、洛阳朝廷投降,也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有一个人开始逃命,就会有更多的人逃命。有一个人开始喊出投降的声音,就会有更多人投降。 这一方军营之中的交战,发起在仓促之间,也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缓缓落下了帷幕。 像是在清晨有短暂的嘈杂,又很快归于平静。 “将军……” “别说了,我听得见!”阎行面沉如水,自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他此刻,正在逃亡的路上。 万人战场上的声音,在凉州的土地上,因少有城镇的阻挡,能传递得很远,这也是为何,马超能这样快地察觉到大营出了问题,尽快折返回去支援。 而现在,那处战场的声音也能依稀传入阎行的耳中,却是太过迅速消失无踪。 当他回头向着马腾驻军的方向看去时,也毫不意外地看到,逐渐消失的不止是马蹄声交战声,还有因战事的激烈无可避免出现的烈火烧天。 消失的黑烟,正是战场在被人收整的信号。 阎行不会如此幼稚地觉得,这是马超折返后协助马腾,立时平定了敌军袭营的动乱,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爬上了他的后背。 从发觉张辽的行动不对时,他就已有了几分不妙的预感,如今……这个预感已然成真! 比起赶回营中,平白把自己的精骑也搭进去,还不如立刻撤走,向韩遂报信。 可他此刻带走的,也只是他先前响应马超包抄张辽行动的那一批人马,仍有大半留在马腾的大营之中,只怕现在,已是凶多吉少! 但在这等生死关头,阎行也来不及感叹,这两军嫌隙到底要对这件祸事承担多少责任,只能催马更急,尽早撤入安全之地。 待得立足站稳,他还得让人去探查那边战场的情况,以便在回报韩遂时,不会一问三不知。 汉廷……不愧是能将董卓从洛阳驱逐而走的汉廷! 或许打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接受董卓的拉拢,做出向并州进军的决定。 可此时再来说这样马后炮的结论,显然没什么用…… 阎行面色一寒,近乎直觉地拉住了缰绳,“停下!” 这句突如其来的命令,让这支骑兵的速度顿时一降。 但就在他们有所动作的同时,一阵阵的喊杀声,已自近处蓦然爆发。 一个对于战场来说,只转瞬就能短兵相接的“近”! 阎行瞳孔一震,循声而望,只见一批匈奴骑兵作为前军先头杀来,后方还隐隐绰绰地跟着不少人影,呼喊着“杀敌”的口号浩荡袭来。 按照马腾告知于他的南匈奴王庭兵变之事,他本不该对于凉州地界上有匈奴人感到疑惑,可此时,这些匈奴人根本不再是逃难的残部,不是什么无关痛痒的小卒,而是一支汇聚到一处汹汹来袭的兵马,正以逸待劳,“迎接”着他们的到来。 阎行来不及判断,这一行人等到底是由谁带领,又到底有多少兵马,只来得及在这刹那之间,果断而迅速地下达了一条军令:“杀出去!” 什么都别说了。赶在敌军形成合围之势前,杀出去! 他咬着后槽牙,目光在军中迅速地一搜,自觉自己没有看错,原本军中就因他做出的撤兵决定气势低迷,现在路遇敌军,只差没当场引发混乱。 南匈奴人的内斗,和向汉廷内附的传闻,在凉州人这里都有所听闻,阎行本也没将他们当作真正的劲敌,可现在,他们挥舞着刀,莽了过来,打眼间就是因大军已胜而气势高昂,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于夫罗也摩挲着刀,只恨没能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却先被袁术阻拦了下来。 “你干什么?”于夫罗气急。 袁术横眉怒目:“我能干什么?我匈奴人也扮了,跑腿的事也做了,丢脸都丢到凉州来了,还能干什么?不过是要提醒你,别忘了军师的嘱托!” 贾诩对他们有所安排,让他们一改只当眼线,兼具误导敌军的作用,而是汇聚起来等在后方,还真等到了一队敌军提前撤离,没被吕布那边的大军解决,到了他们的面前。这么一看,说贾诩是料事如神也不为过。 那么,另外的安排也最好遵从。 他袁术难道就不想尽早立功,摆脱这长水司马的位置吗?当然想!做梦都想!但他失去了汝南袁氏子弟的风光地位,无论如何都得先确保自己活着,才能争取更多。 “贾文和说了,倘若真有人抢先撤离,能力不容小觑,我们要做的是拖住他们,而不是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袁术这话说得心中别扭极了,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得干这样的事情,可很显然,更让他烦闷的,还是这一群匈奴人的表现。 于夫罗拨开了袁术的手:“我现在跟他们说拖延,能有多少效果?” 若是他们这边处于劣势,一众南匈奴人自然巴不得只当个走过场的眼线,可现在,我军俨然占据了优势,那他们就也想在这平定凉州的功勋中分一杯羹了。那不是于夫罗能拦得住的军心所向! 袁术抬眼一看,一句“蛮夷胡来”就想直接说出口。 于夫罗也已拍马赶上,向着撤离的阎行杀去。 却忽见阎行的眼神如刀,犀利地扫过了这一众南匈奴人,定格在了于夫罗的身上。 “将军!” “当心!” 后一句话,作为对于夫罗的提醒,直接被掩盖在了前一句助威,以及随即乱成一片的马蹄声中。 阎行的“杀出去”,也在这一刻,变成了另外的决定,那就是,速杀敌军将领,击溃对面的士气,随后杀出去! 他看得到这军中的主次,于是本该守在后方指挥包围的于夫罗,就这样变成了他的目标。 阎行手中的长矛,仿佛上一瞬还在远处,转眼间,就随着他和亲卫的战马疾冲,直指于夫罗的面门而来。 于夫罗一声暴喝,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凭借着蛮力和战马的冲劲向着阎行压来。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进攻,他虽有震惊,但毕竟也是长在边地战场上的人,没被吓到什么动弹不得。 他手中的盾牌,也同样是一件结实的好东西。 当矛盾相撞的瞬间,于夫罗大笑一声,大觉振奋地听到,在盾牌之前,传来了一声长矛断折的声响,仿佛不去看,也能瞧见敌军主将震惊不已的表情。 但那金属震荡之声还未停下,他的眼前就突然跳过了一道银光。 只见那根断裂的长矛,竟在刹那之间,便被阎行握住了那带有矛尖的前半截,也在他灵活异常的马上行动中,调转方向,自另一侧扎向了于夫罗的咽喉。 这一刹那,于夫罗全身的汗毛都要炸得竖起来了,仿佛眼前的时间忽然就变慢了下来,只剩了那断矛的一寸寸向前。 第93章 马超负伤在身,不止声音虚弱,面色也透着几分并不健康的惨白。 只是一见到吕布转回头来,他便浑不认输地把眼瞪了回去,依然是一派少年桀骜的模样,仿佛绝不甘心先前的失败。 吕布收到这幼稚的挑衅,当即就被气笑了:“……你?” 可别说先前他生擒马超,是占了他担忧父亲生死的便宜! 他也向军中问过了,那赤兔宝马本是董卓送给这凉州军阀,用来激励他们分出高下的战利品,若是马超有本事,大可以先驯服赤兔为己用,骑着那好马来与他相斗,而不是在混战中,让他找到了这样的机会! 归根到底,还是技不如人。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我不能带路吗?”马超努力调整了面色,压下了那份不甘,心知自己此刻说出的话,关乎到他们全家老小的性命,绝不能逞一时之气。 “此刻军中,除了阎行,谁比我与父亲更了解韩遂?听闻军中军师出自凉州,但数年前就已不在此间,又怎敢说对此地了如指掌?从此地往榆中,有小路可走,我往来数次,借道与羌人往来,谁又敢说,其他的路比我更快?” 既要抓人,便该知晓,何为兵贵神速。 “但我们又怎知,你父子会否包藏祸心,趁机脱逃,再度与韩遂联合?” 马超眼神一厉:“我不屑做此事!天下谁人不知,我父亲是因何缘故才在凉州起兵反叛的!若是汉帝有德,令能人主持凉州,哪会有当年之事。不过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长安朝廷愿意招安我父,给出前将军的位置,换了是你,你待如何?” 段煨:“……” 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根本不该发问的。 谁让他曾是董卓将领,被陛下俘虏,方有今日的出征凉州。马超这一问,问的是董卓代表长安朝廷,给出了高官厚禄的许诺,会否接下,这于他而言,真是个尴尬的问题。 好在,马超似乎并不知这其中的内情,也不知段煨此刻所想,已又说了下去:“再者说来,我为何还要相助于韩遂?此人明知傅干借兵于你们,由张将军前来奇袭,却不告知我等,意图看这鹬蚌相争,从中得利。看他早年间行径,也是如此!边章与他一并被迫从贼,他为求自保,杀死北宫伯玉也就算了,竟连边章也一并杀了。我又怎知,倘若继续与他同盟,会否忽然就从背后挨上一刀。” “输给你们,我认!但若是输给韩遂这样的小人,便是悔之晚矣!” 哪怕阎行已说过,他确实是来不及知会,可对于早已在心中有了猜疑的马超来说,这解释显得太过单薄无力。 他年少气盛,对吕布尚有几分不服在,更何况是暗坑盟友的韩遂。 既然卖了韩遂,就能换来他父子的生路,那他为何不做? 凉州人逐利而动,这买卖划算! “好,”贾诩在旁,缓缓开口,做出了决定,“那就由你来带这个路。” …… “其实我也看得出来,马超这小子有私心,只想趁机洗脱罪名,算不上对我们有多服气,更别说是对陛下的忠心……” “那您还答应了他的带路之请?”吕布一听贾诩这话,就忍不住回问。 贾诩笑着回道:“为何不可呢?他有私心,我们有为陛下平乱立功的私心,眼下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若他真能从中立功,陛下也不会介意重用马腾马超父子,气一气身在长安的董卓,也给凉州人树个典范。” “何况,马超这年轻人有武力,有傲气,还能忍得下这口气,早早低头,看起来是挺麻烦的,但有你这位能将他生擒的吕将军在,怕什么?若他真要借机遁逃,吕将军能擒他一次,难道就不能擒他第二次吗?” “当然可以!”吕布想都不想地答道。 他浑然忘了,此刻马腾还因被射下马时的头脑震荡,留在军中“养伤”,马超就算想跑,也只能一个人跑,大概率没这个可能。贾诩的这句话,也就成了一句单纯的顺毛捋。 偏偏吕布还真吃这一套,已是放下了对马超的戒备,还又昂着脖子,说道:“如今我有赤兔,拿他不过探囊取物,何其容易!” 且慢…… 吕布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记起了另一件于他而言格外不满的安排。“文和先生,那若是按你所说,我就该和马超同路,看着他如何为我们带路才是,怎么就成了我领兵缓行,由文远和段将军跟着马超速至榆中?” 他这边还为了震慑凉州宵小,也为了昭告陛下的威名,直接打出了异常张扬的旗号来,仿佛就差没贴着韩遂耳边呐喊,我们已拿下了马腾,现在要冲着你来了,还不赶紧洗干净脖子等着。 吕布倒也没笨到这份上,知道这是对韩遂的疑兵之计,让他以为洛阳朝廷派出的剿匪兵马在击溃了马腾之后,已自觉胜券在握,只等着韩遂即刻投降。这也正能给张辽这一路争取出足够的时间来。 他就是觉得,这样一来,他吕布太闲了! 可别他还在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走,韩遂已被张辽他们抓获了。 贾诩却是将话说得有理有据:“将军直冲军营,纵横无匹,四散逃亡未及俘获的士卒虽此前不闻您的名声,现在也都知道了吕将军的威名。这样一来,再无什么威慑,要比您的旗号打出来,虎将配宝马的模样显露人前,更为有效了。韩遂又怎还会怀疑,我们的主力已等在了他的前面。” 就算猜测敌军会提前设伏,也绝不会觉得,吕布这里不是大军所在。 这一句话又把吕布给听乐了。他调侃道:“那莫非文和先生不随同文远他们前往榆中,也是因为我在此地,军中更为安全?” 贾诩的表情微微一滞,竟不知道该不该说,吕布这直觉系有时候说出来的,还就是真相。 不过这话,心中想想也就是了,没必要说出来。 “这是其一,而另一条,自是因为我信张将军的本事。就算我不在前线调度,为他们出谋划策,有张将军在,军中便有了临场应变的指挥之人。” 除了吕布这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强横武力,最让贾诩欣赏的,就是张辽的表现。无论是借兵袭扰,还是及时回撤,又或者是执行那调虎离山的计划,张辽都做得滴水不漏。若说吕布能算擒拿二马的首功,张辽就是毫无疑问的第二位功臣,让人险些忘记,他最开始只是来接人的。 由他带队奇袭榆中,贾诩也真不必亲自去坐镇了,正可以在后方再偷得一份闲暇,想想其他的事情。 比如…… 贾诩微微侧过头来,就看到了同行军中的于夫罗,和他身边被他称兄道弟的袁术。这位的前途,看来是该有所变化了。 …… 但他是悠闲了,连带着吕布这一路兵马,都是考虑到了士卒赶路、拼杀的劳累,缓缓向前推进,韩遂却已是如同脚底着火,狼狈地带兵逃向榆中。 他与马腾分别之时,只想过打入并州,会因各方势力的阻拦有所伤亡,所以这损失先由马腾扛下来,反正有阎行在侧,代表了他的立场,谁也说不出他的不是。却怎么也没想过,马腾战败的消息会这么快被送回。 马腾大营为敌军攻破,马超被擒,就连阎行也没能回来,被敌军捕获。 在刚听到那消息的时候,韩遂直接就往自己的脸上失态地扇了个巴掌,这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确确实实传至他面前的消息。 “将军,你说有没有可能,敌军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赶路当中的沙尘,被边境的荒风卷起,直灌入人的口鼻,也吹得那个传入韩遂耳中的声音,有些不太真切,惊得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手底下还能有这么蠢的人? “没那么大的本事?你的意思是说,我之前和马腾的有来有回,最后被迫携手结盟,都是我更没本事?”韩遂怒瞪了一眼说话的人。 他当然也希望这是假的,但侥幸脱逃,能到他面前来报信的,又不是只有一个人!接连数人,都是这样一副被打懵了,看到天塌了的表情,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的确,什么敌军将领一骑当千,杀得马腾大军防卫不能,兵败如山,简直像是人在恐惧之中,对敌军发出的吹嘘,可是,连阎行都折在了军中,没能脱逃归来,韩遂只能相信,是董卓隐瞒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洛阳朝廷也真的派遣出了这样的一员虎将! 都怪董卓!也怪马腾无能! 韩遂一边在心中咒骂,一边也没落下赶路的速度。 他无比庆幸,自己接下了那掌管大军后勤的要务,并未在第一时间与敌军相对,还有脱逃的机会。 而那敌军也不知是不是先前赢得太轻松,竟是傲慢自大到了这个份上,只由那威风凛凛的吕将军缓兵推进,希望震慑住他韩遂,让他前来归降,更给了他撤离的时间。 呵,他怎会不知,像他这样的人,若是真被押解至朝廷请罪,到底是能得到宽赦,重新被委以官职,还是因行事反复,难得善终!就算是和董卓合作,他也只会接下那官职“留守”凉州而已。 如今兵败,那也休想兵不血刃,迫他归降。 他大可先退入榆中、湟中,拖得朝廷军粮不足,被迫撤兵,等到强军退去,再卷土重来。反正这数年间,凉州军有胜有败,纵是落败,也是这个流程。 倒是那马腾,既已成敌军俘虏,那便万事皆休,只当他运气不好了。 “走!少在那里说些自己都不信的话。” 韩遂牙关紧咬,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卷土重来的机会是有,但因阎行被俘而损失的兵马,却是已经彻底失去了啊……要重新召集来这样的一批兵卒,需要花费多大的代价,他一算就是一笔大账。那吕布的威名,还势必要在凉州境内留存不短的时日,让各方羌人自危,不敢听他韩遂调派。 第94章 可就算不写“义父”之称,让董卓再痛骂一次“悔没有早早断绝父子关系”,这封信…… 也够气人的。 对于身在长安的董卓来说,他都将赤兔马这样的名驹送出去了,想听到的,也一定是一份从前线传回的捷报。 然而此刻,长安的太尉府中一片寂静,董卓死死盯着前来报信的郭汜,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 屋外传来了一声士卒走动的甲胄震响,董卓如梦初醒,终于开了口:“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次?” 再说一次! “太尉……” “半日前!”董卓猛地拔高了声线,眼神里像是窜出了火光,惊得郭汜当即后退了一步,也立刻中断了声音。 “半日前你还让人前来报信,说马腾之子马超入关中报喜,人还在由你护送前来长安的路上。好,我信了,结果现在你说,距离长安一步之遥,马超他跑了?” “我……”郭汜早已乱了阵脚,当即伏地请罪,“我也不知马超他孤身报喜其中有诈,竟是为了一人逃走万事方便,他……” 这马超简直是个疯子! 他不仅把郭汜当成了个护卫,以确保那份书信能安全地送过关中诸县,抵达长安,还在遁逃之时,把那书信的另外几份拓本弯弓搭箭,射向了长安的城头! 若非长安城的戍防完全被把持在董卓的手中,这封来信,就不止会出现在董卓的面前,还会展现在朝堂上。 可就算没能多几个人收到来信,此举也等同于是对董卓的挑衅。 信,送到了,还顺便甩了个巴掌在董卓的脸上! 郭汜早年间,不过是凉州的盗马贼,因跟了董卓的女婿做事,才从匪变成了兵,自觉自己的胆子已是够大的,谁知道马超他还能胆子更大。 这这这,这分明就是要杜绝沿途有人拆阅信件,不敢将其送到董卓面前的可能。只能由董卓亲自,第一个,来看这封信。 郭汜战战兢兢,牙关打了个哆嗦。 他算不得聪明都能猜得到,这封信中的内容,究竟有多少杀伤力了。 唯恐自己成了董卓盛怒之下的泄愤目标,郭汜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李儒或者牛辅能闻讯赶来,救他于水火,一边又为自己辩解道:“我已让人即刻四散追捕,追查马超下落了,一定……” “啪!”的一声重响。 又一次打断了郭汜的声音。 正是董卓已拆开了那封来信,看向了其中,从第一个字开始就蹭蹭上涌的怒火,让他一个抬手起落,就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也不知道该不该夸李儒真有先见之明,让人将太尉府中的桌子全换成了最为结实的木头,才没让这一下重击,将其拍得四分五裂。 郭汜小心地抬头,心中又是一颤。 他看得到,董卓的脸色已因盛怒而血气上涌,一片赤红,在不住的面颊发颤中,挤出了一个想要将其千刀万剐的名字。“吕布!” 董卓不仅脸色血红,眼睛里也爬上了经脉鼓胀而勃发的血色。 这个名字出口的刹那,他甚至忘记了前来报信的郭汜还在他的眼前请罪,也忘了还有个佯装报喜的马超也是可恶至极,满脑子都已只剩了这封信上跳动的文字,以及写信的那个该死的吕布! 上一次吕布从河内送来的王匡讣告,就已经够让董卓暴怒了,他怎么还能再进一步的? 这封写在羊皮背面的信,用笔粗狂,没甚文采可言,一看就知,出自粗读了些书的武将之手,也与先前那份令董卓记忆犹新的书信,有着相同的字迹,但这一次,倒不是“义父”亲启了,但“见信如晤”,也根本没好到哪里去! 谁要见他吕布了! 一想到这个家伙虽然替他杀了丁原这个威胁,却又很快成了刘秉麾下的助力,根本没给他带来任何的好处,还护送刘秉杀入洛阳,董卓就想在心中暗骂一句识人不明。 若要再见吕布,最好能看到的是他的头颅或者尸体,而不是什么该死的“见信如晤”…… 后面的话,更是一句比一句让董卓头晕眼疼。 武将的直率,还让这封信令人光火的程度,直接飞升了一个台阶。 这吕布毫不客气,开场就是一句感谢。 感谢什么?感谢董卓在凉州经营多年,觅得宝马,就送到了他吕布的手中。 他也毫不避讳地说,反正董卓安居长安,徒享吃喝,连进攻河西这样的大事都要假手于人,可见近年间已是心宽体胖,便是赤兔这样负载千斤、日行千里的好马,都已无法承担他的重量了,不如自此跟着他吕布驰骋纵横,征讨逆贼。 好马当配名将,董卓虽是那将被征讨的叛逆,但自觉地让出赤兔,也着实很有自知之明。 不过,这个“出让”,何必弄得这么兜兜转转呢? 曾为义父义子,董卓必定知道吕布有多少本事,直接送来,或许还能叫吕布记他一份恩情,待得日后陛下攻入长安,他劝劝陛下,留董卓一个全尸,也算全了这段稍纵即逝的父子缘分。 却非要先令马腾韩遂比试高下,由立功更多者得到赤兔。 呵,可笑,可笑得很! 也不看看,马腾此人领兵无方,被他攻破大营,生擒俘虏,竟连子午岭都没迈过,还在凉州境内就倒下了。 韩遂倒是多跑了两步,一路从汉阳跑到了榆中,然后被伏兵打了个措手不及,于葵园峡授首,现在脑袋摆在傅燮傅将军的坟头。 赤兔,马中魁首,难道要扛着一个卧床养病,甚至是魂归九泉的人吗? 董卓:“……” 若不是他早年间,也曾遇到过濒临死境的威胁,他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在这一句句话前,一口老血就这么被气得喷出来。 在怒火上涌的同时,也还有一份仅存的理智拉扯着他的神思,让他看清楚信中的内容。 别看吕布这混账玩意字字句句不离赤兔,却每一句话,都在交代着凉州的战况! 这信中所说若是真相,那就是马腾韩遂联军赶赴河西,却在半道上就遇见了吕布领兵而来,马腾先被生擒,韩遂也在逃命至榆中后被杀了。 他给出了官职,寄予了厚望的凉州兵马后援,就这样轻易夭折了? 有那么很短的一瞬,董卓试图说服自己,这些话是从敌军这里送来的,也未必就能当真,可姑且不说,就吕布这狗脾气能不能写出一篇夸大其词,表彰战功的东西,就说这送信的人好了!他派出凉州的使者留在陈仓,等待前线送回的消息,证明了来使的身份正是马超,那马腾此刻的立场,也已无需多说了。 吕布统兵,已克凉州。名为感谢他送来了赤兔马,实为炫耀,他以雷厉风行之势,按死了马腾韩遂联军,断了董卓的后路! 偏偏吕布的话,到这里还未结束。 他字字“真诚”地写道,此前长在并州,竟不知凉州虽然羌胡与汉人乱战多年,但实在是个好地方。 因马腾韩遂的惨败,他吕布在凉州也打出了名气,陆续有人给赤兔送来上好的马草,有人来给他讲董卓崛起的黑历史,还有人向他拍着胸膛表态,绝不会与伪朝同流合污,必定追随吕将军讨伐关中。 自凉州有数条道路直通关中,都是往年间他们来关中打秋风的时候走的,当年的董卓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必现在也能。 也正好让董卓早日看到,他送来的赤兔,到底是如何让一名武将如虎添翼的…… “我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 “太尉!” “太尉,您冷静!” “……” 李儒闻讯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让人眼前一黑的场面。 董卓显然已经气急,抽出了手边的长剑,捋起了袖子,露出圆胖的手腕,像是正要和人短兵相接,决出个高下来。 但他此刻未能大步走出,离开此地。 只因李傕、郭汜一左一右地抱紧了董卓的腿,牛辅也拦在前头,唯恐董卓做出什么影响当下局面的过激行动。 牛辅闻声转头,一见是李儒到来,顿时露出了个如蒙大赦的表情,“军师!快来劝劝太尉。” 别看牛辅还没见到吕布所写的那封信,但他知道,岳父就算是被迫从洛阳迁都的时候,都没有过这么气急败坏的表现,谁知松开了手,他会不会直接冲到刘协的面前,将那小皇帝给砍了,到时候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大不了玉石俱焚。可这样一来,他们的未来就全完了! 就算局势再如何不好,也先等军师来看看,有无其他的出路再说,别做出了什么让人后悔的事情。 李儒面色一变,几乎下意识地就将手放在了背后。 董卓怒火当头,人却没疯,几乎是将一句质问脱口而出:“你藏了什么?” “我……”李儒难得词穷,眼神里也闪过了一瞬的慌乱。 可若是寻常的时候,他或许还好糊弄过去,此刻却绝不能! 李傕郭汜以为是“救星”到来,下意识地将手松开了几分力道,让董卓一左一右将人直接踢了出去,又一巴掌拍开了牛辅,站到了李儒的面前。 李儒叹了口气,答道:“冀州与司隶的消息。” 更准确地说,是这两地早在月前就已发生的事情,若是关中仍有余力向司隶探查的话,早该折作信报,送到他们的面前,却偏偏来得如此不巧,正赶在了另一份噩耗到来的同时。 李儒都不知道该不该说,这就是时运了…… 他也知道,向董卓隐瞒,并没有什么作用,只能拱了拱手,继续说道:“刘表代洛阳那位出使冀州,察觉到韩馥有不臣之心,将其逼杀,联手麴义整顿冀州,得封冀州牧,总揽冀州大权。” 第95章 他在顾虑什么呢? 这句话明明已经问了出来,却在语音方尽后的须臾,仍旧回荡在刘秉的耳中。 帝王,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 确实如同沮授所说,若是当真不喜袁绍袁术等人,想要旧事重提,计较他们引董卓入京之事,即刻就能将他们拉出去处置。 一刀砍了就是。 当沮授将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刘秉也忽然后知后觉地被一记重击,从之前的逃避中敲醒,意识到,这或许,并不是只有沮授想问的问题。 但只有他,因脾性使然,加之正要从一众响应招贤令而来的士人中脱颖而出,才问出了这个用于提醒陛下“铲除后患”的问题! 又或者,只是因为如今还有董卓这个真正的外敌在前,袁绍袁术兄弟也因陛下的当堂质问,被打压到了谷底,才让此问依然蛰伏在众人心中,并未即刻发作出口。 陛下,在顾虑什么呢? 一个真正的皇帝,是不该有这样顾虑的。 只是杀一个袁绍而已。 可沮授,以及这些潜在想要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一定不知道,他不是在因所谓的汝南袁氏“四世三公”“满门忠烈”而有所顾虑,就连这个所谓的满门守节而死,他也有心寻找机会将其校正过来,而是…… 他这个皇帝根本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从现代穿越到此也还没有多久的时间,哪怕他已接受了自己该当去做这个皇帝的事实,以改变今日的乱局,他依然不是一个从这封建君主专制的社会里长出来的皇帝啊! 现代法治社会下的人,怎么会觉得赐死什么人,是可以在一念之间说出来,在只言片语间可以决定的事情! 一旦开了这个头,刘秉便无法确认,他会不会被这种独裁专断的号令褫夺心志,从起先的有理杀人,变成真正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不叫顾虑,或许我也没想好……”刘秉的声音轻轻地飘出。 但就在沮授觉得,他该劝陛下行事稍显强硬一些的时候,他忽然对上了刘秉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倒映着一泓清光,也让他出口的声音显得异常干脆:“但朕知道,你说的有一句话,是错的。” “你说爱恨奖惩,悉出圣意,不该如此。后汉诸位帝王,不是已经给当世以典范教训了吗?” “顺帝在位时,推行阳嘉新制,启用八使出行州郡,纠察世情,却因皇后得宠,先大将军梁商忠诚,便福泽至梁冀身上,人人都知天子有所好,于是,纵使梁冀结党营私贪污枉法,也无人胆敢上报。” “侍御史张纲知晓陛下所爱,痛恨上诉无门,刚从洛阳出发,就把自己的车轮拆了,埋在路边,大哭骂道,说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可即便如此,顺帝大举惩处官员之时,仍旧跳过了这实为首恶的梁冀,终究酿成了他病逝之后的外戚梁氏之乱,直到桓帝在位时,方得解脱。这就是帝王之爱吗?” “先帝在位之时,以为宦官权力悉数依附于他,而士人党羽却盘根错节,在地方攥取权力,于是借助宦官之手,发起了清算士人的党锢之祸。似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这般的世家大族受害不重,真正的刚直之士却屡遭迫害,以至于天下动乱,谈论党人而色变。” “直至黄巾之乱,先帝为了平息民愤,自士人处得到支持,这才达成协定,解除党锢,可这十多年间的舆论动荡,言路闭塞,已成事实,至今仍受其害。这就是帝王之恨吗?” “若是爱憎奖惩,悉出圣意,这天下的太平与动乱,就全部倚仗于帝王之心。于是士族也好,宦官也好,外戚也好,所有人都在想的,都只有一件事了,那就是如何讨好于陛下,让他相信,自己能唯陛下马首是瞻,然后在取得权力后打压异己,维系富贵,哪怕是如酷吏一般一朝起落,也无所谓。在这样的环境里,皇帝真的能不被这一声声讨好追捧所诱骗,变得昏聩无道吗?” 他先前的这一番话缓缓说出,像是因为品评先代汉帝,于他而言颇有叛逆之处,只能一句句斟酌着说出。 但这句话结论,说出得却很快,也很是笃定。 沮授甚至能够看到,当陛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睛里的光忽然泛起了一阵波澜,变得比先前还要更显明亮几分,像是…… 像是突然之间,因为这番对于帝王爱恨的陈词,想清楚了什么。 “朕不喜欢这句话。” 可能用不喜欢,并不是那么恰当。 他是有些“惧怕”这句话。 刘秉是个正常人。他听手底下这帮人夸赞陛下圣明,有时候都忍不住骄傲得想要翘尾巴呢。那当朝廷议论礼法章程,匡扶秩序,他也正式坐在洛阳皇位上的时候,朝廷越来越一个朝廷,他会不会也听到越来越多这样的恭维之声呢? 哪怕是汉武帝这样彪炳千古的帝王,到了晚年都会被臣子的声音所蒙蔽,酿成了巫蛊之祸,更何况是他这个半路上位的皇帝! 既然担忧,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一句话! 他需要一些东西,从一开始就约束住自己。 “陛下……”沮授并不完全明白刘秉此刻的所思所想,却依然无可避免地在他说出这句结论的时候,为之一震。 是,陛下说的其实没错。 正是因为天子的喜好无比重要,才让士人、宦官、外戚在彼此较劲的时候,都在争取天子的支持,爱时用之,恨时除之,起起落落,从朝堂到民间都深受其影响。但这句感慨从旁人的口中发出,并不出奇,从皇帝的嘴里说出,还是这样直白地讲出来,却让人张了张口,不知该当说些什么。 但想到眼前的这位陛下,在兴兵夺洛阳之时,真正依托的并不再是前代帝王充当武器的士人宦官外戚任何一方,而是出自黄巾贫农的黑山军,又好像并不让人奇怪,陛下会发出这样的一句感慨。 他走的,原本就不是一条寻常之路…… 沮授心中一片情绪复杂,不知自己此刻的神情,是否一改早年间在冀州任职时的稳重,而是将那百感交集,都写在了脸上。 幸好,陛下此刻仍在思量着他方才的那一番话,并未察觉到他的异常。 刘秉的思绪,顺着那句坚定的否决,借着自己所接受的教育所拼凑成的小舟,继续向前奔流。 他缓缓说道:“我更希望,若真要宣判一个人的罪过,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而是因为,这世道的公正权衡标准之下,他必须死,只有他死了,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而自朕重回帝位以来,前朝万事都该翻篇,当从律法裁定,以决生死。” 沮授顿时会意:“也就是说,陛下要从法家之治?乱世当用重典,这也未尝不是一条整顿州郡之道!” 可奇怪的是,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只见陛下微不可见地怔愣了一下,随后迟疑着摇了摇头:“你说从法家之治,可能并不全对。” “朕为给黑山军中子弟寻觅启蒙读本,将兰台令整理上来的书籍,大略翻过一轮,也曾重新看过几页商君书,对其中的一句话记忆犹新。他说,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能胜强敌者,必先胜其民,仿佛是借助法令,将百姓控制起来,但上古治水,便知堵不如疏的道理,只知制胜,不足以治理天下。” 如今的“法家”,和现代的“法治”,其实是不一样的。 他心中种种思绪都在此刻碰撞,让他在心神略有混乱之中,下意识地抓住了手边的笔,像是手中抓握着什么,方能继续往下评述陈说。 沮授隐约觉得,陛下此刻在对话的并不是问出那句“何以犹豫”的他,而是—— 陛下他自己。 刘秉却更清楚地知道,他在对话的不仅仅是自己,也是那个,曾经在现代的自己。 一个他,以皇帝的身份坐在此地。 一个他,只是一个穿着皇帝的衣服突然来到这里的现代人。若是并非为黑山军所获,而是被另外的人先看到,恐怕便不会如此轻易地认为,他是大汉的皇帝。 “法家当用,否则天下人口仍藏匿于士族之家,朝臣有过,多有仰赖帝王之心而得赦免。如今效仿顺帝时的考核,查验诸位贤才的本领,也是法家取士之道。但不是……不是所谓的乱世用重典,仅以律法迫使百姓遵循由朝廷所制定的规矩,而是……” 应该如何说呢? 其实从汉武帝时候提出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应该叫做儒皮法骨,推行着儒家的治国精神,执政又是法家的路线。 这是汉与秦有别的地方,也是这片土地上已根深蒂固的东西。 刘秉想要恢复这因朝臣废立之后崩坏的秩序,想要改变东汉依托士族地主起家后的地方壮大,想要试试在这天灾横行的世道,把后世的东西一步步带来此地,让百姓活命,也没这个本事一蹴而就,直接颠覆秩序。 但或许,说法可以换一换。 儒皮法骨,因皮相在外,让人第一眼看到的,仍是表象,于是察举制度盛行,“孝”成了品评能人的第一条标准。 他已考核士人,唯才是举,就不该回退到察举制上去。 “是法为皮,仁义礼智信为其心。” 刘秉在短暂的沉默中思量,也终于给出了答案。 “朕令军中上下崇尚识字之风,知晓不平则鸣的道理,本就是希望他们不仅知道如何写出自己的名字,写出这世间万物,也借此明德启智,这是心。” “但黑山军绝不能再如早年间一般,为了图谋生机,便当自己仍是劫匪,今日抢这家,明日抢那家,朝廷的礼数已定,官服制成,军队归入各方官员治下,现在也该明正法典,制约天下!” 第96章 (一更) 可这个结论,在此时得出,到底有什么用啊。 姑且不说,他接受了来自刘秉的“惩罚”,就是认可了他那“陛下”的身份,就说如今好了。经由河内河东短暂的大疫爆发一事,陛下这果断而有效的处理,已让司隶百姓更为确信,他就是天命所归,大汉真正的君王。 哪怕还有董卓在关中宣告世上另有一位皇帝,除非凉州战局有所反转,不然,董卓被围剿落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就连刘辩,被他找来的种种证据证明是真正天子的人,都已经认可了刘秉的皇帝身份。 那么袁绍没能在对方立足未稳的时候,揭穿对方的真假,就已经失去了那个最好的机会。 从理智上,袁绍很清楚,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对眼前的一切装聋作哑,甚至是把这些所谓的证据,都给直接消除,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可当他的目光重新落在眼前这三份文书之上时,他心中又还酝酿着另外的情绪。 他困惑!不知为何有人能如此顺利地顶替皇帝的身份。 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受困此地,眼看已错过了立功升迁的机会,从四世三公之后的名门天骄,变成了此刻在尘埃中翻滚的人。 他也恐惧! 刘秉的身份是真的有问题,这就意味着,他之前对自己前途的猜测,不仅是真的,还有可能因为他知道得太多,迟早招来杀身之祸! 那不仅仅事涉权力之争,也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文书之上的墨字,夹带着骇人听闻的消息,难以避免地随着袁绍此刻的头晕目眩,而在他的眼前旋转,跳动,压得人眼前钝钝作痛,仿佛是一把把乌黑的刀,迫使他尽早做出决断。 偏偏四面无路可走,就连那个讨人厌烦的兄弟,都因身在凉州而不在他的眼前,让他无从将此事告知。 此刻的辛酸苦楚,竟只有他一人得知。 …… 而在洛阳的另一处,便没有这样的困扰,只有正要大展拳脚的振奋。 沮授一向沉稳,却在自河内折返洛阳后,常觉陛下说出的那一句句话仍回荡在他的耳边,不仅让他夜来提笔,凭借着记忆力,逐字写了下来,还觉光是如此,不足以报陛下的知遇之恩,必得将这新立法典之事好好办成。 此前荀彧向陛下建议,在官员不足时简化官职,只保留四个部分的职权,其中就包括了断案执法,但抵达洛阳的众多士人中有此事相关经验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也只能先由一部分小吏处断洛阳邻里之间的官司。 如今,才算是真要将其提上正轨。 郭图,陈纪陈群父子以及钟繇陆续抵达洛阳,也凑齐了沮授向陛下建议召集的几位律法人才。 沮授坐于上首,心知在座几位既是出自名门,自有一份傲气,而他背负陛下的嘱托授意而来,也绝不能叫其他几位夺了居中主导的位置。 从年纪最轻的陈群看来,这位昔为河北骑都尉的沮公满面肃然,冷声向他们当先宣告了陛下的几条制定律法中必须遵从的铁律。 “此次新律变革,是在《九章律》的基础上增减改动,原本缺少的罪名,此次务必补齐,不赦的大罪单独列出。” “法典之中,不仅要有罪名和其判定的依据,还应有大汉的其他政令制度,考核官员的依据,以及各部的工作章程。” 陈群微不可闻地抽了一口气。 光从这里就不难听从,此番的工作量着实不小。 可也正是不小,才让他愈发精神振作,意识到,自己和父亲虽然晚来了朝廷一步,但当真赶上了个好时候,因正值陛下的用人之时,混到了一个绝好的位置。 但当沮授再度开口的时候,陈群才意识到,原来他对这工作沉重的认知,还只有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 “陛下的意思,此番制定的法度,既是新法,便要适宜于向各州郡推行,让百姓知晓,还不止要他们知道,何罪该判何刑,更应知道,律令执行严苛的内在,仍是为了让百姓知晓仁义礼智信的道理。因此,在律令议定之后,还需对其逐字逐句进行注释,更有甚者,应当以实际的断案为例,补注在后,名为疏议。” 跟百姓说那一长串的犯罪名目和惩处条目,他们是不一定看得懂记得住的,但若能用实际的案子来做个备注说明,就清楚得多了。 可这样一来,对这些制定律法的人来说,寻找过往卷宗,将合适的拣选出来,充当说明,简直是个令人眼前一黑的浩大工程。 洛阳的刑狱卷宗已被烧毁,这些东西都只能从地方抽调……光是一想,就觉棘手难办。 但在场几人都非庸才,听得懂陛下的意思。 既要写得出令人信服的疏议注释,这些律法条文,就一定要足够有理有据! 否则,如何能够服众,用来教化那些需要补充说明才能理解法律条文的人呢? 沮授又道:“此外,陛下还有两句话,希望我等务必在办事时牢牢记住。” “其一,天下动乱,户籍、土地、赋税、婚姻的律法,必须当先划定,不可轻率,与农耕、畜牧、仓储、均输方面有关的律法,位列其次。” “其二,昔时因先帝敛财无度,以缣绢赎罪之事,已变得过于混乱,如今重定律法,这赎刑之事,从适用的罪名到罪人身份,都务必谨慎规定。朝廷确是缺钱缺粮之时,但不可胡乱定律,收受钱财,以至于人人不将法令当一回事。大恶,不仅不可赦,更不可赎。” 陈纪人虽年迈,却是主张重设肉刑,以让世人敬畏法令的激进派,一听这话,当即点头称是:“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以财赎罪之事,自商周之时便有,所谓古往今来,已成惯例。朝廷要统治万民,要充盈国库,或多或少需要依托此道。 可先帝在位时,连官职爵位都可以随意买卖,三公这样的国家栋梁之位都挂出来明码标价,这以钱财赎罪,自然也开办得如火如荼。 如今陛下要重新议定律法,这个已被凿开的窟窿,必须即刻填补回来。 虽说儿子不便于议论父亲,但买了太尉官职的崔烈还被儿子嫌弃,说出“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样的话,毫不给当爹的面子,那先帝被陛下这位明君谴责两句,又有什么问题? 大罪不赦不赎,才能让因洛阳动荡而陷入混乱的天下秩序,以最快的速度恢复过来。 陛下的这两条底线,都很有必要! 陈纪不怕陛下不懂法,将一堆事务推到他们的头上,只怕陛下乱指挥。 沮授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便是律法之中与诈伪有关的规定,在战时稍稍放宽一些。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说是荆州那边用于说服蒯氏听令,协助争夺荆州时,陛下派去的朝臣有些不合太平律令的举动。” 在座众人彼此看了看,总觉得沮授这话说的,似乎还另有未尽之言。但见他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也就各自点头,示意对此了然。 “最后,律法用词,尽量减少生僻字的使用,免得法令传播困难。但若势在必行,以言辞达意为先,不必非要遵从这一条。” 沮授朝着众人颔首示意:“接下来的事情,就有劳诸位了。” 因临近洛阳各州的卷宗,仍在向此地运来的路上,这支临时成立的立法队伍并不能即刻开工,而是先各自在洛阳寻一落脚之地住下,自明日起,摸索这新律的成书框架。 更准确地说,是因陈纪和陈群到得最迟,由人接待他们前往预留出的宅邸。 陈群和这带路的人攀谈了两句,才愕然得知,此人竟不是个简单的领路随从,而是陛下委任的城门校尉,因往来于河内与洛阳之间传讯,才恰好不在陛下的身边,而身在此地。 又因某种缘故,自告奋勇地来给陈纪父子领路。 陈群竟不知该不该说,自己颇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在他们入关时就听士卒说到过孙轻的名字,也提到了他作为陛下元从的特殊地位。 可现在,却是孙轻一副敬仰的表情,看向了他们父子。“难怪陛下说,多读书是有用的……” 陈群不知为何,有些想要后退一步,避开孙轻的视线:“……将军何出此言?” 孙轻连忙摆手:“别紧张别紧张。” 他一边说,还一边笑了出来:“哈哈,要不是你们提醒,我们还一时半会想不到,原来这票选将领一事,还可以投袁绍呢!” “你们不知道,这消息一出,就被换班戍守的士卒送到了洛阳。然后啊……” 孙轻原本笑的动静还不大,可把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就难以避免地想到了今日早上看到的场景,突然笑得有些直不起腰:“哈哈哈哈哈那些士卒中,有一部分人是已先投了票的,虽然这选择艰难了点,但总算给出了个答案,把投票用的竹片交了上来,结果一听还能投袁绍,全来把这竹片给要回去了。” “多亏二位,多亏二位……” 孙轻在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也先愣住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还真是个绝佳的选择! 相比于让这些士卒纠结万分,觉得投了谁都是对不起某位将军,还不如投个“众望所归”的,起码戍守洛阳的士卒都心安了。 至于袁绍心安不心安,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孙轻兴高采烈地说道:“二位此来,在律法上如何不说,在这件事上,却是先立了一大功了!” 要不然,他又为何要来看看,这陈氏父子是何许人也呢? 陈群沉默了一下,竟不知这引导风尚,到底该不该说是件好事。 第97章 (二更)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好悬没让刘秉直接跳起来。 别人只当刘辩是替他周旋于董卓面前的忠臣,刘秉自己却很清楚,刘辩到底是个什么身份。那袁绍此举,就分明不仅仅是在逃避当牧鸭校尉。 他是谋逆! 不赦,禁赎的重罪。 刘秉怒骂出声:“他有病吧!” 孙轻连连点头应和:“就是啊,他有病啊!自己不想为陛下办事,觉得养鸭难听,转头就跑了,这也就算了吧,反正弃官而走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但他把荥阳王劫走算怎么个事?对!我也嫉妒荥阳王能在陛下这里位居首功,得以封王,现在还不必东奔西跑,只需画画衣服就行了,但荥阳王做的事,难道是寻常人能办到的吗?那是要冒死而为的大事!” 他能早早安享富贵,那算他有本事。 袁绍这厮当真可笑,怎么还不让别人睡安稳觉呢! 孙轻完全没觉得袁绍劫持刘辩,是为了指认当今天子的身份,只当袁绍他自己无路可走,便把刘辩也给一并“解决”了。 有病!真的有病!真是枉费了陛下对他的期望。 可别告诉他,这人在陛下这里受挫,只能先做养鸭大将,再看那董卓联络马腾韩遂,自凉州向并州进攻,迫使陛下坐镇河内,便聪明地决定投效到董卓那里去了。 哦说到这个…… “陛下,我等在收到袁绍逃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着人快马传讯各方关隘,严防死守,绝不让袁绍有过关而走的机会!” “征西校尉也已向朝廷回禀,就算他与袁绍有旧,也绝不会让袁绍带着荥阳王过那函谷关。” 刘秉揉了揉额角,“行了,我明白孟德的态度,但说实话,八关加强戍卫没什么用处。袁绍带上荥阳王,再算上他的亲卫好了,那也才几个人?这么点人出入司隶,为何非要走大道,直接自小路翻越就行了。” 那根本不是关隘守卫能拦得住的。 孙轻一拍脑门:“对了,还有一个人来请罪,是那和袁绍交好的许攸。” 刘秉连忙抬眸追问:“他说什么?” “他说……他和袁绍就牧鸭一事不欢而散,但他也没想到,袁绍会直接做出劫掠荥阳王之举。不过要我说,许攸此人前几日还和袁绍走得近呢,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不担责任,才说出不欢而散这样的话!” 孙轻信誓旦旦地说道,却忽然瞧见,陛下先前一度紧绷的神色为之一松,还露出了些许笑容。 他顿时不解:“陛下啊!有人阳奉阴违,如今还闹出了这等荒唐的劫掠之事,您怎么还笑得出来的。” 刘秉道:“不是你说的吗?袁绍这一走,人人都急于和他撇清关系,诠释了究竟何为失道寡助,我心中担忧荥阳王安危,却也知道,此刻的袁绍也不过是狗急跳墙而已。” 更让刘秉心中平静的,还是孙轻说出的那个,袁绍为何要掠走刘辩的猜测。 或许袁绍手中确实已经有了证明他刘秉身份真伪的证据,但这句话提醒了刘秉,现在的袁绍,不是历史上那个雄踞河北,几乎坐拥天下兵马一半的枭雄,不是那个可以理直气壮拒绝下属奉迎天子建议的一方霸主,而是一个已失军心民心的逃难者! 他所倚仗的四世三公之名,正如沮授所说,也是皇帝最无需顾忌的东西! 哪怕真有聪明人,比如和袁绍一度交好的曹操,对他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不会做出因嫉妒而劫持刘辩的行为,但那又如何呢? 