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今天火葬场了吗》 第1章 谢府近些日的窃窃私语中,总是围绕着一句——那个叫辞盈的丫头走运极了。 即使谢府主子们已经吩咐过不要再讨论此事,但流言喧嚣,好奇心害死猫,这又实在是一件值得提的“趣事”——二小姐突然疾病离世,继夫人不堪打击思忧成疾,竟将自小伺候女儿的奴仆认成了离世的女儿。 谢家家主不忍妻子思女日日恍惚,将错就错,大手一挥,在官府消了这奴仆的奴籍,隐有收为养女的意头,话语之中只令她哄好精神恍惚的继夫人。 就这样,礼数森严以风骨著称的百年世家谢家做了一件荒唐事,高门朱户由此多了一位“假小姐”,流言屡禁不止,长安城众人至少多了半年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府一处偏僻的小院中,辞盈跪在黄梨棺木前,沉默地烧着纸。火光映亮她苍白昳丽的脸,一身婉约素净的浅白襦裙,头上仅有一支银白的素簪。死寂如噗呲的火苗一样爬上她的脸,在日午的天光中炸出白茫的一片。 未婚的女子不能入祖坟,即便谢家唯一的嫡小姐也是如此。谢家为小姐选的墓地是祖坟往东一里山上的一处高坡,说百年之后小姐一眼就能看见家人,又依照小姐生前的爱好,在选定的那一日就在周围种下了无数桃花树。 辞盈轻轻抚摸着棺木,她自六岁那年被人伢子卖入谢府,入府第一天恰就遇见夫人带着小姐来挑选贴身丫鬟。辞盈不曾问过小姐为什么一眼就挑中了她,但过去的八年中,小姐总是一遍一遍温柔浅笑:“我只是恰好选了人群中最脏兮兮的一只......” 为了不惊动继夫人,让其察觉到端倪,葬礼办的很是简陋,如今到了下葬的日子,送葬的队伍也只有寥寥几个人。按照礼数,辞盈现在身份敏感,作为外姓人不能同去。 看着棺木面前的人,辞盈眼眸垂着一一上前塞了荷包,里面是她这些年来攒下的大半银子,每递一个都低声一句:“麻烦您了。” 做完一切,送葬的队伍要起身时,辞盈还是多嘴追问了一句:“家主可说了何人去送小姐?”礼数在那,家主难去,但府中其他长辈总该去上几个。 队伍末尾被追上的一人小声说:“只吩咐了长公子和二叔公会去,姑娘留步吧,耽误久了也是误了时辰。” 辞盈停下了脚步,眼瞧着棺木被抬着出了院子,响起的唢呐锣鼓如秋日枯黄的落叶一般萧索。辞盈抬头望了望天,眼睛被日光刺得生疼,明明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掐着手指算算春天都还没有过完,怎么还是冷的人浑身发颤。 一直到回到小院中同茹贞说起小姐下葬的事情,茹贞一张帕子将眼睛擦得通红,一颗泪挂在眼睛里要落不落的时候惊讶开口:“长公子回来了?我前些日还听阿爹说,长公子这次怕是回不来,明年二月就是会试了,书院那边......” 说着,茹贞一双水灵的杏眸望向了对面的辞盈。 辞盈一怔,素白衣襟下的手轻轻点了下膝盖,茹贞是家生子,消息总是比她灵通些。辞盈是要说些什么的,但是看着对面的茹贞有些说不出来。 小姐逝世,院中一片寡素,茹贞一身孝,头上却簪着一支过于精致的珠花,看上去像是小姐生辰那日赏给她的那只,仔细一看发现真的是,不知何时又被茹贞摸了去。 辞盈心中轻叹了叹,手抚摸上茹贞的头,轻拔下来了那支珠花,银白锋利的簪口抵着辞盈的手心,尖锐的疼意让她抬手摸了摸茹贞的头。 辞盈的声音很轻,缓慢地讲给茹贞听:“身为兄长,总该回来相送一程的。” “也是,书院哪里拦得住公子,不过府中公子平日同小姐最是疏远,也不知道是不是家主的意思。”茹贞顺势俯在辞盈肩头,慢悠悠地应着话。 春日的阳光照入被誉为百年世家谢家的四面高高巍峨的青白的墙,照入假山溪流映出的唯有形的小桥流水,照在偏僻院落中依靠本能相拥取暖的辞盈和茹贞身上,光线丝丝缕缕缠住两个人相握的手。 后来两个人想起这一天的阳光,总觉得灿烂,像是已经开刃的刀。 休息了片刻后,辞盈起身准备去夫人院子里,做她现在每日需要做的事情——在夫人“清醒”的时候,扮演小姐。 茹贞起身,走到辞盈跟前,铜镜里面映出茹贞探出辞盈肩头的脸,但只是一瞬,茹贞拿过辞盈手中的木梳,笑着说:“我来吧,从前给小姐梳妆打扮这些事情也是我负责,梳什么发髻更像一些呢......” 一刻钟后,辞盈看着铜镜,此时铜镜中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身影,茹贞在一旁挑选着衣服:“化了相似的妆容还是不像呀,夫人到底怎么认错的,家主直接让人把小姐生前的衣服一同搬来了吗,辞盈——”说着,茹贞将一件衣服对着自己比划了比划,整个人婉约了一些:“像吗?” “不像。”辞盈摇头。 半个时辰后,清霜宛。 辞盈端着药碗,喂病床上的夫人喝药。 夫人温柔地看着她:“阿素今日的发髻很漂亮,是茹贞那丫头给你梳的吗?” 阿素是小姐的小名,小姐全名谢素薇,尚未到年纪故而未取字,亲近一些的人会取中间的“素”字加以称呼。 辞盈学着小姐平日的语气应是,熟练地用白玉汤匙勺起一些药汁,细心地吹冷后送到夫人嘴边。 一碗药下去,夫人脸上已经多了疲倦的神情,在辞盈的示意下,一旁的太医忙上前诊脉。屋内一直燃着安神的香,辞盈不知怎么闻的心中发闷,觉得夫人整日卧病房中定然也觉如此,抬起手抚上窗棂。 她原本只是想打开窗户一角透会风,力气还未使出去一分,就被一旁面生的婢女悄然按住。 婢女穿着讲究,神情倨傲,辞盈虽是第一次见她,却也大概猜出了婢女的身份,应当是平日在家主身边伺候的。另外一个见过几次面的家主身边的婢女春桃走近辞盈一些,俯身轻语::“二小姐同奴来。” 出了房门,春桃原本弯下的腰缓缓挺直,辞盈跟在春桃身后,沉默不语。 春桃一路将她引到了家主的书房前,推开一扇门,两扇门,一直到最里面一道,转过长廊,画着淡绿色兰花的屏风在书房的地面上映出一些斑驳的影,案几前端坐的身影正是家主。 春桃默默走到屏风后。俯身在家主的耳边说了什么。 虽然只隔着一扇屏风,但辞盈并没有听清一个字。夫人生病认错人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家主,之前都是由春桃代为转达。 屋内燃着的熏香贵重淡雅,萦绕在辞盈鼻尖,辞盈没有敢抬眼瞧屏风后的身影,跪下端正行礼,动作规矩,一分一毫教人挑不出差错。 书房内一时间陷入寂静,辞盈头伏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迟迟没有听见家主让她起来的命令,但即便俯着头,她依旧能感受到一道冷厉的目光自上而下停在她的头上。 辞盈眼眸颤了颤,府中乃至外面传言的说法不尽然正确。小姐逝世后,夫人不堪打击是真,将她认错成了小姐是真,家主令人让她扮演小姐是真,但消除奴籍,收为养女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辞盈二字是素薇为你所取?”半晌后,书房内终于响起一道威严儒雅的男声,与之而来的还有书卷轻翻动的声音,看似问句实则并没有让辞盈回答,接连而来的一句定在了书卷的最后一页。 “安淮定阳人,父亲林润生乃乡间秀才,元丰十二年小有才名,母亲安盼娟坊间绣娘,家中共有七口人,元丰十三年六月定阳水灾,人伢子用一袋大米同你父母交易,后又转手将你卖于谢府。” 谢清正话音止住,手离开卷宗。 “是。”辞盈依旧保持着俯身跪拜的姿势,仿佛被威严男声寥寥几笔轻描淡写的不是她的一生。 一直到从书房出来,穿过一扇门又一扇门,辞盈才对手中的盒子有了实感。风一吹,春日的黄昏,她透体发寒,才发觉冷汗早已浸湿了衣襟。春桃这一次只将她送到了门口,比起之前的倨傲,这次眼神之中多了一分认真。 辞盈一直回到小院中才敢瘫软下来,关上门踉跄跌坐在软塌上,手中的盒子随之摔下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路跟上来的茹贞拿起来看,大惊:“家主真帮你脱了奴籍!辞盈!” 茹贞的欢呼雀跃和辞盈此时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茹贞拿着脱籍书高兴转了几圈后才发现辞盈的沉默,也才发现辞盈的身体一直在发颤。 茹贞小心将手上薄薄的一张纸放回木盒,握住辞盈的手小心问:“怎么了呀辞盈,这不是高兴的事情吗,外面传了那么久我还以为是假的,原来家主真的帮你脱籍了。” 辞盈看着茹贞小心翼翼却还是忍不住为她高兴的模样,不知道能怎么说今天发生的一切。木盒被她轻轻盖上,迎着茹贞担忧的眼神,她摇着头说:“没有,我就是太高兴了......” 茹贞露出“这才对嘛”的神情,辞盈抱住茹贞,像是一块冰抱住了自己的太阳,可哪怕茹贞的欢欣雀跃如此明显,辞盈的手指依旧在轻轻颤抖。 她知道适才在书房,她如果做错一个动作,说错一个字,今天就回不来了,甚至可能会连累茹贞。夫人错误的相认并不是她的免死金牌,也不是她的青云梯,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陷阱。 那一张薄薄的脱籍书,什么也代表不了。 那长达半个时辰的审视是一种无形的敲打,是告诉她,在偌大的权势面前,她的一生就只是卷宗上的寥寥几行,脱籍书也就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她一定不能生出哪怕分毫的异心。 第2章 夫人每日都在用药,小厨房里光是负责煮药的婢女就有四个。太医早晚来两班,偶尔辞盈能碰见,偶尔辞盈碰不见。 一沓又一沓的药方终于是换回了夫人的一些命,春天过完时,夫人清醒的时间开始变长,从以前的一天两个时辰变为一个下午,偶尔辞盈去伺疾时,夫人就卧在床头看着辞盈的脸出神。 茹贞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比辞盈这个当事人表现的要担忧的多。 “夫人是不是想起来了?”回去的路上,茹贞压低声音对辞盈道。夫人癔病能好当然是好事,但是......茹贞看了一眼旁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辞盈后将自己的担忧说出口:“那你怎么办呀......” 辞盈握住茹贞温热的手,轻声道:“夫人宽和良善,且不说扮演小姐这件事情我是得了家主首肯,即便只是夫人也不会怪罪于我的。” 茹贞摇头:“我不止说的这个,小姐如今已经逝世,家主又在官府除了你的奴籍,按照律法来说你已经不是谢府的人了。此时夫人若是想起来,府中便不再需要你扮演小姐,不一定还有你的容身之所。你自小就被卖入府中了不知道,外面世道难过活。” 说到这里,茹贞眼中的担忧已经如有实质,同辞盈相握的手也开始用力。辞盈被茹贞捏的生疼,但却轻笑了一声:“这个不用担心,我请家主身边的春桃姐姐帮我求过情,当时说好,日后若是夫人想起来,就麻烦允我去小姐墓前守灵三年。” 初夏的风带着些预示的热意,黄昏的光清而亮,给天地蒙上一层暖黄,长廊下两个人握住的手生了汗,茹贞先松开手从衣袖里拿出手帕给两人擦汗:“那也只有三年......”虽还是担忧,但茹贞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辞盈轻轻笑笑,上次从书房出来后,她只明白了一个道理——朝不保夕。人睁眼闭眼只需要一瞬,三年已经是数不尽的一瞬。比起每日担惊受怕,忧心自己不知道哪一步就行差踏错了,不如去陪小姐。 而且,辞盈眼中的笑意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茹贞无法形容的沉默,像是比悲伤更深一些的东西。 两个人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立夏的时候,夫人已经能够下床行走了。辞盈依旧日日去伺疾,请安时夫人突然蹙眉问了一句:“阿素,告诉娘亲,你多少日未去书院了?”话语间竟有三分严厉气息。 辞盈回想从前,轻声道:“娘亲生病,女儿心念娘亲身体,已经同书院和李夫子那边告过假了。” 被家主派来监管夫人一切事宜的春桃站在一旁,听见辞盈得体的回话后第一反应是蹙起了眉,春桃望着不远处夫人舒展的眉宇和辞盈趁机喂药的动作,继书房之后又一次重新审视起辞盈这个婢女。 在谢府,婢女同样分为三六九等。谢府自上任主母去世之后,就是由老太太管家。春桃和上次按住辞盈开窗的春华自小养在老太太身边,地位甚至比谢家旁支的小姐还要高上一些。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春桃和春华是老太太为下任家主——也就是长公子准备的姨娘,容貌俱佳,各有才情,两个人都自小学习后宅事务,日后会协助少夫人打理谢家。 而辞盈...... 一个很普通的婢女,除了容貌好上一些,在春桃看来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凭借一张脸让夫人认错了人,甚至亲自被家主召见。但那日在书房,辞盈行礼的动作实在太标准了,引起了春桃的注意。 然后就是今日,春桃看着伏在夫人膝头卖乖逗得夫人轻笑的辞盈,伸手召来门口一个小丫鬟,俯在小丫鬟耳边低语了几句。 从明日起要去书院的消息是傍晚传到辞盈的院子的。 和一个多月前不同,随着夫人病情好转,流言中描绘的一切开始像“馅饼”一样砸在辞盈头上。不同于最开始和茹贞两个人住在偏僻的下人房中。如今辞盈住在小姐曾经的院子听霜院里。 除了茹贞,院子里按照府中小姐的规格配了两个贴身丫鬟,四个房中丫鬟,六个粗使丫鬟和两个管事嬷嬷。 听见消息时,茹贞从门口探出了口,等传话的小丫鬟走后,茹贞一把上前抱住了辞盈的手臂,轻声道:“是因为今天夫人的事情吗?” “进去说吧。”辞盈点头。 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只会是因为下午夫人的话传到了家主耳中。 夜晚,茹贞爬上辞盈的床,两个人像之前一样一起睡觉。月光如水,从窗棂洒下来一片看,茹贞小声开口:“辞盈,你好像真的成为小姐了。” 是很大逆不道的话,但辞盈没有责怪,只是摇头:“茹贞,我不是......” 茹贞低着声音,言语间的情绪并不算高:“那......真的会像外面说的,再过一段时间家主会将你收为养女吗,那到时候你就是主子了......我们还是朋友吗......”茹贞声音越来越小,眼眸下垂,周身的失落很明显。 辞盈一把握住茹贞的手,少女的眼眸淌着月光,声音很轻但格外坚定:“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是朋友。” “最好吗?”茹贞问。 “嗯。”辞盈答。 “天下第一好吗?”茹贞又问。 “嗯!”辞盈答。 “那你再借我一些银钱。”茹贞抱住辞盈,像小狗一样在辞盈怀中拱了拱。辞盈被这陡然的转折逗笑,一时间竟然也忘了自下午后一直萦绕在心间的复杂情绪,她伸手摸了摸茹贞的头:“又看上哪家的珠花了?” 茹贞不回答只是又在辞盈怀中拱了供:“借我嘛借我嘛姐姐,借我借我借我......” “借你借你。”和夜晚一起消弭的是辞盈宠溺的轻笑声。 隔日。 茹贞拿着从辞盈那里拿来的十两银子,面无表情递给了谢府后门边面色敦厚的车夫。车夫见了厚厚一袋银钱,欣喜地从茹贞手中接过,拖着一条半瘸的腿就要走。 茹贞在身后红了眼睛:“爹!” 男人回头,摸了摸女儿的头:“爹过两天就还你,你那个朋友不是说成了小姐,她也不缺这么一点,乖,爹下次给你带你最喜欢的杏花糕,还有你上次说喜欢的簪子,爹都给你买......” 说完,男人匆匆离去。茹贞抹去自己眼中的泪,算着自己欠了辞盈多少银子。手指掰掰扯扯,茹贞整个脸都耷拉了下去,还不清了......把她抵给姐姐算了。 虽然这么想着,但茹贞的脸还是越来越冷,她揉了揉自己的脸,今天是辞盈是书院的第一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虽然辞盈以前也陪小姐去过书院,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辞盈在书院还算不错。 书院名为澧山学宫,虽然没有冠谢家的名,但里面的学生基本上都是谢家子弟。长安谢家是主家,临安,礼南,济充是谢家较为出名的旁系,每年从下面送来学宫的学生不少,三轮考核通过后方可留在学宫。 留在学宫内每年也有两次考核,连续两次考核不合格的子弟会被送回去,与之严苛程度对应的自然是哪怕在权贵遍地的长安也依旧堪称绝世的师资,谢家出来的谢长轻,谢安于两位经世大儒,被誉为千古第一大儒的秦穆,还有数不清的即便在史书上也能占上寥寥一笔的天才。 辞盈敬畏而仰慕,从前同小姐一同来学宫时,她认真听着夫子讲课,引经据典,辩古今是非,一番慷慨激昂,辞盈不由心潮澎湃后,回神就看见小姐弯眸笑着看着她。 小姐功课很好,七年来没生病参加的六场考试里五场成绩都是第一,只有一次小姐在课上温柔地顶撞了夫子,夫子气极甩袖而走放话“老夫难教如此顽劣儿”,她事后问小姐发生了什么,小姐只说她说了些夫子不喜欢的话。 那个夫子后来辞盈再没见过,今日来教书的李夫子和那位夫子长得有些相似,应当是听闻了她的一些事情,课上频频寻她回答问题。 辞盈从前为小姐完成过不少功课,一番下来倒也算对答如流。 周围暗潮涌动,但没有人会在学宫闹事,即便以辞盈的身份坐在这里已经是对其余谢家子弟的一番折辱,但没有人敢明面上违抗家主命令去刁难辞盈。 夫子当出头鸟是出于读书人的清高和对学问的尊重,辞盈一一答上来了夫子倒没其余人对于辞盈身份的芥蒂,脸色竟逐渐好了起来。 一切到这里都算不错,直到夫子临走时外面突然传来拥闹的声音,长廊见一些人不顾礼数地争抢传阅着什么,其中不乏谢家本系的子弟。 夫子挥了挥手,学堂里其他人竟也一拥而上,话语间流露着惊喜:“是长公子新作的文章吗?” 辞盈没有动,而是福至心灵地顺着拥挤的人群向后看,在她看过去的那一瞬,那个人恰好走过来,拥闹的人群渐而安静让出一条长道,路途上每张稚嫩的脸上是初生的恭敬和信扬。 巍峨的学宫高墙下,林立的翠绿竹林中,有一郎君,若披烟雾,如对珠玉,光风霁月,姿容如玉,天光落在他雪白的袍子上,其身姿颀长,神色从容,徐徐而来,若高山雪月。 百年世家的嫡长子,端方矜贵风光无限的少年郎。 辞盈垂下眸,在她转身慌乱的脚步中,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是有罪的。 第3章 在辞盈漫长的一生中,有两个瞬间恍若天光乍现。阳光?雪光,亦或者别的,辞盈分不清。 她有记忆开始就生活在织娘家中,娘亲是一个绣女,一家人靠着绣女熬枯的眼睛过活。父亲是一个考试从未中榜的读书人,一席打着补丁的长衫,持着清高吃光家里用绣女那双眼睛熬来的一切。 后来,绣女的眼睛瞎了,遭遇洪水,一家人活不下去,秀才就将几个孩子全都卖了。 辞盈是被卖的最惨的那一个,小时候辞盈不懂,很久以后才明白秀才是因为嫉妒。嫉妒一个女子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能展现出来如此的才华。即便站在后来,辞盈透过更远的眼睛看见世界,明白在大儒坐世天才如云的澧山书院,儿时她那昙花一现的才华其实并不能算什么。 两三岁的时候,辞盈总是追在秀才身后,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她曾得到过这个家的一丝偏爱。秀才会将她抱在膝头,教她认字,读书,这在乡间对于一个女童而言是那么奢侈的事情。 辞盈四五岁的时候,娘亲眯着眼睛在屋子里面织着布,秀才抱着书上下左右摇晃着头,辞盈和哥哥姐姐们用木棍子在地上比划。 渐渐地,秀才挪步到辞盈身后,这次他没有一把将家中最偏爱的孩子抱起来,而是定定地看着地上的诗,随后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尚且懵懂的辞盈。 只三日,秀才凭借一首诗在镇上名声大噪。之后一年,辞盈不再拥有过父亲的关怀和注目,秀才将她手中的木棍换成炭笔,让她作诗,半月一次,七天一次,三天一次......半年之后,辞盈再也写不出来一个字。 她哭着望向自己的父亲,手指已经颤抖,泪水滚滚而落,可秀才只是狂热地盯着手中辞盈写废的诗稿,翻来改去,希望这熬干了孩童灵气的诗稿能为他筑起一方他半生未企及的青云梯。 但很可惜,没有,除了一开始两三首赋有灵气,后面辞盈被逼迫写下的诗稿都只是“平平”的血泪。后来绣女的眼睛瞎了,又遇见洪水,逃难的路上瞎了眼的绣女和几个半大的孩子全都被秀才给卖了。 人伢子将辞盈送入谢府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辞盈,你娘昨天投了井,日后你只当这世上无你父母。” “孩子,忘了吧。”见多了人不如鬼,这一句已经是一个人伢子难得的真心。辞盈随着谢府穿着考究的嬷嬷走入面前青白巍峨的墙,她没有回身,再没有回身。 