当他想要说出的,是一个天下人都不相信的真相时,他面对的将会是无穷尽的阻力。 刘秉该担心的,不是袁绍叫破他的伪装,而只是刘辩的安危而已。 仅此而已。 袁绍不会想到,已经经历过了数次提心吊胆,他的心脏早已打磨得比之前坚韧数倍,在向着沮授倾吐治国之策的时候,他也又一次确信,自己就应该做这个皇帝! 而当他身边已簇拥着那么多人的时候,只要他不退,那就谁也别想让他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 “没必要把这件事看得这么重,放轻松些。” 孙轻对上了刘秉依然温和的眼睛,不知道为何,先前紧张的心情,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刘秉给出了答案:“无论如何,袁绍他只是一路孤军,且先看看他去了何处,我们见招拆招就是了。” “你知道吗?君与臣的距离可以很近,也可以很远。” 近的,在他的治下有许多可以提及的名字作为典范。 远的,就像是现在的他和袁绍一般,已隔着一道无法弥合的天堑。 他也终于可以做出一个决定,那袁绍自取死路,一旦知其去处,当速诛之。 但现在,该乱的人,不是他! …… 袁绍一把抓过了眼前的酒杯,将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刚要去拿一旁的酒壶,忽然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那年轻人面有焦虑之色,欲言又止,却只喊出来了一声“舅舅”。 袁绍自嘲地笑了:“元才,连你也不相信我说的话?” 被袁绍称为“元才”的高干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是不相信您说的话。” 诚然,袁绍本应该在洛阳,却突然出现在了兖州陈留,让高干大吃一惊,但更让他吃惊的,还是袁绍忽然说出的一番话。 他说什么,今日身处皇位上的洛阳天子根本不是真正的皇帝,而是一位有备而来的冒名顶替之人,他手握证据,却苦于无人可用,反而将被那皇帝清算,不得已赶忙外逃。 又说,他袁绍终究不是个任人宰割的庸才,不仅自己跑了出来,还将真正的刘辩也带了出来。 若不是袁绍在先前没有喝酒,高干真的要怀疑,袁绍是在说一番醉话! 可他是现在才拉上了高氏的三位年轻才俊入席相商,先前可没醉。 陈留高氏与他汝南袁氏乃是姻亲,他又与这出嫁的妹妹关系不差,怎么也不应跑到这里,说出一番无端的胡话来,诓骗他们这些人。 同在席中的高柔瞪了一眼高干,只觉他是碍于亲戚关系,不敢将话说得太重,便抢先一步向袁绍问道:“那么敢问袁公,此行途经高氏所为什么?若是如您所说,洛阳的皇帝不是皇帝,被您带走的才是真正的皇帝,他难道不该即刻有所反应吗?那位陛下如今已成大势,朝堂重建,民心归附,若要捉拿您,向我高氏发难,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是,就算袁绍没在编故事,不让什么真的刘辩出来,也是因为对方胆小,如先帝所说,仁懦得过分,尤其踩中了那个“懦”字—— 袁绍现在想做什么? 可不要告诉他,袁绍是想打着扶持真皇帝的名号,在兖州借用陈留高氏的兵力揭竿而起! 既然他先前和曹操、张邈等人联军,都无法在董卓的阻挡下攻破虎牢关,现在又怎能令局势翻覆,打得洛阳朝廷丢盔卸甲? 绝不可能。 兖州高氏有自知之明,他们不是这样的奇才! 可在他这句并未太留情面的质问面前,袁绍不怒反笑:“你说对了,他如今占尽优势,若我轻易起兵,他随便派出一路兵马就能将我解决,但如果我先就此销声匿迹呢?” 高柔一惊:“什么?” “我知道不能以卵击石,又怎么会想要即刻和他硬碰硬?”袁绍缓缓说道,“甚至在那位伪装上位的明君面前,我的优势何其可怜,仅仅只有两条而已!” 他忽然眼神一沉,咬紧了牙关:“但就算只有两条,我也未必没有胜算,总比认命,自此任人宰割要好!” 高干和高柔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困惑不解。 “我们不明白……” “我可以确信,自己手握的就是真正的先帝长子,对方既然冒认了这个身份,见到刘辩失踪,必定比谁都着急。我越不出现,他越是着急,也就越是容易露出马脚,让其他人看到他的漏洞。” 袁绍握住酒杯的手微微发力,继续说道:“趁此机会,我会前往辽东,去见幽州牧刘虞!” “董卓,草莽之辈,根本不知,洛阳这所谓的偷龙转凤之说都是假的,只知道为了证明长安朝廷的正统,一定要竭尽所能地向洛阳反击。这两方朝廷争斗,正是我的第二个优势。” “幽州远在战场之外,幽州牧刘虞又是宗亲之中少有的敦厚长者,治世能臣,必能主持大局。我将真正的先帝长子送到他的面前,请他在洛阳长安分出高下之后领兵抵达司隶,可有什么错吗?” 他可没打算凭借着手握刘辩揭竿而起,不过是要以静制动而已。 至于最后是由刘虞登基,还是刘协取胜,又或者是最后将皇位归于刘辩,他都有一份功劳在手,无论如何,处境都不会比当下更坏。 这是袁绍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 他也果然看到,在这个并不算激进,该说进退有度的计划说出口的时候,外甥高干的脸上也褪去了几分质疑。 “可是,舅舅……” “元才,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随我一并前往辽东?”袁绍追问道,“洛阳这位皇帝的作风,你已看到了,我汝南袁氏满门忠良,却被他穷追猛打,搜刮财产。这还不够,他一边将我弟袁公路送至凉州战场令其送死,一边对我百般羞辱,迫使我不得不出此下策。陈留高氏与我袁氏渊源甚深,难道能逃脱他的算计吗?还不如搏一搏,为这江山换一个明主!” 比起袁绍先前那番说得过去的计划,可能还是这句“渊源甚深”的利益捆绑,更能说动他面前的几人。 第98章 刘辩从没有哪个时候,如同此刻这般硬气过。 当那句“反贼”出口的时候,一把心火也点燃在了他的眼眸之中。 或许,从先帝对着他露出厌恶的眼神,属意于将皇位传给刘协的时候,从太后和大将军把持朝政,只当他是皇位上傀儡的时候,从董卓入京,毫不犹豫地说出废立天子决定的时候,这把火就已经烧灼在了他的心口。 却直到此时,在他的身份从皇帝变成荥阳王,在他名为失权实则心安的处境里,才一窜而起,烧得炽烈! 袁绍怎么不是反贼! 陛下这个皇帝当得好好的,不止是让他觉得心安,也让洛阳,让河东河内的百姓感到心安,袁绍现在又来强逼他承认什么真假,是什么意思? 他是懦弱,不是傻。 若是袁绍敢堂堂正正地承认,他这一出劫掠另投,完全就是因为他不满于自己的待遇,觉得凭借着四世三公的家世,就应当出将入相,或许刘辩还要高看他一眼。 可他口中说着什么不容血脉混淆,身份有异,于是冒犯陛下,将他带出,让人听来只觉无比可笑。 他为何就不愿意相信,陛下确是仁善之人,也真是大汉命定之主呢? 为何不愿相信,先帝真的另有安排,为大汉留了一条出路呢? “你说……你是荥阳王?”高顺的目光微不可见地扫过了刘辩的另外一只手,并未错认,那里应该握着一把短刀,让他眼中的激烈神色,并未因困窘的外表,看来像是一盏飘摇将熄的烛火,而是愈发坚定了起来。 刘辩也异常坦荡地又回答了一个“是”字。 高顺耳朵一动,隐约能听到,远处响起了些许嘈杂之声,像是察觉到了此地的动静,正在向这边靠近。 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人,应当也听到了那个声音,但奇怪的是,起初还能从他脸上看到的慌乱,反而在这一刻彻底隐没了下去,变成了眉眼间的孤注一掷。 “走!”高顺一把将人拖向了一边,躲藏在阴影之中快速地穿过门廊,抵达了一处院落,躲过了外面一队跑过的巡查之人。 方才宴席之上袁绍所说的种种,与刘辩口中说出的话,彼此矛盾地出现在了高顺的面前,难免让他有短暂的一瞬,陷入了困惑迷茫当中。 但袁绍的诉求并不难懂,刘辩这位当事人的态度也清晰明了,让他在“刘辩撒谎”和“袁绍一心图谋”里,很快得出了结论。 更让他下定决心的是眼前的事实。荥阳王已被逼到了向他一个陌生人求救,赌他良心的地步,又怎会在此时说谎! 这个结论,不难得出。 隔墙之间的动静已越来越大,让刘辩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袁绍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逃走……” “我去调兵!” 刘辩的忧虑,和高顺的答复几乎在同时说出了口。 明明刘辩此前并不曾见过高顺,但奇怪的是,这个句句精简,言语不多的男人好像天然有种军中资深将领的可靠。 刘辩急追上高顺迈开的脚步,问出的也不是他这句应诺的真假,而是—— “你手下有多少人?” “七百。”高顺言简意赅地答道,又补充了两个字,“够了。” 刘辩甚至不知该不该说,正因刘秉就应该做这个皇帝,所以当他刘辩自救以图对抗袁绍阴谋的时候,运气格外地好。他出生以来的十多年里,就没有哪一日的运气那么好过! 他这简单判断,随手一抓,不仅没有看错了人,还直接抓到了一个真有能力对付袁绍的人。 高顺的身份,让他能在刘辩走丢的消息传遍全营之前,就把刘辩抢先一步带了出去,又即刻赶向了他屯驻私兵的地方。 刘辩看到那七百人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没有直接惊声出口,而是尽量维系住了声音里的平静:“全是甲兵?” “是。”高顺点了点头。 六年前的黄巾之乱,天下各州动乱。兖州临近的豫州,正是黄巾与大汉兵马交战的其中一处重要战场,于是当皇甫嵩领兵,在长社放出了一把大火,战胜了黄巾渠帅波才后,流窜的残兵被官兵在后方驱赶,向北逃奔过兖州的土地,让此地又经历了一次大难。 当时他就下定了决心,必须要拥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兵马,以对抗这样的动乱。这支兵马的人数可以不用太多,却一定要能够以一当十,在必要的时候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可当这支队伍被组建起来,到今日成型的时候,高顺都从来没想过,这支队伍会用在这个时候。用来捉拿叛国逆贼! 高顺抬起了手。 夜色如墨,沉沉笼罩着陈留郡的这片土地。刘辩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只因这些甲胄齐备的士卒和他们的将领一样,显得异常沉默安静,却被稀薄的月光,照亮了他们身上的铠甲,和他们握住兵器的手。这支军队的令行禁止,已经到了让人为之震撼的地步。 刘辩也看到,当高顺的手向前一动的时候,甲胄动了起来,像是一条铁水汇聚而成的河流,冲向了袁绍此刻寻觅庇护的庄园堡垒。 很快,在陈留高氏的门墙一带,便发出了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爆发在沉寂的夜色里,便是一声声骇人的警报! “怎么回事!”袁绍本就因亲卫来报刘辩逃脱,惊出了一身冷汗,从那短暂的酒醉中惊醒了过来。 春日的夜风一吹,便是透心的凉意。 却不料这刘辩的逃走,还能引发这样大的动静。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前襟,确认那几份证据仍旧被他妥善地放在胸口,这才快步走向了高干,又问了一次那个问题。 却见高干的脸色,已不能用惨淡来形容,也在袁绍靠近的瞬间,立刻伸手抓住了他的肩头:“舅舅,你真的把话都说清楚了吗?没有遗漏的?” 袁绍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干咬着牙,竟不知话该从何处说起。迫近而来的危机,也让他来不及多问,只能先说出了这可怕的结果:“高顺带着陷阵营打过来了!” 怎么会这样啊?袁绍未必知道陷阵营的厉害,他有私兵在手,还身在兖州,怎会不知! 别说高氏的庄园中只有两千精锐,就算是再翻个倍,也不是高顺的对手!而现在,他突然就打来了。 “先不管其他了。”高干不敢犹豫,做出了决定,“我将您送出去。” 他不知道高顺忽然动手,到底是如何想的,但他知道,袁绍此刻的身份,对于洛阳朝廷来说,就是一个劫走了重要人物,还辞官离去的叛逆,若是被高顺直接堵截在此地拿下,陈留高氏一个也跑不了。 若是能把袁绍送出去,让他逃走,没有了罪证,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也就是在高干的这句话出口的同时,二人都惊恐地听到,在远处传来了一声院门倒下的巨大动静,紧接着,起码有百余脚步齐整的甲兵,正在朝着此地快步行来。 从袁绍的人四处搜捕刘辩,到那“陷阵营”转头来抓捕袁绍,转折就发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 袁绍的呼吸里还带着几分酒气,让他在周遭的火把、风灯与月光的包围里,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身在梦中。 可眼前发生的种种,都在提醒着他,这不是梦境。他的坐骑也已被高干让人牵到了他的面前。 袁绍的酒已经彻底醒了。 他把心一沉,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配剑,深知今夜难以事了,哪怕明知此刻,比起他说出那句“我剑未尝不利”的时候还要处境艰难,也只能破釜沉舟地发出了一道号令:“杀出去!” “走!” 高干和他的亲卫,随着袁绍的坐骑选定了一个方向冲出,也紧跟了上去。 庄园之中的私兵随着指令,向这突围的方向涌来,只为从前方提前一步,撕扯出一个出口。 可高顺所统领的七百甲兵虽是步卒,行动却一点也不慢,已是自各方动向中捕捉到了袁绍等人的撤离。 高顺人还未到,他的部将就已像是一道无声的铁壁,阻拦在了袁绍的前方。 此时此刻,袁绍来不及去痛恨,自己为何没能在高顺离开的时候,用更为果断的手段将他了结,只能随同身边的亲卫,一并冲向了前方的敌军。 也就是在这短兵相接之时,袁绍终于意识到,为何高干会对高顺的起兵进攻,有着这样的恐惧。 这是一路太可怕的兵马! 士卒着甲,已是财力的极大体现,更别说,这群士卒还在行动间,有着非比寻常的默契,让袁绍刚欲杀出一条血路,就像是连人带马,摔入了一片泥淖之中。 一支箭矢叮当一声,撞在了穿戴齐整的臂甲之上。 可它不仅没能阻挡住这只手的来势,反而让那只手依然没有停下,抓住了袁绍的坐骑。 “放开!”袁绍一声怒喝,却依然挡不住甲胄的寒光,向内收拢了包围,将他困在了当中。坐骑左突右冲也不得出,在下一刻,便被长刀利刃贯穿了脖颈,径直掀翻在地。 他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候。 眼前的军队人并不多,却是逐渐聚拢成了面前的重重黑影,也将他覆压…… “舅舅!” 高干晚了袁绍一步,还犹有余力地喊出了一声。 但这丝毫也无法阻挡,袁绍的坐骑倒地之时,这位自诩未来可期的贵胄也被掀翻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偏偏,这些陷阵营的士卒只听高顺的指挥,对袁绍的处境没有半分怜悯,直接将他捉拿在手。 刘辩都还在远处,为这发展太快的战场愕然失神,就已看到,袁绍满身泥土,被人捆绑着推到了他的前方。 这是不是也太快了? 第99章 (一更) “好一个问心无愧啊……” 难道天下间真的只有他袁绍一个人怀疑刘秉的身份吗?难道被刘辩烧毁的证据,真的只有他一人持有吗? 聪明人何其之多,如同袁绍这般颇有门路的也不在少数,他们真的从未有机会去探寻这些东西吗? 但刘秉的这句话就摆在了他的面前,仿佛一点也不担心刘辩会跳出他的掌控,不担心袁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你是假货”这样的话。 这样说来,他是胜券在握,还是,真的另有身份? 在他如此坦然地迎接自救成功的刘辩回朝时,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起码,对洛阳的百官,对天下汉民,甚至是对他这个囚徒来说,都已不再重要。 但袁绍不知道的是,刘秉的这句问心无愧,不止是对他顶替了刘辩身份的问心无愧,也是对他终于决定下令处决袁绍的,问心无愧。 …… 袁绍他只是混混沌沌地被人推入洛阳的囚牢之中。 因朝廷重建,牢房中只关押了些有偷盗之行的毛贼,他所处的死牢和其他人隔得很远,安静得仅能听见虫蚁自上方爬过的声音。 外面的春日喧闹,也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和他无关的东西。 直到一声杯盘碰撞之声,忽然响起在了铁牢之外,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才忽然打断了他的沉思。 袁绍转头,就看到许攸蹲着身子,正在从一旁的餐盒中,将肉菜与酒壶取出。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了眼睛,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眼神,看向了此刻牢房中佝偻着脊背的身影。 那是此前的袁绍绝不会有的表现。 但很快,许攸就看到他努力挺直了腰杆,起身向着这边走来,在铁栏边坐了下来,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的东西。 “我没想到,最后来看我的会是你。”袁绍扯了扯嘴角,“毕竟,在我离开洛阳前,你明确拒绝了我,现在也不应该再来和我扯上关系。” 正如孙轻向刘秉报告的那样,袁绍逃奔出京前,和许攸有过一段争吵,双方不欢而散。 在许攸看来,袁绍从守仓库转为牧鸭治蝗,绝对不能算是一件坏事。治蝗这种事情做好了,正可以戴罪立功,重新复起,也一改在士卒之中的名望。偏偏袁绍已经因为他获知的种种,走进了拐不回来的死胡同里,也就只当许攸是已变节投敌了。 可他也不想想,若是许攸真不拿他当个朋友,又何必帮他往河内走那一趟…… 现在,见这牢中的地面并不潮湿,许攸也干脆抱腿坐了下来。 “我不能来吗?这是你袁本初的最后一顿饭了。” 许攸望见了他颇感震惊的神色,解释道:“早前,朝廷被判处死刑的重犯,都会拖到秋后处斩,除了那罚为秋,刑为冬的说法,也为的是复查罪名,免得让人死了才发觉受了冤屈。可你有什么冤屈?” 既无冤屈,又无内情,还是叛国这样的重罪,在这本就是两方朝廷对峙的关键时候,除了速死,再无其他结果。 陛下是一位仁君,但不是盲目心慈手软之人,这条“杀袁绍以示众警告”的诏令,颁发得很快。 但这话落在袁绍的耳中,依然不太好听。 他一向知道许攸牙尖嘴利,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把这么扎心的话说出在自己的面前。 许攸将那“断头饭”往袁绍的面前又推了推,又叹了一口气:“本初啊,你自己走也就算了,把荥阳王也带走,到底是怎么想的?真觉得自己掌握的真假有这么大的分量,能抵得过民心所向?现在有了荥阳王的指控,你再有多少为自己申辩的理由都说不出来了!也只能是谋逆!” 袁绍眼神一沉:“可人总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 “你说错了!”许攸打断了袁绍的话,不知该不该说,或许他不给袁绍寄那封回信,此刻的局面也会好看得多,但又或许,其他的线索还是会如常地送到袁绍面前,让他给出那个答案。 袁绍骄傲惯了,一直觉得,自己是那个将要担负重任的人,也最终,让他变成了这样的“万众瞩目之人”。 “你怎么敢说,自己才是那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人呢?”许攸面露苦笑。 这句话好像是在问袁绍,又好像,其实在问的,是他自己。 许攸的声音,回荡在这过于安静的囚牢之中。 “就像我一直觉得你和袁术之中,是你比他才高量大,更有远见卓识,也必定能代表汝南袁氏,成就一番事业,直至三公高位。可反而是袁术先直白地向我发出了一句质问,问我许攸想要探寻陛下的身份,是否出自私心,也是因为我想要一份从众人中脱颖而出的从龙之功!那个时候我才发觉,我可能根本就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清醒!” 直到此刻,再去回忆袁术向他质问时的场面,许攸都有种难言的震撼。仿佛是一个早被他认定为痴儿的人,忽然张开了眼睛,告诉他,聪明人也没那么容易看透。 那么,聪明人又真的聪明吗?袁绍所推论的,又真的是真相吗? 许攸深吸了一口气:“本初,既然生死将定,把世态再看明白一些吧,总不能做个糊涂人。若是你早早回头,今日根本不会到这个地步!若不是你非要一份出将入相的功勋,这牧鸭治蝗之职,你也做得成!” 袁绍沉默了半晌,这才问道:“其余众人,是如何判的?” “洛阳新律,凡有罪之人,被判以笞杖徒流死五刑,叛国者,首恶当处以死刑,从恶流放。”许攸听得明白袁绍问这话的意思,随即说起了袁绍最是关心的问题,“高干高柔,已有响应你起事之举,按新律,也当一死。倒是你家中诸子,都还没得到你的消息,并未有谋反之举,已被捉拿,即将押解来京,秋后流放交州。” “至于我许攸,虽有回头,但仍有知情不报之过,待为你收尸之后,刑杖三十,劳役三年。” “你……” 许攸说着说着就笑了:“本初啊,你不会真觉得,陛下说要明确刑律,只是一句说辞,不以君王喜恶治国,只是收买人心,还觉得我许攸今日能来看你,是因我卖友求荣,能踩着你的尸骨,得到朝廷的重用吧?” “我也说不好,若是陛下不是今日的这位陛下,我会不会真觉得你这远走辽东,是一条好计策,又如袁术所说,在你不能给我首席谋士待遇的时候转身离开,但起码现在……” 他举起了餐盒之中的酒壶:“我当你袁本初是我的老友,不仅送你一程,也为你解惑。” “对了。”许攸又是一声唏嘘,将另一只酒壶递到了袁绍的面前,“这两壶酒,不是我准备的。” 袁绍拔开了酒塞,仰头大饮一口,忽然停下了动作,险些忘记将手中的酒壶搁下,泼得前襟一片狼藉。 许攸看到,袁绍忽然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忽然慨然泪下。“他……他为何不来?被他那好儿子警告不能交友不慎,所托非人吗?” 许攸答道:“他守函谷关,不可擅离职守而已。” 应该说,此刻的洛阳正值春末,身在此地的所有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情,也让此刻该当被处斩的袁绍,愈发成了其中格格不入的一员。听说那被绑架往兖州的荥阳王刘辩,都只休息了两日,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就连押解着袁绍的囚车,赶赴邙山脚下的刑场时,都少有洛阳百姓为了看个热闹跟上前来,只有一部分暂且歇下的,跟在囚车的队伍两侧。 袁绍无需仔细聆听,都能听到那些人交谈的声音。 无外乎就是说,国难当头,他这个名门之后,居然还有此贼胆,扰乱社稷,真是家国之耻,也不知道养出他袁绍的汝南袁氏,到底是真因替陛下隐瞒身份才被董卓所杀,还是因为另外的缘故。 说幸好那荥阳王看似懦弱,实则也是宗室之中的中流砥柱。若不然为何会选择由他来暂替陛下的身份。袁绍真是惹到了一个看起来软弱的硬茬。 说叛乱刚起就被平复,怎么不叫天命在汉。 说…… “我听城门校尉说,对袁绍和高家众人的判决,都是依托于新定的法度,要这么说,袁绍也算是为新法的执行开了先河了!” “陛下是真铁了心要整顿秩序,别管袁绍这谋逆有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别管这袁绍是什么身份,都即刻杀了以儆效尤。”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高家倒霉,比袁绍那几个没碰上面的儿子还惨。” “他们有什么惨的?会比吃不起饭的人还惨吗?陛下那招贤令发出都多久了?陛下在河东河内治灾的时候,又有多少有眼力的人捐钱捐物?他们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却非要撞这一条死路。就看着陛下仁善,可劲儿犯事呗。” “幸好这几个首恶被判速速处死,要不然,出门征战还得担心会不会有人给袁绍这种人求情,让他得到赦免。” “陛下心中有数的,何必担心这个……” 若不是已对这些世家子弟失去了希望,也不再对他们有所优待,为何会让黑山军中那些原本目不识丁的人努力学字呢?经历过起落的陛下,也自然不会被袁绍的花言巧语所骗,让他逃出生天。 陛下更是将处决袁绍的地方,选在了邙山脚下。 这邙山之上,安葬着多少大汉帝王以及先贤,也安葬着诸多洛阳的百姓。 袁绍血溅此地,仿佛正是在向他们谢罪。 当袁绍伏于刑台之上的时候,远处的青山像是一团阴影覆压在了他的身上,也用另一种方式禁锢住了他的手脚。直到背后的刀斧高高举起,裹挟着劲风劈砍而来。 第100章 (二更) 他才在为自己恍然有所得,甚至在前线立了功劳而自豪,哪知道这一个转头之间,就传来了这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 袁绍!!! 袁本初!!! 若不是袁术身在此地,被这样多双眼睛盯着,他简直想要把这个名字声嘶力竭怒斥喊出!光喊这个名字还不够,还得加上这样的一句—— 他疯了吗? 袁绍他在洛阳的名流圈子里吃得开,那都已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要朋友没几个朋友,要兵马没有兵马,他怎么会想到谋逆的!袁术心知肚明,袁绍也没有要离、庆忌这样的刺客的本事。但他就是谋逆了! 谋逆也就算了,他还…… 这就已经落败伏诛,留下他袁术还完全在状况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在一瞬间,就从陛下将来前线犒军封赏的欢天喜地气氛里,掉到了兄弟谋逆被杀的噩耗当中。 袁术本就不是什么耐受力很强的性情,在这惊天消息面前,何止是脸色惨白,更是眼前一黑,险些就要倒下去,满脑子都是“袁绍误我”。 袁绍误他啊! 但当他捂着脑袋,极力说服自己不能倒下去的时候,又在恍惚间,想起了许攸和他说过的那些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袁术虽不知道袁绍的行动,却不是对袁绍会这么做一无所知,只是没想到,袁绍依然如此笃定于陛下身份有异,也这么快付诸行动了。 换句话说,他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若是按照谋逆之人株连九族,还要清算相关人员的算法,他可能也并不无辜。 一想到此,袁术的脑袋就更是痛得厉害。 真是糟糕透顶了!他袁术到底是哪来的运气,要有这样一个兄长! “长水校尉……” “袁公路!” 袁术猛地一震,被这一声,自内心绝望的哀嚎中短暂挣脱了出来,抬眼就见,眼前这一众人等仍是将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让他险些怀疑,这群人此刻表面的平静之下,是否正是摩拳擦掌要将他捉拿的冲动。 甚至那“袁公路”三个字,还是于夫罗喊出来的。 这人连和陛下攀亲的话都敢说,怎么不敢盯着拿他袁术的脑袋立功? 但幸好,紧随而来的声音,是从那运筹帷幄的军师口中说出来的:“我看你也不必如此焦虑,情况没坏到这个地步。” 贾诩不疾不徐地说道,声音里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亲和力:“我也问了这报信之人,陛下只说要来前线犒军,以定凉州军心,却没说要把你袁公路拿下,一并清算谋逆大罪,可见陛下应当没有连坐的意思。” “……真的?”袁术声音颤抖着,艰难地问道。 贾诩点了点头。他这人一向知道如何生存,也在听到袁绍谋逆这句话时,即刻心中一惊。若是袁绍的事情会牵连到袁术,他们这些和袁术一并行动的,谁知会不会另有麻烦。但从陛下让人传达的消息看来,袁术是安全的,他也是安全的,这就很好。 贾诩不欲多说,以防胡乱揣测了圣意,可这句太过简略的话,仍不能让袁术放下心来。“但……” “但什么但!”吕布一拍桌子,满脸不悦地看向了袁术,“你现在就已成了这样,到时候迎接陛下抵达凉州时,你是不是也要两股战战,说不全话?这是不是影响了我们的军容?你若跟袁绍的谋逆无关,就稳重一点!” 张辽努力把嘴角往下压了压,才没当场笑出来。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吕布居然还有劝别人稳重的一天。 吕布却浑然不觉自己这话有任何的问题,一见袁术面露恍然,又趁热打铁补了一句:“也不想想,陛下一向不让人胡乱揣摩他的意图,要是真因袁绍迁怒到你身上,会不说吗?总不能是觉得,你太没用了,怎么都不可能偷偷跑掉吧?” 袁术:“……” 这话好像是在安慰他的,但是怎么就听起来这么怪呢? 他怎么就没用了?于夫罗还是他救的呢! 可就是在袁术意欲出口辩驳的那一刻,他忽然听见下方传来了一道笑声。他怒目而视,就见年少气盛的马超低着脑袋,极力克制着笑意,浑然不知四世三公子弟谋反是何等大事,只觉眼前的一切真是有够好笑的。 哈哈哈哈哈这群人也真是太有意思了。 “嘶……”马超脸色一变,一把捂住了后颈。 就在他努力憋笑的时候,马腾抄起了手边的剑鞘,直接敲了上去。 马超一个转头,就对上了父亲警告的目光,仿佛是在说,他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他们两个都是因为被吕布俘虏才为陛下效力的,虽然在擒拿韩遂一事上立了功,但这功劳,却还不足以抵扣早年间的大过。 此番陛下亲临凉州,若不是要与董卓正式开战的话,就是要清算凉州内部的叛军。别弄得好像他们的处境就比袁术好多少。 慎重,务必慎重! 上首的贾诩将这对降将父子的表现看在眼中,从容地摸了摸胡须:“总之,陛下自洛阳起行,至多一月便会抵达我等屯兵的汉阳郡,还望各位在陛下到前谨守本职,再争表现。” “也务必沿线严密戍守,谨防董卓自关中打向凉州,让陛下看了我们的笑话!” 他让吕布去信董卓,是进一步打乱董卓的阵脚,让其忙中出错,给陛下以攻入关中的机会,可不是骄兵的炫耀,让董卓抓住痛脚反击! …… 正欲离京的刘秉也是这样想的。 孙轻苦着一张脸,哀叹陛下此行凉州路途遥远,却不将他带上,混在天子车架之前,试图描绘出西凉的可怕,借此让陛下增加随行的兵马。 然而这个小伎俩,显然是被陛下当场识破了。“少把你这夸张的描述用在这里,凉州战局暂定,贾文和为人稳重,必不会叫此间突生大乱。” 刘秉还不知道孙轻是什么人?西凉军要是知道,自己能得到这样的大力宣传,估计就要大喊一声冤枉。 “你与公明留守洛阳,协助文若守好都城,这重任,你总是得担起来的。”刘秉温声劝道,“黑山军这名号,虽然在进入洛阳后不再适合沿用,但朕又没忘记,是何人功劳最大。如今洛阳正值兴复,鱼龙混杂,你等元从自草莽起家,散布于百姓之间,正是朕最为清明的一对耳目。为何要舍长而取短,为了留在天子近前,就非要随同一并前往凉州呢?” “再者说来,如今荆州方面虽然大局已定,但仍不免需人手支援,冀州方面,飞燕迟迟未将消息传回,朕心中略有担忧。若这两路需要驰援,论起配合,都是你与他们最是相熟,适合接受调派,赶赴前线。哪一处,不比前往凉州更为合适?” 孙轻张了张嘴,反正是没能在陛下这番太过有理有据的话前,继续说出自己的歪理邪说。甚至不知为何,只觉一阵眼热。 陛下说他们是最清明的耳目时,一点都没有字斟句酌的犹豫,只是如此简单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也最为直白地击中了要害。 “洛阳各方田屯之间的水渠,在朕起行凉州犒军后,也需继续好生挖掘,绝不可敷衍,此事你也为我督办着。别忘了,朕为你赐的表字,是何意思。” “陛下……” 刘秉摆了摆手,孙轻顿时被定在了原地。 再一看,又有一人也向陛下凑了过去,请求一并出行。 要不怎么说,人总是从对比中得到幸福的呢。 这位只听陛下说了两句话,就被人礼貌地请到一边去了。 直到这一行车马正式起行,随着那一众仪仗旗幡消失在视线当中,这位还在道旁生闷气呢。 孙轻顿时就乐了:“荥阳王,不是我说你,实在是你这要求过分了些。陛下此行是去犒军,去收复凉州的,带上你这个……” 带上这个曾经的替身,算怎么回事呢?还是好好在洛阳干活吧。 看在刘辩居然如此有魄力地瓦解了袁绍的谋逆阴谋,为陛下立了功劳,他决定暂时抛开对荥阳王的偏见,再对他尊敬几分。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刘辩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我过分?我这不是怕陛下离京,连城门校尉都想要擅离职守,京城安保不佳,到时候又让我被人劫走吗?” 那他怎能不为自己的前途考虑考虑,请求陛下把他也带走算了。 看看陛下身边随行的都是什么人。 赵云,在来投奔陛下的路上,就救了卞夫人和曹丕等一众人,长相俊朗,气度沉稳,谁看了都觉得可靠。 高顺就更不用说了,简直就是他刘辩的救命恩人。麾下的陷阵营别看的只有七百甲兵,都都是步兵,却简直像是一块铜墙铁壁,保护在人的面前。 是不是比偌大一个洛阳分散着为数不多的兵马,让人觉得可靠多了? 刘辩有短暂的一瞬,在心中思考,陛下把才投靠过来的高顺带出门去,是不是觉得这七百甲兵造价不菲,充当门面时方有几分帝王仪仗的风范,但又立刻在脑海里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陛下必定不是如此肤浅的人,不过是千金之子戒垂堂,需要绝对安全的队伍沿途护送罢了。 “你什么意思?”孙轻不知刘辩此刻所想,已是额角青筋一跳,被刘辩的那句话给气了个正着。“你放心,我若玩忽职守,让你再受一次难,我把我自己的脑袋给你!” 陛下离京又如何?他必定一边勤恳进学,一边严防死守! …… 刘秉听着后方隐约能传来的动静不由失笑。 他越发觉得自己做出的这个前往凉州犒军的决定,可说是无比英明。 或许他暂时离开司隶,还真能让这些治下官员各有成长。 第101章 听到了吗?他,还,有,救! 若是陛下真打算清算他了,根本不会记什么他射出了一箭,只会记得他袁术和袁绍一样姓袁,出自汝南袁氏,也是因袁氏引董卓入京一并被贬的。 可现在这句话的意思,就显然不是要将他连坐。 有救!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于夫罗伸手抓住了袁术,“别忘了,咱们是听从调度,才从佯装败军的闲人,转为堵截阎行去路的兵马。先得等前面的人向陛下汇报完了事情再去领赏。” 他虽是陛下的“亲戚”,但也是知道什么是规矩的。 袁术的表情顿时扭曲了一瞬。 这两人慢了一步,也就被同样傻站在原地、现在才回过神来的吕布抓了个正着。 袁术没来得及问出的那句话,则被吕布抢先出了口:“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陛下说什么了吗? 吕布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就差没将那八个字直接写在脸上,用着极尽炫耀的口吻说道:“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在陛下看来,这赤兔马在战马中独占鳌头,我吕布也就……” “吕将军,陛下已入军营了。”傅干终于还是没忍住,提醒了一句。 很难说,对这位年轻人来讲,最开始还觉吕布此人稳重威风的印象,现在是不是早已随着深入了解荡然无存。 就算还仅剩下了一些,此刻眼见吕布在陛下面前的表现,大概也不复存在了。 但又或许,在吕布的战功面前,另有一份让人尊敬的新印象。 自吕布带兵闯马腾军营以来,因他一战擒三马的战绩,对他大加称赞,试图于他拉近关系的人不在少数,可只有陛下的这句夸赞,让他得意忘形,到了失态的地步,倒也反过来说明了一件事。 在各方将领心中,重振汉室声威的陛下,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分量! 不仅傅干是这样想的,头一次面见陛下的马腾,也是这样想的。 他先是被陛下摆开的甲兵亲卫所慑,又见到了吕布在陛下面前的失态,再便是有些忐忑地伏地拜倒,忐忑地等待着上首之人的宣判。 令他忐忑的,何止是眼前这位陛下掌握实权的表现,也是他在两句话便叫吕布和袁术折服的轻描淡写后,先问起了他这位降将。 “朕有一句话,想问问马腾将军。”刘秉不动声色地向在场众人扫视了一圈,最后先定格在了马腾的身上。 “陛下请问。” “若是时间可以倒退,回到你未曾因战事紧迫,不得不为保全己身而投敌造反的时候,再给你一次做选择的机会,你会如何?” 马腾深吸了一口气,在片刻的迟疑后答道:“若凉州刺史仍是耿鄙之流,不得不反!还请陛下恕罪!” “那你的答案呢?”在旁的马超心中正觉,父亲给出了一个异常讨巧的回答,就忽然对上了陛下的眼睛,也顿时意识到,这个问题又被意外地抛到了他的身上。 马超的目光短暂地掠过了晚一步入帐的吕布,心中忽有几分决断,叩首答道:“陛下要赦要罚,我等都认,但这所谓的倒退假设,便大可不必。我等在凉州起事,争夺兵马土地,得董卓启用,又为吕将军所克,随后戴罪立功,都是因缘际会,命该如此,若无此前种种,就没有今日我父子在凉州稍有威名,能得陛下召见!马超不做假设,只争将来!” 刘秉闻言,和贾诩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个问题的答案里,将马腾马超父子的性格暴露无遗。 马腾此人虽是羌汉之后,却并非肆无忌惮之人,应变谈吐间仍有一份沉稳,倒是那马超,眼见吕布这脾性颇得陛下器重,干脆冒险一试,向他“学习”。这句不做假设只争将来,倒是很有横冲直撞的味道了,可惜这话中言辞,又将他这点心思透露了出来。 不过,无论是哪个答案,都比说什么自当死守城池,效忠大汉,要让人满意。 这父子二人可用,只是要用之得法。 刘秉心中有了结论,佯装板着面容,稍有几分不悦:“若是如你所说,凉州将领要想出头,得以面圣,就只有谋逆打出名声这一条出路?” 马腾险些想要冲上去捂住马超的嘴,只因这少年人开口就是一句不太客气的反问:“难道不是吗?关西将领在朝堂之上,一向没多少地位。人人嫌弃凉州武将粗鄙,纵使立功也未必能得重用,这便是事实。” “我父亲早年间从军中从事做起,后因征战有功,得到提拔,做了偏将军,按说已是军中栋梁,可那耿鄙来到凉州后,非但不听他劝说,还一意孤行,终究酿成大祸。若这只是耿鄙一人之过,也就罢了,但这分明是多年间的偏狭之见,酿成了苦果!耿鄙之流,可轻易官居刺史高位,凉州出身的官员,却迟迟不得提拔!” “你说话未免太放肆了!此为先帝所为,与陛下何干!”吕布向着马超怒目而视,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若是他手中此刻能有一把武器的话,只怕他会毫不犹豫地向着马超挥出去。 可他瞧见的却不是马超因先前的落败而对他有所敬畏,反而是在他出声的刹那,抬眸向着他看来,眼中不乏挑衅之色。 吕布仍有几分茫然,一旁的贾诩却是将这份挑衅看得清楚,在心中默道了一声果然是年轻人。 刘秉莞尔,从容不迫地回问:“如你所说,如今朝廷的选官之法,边地官员提携远不如中原,理当有所改变。” “是!”马超瞪圆了一双眼睛,直白地答道:“司隶有一首民谣,传到了凉州,说的是,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这难道就对吗?” “那么以你所见,该当如何呢?” 马超觉得自己应当是赌对了,因为此刻陛下的表情中并无对他直言不讳,仿佛没多少心眼的表现有所不满,也不见因那指摘朝廷不够公正的话生气,只是又问了一句该当如何。 可这句话,又把马超给问倒了。 他毕竟年岁不大,只知西凉武将多遭偏见,却觉,什么“他们也需要朝中有人”这样的话,不该说出在陛下面前的。 他支吾了两声,没能给出一句有条理的答复。 倒是刘秉已笑着摇了摇头:“先从武官初选说起吧。我在河内时,与臣属就察举制有过一段交谈,说它执行至今,已过多地关注于孝而非才能,对于朝廷治理天下,对于皇帝越过豪强宗族的蒙蔽看清这世道,并无多大的好处。所以先前为了重新筹措洛阳朝廷,向天下各州发布了招贤令,又对这些应邀而来的贤才出题测试,反而可能是另外一条正道。” “那么文臣能以此考核之法公正地遴选,佐以对官员背景人品的调查,以防真只选出了徒有才华,实则为祸乡里的恶徒,武将能否如此呢?” 马超的眼睛只亮起了一瞬,就听到了刘秉的回答:“能,也不能。” “吕将军难道是仅有作战勇猛,就能成大将的吗?朕详细读过文和送回的军报,说奉先领兵埋伏于军营之外,却并未即刻行动,而是按捺住了交战的冲动,只等个最好的动手时机。他军中上下的配合,也不止是由他一人驰骋冲阵,杀得敌军抱头鼠窜便够了的。锋矢之后,也需有令行禁止的精锐,组成托举刀锋的刀把,那将军平日里的演兵,就得有方有度。” “可这训导士卒、操持军务之事,是等闲的考核能校验出来的吗?又是寻常的武官从事能接触到的东西吗?” 马超沉默着皱起了眉头,其实能从刘秉的口中听出几分对这武举的意动,可还是被这疑难阻拦了下来。 或者说,是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 他试探着答道:“那就多设几项考核的标准,不能只是弓马娴熟,卓有勇力?” “不是如此简单的。”刘秉回道,“朝廷选官,自要政令上下通达,官员忠心于君主,那这考核之中就应有兵书墨义,朝廷法度的考核,可凉州诸羌之中,能识文断字的都在极少数,岂不是又觉朝廷于他们有所偏见了吗?” 设置他们都不会的考核科目,这叫什么?这叫歧视! “便如你父亲这般识得汉字,也已做上偏将军的,朝廷只需调整督查军纪,核验战功,以定例升迁就好。而那组建吏曹官员之事,京中已有人在办了。对于再次一等的武官呢?” “朕有一个想法,你要不要听一听?” 马超此刻俨然已经忘记了,他最开始决定说话放肆一些的时候,是要在陛下面前和吕布较劲,现在已完全被带入了陛下的节奏之中。 他连连点头,又忽然意识到,陛下可以拿出这等闲话家常一般的语气,他却不能如此冒犯,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刘秉说道:“凡是考核,都需先有人,再有考。洛阳招贤令下的考核,是因天下有万千读书的士人,那武将的考核呢?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卒,是少了野心,但也必须承认,不是每个士卒都有这样的天资成为将领。而有条件成为将领的人,也需有运道从战场上活下来,再有学习些东西的机会。” “朕没这个本事,管这战场上的刀剑无眼,只能管管,让羌人将领学得汉话汉字,顺应朝廷遴选官员的标准。简而言之,在凉州设一处官学,不教什么五经要义,只教如何做大汉的武将,你以为如何?” 马超抿了抿唇,不得不承认陛下的话说得对。他指责朝廷对凉州将领少有提拔的时候也忘记了一件事,有相当一部分所谓的将领,是无法走入司隶,向陛下妥善陈情的。若是真让他们直接升迁,才真是要让朝廷乱了军队的秩序。 第102章 他养鸭子?! 在意识到贾诩话中意思的下一刻,袁术险些当场跳起来。 他袁术斗鸡走狗的消遣没少做,却何曾养过鸭子!那都是…… “长水校尉,欲重蹈逆贼袁绍之覆辙吗?”贾诩的声音一改先前的温和,也忽然有若又一道惊雷,劈在了袁术的头上,让他刚要出口的抗争,顿时被堵塞在了喉咙口。 袁术猛地一怔:“……” 是,是了,袁绍不就是自矜身份,不愿做这牧鸭之事,才突然远走,把那谋逆的计划暴露在了人前,害得他差点以为自己也要跟着完蛋吗?若是他也效仿袁绍一般,觉得这职务不合身份,那惩处,恐怕真要落到他的头上来! 他连匈奴人都扮过了,还怕做不来养鸭之事吗? 袁绍不肯做的事情,他袁术做了,才总算是,为他得以活命,给出了个面向众人的交代。 只是…… 贾诩想着陛下先前说起的“欲分化世家,令朝中重现活水,此刻正需一标杆”,面上岿然不动,心中却自有一番起伏。 又瞧见他眼前,袁术小心地向着他挪动了两步,眼睛向那周围一转,继续如同做贼一般低声问道:“可否,劳烦文和先生再为我解惑?” 袁术抬手示意,贾诩随之迈开了脚步。 “你想知道什么?” 袁术搓了搓手,没甚底气地问道:“以先生看来,这牧鸭治蝗之事,前途如何?” 贾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都要保命为上了,还在意前途这东西?” 这话说得简直太实在了,实在到,都有点不像是贾诩说出来的话,也成功让袁术为之一噎。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我……” “你袁公路毕竟是汝南袁氏仅剩的希望,不能自此埋没于鸡鸭犬豕之间?”贾诩老神在在地回问,打断了袁绍又一次出现的支支吾吾。不等袁术开口,他就已继续说道:“那么且容我问你两个问题。” “其一,你袁术作战的本事,比之陛下的其他将领如何?” 袁术:“……” 若是再早上半年,向他问出这个问题,以他的脾性必定敢说,他袁术不仅精通君子六艺,还自有一份凭借名望一呼百应的本事,若不然,早前逃奔出洛阳时,他也没法在荆州另起一路“义军”。至于这算不算将领的本事? 反正他带兵了。 可现在,袁术亲眼目睹了在仓促起兵之中,吕布和张辽如何联手,击退了马腾韩遂等人,怎敢再将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他也已经知道了,自己先前的号召力从何而来,偏偏因为袁绍谋反,这东西变得有些尴尬。 “我……射术尚可。” “军中随便一位校尉的射术,都差不了。”贾诩叹了口气,“陛下已向马腾等人许诺,要在凉州境内开办武官官学,这精通射术之人,怕是翻倍也不止。这话,我没说错吧?” 袁术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贾诩说得一点也没错!这凉州地界上,征战乃是常事,十几岁的孩子,都是从抢夺作战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射箭只是最基本的对敌手段。他这点本事,已完全不够看了! “第二个问题,你觉得这战事还要持续多久呢?”贾诩望着袁术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追问。 这并不是个要让袁术回答的问题,因为贾诩已继续说了下去:“如今的战场,算起来只有四处。冀青交界之地,有黄巾盘踞,仍未向朝廷宣告效忠。” “……司隶校尉已赶赴此地了。”袁术恍惚答道。 有张燕这位同样黄巾出身的将领从中说和,有杜长此人摆出自己在河东的亲身体会作为佐证,要说服他们来投,或许会有麻烦,但不是真正的难事。 “荆州,州牧兵马与宗贼交战。” 袁术咬了咬牙:“我知道孙文台的本事,现在还未正式向洛阳传递捷报,不是他打不过,只是在等待时机。” 这话自袁术的嘴里说出来,颇有几分不情不愿的意思。但他一抬眼,就对上了贾诩的目光,那其中仿佛在说“原来你还不算笨”,又让他吞回了这份不甘。 贾诩指了指地下,“再,就是此地。” 袁术随之低下了脑袋:“陛下在此,也提出了长久维系安定之策,不必多说。” “然后就是关中了。”贾诩语气从容,“但正如你先前所答,前面的三处战场虽然拖住了陛下的脚步,但都只需要时间而已,董卓位居关中,已是作茧自缚,迟早要被朝廷的兵马侵吞,要将其攻破,至多只在一二年之间。” “一旦陛下打入关中,剿灭董贼,这天下正统之名,再无任何东西可以撼动,当向北收复幽州,向南收回益州,重启西域都护,令乌桓匈奴山越蛮夷前来朝见。还需要如今日一般,各方布设将领,多路开战吗?” 扩张是很耗费财力的事情。昔年汉武帝北击匈奴,打出了汉廷的声威,立住了华夏的脊梁,却也让天下经济窘迫。以贾诩自陛下的脾性中推断,在让天下从两个朝廷恢复到一个后,陛下不会让战事持续太久,必定要先图谋民生。 这样一来,如袁术这样算不得好将领的人,还能当这校尉吗? 袁术也意识到了贾诩话中的意思,顿时后背一凉。 可他马上就听到了贾诩的话:“战事有穷尽,农事却始终是民生之本。你现在还觉得,这牧鸭治蝗,是在苛待于你吗?牧鸭将军再如何难听,叫你觉得有堕世家颜面,那也是做的实事啊!” 袁术的脑海中一道电闪,像是骤然间因这一番话,劈开了当中的迷雾:“文和先生说得对,袁绍不识好歹,不知这牧鸭重任所在!” 他愈发郑重地向贾诩行了个礼:“多谢先生解惑,陛下委任若下,我绝不敷衍,必定办好这大事!” …… “但也没说,吕布居然已经因功受封槐里侯啊……”袁术苦着一张脸缩在墙角,脸上的郁闷就差没具象化出一片阴云,在他的头上落雨。 槐里侯,是关内侯,只有爵名,而无实封的封地,不代表着吕布能在这个叫槐里的地方呼风唤雨,甚至,因先帝用五百万钱买卖关内侯名号,这爵位的含金量已是大大下跌,远没有早年间那“李广难封”的门槛。 可那又如何? 方才自袁术面前走过的吕布腰佩紫绶,悬系金龟侯印,一副神气抖擞的样子,还不忘和路过的人解释,说他这关内侯还有另外的两重意思。 先帝是封过一个关内侯的,还不是一个寻常的将领,而是如今被董卓扣押在长安的名将皇甫嵩!而这个槐里侯,是皇甫嵩在平定了黄巾之乱后得到的封赏! 换而言之,陛下是将他吕布比作了皇甫嵩这样的栋梁之将! 又因这槐里位处关中,一个槐里侯的封号,足以表达陛下进取关中之心啊。 若不能替陛下扫平凉州的隐患,一路打向关中,他吕布如何对得起那句“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夸赞,又如何对得起陛下对他这份器重。 别管吕布是不是既有攻入洛阳之功,又有平定马腾韩遂之乱的战功吧,反正袁术羡慕得是眼睛都要绿了。 “还有那张辽,居然得到了凉州刺史的官职。他一开始,不就是来凉州接人的吗?” 姑且不提这凉州刺史,是不是一个要和各方羌人打交道,可能往后还有频频摩擦的苦差事吧。想想张辽的年龄,再想想“刺史”这个官职的分量,袁术的眼睛就更绿了。 怎么他就不能这般在陛下面前出头,得到重用呢? 于夫罗一边听着这怨气冲天的艳羡之词,一边欲言又止地向袁术看来:“你……脚边这一群鸭子是哪里来的?” 若是此刻的袁术还是那一派假装的匈奴人打扮,脚边放点这“摆设”也就算了,可他现在已为了迎接陛下的到来,一身收拾得齐整,还…… 袁术一把护住了自己面前的笼子,看得于夫罗又是眼皮一跳,自觉自己还没嘴馋到,要把这些毛没长齐的玩意下锅的地步!他护什么护!护食吗? 他也随即见到,袁术不知为何,又忽然重拾起了信心:“你懂什么,这是我的未来!” 马超骑马出营,同样一脸讶异地看向了袁术和于夫罗的方向,不知这两位先向陛下效力的,为何会对着一群鸭子起了争执。 但他此刻正有要事待办,无暇和他们交谈解惑,只当这是他们凉州人所不知道的中原特色。 这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为了办到陛下说的征集建议、为官学群策群力之事,马超已连夜假借马腾的名义,向周围的诸羌各部首领,送出了一份口信,邀请他们即刻赶赴高平会面,在此地议事。他也要尽早启程,先去准备。 那袁术在做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也很快没有多余的精力管别人了。 因为当马超抵达高平城的时候,便发觉,他的想法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 他以为自己看到的,应该是各方首领或是自己抵达,或是派遣心腹前来,众人围坐在一起,为了凉州的未来商讨,谁知道,来的竟只有零星的三五个人,还在他抵达后一脸警惕地看向了他的身后,确认马超只是自己前来,并没有带上其他兵马随行,不是来捉人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超又不是眼瞎,当即勃然大怒:“你们把我当成是什么人了,还要用这种借口把你们诓骗上当不成?” “……那可难保?跟着马将军出兵的有一路全军覆没,只剩下几个活人,谁知道你这番把我们找来,是为的什么。” 第103章 (一更) 杀! 有害无利,祸国殃民,当速杀之! 不过,这封行将送往荆州的圣谕,又在刘秉的手中停留了一阵。 贾诩自觉自己应当没有看错,和他离开河内启程凉州时相比,陛下的面容其实没有太大的改变,可眉眼间的气度,却又分明有了一番变动。 在做出这个举足轻重的决定时,他已更像一位杀伐果断的帝王。 刘秉提笔,又在诏令上写下了一个字。 …… 诏书被疾驰的快马接连传过数处驿站,直抵襄阳,来到了身在此地的荆州牧刘备的面前。 这两月之间他也未曾闲着,在蒯越蒯良的协助下,于是,自南阳到襄阳一带的田地与粮仓,他已全都走访了一遍,对外,正是一派荆州牧要在此地大展拳脚的表现。 但直到此刻,陛下的诏令送抵,才真正叫做“大展拳脚”。 郭嘉刚抵州牧官署,就看到张飞几乎是脚不离地地冲进来的,连忙往旁边退了一步,又忍不住提醒道:“张将军,注意些风度!” 张飞脚步一刹,“军师,我都快要闲得长霉了,还注意风度呢!” 郭嘉摇着扇子哈哈笑道:“现在可还没到荆楚的雨季,哪来的长霉?” 张飞竖着眉头,对郭嘉这不懂夸张形容的回话大为不满:“您瞧瞧,连被当俘虏押解到洛阳的刘表,都因出使荆州立下了大功,得了冀州牧的官职,我们守住我大哥这荆州牧的位置、打退董卓的乱军是快,可随后的进展却实在是慢,还没我的用武之地!这不叫闲置发霉,叫什么?” 郭嘉听着这抱怨,反而笑了:“可我怎么听说,张将军近来也没闲着,没少找军中的士卒切磋,先是闹了一次到刘使君的面前,挨了一顿警告,又是在比箭上输给了军中的一名军曲侯,让刘使君喜得一名神射手?” 这都能叫闲着的话,他郭嘉身上都该爬满青苔了。 张飞的声音顿时就小了:“……那与云长相比,我确是没甚可做的。” 要不然他怎么会去军中找人比箭,然后与那射术出众的军区侯交起了手,让州牧麾下多出了一名为黄忠的将领。 总之,此番再不让他领兵出征,他真是…… “翼德。”刘备一声轻唤,顿时让张飞闭上了嘴。 他干咳了两声,见同在此地的还有被招揽得用不久的黄忠,连忙摆出了一副貌似稳重的模样,整了整衣衫,入得屋中后,便安分地寻了个坐处。 郭嘉心中默默感慨了一句,这果然该叫一物降一物。 他正待落座,忽见刘备向他招了招手:“奉孝,你来看看陛下的诏令。” 郭嘉少有地端正了脸色,只因他瞧见,当刘备的视线从张飞身上转回到面前这封信上的时候,那张让人一见便觉宽厚温和的脸上,自眉心浮现出了一点褶皱。蒯越和蒯良兄弟也彼此对视了一眼,不知是何情况。 当郭嘉接过这封诏令的时候,顿时意识到了,刘备的表现因何而来。 这诏书通篇用着和缓从容的笔触,回复了刘备提及的荆州情况,所谓“蛮夷群聚于山川洪泽,自恃地利,盘踞作乱,令朝廷政令不得通达于州郡,迫使百姓难得教化,不得不仰仗起鼻息”,如今既然按照刘备的来信中所说,他们已因对抗朝廷征讨的目的更为密切地抱团在了一起,出战的时机已然成熟,那就不必再等了。入秋前务必平定首恶,打破荆南四郡宗贼为祸的局面,彻底将荆州收归朝廷治下。 诏书中还说,刘备与孙坚配合默契,各司其职,让陛下甚为满意,待得平定宗贼,将安陆黄氏为首的地头蛇连根拔起,必当各有封赏。 唯独不同的,只在于这份诏书中的一个字。 那个字,和诏书并非一人所写,而是陛下本人的字迹。 刘备曾见过陛下所写的罪己诏,那原件也还在他的手中,认得出陛下的手书,可眼前的这一个字,虽也曾在罪己诏上出现过,却好像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有犹豫,一气呵成,哪怕称不上名家笔法,甚至还有些四平八稳的端正,却在每一笔中,都透着意态坚决的锋芒。 一个“杀”字! 一个帝王批注,又一次强调的“杀”字! 也正是这一个字,让刘备手中的诏书,忽然变得稍微有些烫手。 “使君疑惑的是什么?”郭嘉却不曾因这异样的增补一字而觉困惑,反而像是忽然放下了某种包袱,开口回问道。 “陛下……” “陛下宽仁,不欲士卒死伤太多,故而令我等不可贸然与敌军开战,葬身于川泽之间,于是有了我等在荆州的徐徐图之,里应外合。但陛下已看到了袁绍名为投诚实则包藏祸心之事,险些叫他联手陈留高氏逃遁幽州而去,又为何还要一味宽仁,非要收服荆南宗贼为己用呢?杀之无妨!杀之,也无损于陛下的圣君之名!” 郭嘉眼中,实不难让人读出,他对陛下这一字号令的满意。 “自我们前来荆州,已四月有余,早就给了那些各立山头之人以选择的机会,时至今日仍无悔改,以为长江天险便能拦住朝廷征讨大军的,死了也不冤枉,也不必说他们是大汉百姓!” “黄祖之子黄射被俘时身负重伤,不治而亡,孙将军与黄祖之间已有一份杀子之仇,若非要因黄氏势大而强行将其收服,只怕将来必生龃龉。这个杀字,也算陛下为刘使君和孙将军的托底了!” 所以,不必担心陛下这个另外写出的“杀”字,是他在袁绍的背叛中又受到了什么刺激。那依然是一个笔画中正,平稳有度的字,只是多了几分理当有的锋芒。再想想陛下先是不顾安危,亲身前往河内平定大疫,又在捷报传来后赶赴凉州前线犒军,这份担当,也成了这个“杀”字的底色。 刘备不由展颜:“好!那就如陛下所愿,即刻发兵,征讨荆南宗贼联军!也即刻令人将这份诏书,先行送至孙将军处!” …… 身在江陵的孙坚可不像是刘备一般,在瞧见这份诏书的时候,还先因诏书中不同寻常的一字,不忘关心了一下陛下的身心健康,而是当即激动地站了起来。 张飞说自己闲得要长毛发霉了,他也差不了多少。 接连两月间,和黄祖那边的交手,全是小打小闹,在此等情形下,孙策居然还和他抢着出营作战,说是哪有主帅天天出征的…… 现在,可算是等到这条全线进攻的号令了! “来人,传令调兵!” 随着孙坚的这一声令下,自兵马南下以来,陆续汇聚于江陵的兵马,都随之动了起来。一行行兵马整军待发,皆是一派振奋抖擞的模样。 孙策刚披挂了甲胄,自帐中出营,便有些奇怪地看到,周瑜自孙坚处将那份诏书借阅一观,面露几分深思。 这位自扬州带人带物前来支援的友人,虽然年纪尚轻,但在孙策看来,已如军中的智囊一般。 “公瑾!”孙策上前一步,拍在了他的肩头,“怎么了?是这诏书中有什么被我们漏掉的东西?” “不,算不上,我只是在想一件事。”周瑜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向孙策解释道,“我是在想陛下的态度。” “态度?什么态度?对方非要与朝廷抗争,那就打过江去呗!正好将那自我父亲北上后占据长沙作乱的贼党一并解决了,免得他们觉得,陛下正要与那董贼拥立的皇帝争夺天下正统,就没空治他们这群逆贼!” 少年将军眉眼飞扬,话中满是剿灭敌人的信心,让自他们二人身边匆匆走过的士卒看得神情一振,又增添了几分作战的勇气。 周瑜也闻言笑道:“这是其一。另外……” “南方战局,以江淮为界,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此战正式展开,孙将军与刘使君奉命扫平荆南四郡宗贼,我看这宗贼的下场,也会是吴郡世家的下场。” 孙策没有直接反问出一句为何,而是顺着周瑜的话往下想去。毕竟他父母都是吴郡出身,对于此地的情况了如指掌,不由眼神一动。 这话也真不算是胡乱推断。 那盘踞在江夏郡的黄氏说是介乎宗贼和世家大姓之间,也不为过。陛下没有因其名望,便要对黄祖招安的想法,那么,对那群向来高傲、看不起孙坚的吴郡高门呢? 虽说从扬州到洛阳路途遥远,但以周瑜为例,真有消息门路的人,应当早已知道了京中的情况,有心报国的,也早可以从扬州出发,前来荆州为朝廷助力,又或是从扬州另组建一支协助孙坚除贼的兵马,而不是仍旧安坐扬州,自以为身处吴越偏远之地,就能自成一方势力。 今日,这个落笔坚决的杀字,扑向的是与孙坚大军隔江对望的黄祖,明日,就有可能是扬州那群抱残守缺的高门! 周瑜在这一个“杀”字中,看到的是从袁绍这里掀开的一角。 有功则赏,有罪则罚,这位陛下好像比他想的还要恩怨分明,规则明确。 “罢了,此刻说这些无用。”他将手中的诏书一合,递到了孙策的手中,“先打好眼前的这一仗吧!黄祖和那长沙乱贼联手,与我们隔江而望,他举兵盘踞的夏口,还是汉水与长江水路的交汇之地,这一仗,说来只是个杀字,也没那么好打!” “哈哈哈,公瑾,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孙策朗声笑道,“纵使铁索横江,截断去路,我也自能闯出一条生路!” 也该叫这群乱贼看看了。他父亲当年能转战长沙零陵,平定观鹄之乱,如今也能把这群聚众壮胆的宗贼水匪一网打尽! “走!”恰在此时,有人将孙策的坐骑牵到了此地。 第104章 (二更) 他本是河东人士,又追随刘备转战中原,前往幽州,并不曾在此前来过荆州。 可这个结论的得出,甚至不需要他对长江流经此地的这一段水系有多少了解。 乌林到赤壁的这一段,就如长江流经这一段的壶口,再往东去,江面的宽度几乎达到此地的三倍。 若孙坚大军放弃了在洞庭这片地势复杂的位置,也放弃了从黄祖家族世代经营的夏口登陆—— 那么屯兵乌林,而后一举渡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黄祖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此地,也正好位处我这夏口与那苏代大军屯兵处之间,实是个登岸的好去处。不过,我们也不能胡乱行动!” 若是为了拦截孙坚渡江,却将夏口的大军全数调度了过去,那占据襄阳的刘备等人顺流而下直走夏口,该怎么办? 就算要出兵拦截,也不能让老家空虚了。 可黄祖的脸色也只是凝重了短短一瞬,就已变成了杀心四起的凌厉,以及一种说不出的倨傲:“渡江渡河,呵,真以为这里是黄河之上吗?” 若不是先前他错估了敌军的来势,也没想到扬州方向有一路兵马支援,又怎会让黄射不幸沦亡敌手。但现在,想到对方的首要目标,乃是渡江而战,他就忍不住想笑。 传闻洛阳以北的孟津,那小皇帝曾经在黄河中沉落铁锚,以船代桥,成功让士卒过河,但此举,在黄河上可行,在流经荆州的大江之上,却完全办不到! 他若是因此前的成功养肥了胃口,想要在此地故技重施,觉得强龙能压地头蛇,那就必定要在这里,栽个跟头! “我即刻带人前往赤壁戍守……” “不!”关羽刚刚开口,就被黄祖抢白,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你去赤壁,与那些响应我等行动的宗族把持此处,阻拦敌军渡河,而是由我带兵,去把人聚在那儿。你留守此地!” 黄祖咬着牙,吐出了一句愈发显露杀机的话:“我要亲自,去会一会孙坚。” 孙坚这人的作战习惯,他是知道的。这人没甚背景家世可言,于是为求立功高升,一定要自己拼杀在前。 就拿当年的黄巾之乱来说,孙坚随同名将朱儁平定荆州黄巾,一马当先冲上城头,依靠着先登来鼓舞士气,完全将自己的性命置之不顾。 现在,既然乌林、赤壁一带,就是最好的突破口,孙坚难道会不来吗? 不会的,一旦开战,他必定拼杀在前! 这岂不就是黄祖复仇的最好时机? 黄祖又重复了一次,这一次也并不只是把话说给关羽听,更是说给他麾下的人听:“云长,你留守夏口,我让他们协助于你,务必给我把守住这里。” “是。”关羽答应得痛快,心中却也明白,黄祖能如此果断地做出这个决定,绝不只是因为他的本事够强,看起来够忠心,也是因为这夏口多的是姓黄的人,是他黄祖经营多年的眼线。 关羽初初接手,居中在此主持,可以,但若要做出什么对黄氏不利的事情,却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极难办到。 黄祖做出的,未尝不是一个权衡之下的决定。 不过,当黄祖带兵匆匆赶赴赤壁的同时,关羽也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那一干精锐一分为二,一半留守夏口,一半拆散在了夏口各处的戍卫队伍中,名为通过这些人随时获知各处的情况,但又不影响原本的行动。 趁此机会,他也将夏口一带的各路兵马情况全部掌握在手。 随后,他又自黄祖留下的兵马中挑选了一位黄祖的心腹,和他确定了轮守的安排,又得到了一句“关统领办事谨慎”的评价。 现在,他通过调动自己已经收服的那千人精锐,便能实现对夏口戍卫的调整,甚至是暗中破坏了,可仍有一个问题摆在他的面前。 他要如何将他在夏口的消息,向刘备传递出去呢? 此前的数次小规模交手,不仅让他向刘备报了自己的平安,也让对面知道,他已手握了一支人数不小的队伍,能在必要的时候干扰战局。 大哥与孙坚都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哪怕敌军是由各方宗贼聚集而成,说是鱼龙混杂也不为过,但既是渡江之战,又有黄祖这样势力不小的地头蛇,必定会付出不小的代价。若能借助关羽的内应打开局面,便能以点破面,扫清全局。 黄祖将他留下夏口,或许不是对他们来说的最好情况,但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可一切的前提,都得是他能成功将消息送出! 但在这个时候,贸然领兵出战试探,借此传递消息,必定会引来夏口守军的怀疑,不是一条好计策,应当…… 应当另谋一个出路。 而好巧不巧,当关羽在开动脑筋的同时,因接到了圣旨而动兵的众人,并没有只打算干等敌军调兵的消息,枯坐着等待关羽的送信,而是已然用自己的方式行动了起来。 …… 大江东去,涛涛浪涌。 自江边每隔百丈树立起的望楼向北望去,只见江上于夜色里漂起了一层雾气,因浪涛翻涌,江水中时而有一块的颜色变得深了些,时而又浅得像是亮了起来。可再仔细看去,江上只有稀薄的光,照得一片模模糊糊的。 戍守在望楼之上的士卒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脸上,强行驱散去了短暂袭来的困意,却听到身边的同伴发出了一阵笑声,像是对他这表现大觉好笑。 “你笑什么?” “笑你也太警惕了。” “这怎么能怪我警惕,如今咱们结盟守江,一家管着一座哨塔,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发出笑声的人打断道:“你也不想想,我们陈兵在此,敌军若要站稳脚跟,不至上了岸就被我们拿下,得派出多少楼船运载士卒?” “今夜江上少有风浪,也无明月在天,确实是渡江的好时候,但姑且不说,江中还有巡航的船只,点照着明灯,就说那楼船的高度,划桨的声音,难道是能掩盖得住的吗?” 载人越多,吃水就越深,不仅船只需要够高,船体还需要足够结实。 这样的船只,在航行的时候发出的动静,是掩盖不住的! 可他们打眼向着江上看去时,只能瞧见江中偶尔会出现的漂浮物,自水上掠过了一点阴影,何曾看到船只的踪迹呢? 正是这份自觉无有纰漏的判断,让他们未曾瞧见,江上的一片、两片……十二片阴影正在向着此地靠近,间或响起的船桨声混在了波涛起伏的动静里,显得几不可闻。 而它的不易察觉,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船桨声够小,也是因为,那确实是在南方不曾出现过的特殊“航船”。 “要不怎么说军师的鬼主意就是多呢。”张飞趴在这特殊的船上,向着一旁被指挥着倒下的战马看去,心中庆幸这特殊的船构造有异,就算在这船上躺着五人五马,也没像竹筏一般被水浸透,也正是因为江水没有漫灌上来,这批训练有素的战马依然愿意听从安排,躺倒在船上。 不,那可能不应该叫船,而应该叫羊皮筏子。 合计一千张羊皮,自三个月前便由郭嘉安排,向蒯氏征集,历经鞣制、吹鼓、晾晒,拼成了可载重五人五马的十二艘羊皮筏子。据说那本是郭嘉预备的后手,谨防不时之需,谁知还真用在了此地。 当五人五马的重量覆压在上的时候,形似竹筏的船面之下,一个个鼓胀充气的羊皮全都没入了江水之中,几乎只剩了一张板面在江上,在夜色中哪里有船只的体量。 也在无声无息之间,向着对岸靠近。 张飞一手握桨,一手也握住了手中的长矛,数月间压制的战意喷薄而出,都化作了此刻偷渡敌营的心绪澎湃。 他也敢说,这绝不只是他的想法,因为与他同行的另外五十九骑之中,不仅有孙坚的儿子孙策,还有当日凭借射箭本领赢他的黄忠,都在此刻,为江流托举,被充气的羊皮托举,缓缓靠近对岸。 夜幕降低了江上的能见度,也让试图寻觅“楼船”“艨艟斗舰”身影的敌军巡船未曾发现,有这样的十二艘筏子,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掠了过去,也避开了对岸哨塔的位置登陆靠岸。 于是当这六十骑弃舟在岸,转而骑乘上战马,令马蹄声响起的时候,再要做出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黄祖自觉自己已做好了万全的戍防,怎么都不能被敌军直接踩到脸上来,却是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阵阵急促如滚雷的马蹄声,和接连响起的惊呼惨叫。 “发生了何事?” 不似那一众宗贼联军,沿江摆开了阵地,他带着兵马屯于江畔的小城之中,此刻仓促走向城头,向北张望,便赫然看见,那沿江军营之中,已接连烧起了数处火光。 哪怕距离他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依然让黄祖目光一震,被火把映照出了眼中转瞬的骇然。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守好沿江的渡口吗!” 那敌军是怎么杀奔到眼前来的? 他们合该被阻拦在对岸才对。 士卒匆匆来报,给出的答案更是让黄祖摸不着头脑:“有一队骑兵杀入了军营!” “还是骑兵?” 要不要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一匹马两千汉斤的重量,不是大船都没法托举起来。现在告诉他,敌军不但突然空降,还把战马也带上了? 这是一条何等魔幻的消息! 黄祖死死地捏了自己一把,方才从那短暂的怔愣中回过神来,也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如果连他都对此感到一阵带着惶恐的惊讶,下面的那一群乌合之众,更不可能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对敌军带来多大的威胁。 第105章 (一更) 先取,关羽所在的夏口! …… “也不知道我二哥是怎么办到的,竟能让黄祖决定由他留守夏口。”张飞坐在船上,抬眼向着远处的夜幕看去,仍觉自己正值手热。 可惜,还是得先撤离了。 那岸边的混乱在这片刻之间,还难以即刻平息下来。以隔着江面送过来的动静听,驻扎在城中的精锐,应当已经陆续汇聚了过来,镇压住了各方宗匪,一时半刻间还抽不开身。 倒是江中的巡船终于在将注意力从岸边挪开时,注意到了此地的情况,捕捉到了这条正在撤离的航船。 但船上,何止是坐着数十名可以划船卖力气的好手,也并未载有随行的战马,在江流之中穿梭而过,速度奇快,直接将后方的追兵甩得远远的,重新回到了起行的岸边。 巡船不敢靠近,唯恐被岸边的弓弩射成了筛子,只能不情不愿地撤离,退到了黄祖的面前。 这位江夏宗族的领袖,已是被今夜发生的种种气得面色涨红。 晃动的火光和昏昧的夜色,都挡不住他脸上的气急败坏。 “区区数十骑,从你们这数千人的大营之中穿行而过,居然没将他们逮住,让他们跑了!还是从江上来,江上跑的!” 就这么点人,都能把人放跑了,都是个什么事! 他的部将把那擒获的坐骑牵到他面前的时候,黄祖更是额角青筋直跳。 是,战马确是战时一笔不菲的资源,但在今日,根本难以挽回多少因袭营而崩塌的士气,反而只让他们这一群人,看起来愈发像是乌合之众。 再等到那十二座羊皮筏之中的其中一座,被人费力地拖拽到营中时,黄祖就更生气了。 江上巡航的船只不少,沿江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居然让他们用这样的方法偷渡到了营中,他们这边的人……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黄将军消消气,消消气。”一名仍心有余悸的宗贼首领走了上来,向黄祖说道。这黄祖当然不是朝廷的将军,可当年他们荆州出的反叛朝廷之人,不也自称平天将军吗?叫个威武些的名头也无妨。 黄祖显然也颇喜欢这个叫法,面上的怒气微有收敛:“消消气?让我从何消气!但凡能擒住两个人,我也……” “黄将军,话不是这么说的,敌军有备而来,还是精锐尽出,却也没杀了我们多少人,还被迫留下了这十二条船和六十匹战马,算起来损失也不小。若是您今日气急,乱了心神,岂不是正中了对面的圈套?说不定,对面此刻也在懊恼呢。” “懊恼什么?” “懊恼这借羊皮筏子偷渡之法,也只能送过来这么一点人,余下的众人想要借此在这边站稳脚跟,得到接应,还是不可能办到。这不仅是把先前数月的准备,都消耗在了一夜之间,还没能将此路走通,不是吗?” “……”黄祖若有所思,低头看向了脚边的羊皮筏子。 这种从未在南方出现过的筏子,一看就知制作不易。羊皮如何吹鼓,又要如何防止其泄气漏水,都是不小的学问。八十来张羊皮,也只能送五名骑兵渡河,更是造价不菲。 这证明了,它只适合用于奇兵突袭,而无法用在对岸的大举进攻上。 按照这样一想,他黄祖的损失确实没有这么大。 只是这样一来,他仍有一个问题没想明白。 敌军费了这样大的人力物力投入,还让精锐出动,在营中冲杀,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全折在此地,竟只是为了试探他这边的营防,为了削弱联军士气吗? “为何不能呢?”说话之人心知,在他们这边不慎死了一方首领的情况下,若不能即刻挽回军心,这些各怀心思的人难保不会四散而去。 他朝着黄祖拱了拱手:“我等依托天险,将他们拦截得不得寸进,又怎能小觑于我们。若是不信的话,且看看他们明日的表现好了。” 当营地被彻底收整完毕的时候,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照亮了划开在两军之间的滔滔江水。 今日晴光正好,足可让黄祖隐约看见对岸的动静。 在对面的渡口处,有十数条先一步抵达的大船,已被送下了水,却并未再有动作,像是因昨夜的“失利”,进军之势为之一缓。 黄祖才被惊得忐忑的心,又重新落回到了肚子里。 是,没错,敌军付出了千张羊皮,六十匹战马的代价,虽然成功杀了他们百余人,也从这军营中全身而退,但在战事上起到什么根本性的作用了吗?没有! 他也不会再给对方以这般偷渡的机会! 可他又哪里知道,昨夜汉军由孙策和张飞联手,黄忠随行,周瑜策应的行动,怎么会只是要削减他们的士气呢?他们要的,只是找到一条真正抵达对岸的路。 在渡江势必要付出的人命代价面前,区区羊皮和战马又算得了什么? 当那十几艘大船下水,向敌军表达了进取之意的同时,原本顺着水道向乌林运送的其他战船,都停住了继续南下之势,重新折返向了汉水。 顺着汉水,缓缓向夏口的方向逼近。 在这一众行船之中,不仅有自江边折回的孙策周瑜等人,还有一批航船自襄阳起行,向这边会合而来。 陛下有令,诛杀叛贼,身为荆州牧的刘备也自当前来。 如今听闻了关羽所在,他更是坐不住了。 他站在船头,汉水之上的夏风里,已透着几分燥热,连带着他的心绪,也无法平静。 “云长舍身入敌营,身陷夏口,虽是统兵千人,可与我等里应外合,但一日之间不见到他安然回来,我心中委实不安。” 郭嘉看得出来,刘备说出这话的时候,眉眼间难掩焦虑。只是此前各方按兵不动,也陆续有关羽领兵出没的消息传回,他还能按捺得住心中的紧张,现在却在船行风过之间,全数爆发了出来。 郭嘉出言安抚道:“使君不必如此忧心,关将军在夏口主持大局,正待我等即刻前去会合!若我未猜错的话,他也一定会想办法为我们……” “报——” 前方一艘小舟劈波斩浪而来,船头的一声高呼,打断了刘备和郭嘉的交谈。 郭嘉眼尖地看到,在那艘小船上还有一名未着汉军衣服的年轻人,此刻正满眼惶恐地看向了周围的航船,仿佛被这大军逼向夏口的阵仗吓得不轻。 在被人接应上船来时,仍有一阵哆嗦,幸而刘备快步走上前来,取代了押着他的士卒,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听闻面前之人就是朝廷派来的州牧,他才终于像是找到了归处,长出了一口气。 “您就是刘荆州?” “不错,你是……” “我是关统领手下!”那年轻人脱口而出。 他显然经历了一番辗转波折,方才抵达此处,就算不再恐惧,面色依然有几分苍白。“关统领派我来,向刘荆州报信!” 刘备顿时面露喜色,“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年轻人犹豫着开口,像是在从刘备的话中寻找到能用于佐证的迹象,在对上那双敦厚包容的眼睛时,像是忽然得到了某种支持,将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请刘荆州速往夏口,见我等放火为号,便全力来攻!夏口有三处黄氏重镇,彼此之间互为犄角,关统领已有一处的守卫权,会先带人夺下另一处,请刘荆州瞧见信号之后,领兵即刻破了第三处,不可叫人走脱!我等接应之人散布于各方隘口,一旦战起,便会以赤色巾裹缠头部,免于错认。” “好……好!”刘备大喜过望。 他刚欲问问,关羽还有何交代,就见郭嘉先凑了上来,笑容满面地将人带到了一边,和善问道:“冒昧问一句,你的关统领是如何向你们解释身份的?” 那年轻人仿佛早被提醒,可能会遭此一问,连忙答道:“关统领说,他本就是汉天子部将,为探得南方水贼聚众作乱可有隐情,这才乔装做了平民来到了此地,巧遇黄旻正在招募新兵,因那一饭之恩,投身到了他的麾下。” “关统领觉得,黄旻既有此举,又有识人之明,以武器相赠,他合该助力于他,向朝廷归降,谁知黄旻为黄祖所骗,领兵北上,叫人误以为是要协助刘表叛乱,落了个身死的下场。可黄祖这恶徒不仅没对黄旻部将善待,是关将军把他们重新安排到手下,还……还明知此举悖逆,仍要一意孤行,与朝廷为敌!” “要知此次讨贼的主帅孙将军,当年正是剿灭零陵叛逆的功臣,如今又怎会让黄祖得意多久。既然如此,不如趁势助朝廷破敌,换个太平前程!关统领说了,我们这些被他聚于麾下的,大多是荆楚良民,比黄旻还要无辜,实不得以,才被迫依附宗贼以求活,那么黄祖作乱,和我们没有关系。” 这年轻人说到这里,心中一紧,向刘备问道:“使君,关统领说的话对是不对,我等……仍是汉民,不是反贼?” 哪有人会平白无故想要做反贼的! 他们又未曾享受到黄祖以及那些宗贼首领一样盘踞一方的好处,只知自己莫名其妙就要为了所谓的“立规矩”,和朝廷开战,本就满心慌乱。 幸好有关统领横空杀出,不仅把他们庇护在麾下,让他们少有伤亡,又对黄祖有个交代,现在,还能让他们洗脱罪名,回到朝廷治下。 他不觉得关羽有骗他们,引诱他们送命的意思。 关统领行事稳住,处处挡在他们前面,说出的话必有他的道理。 他们信得过关统领,关将军!只因一个人的脾性,总是没法时时刻刻都隐藏起来的。 第106章 (二更) 若是寻常时候,身处此方要冲的戍卒,应当即刻前去灭火杀敌,绝不叫这些人破坏了此地的守卫。 可偏偏就在此刻,黄祖离开前留下命令主持夏口局势的关羽,不知何故就反了!他的手中,还提着此地守将张硕的人头! 他杀了张硕。 留守此地的士卒该做什么,该听谁的命令? 甚至好像还可以有一种猜测,那就是关羽听从黄祖的命令杀了张硕! 无人解惑,谁知道怎么做是对的? 那一手持刀一手提着人头的将领,已坦坦荡荡,大步走到了日光之下,让人不得不去想,若不是他所做的事情站得住脚,是正义者当为之事,他又怎敢这般从容不迫地单刀赴会,在暴起杀人后依然神色稳健! “关……” “杀!”关羽一声暴喝,震得数支利箭还未真正瞄准方向,便已在惊吓之中脱手而出,失去了本应有的力道。还有几支箭,干脆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但或许,就算它们指向了自己的目标,也并不能够起到应有的杀伤。 关羽手中的长刀上,混着酒与血,精准而老辣地挑开了这些又一次袭来的杀招,一步步逼向了远处的张硕亲卫。 他进一步,那些人退一步。 进一步,再退一步。 哪怕明知此刻关羽的同行者都还没有护卫到他的身边,也被这威严而凌厉的气势,惊得失去了方寸。 而这显然是他们极其错误的应对。 因为,当他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关羽身上的时候,那些本应做出应对的岗哨,也就未能拦得住,十数艘载着人的小船毫无阻滞地冲上了此地。 船上的士卒接连跳上了船坞的平台,向着那些非要忠于江夏黄氏的乱党挥出了手中的刀。 他们像是回应着关羽的声音,也在对方群龙无首的慌乱里,喊出了一句极具压倒性的口号:“杀——” 杀!!!杀了这些盘踞荆南数十年的宗贼!为南下的汉军打开一条出路。 证明他们真的是良民,而不是叛贼。 “等等,咱们是友非敌啊!” “都打过来了还说这样的话!” “他们……” “他们疯了吗?” 不,他们可没疯。 他们只是,选择了一条由关羽指引出来的煌煌正道而已。 赤色头巾的标志,让这些追随关羽抢占此地的士卒无需担心自己会认错了对手。 其中的一部分在抽刀砍向敌人,助力己方站稳的同时,也没忘记了来前关羽分派给他们的最重要任务。 “快快快,让火烧得再旺一些!” “把后面船上的柴火抱过去。” “还有油和酒!” 先前,只是有火在屋舍之上燃烧了起来,惊得此地的守军在四方火起里东奔西逃,下意识地跳入了水中,想要向远处逃遁而去,却被水上赶来的船只拦截了下来。 现在,是其中一片烧得最旺的火中,被丢入了干柴和湿柴,倒入了油和酒。 在这些东西的混合灼烧中,原本烧得赤红的火焰之上,径直窜起了一道直冲高处的黑烟,便如长城之上的狼烟一般,可让数里外的人看见。 可此刻屯兵赤壁的黄祖相距太远,无法看到这家宅起火的惊人一幕。 只有邻近的黄岐驻守处,瞧见了这让人费解的火起。 只有已在向夏口逼近的汉军,瞧见了这个进攻的信号! 烧天的黑烟,仿佛也将远处的喊杀声,模糊地传到了这里。 刘备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出鞘的利刃,发出了一声铿然的清鸣。 随即响起的,便是一声从他口中发出的高呼:“荆州牧刘备,奉陛下之命,讨宗贼逆党,以定荆州!进军!” 向关羽交代的最后一处关隘进军!赶在对方意识到情况,打向关羽之前! 号角乍响。 “进军——” 自刘备坐稳荆州牧的位置,自孙坚南下讨贼,起先由洛阳带来的一千士卒,早已扩张到了万人,这一路分拨来的四千,不仅是荆州擅长水性的壮丁中遴选出来的,还经过了数月的操练,再如何拼拼凑凑而成,也已有了正规军的架势,还是精锐之师的模样。 顺水而下,破敌荡寇的气势,更是在一瞬间拉升到了极致。 “进军!” 孙策几步起落,跳上了其中一艘艨艟以生牛皮包裹的舰顶,毫不顾忌这船顶之下,才是寻常士卒抵御敌军来袭的船厢。 同在此船的黄盖早知小将军是何脾性,一边指挥着弓兵速速登船,把弓弩架设在弩窗矛穴之上,一边扯紧了艨艟的风帆。 另有十名士卒早已在下层船舱中握紧了这艨艟战舰的船桨,随着一声号角呜声大作,同时摇起了手中的船桨。 那艨艟本就是江上最快的冲锋战船,便在刹那之间,宛若一支离弦的利箭,向着舆图上标示的目的地而去。 孙策一把抓住了扶杆,向着下方俯视而望,只见自己所乘的船,在迅疾的船行之中,划开了一道白浪,动如脱兔。 而相对的,远处的另一艘艨艟之上,周瑜不疾不徐地挥动着令旗,指挥着其中几艘斗舰向前,聚集到了他的身边。 这年轻人依然如当夜乘船接应之时一般稳重,却又被裹挟在这进军的激烈气势当中,目光里也多出了一份寒意,叫人在看他的第一眼便知道,他的佩剑并不是个装饰,而是文心武胆所铸,也可利刃出鞘杀人。 河道在他眼前缓缓张开,水边的船坞重镇,也逐渐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令旗又一次从他的手中举了起来,那数艘快船像是霎时间被点着了火,猛地加速冲向了前方。 不,不对,它们不是像着了火一般,被推动着向前,而是…… 是真的在船布之下燃起了火,只是不似那报信的大火一般黑烟弥漫,在刚刚烧起来的刹那,仅如日光在船身上晕染开了一层光晕。 可它们势如利箭,撞向的,正是敌军水道的要害!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敌军接连叫喊。 周瑜目光如电,明明此前只在扬州玩闹一般指挥过小舟,与水匪交手,此刻指挥着艨艟斗舰,竟也在生涩之中,透着大将之风。 令旗所指—— 两艘火船,撞向的是一座横亘在汉水上的船只浮桥。 在那浮桥之上,本有一批士卒操持着弓弩,试图向这些航行驶来的船只放出利箭,却被巨大的冲击力,和桥梁的燃烧,逼得跳入了水中。 两艘火船,撞向了正开出一艘艘大船的渡口船坞。 架船的士卒已扑通一声跳向了江中,向着岸边凫水而去,江流却还在助长着这些火船的奔行,让它们如同火球一般,滚入了船坞当中。 守卫此地的黄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就见有两艘火船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冲他而来。 那是什么? 是浮桥被断,船坞火起,现在还来一出斩首行动! 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何前几日还是风平浪静,在忽然之间就成了这样的动乱四起。 按理来说,在汉水的上方还有数处岗哨,还由关羽增兵以保稳妥,根本不应该等船行到了这里,才传回消息! 还有,这三处水上重镇彼此之间有数处据点为衔接,相互勾连,互为犄角,连带着后方的夏口城一起,组成了盘踞在汉水入江口的庞然大物,怎么会现在一方了无生息,一方黑烟滚滚,一方,也就是他这里,俨然已成了敌军先行锁定的目标! “拦住——” 不仅火船拦不住,其他的他也拦不住! 一架结实异常的艨艟撞开了前方的小船。 孙策眼睛看都不看那破裂开来的阻碍,抓着长枪就从船顶跳向了岸边。 他并未如同先前的奇袭江岸一般,骑乘着战马,可当长枪在手,向着前方扫去的时候,是依然不改的横冲直撞。 周瑜的火船截断了敌军逃亡的一条退路,也向他指明了敌军守将的所在,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孙策的亲卫也不敢懈怠,急追而上。 那留守此地的黄氏将领才被火船逼得连连急退,就见水上船只之间的交锋彻底落败之前,竟已有一队精兵自陆上杀来。 尤其是为首的小将,一双势在必得的眼睛,已经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好赖他还知道一个道理,叫做狭路相逢勇者胜,于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不是即刻退到有防卫的地方,利用此地的主导权发起还击,而是一把举起了板斧,喊出了“杀敌”的号令。 可当他带兵向孙策杀来的时候,这刚刚升起不久的气势,很快向着谷底跌坠而去。 他原本就是因关羽的缘故,被临时提拔上来的将领。 在接连的噩耗打击前,士卒也没了奋战之心。 他面前的孙策,是悍勇而不是全然不管不顾的鲁莽! 那杆灵活的长枪噼啪两下,震开了意图护佑住黄岐的大盾,一记抽冷的突刺,便已杀至了黄岐的面门。 他大骇之下想要再退,周遭的船只交手震荡,却已让他一个脚下不稳,只艰难地招架住了孙策的一枪。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少年人的脸上,泛起了一抹桀骜到近乎不屑的笑容。 他双手抓枪急退又急进,枪花亮起的银光,霎时托举在了红缨绽放之上,却已成了黄岐此生再难欣赏的美景。 只因此刻,枪尖的亮色,已彻底没入了他的心房。 直到此刻,远处的弓弩方才向着孙策呼啸而来。 但他只是抽动了长枪,顺势一把抓过了黄岐的尸体,将其充当了自己临时的盾牌。 第107章 “黄将军!”巡江的守卫匆匆冲到了黄祖的面前,向他来报,“敌军动了!” 动的不是桥船、突冒这样的小舟,而是用于承载水上重弩的楼船,这显然正是敌军将要大举进攻的征兆。 黄祖不急反喜:“好!来得好!” 自从那夜敌军借用羊皮筏子渡江,用骑兵在营里杀了个进出之后,他原本以为,会瞧见孙坚这样的莽夫即刻领兵来袭,正好趁着敌方得意,给他们以迎头痛击。谁知道,没等来敌军,只等来了接连几夜的风平浪静。 黄祖险些要以为,敌军是在那夜强渡仅仅六十骑后,心知大江横渡之难,准备先从夏口动手了。幸好啊,不仅留守夏口的部将并未给他送来急报,就在他准备去信相问之前,孙坚也终于有了动作。 不怕他们大举渡江,只怕他们另行险招! 黄祖当即下令:“令鱼人队与钩船出击!” 让孙坚看看,就算他是出身江南,也不过是毫无背景的穷酸武夫,不知何为真正的水战利器,也让那刘备看看,就算他因汉室宗亲的身份,侥幸成为了荆州牧,也休想把手伸得那么长。 像是为了应和敌军的战鼓,为了压过对方的士气,黄祖一把抢过了士卒手中的号角,吹响了一声进军的信号。 出兵,迎战! 不止黄祖对敌军的进攻并未感到恐惧,反而尽是兴奋备战之色,那些群聚在此的各方宗贼,也在这声号令之中摩拳擦掌,积极迎敌。 现在可不是那昏昧的夜间,不是能任由敌军奇兵肆意妄为的时候。 在这晴空白日下,他们完全能看得到,敌军到底有多少兵马,有几艘大船先头行来。 若是他们胆敢靠岸的话…… 不,甚至用不着靠岸! 因为那配有钩拒的数十支艨艟,已自岸边起航,向着楼船而去。 孙坚一脸冷色,眯着一双肃杀的眼睛,盯着这一道道包抄而来的船影。 他还未开口,一旁的部将祖茂已替他将话骂出了口:“呵,黄祖还真是要把反贼当到底了!” “怕什么,他要打,那就跟他打!” 孙坚抬头,向楼船的重弩发出了号令:“射——” 弩箭呼啸而出,直取前方的艨艟。 这由黄祖和长沙叛贼苏代召集起来的联军,还真有几分向朝廷叫板的底气。 在这迎头箭雨面前,艨艟来势极快,硬生生靠着船顶的牛皮防护,挡住了第一轮弩箭的打击,只有船头船尾扎着数支凿穿下去的重箭,却还不足以让船只因此而沉没。 甚至正是这一轮颇为精准的打击,让操持艨艟的士卒拼命地摇动船桨,将船速又拉升了不少,避入了不利于重弩打击的距离之中。 楼船之上的弓弩手取代了重弩弩机,向艨艟发起了第二轮阻拦,但在这个距离之下,艨艟弩窗之中趴着的弓手,也已到了能够反击的时候。 一排利箭嗖嗖射出,密集的黑矢不亚于漫天飞蝗。 船上,水上,箭矢直落。 你来我往之间,艨艟已又向着大楼船拉近了距离。 “好!”黄祖一声大喜的呼喊。 只因他能瞧见,当楼船顶着艨艟的围攻,继续向南而来的同时,有两艘规模大一些的艨艟战船,已自敌军楼船的缝隙间穿过,绕行向了戍卫没那么严密的侧后方,伸出的长钩拒顿时挂上了楼船。 荆州,楚地!这早在数百年前便由大师发明钩镰枪,时至今日,已成荆南战船之上的钩拒。 退,则钩之,进,则拒之。 而现在,它们便是要让孙坚的大船前进不能。 楼船与艨艟的激烈相斗之间,载有鱼人的小船也在无声无息之间,来到了这波浪翻腾的水上。 箭矢、木板砸入水中的一处处动静中,当然让人很难发觉,就在此刻,还有一批人也跳入了水中,手执铁凿,向着楼船的船底扑去。 而那艨艟依靠着钩拒,与楼船密不可分时,也另有一条条云梯抛上了楼船,由攀援好手,如同攻城一般向上攀爬而去。 哪怕明知道他此刻的声音绝不可能被那江上的混战双方听见,黄祖依然忍不住大喝了一声:“快,给我擒获孙坚!” 就该这样,让他在露面的第一时间,就陷入这样的上下左右遭人围攻的窘境!别以为有点钱财打造出楼船,就能真觉得自己拥有了一支水师! 可孙坚眼瞧着那先行出动的十余艘楼船,被闻着血腥味蜂拥而来的“鲨鱼”包围,听到从船底传出了铁凿铿锵的响动,又见远处岸边的敌军欢呼乱舞,并未感到有一丝半分的紧张,反而放声大笑了一声。 他紧握着手中早早准备好的绳钩,在船上士卒的注目下,一如每一场战事中他所做的那样,第一个跳了下去,扑向了其中一条斗舰。 他手中的大刀借着这一纵的巨大冲击力,悍然撞开了两名手握钩拒的士卒,断开了这条艨艟与大船的相连。 孙坚的动作简直太快了,快到弩厢之中本已蓄势待发的士卒,都没能及时调转弓箭的方向,向他发出致命一击,便已见到,这江东猛虎蹬蹬两步,一个回身翻入了舷窗,大刀挥舞的银芒不带半分迟疑,转眼间已是血光四溅。 他一脚踹开了人,挡住了其中一支发出的利箭,仰仗着身上的皮甲挡住了另一只,不见动作有任何的停顿,就已一把抓住了一名船中士卒的衣领,举刀割断了他的咽喉。 猛虎怒喝一声:“来!” 来! 那显然不仅仅是对这些群聚而来的贼子,发出了一句咆哮一般的挑衅,更是他对自己部将的呼唤。 韩当、祖茂各自率领着士卒,效仿孙坚的行动,一个个跳向了小船。 虽有数人没能站稳,落入了水中,又有数十人未能躲开敌军的箭矢,被一箭命中,翻入了冰冷的江水中,但更多的人,都如孙坚一般斩断云梯,挑开钩拒,提刀砍杀,抢占了艨艟的船舱,夺过了那船桨。 抢过了,一艘艘艨艟战船,而舍弃了楼船。 跳上楼船甲板的宗贼联军士卒,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感到庆幸,他们的登船围杀计划,好像并没有遭到太多的阻力,就已骇然地察觉,在这先行一步的十数艘楼船上,本应有数千士卒,现在却充其量只有六百人。 他们在那披甲执锐的孙坚带领下,呼和出了数倍于人数的声势,也成功让这楼船之上,挂满了意图吞吃猎物的“鲨鱼”。 而紧随着的,也不是楼船宁可冒着损失,也要杀出重围,在经历了第一道折损之后,遇到岸边等候着的敌军,而是孙坚一声“走”字出口,他所乘坐的艨艟便已在船桨的发力下匆匆急退,挣扎着向外离开。 黄祖在岸边相隔着太远,还无法在即刻间察觉到孙坚的用意,可他已发觉这船只扭打的局面颇为古怪,近乎本能地向前走出了一步。 也就是在此时,他的手臂忽然被下属一把抓住,随即就有一道变调的惊呼,霍然响起在了他的耳边:“黄将军!你看那里!” 看哪儿? 黄祖被这一扯,回头向着下属示意的方向看去,忽而瞳孔一震。只见在东面,忽然飞速地行来了一队大船,向着此地行来。 船队之上张扬的旗幡间,一个偌大的“刘”字扑面而来,昭示着来人正是那为洛阳朝廷敕封的荆州牧! 黄祖脱口而出:“怎么回事,他不该从那边来的!” 船只的运送何其不易,没有什么扛着船只绕远路的说法,所以刘备若要将襄阳打造的船只送到大江之上,只能是从汉水径行! 可是,汉水入江之地,夏口的位置,明明是他让人严防死守的地方,怎么会让刘备钻了空子呢? 他怎能从东面袭来! 但此时此刻,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给黄祖去思考这样的问题。当这一支浩荡的船队冲撞过来的时候,在那一众交战的航船中,有一批艨艟或是向南,或是向北,避让了开来,只留下了因钩拒来不及撤回,云梯来不及撤回而扭结在一起的战船。 