秀才将她卖入的地方是青楼,那一袋大米之中,藏着荒年她十两的卖身银。 嫉妒,让秀才失去了一个父亲应该有的对自己子女哪怕微末的善意。 辞盈被嬷嬷带入谢府的时机很巧妙,那一日恰逢谢家二小姐谢素薇选同龄的丫鬟。其实谢府一开始是为二小姐选好了的,但是二小姐说家奴无趣要自己选,明面上是如此说的,实际的情况知情的人并不敢说一句。 也是巧合,辞盈跟着嬷嬷路过选人的院子时,恰好对上轮椅上女孩的一双眼。虚弱,温柔,这是辞盈对这个轮椅上的二小姐第一印象。 那一日的阳光很灿烂,以至于后面辞盈回忆起那一天总是将小姐和阳光混为一体,明明小姐温柔虚弱得世人皆知。 在辞盈听见声音下意识望过来,轮椅上的谢素薇隔着长廊被照养得很好的绿蔓抬起手指,温声说“我要她”的时候,那一缕天光就这么映入了辞盈的半生。 就这样,辞盈成为了谢素薇的贴身丫鬟。谢素薇是全天下最温柔的人,拥有尊贵的身份,病弱的身体,在很好的爱中长大,一路成长过程中都没有遇见什么挫折。 所有人都将谢素薇当一个瓷娃娃,只有辞盈除外,漫长一起长大的岁月中,辞盈看着谢素薇温柔的眼睛,比所有人都明白谢素薇想要什么。 ——自由。 但这不是辞盈能给得起的东西。 但她会给谢素薇放风筝看,爬树给谢素薇摘很高处的果子,还有很多......任何谢素薇*因为身份因为身体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不用谢素薇吩咐一句,辞盈都会一一做好。 自然,谢素薇不想做却要做的事情,辞盈也会都做好。 包括从任何角度都大逆不道地丫鬟扮成小姐代替小姐参加皇家祭祀,那一日,茹贞握住辞盈衣袖的手不断发抖。 辞盈其实也很紧张,但有前几次的经验,这一次是雪日天色本就暗,有大髦又有斗篷,其实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如果没有遇见意外的话。 山雪崩塌的那一刻,众人四散逃离,谢怀瑾从一处即将坍塌的房梁下救下了辞盈。 嗯,谢怀瑾,他的名字。 瑾,瑾瑜,美玉也。 苏墓大战以来皇室熹微,王苏两家势力大挫,在朝中一直持中立态度的谢家隐有打破平衡成为世家之首的趋势。 百年世家谢家的嫡长公子,三岁成诗五岁成文十一岁师拜澧山书院大儒之首秦穆。少有美名光风霁月有望在十七岁那年三元及第的少年郎,清冷矜贵克己复礼的谢家下任家主。 辞盈一瞬的救世主。 和辞盈日后很多年日夜辗转的心上人。 雪色混着被压到的房梁,漫天的灰尘似乎沾不上面前的人一分一毫。融入雪色的背影里,身姿颀长的少年雪白的衣袖泛着天光。 那一日的最后,茹贞跑过来担忧地抱住自己的时候,辞盈听见了重而又重的心跳声,有什么东西要穿透她的胸膛,顺着这漫天的雪色涌出来。 那种感觉不止一瞬,辞盈的理智曾在某一刻俯首称臣。 她的喜欢透过眼睛,透过时间,透过每一次整理的裙角,透过每一瞬放轻的呼吸,透过无法控制的心跳,透过很多不可言说的瞬间。 她清楚的明白,这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甚至,在那次雪灾之后,她再没有和谢怀瑾见过面。 身份之别,有如云泥,犹如天堑。理智透过窗棂带着漆黑的夜色亲吻她辗转难安的妄念与沉默。 那日之后,一向得宠的小姐被家主禁足了整整半年。 一直到小姐下葬,整整两年的时间,辞盈再也没见过谢怀瑾。 她固执地在心里称呼谢怀瑾意喻美玉的名字,而不是将天堑作为标价的谢家长公子身份,一众学子代表仰慕的喧嚣和欢呼声中,辞盈安静转身,心脏始终用听不见的声音跳着。 * “辞盈......辞盈......” 听霜院里,茹贞围着辞盈转了好几圈,见辞盈还未回神,双手按住辞盈的肩膀开始摇晃,直至辞盈的眼中恢复她熟悉的色彩,眼眸中重新有了她的影子,茹贞才松口气说道:“书院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我们现在也是......” 辞盈一下子捂住了茹贞要说大话的嘴,轻轻地摇了摇头。茹贞撇撇嘴但也乖巧地在一旁坐下来,确认辞盈没事后开始小声抱怨:“需要这么小心吗,以前小姐在的时候也没这样。” “隔墙有耳,茹贞,我不是小姐。”你说错话传到主子耳朵里后我没有能力护住你。 茹贞听懂了辞盈的潜台词,慢慢地头抵在辞盈肩膀上:“外面都在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今天第一次自己去书院,也不让我跟着,我怕你被人欺负了。” 辞盈将人抱住,轻声安慰:“你知道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茹贞在辞盈怀中低低抽泣了几声,即便茹贞一开始不懂,经过辞盈两次三番的劝说,现在也明白了三分——成为“小姐”后辞盈的处境并没有她曾经想的好。茹贞抬头看辞盈,发现辞盈又在失神,茹贞想开口,最后却又闭上了嘴。 书院一个月休息三日,辞盈要去书院的第四天恰是月尾,也是澧山书院每月的休沐日。辞盈从书院带了一些书回去,茹贞翻了翻觉得无趣,看着一旁正在灯下苦读的辞盈,眼眸眨了眨。 不知道为什么,茹贞突然觉得辞盈离自己很遥远。小姐在的时候不明显,小姐不在了突然就明显起来了。茹贞跑过去一手按在辞盈的书上,不解地问:“对我们来说读书有用吗?” 茹贞像是要证明什么,语调不自觉尖锐起来,辞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茹贞的问题,而是握住茹贞的手。 茹贞的手很凉,像是七月地下最深处的井水。 辞盈关心地问:“怎么了?” 茹贞顿觉自己的无理,甩手要走却被辞盈拉住了手,茹贞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然后辞盈就听见了一个哭笑不得的理由:“云夏嘲笑我说我身上的衣裳都是长安过时的款式,丑死了。” 云夏是三小姐那边的丫鬟,和茹贞都是谢府的家生子,两个人......自小就有些攀比的习惯,最近云夏的娘得了老太太青眼,下面的人怕是没有少巴结云夏。云夏又特意来茹贞面前炫耀,茹贞自然不舒服。 辞盈揉了揉太阳穴但是心总归安了一些,她起身从梳妆台上拿过一个盒子,打开没有数直接将剩下的全部拿出来给了茹贞,零零碎碎的一起大约有十五两,够茹贞好好地置办两身衣裳了。 后门处。 茹贞死死捏着手中的银子,眼眸红透地望向对面狼狈的人:“娘说你最近几日根本没有回家,上次,上上次,我给你的钱到底去哪了?” 茹贞已经要哭出来,男人却只在她身上搜寻着什么,看见钱袋子时眼睛一亮:“好女儿,给爹给爹,上次是意外,不要听你娘胡说,她懂什么,好女儿,给爹......”说着就要去抢,茹贞死死摁住:“我知道你是去赌了,骗子,你是骗子,不许再赌了,用这些钱去把你欠的钱还了,然后......” 第4章 休沐的三日,辞盈大多数时候都在温习功课。 听霜院毕竟曾是谢家嫡小姐的院子,其精致奢华层度只在主院以下。谢素薇逝世之后,除开一些需要焚毁的衣物和被褥,其他绝大部分东西都保留了下来,包括书房内一些古籍和手稿。 辞盈将那些手稿小心铺开,又铺开一张宣纸,执笔小心临摹小姐的字迹。这对辞盈来说并不算难,她和小姐的字迹本就同根同源,从前小姐实在没有精力时,也是辞盈接笔过来完成功课。 辞盈端正着身体,持笔落下一个个相似的字。其实一开始就很相似了,随着辞盈控制力度、笔幅,两张宣纸上的字迹几乎重合。 “滴答......” 字迹被晕染开,辞盈脸上却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但那一滴泪又切实存在。经历了恍若天光的一瞬后,死亡实在是一件绵长的事情。 辞盈不曾在这些日夜辗转反侧,相反她因为每日书院的忙碌和疲倦睡得很好,梦里尽是些之乎者也,只很偶尔在记忆的角落,她想起有关小姐的事情。 比如她现在临摹着小姐的诗作,很突然地想起,因为小姐身体不好,书房的窗户只开在了侧方,排排的书架之下,两年前的春日身体大好的小姐从轮椅上站起来,一手扶着她一手扶着书架,青葱的手指拨着卷卷的书,最后两个人一起摔在书架的尽头,小姐先笑,随后她也笑起来。 茹贞问她读书又什么用? 辞盈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张要拿给夫人看的写着小姐名字的墨卷上,夫子批下的成绩一定要是前三甲。 休沐后,按照澧山书院的惯例,第一日是考核日,考核日后的三日内会公布成绩。 最后一门对策答完已经是黄昏,学子们神态各异,但总归脸色都算不上好,一些偏僻处来的平日功课诗文并不出彩的旁支子弟已经开始面露颓色,一些人甚至开始掩面哭泣。 谢家主家和辞盈同龄的几个面上没有什么神色,夫子在上面翻阅着一众人的墨卷。 众人压低的讨论声中,辞盈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向着声音的源头望去,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是谢府的三小姐谢安蕴。 谢安蕴和辞盈同岁,翻年来就到了及笄的年纪。少女一身淡青色的云织长裙,跪地而坐时裙尾恍若盛开的花,姿态高昂。 辞盈看见谢安蕴时总会有些失神,今天也不意外,无他,谢家的七个子女中,谢安蕴是和谢怀瑾最像的一个。她没有什么机会见到谢怀瑾,但总会在府中或者书院中撞见谢安蕴。 辞盈行礼:“三小姐。” 谢安蕴眼皮一抬,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父亲乃至兄长会默认一个奴婢代替主子的荒唐行径。夫子此时已经离开了,学堂的人也散得七七八八,谢安蕴从地上站起来,奴仆跪在地上整理着衣裙。 没说一句,谢安蕴向前一步,漫不经心踩在辞盈行礼的手上。 周围的人不敢置一词,奴仆低下头,其他人匆匆离去。 一瞬间,剧烈的疼痛从手指上传来,辞盈低垂的眉眼颤动了下,但行礼的姿势始终没变。 谢安蕴像是遇见什么好玩的事情,轻笑了声,脚还踩在辞盈的手上,身体却微微下俯,像是摸小动物一般摸了摸辞盈的头,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吐的很清楚:“辞盈,她那么喜欢你,怎么不带你一起去死呀?父亲兄长那么宠她又怎么样,死了还不是连祖坟都入不了。” 说着,谢安蕴碾了碾辞盈的手,剧烈疼痛产生的细微汗珠顺着脖颈淌入衣服中,也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谢安蕴的话,辞盈身体轻微颤了颤,慢慢直起了腰背。 