逆流而上的战舰依然不减来势汹汹,铺天盖地的利箭,也在此时肆无忌惮地向着前方飞射而来。 攀上楼船的士卒接连惨叫着,试图躲避开这些要命的箭矢,在敌军的船上找到能让他们躲藏的掩体,可当他们退入船舱之中的时候,不仅没看到此地放有任何的武器储备,反而只看到,他们在惊惶之中碰倒的箱子里,翻倒了一个个的油罐。 “不好!” “走!” “快!离开这船!” 相隔六十丈外,周瑜举起了令旗。 士卒举火为箭,向着巨大的楼船标志射来。火焰霎时间燃烧而起,烧在了这一艘艘出行前就浸了火油的大船之上。 又从大船,烧向了周围来不及退出的小船。 偏偏最有可能在这样的进攻面前被波及的孙坚,早已带人抢占了敌军的航船,不仅避开了水鬼凿船,还恰到好处地让开了这一波火势,继续向着岸边掉头而去。 黄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刹那翻覆的局面,却还是一把捏住了手心,发出了一声大喊:“慌什么!我们在岸边,别让他们靠岸!” 船只的交手,在短短时间内又是有战船易主,又有援军东来,确实是让孙坚大占上风,但别忘了,孙坚要的是渡江,而他黄祖要做的,只是将人拦截下来! 船可以渡江,人却必须死在岸边。 他也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同时,意识到了一个好消息。孙坚能做出这交换航船的事情,正是因为他带的兵马不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要想在河岸边站稳脚跟,铺开阵仗,就没有这么容易。 第108章 那是大汉天子刘秉所统辖的天下。 当今圣主,也已与先帝大不相同。 不对,应该说,就连先帝都知道,荆南为汉土,出了观鹄这样的逆贼,需要派遣将领来解决,更何况是正欲重定天下的当今陛下! 郭嘉打眼朝着外面看去,还隐隐约约能听到这些负荆请罪的人说出的话。 一人膝行上前,被戍卫的士卒拦了下来,维系着那跪地乞请的姿势,着急忙慌地为自己辩解:“还请让我等见一见刘荆州,陈说情形。我等虽有不遵汉律之过,却也并未响应黄祖乱贼啊!” “正是正是,先前消息不通,不知州牧已至,未知政令已抵荆南,这才……这才弄出了这些误会。” “我等哪有这样的胆子谋逆啊!” 可不是吗?他们觉得黄祖这边参战的人够多了,干脆就不来一并搅风弄雨了,只等着黄祖等人战胜那位荆州牧,再出来坐享同盟之利。谁知道黄祖如此无能,不仅被对方打了个落花流水,还没让对方损失多少兵马,现在眼看着又要把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了。 骨头是硬的,脖子可是软的,那膝盖也自然只能软一软了。 只希望这位州牧能看在他们确实只有点旁观的本事上,放他们一马。 郭嘉远远看着,抱臂冷笑:“没有谋逆的胆子,却有抢占田地、聚众成贼的胆子?要我看,他们今日说是负荆请罪,还不如说是想看看能否法不责众。” “奉孝觉得该当如何?” 郭嘉答道:“荆南宗贼之间的联盟已经被彻底剪除,正是重整四郡秩序的大好时候,今日来的这些,且先磨磨他们的性子,再抓几个刺头清算罪状,至于清算的凭据,就按洛阳正在重定的新律吧。” “此外,”他朝着刘备拱了拱手,“还要劳烦使君走访乡里,收容战后流民,奉行怀柔之策了。今日战果,您也可以向陛下报喜了。” 怀柔,是向荆州子民的,而那雷厉风行的手腕,自是对着这些自视甚高的宗贼匹夫! “不过……”郭嘉忽然顿了顿,面露沉思。 “奉孝有话,但说无妨。” “我见那荆南宗贼之中,有人坐山观虎斗,想到了一个人,还请使君不要见怪。既要令人自荆州向北送一封信给陛下,是否还应该往北方送出另一封信?” 郭嘉的目光与刘备相对,不难看到,对方的眼中有着一瞬的恍然,已是意识到了,他说的这封信,是送给什么人的。 “你说的……” “公孙瓒公孙伯圭。”郭嘉给出了答案。 “先前,您因陛下的缘故赴任河东,立足未稳之际,自当先协助陛下夺回洛阳,夺回荆州,来不及联络旧友,但如今有平定荆州战功在手,欲请旧友前来洛阳朝廷归顺,也就顺理成章了。莫非,公孙瓒仍要接着董卓挟持陈留王给出的那个奋武将军官职,或是与袁绍一样,想要扶持幽州牧刘虞?” 刘备连忙为公孙瓒解释道:“他虽心高气傲,但与刘幽州向来不睦,并无袁绍之心。此前……” 他说到此,微微停下了声音,自己也意识到,公孙瓒始终未向朝廷表态的行为,并不能全用幽州路远来解释,确然也有不妥。在朝廷向辽东相问之前,他确实该当写一封信去问问公孙瓒,他到底在想什么! 若能用荆州凉州之事为例,劝得公孙瓒来朝,那也不辜负了先前公孙瓒对他的收留之恩。 这报喜奏折,与规劝公孙瓒的书信,都该即刻动笔。 当然,这报喜,也不能全由他一人来做。名义上,他这荆州牧为主,孙坚这破虏将军为辅,但此战,孙坚孙策战功卓著,也合该写一份向陛下上报的奏疏。 …… 孙坚抓着笔杆,头大如斗。 打仗这种事情他熟练,杀人更只是一刀的事情,这写战功上报一事,是不是也太为难他了? 不错,他不像张燕一样大字不识,还得由陛下亲自劝学,但他打黄巾的时候战报是朱儁写的,打平天将军的时候自有桂林郡太守为他上报,现在才算是真得由自己来写这份战报。 若是陛下和先帝一般混不吝的,他也就没那么纠结了。 偏偏陛下是个明君,那他这战报,是该怎么写? “照实了说不就行了?”孙策显然不能理解父亲此刻的咬牙切齿,半个字也憋不出。可别叫其他人看见,英武非凡的孙坚孙文台将军,现在是这个模样。 “你懂什么!”孙坚一瞪眼,“荆南四郡,占了荆州半数往上的地盘,我们现在打过江来,但要真正扫平四郡,起码还需数月。陛下毕竟年轻,若是瞧见我们渡江容易,杀敌数千,会否以为即刻便能返程去打董卓。我倒是不在乎去关中再捞一份战功,只怕陛下落人话柄。但若是往少了报,又不是我孙坚的作风!” 他是什么人?连荆州刺史都敢杀的莽夫!怎会舍得少报一字半句自己的功劳。 周瑜闻言就笑了:“孙将军何必担心据实以报,会令陛下错误估算局势,提前发起向关中的进攻呢?我猜,陛下亲自往凉州一行,也并不是为了抢先一步从凉州突入关中,只是因凉州局势复杂,需要看到天子的态度。陛下身边有诸多文臣武将协助,早非昔日流落河内情形,荆州军情上报,也必有人为陛下谋划估量的。” 孙坚以笔杆敲了敲脑袋,笑道:“好好好,若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还得是公瑾这样读过书的,把话说得明白。伯符——” 孙策摆手答道:“父亲您放心,我会多交些这样的朋友的。” 孙坚一梗,怒道:“我说的是让你多交些这样的朋友吗?我说的是让你听从陛下的劝学建议,好好学学……” 孙策把砚台托举到了孙坚的面前:“您不是要据实来写战报吗?劳烦父亲,把孩儿一枪戳死黄祖,写得多有大将之风一些。” 孙坚:“……” 他沉默了片刻,无语地把手中的笔戳向了砚台:“少在这里得意,要不是我提醒,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抢到这份战功呢!” 早知道就不提醒孙策这一句了,直接抢了他的马去,省得他在这里得意忘形。 “你若无事,赶紧去写一封信给你母亲,让她速从扬州搬回来,好让我等重聚荆州。” 孙策机敏地后撤了两步,正避开了孙坚甩开的墨点:“这话还用父亲吩咐?我早就让人去办了。正好,您要斟酌字句,谨慎从事,我就出门剿匪去了!” “你……” 孙策哈哈一笑,转头就走,顺手招呼上了孙坚还想借用来商讨措辞的周瑜。 这剿匪之说,也并不是一句托词。 今日确是关羽张飞相邀,一并去找一路关起门来当乌龟的宗贼麻烦。 该说不说,这联手渡江之战,不仅打得痛快,还让他们这些此前未有过配合机会的人有了联系。正好大家都出身不高,也不乐意把话藏着掖着,倒是混出了些交情。 杀黄祖之时的默契,更是让孙策对刘荆州麾下的两员大将印象大好。 现在,这不是又多出了一个话题吗? 这二位头上有刘备,把那些和洛阳朝廷往来的差事都包揽了过去,他上面有孙坚顶着,也大可放肆些办事。 他提枪向前指去,眉目神飞:“关将军,张将军,今日无事,咱们比一比如何?也好在陛下自凉州折返洛阳之前,再收到几份喜讯!可不能叫陛下眼中,只剩了那些征战凉州的将领!” 张飞连忙应道:“好!你说说看,该如何比?” “就比——” …… 那荆州刚刚结束大战的土地上,局部的战事在有条不紊地展开。像是已经到来的夏日热浪丝毫也不影响士卒的的平乱行动,反而让他们更有了尽快完成扫荡,还荆州以清平的动力。 而因消息的传递并不那么及时,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刘秉已不在凉州了,而是转道折返了司隶。 自凉州途经并州重抵河东,经由这往来两月的缓冲,此地曾遭疫病的迹象,好像已经完全消弭在了草木繁盛的夏风当中,以初次离开大汉边境的马超看来,这里和凉州实是截然不同的风貌,哪似边地荒芜。 这年轻的小将浑然未觉,陛下把他带走,是为了把他和马腾分开,以免这父子二人在凉州的势力壮大,被羌人裹挟着作战,而是挺直了胸膛,一边把这司隶美景落入眼中,一边想着陛下说的话。 他说:“凉州武学,要培养的不仅仅是在凉州这弱肉强食之地走出来的武将,也是能通晓朝廷律令,知晓朝廷征战方略的大将。孟起要收集的,就不仅仅是西凉各方羌部的建议,也要先亲自来京师长长见识,方能不做那井底之蛙。” 这话说得实在没错。他马超来过了洛阳,便不是只见过边地风光的粗鄙之人!何况,没听到吗,陛下还有一句话呢。 说如今朝廷各处都在重建用人之时,就连陛下自己的仪仗,都是临时重建的。 这临时重建就能士卒着甲,纪律严明,已让马超大觉震撼,但他更在意的,还是陛下的另一句话,说的是他马超仪表堂堂,正适合先在御前行走,做个金吾卫的统领。 陛下夸他长得好,武艺高呢! 吕布算什么?迟早有一天,他要让那句“马中赤兔,人中吕布”,变成“马中赤兔,人中马超”! 刘秉隔着车帘,瞧见的就是马超不知想到了什么愈发神气昂扬的样子,忍不住摇头失笑,估摸着他也还没意识到,现在并州凉州这两路边地武将暗暗较劲、良性竞争,也是刘秉想要看到的情况。 第109章 “新的史官……”孙轻听得耳边嗡嗡回响,本能地又重复了一次陛下的话。 他说,往日的史官,看不到五谷生发,百姓温饱,也未必看得到,这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背后,有多少底层将领的辛酸苦楚。 既已重定江山,为防朝廷无人可用,官员都是重新选拔出来的,为何不能连史官也重新培养一批呢? 如果说陛下为了记录下荆州平乱、凉州除贼战事中将领的英姿,想起朝廷当下史官的空缺,已让人倍觉感动,那么,这一番增补的话,对新一代史官的考量,就真是让人心神动荡。 “对,新的,能把更多应该被记录的东西写下来,让后世以史料的方式记住它们的史官。” 刘秉迎着田间的一片青葱,继续说道。 其实最开始提到史官的时候,他还真就只是出于名场面打卡的想法,希望这个削弱版的赤壁之战,就算有可能无法变成演义里精彩绝伦的过招,也能让人记住这些为定太平而奋不顾身的将领。 但他越说,也越是觉得,这个新时代史官的选拔,真有其必要性。 “甚至有可能,看到的并不仅仅是此次赤壁之战的将领表现,还有此战之中的小卒,能把这一代战争中的伤亡情形也一并记录下来,记录下冶铁技术、打造武器甲胄的技术。” “看到的也不仅仅是洛阳的土地重新恢复作物生长,也把这一代的农耕技术用更为详实的笔触记录下来,留到下一代以便查阅。” “朝廷近来指导军屯精耕细作,用的还是前汉的那本《泛胜之书》吧,但是从前汉到如今,相隔百年,百姓之中又有多少经由实践测试出来的新发展呢?它们都没法脱离口口相传的传播途经,达不到更多人的面前。可若是记载于史册,就算经由战火纷乱,到了下一个朝代,这份东西总能被保留下来吧?” “这史书也未必只能束之高阁,大可以展示给天下人看,但凡有功,便可彪炳史册,留名千古!” 刘秉隐约记得,历史上其实是有这种把当朝国史展示出来引发血案的,但他一个本来不是皇帝的人坐上皇位,对前朝几位皇帝的历史又没什么讳莫如深一说,现在对自己的身份也已问心无愧,史官还少一份安全隐患呢。 怕什么,尽管去写,大胆而又详实地去写好了。让文臣武将都看到,朝廷不仅不会忘记他们的功劳,还会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名垂千古。 “这第一批史官……” “先从应招贤令而来的人中暂挑两人,任校书郎一职,再从民间挑选有识之人,专门培养吧。” 刘秉缓缓用这份收拢起来的战报,敲打着手心,心中暗道,这么一看,还得早日在洛阳重建官学才好。 这官学虽然建立得要比董卓在关中的那一座要迟,但却起码有三处领先于对方。 其一便是这选拔民间贤才为史官,刻画一幅自下而上的图景画卷。 其二,也是刘秉早前主持河东大疫后所想,该留华、张二位神医在中央,于官学中增设医科。 其三,相比于依靠着大儒之名,将人吸引来此听讲就学,刘秉更希望这官学之中钻研的是经世济民、致用之道。 这官学之中招收的,也就不再是仕宦之后,而是另行一套标准,筛选出有向学之心的人。 “就这么办吧?” “陛下,其实我觉得我可以……”孙轻眼神发亮地跟上了刘秉的脚步,总觉得这个从民间培养史官这事真是无比适合他。别的有没有记录到位不管,陛下从无到有的发家历史,他保证绝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刘秉脚步一顿:“你什么你,朕近来往返凉州与司隶之间,还没问呢,你这字新学了多少?” 孙轻一阵沉默:“……” 这个,这个问题嘛…… “陛下,我可以解释的!” …… “连皇宫都还没重新修建,在官舍建完之后,就先重建太学了?”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坐在道旁歇息,与同伴听着一旁歇脚的商人交谈,不由面露几分讶然。 他问话的声音大了些,顿时引来了距离他最近那人的注意。 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年轻人,见他虽是身着长衫,却手掌上满是老茧,不似什么正统士族出身的读书人,不知为何先对其多出了几分亲近。 “你不是听到了风声,来做这第一批太学生的?先前,陛下对一众黄巾出身的将领劝学,洛阳就在传,待蔡师重新整理完毕了书籍,填充太学书库,便是此地要重建的时候,说不定也不再拘泥于门户之见了。有些自知学问不足的,没去参与选官的考核,就在洛阳周遭盘桓,只等着太学重开呢。” 年轻人回答得老实,甚至在这商人看来,不知为何还有几分窘迫:“还真不是因此前来的。” 一旁同行的人干咳了两声,试图转移开话题,向这商人请教道:“那不知,这太学重建后,要如何入学?” “这我就不知道了,约莫还是要先多读过几本书的吧。”商人摇头答道,“不对,也不好说……此次太学重建,陛下让人放出了风声来,说有两类学生,在入学时的要求,可以没那么高。” “一类,是从医的。张仲景先生,你们知道吗?” 听那商人操持着荆州口音,年轻人答道:“说来也是巧了,我们虽是豫州颍川人士,但刚从荆州南阳来的,听过这位名医的传闻。听说他常为当地百姓看义诊,救活了不少人,竟连陛下都知道他的名字,把他请到司隶来了。” 商人一拍大腿,对于家乡的名人被外州人士得知,大觉兴奋:“正是正是,这位神医在司隶,与那华神医联手,解决了河东河内的疫病,陛下大喜,便说要为传扬医道尽一份心,在太学增设医科。若是有些医术功底,或许也不需读过那么多书,也能入太学了。” 年轻人和同伴彼此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摇了摇头。这条门路虽说正如这商人所说,放宽了不少限制,但并不适合他们。 二人都是游侠出身,平日里也就能在打伤了人后处理处理伤口,如何能转道学医去? 商人瞧见这两人的小动作,笑道:“别急呀,另一条门路听上一听也不迟。陛下还要一批新的史官,记录朝廷与民间各处,上至朝堂,远至边陲战场,甚至是田野耕作,都要一应记录在册。我们都在猜,是董卓在洛阳放的这把大火,对陛下影响不小,宁可不放过细枝末节,让百姓都获知,也绝不要再有这种众多记载付之一炬的情况了。” “若不是荆州的捷报刚传回洛阳,我又能送一批新货往荆州兜售,别说,我还真挺想去的。反正洛阳骂先帝的那么多,也不见陛下把人抓到牢里,可见在陛下手底下做史官也没那么危险,那我可就多的是东西想记录了。” 他一边说着安全,一边也没忘记又向那两个年轻人靠近了些,随即低声说道:“说句不客气一点的话,既然都要记录田地如何精耕细作了,不如把那袁校尉如何养鸭也记录记录吧。早年间我来洛阳做买卖的时候,被他拦路耻笑了一顿,气得我那是十年都没忘记这旧怨呢,现在可得好好写写,路中悍鬼是如何在鸡鸭间扑腾的!” “噗——”那两个年轻人听到这一句,着实没有忍住,全都笑了出来。 听到他说,陛下想要绝不放过细枝末节地记录战场时,他们都已下意识地想到了才在荆州结束的那场战事,想着参战的几位将军若是听到这样一句,还不知会有多少高兴。得遇这样的明主,也真是这些将军的大幸。 再一听这商人的“报仇”,他们也顿时意识到了,这样的情况下,有些人留名青史的方式,好像就把路走得迂回了一些。 那商人又道:“陛下还专门说了,这修史学的太学生,读书不用太多,免于已自成一套见地,未必适合于当朝的史书修撰,又要能够吃苦耐劳,行路万里,上与朝臣说得来朝政要闻,下能入贩夫走卒之间闲扯南北。” “我敢说,这样的人不好招,却很有可能……” “可能是我们这样的人,最好的出路。” 那与人闲谈的商人,转回到了他先前的队伍中,留下那两个不太像读书人的年轻人彼此相对。其中年纪更小些的那个,当先一步说出了这句判断。 他的同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阿福,结论如此是没错,但是……” “我已改了名了!”被称为“阿福”的年轻人坦荡答道,“我现在叫徐庶。朝廷重建,昔为贼寇之人,也可因协助陛下安定社稷而封官,我又为何不能诸事翻篇?” 去年,他因为人报仇的游侠之行,被官府捉拿问罪,不得已之下,他用白色的粉末涂抹在脸上,披散着头发逃亡,结果因形貌打扮过于醒目,还是被官差给捉住了。但好在,如今又不是籍贯造册还要有画像对应的年代,他人是被捉住了,但只谎称是流亡到颍川来的,官差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把他捆在柱子上让人来指认,却并无一人说出来认识他。 趁着官差不备,他的同伴又出钱出力,把他给救走了,辗转前往荆州避祸。 经由这一遭,他总算是觉得,光只有蛮力,看起来潇洒肆意,真到了遇事的时候,也只能逞一时之气,还有可能连累亲朋,不如从文求学,或许还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荆州的私塾旁听了几月后,改名后的徐庶就和同行的石韬一并,打算往洛阳来碰碰运气。毕竟,那洛阳虽曾遭遇大火,但用于匡正天下经文规范的熹平石经,可还在洛阳呢。就算学不会,先去临摹一份拓本在手,也有了一份研学的资本! 第110章 (一更) 自诩聪明的蠢人,更是天大的祸害。 …… “好一个愚蠢的孔融!” 司马懿还正在往下看呢,就听到了陛下盛怒之下的一句拍案大骂。 他抬头,就见陛下年轻的脸上阴云密布,一向让人觉得和善包容的眉眼间,也蛰伏着喷薄欲出的怒火。 他此前没在陛下的面前,竟不知陛下此刻的怒火,和先前袁绍谋逆劫走荥阳王的时候相比,到底孰轻孰重。 但好像,只比惊闻董卓放火焚烧洛阳城的时候,稍弱一筹而已。 真的只差一筹。 可这也真不能怪陛下表现过激。 按照张燕所说,原本他都已暂时说动了管亥等人,等着看冀州重新归于陛下治理后的变化,或许就能在刘表治理冀州有成后,兵不血刃地收服冀青二州黄巾,收复这以万为计的乱党。 偏偏孔融突然发兵讨伐,打破了原本平静的局面。只怕管亥都要以为,是张燕与孔融密谋,一个稳住他,一个偷袭他了! 此刻乱起,朝廷又要多花费多少时间,多少人力来平息此事? 那一众黄巾又还能否顺利归降? “前有韩馥,后有孔融,这些人自诩名士,世人追捧,可朕怎么就看不到他们为朝廷为百姓做出多少贡献,只见他们做出这样的蠢事!” “名士名士!别人夸得多了,他是不是真觉得自己幼年让梨,少时藏人,就能成一方豪俊,只要胸怀大志,就必定能成,以为他举兵耀武,就必定有万人随行,一呼百应?” “甚至韩馥都比孔融多几分本事,起码他知道,该不动兵的时候就不动兵,也总好过……” “陛下息怒!”司马懿连忙上前两步,“孔文举……不,孔融此人,张将军信末,冀州牧已有定论,便是朝廷即刻出兵讨伐,也是师出有名。陛下不必为了这样的人大动肝火。” “若这只是孔融被困,我也不必这么生气了。” 刘秉在身侧捏紧了拳头,勉力压制着心中的勃然怒火。 司马懿不提到刘表的补充两句也就算了,这一提,更是让人对孔融的行径叹为观止。 刘表在信中为张燕补充了两句,说观孔融早年所为,他被管亥围困后可能支撑不了多久。 此人崇尚清谈,于是往来甚秘的人中,不乏轻佻者,那么由他选出的官员,可能也大多是这样的人。他虽对学识渊博的大儒多有敬重,但其实极少向长者请教国事,想来在北海朱虚县的城防上也是如此。陛下当速做决断。 翻译过来就是,孔融他能说但不能做,守不住城的,陛下要救还是要如何,都该早一些给出个答案。 刘表是冀州牧又不是青州牧,就算和张燕此刻深有同感,也必然不会在对孔融的评价上夸大其词,这应当是一句客观的点评。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坐在北海国国相,等同于是一郡太守的位置上,而在此事发生前,居然没人觉得其中有问题,不曾向已日渐稳定的朝廷提出异议,认为应该更换孔融的位置,这才是最让刘秉觉得生气的地方。 也又一次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了他,皇帝不好当,一个原本趋于崩溃的朝代的皇帝更不好做! 他已有了汉室君主的正统之名,却依然无法阻止,有些已日趋根深蒂固的陋习,依然在发挥着它的作用,那些本因随同腐朽朝代一并埋葬的人,还得到了喘息之机。 山河日下,不是夺回洛阳,平定凉州荆州就够了的。 “朕气的是,从董卓乱政到如今,朕借黑山军扶持重回洛阳,还不足以让人知道,评判官员,该先看他是一位名士,还是一个真正的好官。是原本能日趋稳固的信任,只需要有些人轻轻动手就能推倒。是荆州喜讯传来,我们本可以休养生息到秋日,就能向关中进军,征讨董卓,却被这北海一事又牵绊住了手脚!” “青州百姓何辜,要受孔融与管亥相争之苦?关中百姓何辜,要仍为董卓所辖,不知明日死生。天下百姓又何辜!” 孔融!好一个谦逊让梨的北海孔融! 司马懿抬眼就见,陛下的脸色愈冷,在那张本就更有帝王威严的脸上,现在还多了一抹肃杀之气。 他连忙答道:“这孔融本就是在董卓废立之后接下的朝廷委任,陛下不必将其过错看得太重,朝廷即刻出兵讨伐,既可解了北海之围,又可令管亥等人知晓,朝廷并不与孔融同流合污。” “你是说,与青州黄巾合兵一处,攻破北海诸县?”刘秉眼神一凛,忽然在考虑,是不是还应该再给司马懿增加一些道德课程。 “正是。” “但朕以为不妥!” 司马懿一愣。 刘秉沉声开口:“黑山军虽是黄巾出身,但已接受了先帝的招安,从名义上来说是官兵,又有救驾护持之功,乃是朕的元从功臣,可青州黄巾呢?他们盘桓于青冀之间,其中固然有因生计而被迫从贼之人,却也不乏有流寇匪徒聚众于黄巾之中,以抢掠烧杀为生。一旦一州之中的粮草匮乏,便转战他处,依靠地利,游走于冀青徐兖四州之间。朝廷与之贸然合兵,往后要如何整顿军纪,如何镇压各州匪患?” 今时今日,已与刚刚在河内起兵时不同了。 朝廷的秩序、礼仪、法度,都在逐一恢复,怎能再以草莽的方式处理争端? 青州黄巾从选择了观望开始,也意味着他们是一支没那么容易安分的军队。 他们还不是自己人! “再说孔融,他与韩馥的情况又有不同。朝廷派遣刘景升出使冀州,意外发现了韩馥的谋逆之举,将其包围拿下,迫使其畏罪自尽,是说得通的。那么既有韩馥之事,是否早该查验天下诸州有无谋逆之人?北海与冀州相距不远,此前为何不查?” “若是今日定韩馥为谋逆,明日称孔融非我之臣,后日,是不是就该交州益州幽州人人自危了?朕未能及时撤去孔融官职,是朕的错,认就认了,不能与韩馥之事一概而论!” 不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简单粗暴的。 到了需要讨伐的时候,才说他是另一个朝廷的臣子,对自己来说是叛逆,那么,其他正在观望之中,本可以在剿灭董卓后顺理成章收回的地方,会怎么想? 司马懿聪明,未必想不到这一点,但他说出的是一条对当下来说最省力的路,而不是在刘秉看来,真正用于重塑秩序的大路。 “仲达,再想一想,再给朕一个答案。” 刘秉的指尖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桌案,心中的烦躁溢于言表。 但这一下又一下,好像也是叩击在司马懿的心口,让他心头一震后,极力从另外一条路往回拐,试图思量出另一个方向的前路。 “臣……可否这样认为?陛下需要让人知道,北海从来都是您承认的治下,孔融也是您的臣子,但他是一个不合格的臣子,您认为没有尽早革除孔融的官职,是您的过错,而不是他在青州谋逆、未及察觉。甚至,最好能借此,打消一部分旁观之人的疑虑。张将军与孔融之间,就管亥之事其实少了一份沟通,但罪不在张将军,而在无诏擅自出兵的孔融。至于围困青州的黄巾,既要用,也不能轻易将其招安收归,否则迟早变生肘腋。” “是。” “那臣以为,该当即刻下令,派使者持天子剑为信物,调幽州公孙瓒,前去坐镇青州!” 司马懿振振有词,依照着陛下给出的底线,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也是一个,刘秉还真没在第一时间想到的答案。 “公孙瓒?” “正是!”司马懿解释道,“普天之天,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陛下所言,这公孙瓒虽于幽州领将军位,但并未入朝支援陛下,不是因他欲认关中朝廷为主,而是因边地有乌桓动乱,边军不可擅动!但此刻冀州正值更换州牧后的重建之时,分不出多少兵力支援青州,就算能分出来,也难以对管亥的黄巾军形成压制,那就不得不调公孙瓒的白马义从来援!” “这位持天子剑为信物的使臣,需居中主持,在解北海之围后,历数孔融之过,尊奉圣意,将其革职查办,也需让公孙瓒知道,他能得此出兵机会,不是因为朝廷只能依靠于他,而是要给他,甚至是给更多像他这样的人一个台阶走下来!让他们知道,陛下宽厚仁善,却不是放任自流、无为而治的君王。” 公孙瓒,就是最好的出兵人选。 司马懿说到这里,又忽然叩首道:“请陛下恕罪,这个出使的重任,臣不敢,也不能争。” 他这一跪,刚刚还有些严肃的气氛,顿时消弭了几分。 刘秉忍不住笑道:“仲达啊,你这是在怕什么?” “怕臣去劝公孙将军,他以为朝廷在用另一种方式拿他开玩笑。”司马懿低着头,郁闷地答道。 他又不是没听刘备说过,他那位同门师兄,样貌长得好,本事高,自有几分心高气傲,这样的人,若是知道刘备比他晚起步,现在却已坐稳了荆州牧的位置,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想法。 再看朝廷让他出兵平乱,却派来一个小孩……他估计更要多想了。 当下既不宜横生枝节,就不该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所以这建议是他提的不错,事情却不能由他来办。 司马懿不恨自己效力于陛下麾下太早,只恨自己出生得晚,竟要将这份大功拱手让人。 偏巧此时司马朗还从陛下这里接了不少管理洛阳农耕的活计,无暇脱身,那就连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做不到了! 刘秉拍案而笑:“噗……公孙瓒他……” 哎,确实保不准会这么想。 一想到这稍有些滑稽的场面,刘秉先前因孔融而生的怒火,也终于在眼前的人才兴旺中回落了不少。“那以你看来,由谁走这一趟最为合适呢?” 司马懿没有思考多久,就给出了答案:“此人需沉稳有威仪,长于智谋,能与黄巾、边军往来交涉,我想,陛下已有想法了。” 第111章 (二更) 他才不是怕,这世上会出现第二个他这样的人,依靠着众人语焉不详的表述,成功从一个流落异世的汉服爱好者,变成了高居庙堂的大汉天子! 他是真不希望这样的风尚持续下去,会在韩馥、孔融这两个拖后腿的人之外,又出现额外的负累。 天灾频频,人祸不断,没有多余的精力留给这些人与事。 把话说得含糊,又不会显得人有多聪明,只会让这未定的天下,未全的礼法中,多出一些刘秉并不希望看到的变数。 那还不如,直接由天子下令,杜绝这份隐患。 “朕今日御赐宝剑,交予公达,是为平息青州北海之祸。但天子剑的分量,是因稀少而贵重,若是今日发一柄,明日赠一支,四方无有不至,又还有何威慑?”刘秉长吁一声,“文若,我知士人以含蓄为美,但朕希望,太学前的四个字,不只是对那些就学之人的期许,也是对朝廷官员的要求。” 哪四个字? 经世致用。 荀彧闻言,心中万千感慨。 是啊,就连曾经可以倚仗门荫入仕的袁术,现在做的也是脚踏实地的治蝗牧鸭之事,大家还看不出陛下的喜好吗? 朝堂一度颠覆的危局,又何尝不是因为士人、宦官、外戚之间的相互隐瞒,迂回拖延? 陛下已深受其苦,又怎会希望重蹈覆辙。 这封诏书颁布下去,其中的措辞或许像是在管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也会让人费解,或者觉得陛下如同先帝一般,有了扶持一个群体而打压另一个群体的想法,但荀彧此刻就在陛下的面前,看得到这位飞速成长的君主眼中,依然清明如昔。 哪怕他因思量日多,而比先前稍显深沉,也并不会改变他仍有一份,好像不该由君王持有的赤子之心。 他也毫不避讳地在得到荀彧的答复后,笑得有些洒脱而诚挚。 因为荀彧说的是:“臣必为陛下,竭尽全力。” …… 这“竭尽全力”四个字,还真不是在皇帝面前的托词。 因为这封诏令,确实下达得极快。 荀攸才收拾完毕了出行所需,调来了二十余名精锐扈从,并未正式从洛阳起行,就已见到了荀彧运笔如飞、文思泉涌写下的诏书。 荀攸看了看自己怀中揣着的天子委任,又看了看这封当先张贴在洛阳衙署前的公文,不知该不该说,陛下随同天子剑一并发放到他手里的诏书,好像就是这份《规范公文说》里“表意直白,指向明晰”的写照。 他原本还以为,这是陛下被孔融气得不轻,就和先前送往荆州的那一个“杀”字一样,是因狠下决断,而言简意赅,谁知道…… 这好像是陛下推行精简政令,直意表达的第一封代表作? 而这第一封代表作,就和第一把尚方宝剑一起,交到了他的手中? 荀攸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负担,变得比先前更重了。 算起来,由陛下亲笔所写的诏书确实不太多,到了近来,武将文臣各方铺开局面,才不得不亲自执笔。 也不知是因陛下早年间跟着史子眇就学,学多了制盐制炭的匠人技艺,在文采上确实弱了一些,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缘故。 但在初见这份公文的惊诧之后,荀攸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对当下最合适的一道管束敕令。 不仅是为了让诸如韩馥突然自裁的行为,莫要再度发生,也是为了—— “是为了让我们也能毫无疑义地读懂公文吗?” 荀攸前往幽州的沿途,自然要经过冀州,顺便向刘表和张燕转达陛下的意思,除了对青州的安排之外,也顺口提起了这道命令。刘表倒是依然稳重,只是有一瞬的走神和微不可见的面容扭曲,像是因此想到了某个已经死掉的人。张燕的表情,那就精彩多了。 那句话,也从他的嘴里带着点哽咽地说了出来。 荀攸战术性后退了一步,总觉得以张燕这黑山军统领、司隶校尉、陛下元从的身份,应当再冷酷威严一些才对。 “我说错了吗?”张燕眼尖得很,把荀攸的这个表现收入眼底,顿时重新挺起了腰杆,一本正经地给荀攸分析,“你看,陛下先是劝导我等向学习字,就算只能用简化字或者打叉取代也无妨,然后是希望朝廷政令,官员互通的文书都以精简为主,表达直白,少说那些个没用的客套话,也就是让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写公文时迁就我们这些人。陛下为了让人人都有机会做官,真是煞费苦心。” 是对他们这些没文化的黑山军,煞费苦心! 荀攸刚还想说张燕这话未免揣测过度,可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又忽然浑身一震,在与刘表恰好四目相对,也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份震惊。 嘶…… 张燕或许并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何问题,还说得顺口极了,但荀攸和刘表,都被这句话指点着灵光一闪,忽然想通了许多事情。 比如劝学启蒙,比如唯才是举,比如一改外儒内法的说法,有意废除察举制,比如痛击孔融这样的沽名钓誉之人,比如趁此机会宣扬律令精简,还有那在洛阳重建的太学当中,有两条门路可以让识字不多的人也能在此求学…… 这好像全都指向了一盘更大的棋! 一盘一步步向前推进的大棋! 昔年光武帝平定天下时,多有仰赖于世家名门,于是后汉数代,似乎都脱离不开一些本不必要的争斗,而在地方上,豪强盘根错节,地主有田千亩,这才有了荆州宗贼的不听调令,甚至是百姓无力求活,只能揭竿而起,成了黄巾之乱。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打破士族门阀的垄断,正如张燕所说,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做官,甚至不止是依靠战功当上军中的官! 若这个猜测是真的话,陛下要做的,可能远不止今日这些。 作为宗亲,刘表的反应还要比荀攸更快,他神色从容,眼神却已定在了荀攸的脸上,试图从微末的表情变化中,瞧出对方的态度。“公达是有本事的人,能得陛下以尚方宝剑相赠,应当不怕被人后来居上?” 荀攸微笑:“陛下说了,表意直白,刘冀州也吃过这苦头,为何还要出言试探呢?我虽非鱼,但也知道,活水才可续命。” 张燕翻了个白眼:“荀军师,你的话也没直接到哪里去!” 这两个人在这里打什么哑谜呢! 信不信等他回了洛阳,就跟陛下告状去。说他们明知陛下诏令,却在这里阳奉阴违。 哦不对……他办砸了向陛下许诺的事,居然要陛下出动尚方宝剑来为他料理收尾,他怎么有脸向陛下告状的。 张燕想到这里,顿时悲从中来。 荀攸尴尬地转移了话题,也仿佛是在火上浇油,对着张燕道:“还是说说孔融的事吧。” 张燕没什么精神,闷声问道:“你想问什么?” 荀攸:“……那北海的孔融到底在做什么,对你接触管亥,试图替陛下收服他们的事情,真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张燕一拍大腿,就站了起来:“你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我就来气。我见孔融在说什么有教无类,建立学舍,不仅把郑康成所住之处改名为郑公乡,还延请郑公的学生前来授课,真以为他虽在打仗上没本事了点,人总算还像模像样。往后,就算做不成北海相,也能去洛阳教书。谁知道啊!” “我潜入到他那学馆中听讲,就听他给那些跟我一样认不得几个字的人说,黄巾全是些招摇撞骗,蛊惑人心的东西,要跟着他踏实劳作,征讨逆贼,这才是正道。但那学问的东西,是半个字也不跟我们说呐,只见他与那些名流士人高谈阔论去了。我都怕我说出了身份,他非但不听我的劝,还把我当黄巾逆贼捆起来烧了,气得我那是转头就走。” 反正他想着,孔融办学办得正热闹,手中兵力又不足,还能再去找管亥的麻烦?他脑子坏了才会这么做吧? 谁知道,他是真这样狗胆包天! 消息从青州传到冀州的时候,张燕直接在刘表面前表演了一个“天都塌了”,然后得到了刘表颇为理解的安慰。 但比起安慰,张燕其实更想向刘表借来麴义的兵马,直奔北海朱虚县,把孔融从城中揪出来。 碍于陛下的面子,他才安安分分地等着朝廷的消息。 最多就是他自己每天焦急地多走两个来回罢了。 幸好,陛下的眼睛是雪亮的,一眼就看出来,到底是谁的问题比较大。不仅派来了荀攸这个军师,还在诏令中点明了要清算孔融为官不当之处! 荀攸揉了揉额角,再度在心中骂了一句孔融。但此刻骂人也无用,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我将带陛下旨意北上幽州,去见那公孙伯圭,往来之间,少说也要十余日,若要调兵,则耗费的时间更久。那孔融能守住城,而不落入管亥手中吗?” 要是管亥先把孔融抓出来,一刀宰了,那司马懿建议陛下启用公孙瓒赶赴青州的建议,就全泡汤了! 张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一点,你倒是不用担心。我虽然只听了孔融授学之言两日就跑了,没跟他有多少交情,但为了跟管亥说明白陛下是怎样的人,还是与那姓管的接触了两月的。他军中人数不少,却不是因为他有多少本事,治军有多严整,而是因为冀州青州等地并没有多少称职的官员,百姓流离失所众多。这些人,要呐喊出个气势还行,要攻破城关,却没那么容易。真要破城,也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城中的粮食已被耗尽。以我估量,从现在算起,应该还能支撑一月。” 第112章 (一更) 孔融说干就干。 他在想到了这条绝妙的求援之法后,当即命人接长了绳索,趁着夜黑风高,把数人自城上放了下去。 在城外的管亥派人蜂拥而来,抓捕“信使”的时候,他又另开了一侧的城门,把数名骑兵放出了城去。 这些骑兵自城外黄巾的间隙里冲了出去,直走东莱。 不多久,便有一份书函被揣入了其中一名信使的怀中,继续跨上骏马,匆匆北上,赶赴太史慈在辽东的隐居避祸之处。 只是有些奇怪的是,当他们循着太史慈母亲的指示抵达辽东时,却没真见到太史慈的人,而只知道,此地能给太史慈传讯而已。 仿佛是这位母亲并不全然相信孔融突然找上门来的求援,仍有一份警惕之心。 好在,这份来信,依然把那位游侠打扮、猿臂蜂腰的神射手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应当已经看过了由母亲送来的信件,但还是用一双精明而犀利的眼睛,把来人上下扫视了一番,观望之时。左手将右手的骨韘,又转过了一轮。 有那么一个瞬间,信使几乎要以为,自己不是什么报信求援之人,而根本就是太史慈眼中的猎物! “你说……希望我代孔北海向刘幽州求援?”太史慈那双善于捕捉猎物行动的眼睛更显冷锐,“他既能将信送出,为何不直接修书一封,送至幽州牧的面前?” 信使一听这问题,反而松了一口气,连忙照着孔融教他的那样,向太史慈道:“人人都知,自一年前,幽州牧和其辖境内的公孙将军就互有龃龉,甚至因此,自陛下收复洛阳以来,幽州牧都不曾派遣精兵入朝助力,所以孔北海也不敢断言,幽州牧手中到底有无充裕的兵力,能用于跨境支援。若是不成的话……太史子义应当不希望看到,黄巾军在攻破北海后,向东莱迁移,四处为患吧?” “孔北海还说,以您早年间行事来看,也不乏变通之才,或许就能在刘幽州无力发兵的情况下,想到其他的应对之法呢?” “此事,非太史子义不可!”他话说到此,又向着太史慈深深地行了一礼,就像此刻身在北海的孔融,也亲自向着眼前的义士,行了一个不轻的礼节。 这话说得,还真让太史慈有些犹豫了。 从母亲送信的位置,他是能看出态度的,也正因如此,他对孔融的请托,其实先入为主地有几分排斥。 但正如对方所说,黄巾日益壮大,今日能突然起兵,把一郡长官围堵在城中,明日不会更为嚣张地行事吗?这贼党应当讨伐! 而如果幽州牧刘虞受制于人,暂时无法脱身起兵,也应当由一位有本事有决断的人,协助刘虞摆脱窘境,或者干脆,另外找一路援军来。 很不巧,孔融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手底下并没有这样的人,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太史慈的身上。 太史慈凝眸沉思了片刻:“……我与那孔北海,不曾见过面,也没有交情。算起来,东莱和北海也非同郡。” 信使大惊,当即就要继续开口劝谏,却见太史慈抬手,止住了他的声音。 “但我母亲在信中说了,孔北海与我素昧平生,仍因我行义举的名声,登门关照我家中母亲,这份人情,我是应还的。” 孔融到底是因何上门,在太史慈看来并不重要,总之,他不爱欠别人的人情,就这么简单! 他会往刘虞处走一遭,但能否成事,他也不敢断言。 既有了这决断,太史慈只简单收拾了行李,便背起了长弓,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地向着幽州边境赶去。他居于辽东,没少听到与刘虞有关的传闻,说他年高德劭,生活简朴,与边境百姓同甘共苦,自接任幽州牧以来,数年间致力于促成汉人与乌桓人之间的互市贸易,于是长居于这幽州的苦寒边远之地。 为防他真带回了刘虞的兵马,也赶不上救援公孙瓒,太史慈连夜疾驰,不敢稍事休息,直抵刘虞的门前,见到了这位名闻天下的幽州牧。 年近五旬的刘虞眉眼温和宽仁,让人在第一眼看来,仿佛瞧见的并不是一位戍守边境的州牧,而是一位教授学问的长者。 但又确确实实因他在幽州当政,劝导农耕,发展盐铁,这几年间,青冀二州再不需将税收用于补贴幽州的支出,幽州不仅能够自给自足,还成了一片少见的宁和之地。 以太史慈沿途所见,幽州境内的米价,可以说低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石谷,三十钱,那是大汉太平年间的物价,都未必能出现在如今的洛阳,更何况是边境! 也正是因为如此,刘虞极是反对公孙瓒的穷兵黩武,反对他一味地消耗钱财、痛击乌桓,现在听到了太史慈想要借兵的消息,他也先是一怔:“我听闻,孔文举自抵北海赴任后,便在民间广施教化,规劝庶民向善,为何会忽然与黄巾起了这样大的冲突?” 他这幽州地界上,其实也有吃不饱饭的青州黄巾,一路迁移到此。 刘虞力排众议,将他们都收留了下来,安排在了采矿或是种田的岗位上,也再未见到他们生乱。 依照零星传至幽州的消息,孔融好像也是这样做的,为何会引发叛乱呢? 就算感化管亥这样的黄巾需要时间,情况也不应该朝着恶化的方向发展吧? 太史慈皱了皱眉头,忽然意识到,来找他的这位信使,可能藏了一些什么话没说。 虽说刘虞似乎秉持着“性本善”的论断,在各方关系的处理上都趋于保守,但无可否认的是,在他治下,有将黄巾收服为己用的案例,他有这个发话的资格! 孔融是为何忽然把冲突加剧的? 太史慈正要开口,刘虞摇了摇头:“罢了,这其中的缘故,现在也不是探究的时候。或许那一路黄巾渠帅管亥,就如昔日在渔阳造反、自称天子的张举一样,是极有野心的逆党,既有兵马在手,便要起事作乱。你本就在幽州避祸,因孔文举照管你母亲的恩情才走这一趟,应当也不知青州之乱的渊源。” “不管怎么说,大汉官员为贼人所围,孔文举使人求援,我也不能置之不理,我让我州中从事,随你走一趟吧。” 太史慈惊喜地抬起了头来。他绝没有想到,刘虞不仅外有贤名,还是一位如此好说话之人,显然是要先出兵青州北海,等平定了此地之乱,再来深究孔融的理政有无过错。 可当太史慈与这位名为齐周的从事会合时,他又顿时意识到,自己的理解,可能出现了某种偏差,或者说—— 幽州牧对他的请托,好像出现了什么理解上的问题! 围困青州北海的黄巾以数万为计,为何刘虞派遣出的人手,仅有百余骑! “以孔北海来信所说,黄巾贼党人数足有数万。” “你是说,需调拨万人赶赴北海?”齐周一脸惊疑不定地看向太史慈。 太史慈连忙答道:“不!三千足矣!黄巾大多乌合而群聚,其中训练有素者,仅占十分之一,若能攻其弱点,同时夸耀我方声势,必能令其知难而退,解除围城!” “三千也多了。”齐周回道,“你可知道,我们州牧刚接手幽州的时候,正值张举张纯称帝作乱,乌桓大人丘力居领兵内寇,击败了驻守在此的公孙将军,就连本该被派来幽州协助朝廷平乱的南匈奴都忽然发生了内乱,单于之子于夫罗手下兵马尽散,掉头回了河东。这本该是最需要兵马的时候,但州牧到任后,反而精简了兵马,将多出的钱财用于布施恩惠,派遣使者告知叛军,朝廷会对他们宽大处理,只诛首恶,又联络乌桓,达成和平共处,乱象随即平定。” “难道青州的情况,会比几年前的幽州更为混乱吗?有我等与你同去,向黄巾宣扬德治之风,自然能解北海的困境。” 太史慈瞪大了眼睛,也没能想明白,这番话到底是如何成立的,又是如何被刘虞和他的部将如此娴熟地套在了青州求援这件事上。 他敢说,若是真的只有这百余人折返青州,便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根本起不到任何扭转战局的作用。 太史慈面色一变,一把拨开了齐周,直奔刘虞的住所而去:“我要再去问一问使君!” 指望以德服人,也得是先动用了武力打击之后再做的事情! 若是刘幽州顾虑于出兵的支出,那他就得尽早另想办法。 …… “哈哈哈哈哈哈——”公孙瓒一边擦拭着手中的长刀,一边听着下面的人前来报信,笑得前俯后仰。“一百多骑,去平青州的黄巾。他若真能办成了,我公孙瓒再不说他刘虞仁懦过分!” “也不看看,当年他能抚恤士卒,施恩招降,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他刘虞来的时候正好! 张纯张举在幽州边境作乱,与乌桓丘力居结盟,攻打城池,烧毁城郭,劫掠百姓,害死了多少人? 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右北平太守刘政、辽东太守阳终全部被杀,百姓被迫相从的,以万为计。 若不是他公孙瓒奉命讨贼,出兵大败张纯,迫使敌军连妻儿都顾不上了,只管亡命奔逃,那些被俘虏的百姓哪是这么容易被救回来的? 他公孙瓒也不是落败于乌桓人之手,而是因为追击太深,被乌桓人围困在辽西。他被迫杀战马以充饥,喝马血解渴,几乎送命,但与他为敌的丘力居同样被他拖到了粮草不足,再不能继续向州中劫掠,只能远走柳城。 随后才有了刘虞向这两方的招安。 他们怕了公孙瓒不死不休的打法,怕了公孙瓒在上司到来后还敢杀死胡使、追击乌桓的胆魄,这才接受了刘虞的招降,借助互市休养生息。 第113章 (二更) 一个,陛下让他走下台阶,又从另一个方向青云直上的机会! 从荀攸的眼中、话中,公孙瓒都不难看到这句潜台词。 他状似平静,伸向那圣旨的两只手,却在指尖微微一颤:“机会?陛下为何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可别说是刘备这位老同学在写信来劝他识时务的同时,还不忘向陛下举荐了他。 就因此得到了尚方宝剑亲至的待遇,说出去都不知道该讲是天大的荣幸,还是不幸…… “自然是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陛下也需要借你来为其他人树立一个榜样。” “这……” 公孙瓒恰在此时,终于将那份圣旨在眼前缓缓展开。 荀攸的话,和这份内容惊人的圣旨,同时抵达了公孙瓒的耳边与眼前,也让他刚要出口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口。 