她起身,在谢安蕴玩味的目光中直视谢安蕴的眼睛:“小姐说的对,你真的很蠢。” 听清辞盈说的什么话后,谢安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很快讥讽一声笑了出来,适才装出来的面具这一刻已经全然破裂,抬手一巴掌就要挥过去。 旁边,同谢安蕴交好的一直看戏的旁支小姐终于出声,一手拦住了谢安蕴要打下去的手。旁支小姐在谢安蕴耳边低语几句,谢安蕴平复了一些,但还是低声讽道:“行,我现在不动你,辞盈,我们就看看究竟有几个人能一直护着你,我死去的病秧子二姐和她的病秧子娘亲,我倒是看看她们还能护你多久。” 辞盈看着谢安蕴走远,她的衣摆在地上绽出一朵青色的花,辞盈默然坐下,用手帕沾了水一点点擦拭刚刚谢安蕴踩的地方。 学堂最尾处,一个少女突然出声:“躲着点就好了,以后有她受的,真以为谢家这颗大树能庇护她一辈子臭脾气呀。” 辞盈抬头,少女已经走到她面前,丢下一盒药膏:“擦擦吧。” 辞盈接过药膏,认出面前的人是青州谢家的一位小姐,两个月前茹贞曾同她说,青州谢家那一派的大人最近调回了长安,连带着几位公子小姐也住了进来。 “谢谢。”辞盈没有贸然称呼身份。 谢然轻笑一声:“不谢,你说的对,谢安蕴就是蠢,她也不想想,二小姐死了都埋不进去的祖坟,她能埋进去吗?” 话语间有几分不加掩饰的讥讽意思,辞盈没有说话,抬眼望着谢然。 谢然是很洒脱的一个人,看见辞盈的反应就弯唇自我介绍:“谢然。” 辞盈将擦好的药膏递回去,轻声道:“辞盈。” 谢然伸手接过药膏,抬起手腕夏日轻薄的衣袖下白皙细长的手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鞭痕,但她一点都不介意被人看见。 ...... 夜半时分,长安下起了雨。 夏日雨音绵长,书房内窗棂皆开,不远处的香炉缭缭生烟,身着素衣的公子端坐于案几前,执笔轻轻勾勒着雨中白莲。 蒙了半张脸的侍卫跪地汇报着事情,侍卫俯着身,语调平平,提到书院那一处时,素衣公子的手顿了顿,毛笔上一滴墨滴了下去,恰好合上外面的雨声。 一旁伺候的书童忙躬身递上一张新的画纸,画纸描着金边,是时下长安最兴的檀金纸,谢怀瑾眼眸低低下垂,在落墨之处重新勒了一笔,墨滴晕开之处成了一尾小小的鱼。 少年手中动作未停,眉间一片淡色,檀香缭绕雨声的书房长廊间,清冷的声音淡淡散开:“墨愉,传话至三妹的院子,禁足一月,罚禄三月,另抄写佛经十二卷,为她故去的二姐祈福。” 一旁穿着一身黑色锦衣的青年俯身:“是。” 侍卫离去的脚步令长廊的雨声打断片刻,天地重新归于寂静之时,谢怀瑾停下了手中的笔,柔软的素衣随着主人起身的动作摇曳而下,婢女恭敬上前更衣。 不远处香炉飘着细细的烟雾,安静祥和流淌在敞一片死寂的内间。 * 另一边,辞盈对茹贞说着书院的事情。她并不希望茹贞担忧,略去谢安蕴的事情,讲起谢然:“像春日的草,淡绿的很具有生命力的那种......” 茹贞心不在焉“嗯”了一声,辞盈停下,揉了揉茹贞的肩头:“今天太累了吗,那我去熄灯,今天先睡觉?” 茹贞点头。 辞盈下床去灭灯,笑着说:“等下个月休沐的时候,我给你炖莲子汤,西园那边的帘子都熟透了,过两天我们去采一些。” 茹贞还是点头。 辞盈摸了摸熟睡的茹贞头,帮她将一缕头发顺到耳朵后面,不知道是不是辞盈的错觉,她总觉得茹贞最近消瘦了一些。但如果真的有事情,按照茹贞的性子一般都会主动寻她的,但明日也还是问问。 想完茹贞的事情,辞盈才有心思想自己的。得罪了谢安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谢安蕴虽是小姐,但她身后站着夫人,故而即便是一巴掌也会有旁家小姐阻拦。 如若她今日一味忍让,只会让谢安蕴变本加厉,虽有些冒失,但辞盈不愿意小姐在地下听见那些污言秽语。 得罪了谢安蕴,日后可能会有些麻烦,但也是辞盈权衡过的结果。 谢安蕴是婢女爬床所生的孩子,其出生那一日,爬床的婢女被杖毙。自小到大谢安蕴虽然也是小姐的待遇,但比起夫人生养的小姐和养在老太太那的六小姐,谢安蕴在谢家并不算受宠。 从前小姐还在时,谈起谢安蕴,总是轻笑着摇摇头。 辞盈垂上眸,眼眸颤了一瞬。其实当时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谢安蕴如此讥笑小姐,如此诅咒夫人,她如何能忍。 小姐死后,她实在被这所有人口中的“馅饼”压得喘不过气。 半夜的时候,茹贞陡然从床上惊醒,坐起来之后眼眸不停地颤动。 辞盈这些日太累睡得很熟,即使茹贞声音并不小也没有被惊醒。茹贞转身望向一旁的辞盈,她眼泪朦胧。 茹贞想唤醒辞盈,将这些日的事情全都讲给辞盈听,爹的,云夏的。但看着辞盈熟睡的脸,茹贞几次开口的心又被自己压了下来。 云夏今天嘲讽她的话不知何时又回荡在了耳边:“偏有人就是运头差,自己天天想着麻雀变成凤凰的戏码,这便宜偏让别人捡了去。” 画面间的最后一幕回荡在她脑海,云夏抬起她的脸,一双眼眸眯成尖细的形状:“茹贞,我左右瞧着,你长得可比辞盈小姐像......” 云夏念着“辞盈小姐”四个字时特意弯曲了语调,脸上的笑意在看见茹贞脸上的神情时绽开,手一把甩开茹贞的脸,哈哈大笑起来:“你还真存了这样的心思啊,你说我要是告诉辞盈的话......” 第5章 隔日,辞盈去书院的时候没有看见谢安蕴的身影,夫子离开之后,谢然跪坐到辞盈书案前,轻声道:“被禁足了。” 并不算人尽皆知的消息,故而谢然的声音轻到只有相近的辞盈一人能听见,辞盈眼眸稍稍抬起一些,同谢然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多余的话。 不用多想,谢安蕴被禁足只会是因为昨天的事情。 辞盈低头:“多谢然小姐。” 夫子才走,此时学堂里面人不算少,谢然弯眸应下这一声谢,拿起辞盈放置在一旁的书本看起来。课本并不算新,但被保存地很好。 肉眼看去,课本上没有一丝毛躁,轻柔的宣纸上映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因为时间呈现出的新旧两种笔墨交织着,谢然眼眸中浮现了一丝温柔:“二小姐曾经的课本吗?” 辞盈点头,将课本翻到首页,上面赫然是谢素薇的名字。 谢然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将课本轻轻合上,动作珍重地递给辞盈。 辞盈看着谢然,眼眸在课本上停留一瞬,谢然并没有加以掩饰她的神情,于是辞盈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谢然昨天的善意来源于什么。 是因为小姐呀。 辞盈心变成软绵绵的一片,眼眸又不自觉酸了起来,谢然同她告别,辞盈应下。再过两日就是出成绩的日子,这两天学堂的人放学后都走的很快,辞盈不在其中。 她总会是晚一些,避开人群。挂着每家牌子的马车会在书院一条街外等候自家的主子,谢家也按照小姐的身份为此辞盈准备了一辆,如果说这些天来辞盈没有一点迷失是不可能的。 除开最开始书房她跪地一个时辰的告诫,后面的每一分每一刻,她都被谢家赋予她的虚假的权势地位和供养托举着,夫人唤她小姐的名字,从前同她一样的奴仆向她端正行礼,吃食用度她也一直都是小姐的规格。 她不停地告诫自己,每日都告诉自己,学问无高低,但人有异。人贵在本心,贵在自足,即便现今她这些公子小姐同在一个书院,同在一方学堂,同听一位夫子颂课,同考一样的墨卷,但她和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马夫扬鞭回府,辞盈手摩挲着小姐留下的课本。 其实她也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无欲无求,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此时正眠于东方的墓穴之中,如果人死之后的灵魂会化作和润的风雨,吹过她脸颊的每一缕风都会泛起阵阵轻柔的笑意。如果这被众人称为馈赠的登高的天梯不是写着小姐的名字,辞盈大抵也会权衡利弊地爬上去。 风吹起窗帘,细雨雾连之中,辞盈仿佛看见了小姐那双温柔的眼睛。 * 提到谢家,长安世家上了些年纪的人心中总是会想到一段往事。苏墓大战之前,朝中势力诡谲,皇位之上是年幼失权的天子,皇位之下是虎视眈眈的世家,其间还夹杂着两三亲王乱政。 王苏两家借由失权天子之手,苛政敛财豢养兵马,打压同为世家的上官家和李家,向来清流中立的谢林两家联合,挽救已处于颓势的上官李两家,拨乱反正。 说起谢林两家的联合,谢林两家原为姻亲,谢家二公子谢清正和林家大小姐林香青梅竹马天作之合,于林家大小姐及笄三年后大婚,圣上亲赐“金玉良缘”的牌匾,可好景不长,苏墓大战前两年,林家大小姐死于一场疫病,留下年仅七个月的孩童,也就是如今的谢家长公子谢怀瑾。 合盟在前,幼童在后,王苏两家日历猖狂,苏墓大战一触即发,谢林两家灯火长燃七日,于第八日清晨谢家二公子迎娶林家二小姐林兰入门。据说当然林兰已经有谈婚论嫁的夫郎,与其私奔未果被林家抓回,绑着绳索上的花轿。 是非对错,已无人能评说。苏墓大战后半程,王苏两家之中作为附庸的苏家向新帝一派也就是谢林两家投诚,苏墓大战大胜,如今的皇帝宇文帝登上皇位。宇文帝执掌皇位近二十年中,民间流传着忌讳莫深的一句。 “王与谢,共天下。” 如今新帝登基,风头正盛。 ...... 谢家,清霜宛。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推开窗棂,清风徐来,房间的烛盏遇风摇曳,谢怀瑾长身玉立,雪白衣摆似云般垂落,不染尘埃,他的另一只手搭在前面的木质轮椅上,对着上面的妇人唤了一声:“姨母,天上星河人间愿,船流盏盏,是个赏月的好日子。” 夫人,也就是林兰端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窗棂映出的一片星河,今日是十五,每月十五谢怀瑾会来向她请安,除开这一声“姨母”,礼数做的甚至比他那个爹还要让人挑不出错。 林兰望着外面的星河,很小的时候有个人告诉她,人死了会化作天上的星,承载在世人的缱绻思念。即便是夏日,妇人身上也盖着厚厚的毛毯,脸上的这些年刻下来的雍容、温柔与苍白:“殊荷,你和她不同。” 殊荷是谢怀瑾的字,谢怀瑾温声一笑,但笑意不抵眼底。少年卓然而立,烛光映不亮少年唇色浅淡的唇,同样淡如水墨的眉眼也没有承载太多情绪。 他大抵也还是有三分好奇,于是发问:“我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林兰其实没有太多关于阿姐的回忆,她和阿姐一母同胞,人生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分流,最后竟又荒唐地延续到了一起。她描述着:“一个古板的世家小姐,比你父亲还要古板些,满心满眼都是家族利益,那时长安所有世家女的典范。” 谢怀瑾随着林兰的眸光一起望向远处,恰是东方,明日朝阳升起的地方,他二妹的埋骨之地。 他提着灯笼离开轻霜宛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已经散了大半,墨愉恍若影子一般无声跟在谢怀瑾身后,良久之后听见自家公子清冷的声音:“明日去请王太医为姨母复诊。” * 辞盈回到听霜院,记挂着茹贞这些日的异常,但需要先完成今日夫子布置的功课,静心下来,一直到月沉时分,辞盈才闭上书卷。 她洗漱完去寻茹贞,却发现茹贞已经睡了。辞盈坐在床边,茹贞畏热,夏日总是掀开被子,辞盈温柔笑着轻轻为其盖上一层,吹灭烛火的时候眼眸垂了下,灯火未灭茹贞应该是在等她,她在书房停留太久了。 辞盈回到床边,没有直接入睡,算算日子是茹贞来葵水的日子了,她握住茹贞的手,像以往一样为茹贞按了一会,茹贞喜饮冰,葵水来的时候总是腹痛难忍,她从府中女医师那里学的按摩手法。 按着按着,辞盈轻声说了一句抱歉,她自觉这些日对茹贞有些疏忽。过了一刻钟,辞盈才上床入睡,明天就是澧山书院放卷的日子,想到此,辞盈的心跳的愈发厉害,可她最近忧思太多,即便心中担着许多事情,困意还是悄然来袭。 隔日,天大晴。 辞盈乘着马车去往澧山书院,下马车的时候刚巧遇见谢然。谢然同她招了招手,辞盈提着裙子走过去,不想沾上地上的水洼。 谢然见此不由抱怨:“长安的天气总是如此反复无常,从前我随父亲在岭南那一带,虽闷热潮湿但也没有如此反复。” 辞盈好奇地听着外面的见闻,笑着道:“听说岭南的荔枝很好吃。” 熟悉些了,谢然比初见更为放开,闻言直接表情失控,随后贴近辞盈耳边:“同你说心里话,我现在听见荔枝都想吐。”说着,谢然夸张地干呕了一下。 辞盈不明白,但她很喜欢谢然。 喜怒哀乐,哪怕是手臂上掩不住的鞭痕,都像一个鲜活的人。 走近书院之后,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谢然说:“父亲说我这次考核如果倒数,就会被书院赶出去。” 辞盈瞧了瞧谢然,见她脸上真有担忧,轻声道:“不会的,相信我,就算你是最后一名也不会被书院赶出去的。” 谢然看向辞盈,又随着辞盈的目光看向了人群最拥挤处。 澧山学院没有统一的衣裳,故而很轻易通过每个人的穿着辨认身份,辞盈望向的那几人,应当是谢家极为偏僻的旁支或者被荫蔽多年的他姓子弟。 他们身形佝偻几近跌倒,掩面痛哭者有之,麻木不语者有之,谢然走近,榜上最后一栏赫然写着那几人的名字。 谢然一时沉默不语,她望向一旁的辞盈,却看见少女的视线一路往上爬,最后定在前三榜中间的位置。渲着金粉的放榜红纸上,前三榜赫然立着谢家那位逝去二小姐的名字——谢素薇。 谢然受过谢素薇恩德,看见这个名字时浑身一颤,就听见一旁辞盈的低吟:“如果小姐还在,应该会在榜首的位置。” 周围很吵闹,谢家最有前途的学子挤在一起,其实也就是一群吵闹的鸭子,就像谢然那个自小被誉为神童的弟弟一样。但谢然就是听见了辞盈那一刻的声音,谢然随着辞盈的声音回想起那个她记忆中的二小姐。 温柔典雅,才情绝艳,病如西子。 * 书院中,辞盈原本是一个透明人,除开谢然和她交近些,其他人都是避而远之的态度。他们不同于谢府的奴仆,需要尊着礼数明面上规矩恭敬,在书院他们同辞盈谈一个平起平坐都是拉低身份。 但偏偏辞盈拉着一个“二小姐”的幌子,除开谢安蕴如此愚笨之徒,稍有些脑子的人都明白事关逝去的二小姐,这就是一滩浑水,能不淌就不淌,各人都是疏远有之。直到这次放榜出来,看见红榜的公子小姐都隐晦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辞盈。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可惜是一个奴仆。 可奴仆亦有依借学识出头归附主家脱离奴籍甚至跨越阶级之人,于是他们又叹道,可惜是一介女流。 第6章 课堂上,夫子诵读了两篇赋,一篇是谢然的庶弟谢文的《民生赋》,一篇是写着谢素薇名字的《论文》,夫子诵读完,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留下时间让大家自行品味。文章已有风骨之时,评述只是画蛇添足。 夫子温和地走到辞盈身前,将手中那一篇递给辞盈,辞盈恭敬接过行礼,夫子看着辞盈,惋惜之意几乎在眼间流转,想到什么不由在心中叹息一声,随后向后方的谢文走去,谢文同样端正行礼,一时间学堂内鸦雀无声。 书院这一届上百人,除开最上面的几位,这里面每位学子都是长安外各地谢家每个旁支乃至于其他附庸家族这一代的翘楚,拥有神童之名的不下于十个。 书院按照考核成绩分班,这个学堂一半数以上的人都被家族赋予了殷切期望。一众人面面相觑,脸色不算好看,甚至同为前三甲之一的苏秀一脸色都很难看。夫子只念前两篇赋的意思很明显,他这个第三名只是为了填名次填上去的。 但听见两篇赋的内容,苏秀一又不得不服气。苏秀一捏紧拳,明白今日回去怕是免不得被家族责骂了,从前输给谢家二小姐就算了,谢家出了谢怀瑾那样的变态,天才一词用在其身上都显得逊色,二小姐同根同源,虽然是女子但是是谢家的嫡小姐,输给其也不算丢人。 可如今......竟然输给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小子和一个......婢女,他情何以堪。众人大部分都是这般想法,一时间学堂鸦雀无声。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夫子离开,众人沉默散去,辞盈手摩挲着墨卷,四下无人时终于扬起唇笑了一下。 但很快这抹笑又在她脸上淡去,辞盈看着墨卷上小姐的名字,手指温柔地*摩挲了一下。 一日后,这一份墨卷被放到了夫人桌上。 林兰看着写着“谢素薇”的墨卷,温柔笑道:“玉笙,你看我就说阿素从前懒散时,功课是辞盈这丫头帮忙做的。” 清霜宛监视的婢女从谢怀瑾来的那一日就全部撤去,随着林兰一起嫁进来的大丫鬟玉笙也从佛寺祈福回来。玉笙一辈子没嫁人,但也随着林兰一起梳起了妇人的发髻,听见主子难得的调笑也不由跟着笑道:“小姐本就不喜这些,从前您不也是由着她去。” 话语间,被传不堪打击思疾成忧的继夫人哪里有一点认错女儿的迹象。 难得的,不是十五,院中的丫鬟通传长公子来了。 林兰面上的笑一点点散去,玉笙在心中轻叹了口气,躬身退到院中去迎长公子。玉笙走到院中,轻声道:“长公子同奴来吧,太医才施完针,夫人此时还算清醒。” “太医如何说?”身姿颀长的公子一身雪衣,明明是人间七月,却恍若一片温薄的雪,眉眼淡然,声音清冷,礼数周全却让人感受不到几分情意。 “尚需要调养,每日两幅药,早晚各一副,忌生冷食物,每隔半月需请人来针灸一次,配以艾草入香,平心静气,可佐以佛经诵读。”玉笙恭敬将太医的吩咐一一复述,说完,两个人也已经穿过长廊,到了房门前。 玉笙上前推开,对着白日亮着烛火的房间道:“主子,长公子到了。” “进来吧。”房内传来妇人淡淡的一声。 墨愉留在门外,玉笙领着谢怀瑾向里走,穿过一扇屏风后,谢怀瑾躬身行礼,宽大的衣袖徐徐垂下,清润的声音传到林兰的耳中:“姨母。” 林兰轻轻挑了挑烛火,烛火更亮了些:“殊荷,走近一些。” 谢怀瑾直起身体走到案几旁,林兰温声道:“婢女偷懒,前面的香炉没有香木了,能麻烦殊荷为姨母添一下吗?” “自然。”谢怀瑾抬眸之时,视野中出现那张被随意摆放着的墨卷。他垂眸,起身去到香炉旁添了香木。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识香,辨香,调香只是书院教习内容的一小部分。 重回案几前,谢怀瑾言说今日来的目的:“外祖父母一直向谢家递拜帖,希望能来谢家看望姨母,前些日姨母生病,外祖父母很是忧心,听闻最近姨母身体好转,两位老人家又递上了拜帖,姨母意下如何?” 林兰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轻声道:“殊荷,别掺和到上一辈的事情中。” 谢怀瑾摇头,温声道:“我只是关心姨母的身体,若姨母不愿,殊荷自是会去拒绝。外祖父母多次递帖,于情于理我都该请示姨母一番。” 林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旁的玉笙却是怔了下。 长公子“请示”一词,用的极重,如若是寻常人家的小辈,倒还寻常。但这两个字用在长公子身上,不寻常......太过恭敬了。 远处传来皇城的丧钟,是已经退位的宇文帝的丧钟。少年雌伏隐忍,中年戎马刀戈,老年瘫痪失语的宇文帝死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午后,新帝一月前已经登基,改国号为为昭平,才及冠。一个时代已然结束,而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到来。 林兰的眼神穿过玉笙,落在面前长身而立的谢怀瑾身上,他的神色隐在烛光映出的华光之中,周身少年和青年的气质逐渐模糊。 林兰闭上眼,眼尾难得流露出一丝厌恶的情绪:“同他们说,我与他们,死生不复相见,日后再有拜帖直接拒了就是。” * 泽芝院。 谢怀瑾入门,摊开手臂,婢女低垂着眉眼上前恭敬为其宽衣。 香雾缭绕之间,少年神仪明秀,玉骨横秋。 沐浴完回到书房,两个书童躬身拉开书房的门,谢怀瑾一身清淡柔软的素衣,烛火摇曳间,那两幅在书院引起轩然大波的墨卷已经被端放在他平日温书的案几上。 香炉缓缓升着细言,浅淡苦涩的香味萦绕在书房间,著着“谢素薇”的那副墨卷上,少年素白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 * “辞盈!” “辞盈,姐姐,姐姐......求求你了,再借我些银子吧,赌场的人说如果他今天还不上银子就要打死他,我......