他没看错吧? 这封圣旨,居然是让他从幽州起兵,赶赴青州,解北海之围,凭借武力震慑住此地的黄巾! 这还不是最让人惊讶的,更惊人的是随后的安排,让他把孔融从城中押出,由荀攸手持天子剑,清算孔融的为官不当之处,将其—— 削职查办! 公孙瓒惊得转头便道:“尊使可知,北海孔文举就在数日前,派了一位使者来到幽州,向州牧借兵,只是因州牧一向天真,不通军事,竟妄想用百骑平青州之乱,这才迟迟没有动身?” 荀攸老实地答道:“不知,但能猜到。” 若孔融如刘表的判断所说,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除了坚守城关之外,他是该对外求援的。既然冀州没收到这求援,只能是向北找幽州的援军去了。 不过荀攸自诩这一年间“见多识广”,也真没想到,还能听到一句“百骑平青州”这样的话。 他按捺住了自己想要惊呼一句“愚蠢”的冲动,继续说道:“这与陛下给你的委任并不冲突吧?” “今年早些时日,陛下派遣虎贲中郎将领兵前往凉州,速胜马腾韩遂,又亲自前往凉州犒军,抽调了马腾之子马超一并回京。荆州牧刘玄德与破虏将军孙文台联手,渡江击溃黄祖,宗贼望风而逃,有此大胜之势,起码能调回两位将军回洛阳。酸枣会盟的发起人之一征西校尉曹孟德虽需留守函谷关,但他有数名亲眷都有担任将领的才能……我随口一说,都有不少将领能领兵赶赴青州,镇压此地的黄巾作乱,为何非要你呢?” 公孙瓒皱眉:“因为我……” “因为你不太听话。”荀攸这七个字,说得一点也不见犹豫。 不太听话不太听话不太听话…… 公孙瓒好一阵牙酸,向着荀攸艰难地憋出了一句话:“尊使,恕我直言,您真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文士!” 这话说得比那句“你不甘心”还要直白! 结果还根本无法从眼前之人这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到任何对公孙瓒的谴责,仿佛那真的就是他最大的优点,而不是缺点。 再低头一看手中的那份圣旨,公孙瓒又不得不承认,荀攸说陛下让大家把话说直白点,确实不是假话。圣旨里也毫无迂回弯绕,直接交代了陛下要他做的事。 按说,他在官场上的时间也挺久了,却还是头一次感到这种难以形容的“无所适从”感。 可又好像,这才是他一个武将应接到的命令。 “……我听得明白你的意思。我此前不太听话,没向陛下表态,若此刻接旨讨贼,便能令天下各州看到陛下的态度。” 公孙瓒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道。 这剖析之言出口,让他先前还在狂跳的心慢慢落了下来,越发清楚了自己此刻在洛阳那位陛下心中的地位。 从陛下对孔融的处理,他也隐约能感觉到,虽然同有仁善太过的评价,但洛阳那位陛下,不仅没有那么天真,也知道什么时候该下狠手。 这就很好。 还有荀攸在旁说道:“另一个理由。我以为,你应该能猜到一点陛下的想法,不会给孔融留有颜面。” 公孙瓒没有就这句话作答,只是忽然一合圣旨,起身向外走去。 别说,荀攸都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表现吓了一跳:“你这是……?” “我即刻带兵,赶往刘幽州的住处!” 荀攸嘴角一动,费力地压下了脸色惊变,唯恐韩馥的事情会在幽州又一次上演,但他这稍纵即逝的表情,依然与先前的板正大有不同,并未逃过公孙瓒的眼睛。 公孙瓒脚步一顿,回头笑道:“哈哈哈尊使大可放心,我是去拜访人的,又不是去杀人的。陛下对我委以重任,希望我为有些人做个榜样,这个有些人,难道不包括刘幽州吗?” 这话说得……真是聪明。 荀攸心中暗道,公孙瓒此人虽有穷兵黩武之嫌,也懒得和理念不合的刘虞彼此磨合,但他到底是能被一方太守看上的女婿,也曾在卢植跟前进学,并不能真将他当作个莽夫。 所以此刻,他不仅做出了决定,还已举一反三上了。 “再说了,”公孙瓒傲然一笑,“我是幽州牧治下的官员,离开幽州,总是要告知州牧的吧?不过……” “他同不同意不要紧,有尊使的天子剑在,我公孙瓒今日,就在刘幽州面前狐假虎威一次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 “公孙将军!” 一行数十匹白马围着刘虞的宅邸停下,惊得刘虞的部将在认出来人正是公孙瓒和他的白马义从时,仓皇前来阻拦。却还是先被公孙瓒抢先了一步,闯入了宅邸。 “公孙将军这是做什么!”齐周大惊失色,便要冲上来与他理论,却连公孙瓒的衣角都没摸到,就已被人隔开了。 他挣扎着大喊:“放肆!此为州牧住所,岂容……” 公孙瓒翻了个白眼,很想说,如果此刻闯来的不是他,而是丘力居那乌桓匹夫,还会给齐周说话的机会?刘虞此人太有道德,还觉得别人也有道德,真应该吃到点教训,明白明白何为世道险恶。 但现在,他也只是往身后指了指,指向了手握天子剑的荀攸。“陛下派遣的使者来辽东了,你说,我要不要为他开道?” “……” “公孙……” 公孙瓒权当没听见那句被风一吹就散的声音,大步踏上了台阶。 屋中的太史慈正在试图说服刘虞再多增派些人手,便瞧见这屋门被人一脚踹了开来。来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如同来了自己家一般放肆地坐了下来。 他浑然不见刘虞一黑的脸色,盘膝而坐,随手支起一边的胳膊,托住了下颌:“继续说啊,没必要因为我来了就停下。但说真的,我也真应该说一句,他要多少人马就给他呗,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幽州苦寒,人也吝啬呢?” “若是你不肯出这三千兵马,那也简单。” 公孙瓒挑眉,英挺的面容上闪过了一缕不难辨认的欣赏,“你是太史子义对吗?” 太史慈的目光在公孙瓒和刘虞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又很快停在了晚一步进来的荀攸身上,不见怯场地回道:“是又如何?” 公孙瓒答道:“你不是要解北海之围吗?正好,我这里刚接到了一份陛下的圣旨,令我公孙瓒即刻赶赴青州,协助平定黄巾乱党,就由我领着合白马义从在内的三千精兵和你一并前往北海如何?我听闻你骑射过人,卓有胆识,不如,来为我做个前锋向导?” 太史慈面色骤然转喜:“当真?” 他本已做好了准备,若是今日仍不能说服刘虞放弃那迂腐的想法,他便即刻另寻他处借兵,绝不在此地拖延。 没想到,还能迎来这样峰回路转的变化。 相比于更擅长建设州郡、发展民生的刘虞,也确实是公孙瓒更擅长作战。 若有白马义从的话,太史慈估计,三千人都用不到,两千人足以冲散管亥那一众黄巾的阵仗! 但在片刻的欢喜后,太史慈又后知后觉地想到,此地的主人还是刘虞。幽州地界上的调兵,无法跳过他来安排。 此刻,公孙瓒劈头盖脸砸下来的一番话,显然也让刘虞惊得不轻,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公孙瓒冷笑了一声,“说不定是陛下都知道,你我政见不合,一个穷兵黩武,一个只知粉饰太平,所以把我调开了此地,免得我留在你面前,你还要想尽办法劝阻我出兵作战。” 刘虞:“……” 公孙瓒说到这里,终于端正了坐姿,向着此刻也已落座的荀攸伸出了一只手:“来,容我为刘幽州介绍一二。这位,便是陛下的谏议大夫荀先生,此番持天子剑赶赴幽州,为的是什么,不用我多说了吧?” “不知刘幽州是要认下董卓提议敕封的大司马荣勋,还是要做——陛下的忠臣呢?” 刘虞一惊而起,定睛向着荀攸看去,也忽然迟了一步地意识到了公孙瓒先前说的那句“陛下圣旨”从何而来。 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张对幽州官场来说的生面孔,也因其气度不凡,足以让人在这一个照面间判断出,这“天子来使”之名是真是假。 那州中从事齐周见阻拦白马义从罗列府门之前无果,认命地前来向刘虞报信时,就见这位幽州牧已是快步走到了堂中,向着座中持剑的一人提衣拜倒,拿出的,正是拜见君主的礼仪。 “使君!” 刘虞的声音马上盖过了那句呼喊:“刘虞世代承袭汉恩,从未有过悖逆之心,那董卓既是乱党,而非匡正秩序的臣子,大司马之名,当然算不得数!还请使者向陛下转达,臣绝无反心,唯望边境清明,百姓安泰。” 第114章 (一更) 他竟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拿人的! 太史慈再一转头,看到这长队之后,押送着一批由刘虞供给的军粮,就又有些表情微妙了。在刘虞这位以仁善之说治理州郡的官员看来,需要由公孙瓒出兵青州,已与他的办事准则大不相符,现在,公孙瓒还有意地隐瞒了一部分事实,从他这里得来了支持…… “有什么问题吗?孔融此人对外不能平定贼寇,对内不能安抚民心,只知沽名钓誉,聚众清谈,与朝廷如今上下推行的经世致用之道背道而驰,陛下大怒,令我公孙瓒出兵捉拿此人,将其论罪查办,就算把话说出在刘幽州的面前,也是我占理,不过是不希望节外生枝罢了。” 公孙瓒冷笑了一声:“至于在拿人之前,顺便扫清贼寇,也算是陛下给他的体面,和对北海百姓的仁德了,不是吗?” 太史慈:“……” 这话说得可真有道理。 公孙瓒挑眉又问:“你与孔融,据我所知,应该也没多大的交情吧?” 太史慈平复了惊闻这消息的讶异,答道:“确实没多少交情可言。我尝试引兵,解北海之围,也算报了他的人情了。” “这不就得了吗?与其计较孔融的结局,还不如做些别的事情。” 公孙瓒对太史慈的欣赏并不作伪,就如早年间刘备在他这里避祸的时候,同样颇得他看重。 虽说如今他自己只算迷途知返,还要在陛下这里戴罪立功,进而得到真正的启用,也并不妨碍他有心把太史慈招揽至麾下。 荀攸在旁把他这点小心思看得明白,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太史慈毕竟不是朝廷的官员了,要选择直接向陛下效忠,还是先为公孙瓒做个裨将,都看他自己的意思。 此次征讨黄巾,陈兵北海,若太史慈也会动手的话,正好看看,这位颇具游侠脾性的神射手,到底有多少本事。 于是,荀攸也只在公孙瓒把话题自孔融转回到洛阳的时候,开口回答了几句。 但荀攸是什么人?说出的话再如何简单,也自有自己的目的。 就像此刻,在他将话说完后,公孙瓒催动着白马向前,看起来神情如旧,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神思已发散开有一阵了。 荀攸说,陛下此次以这种方式解决北海之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为整顿黄巾出身的兵马秩序。虽有北海被围,但黑山军并未被迁怒,照旧得到器重,因为比起士族私兵,他们更明白何为效忠陛下,何为因功封侯。 荀攸说,陛下于军中劝学,规范军纪,但并不强求他们非要在对敌的时候也去感化旁人,仍是以杀敌为先。 荀攸还说,虽然他公孙瓒来得迟,未必能在进攻关中之事上得个好位置,甚至未必能参与进这两方朝廷决胜出一方的大事,但朝廷的各方将领中,与乌桓人交战经验最为丰富的,莫过于他公孙瓒,又何愁不能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 …… “我应该,没有做错选择。”公孙瓒喃喃自语。 那就让陛下看看,他这辽东的突骑精锐,能在越境抵达青州之时,拿出怎样的表现吧! 无论是黄巾还是孔融,他都绝不会让人走脱! …… 而此刻的北海地界上,对于北方幽州发生了天子来使的惊变,还毫不知情。 “喂!”管亥搓了两把有些蓬乱的头发,叫住了从他那营帐前走过的一名小卒,开口问道,“我让你们趁夜去城前叫骂,做出佯攻的架势,做得如何了?” 这小卒人还哑着嗓子:“……骂也骂了,但那孔融就是龟缩不出。” 不仅不出,还像是看透了他们的算盘,为了保住士卒的体力,依然稳稳当当地就用那么些人守城。 管亥麾下的黄巾本就暴躁,一见敌军是这样的表现,更是火冒三丈,叫嚷得更为激烈。 结果孔融既已奔着拖延时间,能活一会算一会儿的打算,估计只把耳朵堵上,压根没有其他多余的表现。 “龟缩不出?”管亥怒目圆睁:“他出兵打我们的时候一点不犹豫,现在打输了被围了,就全当自己是个被我们围困迫害的铁王八了?他也不瞧瞧,就他这一出事自己从不扛责的习惯,谁会来救他!我等数万兵马,他又上哪儿来找人救他!” “名士……人家是名士!” 管亥顺势瞪了一眼闻声赶来的张饶:“就你知道!” 就因为是名士,所以郑玄的长子会带领家兵与同门,前来解救孔融,哪怕被擒,也要被杜长恭恭敬敬地送至高密,送回到大儒郑玄的身边。 黄巾军还没因为这眼力不错的义释士人而得到夸奖,反而又被人上门来劝说放过孔融。 呸!孔融此人,虚伪而又无能,先冒犯到他跟前了,凭什么放过? 反正那个在洛阳重新登位的小皇帝,眼看也没这么长的手伸到青州来,就连劝降都只让张燕杜长带着这么一点的人,就想让他相信当今是明君,还不如干脆解决了孔融这个祸患,直接霸占了青州。 当今都能有两个皇帝,岂不正是比当年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时更为可笑滑稽的场面?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管亥能做这数万人的统领,才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继续围!我倒要看看,这孔融到底能支撑多久!”管亥斩钉截铁地说道。见面前的小卒即刻就要去传信,他又将人留了下来,“等等!” “再让两路人小心些办事,一路继续向城中挖掘密道,看看能否不靠着攻城打进去,把那乌龟从壳里揪出来,另一路,当心些援军。” 名士名士,张口闭口就是名士,但管亥心里也知道,近的地方,能有郑玄让儿子来救人,远的地方,也一定会有朝廷的兵马来支援的。 就比如说,张燕向冀州借粮,迟迟未归,应当已经听说了此地的情况,若再有孔融去信求援,谁知道会不会带着黑山军和冀州的兵马来讨伐他? 管亥想到这里,不免黑沉着脸色,补充道:“尤其要当心,西面冀州方向的敌人!多派些人手过去,让他们连青州都入不得。” “我都说了,张将军不想和你们为敌,只是希望你们接受招安……”杜长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道。 “你说是你说,我只管眼前!”管亥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掉头离去,他麾下的青州黄巾也各自遵照着他的命令而去。 那些挖掘地道的,因趁手的工具不多,还看不出太明显的进度,但那些向西面增兵戍防的,却很是明显。倘若刘表当真收到了孔融的求援,还要出兵前来,一定逃不过这些士卒的眼睛。 而相对的,他们对于北面的把守监视,就要松得多。 谁让那北边的幽州,在黄巾起事后,屡屡传来的都是坏消息,又是贼人称帝,又是乌桓入侵,而那些从青冀逃亡向北的人,也再无消息传回,约莫是以为北边能避祸,却死在了北方的战乱之中。 就算真能出兵相助孔融,也必没有多少人手,说不定,还能让他俘虏来几匹好马。 却不知此刻的幽州兵马已过青州北方的渤海郡内,距离北海,已没剩多少路程了。这一行人绕路而行,贴着沿海的驰道匆匆赶路,几乎未能引起多少风浪。 可能,最大的风浪还是在公孙瓒的心中。 他昔年求学洛阳时,虽有岳父这位太守在背后撑腰,但谁人不知,他因生母卑微,生父早逝,与族人都扯不上多少关系,只能算是下等之人。这样的身份,在洛阳是混不太开的。 洛阳什么人风头正盛,自然是汝南袁氏这四世三公的门荫之下,那些出门都能挺起胸膛的贵人。 可现在,曾为渤海太守的袁绍已在洛阳被砍掉了头颅,反而是他公孙瓒正要走上一条建功立业之路…… “公孙将军。” 公孙瓒一声唏嘘,回过神来,“荀先生还有事要吩咐?” “算不上是吩咐。”荀攸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一句最为冷冽的话,“聚集在管亥手下的黄巾,自觉自己本事不小,能割据一方,还请将军告诉他们,何为大汉的精兵。” “不必在意他们的死伤?” “在他们还是敌人的时候,不用。”像是想到了陛下先前的那份公文,荀攸又补充了一句,“弃械不杀!” “好!”公孙瓒回头,先前的恍惚神情,已再不能从他的眉眼间看到,只有这被幽州风沙吹出的粗粝面容,映衬着稍显深刻的五官,“儿郎们,听到了吗?敌军——弃械不杀!” “好!好!” “都听将军的!” “好——” 那一声声的“好”字,从行军的队伍一头,扩散到了另外的一头,传到最后已变成了一声声“杀”,仿佛与那弃械不杀的意思背道而驰,但公孙瓒知道,这需要传达的军令已至军中,他又何必在此刻纠正这些没必要的东西,降低了军中士卒的士气。 “走!”幽州骑兵的马蹄隆隆响起在了青州的土地上,也终于迟到一步地传入了管亥的耳中,让他被迫接受了一个可恶的事实,那就是孔融还真等到了援军。 还是一路汹汹来袭的精兵。 “慌什么!”他一把扎起了头巾,操起了手边的大刀,大步迈出营帐,出现在了聚集起来的精锐面前。“我们是第一次和朝廷的兵马交手吗?” 显然不是。 听到这个问题的士卒纷纷摇头。 “我们是等他们打入了营中才发现他们的踪迹吗?” 不,也不是。是他们向西戒备敌军的一路斥候,听到了战马行进的动静,赶忙摸了过去,由此获知了敌军的动向。 第115章 (二更) 青州人多称太史慈讲信义、有本事,真是一点不错。 他对太史慈的信任,也完全没有白费。 他真的把人带来了,更是与白马义从,以及其余幽州精锐一并,杀得黄巾大败溃逃! 好,太好了! 孔融可不会反思,为何人数众多、实际战力并不强的黄巾,能把他这一方国相围困在此,眼见下方,公孙瓒所率的精兵无人可挡,只觉自己也该当即刻出城,带兵前去与他们会合,叫黄巾贼子知道,北海并非无人。 可在他刚要迈步而出的刹那,太史慈一箭射上来的提醒,又跳入了他的眼中。 “不得出城”。 四个字,醒目而直接。 “国相,我们在此等着吧……下面刀剑无眼的。咱们的士卒又……” 一旁的亲卫也在此刻低声说道,后面的话不需要多说,孔融也很明白。 这朱虚县从被黄巾围困到现在,已是一月有余。虽说县中存粮不少,但为了防止真出现缺粮的情况发生,县中守军的食物供给是有限的。打眼望去,守城士卒大多面有菜色,还因长期处在这敌众我寡的受困环境中,提不上多少力气。 这样的兵力加入到战事中,能起到多少作用? 那刀剑无眼,更是让孔融却步的重要原因。毕竟,又不是人人都有太史慈一样的好眼力,好箭术。 若是公孙瓒领兵来援,他这孔北海却不幸死在了乱军之中,对外说出去,上报朝廷,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孔融的脚步微不可见地向后挪了一点,眼神却仍在追踪着公孙瓒的行动:“是……是该在城中等着。” 可这着实是一段煎熬的等待。 哪怕是对训练有素的士卒来说,临战阵亡后引发的恐惧,也足以让他们溃退而逃,更何况是黄巾呢? 惊呼,惨叫,大喝,求饶,不绝于耳。 就在孔融抉择于是否出城追击的时候,在白马义从惊人的破坏力和凿击军阵的能力面前,青州黄巾早已阵型大乱,接连有黄巾试图冲过混乱的人群,从此地逃离。 此种情形,简直是让管亥咬紧了牙关。 他怎么会想到,局势变化发展得这么快。 只是出兵拦截敌军慢了一步,就会让他们直扑大军,造成今日的局面! 在溃逃的浪潮面前,哪怕此刻黄巾仍是数倍于幽州军的兵力,管亥也不得不一边组织着精锐维系队伍,一边下达了命令,让众人向着反向于朱虚县的方向撤退。 什么围城,什么攻杀孔融,现在都已成了泡影,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管亥回头一看,就见杜长与张饶跑得比他还要快。 后者一向惜命,他是知道的,而前者的表现,就无疑是让他心中一沉。 这意味着,杀来此地的幽州军和试图招安黄巾的杜长没有关系,没有交情,为了避免死于乱战之中,他也必须要走,那就更不用提把人拦下来。 “走!随我慢慢撤离!” 管亥强忍着心中的慌乱,仍没忘记自己是此地的黄巾渠帅,不该只如丧家之犬一般退走。若是他此刻落荒而逃,恐怕此地的黄巾,将会即刻变成青州地界上的流民,再不成体统。 他是被公孙瓒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也未尝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前提是,没丢了自己的兵卒。 他只是恨,那公孙瓒自己也在辽东,没有半点向洛阳表态的消息,凭什么要为了个孔融,打到他的头上! “渠帅!” “渠帅当心!” 一前一后的两声惊呼忽然自远处传来,惊得管亥匆忙循声回望,便蓦然看到,他在极力有序后退的同时,公孙瓒丝毫没有杀戮上头,已是自撤退的大股敌军之中,锁定了为首者的位置。 公孙瓒目光如炬。 荀攸一句“弃械不杀”的态度,让他足以断定,陛下因手底下有黄巾出身的将领,还是要用这些聚集成群的黄巾!在方今人丁凋零的情况下,这些人也确实不能死得太多。但必定不是让他们再以效忠某位将领的方式存在。 因为打从孔融带兵来袭,说降失败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退不回去了。 在边境摸爬滚打长成的公孙瓒懒得去算什么旧日情谊,或者迷途知返,只知道在某些时候,杀人就是最好的镇压手段。 就像此刻! 白马,本是战场中最为醒目的标志,也最容易在混战中,成为别人攻击的目标,可来去如风的白马义从,好像根本就不受这个规则的限制,公孙瓒更不会怕这样的危险。 在那一番迅速的思量后,他做出的也只有一个决定。 “杀!” 杀! 白马义从,从来不是分散行动的个体,再如何醒目,那也是敌军当中穿梭而过的一条白龙,游龙窜行,直取管亥。 或许打从一开始,管亥放弃了守营,出于拦截公孙瓒和孔融会合的想法,直接让士卒在外列阵对敌,就是一个最错误的选择。 只因对于公孙瓒这样的边境武将来说,没有掩体没有壁垒没有出众的重甲防御,就没有任何一点东西能拦得住他! 当管亥仓促聚集了一众士卒结阵应战的刹那,公孙瓒的长枪已到面前。 那一阵午后日光下的眼光缭乱,分不清到底是那一支银枪挥舞所致。 管亥一声怒喝,以手中长矛捅向了已近在咫尺的敌人。 当听到一声招架的动静,自战场的混战中传出的刹那,他顿时心中一喜。 因为就在同时,错杂的绳索与长刀也已从不甘等死的黄巾士卒手中挥出,向着公孙瓒纠缠而来,试图将深入敌军当中的公孙瓒留下来。 可远处的张饶看到这一幕,却已惊恐地几乎要喊出声来。 他此刻并非公孙瓒的头号目标,也就还有那片刻的余暇,去留意战场上的情况,恰好见到,当管亥发出那奋力的还击时,公孙瓒还做了一件事。 他行云流水地抽出了腰间另一把杀人的刀,借着战马的腾挪,挑开了管亥的兵刃。 而在此刻,他的手中还有一把兵器。 战马之上的公孙瓒没有被幽州牧压制的愤懑,没有早年间因身份低微而来的限制,只有与胡虏作战打磨出的招招精简,却也招招致命! 长枪拧身而刺,甚至是在管亥还没彻底脱离先前得手的侥幸时,就已贯穿了他的咽喉。 袭来的剧痛,让管亥发出了一声濒死的呜咽。 可公孙瓒尤不放心,借着战马的前冲,长枪狠狠发力,将人钉死在了地上,方才缓和下了几分神情,确认自己真已在乱军之中,取了敌将性命。 他也直到此刻,方才收刀还鞘,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搜。 昭示着一个意思,他还没杀够人呢。 “……!” 张饶大惊失色,拔腿就跑。 管亥的死亡,放在混战的人群中好像并不起眼,可又因为他的身份,一时之间黄巾军中愈发混乱。 随着主帅的倒下,军中为数不多的号令与冲杀口号,也变得驳杂不堪,以至于当张饶没命逃难的时候,他听到后方,另外一个声音很快地就变成了充斥全场的提醒。 “弃械不杀——” “将军有令,黄巾弃械不杀!!” “放下你们的武器!” “……这话谁信就怪了!”张饶大骂一声,脚下的速度不减。 他又不是没经历过冀州黄巾的惨败,虽彼时不在广宗城,但也知道,黄巾军中已无力还击的人,被皇甫嵩所率领的大汉兵马杀死了多少。现在公孙瓒上来就杀死了管亥,还说什么弃械不杀,简直像是要诱骗他们丢下兵器、任人宰割的。 可他这句愤愤怒骂还未说完,便忽然腿上一痛,一个踉跄直接摔了出去。 这一支正中他腿后的利箭,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精准地命中了目标。 张饶砰的一下翻倒在地,不仅险些被后方逃难的士卒直接从身上踩踏过去,还不慎松开了手,让兵刃脱手而出! 他连忙挣扎着想要重新去将其捡起,但也就是在此刻,他的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混杂着黄巾士卒的大呼小叫。 那是一种本能的自救,让张饶一个转身翻过,弓身起坐,看清了正是一匹骏马扑面而来,可在手中刚丢了兵刃的刹那,他唯独能做的,竟然只是凭借着直觉,抬手挡在了面前。 死生一线之间,时间好像过得格外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等到那马蹄蹬到他的脸上。 甚至连人都有点轻飘飘的…… 不对! 张饶重新睁开了眼睛,就见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把他甩了起来,丢在了马背上。 但也就是在那只手松开的一瞬间,一把抽出的匕首已经抵住了他的后颈,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在此刻炸了起来,根本不敢有一点动作,只能趴伏在马上,感觉,到下方的马匹在骑乘之人一击得手后掉头回转,直奔其他的马蹄声昭彰之处。 等……等等。 差点就要送命的危机里,张饶的脑子难得地转了起来。 飞快地思考起了此刻的局面。 他能不能这样理解? 管亥在反抗,所以死了。他手中刚好没了武器,所以只是被挟持作人质。 这两个等式得出的下一刻,张饶也顾不得去看到底是谁抓住了他,强忍着可能会被一匕首贯穿后颈的恐惧,大喊出身:“丢掉兵器,丢掉——他们没说谎!” 那“弃械投降者不杀”,可能真的不是个骗局,因为以对方的本事,根本不屑于这样做。 第116章 明明,他在上一刻还在想,公孙瓒远道驰援,他必须好好感谢一番对方,可下一刻,对方就反手把刀捅了过来,说出了那一句“拿下”…… 怎么会有这般荒诞的事情! 孔融奋力地挣扎了两下,但他本就不是以武力闻名的人,如何能挣脱开边军的束缚。 这抗争之中,他也越发清醒地意识到,他现在所遭遇的暴力对待,根本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确凿发生在面前的事实! 孔融大怒:“你们放肆!我乃朝廷命官,北海相,你一幽州将领,怎敢如此对我?” “你是耳朵不好用吗?”公孙瓒向前走了一步,坦坦荡荡地站在了被禁锢着的孔融面前,端详着对方被围困此地倒也没见有多憔悴沧桑的脸,淡定地继续说道,“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捉拿你这位朝,廷,命,官,是陛下下的旨意!我公孙瓒再如何恣意妄为,也没这样的胆量!” “……什么?” “你别看他了,看他有什么用?”公孙瓒嗤笑了一声,伸手挡住了孔融看向太史慈的目光,“他又不是朝廷的官员,能为你解什么惑?再说了,他不是已经完成了你的请托吗?为北海解围,他做到了。” 黄巾渠帅管亥身死,头目张饶被俘,黄巾余党或死或逃,剩下的都已在城外当了俘虏,不复先前围困北海时的风光。 朱虚县的围困已彻底解开,百姓大可以随意出入城关。 只是……孔融还没被放开而已。 谁说太史慈没办到他应做的事? 孔融咬牙,强行定了定心神,厉声问道:“理由呢!董卓调任我至北海,正是因为此地黄巾猖獗,欲借黄巾之手取我性命,难道陛下要用我没能剿灭黄巾,反而被围城,将我直接拿下吗?我孔融……”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难道还要说,若这就是向你问罪的理由,陛下便与那西凉匹夫没有区别吗?”公孙瓒桀骜地挑了挑眉,“无能,就得死,反正幽州是这样的。护乌桓校尉、右北平太守、辽东太守都死于乌桓人之手,不就是因为无能吗?这样的人固然可惜,但为何要身居要职!你也是一样!” “若没有太史子义报信,没有我领兵驰援,一旦城破,你以为数月操劳的黄巾能有多好的脾气,继续尊敬你这位名士?将你杀了又如何,还能让他们立威了!” “你……”孔融又急又气,呼吸急促,欲要理论。 却还是先被公孙瓒抢了个先:“我可没说错!你现在只是被锁拿,又不是被杀,你都应该感到庆幸了。你可别告诉我,这黄巾围城,就仅是因为他们行事无度,与你无关!” 孔融厉声回道:“我难道没有尝试招揽他们吗?是他们自光和年末,便在州郡之间流窜,聚众作乱,不思耕作,更因一时恶念攻击府官!” “孔文举,你的这一句尝试招揽,说得未免太可笑了一些。” 孔融刚要再度出口反驳,却忽然惊觉,这句话不是公孙瓒说出来的,而是另一道更为沉稳温和的声音。 可当他循声望去的时候,对上的却是一双同样冷淡的眼睛。 在认出来人身份的时候,孔融更是为之一惊:“荀公达!” 荀攸! 来人不疾不徐地答道:“是我,荀攸奉陛下之命,邀公孙将军助拳,以解北海之患。” 算起来,孔融在来到北海前,于洛阳任职的时候,是见过荀攸的,但彼时的荀攸远不似此刻一般官服端庄威严,又因手持长剑,自有一番肃杀之气。 当然,他起先没离战场这么近,而是等到公孙瓒临阵斩杀管亥的消息传来,他才动身靠近此地,也正好在孔融被公孙瓒令人拿下的当口来到了此地。 孔融的目光在望见荀攸手中长剑的时候,有一瞬难看了起来,却仍是振振有词:“好,你是说得通道理的人,那我倒要问问你,这尝试招揽如何可笑,我自抵北海境内的种种作为,又有什么错!” 哪怕荀攸显然没有给他体面,让人将他松开的意思,孔融也像是终于找到了几分底气,问道:“我自抵任上,便举贤才为方正、有道、孝廉,意欲令北海诸人知晓何为道义何为礼法,错在何处。” 公孙瓒嗤笑了一声,权当没听到孔融那句说荀攸讲道理的话,分明就是在拐弯抹角说他公孙瓒是个不通道理的莽夫。 反正孔融的这话说出口,也不见荀攸对他多出多少敬重,依然从容不迫地答道:“你那主簿王叔治确是个贤才,青州富户包庇贼人成风,他亲自领兵迫使那孙姓豪强交出贼党,令其余人等引以为戒,令豪强慑服。” “可我能承认的,也只有这一位而已。” 荀攸冷声道:“你举荐的孝廉,一位背井离乡,远走辽东,离你而去,是知你不能守住此地,还是胆怯无能?一位出兵助你,却轻易落入敌手,可见其不明形势,无能至极!这样的人,凭什么因你孔北海一句举荐,就要做朝廷的官员?更可笑的是,你活人都选不好,你还选死人!” “北海有孝子,名为甄子然,却早早去世,你听说了他的名声之后做了什么?你让他配享县社!四方途经的游侠与士人若是死在此地无人安葬,无后而终的北海人若是无人收尸,你就用郡县府库的钱财为他们买棺材下葬。这些事,对平定北海有什么作用?”(*) 孔融振振有词:“我大汉以孝治天下,有何不妥!” 荀攸面容一沉,在这句回应面前,起先的沉静从容都已不复存在:“生者无力求活,只能作乱,死者配享宗庙,引为楷模?世道如此,虚名何用!” 饶是公孙瓒已从黄巾围城这事里看出孔融的无能,也没想到,荀攸质问孔融的时候,说出来的居然是这样的一番话。 不是,孔融他有病吧? 树标杆立典范的事情,在太平之年做做得了,在这个时候干,是想干什么?为了让世间再多流传一些名士风闻吗? 黄巾可不会因为孔融表彰孝子,就向他归顺。 他们要的,是吃饱饭,有一块真正的落脚之地。 刘虞人虽愚善,都不做这样的面子功夫! 公孙瓒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还能拿刘虞用来与别人相比,然后比对出刘虞的好来…… 荀攸怒火不减:“你若只口头褒奖两句,那也罢了,祭祀的酒水,殡葬的厚棺,送行的仪仗,哪一个的钱财,不能省下来购置粮食,安顿流民?你有寻觅所谓贤才的工夫,有办理郡学的闲暇,又为何不能划分田地,督导农耕,做北海国相应做之事?难道还要我夸你有文才,说出一句天有酒旗之星,地列酒泉之郡,人有旨酒之德这样的话吗!” “幽州的刘伯安人如其名,将边境的粮价,硬生生控制在了三十钱一石,乌桓鲜卑远来依附,青冀流民得享安乐,你呢?黄巾流窜,不能平定,那你纵是安坐城中,等朝廷前来劝降,又能如何呢?非要亲自插手战局,却只是让北海百姓随你一并受苦。陛下说你是沽名钓誉、不堪为一郡太守的罪臣,已是对你最大的宽仁!” “若朝廷上下都是你这样只知孝名,不知如何办实事的官员,陛下要用什么来收复洛阳,积蓄军粮,进而征讨关中,重定天下?北海的百姓尚且没敢说,你孔融有何本事坐在北海相的位置,于他们毫无裨益之处,你还给自己叫屈上了!笑话!” 如今的洛阳朝廷,是在人品尚有保障的前提下唯才是举,而不是唯名是举。何况孔融的种种行事,已对虚名在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孔融已在这一句句的指责面前煞白了脸色。 旋即听到了荀攸一句斩钉截铁的定论:“无能且无为,当褫夺官职,押回洛阳,听候陛下发落。” 荀攸懒得再多与孔融掰扯道理,或者说,以他的教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极限了。可公孙瓒就显然没这样的顾虑。 孔融恍惚之中抬头,正对上了公孙瓒讥诮的笑容,以及一个不难辨认的口型。 那是一句无声骂出的——“废物”。 孔融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昏厥过去。 一个武将,一个边陲小吏出身的武将,竟敢…… “公孙将军,整顿此地乱象之事,就劳烦你了。”荀攸咳嗽了一声,却并未对公孙瓒的表现有半句谴责,只是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公孙瓒颔首应下:“理当如此。” 他的幽州精锐杀退黄巾,已在一战之中打出了声名,若是那些逃逸而走的黄巾士卒,还没来得及离开青州北海境内,他的部将必定能将人追回。 何况,这也不是仅有他在操劳的事。 张燕自冀州押运着刘表出借的军粮赶赴北海,也就只比公孙瓒他们稍晚一些抵达。他统领的虽是冀州的黑山军,但在黄巾军中怎么也有一份名声,正可以协助公孙瓒一并收服溃逃的流民。 自杜长带着一小队人马先行折返后,张燕联络起人来,更是驾轻就熟。 还有一个人,也出了一份力,正是那亲眼目睹管亥之死,也目睹朝廷的使者对孔融革职查办的张饶。 他醒了。 此前孔融担任北海国相,青州境内也无其他拿得出手的官员,竟让他和管亥都觉得,凭借他们手握的黄巾部众,在那两方朝廷相争的时候,可以割据一方成事。但公孙瓒的精锐势如破竹,直接打碎了这个无稽的美梦,也取走了管亥的性命。 张饶则在来不及为管亥哀恸的时候,就已惊见,被朝廷兵马解围的孔融,居然和他们这些黄巾一样,并不是胜利的一方,反而在刹那之间,从云端跌落到了尘土之中。 那位远在洛阳的陛下,真如张燕和杜长来时说的那样,没有门户的偏狭之见,看得到他们这些底层百姓的疾苦,也希望官员在协助他整治乱世时,都能拿出切实的本事…… 第117章 物尽其用这个说法一出,座中众人彼此对视,皆是了然。 按说,以世人多重名士的说法,本不该用“物尽其用”一词来形容孔融,可若非此人的愚蠢行径,陛下也不必另派人手前往青州,不必面对幽州有变的处境。 不过一个愚昧无能,被褫夺官职的官员而已,用“物”来说,有何不妥! 陛下的态度,早在写出那道诏令的时候,就表露无遗了! 这应该也不仅仅是陛下对孔融的态度,而是对天下所有因循守旧的官员的态度。 但要如何用好这蠢物,让他放在仍能发挥作用的位置,还真不那么好回答。 “先说刘伯安吧,”司马朗答道,“还请陛下容臣取个巧。” 刘秉笑道:“你说吧。” 别说司马朗了,他也觉得安排孔融这问题伤脑筋。都说垃圾放在合用的地方,就成了资源,但以刘表回信来看,都已落到了身陷囚车,对外巡展的地步,他居然还未真正反省错在何处,只觉世道翻覆,士人难为…… 就挺没救的。 “臣以为,刘伯安可罚,但不宜调度。乌桓趁公孙将军调离而内寇,但幽州百姓仍知上有州牧,他们能过上安泰之日,能有平稳的边境粮价。若责令其调任降职,难免令幽州不稳。” 这幽州虽然算不上是洛阳朝廷毗邻的后方,但出的乱子太大,也难免拖累朝廷,还真不能在当下,就做出什么翻天覆地的改革。 刘秉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司马朗道:“刘伯安与孔融还是不同,他是联络在朝廷、边境将领、当地豪强、士人以及庶民之间的一条特殊纽带,一般人也不如这位东海恭王之后一般,在辽东能够享有这样的声誉。唯一的问题,就在他抵达幽州的时间不对,让他对于怀柔政策的作用,有些错误的估量。不过,这也好办,罚归罚,幽州牧的位置仍归于他,但必须分出这州牧职位中的大半兵权来。” 州牧掌有兵权,对刘备这样有过参军履历又兼具操守的人来说,是好事。 这意味着若是遇到荆南宗贼这样不安分的境内势力,他可以在朝廷给出应答之前,先一步出兵镇压,将危机压灭在摇篮之中。 但如刘虞这般军事眼光稍显天真的人,就并不适合同时手握军政大权。 “这兵权的接手之人,陛下应当已有人选了。” 刘秉沉思了片刻,答道:“还是让公孙将军去吧。经由青州一行,他又多一份军功傍身,升迁也是顺理成章,说不定有孔融为对比,他也知道刘虞能治世,还真能治出个太平,是多难得的本事。不过,要分薄刘伯安的兵权……光如董卓去岁所做的那样,只为公孙伯圭加个奋武将军的名号显然不够。” 殿中书吏顿时精神一振,竖起了耳朵,唯恐自己听错了东西。 就听陛下说道:“迁公孙伯圭为……护乌桓校尉。” 护乌桓校尉与公孙瓒目前担任的中郎将,乃是平级的比两千石官职,但这个指向性更为明确的官职,显然要更有利于公孙瓒在边境大展拳脚! 而陛下的话还未说完:“再表平寇将军,以示器重。至于刘幽州,官居原职,但功过不足以相抵,再罚俸三年吧。” “还有一事也需尽早商定。” 刘秉努力回忆了一下召人议事前,已在脑中粗略勾勒出的待办事项一二三条,继续说道,“青州诸多事宜,当由谁前去接任?” 张燕仍在青州收拢黄巾余党。 虽说,有公孙瓒出兵威慑和管亥身死的影响,有黄巾与黄巾之间的渊源,可既是要把这些流民都安顿在青州,或是临近的冀州土地上,就不能让他们继续保持着黄巾的名号,如此一来,这收服归顺之事,就绝非一日之功。 也不能指望张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开窍,学会教导黄巾就地安顿,当场扛起锄头耕地。 他要是有这个本事,之前就不用让下属抢别人的东西了! 青州还是该当尽早派遣一位有本事的官员前去治理,尽快着手整顿此地的乱象,扫清孔融在位时的虚浮之风。 原本,刘虞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也正如司马朗所说,边境的官员最不适合随便调度,还是应该让刘虞留在原处,另择一人。 荀彧起身回道:“臣想向陛下举荐一人。” 刘秉目光一亮:“荀卿但说无妨。” 荀彧自来洛阳,不仅为刘秉提出了规范朝廷官员礼仪秩序的建议,也即刻着手整顿洛阳上下的庶务。虽说刘秉并不喜欢这个时代动不动就说的名士风尚,但毋庸置疑的是,当年有人为荀彧点评了王佐之才的说法,并没有错!若非这位内政之才的辅佐,他先前也无法如此安心地往凉州一行。 能被荀彧举荐为青州官员的人,必不简单。 荀彧从容应道:“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此为官员委任的大事,还是该擢选合适的人到合适的位置上。陛下,那青州有北海国,臣之祖籍豫州,也有一陈国。” 东汉分封的刘氏诸侯国,宗亲为王,但几乎不掌实权,只享赋税,真正的国中实权,在国相的手中,就如孔融这北海相,权力远大于籍籍无名的北海康王。 但陈国稍有不同。 正如早前刘秉和贾诩谈起汉室宗亲的时候所说的那样,陈国是豫州的一方净土,需要归功于两个人,一个是陈国的国相骆俊,一个是宗室陈王刘宠。刘宠善射好武,而那国相骆俊,不仅能整顿吏治,清扫境内为患的汝南葛陂盗贼,还能主持农耕,开仓赈济灾民,乃是内政的一把好手。 荀彧的意思,已很明白了。 “青州黄巾有张将军收拢、劝服、归于治下,不会比葛陂盗贼难处置,青州毗邻东海,虽不比豫州田地肥沃,但也算土地平旷,良田满目。骆相能治陈国,也就能治青州。至于陈国境内,诸事已入正轨,另寻一名官吏前去就是。” 他说是说的“另寻一名官吏前去就是”,但以刘秉估量,荀彧可能已把由谁出任都想好了,只是不必在此刻说出来而已。 他拍板道:“好,就由骆俊接任北海相,主持收容境内流民。” 接连解决了两桩大事,让刘秉的心情更好。 他打趣一般,望向了司马懿,问道:“仲达自来此后,便一言不发,垂头思量,是已有了处置孔融之法?” 司马懿脸上闪过了一缕犹豫,却又好像突然摸到了些许眉目,稍有恍然,起身答道:“臣想向陛下问一句话,您会否觉得,虽说那孔融为孔子后人,学识盈车,但不宜入太学?” 刘秉答道:“是!若他的学问能用在此地,朕又何必犹豫?朕既打碎了他的虚名,以警告天下官员不可沽名钓誉,必须脚踏实地办事,也就不能将他放在中央这栽培贤才之地。如今前有蔡兰台,后有将至洛阳的郑公,也不缺孔融这一个人。” 让孔融教他那些将入太学的潜力股,他都怕把人教歪了! 司马懿心中一定,坚定地答道:“那以臣所见,不如用他,来以毒攻毒。” “什么是……以毒攻毒?” …… “我凉州才不要这样的庸碌之人来教授学问!虽说按陛下的计划,将有栽培武将的官学立足凉州,但若是让一只知尊重死掉的孝子的家伙来任教,我看他得死在半路上。” “说话放尊重点,朝廷官员也是可以随便杀害的吗?”司马懿额角一跳,怒视着一旁答话的马超,“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这个以毒攻毒,是要让孔融去你们凉州任教了?” 马超嘟囔道:“……死在半路上又不一定是我动手的。这人体虚病弱,陛下都开恩让他坐囚车回洛阳了,他还能病倒,凉州苦寒,他不送命才怪。” 但一听司马懿说,不是要让孔融去凉州,他又顿时展开了眉头,看司马懿顺眼了不少。“那你说的这以毒攻毒,是什么意思?” 司马懿斜睨了他一眼:“我说,既要让人知道陛下重文教而戒轻浮的喜好,又能让孔文举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不如让他这礼教开化,去与那茹毛饮血的风俗相抗,你对号入座干什么?那未及开化、急需礼教的地方,又不是只有凉州!相比之下,凉州有昔日名将段纪明犁庭扫穴,有你父亲和韩遂这样官员出身的叛将在拥兵自重后清扫门户……” “停停停,你直接说结果。”马超一听那叛将之称就头疼,连忙打断了司马懿的话。 “结果就是,荆南和交州。” 司马懿揣着手,策马向前,顺口解释道:“人人都知,近来荆州牧与孙将军向朝廷送回了好消息,已成功举兵渡江,但荆南仍是水道纵横,山林茂密之地,再往南的地方,更是官道不通,蛮夷群聚山中,光靠着孙将军带兵整顿,起不了多大的效果,为何不在洛阳选才取士,对峙董卓,兵进关中的同时,先让人去将礼教向南传播呢?” “有刘荆州和孙将军在,就算孔融真能教化南蛮成功,也休想依靠着这教化之事,掀起什么风浪。” “你说,这算不算以毒攻毒?” 马超:“……” 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司马懿的话,比如为什么有刘备和孙坚在,孔融就掀不起风浪,但南方多瘴气多疫病,蛮夷可能比羌人还难处理这件事,他总是知道的。 面前这位官员今日靠着冠冕齐整,衣衫厚重,看起来比早前所见的样子长了两岁,但也依然年轻得过分,他是怎么做到这么从容地,把“流放交州”说得如此体面的? 第118章 接旨…… 这话从蔡昭姬的口中说出来,尚且是一句发问,听在孔融的耳中,却是一句毫无疑问的陈述句。 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从其他围观之人的脸上,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结论。 就算有人知道,荆南至交州多是山林瘴气,北方之人真到了那里,极有可能毫无活路,但当他们不是身在局中面临死境的孔融时,当先注意到的,还是陛下的宏愿以及那份厚礼,是倘若孔融起行南下后,势必会加在他身上的“名声”,而不是陛下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加重他身上的处罚。 汉家天子的天命,更是让人会想,既然这指路的利器,能让陛下从重重围困中脱身,遇上了张燕这位忠诚的黑山军统领,是否也能庇佑南下为蛮夷启蒙的士人。 那是一枚何等精妙的指路之物,此前都不曾有人见过,却在孔融被罚南下的时候,拿了出来。 是恩赏还是苛待,其他人自有分辨。 可是…… 他孔融身上有着各方汇聚而来的褒奖,为那名士之称添砖加瓦,却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一种无法承担的虚名所裹挟,不得不踏上一条生机惨淡的路啊! 明明他此刻,身居囚车之中,却好似是坐在了火上。周围的目光是炙烤的日光,囚车是助燃的木柴,而蔡昭姬手中的那一只锦盒,就是点火的火种。 这火烧得旺盛,让孔融不得不快一些给出答案。 “……罪臣……”他艰难地开口,“接旨。” 这四个字已说得极不容易,但距他最近的蔡昭姬,还是听见了一句用来维系颜面的话:“必为陛下,宣扬汉家礼仪。” 也必为陛下,身先士卒,赴汤蹈火。 …… “我还以为他会直接跳起来,说要找陛下理论呢,结果直接就认下了?”马超朝着囚车看了一眼,自觉自己没看错,孔融自将那句接旨的话说出后,愈发死气沉沉地坐在囚车中。 因那“指南针”乃是陛下赠予荆州之物,而并不仅仅是赠予孔融的,它被蔡昭姬以罪臣体弱为由,交到了护送囚车的侍卫手中。时常能看到孔融的眼神飘忽不定地落在远处的锦盒上。 司马懿同样往那边看了一眼,随即反问道:“这不是好事吗?” 马超轻啧了一声:“好事确是好事。” 反正那孔融不去凉州,祸害他们西凉子弟,在马超看来就是好事。但怎么说呢,他原本都想好,若是孔融仍有反抗之心,周遭的那些青州士人也要为他叫屈,那他马超正好让这些人瞧瞧他的本事,把人一概捉拿了。结果现在,他也就只能当个护送“神物”的侍卫统领了。 平白就从将领变成了仪仗队队长,多遗憾啊…… 司马懿一瞧见他那脸色,便觉自己可能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打岔道:“你再听听周围,陛下的旨意有何不妥吗?” 马超竖起耳朵,正听到郑玄向蔡昭姬问起洛阳的典籍修复进度,仿佛已然忘记了他刚才还想为孔融求一求情。 再往后听,郑玄的学生虽是在商讨此事,也全无对孔融的同情。 “……孔文举这一去,若能胜任此事,也不失为一位开拓南方诸州的先驱者了。” “陛下惩戒不够务实的官员,虽是严厉了些,但既给了这样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看也没甚好置喙的。” “要我说,孔文举在青州为黄巾所困之事,也算咎由自取,陛下竟以孤品相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嘘,现在可是天子脚下,洛阳境内,别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 “子尼,你在想什么?”