我已经找人借了几天了,但是不够,怎么都不够......”茹贞哭着扑在辞盈怀中,向来爱美小姑娘此时鼻涕眼泪都混一起了。 茹贞上次被云夏刺过后,没有第一时间找辞盈借钱,也不知道处于什么心思一直没有告诉辞盈躲着辞盈,前两日茹贞的娘突然找她,哭着说她爹快要被赌场的打死了。茹贞茫然地问爹爹又欠了多少,娘哭着说的数字让她久久不能动弹。 一百五十两。 茹贞一个月月钱二两,不吃不喝也要七十五个月,娘说赌场那边说只给他们三日期限,茹贞哭着说娘要不我们报官吧,被娘直接甩了一巴掌说她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随后又跪下来哀声求她,字字句句又提到了辞盈。 茹贞不想再麻烦辞盈,她去找平日相近的婢女借钱,但一众人说辞都是:“找辞盈不就行了,别寻我们要辛苦钱......” 茹贞最后甚至寻到了云夏那里,云夏打量了茹贞一番后笑着道:“怎么都求到我这了,怎么,你的辞盈不帮你了?” 茹贞下意识反驳:“没有,是我不想再求她了。” 云夏轻蔑的笑还在耳旁,茹贞哭着望向辞盈:“姐姐,辞盈姐姐,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爹,我爹,娘说赌场会打死他的,上次爹就被打断腿了,我......” 茹贞已经哭得要哽过去,辞盈忙轻拍茹贞后背。 辞盈问:“多少钱?” 茹贞哭着说:“一百五十两。” 辞盈哑声。 她没有这么多钱。 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这些日也都用的差不多了,她手上只有这个月府中发的俸禄十两,这还是府中管事按照小姐月例给的。 辞盈握住茹贞的手,轻声道:“你先别急,我手上只有十两,你先拿去问赌坊的人能不能宽限一些时日。”说着,辞盈回到梳妆台前,将属于自己的一盒拿来,从里面将小姐作为生辰礼送她的那根精致的珍珠簪拿出来,随后将一整盒都递给茹贞,认真道:“这里面的簪子、钗环和镯子都能换些钱,几十两是有的,还少一些我们再想想办法。” 茹贞眼泪长长一条流下来,辞盈心疼地摸了摸头,轻声安慰道:“没事,不行我再去寻管家支一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是赌坊这种地方,这么大的数额,你爹多半被做了局,只给钱是没用的。你先将这些银子拿给你娘,让赌坊那边不至于害人性命,然后我们去寻一趟管家,你爹娘都是家奴,府中会管的。” 茹贞摇头,结巴道:“不行,府中有规定不可以入赌坊,管家知道了我爹会被发卖的,就算不发卖也会被赶出去,辞盈,不行......” 辞盈抹着茹贞的眼泪:“你让我想想,先别急,这些你先换了银钱让你娘去给赌坊将你爹赎出来,剩下的再打个欠条。” 夜幕下,辞盈盘算着明日是找管家支些银子还是寻谢然借一些,她轻轻抚摸着茹贞的头,没有注意到茹贞的眼睛颤抖地落在了辞盈挑走的那根精致的珍珠簪上。 珍珠钗是小姐送给辞盈的生辰礼,精致异常,茹贞不止一次偷偷戴出去过。簪子上面的珍珠一排散开十二颗,虽不大,却颗颗整齐圆润,温润极具光泽。茹贞每次戴出去时,都能收获丫鬟们艳羡的目光,就连那个眼高于顶的云夏都说这是好东西。 第7章 辞盈从书院回来的时候,帕子中包着谢然借给她的一百两白银。下了马车回到院子时却发现所有人都跪着,一群人中却没有茹贞的身影。 辞盈捏着帕子的手松了一瞬,跑上去问为首的婢女:“发生了什么?” 婢女瑟瑟发抖:“回小姐,茹贞姐拿了......拿了您的东西,偷拿出去卖,被上报了官府,官府捕人听说茹贞姐是谢府的家奴,将人送回了谢家。” “在何处?”辞盈忙问,心中已经开始自责起来,她应该陪着茹贞一起去的,也不至于让茹贞被误会。 “刑堂之中。”婢女声音依旧在颤抖。 着急担忧茹贞情况的辞盈忽略了一切异常,提着衣摆向刑堂的方向奔去,周围见了她的奴仆皆行礼,辞盈无心理会,关心则乱,让她忘记了为什么茹贞如果只是偷卖她辞盈的东西为什么会严重到茹贞被官府缉拿。 被刑堂守门的侍卫拦下来时,辞盈第一次想仗势欺人,哪怕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纸糊的。她的心狂跳着,怕茹贞出什么事情,同侍卫解释:“里面是哪位嬷嬷还是管家在处理茹贞的事情,麻烦两位大哥进去通报一下,那梳妆盒内的东西是我让茹贞去卖的,她没有偷拿。” 两个侍卫不为所动,横起的刀剑将辞盈拦在外边。 辞盈昨日本就没有睡好,此时突然狂奔一阵陡然停下,说话间已经要晕厥过去,耳边还隐隐响着茹贞的哭声。辞盈扶着侍卫的身体,要倒下之时被人从身后扶住。 墨愉掐了下辞盈的人中,手中有什么东西放到辞盈嘴边,冷声道:“咽下。”辞盈咽下一颗发苦的药丸,神智慢慢恢复,但还是有些提不上力气,恍惚之间,辞盈听见里面有婢女说道:“公子说让小姐进来吧。” 公子,哪个公子? 这个想法在辞盈脑中转了一下,但她太担心茹贞,一路跑过长廊到了大堂时,看见了悬空的高座。她的眼睛向下扫,看见了哭红了眼跪着的茹贞,余光中还有一方颀长如玉的身影。 辞盈怔了一下,跪了下去,低声对高座上正在淡淡饮茶的公子行礼:“奴婢见过长公子。”停了不过片刻,辞盈轻轻掐住自己的手开始解释:“那些首饰是我让茹贞去卖的,还请长公子不要责罚茹贞。” 高座之上空无一人,谢怀瑾坐在下座,辞盈说话时,他淡淡看过去,在辞盈又俯身跪下去后,清冷如玉的声音在大堂之中响起:“这些都是你让她去卖的吗?” 不远处茹贞的身体陡然颤了起来,辞盈疑惑地看向墨愉跪坐下来在她身前打开的梳妆盒,最后眼眸定在那支珍珠簪上,那一瞬间她仿佛闻到了湿透的蜡烛的味道,但面上嘴上都没有一分迟疑:“是。” 谢怀瑾转了话题:“辞盈?” 辞盈心一怔,还是回答:“是。” “若是缺钱寻管家要就好,谢家还不至于穷苦到需要一个小姐变卖首饰。”说着,谢怀瑾徐徐走到辞盈身前,俯身将辞盈扶了起来。 辞盈不敢抬头,手指都在颤抖。 适才那颗药丸的药效似乎快要过去,淡淡的雪松香气传到辞盈鼻尖时,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失去了知觉。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即便她从未想过同谢怀瑾有一分交集的可能,但也不想自己难得见他的机会是如此狼狈。 至于茹贞,辞盈已经失去力气去想茹贞的事情了。 墨愉将梳妆盒递给谢怀瑾,谢怀瑾再递给辞盈,梳妆盒敞开着,沉甸甸地放在辞盈手上,雪白带着香风的衣袖轻柔地从辞盈手上扫过。 辞盈不敢抬头,眼眸下垂着,同谢怀瑾看向同一片珠光宝气之地。 半晌后,谢怀瑾淡漠疏离的声音在辞盈上方响起:“素薇将簪子赠你时可能没有同你说过,那簪子是御赐之物,不可典当,注意。” 话毕,谢怀瑾带着墨愉离开了。 辞盈关上盒子,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茹贞。 一路上辞盈没有说话,茹贞眼眸颤动着,对不起三个字一直哽在喉中。 回到小院,辞盈关上门,将梳妆盒放回原来的位置。茹贞站在门口,垂着头。辞盈看着浑身上下同样狼狈的茹贞,叹了口气,上前一把捏了捏茹贞的脸,难得发了些脾气:“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辞盈将怀中的帕子展开,一张全新的一百两的银票展露出来,辞盈没舍得再对吓破了胆的茹贞说重话,解释着:“我说了我再想想办法,寻谢然借的,她让我们不用急着还,我现在一个月有十两,加上一些别的,我们原本半年就能还清了。” 茹贞被捏脸的很是诧异,小心翼翼说道:“你......不生气吗?” 辞盈诚实道:“生气呀,气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辞盈没有再提簪子的事情,她不愿意再戳破茹贞的自尊。烛火之下,她摸了摸茹贞的头:“茹贞,我答应过你,我会好好保护好你的。” 茹贞眼眸轻颤着,一把将辞盈抱住。 秋日的时候,皇城出了一件大事,镇守西北二十载的卫大将军回来了。 让长安人津津乐道的是,卫大将军已年近四十,却还是未娶,甚至府中连小妾都没有。人人都猜测,卫大将军定是有一位心上人,只是不知是早逝还是已嫁作他人妇。 在书院的第二月,辞盈拿下了榜首的成绩,第二名是苏家的一位子弟。原本是榜首的谢文的成绩一落千丈,红榜上已经没有他的名字。 谢然将其作为八卦讲给辞盈听,话语间是谢文为了气父亲故意的。辞盈不关心谢文如何,只掀开谢然轻薄的衣袖问疼不疼,谢然笑着说疼但是习惯了,辞盈没有再说什么。 在书院的第三月,辞盈还是第一,夫子看辞盈的眼神越来越赞赏,眼中的叹气却越来越深。谢文又恢复了往日水准,但这次是第四名。谢然对于这个成绩哈哈大笑,说辞盈好好样的。 一连数月,辞盈都拿下了榜首的成绩,她的名声传出了澧山书院,传到了外面的世家耳中。十二月时,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云华公主的请帖递到了谢府,邀约辞盈参加来年三月的赏花宴。 请柬是由老太太身边的人直接递交给辞盈的,基本上就是必须要去的意思。 同传话的春华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严肃的嬷嬷,说为了防止辞盈给谢家丢脸,从今天开始到宴会之前,嬷嬷负责纠正辞盈的礼仪规范。 于是,辞盈白日去书院,晚上回来学习礼仪。嬷嬷总是斜晲着一双眼,面无表情开口唤道:“小姐。” 然后敲在辞盈身上的就是厚厚的竹板,可是辞盈知道自己没做错,她的动作都是由小姐教出来的,根本不可能出错。 但竹板还是一次次落下来,嬷嬷专挑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打,很疼但是也没有再身上留下淤青以外的痕迹。 嬷嬷的态度就是老太太的态度,辞盈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夫人是身体最近又不好了起来,也依旧将她认作小姐。 辞盈无论如何都不敢解释一个嬷嬷为何敢责打小姐,夫人再病发一次,可能就要去见小姐了。 一直到有一日辞盈忍不住疼跪坐下去,嬷嬷居高临下道:“身为奴仆,骨头不要太硬,风头不要太盛,越过了主子去,这是老奴交给小姐的最后一课。” 说完,嬷嬷就走了。 辞盈跪坐在地上,心中难得生出些惶然,她用手指沾了茶水,在石板上画上小姐的小像。