郑玄的随行弟子中,一名最是仪表堂堂、衣着体面的男子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同学,见他面露沉思,似有所想,开口问道。 那迟一步方松开眉头的男子身着布衣,但眉眼间自有一番古拙沉稳的风度,倒也不觉他落了下风。 他又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我在想,早前听人说起的一则消息,正是与交州有关的。虽说南北相隔遥遥,但仍有些生意人在诸州走动,也把些南方消息带来了青州,说的正是那交州刺史……” “交州刺史朱符,乃是钱塘侯朱公伟之子,自入交州,横征暴敛,肆意妄为,境内南蛮怨声载道,恐不长久。” “我有一种猜测。陛下是否在想,若是直接派遣一位新的交州刺史到任,已为大汉官吏所害的百姓不仅不会信任这新至交州的父母官,还会将累积的怨气发泄在他身上。可如果,先令人在荆南开办学舍,招募流民,教授汉家礼仪,自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对朝廷的态度。若再有刘荆州在荆南打压宗贼豪强,清算田地,主持流民屯田,这因势利导之下,荆交二州之间的道路便可兵不血刃地打开。” 国渊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早年间天下诸州流传着一首民谣,说的是——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说的是小民不可轻视,官吏未必可畏,这指南定北之心,或许正在于此了。”(*) 不仅是向他问话的崔琰陷入了沉默,在旁偷听的马超也惊呆了。 “原来……陛下对孔融的这个安排,还有这么多门道吗?” 若是这样说的话,荆州好像确实远比交州还适合用来处置孔融这样的人,让他们被虚名裹挟,不得不投身到那荆南的文化建设当中,助力陛下在日积月累的发展中收复交州。 司马懿一边默默记住了那说话之人的样子,一边卡壳了一会儿,才回道:“……或许吧。” 但不对啊,这个“以毒攻毒”的招数,是他最先在陛下面前说出来的,当时他可没有想这么多。 至于那“指南针”,也是他出于维护陛下名声的考虑,建议陛下给出一份应景的赏赐,向天下表态,此举只为整顿官场秩序,并非一味重武轻文。 结果从陛下拿出那枚天下仅此一件的指南针,从蔡昭姬说出那句“指南定北之心”开始,后续的发展就已完全不由司马懿控制了。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把握不住这日益水深人多的洛阳官场。 就像现在,郑玄的学生中,已有人拿出了一份助力于陛下此举的阅读理解。 而这郑玄无愧于是经学大儒,学生当中人才济济。 与国渊国子尼交谈的男子崔琰,出自清河崔氏,是从冀州跑到青州来,到郑玄门下求学的。虽才入学刚满一年,但因家世和学问,已在众弟子中崭露头角。 有他这一宣扬,国渊的说法已传遍了队伍前后,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也让本就觉死路不远的孔融两眼一闭,被又一块无法搬开的巨石砸在了心口。 当然,还要多亏一个人。 司马懿盯着郑玄弟子的队伍,不难发觉,这当中有一人跑前跑后,好像与谁都能攀谈上两句,笑容可掬,言辞表现落落大方,真是一位出众的社交人才。 他状似无意地问了问,得知此人名为孙乾,出自北海。 虽说从他和其余弟子的表现来看,他平日里应当就是这样一位跟谁都聊得来的人,但司马懿还是忍不住在想,这位是不是早就跟孔融有些私怨了。 可不论是何种缘由,当他随着郑玄来到洛阳时,也就成了陛下急需的建设洛阳的大好人才。 “说起来,那个崔琰容貌出众,不输于卫伯觎多少。”马超没了担忧郑玄弟子会因孔融作乱的想法,此刻竟还有了闲情逸致,分析起这一众人等的长相,也一句话把司马懿从诸多朝堂竞争者到来的忧虑中拉了出来。 司马懿无语地往马超脸上了看了一眼,答道:“没事,你也不差。但别忘了,陛下选贤举能的标准。” 现在又不是那个察举孝廉还要看看是否符合容貌端正、并无损伤的时候了。陛下要的是务实!务实懂吗! 能为陛下做实事的,才是朝廷需要的人才。又不是光看脸的。 马超:“……我只是点评,又没说羡慕他,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司马懿冷哼了一声:“提醒你这个都能以为孔融要被送去凉州的家伙,办事聪明一点!” 马超:“……” 他要是有这么聪明,还有那些文官什么事? 不过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像司马懿这太年轻的,就不如文和先生相处起来舒坦。 当然,幸好这话他只是这么想,却没说出来,否则这群新至洛阳的士人学子就会看到,负责迎接传旨的天子使者中,有人要当场打了起来。 他们看到的,只是洛阳的郊外,因已至盛夏时节,愈发草木青青,满目葱茏。 荷锄而过的农人唱着分不清调子的民谣,但大概听来,都是在期待着今年的秋收。 再往远处看,沟渠之间的流水,被一种造型别致的“翻车”引导至半山坡上,确保上方的小麦也能得到浇灌。 当他们向人问起的时候,才知道,这是早年间先帝身边的宦官亲信的发明,但刚制作出来时,只是用来喷洒道路的,直到陛下重回洛阳,才被用在了京郊农田中。 那长势茁壮的田地间,像是为这一众行人所惊动,奔出了一行为人所驯养的鸭子,扑腾着翅膀向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到了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跟前。 崔琰抬眼望去,就见对方急匆匆地压低了帽檐,仿佛避之不及一般,从众人的视线下逃离了开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途经,打扰到了对方的劳作。 但此刻,谁也没有多余的闲心去过问一个农人的去向。 第119章 御驾亲征! 昭示着决战将至的四个字,让马超顿时精神一振。 而那后面紧跟着的“五校精锐”四个字,更是让人即刻间热血沸腾。 谁能不为之热血沸腾呢? 马超被司马懿说什么“办事要聪明一点”不假,但他顶多就是没有那些文人弯弯绕绕的心眼,又不是不会算数! 不必掰手指来数,也知道陛下说的“五校精锐”是哪五路。 陷阵营高顺。虽然投奔陛下得晚,但实力着实不容小觑,若于御前戍卫,必是当中的中流砥柱。还已随陛下往凉州走了个来回,将这汉家天子的威严,呈现在了西凉诸羌的面前。 白波营徐晃。在陛下的特许之下,保留了昔日为贼的“白波”之名,却已经由过一番精简整饬,成了一路天子御前的精兵。当日荥阳王为逆贼袁绍劫掳,就是由徐晃前去接应的。 屯骑营赵云。早在陛下流落河东时便已追随的元从。虽因身居御前,少有独领一军作战的履历,但无论是协助陛下渡河时另走一路渡河作为策应,还是先后追随陛下前往河内疫区与凉州,都能证明他是何等可靠的将领,又受到了陛下怎样的倚重。 现在,再加上接掌射声营的太史慈,和他马超统领的御前金吾卫。 高顺,徐晃,赵云,太史慈和他马超! 陛下这番话一出口,他还哪里想得到,太史慈是刚刚前来投奔陛下的新人,满脑子都是—— 他这曾为战俘的西凉小将,也有了大好出路了! 刘秉哪会看不出马超在想什么,生怕他因为这份器重直接飘了,一盆冷水泼了上来。“董卓不是韩遂,别当他是个可以轻易被我们围追堵截的人。” 马超连忙嘴角一敛:“陛下放心,臣自当稳重。” 稳重! 刘秉沉默了一下,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马超的“稳重”承诺,但他既然交付了这信任,马超又正值满心建功立业的时候,何必再多规劝呢。 他只是继续说道:“先帝在位时,北军五校为三骑一步,外加一支轻装弓弩兵,但如今的洛阳,已无多少越人骑兵组成越骑营,改为两骑两步一弓正好。征讨董卓,大业在望,还望诸位助我。” “这余下的二营精锐——” 马超与太史慈齐齐抱拳应声:“臣必当全力而为,为陛下备齐!” 虽说一个是骑兵,一个是轻装弓弩兵,但刘秉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当他示意二人退去的时候,在这两人之间,分明还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 但竞争好啊,不竞争,又如何能成事呢? 立下不世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但凡是有些心气的武将,就不会错过这样的天赐良机! …… 别说是马超和太史慈了,就连于夫罗都跳了起来:“为何我不算陛下的五校精锐之一?北军五校之中,就有咱们如今的长水胡骑营。人数凑不齐的越骑营确实可以不算了,但长水营只是没了个去养鸭子的司马,又不是人全都不见了,怎能让那西凉来的马超后来居上!” 他叉着腰,一想到方才见到马超时候对方的表现,就觉得格外来气。 那挺着腰板、精神抖擞的样子,说不是在挑衅,谁信啊! 但于夫罗这一转头,看到的不是儿子刘豹全力支持的表态,而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说来就是。” 刘豹道:“您说精锐……这两个字您自己信吗?” 于夫罗脸色一黑,却仍是狡辩道:“陛下于洛阳振兴社稷,秣马厉兵,攻破险关进驻关中,就如,如……” “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刘豹一派小大人的样子,提醒道。 于夫罗大为窘迫地咳嗽了两声,绝不承认自己的汉话学得还不如自己的儿子好。“……总之,就是陛下必当取胜!那又凭什么说,我南匈奴部众不是精锐?” 他们打顺风局可有本事了!没见到吗?先前凉州的战场上,阎行想要逃走,还是被他拦下来的。 刘豹翻了个白眼:“您觉得是就是吧。” 可恨他年龄还是太小了些,要不然还真能与马超争一争那最后一个位置。 马超这最后一路骑兵,要短时间内速成,必不可能是从此番投军的寻常士卒中选人,而是从段煨那里借调骑兵,外加上马超从凉州带来的部众,组成陛下面前新的一路骑兵精锐。既是对凉州武将的态度,又确实是当下的最优解。 父亲的这点牢骚,真是不够看的。 于夫罗闷声坐在了门口,仿佛自己也知道这理亏,只是眼见陛下有意亲征,大显神威,各方部署闻风而动,御前精锐又已敲定妥当,对于自己的前途仍有几分担忧罢了。 这陛下外甥的头衔好用是好用,一下就拉近了匈奴和大汉的关系,但在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派不上用场啊。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了一声呼喊:“长水校尉——” 于夫罗自门槛上跳了起来,飞快地整理妥当了衣着,就见一名有些眼熟的御前侍从找上了门来,手中……若是他没看错的话,手中捧着的,正是一份圣旨! “陛下有旨,令你即刻带兵重返凉州,与吕将军会合……” 于夫罗恍惚了一下,险些漏掉了后面的话。 在这份圣旨到来的时候,他先前的沉郁顿时一扫而空,心情也重新回到了顶峰。 陛下没有忘记他,没把他们南匈奴人当作投靠朝廷的摆设。那他不能为御前五路精锐又如何?他去与文和先生和吕将军配合,自凉州出兵,说不定,就能立下首功呢! 毕竟,凉州曾是董卓的老家,也是他已经再也无法回去的故土。 从这地方打关中,必定最痛! …… “太尉!” 李儒话音刚落,就知自己的这句提醒终究还是说出得太晚了些,只因董卓的手中捏着的那只杯子,已在他突然一个发力之间,被捏碎了开来,顿时碎片四溅。 董卓却仿佛仍不解气,狠狠地一个拳头砸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你听听外面的人说的是什么!说这关中四面险关,群山环绕,就如一只大瓮,而我董卓,就是这当中的一只缩头乌龟,洛阳皇帝麾下将领南征北讨,势力壮大,届时擒我,就如瓮中捉鳖,我怎能不气!” “还有那首童谣,你听到了吗?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说我董卓以臣欺君,必不得长久!” “……”董卓重重地喘了口气,又忽然怒目圆睁地盯着眼前,像是要透过此刻洞开的门扇,看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多的人,“文优,他们……都想要我死。” 都想让他死! 李儒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个他们,可能指代着的,并不仅仅是关中被迫耕作、奉献粮食的百姓,不仅仅是此刻身在洛阳、身在凉州、身在荆州,向着关中随时逼近的敌人,也是董卓自己的部将。 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 此前,太尉想要借助向刘琦发难,让人以为他是因刘表叛变、出任冀州牧而大怒,却被卢植以自己负伤的代价拦了下来,就已落于下乘。 更别说,这数月间,吕布彻底在凉州站稳了脚跟,已不再满足于先前对董卓的来信挑衅,而是数次试探北部关隘。 虽因对面出兵的人数始终不多,并不足以突破关隘而入,但已足够将凉州易主,关中朝廷后路断绝的消息,让更多的人知道。 他们回不到凉州,也得不到凉州的后备支援了! 哪怕还无人将话说出口,但董卓麾下,凉州武将的忠诚,说是摇摇欲坠也不为过! 在这个时候,董卓哪里还会嫌弃董旻办事不力,时而愚蠢,最起码,在这等危急的局面下,他仍会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上。 那是真正的自己人。 但就算仍有董旻、牛辅、李儒这些必不会背叛他的人,董卓此刻依然难以避免地怒骂出口:“他们也不想想,若是早在我迁都长安的时候,他们就能有此勇气,提刀砍了我的脑袋,或许还有机会向刘秉卖个好,因此功劳封侯拜相,现在——现在他们都从贼一年了,还想回头吗?” 李儒:“……”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醒,董卓此刻显然是被气得狠了,竟是有些口不择言上了,直接把自己说成是贼。 但贼又如何呢? 在此刻的四面皆敌里,就算董卓昔日是凉州豪士,关西悍将,也是一时权倾朝野、废立天子的重臣,现在又还剩多少的豪情壮志呢? 李儒试图劝阻,但也没能阻止董卓做一件事。 他在长安以西的地方,修筑了一座小城,取名郿坞,在春耕最为繁忙的一段时日过后,就强行征调了关中的民夫,开采矿山,打造砖石,将这一座小城几乎打造成了铜墙铁壁,又让人搬运了大批的粮食囤积其中。 除却上朝之外的其他时间,但凡无法在长安找到董卓,他就一定会在郿坞之中。 城池高筑,精兵林立,好像身在此地,就不必再为外界的种种消息所困扰,不会再听到关中盛行的种种骂声,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在行将压向关中的危机中,做出刺杀他以换太平的举动。 哪怕只是一时半刻的逃避也是好的。 好像直到此刻,直到那一句“无法回头”出口,董卓才终于意识到,他说的,并不仅仅是李傕郭汜这些将领,也是他自己! 谁都可能有回头的机会,唯独他没有,再逃避下去,除了自取灭亡,没有其他结果! “太尉……” “洛阳那边传来的消息是怎么说的?”董卓阴沉着收回了视线,问出了那个被他极力回避许久的问题。 第120章 郿坞,是董卓亲自打造的避世之所。 关中这片已算不上繁华的地方,能聚集起来的资源相当有限,除了充当门面草草修缮的皇宫,除了加固的城墙,就数这郿坞中投入的物资最多。若说什么地方,能够庇护住那些被迫迁徙至关中的典籍,庇护住一些绝不能死于战祸的重臣,毫无疑问,就是郿坞。 若是他们无法逃奔太远的话,郿坞也就更加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最好的选择。 但因为这是董卓的安乐窝,卢植还真没在第一时间想到这个选择。 反而是年轻的刘协,在这灵机一动中,给出了这样一个令人意外,又极为合适的答案。 “陛下……” “卢公,若是我们想办法夺取郿坞,作为托庇之所,有多大的希望?”刘协目光殷切地追问。 他毕竟不通战事,只能凭借着直觉做出应答。却不知此刻,当卢植在望着这个聪慧的少年时,心中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刘协的聪明成熟,并不只表现在这个机智的应答当中,若是他能早一些长大,也早一些被先帝立为储君,或许汉室并不会弄到今日这样的难堪处境。他再长大一些,就会和汉室前代曾出过的明君一般力挽狂澜。 但又或许,这样一个心思纯粹的孩子,本就不应当背负起家国重任,去做一个平常人,结束这段噩梦一般的经历,才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结局。 若他卢植只因刘协的这句话,就要让刘协和洛阳天子相争,让百姓受苦,他又和董卓有什么分别呢?不,不该这样的。 卢植心念急转,开口答道:“……有,有这个希望。或许我们可以求助一个人与我们联手,一旦董卓被前线战局牵制,便联手夺取郿坞!” “谁?” “皇甫义真!” 刘协面露苦色:“可他不是……” “他被董卓夺走了兵马,强行令其告老,但并不代表,他连剿灭乱臣贼子的心气都没了,也并不代表他在士卒之中再无将领的威严!” 卢植一想到皇甫嵩如此愚蠢地响应了董卓借刘协之手发出的诏令,就着实有些生气。皇甫嵩他手握大军,明明可以在外伺机而动,却送上门来成了猎物,还是靠着儿子的求情,才保住了性命,真是令人不觉扼腕叹息。 可他又必须承认,皇甫嵩此人对大汉的忠心以及在军中的威望,不容质疑。 若要夺郿坞,必须有兵有将,还必须小心行事。 其他的人,卢植都信不过,唯有皇甫嵩…… 他虽不知变通了一些,但一旦刘协有令,他必会竭力办成,是一位真正的栋梁之臣。 刘协对上卢植那双态度笃定的眼睛,哪怕心中还有不少疑惑,还是点了点头:“好,那就想办法联络皇甫将军。” 可是,选定了郿坞,选定了联络皇甫嵩,也并不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卢植知道皇甫嵩仍有调集军队的本事,知道皇甫嵩忠心陛下,难道董卓会不知道吗?不仅如此,当洛阳朝廷汹汹来袭,到了对董卓来说生死攸关的这个当口,他难道会放任刘协、卢植等人向外联络吗?尤其是让人联络皇甫嵩吗? 战事未起,刘协和卢植就已不再享有人身自由了。 而这反抗的筹划,若是经过了太多人的手,也极有可能功亏一篑,暴露在董卓的面前。 由谁前去送信,又由谁来避开董卓和李儒的困锁,成为了摆在刘协面前的大问题。 刘协皱着眉头,考虑着这件关乎汉家命脉的大事,竟是走神得连墨笔掉到了衣服上,晕开了一片墨迹,都未曾察觉到。 还是有一道身影,忽然跪倒在了刘协的面前,因那膝下发出的响动,才让刘协猛地一惊,抬起了头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这一抬头,就对上了面前宫女的脸。 那只是个负责整理朝冠的宫婢,却因朝廷迁徙至关中后,宫中各处都缺人,被调到了刘协的身边,负责打理他的衣衫。 刘协连忙道:“你不必惊慌,这衣服脏了就脏了,晚些拿去洗了就是,我又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你怕什么呢?” 那宫女却仍定定地跪在那里,并未因刘协的这句宽宥而展颜:“不!我不是怕陛下怪罪,才这样的,而是见陛下近日愈发愁眉深锁,知道必有国家大事令您烦忧,却恨——恨自己虽有报国解忧之心,仍不知要如何才能帮得上陛下。” 刘协闻言一怔。也这才瞧见,这平日里低首垂眉的宫婢,此刻抬起了眼睛,眉目间自有一派凛然正气,在说到“报国解忧之心”时,她的眼中已隐约可见几点泪光。 “妾食汉家之禄,自入宫中,便多得董太后与陛下照顾,若能为汉室尽一份心力,虽死无憾!” 刘协的手中还抓着那只刚刚重新捡起的墨笔,本该将它重新放回到桌案上,却难以避免地在此刻,因这宫女的一番慷慨陈词,定在了原地。 他年少蒙此大难,幼年时更是常常遭到何皇后的威胁,远比寻常人更能分辨出他人态度的好坏,又怎会不知,眼前这宫女的话是真是假。 那冒险开口的宫女其实也知道,自己今日说出的话,已有逾越之嫌,正想向陛下请罪,请他全当没听到自己的冒犯话,却忽然听到,刘协一边摇头苦笑,一边说道:“卢公教我时说过一句话,说这天下间,多有仗义忠诚之人,就在微末草莽之间,所以有那黑山军扶持阿兄重返洛阳,再得帝位,如今,你又印证了这句话。” 刘协如梦初醒,匆匆起身,将那宫女搀扶了起来:“朕……我有一件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想要托付于你,你可愿冒险一做?” 在将这话说出口的刹那,刘协也突然意识到,这可能真的是一个破局之法! 董卓会防着与他一起就学于卢植门下的刘琦,却未必会防着一个汉宫宫女!一个平日里低着头,捧着衣物,匆匆而行的宫女。 这古来忠义者,又何必分个高低贵贱,有无盛名在外…… …… 就像此刻,一名江淮地界上的豪侠义士,就正在途经荆州,意欲赶赴洛阳的路上。 他在家乡广施钱财,周济穷困,赢得乡党的交口称赞,但对于这偌大一个汉室天下来说,也不过是一方寻常的士族富户,颇有些游侠一般的粗豪脾性罢了。 又因他年纪还轻,更不易出现在士人的交谈之中。 可对于收到他来信,提前在荆州等人的周瑜来说,他的到来,却宛然是个好消息。 孙策刚自外面策马归来,就见周瑜挽着个体貌魁梧、约莫双十年纪的年轻人,邀请对方入营一会。 他也赶忙跳下马,迎了上去:“这位是?” 周瑜笑道:“伯符应当没见过他,早年间我与父亲游历江淮,途经徐州,认得了这位徐州义士。可惜彼时来去匆匆,未及深交,便已就此别过。想不到三年后又有机会再遇。他姓鲁,单名一个肃字,唤他鲁子敬便是。” 孙策与鲁肃相互行了个会面之礼。 周瑜道:“说来,伯符也是回来得巧,我尚未来得及细问子敬,此番向洛阳去所为何事,正好一并听了。” 孙策打量了一番鲁肃这一看便习过武的体格,已是目光一亮,此刻听到这句话,忙道:“为何要去洛阳,不如留在我军中如何?数日前,我等已接到了陛下的旨意,秋收之后便先暂时停下对宗贼的讨伐,先分出一路精兵,夺取武关,攻入关中,那就正是缺人的时候!子敬如此样貌,又能得公瑾推崇,必非凡品,何不与我等一并,夺下这攻破关中的首功?” 鲁肃因这异常热情的招呼呆了一下,却还是拒绝道:“我此刻仍有一桩要事待办,若不然,还真想答应孙将军的邀约。” 他转头向周瑜:“公瑾,今日我来时的车队,你已看到了。若只是带些上洛阳去的行李辎重,必然用不到这样的排场。那是送粮的队伍。不瞒二位,我家中虽算不得豪富,但也总算颇有家财,也自黄巾乱后,常屯满粮仓,以备不时之需。一个大仓,装着三千石的米,另一个大仓……还是三千石米。” 孙策一向情绪直白,真没忍住,在鲁肃这句话前笑了出来。 又听鲁肃继续说道:“此番上京,我又变卖了些家产,再凑出了九千石粮食,合计一万五千石送向洛阳,沿途水路消耗不多,只恐途经荆州时为人劫掠,于是向公瑾去信,求个庇护。听闻朝廷已先后收复诸州,仅剩关中未定,我鲁肃虽身居徐州,路遥力薄,也想尽一份心力,也算,报陛下之恩了。” 孙策奇道:“这报恩从何说起啊?” 鲁肃答道:“此前黄巾大批囤于青冀之间,不仅这二州百姓为之胆战心惊,我们徐州人也常觉有刀悬在头顶!万一这青州黄巾在包围北海后攻陷城池、杀死郡守,自此气焰嚣张,挥兵南下,徐州要如何抵挡?我州中一马平川,毫无山川地利可用,恐要被其劫掠一空。陛下令公孙将军征讨黄巾,又令黑山军将领从中说和,诱导归顺,何止是在救青州的百姓,也是在救我徐州啊。这一万五千石军粮,算我鲁肃为国捐赠,当速送至洛阳。” “好!说得好!”孙策闻言大喜,再看鲁肃,本就不错的第一印象上,已又添了一份好感。 他是领兵打仗的人,深知何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也完全能明白,陛下不即刻打入关中,正是顾虑洛阳的粮草不丰,而长安洛阳间又有八百里之遥,光是士卒以寻常速度行军,就要走上十多天。那么一旦粮草短缺,又陷入了攻伐长安的持久战,就反而要叫那董卓反过来占据了上风。 第121章 (一更) 就算要反省治世之道,反省平衡农商地位这样的问题,那也得先统一天下,方能图谋发展。 大一统,与四方割据,所能调度的人力物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所以现在,当这一批批由富商豪侠送来的军粮,注入洛阳的军粮府库当中的时候,他征讨董卓的最后一块拼图也就补齐了。 “文若,不必等到秋收了。出兵讨董,就在眼前。” 荀彧很难形容,听到陛下的这一番话时,他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站在他面前的陛下,成长得太快了。 如果说,他刚来洛阳的时候,还一度为朝廷的野蛮重建而常觉有些无奈,现在他见到的,就已是一位心存大爱,善于反省,却又坚决果毅的皇帝统领,以及在他统治下,欣欣向荣的朝廷! 而这句宣之于口的决断,也正是仁懦之君与仁君的区别。 大汉何其有幸呐…… 荀彧俯首作揖:“既是如此,臣冒昧猜测,陛下也不会觉得,有一件事是徒耗财力人力的无用之举?臣是说,点将阅兵。” “为何会耗费财力?”刘秉有些奇怪地问道,“先帝曾于平乐观高台阅兵,这发兵之前的誓师校阅就放在此地,借用当年的场地又有何不可?洛阳已自战火中复苏,这平乐观中的晦气也已尽数除去,何必再另寻他处筑建高台呢?” 那是昔日汉明帝建的送征高台,并非汉灵帝所独有。 刘秉道:“传令下去,各方士卒整顿兵马,于三日后辰时,齐聚平乐观,扬我君威士气!” …… 当三日后的晨光投照于洛阳城西平乐观中的时候,荀彧抬眼望向前方的长阶,忽然意识到,对于这位能将罪己诏当成宣战书的陛下来说,避谶,可能是最没必要的事情。 反而是眼前的这片高台阔场,因今日的阅兵,重新被擦拭去了旧日蒙尘。 连带着被擦拭去其上尘土的,还有汉明帝从长安迎回的王权标志—— 一尊三足腾空,余下一足踩踏龙雀的铜马。 铜马位居那九丈高的小坛之上,于日光下轻盈欲飞,也像是俯瞰着此刻奔行归位,陈列大坛长阶之下的骑兵。 铜色如金,甲光向日,同是金鳞曜曜,这铺天盖地的颜色,正如陛下所说,已将此地的浊气一扫而空。 也恰在此时,更漏落下了最后一滴。 “砰”的一声,战鼓巨响。 同在此地的刘辩,几乎是在即刻间,结束了望向那马踏龙雀的雕塑,转向了长阶之下。 因为此刻,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停下了声音,向着这唯一一支正在移动的队伍看去。 那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天子冕服加身的陛下! 他按着腰间佩剑,一步步拾级而上,以君王巡查领地一般的稳健脚步,向着上方的大坛走去。 陈列长阶两侧的朝堂官员,都如刘辩一样,望向了步步登台的君王。 赤底金漆的交领云纹,映衬着这张于摇曳长旈之下露出的面容,让其眉眼间彻底摆脱了稚气,平添一份威严。 两肩处,是星辰托举着三足金乌与蟾蜍,昭示着汉家天子肩负日月的重任。 而蔓延于玄色大袖之上的龙纹,随着他的脚步折射着金辉,一如当日誓师渡江时一样,直跳入所有人的眼底。 咚咚急响,鼓声未歇,正与天子登台的脚步同调,让自近处望向陛下,自远处遥望君王背影的臣子士卒,都随之心血震荡。 “……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做这个皇帝呢?” 虽然刘辩早就已经用这个事实说服了自己,但在这一幕冲击眼帘的时候,他依然又一次,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再度重复了一遍。 可又或许,此刻说出这句话的,并不只是他而已,只是与他发出这句感慨的意义稍有不同。 他们是真的在感慨,在这汉室倾颓之时,有幸遇到了这样一位明君! 他仍然年轻,背影也不若武将一般宽敞结实,但当他终于踏上那三重华盖之下的大坛之时,没人会怀疑,他不能如这件冕服的章纹陈设一般,托举日月青天,匡扶天下。 刘秉转过了头来,白玉旈无可避免地在这转头间碰撞在了一处,也正在这一晃而过间,又一次露出了天子那年轻而朝气的面容。 因甲兵万人陈列在前,或许光用朝气,还远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神情。 那是一种意气风发,慷慨激昂。 连带着他的声音,也远比平日里铿锵有声:“朕,承袭汉志,忝为君王,当肃清叛逆,平定四海,令百姓安生,令老幼有依!” “今有董卓倒行逆施,篡政另立,霸占关中,妄图僭越,朕既上定冀青,下抚荆扬,得众臣效力,群贤服膺,正值兵精粮足之时,岂能再容逆贼割据为祸!” “当——发兵讨贼,逐猎关中,以定天下!” 他忽然在此刻,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长剑,直指向前。 原本因君王开口而停下的鼓声,又一次大作轰鸣。 与此同时,还有一阵阵浪潮一般的呼喊,自下方士卒的口中发出。 “杀!杀!杀!” “逐猎关中,征讨董贼!” “陛下万岁——” “讨贼!讨贼!” 因捐献了军粮而在此地拥有了一方席位的甄尧,被这排山倒海、气势惊人的呐喊惊得两眼发直,忽然无比庆幸,自己在被刘表找上门来的时候,并未做出任何不当的举动,最多就是在心中暗骂了两句。 一句“逐猎”,昭示着陛下已再未将一度废立的正统与否看在心中,有着绝对的自信与绝对的坦荡,向着身处关中的董卓,发出了真正的宣战号令。 董卓是如此,其他人也是如此。 大权在握、河东复起的君王为了重定秩序,打碎陈年弊病,无需向任何人妥协,也势必要以这滚滚车轮,碾压向那些自以为沉默就可以糊弄过关的庸人。 若是他中山甄氏并未给出这样及时而又有效的支援,当董卓覆灭的时候,下一个被清算的会不会就是他? 因这已是一件不会实现的假设,甄尧在此时无法给出答案。 他只能无比震撼地看到,汉家天子与那王权铜马的俯瞰之下,是一支支招展的战旗,是一名名整装备战的士卒,哪怕这一次,天子不需要那“无上将军”的名号,统领的也是一支真正的精锐雄狮铁骑。 而随着天子的收剑入鞘,所有的呐喊宣威,又忽然被捂住了嘴一般,纪律严明地戛然而止。 “宣旨!” 陛下的一句命令,让尚书郎携旨出列。 也已有一名名早已蓄势待命的传令官,顺着高台与校场排开,确保这随即宣读的圣旨,能够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荀彧手执圣旨,宣读出声:“陛下有令,围剿董卓,重振汉家声威,出征将士数万,当以军纪法度为先,不可轻慢将令,贻误军机,不可扰乱军营,临阵脱逃,不可背国弃民,贪生怕死!军令既下,当闻鼓而进,闻金则退,举旗则起,落旗则伏。当下,兵马已动,粮草同行,直取长安!” 朝廷兵马,已非昔日还需要靠着诱骗才能击败吕布的贼兵,而是各路齐整,威风赫赫,自当严守军纪,在陛下面前,争出个表现来。 华盖之下,刘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在了众臣的面前。 “屯骑校尉赵云何在!” “臣在!”轻骑甲胄在身的英武将领向这长阶的当中迈开了一步,抱拳拱手。他所统领的屯骑营精锐,也在此刻,于校场之上挺直了腰杆,一正军旗,像是响应着这位将领的表现。 不必多言,也能让人瞧出,那是怎样的一路沉稳之中暗藏锐气的骑兵。 “白波校尉徐晃何在!” “臣在!”步兵轻甲,包裹着这位面容刚毅的将领,让他在迈步而出时,几乎已无法看出,他也曾流落贼寇之中,就连他统率的步兵,在一年前,还是要被陛下捉拿的贼党。 但他们如今,已因挖盐掘矿的体力活打熬了心性,又在陛下的治下吃饱了饭食,迎风照日下,与日行百里的精锐有何区别? 刘秉虽有些遗憾,张燕并不在此,但眼见这两路于他而言也算元从的兵马,拿出了这般令人满意的表现,不觉在神情中又添一份出鞘的锐气。 “陷阵校尉高顺何在!” “金吾校尉马超何在!” “射声校尉太史慈何在!” 一声声点将,让三位各有千秋的将领纷纷出列,将他们和其所部,都陈列在了陛下的面前。 而无论是高顺自数年前就有备无患,重金打造的陷阵营,是马超临时找段煨借了一部分骑兵才组建起来的西凉骑兵精锐,还是太史慈凭借着高超的箭术迅速收复、训练成型的皮甲弓弩兵,都是毋庸置疑的强军。 那也难怪,从陛下口中随即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号令。 “朕欲御驾亲征,着此五路大将并其兵卒护持左右,讨逆不臣!” “臣等遵命!” 这话出口之时,就连因年轻而仍有些跳脱的马超,都让自己的声音随同心境一并沉稳了下来,谁让此刻他代表的,正是陛下的脸面,是要守卫在御前,与陛下一起进入关中的重要将领。 “城门校尉孙轻何在。建威中郎将段煨何在!” 孙轻与段煨一并出列,抱拳应声。“臣在!” 刘秉:“着你二部留守洛阳,维系京中秩序,协助粮草转运。” 这句命令……这句命令啊!相比于已提前得到过一次陛下这信任交托的孙轻,陪同陛下自凉州折返后休息了数月的段煨,便是因这条诏令目露震惊。 第122章 (二更) 若仅仅是徐荣动了,因这绝不是个出兵的好时候,他就更像是来打探函谷关一带守卫情况的,打探他曹操有没有放松了对此地的戒备。 作为应对,需要即刻以一路兵马将他打退回去,防止他过早发觉陛下全力出兵,转头给关中通风报信。 若是董卓呢? 自曹操戍守函谷关以来,便时常尝试将自己代入董卓的视角,揣测他会如何做。 此人能自边境小将,一路成长到威慑朝堂的权臣,怎会身处困境便坐以待毙?那这困兽之斗,会从何处突围,就显得尤其重要。 唯一的胜算,就在陛下放松了对洛阳的警惕,大举来袭,一举夺回中央,重新清洗棋局! 此刻的董卓必定不知,陛下已在洛阳得道多助,军粮盈仓,或许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抉择。 那这就与徐荣领兵来袭,情况截然不同了,应对的方略也大有不同。 纵虎归山,无异于杀人放火。必须即刻告知陛下实情,随后,令朝廷大军在恰当的时候全数出动,把董卓的反扑正面击碎! …… 那被曹操抓住的斥候犹豫道:“这……这我们不知。” 他们还真没想到,会从曹操的口中问出这个问题。 “把你们看到的情况,详细说来。” 曹操心知,此事还真怪不得这些斥候。 他有此猜测也未向陛下汇报,以防影响其余各处的布局,这些斥候也没得到他的命令,如何能知其中利害。 何况,董卓若领兵突进,难道会大老远地就挂起了旗幡,宣扬自己要上门了吗?这和提前告知洛阳他要来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只有可能是秘密增兵,人在军中,忽然跳出。 斥候答道:“弘农的麦田提早收割了,连带着弘农杨氏等各家都被抄没,随后,徐荣点兵出击,领兵向东而来。但具体有多少人,又有没有董卓在队中……我当真不知。” 提前秋收,抄没家产? 曹操拧着眉头,满腹思量。 这可当真是越听越像破釜沉舟之举,也让董卓亲自带兵到来的揣测,越发有了说服力。 但身为函谷关的守将,身为陛下回到洛阳以来还未能立下功劳的将领,他不能把这种“可能”“揣测”,送到陛下的面前,让陛下来做这个判断。 “大哥何必为此事发愁,我领一队精锐佯装斥候,杀近那徐荣大军附近,探听虚实不就行了!总好过在这里猜。” “你说得对!”曹操听到曹仁这因人够年轻而发出的大胆建议,非但没劝阻,反而将那两条粗重的眉毛往上一扬,抬手指向了他,“时间不等人,陛下又将至函谷关,我们必须速速派出一路精骑前去会一会这路大军!” “但是,不仅仅是你去……我也去!” “大哥你!”曹仁脸色一变。 他不是因为曹操的决定而变色的,是因为—— 他和同在此地的其他人都看到,曹操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自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匕,在松开了那斥候后,左手抓着自己的胡须,右手快狠准地举刀划了过去。只短短数息,就已将那一向打理齐整的胡须,破坏得七零八落。 曹操却浑不在意自己这形象突遭重创,朗声笑道:“哈哈哈哈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富贵人家有水有各种齿梳可用、精心打理的胡子,与那斥候所有,是相同的吗?既要扮个斥候,就当这胡子没了也好。再倘若那徐荣与董卓瞧见我,也需让人认不出一些!” 现在胡须已去,便没了这么多顾虑。曹操喝道:“我们走!” “可是,大哥……” 曹操两眼一瞪:“你是将军我是将军?再在这里多话,不仅叫大哥,叫大伯爷爷都没用,给我好好留守在这里算了。” 曹仁:“……” 啊,那倒也不用在这里加辈分。 “我没意见了,这就走!”曹仁再不多言,又往曹操脸上多看了两眼,发觉大哥这对胡子动手,果然是改变形象的最好招数。 等再把那斥候的衣服往上一套,就更与先前的形象南辕北辙,联系不到一处去了。 就是,这刚得到了陛下委任为前锋的诏令,就直接亲自前去刺探敌情,是否也太冒险了些? “可不冒险,又如何能知晓敌情?”曹操答道。“朝廷任我为征西校尉,委以前锋之职,是让我顺应大军开拔关中,又蹭一次陛下的名头的?再者说来……西凉军没那么蠢。” 虽说凉州人大多只知莽撞一搏的形象,颇有些深入人心,但无论是董卓还是李儒都不是愚笨的人。哪怕是败于吕布手中的马腾韩遂,能做到割据一方,不可能全无头脑。 他们若真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图谋反击,做出的准备不会少。 曹仁是个领兵的好苗子,却还是年轻了些,难保不会为敌军所骗。 他必须亲自,去做个判断! 曹操不仅做决定做得快,随同斥候飞马向西的速度,也是相当之快。 这二百里崤函道,对于已往复行惯了的斥候来说,快马加鞭之下,也不过是半日多的行程。自傍晚出发,将近天明时,便已接近了前方敌军。 不过这接下来的路,就难走得多了。 这一众“斥候”短暂地小睡了三个时辰,便再度动身,经由少人经行的小径,向着徐荣大军的后方绕行。 因是大军拔营,这后方驻扎过夜的军营中,透露着不少有用的信息。 但曹仁瞧见,曹操翻看清点了一番灶台,甚至连军中布设溷厕的位置,都捏着鼻子校阅了一番,脸色依然并不算太好看。 “子孝!” 曹操一声轻呼,让陷入沉思之中的曹仁一个激灵,连忙回过了神来,拔腿向着曹操的方向靠近。“大哥,有什么吩咐?” 曹操伸手指了指附近,“记清楚敌军布设溷厕的位置。” “……然后呢?” “带着人,想办法偷袭一次敌军的大营,就往这里来。” 曹操权当没看见曹仁那目瞪口呆的表情,飞快地翻身上马,向东而去,心中并不觉自己的安排有半分不妥。 探查敌情,辨析优劣这种事情,要脸是没用的。 没看到吗?董卓就很不要脸,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做成功了一些事情。 现在他是要做讨董的前锋,就只能比董卓更不要脸。 眼见曹仁闷声不吭地跟了上来,曹操向他问道:“奇怪我为何有此安排?” “不明白。” 曹操笑了笑,解释道:“以你方才所见,这军中灶台能供给多少人之用,那溷厕,又能供给多少人之用?” 曹仁拧着眉头,回忆道:“只看灶台,约有万人,但看溷厕,又觉不止。” 敌军沿途留下的脚印凌乱,扎营边界也异常地模糊,根本无法从旁协助做出判断。 “这不就结了吗?”曹操道,“我们若是沿着敌军军营绕上一周,必定没走完,就被发现抓捕,但若是只打一处摸了就跑,还有走脱的机会。” 曹仁心中一转,隐有所悟:“直往溷厕这里冲,是最容易让敌军不便追击的,不仅如此,咱们选个合适的时间,看看这里排队的情况,就知道是灶台在骗人,还是溷厕在骗人!” 曹操赞许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曹仁明白了曹操的用意,对自己要做的事有了成算。 也该当庆幸,对于这种需要接连数日进军的军队来说,为了便于士卒按部就班地行动,便于将帅管理,从设灶到建溷厕的位置,几乎是不会变的。 当曹操与曹仁等人向着徐荣的大军追去,摸到了军营附近的时候,很快便做出了偷袭方位的选择。 对于这刚刚自弘农起兵不久的队伍来说,这也完全是一场,令人猝不及防到极点的偷袭。 董卓自军帐中迈步而出的时候,仍能瞧见某个方向的骚乱不止,直到大半个时辰后,方见徐荣黑着一张脸走来。 “什么情况?” 徐荣向董卓报道:“敌军斥候想要探查我军营中人数多少,直接闯了进来!” 还一闯,就闯了个最尴尬的地方。 排队去如厕的士卒,会带着多少武器吗? 为了让溷厕免于污染全营,这也恰好设置在了一处靠边的地方,诸多营防确实不如其他位置严密,谁知道,就被敌军钻了这样的一个空子。 “幸好,斥候就是斥候,来人不多,一见没找对位置,遭人发现,直接掉头就走,我派兵追上去了,但……抓住人的机会不大。”徐荣脸色不虞,继续说道,“我和那曹操交手过数次,此人也不过三十来岁,却真可以叫一声老奸巨猾,他那军中斥候一贯配备了顶好的马匹,又是先走一步,必定能走脱。” 董卓起先还因这消息怒了一下,可一想到,连丢了凉州这种绝顶的坏消息他都已经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又已平复了心情问道:“军中并无死伤吧?” “仅有十数人。” 对面是斥候,又不是悍将,没有怎么动手。 这个消息总算让董卓的脸色好了一些。 他道:“既然如此,让他们走了也好,正好让他们向曹操报信,说你卷土重来,哼……” “等到了函谷关下,一万人变成了三万人,我倒要看看,他曹操是什么表情。” 董卓对曹操的怨气可一点也不少啊。 要知道,当时他霸占洛阳,对袁绍袁隗这些人既存利用之心,又不免敬而远之,可对于家世稍有些尴尬的曹操,他还是很欣赏的,也满心想着将他收为己用。 第123章 (一更) 只有董卓才能有这样的号召力,往河西再奋起一搏,也只有董卓会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调度两三万兵马打向函谷关。 所以,来人,只能是董卓本人。 这条至关重要的消息,也被曹操快马加鞭,带到了已至函谷关的刘秉面前。 …… 曹昂欲言又止地看向父亲,不知该不该说,他此刻的样子真有几分少见的狼狈,但想到他此行的意义,又忍不住将话收了回去,颇为曹操感到高兴。 眼见曹操又有些尴尬地摸胡须摸了个空,把手放了回去,刘秉也忍不住笑了:“孟德这胡子,丢得倒也值得。临战之中,军情为先,能先一步知道董卓的动向,都是天大的喜讯。” “不错!”曹操坦荡地应道,“这胡子割了,还能重新长,把董卓领兵两万有余,当成徐荣带兵一万再度开赴虎牢关,那才有麻烦。” 别管是不是有陛下亲自带兵、誓师出征,这种惊天差距若是判断失误,丢掉的就不是曹操的胡子,而是士卒的人头。 是这些相信陛下能带着他们打向关中的,士卒的人头! 刘秉甚至在听见曹操汇报的时候,无比庆幸,他把曹操放在了这个最合适的位置。 多疑谨慎的性情,决定了他一定会去亲自查探这份军情。 而办事的不拘小节,又决定了曹操会以这神来一笔的突袭溷厕,来判断军中的人数与领军主帅的身份。 “孟德,你只做个征西校尉,真是屈才了。”刘秉赞道。“那么以你看来,我军反击董卓大军应在何处,又应如何布设兵力?我见你对函谷关至茅津渡一带了如指掌,应当已有想法了。” 曹操一听这后半句便明白,陛下这夸赞里,屈才就是屈才,可没有什么对他戳人痛处的指责,当即笑着答道:“只需要陛下做两件应对之事。” “说来听听。” 曹操铺开了舆图,作答道:“如非必要,自茅津渡强行渡河,一定不是董卓的首选,自此地渡河很难不惊动河东守军,此地又是陛下起家之地。董卓必须承认,陛下在河东的声望,完全能做到全民皆兵。一旦他在渡河之时被拦截下来,遭受的损失必然不小。要凭借着这样的兵马重返凉州,调集旧部的同时,防止吕将军来袭,或许……数年前的董卓做得到,如今却仅剩一线希望。” 董卓已不是当年的英雄豪杰了。 这一线希望,也就是比他在关中被围困至死,好一些而已。 “这只能做后手,或者是前线分散去陛下注意力时的——奇袭。” 正如先前曹仁所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才能做到的。 刘秉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他现在最多就是准备好了船只,做好了这一路发兵的规划,但不会在这三五日内便付诸行动,朕还来得及即刻传讯河东与并州,让他们有备无患。这是你说的第一项应对。” “正是!”曹操将手一指,继续说道,“陛下再看此处。” 刘秉顺着曹操的手看去,会意道:“崤山?” “继续向前,从茅津渡往东,扑向洛阳,有两条路,北道沿河而行,直至函谷关下,南道自崤山中穿行而过,直至与洛水交汇,进而顺水而下,绕开函谷戍守最严的北段,直抵洛阳,陛下觉得,他会走哪条路?” 刘秉凝眸沉思:“崤山之中道路曲折,不利于大军行进,数日都走不出来,倘若朕先一步收到了他那大军变道的消息,即刻令黑山军赶赴崤山,借助地势迎击董卓的西凉铁骑……” “他会有大麻烦!在山林之中,吕将军这等猛虎之才,都未必能防得住黄巾出身的士卒,更何况是董卓。”曹操语气笃定。“所以只要陛下给董卓一点进军的耐心,不要让兵马即刻自函谷关大举压向西面,董卓在权衡利弊之下,走的一定是北路,也会直接送到陛下的面前。这就是臣要说的第二项应对。” 等! 等到董卓继续顺着北道往前,来到原本仅有曹操戍守的函谷关下。 董卓以为,他隐藏了兵力,藏起了自己,准备到了关下,给此地的守军一个大惊喜,凭借着人数,自函谷关向南北方向山中延伸的城墙间突围,却不知陛下的大军已至,人数也不下于董卓。 作为守城一方的刘秉,原本就可以付出少于敌军人数的代价,确保函谷关不失,现在人数还占优,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要不轻率地与对方狭路相逢,正面交战,他就能反过来,给董卓一个惊喜! “此外,”曹操向刘秉道,“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臣请领一路兵马,先行赶赴函谷关以西的山中,一旦董卓受困关前,便自后方,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话一出,刘秉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却见马超太史慈这些将领大多露出了懊恼之色,遗憾于没能抢先一步开口,申请这份重任。 曹操打眼一瞥,便将这些目光尽收眼底,心中冷哼一声。 他不顾生死,也要探明敌情,可不是为了慷慨地成全其他人的。哪个位置最能在围剿董卓之时立下大功,他会看不出来吗? 不趁着此刻向陛下分析军情,尽早提出,只怕真要被那些争功上进的年轻人抢了先。 那他的胡子才是真的白剃了…… 刘秉同意了:“好,此事就交予孟德了。只是这董卓曾数次死里逃生,如今孤注一掷打向洛阳,必已重燃心火,不可小觑,孟德绕后而击,也务必小心。” 至于其余的人…… “高将军。” 高顺忽见陛下转回头来,点了他的名字,连忙出列应声。 “你与孟德同去吧。这函谷关前山谷狭路,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有陷阵营堵截后方,何愁董卓大军不乱。” “赵将军,马将军。