觉得这里不像,辞盈手轻轻勾了一笔,觉得那里不像,辞盈又轻轻勾了一笔,几番下来,桌上只有一道水淋淋的倒影,辞盈的眼睛只能看见自己的脸。 书房内,辞盈跪坐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那一块水淋淋的地方。 眼泪“滴答”“滴答”落了下去。 小姐曾经的诗文被裱在墙上,后来也有了她的,书架最上层多了夫子赠的一些古书,还有一些谢然送过来的字帖。 院子里有许多别的房间,可嬷嬷就是要挑这一间书房。要在层层累起的诗文前,一下,一下,一下地用最粗|暴|直|白的方式,将辞盈打得跪下来。 辞盈无法同人说。 当铺那件事后,茹贞的爹戒不了赌性,还是被打断了腿。茹贞哭得晕过去,质问她她不是说谢家知道了会出手干涉的吗,辞盈回答不了,茹贞红着眼跑出去到现在没有回来过。 她当然可以再去找茹贞,但辞盈真的有点累了,她想先缓一缓派人送去一些银子后就暂且搁置了茹贞的事情。后面书院和夫人病重的事情缠在一起,拜澧山书院的制度所赐,辞盈每个月都有一个目标,她暂时能向着目标不断地奔进。 她太累了,每日温习完诗书,做完功课之后还需要去看望夫人,担忧夫人的身体又尽量将自己框进小姐的模子,夫人眼见着时日无多,她想让夫人顺顺心心地离开这个世界。 辞盈不知道夫人的身体怎么又开始变差了,明明当时已经有了好转的倾向,可能是因为天气冷了......夫人病得比小姐去世时的春日还要严重。辞盈希望时光倒流,她许愿了很多次,可神明没有一次倾听过她的心愿。 辞盈万般疲惫之际,这个冬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8章 临近岁末,书院放了整整一月的假,辞盈得以安心照顾夫人,万幸,夫人熬过了这个冬天。 夫人身边的玉笙姑姑在夫人昏睡时,总喜欢讲些外面的传闻。 比如西北的大将军回朝了带回了十万兵马,少年帝王意欲将自己的姐姐清云公主下嫁给将军,被卫将军拒绝,朝堂之上闹得很难看。 比如江南早长安一步下起了雪,只是雪轻轻柔柔的,没有长安的厚和大,要是寻着十二月入江南,能看见雾凇一般的雪景,温柔地轻轻一踩就能碎掉的雪。 玉笙姑姑讲着讲着就开始哭,不再喊夫人为夫人,而是“小姐”,玉笙姑姑的眼泪从眼睛开始流,流过已然四十仍旧年轻的脸皮,流过因为多日哭泣干燥的唇角,流入冬日厚厚的衣衫。 夫人房间内的香总是烧得很厚,有时候熏得辞盈也昏昏沉沉的,一日夫人醒间,辞盈正背身斟茶,突然被夫人唤了一声。恍惚间辞盈竟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回神,夫人又唤了一声阿素。 辞盈这才放下心来,上前扶住夫人,夫人却撩起她冬日厚重的衣袖,辞盈想躲,却还是被夫人掀开。 距离嬷嬷最后一次用竹板打人已经过了半月,可辞盈身上还是淤青严重,房间内香雾熏着,夫人下垂着眼,柔声问:“阿素是摔跤了吗?” 辞盈应下:“前些日摔了一跤,以为不严重,原来有淤青,我回去就让婢女为我涂抹药膏。”说完,辞盈又补了一句:“不疼的。” 幸好夫人信了她的说辞,温柔为她将衣袖放下,唤来玉笙姑姑给她拿了一管淡绿色的药膏。玉笙姑姑捏着她手腕上的淤青,拧开药膏轻声道:“冬日天寒,夫人这里炭火暖和些,老奴来为小姐涂吧。” 玉笙姑姑不老,手指也很温柔,辞盈全程忍着没有叫出声,怕露馅不敢回身看夫人的眼睛。玉笙姑姑却也哭了,辞盈茫然,递上帕子却被玉笙姑姑推了回去。玉笙的泪落在地上,在暖房内很快就被蒸发了,就好像没有来过一样。 辞盈每次从夫人的房间出来,都会有一刻愣神。 里面太温暖了,熏香常年都未断过,淡淡的药味只在她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变得浓郁。每次辞盈出来,总是要回身望了望,隔着屏风和香炉,她什么都看不见,但就是每次都会回身看一下。 二月春的时候,谢家很是热闹了一阵。 谢家长公子谢怀瑾于殿试上被皇上钦点为探花郎,状元被颁给了另一位考了很多年的学子。听说少年帝王颁布名次时,在大殿下整整犹豫了一个时辰,前三甲早已确定,名次却迟迟不好下定论。 大太监催了又催,昭平帝最后才直言谢家长公子文采远胜于剩下二人,但三人间担得起探花郎称号的仅有谢家长公子一人。 虽未成全谢怀瑾的三元及第,在民间却也成为一桩美谈。 谢怀瑾骑马游街过的时候,谢然拉辞盈去看。辞盈不敢去,身上的淤青每一寸都在发疼,拒了又拒,谢然最后说:“好吧,我拉着谢文去看。”不知为何,这半年来谢然和谢文关系有所好转,在谢文渐渐泯然众人的时刻。 辞盈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也好奇过,但谢然没有讲,她也就没有问。后来谢然描述那一日的盛况,万人空巷,谢怀瑾穿着红袍骑在马上,面如谪仙,玉骨横秋,明明有三人,所有人却都只看得见他。 说着说着,谢然站起来,演示那日的场景。 辞盈抬眸望着,却没有看见谢然,看见了云端之上的谢怀瑾。谢然的声音萦绕在耳旁:“几乎所有姑娘的花都丢在了谢怀瑾身上,我也跟着丢了一朵,他的身上沾了花汁了露水,但很神奇地的是一点都不显得狼狈......” 谢然讲完,辞盈生硬地说:“哦,这样啊。” 谢然闭嘴了,情绪平复下来,她发现辞盈好像要哭了。谢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隐隐觉得她不应该再讲下去了。可她不讲了,辞盈却还是哭了,她第一次见到了这样的辞盈,她小心地将辞盈抱住,问:“怎么了?” 辞盈摇头,还是摇头,被谢然抱住的地方是已经好的伤痕,但那些疼好像被她的身体记住了。她不是一个怕疼的人,但还是好疼,疼到她有些呼吸不过来了。 三月是公主邀约赏花的日子,四月是小姐的忌日。 再往后面呢,辞盈不知道了,她很明白自己做错了一些事情,她还没有寻到生路。她当时在书房之后已经有了防备,告诫自己谨守本心就行,但她忘了谢府不是只有一位主子,她甚至为谢安蕴的愚蠢得到惩戒沾沾自喜过,她何处不愚笨? 这些日......她何尝不是另一个谢安蕴? 她即便已经有了防备,却还是对于权势过于乐观。 上面的人吹一口气,她浑身就皮开肉绽。 如果再回到半年前,辞盈觉得自己会再慎重一些,夫人的开心和夫子的夸赞以及书院内学子态度的转变让她得意忘形了,她仿佛又看见儿时书生看她的目光。 这一月书院的考核中,辞盈没有得第一名,只草草拿了个第十。 夫子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诵读别人的文章。辞盈没有将墨卷拿去给夫人看,夫人已经病得很重,不需要再看墨卷了。辞盈偶尔想夫人离开后的事情,她私下寻到玉笙姑姑那里求助,玉笙姑姑因为夫人的事情已经很疲惫了,但还是很认真地听她说。 她说的时候没有哭,玉笙姑姑却哭了,她向玉笙姑姑忏悔,玉笙姑姑却将她抱入怀中,温柔和眼泪一起落下来,玉笙姑姑说:“孩子你没错,你哪里错了呢,年幼被卖入府中为奴不是你的错,你聪慧,有才华更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他们,是这个世道......” 辞盈又听见玉笙姑姑对她承诺:“孩子你放心,夫人走后你一定会有一个好的去处,姑姑答应你,老太太那边不用怕,不用怕的,她们再那样对你你就告诉我。”说到最后,玉笙姑姑的眼中已经满是悲伤和怒火。 辞盈不觉得玉笙一个嬷嬷能和掌家的老太太对抗,甚至可能只是老太太随便发了一句话,下面的人一层一层地做,落到她身上就变成了沾染疼痛的板子,一路颤道她的灵魂。 她也不要求什么公道,那时候谢然问她为什么,问她为什么考得很差都不会被书院劝返,那时辞盈说,就是这样的,谢大人刚从青州被调入长安你是谢大人的子女,总会有些不公平,世道如此。那时谢然安静了很久,然后就开始发奋温书了。 辞盈望向玉笙姑姑,只觉得小姐身边都是好人。夫人是,玉笙姑姑也是,小姐本人更是。她摇头:“现在没有了,那次之后就没有了,请嬷嬷别告诉夫人。” 她话说完,玉笙姑姑又哭了。 辞盈不敢说话了。 书院里面书声飘着,夫子述课的声音荡着,日子熬着就到了三月,距离公主的邀约的赏花宴还有十几日时,茹贞突然回来了。 几月不见,辞盈竟觉得一起长大的茹贞有些陌生了。 茹贞不爱笑了,回来扑到她怀中,告诉她:“姐姐,我爹死了。” 辞盈一怔,听茹贞在她怀中说:“爹将家里的银子都输光了,腿断了没钱看大夫,后面就开始高烧不退,后面好了,陆陆续续生了很多病,刚熬过冬天就死了。” 辞盈很想安慰茹贞,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口,茹贞何曾真正地相信过她。 她还是说:“那时候没有银钱可以找我的借的,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茹贞,别哭了......” 辞盈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安慰不了茹贞,她不明白,明明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她小时候长得瘦弱,小姐不在的时候,茹贞会拦在她面前,一脚一脚踢开那些欺负她的孩子,茹贞是家生子,那些外来的丫鬟并不敢惹她,茹贞就像小霸王一样,就像现在一样抱住她,说:“辞盈,我保护你!” 她生病的时候,茹贞和小姐都守在她身边,小姐被嬷嬷以隔离病气带下去的时候顺便拉走了茹贞,但夜半的时候茹贞就会偷偷溜进她房间,半夜她醒来时就看见茹贞睁着大大的眼睛,嘴里还在嘀咕着:“病气不走我不走,呵!” 后来......她们就长大了。 她和小姐都纵着茹贞的一些小毛病,因为是茹贞,不觉得坏,只觉得可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辞盈的思绪被茹贞打断,茹贞还是和以前一样,要撒谎的时候就会摸摸鼻子,烛火摇曳之下,茹贞摸了摸鼻子,轻声问:“辞盈,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辞盈点头。 茹贞开心地抹了抹眼泪,钻入她的怀中,轻声道:“辞盈,我们睡觉吧,像以前一样。” 辞盈说好。 她还是想给茹贞一次机会,那时辞盈觉得自己拥有的东西已经太少太少了,茹贞想要什么她给茹贞就是了,万一呢......