你二人骑兵各自待命,随时预备出关冲阵。” “徐将军与太史将军接手函谷关一应戍防要务,迎战董卓。” 安排完了这诸位将领的职责,刘秉也微微松了一口气,抬眼向着远处望去,心中为之一动:“来一队人马,随朕去那儿。” 曹操顺着陛下伸手指去的方向而望,就见那正是此间城墙向北蜿蜒而入山中,能看见的最远处。 凤凰山南北展开,似是组成了这险关的一部分,城墙顺势而起,于高处,修建了一座瞭望敌情的烽火台,当年汉武帝迁移函谷关至此时,为这座烽火台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望气台。 当董卓来袭的时候,除却在前方巡探的斥候,这里,就是最先看到敌情的地方。一旦关前有变,从此地也能窥见战场的交锋情况。 曹操笑道:“昔日秦函谷望气台,得名于关令望见老子入关中,是圣人之紫气,今日陛下登望气台,便是望董卓之死气了。” 这又如何不是一种望气呢? 但此刻仍在赶赴函谷关而来的董卓却不知道,他的行踪以及意图藏住的兵马数量,已在曹操的火眼金睛中无所遁形。 已誓师出征的刘秉不仅为他准备了两路“断后”的大军,安排好了马超、赵云两路追兵,还已全面接管了函谷关,预备在此地迎战董卓。 他只是为了防止如同斥候袭营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令徐荣在行军中调整了溷厕的位置,也愈发小心地打探敌军的动向。 可随后的种种风平浪静,却好像是在告诉他,这些准备,都没有多大的必要。 函谷关守军按部就班地估量着两军交战的时间,似是因兵力不足,仍打算依靠着关城壁垒,完成对“徐荣大军”的拦截。 一想到此,董卓虽然仍对刘秉的飞速发展心头惴惴,还是不免在此刻,发出了一声嗤笑。“徐将军,看来那曹操真没将你放在眼里。” 他敢说,曹操的斥候必定已经看到了,徐荣此番行军所携的粮草辎重不少,不会如先前一般,轻易被粮草运送的弊病拖累,被迫撤向弘农。但就算如此,他做出的反应,仍是以静制动。 徐荣冷静地分析道:“不应该说是曹操没将我放在眼里。黄巾之乱时,先帝令人重启洛阳八关,这函谷关位居其首,确是易守难攻,无论是从哪个方向都是如此。若我们仅有兵马万人,以曹操所统的四千部众,完全能将我们拦截在此,说不定还能借此,消耗太尉的粮草兵马,为荆、凉二州的兵马,寻找突围的机会。” “……是,你说得对。”提到荆州凉州,董卓便忍不住咬了咬牙。 一个是他派出刘表意欲夺取为刘秉添堵的地方,现在虽有李傕重新被他派去坐镇武关,但也难保,在刘备孙策平定宗贼壮大兵马后,不会全力破关,自东南杀入关中。 一个是他那断绝关系的义子吕布驻兵所在,以对方威震凉州的表现,董卓毫不怀疑,只要朝廷下令,马腾又为他筹措完毕军粮,吕布一定不会止步于来信气他! 这两路打向关中,都比关中对外应战容易。也正是因此,董卓不得不剑走偏锋,直取洛阳而来,与那两路敌军抢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他遥遥望着东面,仿佛已越过了百里之遥,将目光如刺一般,落在了远处的函谷关上,“那就让曹操看看,他这个稳健的应对,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虽是全力发兵洛阳,但董卓控制着行军的速度,又有徐荣为副手,管理着军中士卒,当距离函谷关仅剩十里之时,董卓可以确定,他此番带来的士卒都未因行军而疲累,而是正值精力充沛之时。 第124章 (二更) 喊声如奔雷轰鸣,直撞入董卓的耳中。 哪怕明知不该在战场上有这样的表现,他还是有极短的一刻,被这句话惊得眼前恍惚。 陛下…… 哪个陛下? 除了身在洛阳的刘秉,显然不会有第二个可能。 董卓更是在这一刹的心惊肉跳中,用着先前更为敏锐的眼力看到,在这函谷关的关头,有一尊最是特殊的血色大旗缓缓立起。 赤红色。 那是昔年大汉的高祖皇帝因斩蛇起义,自领赤帝子,而划定的旗色,也鲜少用于将领之中。 只在此刻,用战场上最是鲜明的颜色,昭告着有宗室之人领兵在此,也极有可能就是他们口中喊出的“陛下亲至”。 但这并不是对董卓来说最令人恐惧的东西,更令人胆寒的,无疑是那句“等逆贼董卓多时”! 没人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也本不该在此刻的战场中,瞧见董卓的模样。董卓更可以确定,在行军之中,他从未有什么能让敌军斥候发觉他踪迹的表现,为什么在城头的守军,会如此笃定地相信他就在此地? 是关中的某处走漏了风声? 不应该的,他出兵前,位处长安以东的要塞潼关已经修筑完毕,正是为了防止,少了函谷关为屏障后,光靠着徐荣屯兵弘农,无法为关中抵挡住洛阳的大军。 是军中有人通风报信? 那就更不应该了。徐荣治军之严,远胜董卓手底下其他的庸碌之人,怎会出这样的岔子。 可偏偏,就是出现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一句通传,说的是等他多时! “喂——”在前方的门楼之上,还传来了单独响起的声音,没能越过这片嘈杂,传入董卓的耳中,却教距离更近的徐荣听了个清楚。 “我乃西凉马超,今为陛下亲卫!此番,就直接传话了,也不必一封信,射到你长安的城墙上哈哈哈哈 !” 那张狂而不驯的年轻人话音刚落,便架起了城头的一支蹶张弩。 马超死死地咬着后槽牙,愣是将这需要两人方能张开的大弩一点点拉开,眯着眼睛向着混战中的人群扫视。 徐荣忽觉后背一凉,一种近乎本能的危机感,让他毫不犹豫地提枪纵马,向着前方一跃而出,顺势趴伏在了马背之上。 头顶撕裂一般的劲风,在耳边炸开了一声利响。 一支大箭,就插在了他先前挪开的位置。 但徐荣根本无暇为自己侥幸脱逃而觉庆幸,也犯不着高兴自己并未被马超所激怒。 这向前的一步,就是让他愈发接近了城头的箭雨射程。 而抬眼间的惊鸿一瞥,竟是让他花费了极大的定力,方才没有勃然色变。 以函谷关关门为中心,密密匝匝的守军人群,顺着城墙的起伏,向着两山蔓延,像是一直接入了望气台与鸡鸣台的烽火之中。 这一个照面间,让他去预估敌军的人数,也知那绝不只有起先的四千人。 四千人中出不了这样的弓手队伍! 弓手人数的增多,对他这等攻城之人来说最大的坏处,就是敌军更换箭矢之时,可以由同袍顶上,便不会出现多少两轮箭矢之间的空窗期。 果然,就在徐荣想到这里的时候,一批士卒望见前方的弓箭稍歇,再一次试图将冲车向前推进,可下一轮箭矢,仅仅是一个喘气的空当,就已砸了下来,越过了那作为屏障的冲车,带着高抛的重力,落向了这些拼死卖命的士卒。 如果说,军中能尽数着甲,已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情,那么军中士卒能佩戴头盔的,更是少之又少。 在这毫无保留的迎头痛击面前,简直是一片的人仰马翻。 利箭落地,砸在前人的头颅上。 后方的士卒又收势不及,直接撞在了前面的人身上。 毫无疑问,这些直接暴露在关上守军面前的弱点,便是最好的落箭位置。 ——太史将军给他们这批弓弩手集训的时候,强调过了数次,现在也自有人能施展出来。 箭矢又出,一时之间,董卓军中又是一番惊呼惨叫。 徐荣来不及等到董卓的传令,只能从他所在的位置发出一道军令。 …… “他们在退?” 刘秉从望气台远眺,其实看不见城关之下具体的人与事,看不见将帅所在,但能模糊地看到,一团黑影随着其中一处的先行“流动”,正在缓缓向着函谷关的反方向撤离,但因后方的兵马没动,那其实更像是…… “是前军在退出城头的射程。”司马懿答道,“从此地看来,董卓的大军阵仗未乱,若能退出函谷关的弓弩范围,还能抱团戍守。这前军将领的决断倒是快,没等继续被拉扯在城下的战局中,就下令了。” 还没到士卒哗变的战殁人数,这缓缓后撤、与董卓会合的前军,就尚未到无序的地步,至多是在军队中引发一阵骚动罢了。 但怎么说呢,看起来是有一批人要从前线的乱箭中全身而退,实际上的情况,又远不只是如此。 交战之中一向有一句至理名言,叫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当这批士卒跟随董卓的喊杀口号,直扑函谷关来的时候,大军之中的雄心壮志,可谓是溢于言表。可当来势汹汹的先头部队迎来了一场更为狠辣果决的打击时,军中的士气,便不是依靠着董卓的三两句话能挽回的。 刘秉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此刻董卓军中的士卒,看到的是怎样的画面。 原本就异常坚固的函谷关,像是因填补上来的守军,加高了数寸,也愈发变成了拦截在董卓大军面前的天堑。 而很不巧,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他们想退不假,但有些人可不希望他们这么做。 …… 除了要躲射程更远的强弩,几乎已退出弓箭范围的那一刻,徐荣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但似乎这口气还未放下,他就已听到,在他来时的后方,忽然发出了一声震颤与喊杀的巨响。 那不是从何处传来的回音,也不是己方的兵马正在为他助阵,而是…… 是敌袭! 像是在呼应着他的猜测,那边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敌袭——” “敌军……啊!” 那一个军字刚刚出口,发出喊话的人,就已被一支突然来袭的利箭夺去了性命。 下一刻,那支横空杀出的轻骑,已向着董卓的后军,举起了屠刀。 落在最后压阵的,可不是董卓军中的弱旅。 崤山能藏人,河谷易遭伏,是任何一个有行军打仗经验的人,都可以做出的判断! 所以董卓甚至是将一批体格健壮的兵马放在了压阵的位置,就是为了防止遇到这样的情况。 可偏偏前方函谷关上的惊变,在方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当战场交锋的响动回荡在河谷当中的时候,几乎让人分辨不清声音发出的方向。 也正是这一份掩护,让早已提前守在关外的曹操,抓住了进军的机会。 昔日洛阳的名士再如何因他家中有宦官长辈,对他的身份多有诟病,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那就是他父亲曹嵩能有钱买三公的官职,现在也能为他武装出一支骑兵。更不能改变,他曹家以及夏侯家多出将才。 更别说,董卓在前,谁能不杀红了眼! 两名健壮的西凉军被策马当先的曹洪以及夏侯惇先后斩落,结果就是这两人停顿下来交手的空当,又有一人带兵,已杀奔到了他两人的前面。 后面拍马也没赶上的夏侯渊真想骂一句,曹仁这小子是不是因为先前听令突袭人家的溷厕,生怕将来记战功的时候只记这一笔,现在必须要刷出一份新的战功,于是如此的积极。 他也果然瞧见,曹仁一声怒喝,带着亲卫连杀十数人,还速度极快地向着后军的另一侧杀去。 董卓兵马何止是应对不及,在这异常凶残的袭杀面前,顿时乱作了一团。 徐荣刚刚折返到董卓的面前,甚至还来不及收整前方溃败而回的兵马,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惊慌传过大军、来到他面前的噩耗! “敌军是什么人?”徐荣连忙问道。 “是……” “管他们是什么人!”董卓厉声打断了士卒的话。 若不是他一向以来的威严让人不敢逼视,必定会有人留意到,他握紧缰绳的手,在对上前方一片血色的刹那,又颤抖了一下,像是这半年间的逃避与放纵,终究是让这位西凉统帅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但先让附近士卒听到的,还是在这第一轮受挫过后,他那斩钉截铁的话:“不管他们是谁,现在都已脱离城关庇护了,难道你们越不过城头的箭雨,还越不过这后方的兵马吗?” “先清后路,再图破关——” 那是早就考虑到过的偷袭,为何要如此惊慌?不过是因为前方的退败,让这发现敌情慢了一步罢了,又算什么? 可当董卓回头之时,听见的却是巢车望楼之上,一名负责为他报信的士卒发出的一声惊呼:“太尉,他们顶不住!” 这个“他们”,不是敌军,而是他们自己的兵马。 “怎么会顶不住!”董卓强忍着怒火,几步登上了巢车高处,向着后方看去。 他随即就见,都还没等到他那还击的信号发出,西凉的精锐骑兵已经动了起来,向着曹家和夏侯家几位将领统御的先锋精锐袭来,必要阻拦住他们杀伐肆意的狂妄势头。 但在骑兵交手之前,凭借着那先声夺人的前军而有了出兵机会的,是另外的一路兵马,像是一片漆黑的潮水,填塞在了中央,也当先一步,向着这批骑兵拔刀相对。 第125章 (一更) 枪花绽放,志在擒贼! …… 徐荣脸色一沉。 就算他并不认得马超和赵云,在先前的洛阳战场上,没与这两人交过手,也看得出来,这二人绝非等闲。 否则,又怎会成为函谷关上当先放出的追兵。 马超挽枪在手,一声大喝更是已先出了口:“贼将休走!” 这年轻的西凉小将声如金铁,蓄势而出,所统的骑兵,如同一支锋芒正盛的箭矢,凿开了前方的敌军。 锋矢阵的尖端,正是那武艺惊人的西凉锦马超。 迎面数支冷箭袭来,都被他单手旋枪,一挑而开,也丝毫未能减缓他进军的脚步。 仿佛此时此刻,在他的面前,有且仅有徐荣一个敌人。 马超他急啊! 眼见守城的白波营、射声营各显威风,杀伤敌军,陷阵营更是随同曹操一起拦截住了敌军的去路,展示出了非比寻常的阻击之力,马超怎么可能还坐得住? 总不能金吾卫就真只是在御前充当个好看的摆设,此刻也只用来气一气董卓的! 董卓转头去对上陷阵营和曹孟德去了,这徐荣便合该由他们即刻拿下,再挫一番敌军的锐气。 他必须要在此刻的追击中建功立业,为凉州挣来一份颜面。 不过或许,在董卓先前从那望楼上狼狈地跌下,在后方退路被拦截而不得不回头的时候,关中大军的士气,就已经无可遏制地又向下一阵滑落。 那些原本不想参战的士卒,也不知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才能重新举起手中的武器。 偏偏此刻,在他们的眼前,杀奔而来的是敌军养精蓄锐的骑兵,是痛击要害的精锐,是年轻、锐利、锋芒正盛的强军! 可他们再如何恐惧,身在军中的本能,也让他们先遵从了徐荣发出的军令。 动,动起来。 一行行操持着长戟的士卒小跑着移动,拦阻在了徐荣的面前,意图复刻那一面陷阵营的奇迹,依靠兵器之长,击退这两路骑兵。 哪怕马超发出的,更像是一个斗将的信号,徐荣也没被这挑衅冲昏了头脑,而是果断用自己的办法做出了应对。 “快!快!快!” 呼声阵阵,脚步震响。 在这仓促之间,来不及布设角木之类的阻马军械,就只能用人力的血肉与长兵,连缀成一道防线。 但在这长戟的寒光直指二路骑兵,意在刺入马腹、砍断马腿、让骑兵摔断脖子的时候,明明看到了这样的一幕,看到了这样的安排,骑兵的速度也不见有任何的迟缓,直直地“撞”了上来。 确实是撞! 当先一步的赵云,人与战马未至,便已一把甩出了手中的盾牌,直冲着前方手执长戟卫兵的面门而去。巨大的撞击力,让盾牌甩出了一道凌厉的弧线,接连撞上了数人。 哀嚎着倒下的士卒尚未来得及起身,便已被一杆仿佛从天而将的长枪割断了喉咙。赵云纵马不歇,染血的长枪随着挺身而前,顺着那长戟兵展开的方向狠狠掼出,只见得长枪急走,势若惊鸿,便已为后方的士卒砸开了一条出路。 而在紧随其后的骑兵一并自豁口杀入的时候,原本该当及早回援向他拦截的敌军,甚至还没能从那片刻的惊变当中回过神来! 失去了盾牌作为防卫的赵云,甚至把那长枪挥舞得愈发酣畅淋漓,一把挑开了一支向下方刺来的长戟,马蹄疾转、腾跃,先一步踩踏上了对方的胸膛,劈开了一道狰狞的血色。 快而有效的突围里,他已距离徐荣,又近了一步。 与此同时,马超也并未闲着。 他自长到能够骑马的身高,便已与战马为伍,研习骑射,平生吃过的最大一个亏,就是被吕布如此轻易地拿下,但这绝不代表着,他没本事。 长枪在手,去势不减,他的另一只手,则拔出了腰间的鸣镝。 鸣镝箭镞疾射而出,迸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响声。 霎时间,后方但凡来得及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的士卒,都遵照着这个信号,射向了同一处。 箭矢扎堆而至。 下一刻,轰然倒下的三名敌军,恰恰为马超让开了一处破阵的入口,又因那鸣镝箭的发射,并不影响他提枪横扫的凶悍架势,在这短兵相接的刹那,他竟是连杀数人,伴随着一声长啸,撕碎了敌军试图建立的防线。 那坐于马背上也稳如泰山的年轻将领,扬起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一转马头,冲向了徐荣! 徐荣他想指挥兵马,挽回败势,那也得看看,别人愿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赵将军威武!” “马将军威武!” 仿佛是在响应着这一声声的呐喊助威,自后方的函谷关中,又杀奔出了一批步兵。 借助着骑兵冲阵所带来的压制力,他们无需提防两军距离拉近之中的箭矢互射,便能轻易地冲到对方的面前。 这批步兵还不止是自己杀出了城关,而是深谙何为敌军的东西也可以是自己的,直接把那些被迫停下、扎满了箭矢的冲车调转了方向,将前有尖刺的一端指向了敌军,径直推了过来。 只因他们的统帅徐晃,先一步做出了这样的应变。 而这撞去的方向,正避开了马超和赵云的冲阵之地,直撞向了那些试图抱团成群,阻挡敌军的关中士卒。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惊得那一众本要聚拢向徐荣的士卒定住了脚步,一时之间阵型大乱,就差没当场四散奔逃。 他们长了眼睛和脑子。 冲车这东西,连顽固的城门,都能直接冲倒,更何况是人! 他们还没有函谷关上那居高临下的视角,向着敌军发出阻拦的箭矢。 冲车行动间,发出了轮轴滚动的轰鸣。 正对在它前方的,就是摇摇欲坠的戍防。 “…… ” 徐荣目睹这一幕,只觉口中一阵发苦。 毫无疑问,此战最坏的开端,就是敌军先一步知道了太尉亲自领兵的消息,也在此地及时准备了这样的阵仗来迎接。 甚至是由洛阳的皇帝在此主持战局,以至于有了这将星云集的战况。 可他背负着的,是董卓的信任,是后方两万多士卒的性命,又岂能因此而方寸大乱。 “退什么!”徐荣提刀厉喝,“先杀此二贼,再破函谷关。” “随我——杀敌!” 他是辽东出身,又在西凉征伐多年,本身的武艺一点也不低。 不过是因为知道逞一时之勇,于他而言没有任何的用处,这才选择了只站在一个指挥者的位置。 但此刻,敌军将领的个人魄力与行动力,已经完全变成了随行士卒的标杆,他又怎能再落后一步。 眼见马超长枪乱舞,又中一人,徐荣一夹马腹,操刀而上,直扑马超而去。 雪亮的刀锋里,映照着泾渭分明的战线,映照着几近崩溃的士卒面容,映照着面前那张敌军将领的面容,更映照着,他自己都不知是决心更多,还是迷茫更多的眼睛。 但在这谁也不能轻易后退的战场,那份稍纵即逝的迷茫,已是沉没在了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举刀时的杀机。 “哈哈,来得好!”马超可不在意徐荣的抉择。 他只知道,敌军将领自己送到了他的面前,想要拿下他来重振士气。 可对方终究不是吕布,他也不是半年前的马超了! 马超动了。 被铠甲覆盖的臂膀之下,凝结着血脉筋肉贲张的发力,让他手中长枪转刺而出的刹那,枪上红缨,也似是流动的烈火。 徐荣不守只攻,正撞上的是这样全力以赴的一枪。 一种惊人的撞击力,带得他掌心一麻,让他不得不虎口强行发力,抓握住手中的长兵,铿铿数声,拦住了马超追来的戳挑二击。 好像只在转瞬之间,他便与这小将交手了十数回合。 若是换了其他的时候,徐荣不会在意这敌军将领的难缠,但此刻……此刻不同。 只因就在他又一次拦住马超凶悍一枪的时候,他的耳朵里,还撞入了两个不同的声音。 一个,是那冲车终于在白波校尉徐晃的指挥下,撞入了不断后撤的人群当中。 一个,是与马超同来的赵云明明可以与马超争功,却在此刻毅然深入,一把将手中的长枪穿过了前方的一名敌军身躯,而这一次,他并未如此前所做的那样,将其及时拔出,以杀向另一人。 这万军之中也可取敌首级的惊人表现,已让屡遭打击的关中大军倍感惶恐,哪敢直面其锋芒,也就让赵云有了这样的机会,暂时不必收回最趁手的兵器,而是抽出了马上悬着的长弓,摘出了箭囊中的一支利箭,拉开了这两石大弓,向着一个方向,射出了一支去势汹汹的箭! 发出了那传入徐荣耳中的一声“砰”响。 那是箭矢扎入了前方未随董卓行动的帅旗,也是原本结实的旗杆,在这毫无保留的一箭中折断了开来,也随即倒了下来。 帅旗倒塌时发出的重物砸落、木材嘎吱作响以及士卒的惊呼,都像是灭顶的浊浪,直接压向了徐荣,也让他的动作忽然因为分心,而有了错漏。 马超此刻已是越战越勇,所有的心神都在眼前的一枪一刀上,又怎会错过这样的一个好机会。 他眼中的厉芒一闪而过。 不仅仅是喷薄而出的杀机战意,更是他手中的长枪以最直接也最不可阻挡的方式,向着徐荣刺来,将寒光映在了他的眼底! 也就是在这瞬息之间,银枪向前的速度,好像要远比那把刀的回防不知快了多少,也带着少年人必要做出一番大事的执拗,抢先一步穿过了徐荣的咽喉。 第126章 (二更) 此地,认得出董卓的,又不是只有曹操一个,但只有这个让董卓恨得咬牙切齿的家伙,喊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披甲,虬髯,粗眉不善,膀大腰圆,颈佩碧玺,紫绶绕甲,骑枣红马者董卓。” 每一个特征,都说得无比详细,仿佛生怕在乱军之中,董卓会改换形容,直接跑了。 有这样的描述,他就必须摘下碧玺,脱下甲胄,解开紫绶,剃掉胡子与眉毛,再换一匹马。至于那“膀大腰圆”,莫非他还能割肉不成? 在这一刻,饶是曹操距离董卓还有一段距离,都能瞧见那张脸上咬牙切齿的狰狞。 一声暴喝随即出口:“曹阿瞒,我董卓待你不薄!” 董卓勃然大怒,只恨不得直接扑到曹操的面前,直接将他一刀砍下。 是曹操先负于他,浪费了他的提携之恩,怎敢又在此时落井下石。 可曹操的回答,远比董卓要理直气壮得多:“窃国之人,何敢说此妄言谬论!” 再如何不薄,那也是从贼。 徐荣将军何等本事,能将他曹操和袁绍的联军拦截在虎牢关外这么久,自己却还能全身而退,又与他就函谷关争夺打了数场交锋。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平白因为跟从董卓站定了立场,自觉自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落了个身死此地的下场,也被永远钉死在了“叛将”的位置上。 惜才之心,人皆有之。 曹操满心惋惜,也更为痛恨造成这一切的董卓。 何况,董卓也从不是一个能够扶持汉室基业,改换朝局的贤才,是害人无数的元凶祸首。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曹操谨慎地把手中的盾牌又往上举了举,也果然听到了当啷两声冷箭撞击,嗤笑了一声,便预备自巢车上爬下来,免得继续待在这等危险的地方。 这句昭告董卓特征的话,已经足够了。 若是徐荣仍在,他还要担心,董卓会否在短时间内聚集起一支精锐,强行突围而出,现在徐荣已折于前军之中,董卓还有什么希望! 可也就是在曹操重新翻身上马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在前方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一声高呼:“传我军令!” 董卓两眼因充血而趋于血红,像是怒火在下一刻就能让他的血都沸腾起来,直从头顶冒烟。但他的声音,并没有变调失控:“杀退此路敌军者,赏金十斤,能护送我离开者,封万户侯,若不幸罹难,便由关中家人,领赏!” 能听到这句话的众人,都是脸色一变。 这句从董卓口中说出的封赏之言,重点根本就不在赏金与万户侯之名,而在那句“关中家人”! 他麾下的士卒中,确有一批西凉军的士卒,是从凉州背井离乡,跟随董卓打拼的。他们之中,或许有些人追随了董卓十多年,早已从效忠变成了愚忠,但还有一部分人,能在看到马超部众时,发觉自己还有另外的一条出路。 可是,从关中强征的士卒不同啊。 他们的家就在关中。 此刻行将击败董卓的洛阳大军,能有这样的自信,能控制住这些弃械投降的战俘,也一定能正式打入关中。这些从关中走出来的士卒,却不敢有这样的信心。 他们途经过潼关,知道这座新近修建起来的关隘有着怎样的地理优势,知道那是一座比函谷关还要难以攻克的关卡。 他们也知道,董卓亲自赶赴前线的同时,还留下了李儒坐镇关中,留下了他的女婿牛辅,留下了还算好用的偏将李傕郭汜。 一旦董卓的死讯传回关中,这些心狠手辣的凉州人会容得下他们的家人吗?会不会,哪怕死路在前,也要把更多的人拖下水呢? 他们也未尝不知,董卓不是他们的明主,可是在此刻,听到这句号令在军中扩散开的同时,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为董卓,拼出一条生路! 高顺一向岿然不动的脸,浮现出了一道裂痕。 因为就在这抉择做出的下一刻,那些先前被陷阵营强行阻挡、不得寸进的士卒,忽然又动了起来。 哪怕那仅仅是其中的三成,或者更少的人,但在此时,他们随着董卓身旁的精锐而动,拿出的,都是悍不畏死的架势,远比之前的攻势凌厉得多。 在交手的刹那,有人手中的兵器被即刻打落,却并未后撤,而是咬紧了后槽牙,红着眼眶,向着前方的敌军扑来,以一种近乎耍无赖的打法,强行困住了面前之人的胳臂腿脚,防止这人手中的刀兵,向着董卓杀去。 明明知道他们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就必须承担这样的后果,最好的做法就是将这些扑火的飞蛾从身上扯落,给他们一个痛快,但陷阵营的士卒也是人,曹操的士卒也是人,在被那痛苦反抗的情绪所包裹的时候,谁又能…… 毫无触动。 “追啊!”曹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从各方的嘈杂打斗中脱颖而出。 “不杀了董卓,才会遗祸无穷,害死更多的人!” 也会让关中的防守因为董卓的回归变得愈发严密,让他们随同陛下入关,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到时候,死的就是他们的人了。 同情归同情,此刻仍要心狠一些! 高顺眼神一沉,一刀挑开了面前冲上前来的士卒。 他明明身着重甲,却仍是大步向前,出奇得快,一手提刀,一手提盾,蛮横地撞开了前方的士卒。 不仅是他,他身边栽培多年的亲信,也在此刻做出了这样的应对。 铁甲如坚石,猛击而来。 在这剧烈的冲撞面前,为求活路而抱团的敌军,一个撞着一个,倒了下去,更有一人,直接倒向了董卓的马腿。求生的本能,让他一把抱住了马腿,以防被抬起的马蹄直接踩踏在头顶。 而这刹那的停顿,对于已因曹操号令赶至附近的曹仁来说,无异于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弯弓搭箭,直朝董卓放出了一箭。 那又快又利的一箭,虽被不知何处伸出的一杆兵刃撞开了须臾,但仍是狠狠地撞向了董卓的腰腹,还正中了那甲胄的薄弱之处,没入了他的体内。 这西凉武夫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痛叫,便径直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曹操眼见这一幕,大喊了一声“好”。 烟尘滚滚,马蹄奔行其中,一旦坠马,就算箭伤要不得人命,被群马踩踏的伤势,也足够致命! 如此一来,董卓何来活路! 或许被乱军践踏,死无全尸,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战场的无序与纷乱,也毫不耽误,那一声声“董卓已死”的呼喊,顿时间炸响在了那尘嚣之上,变成了震慑战场最重要的声音。 那些先前还在被迫为董卓征战的人,茫然地停下了动作,麻木地将头转向了原本董卓应在的位置,不知道在这条噩耗面前,他们应该做些什么。 另一面,前军中军本就因徐荣之死而大乱,现在,“董卓已死”的声音,更是盖过了徐荣的死讯,让那些最后一批试图垂死挣扎的人,为了保命丢下了兵器。 只有那些曾经受过董卓大宗财物馈赠,又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西凉精锐,仍在试图从战场上的各个方向突围,哪怕被人打掉了头甲,砍伤了臂膀,也要杀出去回到潼关报信。那些无主的战马,也同样惊乱四奔。 但幸好,董卓已死,这些东西都没这么难应付。 曹操策马行到了曹仁的身边,正要恭贺于他,这一下可算是立了个无人能及的大功,就忽然瞳孔一缩,望向了其中的一个方向。 “大哥,你……” “董卓!快追!” 数万人战场的混乱中,要分辨出血肉尸体归属于何人,可谓是难上加难,有那诸多阻挡在前,哪怕是披着硬甲、能够横冲直撞的高顺,也难以在顷刻间到达董卓的面前。但当有骑兵冲破了面前的桎梏,先一步杀出重围的时候,他们就变得万分醒目了。 曹操看到的,还不是一路寻常的骑兵。 在那当中,有一道膀大腰圆的身影,虽然解开了腰间的紫绶,没了头顶的盔甲,弓着脊背伏于马上,但仍能让他判断出来,到底是何人。 董卓,只能是董卓! 或许是他的肥膘,阻挡了利箭的入侵,让他在落马之时,远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痛苦。或许是他的死忠骑兵,在这紧要关头,捞了他一把,让他随时可以换乘另外的一匹骏马。 也最终让他险死还生,夺路而逃。 可苍天有眼,绝不会让此恶人活命,就让曹操窥见了这道身影,而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发出了这句追击的号令。 曹仁呆愣了一下,顿时意识到了这消息之中的可怕之处,连忙带人向着那一行骑兵追去。 “追!快追!” 霎时间,附近的骑兵全动了起来。 不仅是曹仁,刚自前军冲至此地的马超,本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董卓已死的局面,谁知曹操跟他说,董卓跑了? 再看远处,他也毫不犹豫地拍马赶了上去。 察觉到后方的追兵,那群亡命的西凉骑兵中,顿时又分出了一批掉头断后,唯有董卓,仍在死命地抽着战马,只求跑得更快一些。 也还真让他又拉开了一段和追兵的距离。起码在这个距离下,后方的追兵无法向他发出箭矢,把他再度射落。 马超大为光火。 “要不是董卓送往凉州的赤兔马,现在在吕布的手中,还用担心追赶不及吗?”他一边绕开了断后的精兵,一边在追赶中骂骂咧咧。 他打眼就能看出,董卓此刻换乘的,依然是一匹称得上神骏的好马,要不然也无法承载住他这体格的负担。 第127章 (一更) 可就是这样一支,都不如寻常捕猎者所用箭矢的劣等箭…… 来得突然,准得异常,就这样,正中了他的要害,也一瞬间,打断了他所有隐藏行迹,伺机再起的梦想。 这一次,没有什么肥膘,来替他挡住箭矢的伤害了。 有短暂的一瞬,他的神思都因这一箭而魂飞天外,甚至并未感觉到什么痛楚,但紧随而来的,就是头脑昏沉,再不能支撑住他庞大的身体,让他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太尉!太尉!” “太尉!” “……” 董卓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隐约听到近处的一声声呼喊,也慢慢随着思绪的抽离,变得悠远缥缈了起来。 而在远处—— …… “我没想射头的!”那射箭而出的年轻人懊丧直呼,“我那望山对准的是他的大腿。” 同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了,更被他这句话给气笑了:“……你不是说自己是我们之中准头最好的吗!这就是你说的准头好?” 他狡辩道:“我怎么知道!我之前又没用过铁箭头,这次咱们好容易做出了大弓弩,都没来得及实验两次就来了。我想着,铁不是重吗,那得往上抬抬才对。” 结果这一抬,就抬出了事,直接扎中了对面的脑袋。 若是对方真如他所判断的那样,是关中的西凉军,那还好说,但如果是其他的朝廷边军,可就要出大事了! 他……他杀了人了。 然而也就在此时,一名同伴脸色一变,“别吵了!你们听听,那活着的两个,对那个死掉的,喊的是什么?” 风中送来的,竟是接连的两声“太尉”急呼。 众人顿时缄默无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自己眼中的不可置信,也在一时半刻间,不敢直接说出那个令人震惊的结论。 虽说百姓对朝堂之事知道不多,但当今陛下到底是从河东河内走出去的,也远不像是其他的皇帝一般距离他们遥远,所以他们都知道,陛下如今的朝廷上,百官空缺的位置甚多,而在其中,三公的位置,全都空着。 如此说来,当今天下,只有一个人还顶着“太尉”的名号,那就是逆贼董卓! 只有董卓,才会被称为“太尉”。 只有他! 那这正在呼喊他的人…… “愣着干什么!上啊!” “拿下他们!” 先前说要抄着盐铲就直接拍在敌军头上的年轻人,直接一步冲出,抢在了前面。其中一名董卓亲卫刚刚循声抬头,就被一团黑影纠缠了上来,强行扭打在了一处,另一人根本没能来得及拔刀救援,也一并被压倒在地,一个拳头,在猝不及防间砸向了他的鼻头。 这二人追随董卓逃亡,先是策马奔行,又是乘舟渡河,早已到了精疲力尽的时候,还突遭这出噩耗,哪里还能是这群摸爬滚打出来的年轻人的对手。 铿铿两声,便已是他们的佩刀,被蛮横地解下,丢开到了一边,紧接着,就是这两人被强行按着脑袋砸向了地面,哐哐数下,直接被砸晕了过去。 直到手底下的人没了反抗的动静,那两个最后负责动手的人,才喘着粗气翻倒在了一边,随后长出了一口浊气。 望着那躺倒在地一死两伤的身影,其中一个又忽然像是过了电一般,跳了起来,“快!快去报信!赶紧让传令官来认人!” 他直到此刻,仍不敢相信,方才真的听到了晕倒的人,喊出了“太尉”两个字。虽然陛下已让人通报河东,提防董卓的来袭,但也没说,是这样“一大带两小”的来袭啊。 然而此刻多想无益,及早求证,方是真理。 他又推了一下另一个正在愣神,嘀咕着“我杀了董卓”的同伴:“你也去报信啊,我去找传令官,你去找盐池的守军!” “……对,对,该去报信。” 两人各往一个方向拔腿就跑,留下了两人在此看守。 不过当先赶到的,不是他们前去知会的任何一方,而是一批同在此地自发前来戍守的百姓。有带着麻绳的,当即将其贡献了出来,把那两名亲卫给捆成了一团。 在解除了这后顾之忧后,一双双眼睛,全都聚焦在了那具尸体之上。 “这真是董卓?”问出这话的人,声音都有点哆嗦。 真不怪他们觉得这听起来像是个奇幻的故事。那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哪一个不是出行时前呼后拥,随从成百的,怎么会如此潦草地出现在河东,又被一支射歪了的箭夺去了性命。 留守的年轻人老实答道。“我没见过他。” 这不是在等着人来辨认吗? 董卓曾经驻扎在河东,肯定有人认得他的。陛下似乎也有让人绘制过董卓的画像,拿来一比对就知道了。 可就是在此时,围观的人群当中,有一名佝偻着脊背的老者又往前走了一步,死死地盯着董卓那张因中箭身亡而扭曲的面容。 年轻人被他这一动,吸引过去了目光,顿时意识到,这老者并不是因为老眼昏花、看不清楚,才向前走出这一步的。他满是褶皱的脸舒张又皱起,以一种艰难的方式吞咽着情绪,而他耷拉着的眼帘,已在此时彻底张开了。 那双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回忆,以及如同火苗一般被点燃的怒火。 下一刻,他便已撞开了人群,扑到了董卓的身上,一把掐住了对方的喉咙。 “老丈你……” “他就是董卓!他怎么不是董卓!他变成死人了我也认得出他!” “我们阖家好端端地在洛阳做买卖,他带着他的胡骑就杀了过来,砍掉了我儿子的脑袋,说他是贼,头颅是要计功的。他权势滔天,我没办法……只能带着家人逃难到河东来,但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一幕,做梦也不敢忘记他的脸。” 仇恨,根本就不会让他记错人。 “啊!”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几声惊呼。 只因那声嘶力竭的老者突然一个低头,面色狰狞地咬上了董卓的耳朵,用着生啖其肉的架势,狠狠地将其撕扯了下来。他满口的血,分不清到底是从董卓的伤势断口处流下的,还是他的牙齿又被崩断了一颗,流下的血。 但他在被人拖开的时候,依然在笑:“哈哈哈哈他就是董卓!我记得他!陛下说的一点没错,他会来河东的,会撞到我们的手里。儿啊,他虽不是死在我手里,我也为你报仇了!” “……” 他话音未落,人群的后方忽然冲出了另外的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被丢在一边的侍卫佩刀。那妇人生得瘦弱,眼神却亮得惊人,一把抽出了那雪亮的刀锋,大喊了一声便蓄势劈下,直接斩向了董卓的胳膊。 刀刃卡在了骨头中,却仍在努力地向下用劲,非要将这胳膊连根斩断。 泪水,也在一刹那间,已从那双发亮的眼睛里,流淌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却好像已经说了很多的话。 当守军自附近的哨站赶来的时候,局面已经完全失控了。 河东这地方本就接纳了诸多从洛阳逃来的百姓,又因此地有盐矿、铁矿多处需要劳工填充岗位,并未选择在陛下夺回洛阳后,回到那片伤心地。只是因乡党之故,这些人大多聚居于一处,也好在饭后一起痛骂董卓,希望陛下早日打到关中。 咬下的第一口肉,劈下的第一刀,还远远不是董卓所能承受的极限。 以至于当这混乱的场面被守卫艰难制止的时候,唯独能认出董卓身份的,可能只有那颗中箭的头颅。 而它能被保存下来的原因,甚至不是这张脸依然让人敬畏,而是谁都看到了,扎着一支河东百姓都能做出的箭矢,就是靠着它,董卓再没能在这片土地上,向前走出一步。 这是一份,应当被保留下来的“纪念品”。 …… “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了。” 守军犹豫着,向随后不久抵达河东的马超,递上了装有头颅的盒子。 马超险些因为愣神,没能接住了这盒子。又一个激灵,伸手捞住了它,将其抱在了手中。 他与曹仁抵达茅津渡后,因发觉了有人途经的痕迹,揣测董卓乘船而走,于是分兵行路,一个直接赶到潼关之前堵截,一个渡河前往河东。因那些双骑的战马都是曹仁曹洪所统,马超也没纠结,就领了这渡河探查的任务。 他本以为,自己需要肩负起的,是找到董卓的搜捕大任,谁知道,来到这里就已听到了董卓的死讯,还是这样一出,充满戏剧性的死讯。 在这消息面前,他甚至来不及又一次感慨,应当让他有一匹赤兔这样的好马,就能不必被甩在后面,先一步拿到这最重要的一份战功,而是忽然,感觉到一阵庆幸。 幸好啊,因为吕布征讨凉州,提前中断了他父亲与董卓的合作,让他们成功地避开了这真正的灭顶之灾。也就让此时,只有董卓会面临这样的结局。 作为武将,他们曾经考虑更多的,是利益是前途,但今日方知,百姓的民心,也能淹没一位昔日百战疆场的武将,让他难保全尸,不得善终。 这就是为何,陛下会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马将军?现在这情况……”河东官员的声音打断了马超的沉思。 马超神色一振,将手中的盒子抱得更紧了一些,“董卓虽死,但你等也不可放松懈怠!我即刻折返,将此事告知陛下!” 不管董卓到底是如何死的,又是否过于巧合,似是这天时地利,都聚集在了河东,他死了就是好事。起码关中的那些叛军,将再无可能得到他们那位太尉的指挥。 第128章 (二更) 李儒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又一出打击,给气得当场背过气去。 “他哪来的兵!你们又是怎么看的人!” 若非董卓大有可能身死,对于李儒来说才是最沉重的那一击,他也已经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说不定骤闻此噩耗,他真要直接仰天而倒。 现在,他总算还能发出这样的两句追问。 不应该啊。 自关中局势大不妙后,李儒和董卓越发小心地提防着皇甫嵩的行动,绝不让他有太多接触到兵权的机会。 再便是对士卒的调度全部下达了死命令,只认调令不认主帅,违令者斩。 这既是让向来行事颇难管教的凉州军,能够尽快被规训为京师守军,也是为了防止皇甫嵩还能强行征调昔日的部众。 近半年来,皇甫嵩因病卧床,不见起色,也总算让董卓这个曾屈居于下的人松了一口气。 谁知道,他是不动则已,一动,就闹出了这样一个大动作。 调兵,劫刘协。 好一个皇甫嵩!好一个皇甫义真! “他……他用陛下的血书亲笔和一枚小印调的兵。军中都在传,陛下不满董太尉欺上凌下已久,明明身居帝位,仍旧等同于被幽禁,于是,借着送衣服出外换洗,把一封血书缝在了衣带中,由宫女送了出来。” “那小印呢?不是让你们把什么东西都搜索清楚吗?尤其是印信这样的东西。” “……小印,被……那整理衣饰的宫女含在了口中带出去的。” “废物!”李儒破口大骂。 能让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把诏书和印信一并送出,这些戍守的侍从,不是废物,又是什么?这一疏漏,便是在此时雪上加霜了。 董旻连忙劝道:“军师不必惊慌,那皇甫嵩已有将近一年不曾领兵,粗略估算,他能调度的兵力也极为有限!就算他带走了皇帝,又如何呢?我先速将他们击败,再随军师前往潼关御敌。” 他快步上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兄长疑似身故,让这稍显庸碌之人也多了几分沉着,向那报信之人问道:“皇甫嵩此刻,是否正要向我等进攻?” “不,他带着陛下和若干辎重,直奔向西了!” 李儒皱起了眉头,忽然有些看不透皇甫嵩的举动。既是向西,那就有可能是想带着陛下突围,前往凉州。皇甫嵩对那里熟门熟路,还能得到吕布的接应,确是个好去处。 可若是为了逃亡,就不该带什么辎重,应当轻车简从为好。以皇甫嵩领兵多年的经验,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除非…… “不好!”李儒的脸色刷的一下就阴沉了下来。 “军师……” 李儒的目光在在场数人中迅速一搜,当即给出了结果:“郭将军,即刻带兵,追击皇甫嵩,不能让他们进入——郿坞。” 他那最后两个字,简直说得咬牙切齿。 往西,哪里只是去走一条回归凉州的必由之路,这不是还有一个选择吗?那就是太尉留下的坚城郿坞! 若是他们这些人不能击退潼关之外的敌军,以郿坞中的存粮,完全能够坚持到刘秉带兵破关而入。那对方,也将再无投鼠忌器的必要。 董旻大骇一跳,完全没想到会从李儒的口中,听到郿坞二字。 “他们怎么会去郿坞?” 是啊,这多让人意外啊。 而这,不正是皇甫嵩和刘协,所希望的吗? 无人想到,皇甫嵩这个正被董卓严密监视,只是侥幸逃脱一死的人,会突然得到手书和印信,能够借此调度兵力,也就无人会想到,刘协如此大胆地将郿坞,当作了进攻的目标,一点也不怕此地还有重兵把守。 关中之地,人人谈董而色变,对于董卓的私产敬而远之,于是,董卓在领兵出征时,大胆地调来了郿坞的守军,也毫不担心此地会落入旁人之手。 但刘协是什么人? 哪怕他不做这个皇帝,也是先帝的儿子,对于董卓只有愤恨,而无敬畏之心。 …… “皇甫将军!”刘协跳下了马车,见皇甫嵩正在收拾战场,关闭郿坞的大门,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您没受伤吧?” 因上阵杀敌的缘故,皇甫嵩的面上尤染血色,更因上涌的气血,显得面色泛红,但刘协仍旧注意到了,皇甫嵩握刀的手,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苍白。是因久病才有的苍白。但就是这只手,在方才先一步斩断了敌人的头颅,也最先攀上了郿坞的城头。 他干咳了两声,回答道:“我无事。郿坞的防守没那么严密,咱们都杀到近前了,他们才想着抵抗,能有什么用。蔡公和荀公如何了?” 刘协神情仍是紧绷,可因皇甫嵩的这句话,不难从这张少年老成的脸上,看出几分笑意:“唐姬已带他们在此地安顿下来了,多谢皇甫将军没当我们的计划是个拖累。” “陛下千万不要这样说。”皇甫嵩目光一颤,“能重掌兵权,对我来说,就已是天大的幸事。” 没有任何一位将军,能接受自己的结局,是莫名其妙被昔日的部将褫夺军权,因求情而免死后,庸庸碌碌地躺在床榻上结束一生。他皇甫嵩就绝不愿意!战死沙场,才是将领的宿命。 所以他又怎会觉得,陛下的安排乃是拖累。 事实上,那已是最方便他行动的安排了。 早在半月之前,被搬运到长安的书籍,就由卢植一番整理,选出了最有价值的一部分,以重启《东观汉记》编纂为由,挪交给蔡邕和荀爽保管,汇总在一处长安城西的宅邸中。彼时董卓出兵在即,又对这种文人墨客的东西未多设防,果断地同意了。 这就方便了皇甫嵩,让他起兵,在那冒死送信的小宫女帮助下,接出了刘协后,还能再带上这一路珍宝,而后直奔郿坞。 刘协,与这长安城中最重的一份无价之宝,如今都被保护在了董卓打造出的坚城壁垒之中,谁又能说,这不算是董卓的贡献。 不仅如此,董卓的母亲和孙女等亲眷都住在此地,被皇甫嵩在带兵占领郿坞后一并拿下,若是那李儒要让董旻或者牛辅带兵征讨郿坞,他们就有了人质在手,攻守之势顿时易形。 皇甫嵩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头顶的坞堡望楼上,有士卒向他发出了一声惊呼:“将军!有敌军来了!” 皇甫嵩匆匆登上了望楼,就见远处果然有一支约莫两千人的队伍,正在向着郿坞杀来,虽还相隔着有一段距离,但以领兵之人的身形估量,并非与董卓同出一家的董旻和牛辅,而更像是那马贼郭汜。 “皇甫将军,这一路兵马容易对付吗?他们现在来打我们,是不是就会更放松对关隘的戍守?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皇甫嵩一回头,这才发觉,他方才匆匆登楼,竟未留神让刘协也跟了上来。“陛下啊,你这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希望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刘协赧然低声:“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有些紧张地将拳头在袖中捏紧,这才有了开口的力气:“……他们能派兵追击,长安城里的人会不会……” “陛下放心。”皇甫嵩笃定地答道,“如无必要,董卓和其部将,都绝不敢舍弃朝臣。” 所以哪怕此刻,卢植等人为了防止人多则乱,影响了陛下的脱身,仍旧滞留在长安城中,坐镇长安的李儒也绝不敢随意向他们发难。 甚至说不定,也还有脱身的机会。 皇甫嵩的估量一点也没错。 他起兵匆忙,对于长安城中的情况其实知道的不多,可卢植却是每日都紧盯着那头,希望能从蛛丝马迹间窥探到前线的战况。当他听闻郭汜折返长安拒不赴任,李儒把那一众人等集合起来的时候,卢植便敏锐地闻到了其中的异样气味,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大树将塌,猢狲欲散的风雨欲来! 所以当李儒被迫分出一支兵力前往郿坞,试图从皇甫嵩手中夺回刘协,又令两路兵马赶赴前线关隘支援,自己则带兵前往潼关的时候,卢植毫不犹豫地带着刘琦以及黄琬等朝臣,从被盯梢的衙署中突围,在这长安城中寻找了一处偏僻的院落暂时歇脚。 同时还带走了剩下的一批唯恐毁于战火的典籍。 贼党分身乏术,要从偌大一个长安搜捕到他们的踪迹,远比之前困难,或许不必逃遁到郿坞,就能保全性命。只需等待时机,与营救的兵马会面即可。 “……我倒是觉得,卢公还有些保守了!” 卢植皱了皱眉,望着这个年过五旬、面相刚直的同僚,“子师有何谏言?” 王允此人,年少时也曾得过王佐之才的评价,可惜他明明出自太原大族,早年间的仕途却大不顺利,甚至因为脾性过于耿直,两度被打入牢狱,险些丢了性命,还是近两年才被何进先捞回了朝堂。倒是董卓摄政后,为了显示和先帝的不同,加上王允有意迎合以图成事,董卓对他颇为看重,让他顶替了袁基死后的太仆位置,还兼任了一部分尚书台的公务。 卢植与王允称不上有多少深交,但也敬佩他的才学,虽先被人骂了一句保守,仍是从容地向对方问询了起来。 王允振了振衣袖,答道:“若卢公所料不差,董卓领兵迎战洛阳大军,此刻已然战败,才令李、郭等将领坐卧不安,有各自逃遁的想法,让我们抓到了那个空子,为何——不能再多做些事情呢?” “你这话何意?” “夺回长安的戍卫大权!”王允目光定定地凝视着卢植,不知该不该说,卢公终究是年纪大了,少了早年间平叛的心气,此刻听到他的建议,竟是惊疑在先。 第129章 李儒眸光一沉。 下方传来的,真是一句彻彻底底的挑衅!偏偏又是如此的直击要害。 一句“董卓既死”,成功让潼关之上的守军面色大变,相顾骇然,一句“还有无兵力”,直接点破了他们此刻的窘迫境地,而要李儒说的话,最狠的,其实还是那句“面面俱到”。 局势至此,他还如何能做到面面俱到啊! 就像先前,他以为凭借着手中的兵力,能将汉帝刘协和朝廷百官全部把控在手中,结果却被刘协的衣带诏血书,皇甫嵩的突然响应,给毁了个彻底。 他此刻也无法真正统筹全局,凭借自己的头脑去确认,凉州方向与荆州方向的大军,会以何种方式杀入长安,又会不会比潼关之前的这一路还要更快。 他唯独能做的,只是去信这或许百不存一的机会,太尉还未死于敌手,他们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于是他立刻板起了脸,向着下方的信使怒斥道:“不劳诸位乱贼担心,我关中犹有兵马强壮,潼关险要,能将你等拦截在外。” 信使笑了:“那就继续自欺欺人吧,原本陛下还想多保全些人命,但似乎你李儒更想要一条路走到底,全了你与乱贼董卓的情谊。” 他拨马回头,重新向着来时的方向折返了回去,将消息带回到了刘秉的面前。 这个结果真是一点也没让刘秉意外。 如果李儒真有投降之心的话,当朝廷大军继续向前推进的消息传入关中,潼关就不应当还是拦截在他面前的一道险关。 以今日的戍守情形看,他已经做出了为谁尽忠的选择。 对于这选择,刘秉不予置评,反正,他要做那士为知己者死的“士”,就真的为此战中殒命的士卒陪葬吧。 “朕仍有些遗憾,和疑惑。” 他望着潼关上隐隐绰绰的人影,扶着战车向身旁的人说道:“遗憾不必多说了,自然是遗憾我们打入关中,还得以强攻之法破局,这其中的损失,都是因为有些人的贪欲与私心造成!而疑惑……” “陛下在奇怪,陈留王为何会没有出现在此地,哪怕堵上了他的嘴,他也应该是最适合用于振奋士气的工具。”司马懿在旁接话道。 “是!”刘秉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 也不知道此刻刘协与长安百官都如何了? 他当然知道,若是这些人都出了事,而他又能顺利地收复关中,那么他因身份有异而可能会遭到的麻烦,将会直接被扼杀在摇篮当中。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他不仅仅骗过了没见过皇帝的,也骗过了见过刘辩的人,甚至是说服了刘辩本人之后,他若还惧怕这样的对峙,又何谈一位统御天下的君王! 他在意的是长安的一切,所有的臣民。 没等司马懿作答,刘秉就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传令下去,明日清晨,举兵破关。” 在他身边,无论是司马懿这样的年少谋士,还是曹操这样的老谋深算之人,又或者是赵云马超这样的武将,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号令做出半个字的反对。 他们听得懂陛下的意思。 是!他们当然可以等,等到孙策、吕布先自没那么严防死守的关隘杀奔入内,为他们从里面打开潼关的大门,但很多东西是不能这样等的。就像去年,他们也只是迟到了一步,就让董卓在撤离前,点起了燃烧在洛阳的大火。 那么,现在又会不会有一把火,作为关中的困兽之斗呢? 这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 还不如,趁着敌军以为他们此刻的兵临城下、尽显优势里,潜藏着一份劝降之心,或是为了减少攻破潼关的损失,正在等待着侧路兵马的接应—— 直接尽早出击! “是!” “谨遵陛下之命!” “……” 烈风吹起了旌旗猎猎。 呼哧作响的声音里,这些调拨发令的动静,都被淹没在了当中。 从城头守军的角度看来,那仍是一路岿然不动、伫立在潼关面前的王师精锐,与流动的河水形成了一静一动的对立。 让人险些生出一份错觉,就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动和静完成了交换,那片肃杀而威严的大军就如同一条漆黑的河流奔涌向了城关。 可再看去,他们又分明在纪律严明地就地扎营,其中从容不迫的状态,和关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烈风也吹动了刘秉手中的一支麦穗。 那是大军途经弘农的时候,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塞入士卒手中的,又被士卒转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弘农地界因董卓的提前征收军粮,田地间一片荒芜,于是唯独能被用来充当礼物的,就只剩下了这支晚一步结成的麦穗。 它在手中轻得惊人,也重得惊人,让刘秉在望向眼前的潼关时,好像还想到了更多的东西,也最终,在东方既白之际,变成了他口中一声斩钉截铁的号令。 “进军!” “呜——” 咚咚鼓响。 在这天光乍破的清晨,号角声与鼓声可以传到更远的地方,瞬间就盖过了一旁的河水滔滔,而后推动着士卒迈开脚步,向着远处的潼关奔去。 李儒夜来本就难眠,忽闻此声,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进军,直接砸得头脑间一片空白。 直到一旁的校尉连声追问他该如何应对,他才像是突然醒转了过来,意识到了敌军的选择,厉声喊道 :“拦住他们,我等占据险关,优势仍在!” 优势……仍有少许。 李儒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可当那乌压压的兵马真的从静转动,扑向城关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同样是进攻关隘,不同的军队拿出来的表现,真的是不同的。 董卓带兵征讨函谷关,与洛阳大军打潼关,正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不仅仅是士气,洛阳这边的人数,也正如刘秉让人向李儒发出的拷问里说的那样,是一个莫大的优势。 城头的守军试图向着下方推动冲车战车的士卒,放出一批批造成杀伤的羽箭,但敌军的弓弩手队伍显然要更具规模,自远处放出的箭矢压制,直接逼得城头数处守军不敢冒头。 接连也有士卒为箭矢所伤所杀,失去了动静。 冲杀在前的战车又岂会放过这样的缝隙,径直冲向了守卫薄弱的一方,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向着关前迫近。 这些战车中,有一部分还是从董卓军中收缴而来的。 它们没能真正抵达函谷关下,展开战车之上的云梯,反而是在洛阳士卒的推动下,抵靠在了城墙之下,飞快地展开、搭建,又由身形最为灵便的士卒抢先一步,向着关头攀援而上。 这些士卒背负着不轻的甲胄,以防流矢会命中他们的身体,但攀援的速度依然快得惊人,让人丝毫也看不出,他们承载着多大的压力。 直到当先登上潼关的一名士卒被关上的守军蜂拥包围时,众人才听到,他发出了一声怒喝,蛮横地向着其中一名关中守军撞去,把人带倒在了地上,一个翻滚将人固定在了自己的身前,充当了自己的屏障,挡住了数处进攻后,将人狠狠地掼了出去。借着这城头刹那的动乱,后面的士卒登顶,俨然有了新的机会。 第二只手就是在这个时候抓住了潼关的城墙。 这攀上城墙的士卒,又用另一只手甩出了手中的长刀,让正欲将滚油倒下的敌军痛呼一声,直接松开了手中的东西。 城头热油沸腾,又很快冷了下来,让人可以一脚踩着泥泞,伸手将敌军推了下去,发出了又一声的惨叫。 但城头到底还是关中守军的数量更多,这几名先登的士卒,还是难以避免地被推搡了下去。 战场之上,血光四溅,让后方的刘秉死死地捏紧了拳头。 可与此同时,他也能看到,当那城头的守军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用在对付登上关隘的人时,他们对下方前进大军的压制力,就变得所剩无几! 白波营与陷阵营的士卒,就是在此刻,又向前推进了一段距离,而另一批后来起步的冲车,也在此时蓄势冲来。 李儒恨不得直接抢过士卒手中的军械,代替他们向敌方挥出一击,只因他见到,对面不仅进攻狠辣,毫无畏惧退缩之意,还已在抢下了第一步优势的同时,向着潼关的关门,发出了预谋已久的进攻。 撞木战车滚过战场,车轮声响隆隆不歇。 远处,更有投石车待命而动。 可李儒此时能做的,绝不是逞一时之勇,而是继续指挥着潼关上下士卒的调度,确保此刻还有一支后备的兵力,抵着重物,压向关门的内侧,以便强行在那关门发出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时,虽摇晃了片刻,但仍是顽强地支撑在了那里。 后方,还有更多的关内士卒压阵上前,让潼关的大门彻底稳固了下来。 “我就说咱们还有戍守一方的优……” “军师!”一声变调的士卒疾呼,瞬间打破了李儒的庆幸。 只因就在关门守住的同时,白波营也已到了城下,向着城头甩出了数以百计的钩锁。 利爪破空,银光灿然。 关中守军或许来得及斩断其中的一根两根,却完全不可能在顷刻间,将其全部摧毁,也更拦不住,那些因为某种缘故吃苦耐劳了许多的白波军手脚并用地向着关上攀爬而去,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协助自己的同伴站稳脚跟。 徐晃甚至要比他的士卒还要更快一步地站稳在了潼关的关墙之上,凭借着作战的直觉,避开了一支向他射来的箭矢,然后狠狠一刀,斩在了守军的脖颈上。 而另一头,高顺人虽沉默,手中的兵刃却一点也不沉默。 第130章 (一更) 刘协怔怔地望着眼前,忽然间觉得,自己的视线里像是笼上了一层水汽,变得模糊了起来。 “回家”。 多简单的两个字啊。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若非战乱,那也应当会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可对他而言,却显得格外的奢侈。 生母早亡,生父已逝,被迫为帝,掳掠离京,组成了刘协这命途多舛之人的全部,别人也只会说,皇帝在的地方就是天下百姓的归属,是新的帝都,却不会对他说出“你已安全了,可以回家了”这样的话。 只有眼前的这人,对他说出了这句,长到十岁的年纪,方才第一次听到的话。 那是一位兄长,对着弟弟说出的话,是家人之间方能有的呼唤。 就算说出这话的人他其实从未见过,有着一头迥异于刘辩的头发,就算在这句回家之前,还有一个“朕”字奠定了君臣之分,就算他带兵立于城下,正在那一片血色当中…… 这“回家”二字,对于刘协来说的意义,也重得发沉。 刘秉向着那僵硬探身在外的孩子,用着沉稳的声音又问了一句:“还不下来吗?” “我……我这就下来!”刘协恍如初醒,一步向后,收回了向前俯瞰的身子,匆匆便要自那郿坞望楼上退下来,却在半道上被皇甫嵩伸手拦了下来。 疲惫的老将,在神情中犹有一份困惑,也下意识地便将这句警惕宣之于口:“陛下,那……” 那好像并非刘辩啊!难道短短一年有余的时间,或者说,是皇甫嵩未见到刘辩的两年间,在他身上就已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吗?由董卓带来的磨砺,失去双亲的打击,再加上剪去头发的形象转变,能做到这一步吗? 此刻刘协走下去,到底是回家,还是羊入虎口! 刘协却已在他问完这话前,先一步用冰凉的手,回握住了年迈的将军:“皇甫将军,这个称呼你往后不可再叫了,天下从来没有两个皇帝的说法,是因董卓篡逆方成今日。所以,你不能当着真正的皇帝,喊别人叫做陛下。” “他才是真正的明君,是救了你我的大汉陛下!” 皇甫嵩依稀觉得,当刘协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隐约在那个“救”字上咬牙,发出了一声重读,但再看去,少年眉眼间终于挣脱了这两日间的阴霾,缓缓浮现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好像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他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皇甫将军,我们安全了。” 安全了。 这安全的处境,还不仅仅是因为郿坞之下少了郭汜那乱臣贼子,而是他刘协终于不必再做这名不副实的汉家天子,承载起这份本就不属于他的责任。 当这种想法终于挤占出了生存的危机时,他整个人好像都因解脱了枷锁而轻松了起来。 “陛……陈留王!” 这个声音没有留住刘协,因为他已越过了皇甫嵩,拔腿跑了起来。 早已有人因刘协的回应,自发地打开了郿坞的城门,就让这道雀跃的少年人身影一路狂奔,毫无阻碍地来到了刘秉的面前,站在了已翻身下马的青年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当这一次换成仰头而望,不是自高处俯瞰下来的时候,面前这张陌生又恍若相识的脸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了刘协的面前,非但没让他因恐惧而后退,反而又有些想要哭了。 刘协忍了忍眼眶里的泪意,“……阿兄,董卓他……” “他已死在了百姓的愤怒里,再无法作乱了,为他坐镇关中的李儒,也死在了我们破关讨贼的时候。” “若是你担心卢公的话也可安心了,把守长安的张济投降,除了莽撞行事的王允等人,其余朝臣都还好好地活着。等你们安然回到洛阳的时候,荥阳王一定会很欣慰的。” “当然,”刘秉又补充道,“我也很欣慰。” 刘协有些分不清楚,这句欣慰到底是对他们未丢气节的嘉奖,是对他们选择了夺取郿坞、在关中发起反抗的赞叹,又或者,这句以“我”而非“朕”的口吻说出的话,就只是一位兄长对弟弟还活着的欣喜。 他那跑动起来越来越轻的脚步,让他此刻有若置身云端,而在这云层的更高处,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搭在了他的肩头:“有兄长在此,万事无忧。” “……阿兄。”刘协哽咽着又喊出了一声,随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刘秉将他轻轻地推向了后方的亲卫队伍,“将陈留王送回长安去,好生安顿。” 他转回头,又对上了疑虑未消的皇甫嵩与默然发愣的唐姬,停顿了片刻,从容颔首道:“诸位为朕攻取关中各有贡献,也请速回长安休息吧,随后朝会,自当辞旧迎新,一洗董卓昔日把控此间的旧貌。” 刘协此刻已被士卒搀扶着,坐到了从郿坞中牵出马车上,连忙问道:“阿兄不与我们一并回去吗?” 刘秉笑着答道:“还需继续扫清关中叛贼呢,哪是这么快能闲得下来的。” 刘协总不好说,因刘秉而来的安全感,让他总有些担心,在离开了对方的视线后,先前的噩梦又会卷土重来,但在此刻,他也只能说道:“那就预祝陛下祝愿兄长势如破竹,速取全境了。” 对于刘协来说,这确是一句出自于本心的诚挚祝愿。 而对于此刻的关中来说,这其实是一句事实。 刘协终究还是年轻了一些,不明白速破潼关这句话,到底有多大的含金量,起码在洛阳大军攻城之前,李儒是真的觉得,这处由他们选定的关隘,最起码也能阻拦住敌军十天半月,最先出问题的,可能是凉州、荆州那边。 谁知道在潼关处的两军交锋,以刘秉这方付出了一部分伤亡的代价飞快结束,大军更为猛虎出笼一般,追逐着余下的叛军。 除了已死的李儒、牛辅、郭汜,已投降的张济和其侄子张绣外,关中还剩下李傕、董旻与樊稠三路兵马。 这三路兵马合计,约莫还有六千余人。 但当刘秉重新回到长安的时候,距离他结束郿坞困境,仅仅过去了两日有余。 而若是有人迎接这路凯旋的大军,便会发觉,追随汉帝刘秉抵达长安的,已又多出了两方兵马,彻底让长安城外留待处置的叛军,被镇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以张济为例,他但凡长了眼睛就能看到,新增的两路兵马毫不逊色于第一批杀至长安的洛阳官兵,甚至,那两路兵马中为首的武将,还要更显精力旺盛,似是迫切地想要再来一场战斗,能让他们尽展拳脚。 他们怎敢再有妄念。 再敢动的话,多的是人愿意,拿下他们为平叛的战功。 除非他们真的不想要命了,否则拿什么来作乱? 但张济不知道的是,刘秉此刻的心里话说出来,其实是有点欠打的。 他头疼! …… 就像现在,刘秉有些头疼地听到,吕布又开了口。 自打他和吕布带着从凉州进发的兵马会合后,这家伙的话就没停过。 不是说后悔自己没早一步打入关中,以协助陛下夺取潼关,就是说此番讨董如此大事,竟未能和他那便宜义父再见上一面…… 现在又已说道:“陛下,不知打完了关中,是不是应该顺势打南方的蜀……” “贾文和。”刘秉语气淡淡地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向着后方老神在在的贾诩看去,“你是奉先的军师,总该为他解惑的。” 为何吕布没跟贾诩抱怨安排有误呢?因为在与陛下碰面之前,吕布带兵,斩杀了驻兵于陈仓的樊稠,又在途经槐里时,杀死了奉李儒之命支援陈仓前线的董旻。相比起阵斩李傕的另一路兵马,也就是孙策他们的这一方,他怎么算,战功都还是要更多的,起码从两路偏师的比较来说,他并未丢了颜面。这样一来,吕布又为何要找贾诩的麻烦。 最多就是哀嚎两声陛下发兵讨贼何其神速,竟没给他以力挽狂澜的机会。 但现在,有了陛下的那句话,贾诩总不能再装耳朵不好用了。 他喊了一声吕将军,示意吕布过去说话。 吕布迟疑了一下,还是退到了贾诩的身边。 贾诩叹了口气:“吕将军啊,陛下纵容你在这儿大表遗憾、进而请战,是因为器重亲近于你,不是让您蹬鼻子上脸的。蜀中这地方多年间,就不是便于往来之地,就连意图凭借益州牧之位避开党派争斗的刘焉,都是依靠着蜀中贵族,才掌控住了此地。他先前对陛下全无表态,也完全可以说是巴中有五斗米教主持,让他与中原音书断绝,无法脱身前来。起码从朝廷的角度,应当先派使者前去,再定他到底有无谋逆的罪状。” “我也敢说,以朝廷扫平关中的表现,一旦传至蜀中,那刘焉再如何心思叵测,也绝不敢对陛下有所不敬,所以真正麻烦的,反而不是那起码有宗室之名的刘焉,而是蜀中的那些巴人氐人。” “那就去打他们呀。”吕布说得坦坦荡荡。 却见不只是贾诩又有点想要叹气,另一头的孙策也翻了个白眼。 他顿时怒向孙策:“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策爽朗一笑:“就是觉得吕将军应当听一听我父亲给我的建议,多交一些聪明的朋友。” 周瑜忍了又忍,方才没在这句话前当场笑出来,只是极力往下压了压嘴角。 贾诩伸手拦下了想去和孙策打一架的吕布:“哎哎哎吕将军这么做,可就是中了小孙将军的计了。” 吕布立时脸色一震,向着“聪明的朋友”贾诩处靠近了两步,低声问道:“先生,这话如何说?” 第131章 (二更) 一位自河东重新起兵,夺回洛阳,又陆续征讨平定诸州,直到收复关中的,实权帝王! 殿中有人忍不住在想,这是否便该算是后汉的传统,因皇帝上位时大多年幼,于是常要经历一番打压,随后凭借着聪慧出手反击。 只是眼前的这位陛下又大有不同。 他的起家,不管是因主动还是被动的缘故,都确确实实地挣脱了先帝所遗留下来的朝堂。 若是将董卓篡政,另立新君,与王莽新政分作同类,当今陛下的时代,是不是该算是汉室的第三个阶段呢? 当然,这么算,又好像有点太抬举董卓了。 在众位朝臣的满腹思量中,他们听见了刘秉的声音,连忙各自正襟站好。 “朕能定关中,覆灭董贼,仰赖于忠志之士多方奔走,勇猛之将舍生忘死,今日能聚集诸位在此,自当有功即赏。” “仍在洛阳留守的内政之才,待得回京后自有提携,为各方战场出谋划策的谋臣,也且随后再说,朕今日先说三句话。” 刘秉看向了下方的众人,自觉没有看错,打从那句“有功即赏”的话说出,原本就气势逼人的武将,越发压得那些流落长安的官员喘不过气来。 这对于平衡朝中的文武势力,其实没有多大的好处,但…… 不是现在该去制衡的东西。 “凡校尉一级将领,战功各自昭告军中,上提一级,为中郎将。” 换句话说,就是马超、赵云、太史慈、徐晃、高顺,还有……曹操等人,都往上升一级! 刘秉也不知,有着做征西将军梦想的曹操,现在看到自己的征西校尉,变成了征西中郎将,仿佛距离梦想又迈进了一步,会是何种想法。他已继续说了下去:“凡中郎将一级将领,向上擢拔一级。” 吕布挺直了胸膛,就差没向其他人表明,这说的就是他没跑了。 可惜朝堂严肃,不见陛下的脸上有多少笑意:“着吕布为平北将军,镇守边地,不得有失,必令今冬胡虏不得来犯。” 吕布抱拳应道:“臣遵命!” 文和先生说得没错,他真的不应该拘泥于蜀中。听听,这不就是打仗的机会来了吗?若是真有不长眼的羌人匈奴人胆敢把手伸得那么长,他保管让这些人知道,什么叫做平北将军的厉害! 刘秉没有停顿,继续问道:“仲达,军中士卒伤亡统计得如何了?” 司马防顺着刘秉的视线,就看到了此刻于人群中极为醒目的司马懿,以及他侧转过来时,眼睛下极为醒目的青黑,竟不知该感慨陛下苛待少年人,还是该为司马懿得此重用而觉庆幸。 但不管怎样,这大概都是司马防从未想过的父子同朝景象。 年轻的朝廷有着极是年轻的官员,虽然彻夜未眠,也依然将话说得有力至极:“都已统计完毕了,各营的损伤与各自的战功,都已在朝会前交予诸位将军复查了。” “好!伤亡抚恤与战功嘉奖,务必在启程前发放下去。” 这就是第三句话。 司马懿慢了半拍,方应了一声是,有些犹豫地在想,在启程前就发放完毕的话,也就意味着不能从洛阳国库拨款,那钱岂不是得从董卓劫掠各家富户所得中来支取?算起来,这其中可能还有他父亲昔日在洛阳的私产呢。 但他转念又想,士卒跟着陛下打赢了胜仗,其实是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若不让他们消除因往返疲惫积累的怨气,难免祸及百姓。这样说来,用“战利品”来嘉奖,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对洛阳负担最小的选择。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没有问题! “是,臣随后就办。” “好!”刘秉雷厉风行的三句话后,继续说道:“国家危难之时,小人物身上也见大义。昔日扶持朕度过劫难的黑山军是如此,舍命为陈留王送出血书的貂蝉女官,也是如此。此番无法人人尽在此地,但有一人,朕想现在就问她一句话。” 众朝臣这才惊觉,先前他们被朝廷的武将所慑,又因陛下的出现,生出了种种不一的想法,竟未发觉,在这朝堂之上,竟还有一位小小的宫人站在这里。 在她的脖颈上,还因先前的戍守郿坞,留下了一道伤痕,此刻一有吞咽,也分不清是因含着印信造成的伤势疼一些,还是外伤更疼。可当此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时,这份痛楚,又好像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刘秉望着她,说道:“朕在洛阳时,苦于无人能用,向天下招募贤才,说出了一句话,叫做唯才是举,又因官员不足,依照荀卿所建议,上下精简,只留必要之人,本是临时应变的不得已选择,却意外地运转极好。” 小宫女担任过貂蝉女官的职位,名字也与这宫中内侍的职务有些相似。 她抬起了头,向刘秉答道:“任婵愿听陛下教诲。” “不是教诲,而是选择。”刘秉望着她,目光里并无对她身份的轻视,只有君主对朝臣一视同仁的审视,“朕的兰台令姓蔡名琰,表字昭姬,自接手此职以来整理残卷,默诵书籍,一手令数百上千卷书籍从她笔下重见天日,你是想要像她一样,做个真正的女官,而非宫人的官,还是要领一笔千金的赏赐,归乡安顿?当然,若你选择了前者,这笔赏赐仍有,数目便远没有千金之多了。” 一个宫女能在恰当的时候发觉刘协和卢植的密谋,还能协助他们顺利地执行了这庇护朝臣与书籍的任务,本质上就比那些无能的旧臣,比起死在黎明之前的王允等人,不知道强了多少。那又为何不能如蔡昭姬一般,给她一个机会呢? 任婵面上极力如同往年所做的那样,稳住自己的神情,不可叫人抓住了把柄,心中却已因陛下的话一阵惊悸。她意识到,自己原本的自救之举,竟并不只是助力她逃脱了险境,还让她得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 她觉得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仅仅是一瞬而已,直到那些闪过的想法,都变成了她开口的一句:“若是选择前者,可以先去太学中就读吗?” 她很清楚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若是贸然因这份守护汉室的功劳,就成了一位朝廷官员,只会很快因德不配位而被淘汰,但若是能先在太学中学到些什么,总比莽撞地去做要好。 她忐忑地屏住了呼吸,在听到了陛下的答复时如释重负。“可以。” “不仅她要去,你们也要去。” 他望着下方惊骇的长安群臣,仿佛完全不觉自己说出了什么可怕的话,“但不是去那里读书的,而是去那里参加一场为官的考核。” “董卓之乱,乱起于朝政,既然精简过的朝廷可以运转,又何必墨守成规,非要遵循那三公九卿的旧制呢?” “具体以何种方式变革改动,待回返洛阳后再议,但有一条底线,朕先说在前头。朕希望,在什么位置上的人,就有什么样的能力,又做什么样的事情。” 刘秉沉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前尘往事,一应翻篇,诸位也当奋力进取,以图通过考验,重回朝堂。” 这大权在握的君王丝毫也不担心,自己会因此,失去在场这批官员的支持,反而是眼前的这些官员,需要想尽办法来证明自己。 而以卢植看来,眼前的情景,不过是这位陛下,勾勒出了一派百废待兴、竞相上进的景象,又用最坚决的态度,决定了这个王朝未来的命运! …… “可既是百废待兴,那卢公又为何要告老请辞呢?” 或许是因关中这地方给刘协留下了太大的阴影,在听闻可以从长安先一步回返洛阳的时候,刘协毫不犹豫地就向兄长申请了,也在此刻坐在了回京的马车上,向着卢植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并不觉得卢植是怕了这官员考核、务实办事的挑战,因为卢公在请辞之后又向陛下提出,希望将自己八岁的儿子卢毓送入洛阳的学府中,遵照陛下所指点重建的官学一步步栽培长成。 自己怕困难于是让儿子来?不!卢公才不是这样的人。 刘协也不觉得,卢植这是仍然存有希望让他当皇帝的想法。若非卢公已认了陛下,又怎会在朝堂上,作为老臣的表率,先发出那一句话呢? “我老了……” 刘协被这一句果断的回复,惊得当即抬头,望向了卢植的脸。 马车在崤函道上颠簸,把那窗棂间透出的日光也摇得一晃一晃,从卢植的脑后照得他那鬓边的白发微微发颤,让人在这一眼里,足以看清,他这句“我老了”,说得并不是一句假话。 董卓作乱的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让许多人身上都发生了惊天的变化,其中就包括了急剧衰老的卢植。 不过,这好像仍不是他告老的理由。 卢植用着只有他和刘协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我老了,有些事情就做不成了,也不想计较那么多。但说着不想计较那么多,偶尔午夜梦回,又会在想,我这人自年轻时候就以刚直著称,有些话憋在心里也难受,还不如就此退上一步,给自己留一个体面。再说了,我这告老,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做了,这不是还得去幽州任教吗?” 他说着都有点要被气笑了。 听听那位陛下是怎么说的。 说公孙瓒和刘虞经历了之前的短暂分别,又各有经历,应当能比之前易于磨合。但他们两个,一个过刚易折,一个怀柔之下稍显怯懦,需要有一个在旁,于必要时候介入的人。 这个人说出的话,还得能同时被两个人听进去。 第132章 (正文完结) 多好的时候呐。 战事的开端,因送至洛阳的军粮,被提前在了秋收以前,而战事的结束,又恰在这秋收之时。关中遗毒将除,洛阳正值丰收,好一派让人见之欣慰的景象。 “我曾经都要以为,自己无法回来了。”荀爽一手拄着拐,在荀攸荀彧的陪同下,趁着秋日里已不复热烈的日光,缓缓走在洛阳的郊外。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着荀攸道:“当时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我就在想,幸好我让你去河东探查情况,总算没让我拖累了你。” “叔祖何必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荀攸察觉到,他说出这话的时候,荀彧忍着笑意,向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眼,但荀攸愣是顶着一张稳重的脸,权当没收到这份调侃,继续答道,“一切都已归于正轨了。” 荀爽哈哈笑道:“这正轨,也太热闹了些。你们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先从长安回来的时候,剩下的那帮人都在做什么!” 陛下当庭宣布,被劫去长安的官员不是被救出来了就能光复原职,而是还要经过一番考试,引来了议论纷纷。 起初,是有些抗议的声音,但一来不敢发出在明面上,二来也因说出无用,便渐渐彻底销声匿迹。 毕竟,军政大权都在陛下的手中,民心也在陛下这边,还没有权臣外戚干政,没有宦官仗势,他们能说什么? 不过是借着熟人的门路,打听打听究竟要考什么罢了。 司马防和蔡邕原本算不得关系亲厚,但现在可说是有了同一种负担—— 他们不仅自己不晓得要如何考,还要被同僚打探情报,于是这会儿哪敢光明正大出行,干脆绕着小道走了,倒是荀爽,借了刘协卢植的顺风车,先一步赶回了洛阳。 荀彧闻言摇头道:“他们这样,并没有用处。按照陛下的计划,朝廷有司,会暂分三省六部,外加一路单独的司法监察,令官员各司其职,彼此协作配合又相互监督。与其去问考什么,不如问问自己最擅长什么。” “如今也已不是先帝那钱财能买官,还能通过保傅乳母、宦官宠臣走通门路的时候了。看那中山甄氏,为陛下贡献米粮十万余石,换来的也只是减免半价数额的税赋,以及多出两个直接入读太学的名额而已。” “若是非要说陛下有所偏爱的话,也就是那些河东时一道起兵的元从,可若是跟他们这些人攀关系……” …… “没用的。越是草莽出身的人,也越容易知道谁是真心的,使君信不信,这些人若是找上黑山白波打听消息,除了能被骗去当一阵教授习字的老师,大概什么也得不到。”郭嘉懒散地翻阅着从关中送来的战报,向一旁的刘备闲聊一般说道。 刘备温厚地笑了笑:“奉孝是在说洛阳随后的情况,还是在说荆州?” “哈哈哈哈,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半个字都没提到现在被送来荆州的孔融,也没说到陛下随同孔融一并送来的那枚指南针,就是见到关中官员终于不能继续吃老本,仰仗门荫便官位稳固,大觉有趣罢了。 有趣! 只可惜了,他接下来还有要事去办,无法早日回到洛阳,看看那边的优胜劣汰。 因为随同关中战报而来的,还有两条消息。 长安老臣中,有一位孙坚将军的旧上司,也就是钱塘侯朱儁。位处荆州以南的交州,刺史朱符,就是他的儿子,但这父子二人的为人品性与行事作风几乎天差地别。 陛下有令,着朱儁即刻赶赴交州,押解朱符回京受审,孙策领平南中郎将之职,协助朱儁办成此事。 为免荆南为此再添动乱,郭嘉还得费一番脑筋呢。 好在,头疼的也不止他一个就是了。 另一条消息,是令刚刚升任征西中郎将的曹操出调为扬州牧。 因他身边那病秧子谋士戏志才体弱,便留在关中协助卫觊整顿庶务,另派那许攸和鲁肃随行。 谁让现在关中打下了,暂时也去不了再往西的地方,干脆去东面干点事情吧。 据说陛下原本也考虑过让孙坚去的,但怕他一到扬州,就和那些看不起武夫的扬州士人捋袖子打起来,最后还是定了曹操。那曹操固然也造五色大棒,靠着强硬手段来立典范,但他多疑谨慎,就难中一些花招。 这么一来,大约再过一阵,那位新上任的扬州牧,就会途经荆州,向孙坚打听打听扬州的情况了。 不过,在朱儁与孙策、周瑜南下,曹操与许攸、鲁肃东行之前,朝廷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办在前头。 …… 十一月初,大汉天子刘秉终于自关中摆驾起行,回返洛阳。 天子车队因气候严寒而不得不放慢了行进的速度,于是当重回洛阳时,已是天降落雪,举目素白。 但幸好,一应书籍已早一步从长安运出,此番回京的车驾尽数从简,甚至,若不是有道旁的百姓忽然认出了护持左右的卫队,都险些不知这是天子摆驾回京了。 刘秉也只是在回到了那依然简朴的住所后,让人向洛阳百姓通传了一声陛下折返的消息,便从容不迫地喊上了一批朝臣,围炉取火,顺便商定着一个多月后的一桩事项。 “如今董卓已死,除了边境诸州仍需派遣使者前去通传消息外,洛阳毗邻的各州都已在朝廷掌控之下。这洛阳的宫城代表的是天家颜面,虽不必过多耗费民力,还原至被大火焚烧之前的样子,也起码需有个进出的宫室大殿。等翻过年来,就安排上吧。” “而既要重修宫室,昭告天下如今仅有一位汉室天子,那也该将年号更新,祭祀天地,以告万民。” 在场众人恍惚觉得,这听上去好像不仅仅是年号的更新,而更像是在汉家天子重新确立了正统之后,以新年改元,祭告天地,再举办一场真正的登基大典。 可偏偏被陛下以这样轻描淡写的口吻,在这围炉闲话中说出,那么以先前那番重建宫室的准则,想来这开年的祭祀也是能省则省。 但谁也无法否认,当元月初一的鼓声震落了檐上积雪,身着厚重冕服的天子一步步登上洛阳圜丘天坛之时,再如何不显张扬的阵仗,都因台下士卒锃亮的眼睛,因随行百姓的齐声呐喊,变成了一把点燃在郊野荒原之上的烈火。 它烧退了冬日的冷意,自圜丘高台之上直指青天,昭告着何为真正的正统,何为—— 万象更新! 刘秉望着远处洛阳模糊的轮廓,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承民意,顺人心,当此君主重任,应日省言行,重振汉室。” “元月初一日,登高台而望,愿汉家治下,边尘永息,五谷丰登,百姓安乐太平。今日与群臣正处一年之开端,一朝之开端,故定年号为建安,请诸君与朕一并,建设安乐净土!” 改元建安! 听到这一番话的百姓与朝臣并不知道,这个年号在另外的一个时空,其实有着截然不同的情形,他们只听到了陛下一句意欲披肝沥胆建设盛世的许诺,而他们何其有幸,正处洛阳天子治下,将要见证这个“开端”。 …… 不知是否是因天子登台改元,昭告天下,又或者是因洛阳的民居又在皇宫重建前,进行了一番修缮加固,身处其中的百姓并不觉有多严寒煎熬。 这个冬日好像结束得尤其之快,只在转眼之间,便已是新一年真正的开春。 洛阳郊野的涓流自化冰后,缓缓流入年末又组建人力修缮的水渠中,一路流向远处的农田。 田间水道里,先知冷暖的禽类,已纵身跳入了水中,全不管后面那个灰头土脸的指挥“大将”,气得那人拔出了腰间的刀放话威胁,叫人打眼一看,就瞧见,他所握持的,赫然是一把宝刀。 一名乘车途经的少年忍不住微微发笑:“兄长,这洛阳可真有意思。都说昔年关内侯买卖良多的时候,在洛阳城里走两步就能遇到一位紫绶金印的贵人,但如今这贵人牧鸭放羊,算不算两步一见呢?” “孔明。”比起时年十一岁的弟弟,年长七岁的诸葛瑾更显面目老成,也在听见这句话时,忍不住先提醒了一句。 “兄长放心,我说话自有分寸。”诸葛亮答道。 这十岁出头的少年有着一双因聪慧灵秀之光而令人见之难忘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正捕捉着洛阳的一草一木。 他听着车轮向前滚过的声音,见那先前的身影已被马车甩在了后面,继续说道:“何况,你我自徐州起行前,不是已听到朝廷向徐州刺史陶恭祖发出的诏令了吗?春闱选官将至,诸州贤才宜速往之,然洛阳朝廷当吸取前人之教训,务必奉行有话直言、务实求真的准侧,望诸州官署也奉行此道。咱们虽是来太学增长见识、以图学有所成的,也该先以此标准约束自己。” 诸葛瑾噗嗤一笑:“行行行,算你说得有理。那你可知道,方才那人是谁?” “汝南袁术袁公路。”诸葛亮果断地回答道,“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既要为万人记功,也当受万人审视,这一条对谁都受用。” “也包括你?” 他没有犹豫地就点了头:“若我能为朝廷分忧尽职,也包括我。这也是叔父所教,做人的道理。” 三年前,诸葛亮的父亲诸葛圭在泰山任上病逝,本为刘表手下小吏的诸葛玄当即请辞,先至泰山料理诸葛圭的后事,随后不顾自己本能在洛阳升迁的前途,在徐州留了下来,照管兄长留下的子女。 或许冥冥之中,这份好心自能得到一份好报,诸葛玄这一走,也恰恰避开了洛阳最混乱的那段时日,不必被裹挟至长安走那一遭。 而现在,三年已过,诸葛亮与兄长诸葛瑾赶赴洛阳就学,诸葛玄也受到了冀州牧刘表的邀请前去赴任,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了。 或许,还不仅仅是两全其美而已。 年少的诸葛亮在此之前从未走出过徐州,是头一遭出远门,来到这风云鼎盛的洛阳,但他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会在此地收获良多,贡献良多,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抬眼向着车窗外看去,越发觉得,洛阳真是一个好生神奇的地方。 这里有一队游侠打扮的年轻人结队走过,口中却不是在说仗剑行侠的传奇,而是一首被编入识字读本里的诗经,正念到“好乐无荒,良士休休”这一句。 这里有一群耕作挖渠之余,聚在树下以枝代笔,从最简单的汉字学起的壮丁。 这里有一支正在缓慢前行,调整军容的仪仗队伍,为首的将军正在说什么自己年后要去幽州驻守,协助公孙瓒再痛打乌桓一顿,留下的这些人不许丢了他的脸面。 再向前。 春风浩荡,春服既成。 身着太学生制服的年轻人结伴走过洛水的河桥,为扛着木石的劳工让开了一条道路。 不知道是不是因那些原本高高耸立的宫阙坍圮于烈火中,沿着城郭展开的平房就显得没有先前那么低矮,甚至透着几分可爱。 但还是有些吵闹的声音的。 比如,沿河的民户试图据理力争,不让官差把他们的房屋推倒,但历年来洛河涨水的危害,又让朝廷不得不对此下个狠手,再把人“强行”驱赶到新的住处。 比如洛阳的皇城终于开始重新搭建城墙,此刻正因砖石的搬运与各处人手的走动,一片顶顶咣咣的动静,看起来不像是皇宫,倒像某处集市,就连太学都不得不先在春夏二季搬运到了远处,以防受此噪音的袭扰。 但诸葛亮还是先与诸葛瑾一并来到了太学旧址的前面,认真地观摩了一番被修复的熹平石经,又顺着那宽敞的官道,慢慢走向皇城仍不算巍峨的城墙。 接近南面的这一段已先立了起来,填平了上方用于搭建门楼的地基,当诸葛亮抬眼上望,就见上面除了民夫,还有一身着锦衣长衫的青年与一披着将领轻甲却有些矮瘦的男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 那束发青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将目光从城头俯瞰了下来,对着他做出了点头致意的回应。 诸葛亮怔愣了一下,也对着这位“监工”和他颇重排场的“打手”回以问候。 他此刻可没想那么多,因为在这洛阳春日里,前来就学的并不只他一个。 他转回头又向着太学方向看去时,就见那边又停下了一行车马,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先跳下了马车,把人丢在了后面,惹得同行之人疾呼道:“庞士元,你等等!” “……现在又不是谁跑得快谁先入学!” “……” …… “噗,真是一群有活力的年轻人。”刘秉忍不住笑道。 说实话,他其实没听清楚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只是隐约听到了一阵笑闹呼喊,见到许多初来乍到的车队中,正有一批崭新的后备之才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些人的到来彻底打破了冬日的冷肃沉闷,又怎能不让人心生欢喜呢。 在远处的天边,也浮动了几只纸鸢,与先前战事未息时的景象截然不同。 确实是颇有活力,颇有活力!俨然一派洛阳的新气象。 一旁的张燕接话道:“陛下这语气,说得倒像是您不算年轻人一样。” 刘秉答道:“我啊……我只能算半个吧。” 当皇帝的人,哪能和寻常的年轻人一样。再说了,别人以为他这皇帝今年年方十九,却不知道他在穿越那年就过了二十岁了。沉稳一点很奇怪吗? 经历了这此间种种,他也已用一种早前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快速成长了起来。 刚被迫伪装皇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那牵绳的纸鸢,被牵绊栓系着不得自由,也被种种情绪裹挟在风中,但现在,当他负手走在这洛阳城头的时候,已不那么想了。 像是有所感应,自远处有一只飞鸟掠空而起。 大地青苗的温度还未从它身体上消退,助力着它乘风而行,追光逐日,抵达更远的地方。 刘秉仰头,望着那一点灰黑色越去越远,直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脸上是张燕有些看不懂的轻快之色。 但总之,陛下说是半个就半个,既然没发表什么额外的唏嘘感慨,那就代表着陛下的心情其实不差。 当然,他的心情就不怎么样了! 天杀的孔融,非要搞出那一桩事情,害得他在青州为了安顿流民,愣是从如何教人搭房子学起,还跟着他们开辟出了一片农田,作为青州黄巾临时集中管理的军屯。 若这是寻常的时候也就算了,这点事情一回生二回熟,说出去还能叫一份大功,但问题是,去年年末,那是多大的事情。 是陛下征讨董卓,收复关中,彻底为自己正名! 作为陛下的元从,第一位真正的下属,他竟然没瞧见陛下誓师出征时的大场面,没亲自往董卓身上补一刀,没见证朝廷兵马进入关中的盛景,还没看到陛下改元建安的祭天敬告。 张燕牙齿都要咬碎了。 别人还当他记仇,是听到了什么皇甫嵩请求被调往凉州,镇守河西四郡得到了批准,于是咬牙切齿,殊不知他早已对这个名字没那么多想法了,只是在遗憾自己的错过而已。 “注意点自己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刘秉瞥了他一眼,调侃道,“你很遗憾吗?现在不是还能看到洛阳皇宫重建,见到改元之后的第一场春闱?” 张燕干咳了两声:“……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刘秉懒得揭穿他的死鸭子嘴硬,只是在又向前走出了几步的时候,忽然说道:“其实你也不必如此。历史总是会不断创造出新的,后面的总会比前面精彩,何况,你其实拥有一个别人都没能做到的贡献。” 张燕连忙追问:“是什么?” 他已做好了要听陛下单独夸奖他一句的准备,这样说来,他此前缺席的种种,确实没有那么亏。 谁知道他等来等去,都没等到这句夸奖,只见到陛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是什么我暂时不说,但是……” “若你我始终君臣相得,能得善终,那等你寿终正寝之时,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 张燕愣了一愣,眼见陛下说完这话就已继续向前走去,连忙追赶了上去。“陛下!不是说好做事说话要直白了吗?怎么……” 怎么一个秘密,还要加这么多限定词呢! 这君臣相得,善始善终,他是不担心的,毕竟陛下如此脾性,绝非安定天下后就会卸磨杀驴的人,可是他不能保证后半句啊! 什么寿终正寝之时…… 当过黄巾贼的人对自己的性格还是有点数的,他不安分!就算到了提不动刀走不动路的时候,说不定他也还是不愿意在洛阳老老实实地住下,那还谈什么寿终正寝。 “陛下!为将者当效马伏波,马革裹尸而还呐!” “好吧好吧,这话不像是我张燕能说出来的,但您现在留这么大一个悬念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到底是您对我缺席大事的安慰,还是对我之前办事失利的惩罚啊?” “……” 张燕真要吐血了!一想到陛下现在说得轻巧,却要让他被这句话折磨这么多年,他就直想捶地问天。 没人告诉陛下,秘密这种东西是不能预告的吗! “陛下!到底是什么秘密?” …… 什么秘密啊…… 刘秉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去,权当没听见张燕的追问。 大概就是,一个不太听皇帝命令的黑山贼首领,捡到了一个从后世而来、穿着假扮皇帝衣服的人,认假为真,最终假皇帝也变成了真皇帝的故事。 刘秉希望,这个秘密在说出来的时候,还能添上后面的一句。 这个弄假成真的皇帝,和这个改邪归正的将军,见证了一个真正的盛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