万一茹贞只是单纯地像小时候一样呢,辞盈温柔麻木地对茹贞递上自己的脖颈。 她累到已经失去任何计较的力气。 第9章 临近赏花宴的时候,那个嬷嬷又来了。 这次嬷嬷教导礼仪,比上次规矩了不少,辞盈觉得可能是她最近听话了一点,也可能是玉笙姑姑那边做了什么,亦或者两者皆有。 嬷嬷走后,辞盈坐下来,身体是有记忆的,她能感觉到面对那个嬷嬷时她的身体仍在发颤,即便那个嬷嬷今日一次都没有打她。 辞盈看向茹贞,茹贞在干什么呢? 茹贞以一种孺慕的目光看着那个嬷嬷离去的背影。 辞盈又看了看,发现自己没看错的时候,心底生出一股荒谬的情绪。茹贞好像分毫没有发现辞盈的情绪,好像也已经忘记了自己死去的爹,脸上眉飞色舞:“辞盈,我听娘说过,李嬷嬷是宫中来的嬷嬷,专门教小姐礼仪的。” 辞盈的身体又在发颤,轻声道:“别说了。” 辞盈声音甚至称得上温柔,但还是让茹贞变了脸色,这是茹贞记忆中辞盈第一次这么对她说话。茹贞咬着唇,没有出声,直觉辞盈会哄自己。 但辞盈没有,辞盈只是翻开了书案上的一本书。茹贞的眼眸颤抖,也就看不见不远处辞盈翻书的手也在颤抖。茹贞咬着牙跑出去,辞盈看着茹贞快速消失的背影,很轻很轻地眨了眨眼。 夜半时分,茹贞从外面回来了。她上床抱住辞盈,缩进辞盈的怀中,辞盈怔了一下,却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茹贞的背。 茹贞将辞盈抱得更紧了些,体温温暖着辞盈,辞盈像是终于感受到分毫慰藉,闭上了眼陷入了睡眠。 茹贞没有睡,她睁着眼望着窗棂外那盏燃起的灯,一直睁着。 赏花宴还有三日的时候,云华公主派人传来消息,说这次赏花宴有流水曲觞的环节,在场诸多女眷,只取前人之雅兴,若有被传到者,不必喝酒,小赋一首即可。 与之以前传来的,是印有公主章的花纸。 辞盈提笔写时,茹贞坐在一旁看着公主帖子上的内容,轻声道:“娘亲说你在书院的成绩下滑了很多,若传到你,会不会写不出好的小赋。” 辞盈很快停下了笔,低声道:“不能太好。” 茹贞没有听清,以为辞盈说的是“可能不会太好”,茹贞小心看了看辞盈的脸色,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能看出辞盈的情绪了,但是辞盈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是忧心写不出好的小赋吗? 茹贞捏着裙角,想要安慰辞盈,但她自己也不擅长诗文。 她不擅长所以不知道,辞盈担忧的是这首小赋要怎么写的好又不好,太好老太太那边怕是会出事,中庸又会让人寻了她作名头讥讽澧山书院不过如此,到时候甚至会影响到谢家,她同样难逃其咎。 辞盈琢磨着,庆幸自己这两个月考核顺应老太太意思落了下来,要不然这赏花宴她如何都糊弄不过去,一边想着,辞盈一边重新提笔。 辞盈变换的表情看在茹贞眼里,就是在为赏花宴上的小赋苦恼。茹贞捏紧了衣角,从书房退了出去。她这次回来其实是三小姐寻到了她,给了她一笔钱,想让她破坏辞盈在赏花宴上的表现。 茹贞拿了钱给辞盈买了一根珠花当做道歉*礼物,但辞盈最近冷冰冰的她不是很敢说出来。她当然不会破坏辞盈在赏花宴上的表现,但是三小姐的钱不拿白不拿,她不应下三小姐再找别人辞盈就麻烦了。 公主那样的人面前失仪可是大罪,茹贞即便再不通礼数也是知道的。她这些日没有回来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辞盈,她知道自己错了,但是她说不出口。茹贞握着要送给辞盈的珠花,身体摇晃着,突然想到了什么。 趁辞盈去书院时,茹贞爬上梯子,寻到了记忆中那本古书。她将那本古书拿下来,封面上赫然写着《诗经》,茹贞循着记忆翻到最后一页,折开书封,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封诗柬。 茹贞念着。 有春,有花,有流水,很符合辞盈这次赏花宴的主题。 即便在茹贞这般不懂诗文的人看来,这也是一首极好的赋,茹贞弯眸,觉得辞盈肯定不会同意用小姐从前的诗,但她希望辞盈在赏花宴上大放异彩,或许这样就能坐稳小姐的身份了。 想到这,茹贞小心将赋夹到花纸中,又想到什么,茹贞伏在案几上,提笔用很淡的墨汁轻轻将其陈旧的字迹描了一遍,茹贞想,这样辞盈到时候能看得清楚些。 茹贞也不是没有私心,只要辞盈坐稳小姐的身份,辞盈就能一直保护她了。但无论是私心还是什么,茹贞都是希望辞盈好的。 她虽然嫉妒过,羡慕过,埋怨过,但是一直一直都希望辞盈好好的。 对此辞盈毫不知情,她甚至觉得到时候根据情境她能作出更合适的,于是连茹贞什么时候换了花纸都不知道。她只感觉到了茹贞这几天有些开心,曾问过茹贞一句,茹贞只轻笑着说“秘密”。 辞盈当时笑了笑,说:“好。” 她总是对茹贞说好。 赏花宴前一天,茹贞说她也想去时,辞盈眼眸停了一瞬,也还是温柔说:“好。” 茹贞肉眼可见的开心,不停地对辞盈说一些幻想的事情,比如:“公主会不会长得很漂亮很漂亮,气质是不是很好,从前小姐总是不参加那些宴会,我们都还没有见过,不过小姐就已经是很尊贵的人了。” 在比如:“辞盈,去宴会上你是不是要像小姐从前一样坐在前面的案几上,我在后面给你斟酒,我是不是说的废话,肯定是这样呀,曲水流觞我只在书中见过,小姐以前总说没意思极了,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听起来就很高雅。” 辞盈歪着头,不可承认心在这一刻是软的,她喜欢茹贞对于这个世界天真直白的向往,这是她和小姐都不曾拥有的东西。她伏在书桌上听茹贞讲着,难得的心灵感受到一丝慰藉,那些落在她灵魂上的鞭子变得轻了些。 不知不觉,辞盈睡着了,茹贞声音渐而轻了下来,她俯身轻轻摸着辞盈的眉毛,轻轻按了下让其松软下去,辞盈的眉眼渐渐平和,茹贞隔着烛火看了辞盈好久好久,那时候她固执地认为,她们两个能一辈子在一起。 三月,上巳日,赏花宴。 清晨,茹贞便起床为辞盈梳妆打扮,即便辞盈说了好几次旁边有专门的婢女,不用麻烦茹贞,但茹贞还是坚持她来,嘴里嘟囔:“以前小姐的也是由我来的。” 见茹贞是真心想,辞盈也就任她去了。小姐的首饰她不能动,茹贞在盒子里面挑挑拣拣,最后落到那根珍珠簪上,辞盈出声阻止:“不用。” 但茹贞轻轻将珍珠簪插到了发髻上,低声说:“是小姐送给你的生辰礼,就要戴给她们看。”话语间这话居然还有针对的人,辞盈看着茹贞没有说话,倒也再没让茹贞取下。 去公主邀约的赏花宴,太素净了的确也不像话,小姐梳妆盒里的首饰太珍贵了她不想动,想来想去其实也就这一支珍珠簪合适。 装扮完,茹贞惊呼:“辞盈,好美。” 辞盈顺着茹贞的目光向铜镜里面望去,铜镜中女子梳着凌云簪髻,一眼望去,只见圆润无暇珍珠簪在其间,眉眼柔美,其间点了浅浅的花钿。 一身银绣素白色蝴蝶长裙,身形高挑,浑身素净却又不失风华。 辞盈怔了一瞬,茹贞不是故意的,但这个扮相每一处都是小姐的影子。辞盈难得笑了笑,她很想让小姐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其实并不像,茹贞根据辞盈的特色暗中调了很久,在自己脸上试了又试,今日才用上。 但思念就是不讲道理,辞盈看着铜镜中柔美的面庞,仿佛看见了小姐的脸。小姐不总是温柔的,偶尔还会有很懒散的一面,整个人躺在她怀中喊着困呀累呀,然后书院中夫子布置的功课就都成她的了。 临近午时,到了出发的时间了。 辞盈是被邀请的客人,参加这种宴会,丫鬟自然是不能少的。茹贞慢辞盈一步走在其身后,手上拿着请柬和写着诗柬的花纸。 第一次来参加这种宴会,辞盈的心跳了又跳,茹贞在身后偷偷牵住辞盈的手,辞盈不知道为什么心又安下去了些。 这些日相处下来,辞盈其实已经忘了前些日对茹贞的猜疑,她入座的时候茹贞学着其他婢女一样将花纸小心放到案几上,辞盈看见茹贞小心翼翼的动作时还笑了笑。 她的旁边坐着禁足之后一直悄无声息的谢安蕴,此时正瞪大一双眼睛盯着她,辞盈经历过了老太太那边的事情,不再觉得谢安蕴是什么威胁。 辞盈觉得再怎么蠢谢安蕴也不会在这般大的场合做什么,毕竟她来到这里就是代表谢家,哪怕她的身份只是谢家的婢女。 果然,谢安蕴只是瞪瞪眼,瞪来瞪去甚至瞪到了她身后的茹贞身上。辞盈稍稍变动身子遮挡住谢安蕴的眼神,不希望她影响到茹贞。 后来辞盈每每想起这一刻,总是沉默于自己的迟钝,她疲累地不愿意再相信,那时唯一能给予她温暖的茹贞会做下背叛的事情。 曲水流觞的酒杯不出意外转到了辞盈这里,可能是受了这三月的风寒,她精神没有她之前想象的好,不准备再花心思现场作诗而是拿出了桌上的花纸。 她打开的那一刻,万物寂静。 辞盈不可置信地看向身后的茹贞,茹贞的脸上满是笑意。 辞盈失语之间,一旁的谢安蕴夺过,高声念出烫金花纸上诗柬的内容...... 后面发生的一切辞盈不知道了,她吐出一口血,直直晕了过去。直到很久以后,这都是长安世家之间流传的丑闻,要被谢家收为养小姐的辞盈,不知感恩,竟然存了对兄长的心思。 第10章 辞盈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有人挡在她身前。 哭声,喧闹声被那道熟悉的身影挡去大半,她几乎以为是小姐回来了,可眼睛下一瞬却认出来了,挡在她身前摇摇欲坠的身影是夫人。 ——前一日还病重躺在床上一日大半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的夫人。 当然现在夫人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去,或者说很差,辞盈看着夫人苍白羸弱的侧脸和挡在她面前的身影,掀开被子要爬起来,但那样一口血似乎吐光了力气,辞盈良久才堪堪坐起来身子。 她看着前方的夫人,病气和虚弱如香炉袅袅的细烟,从夫人摇摇欲坠的身影上冒出来。像是梦境陡然被打碎,辞盈从夫人那满是药味的屋子里钻出来,看见了外面的青天,和青天下被病气缠掉了半条命的夫人。 辞盈像是今日才发现,又像是今日才不得不发现。 小姐已然离去,夫人看着竟也时日无多。 辞盈一时默然。 不同于小姐自小孱弱的身体,小姐去世以前,夫人的身体一直很好。星河摇曳的夏夜,辞盈和小姐一起躺在船上看漫天星河时,小姐曾温柔笑着同辞盈讲过夫人年少的故事,当年林二小姐,长安三月,扬鞭纵马,有女投花掷果,传为长安一大佳事。 可面前的夫人,像冬日覆雪的枯枝,华丽的衣裳下,苍白而干瘪。 辞盈看过去时,夫人正一手扶着桌子,一手伸开衣袖挡住身后的她。余光中辞盈也看见了玉笙姑姑,在前面拉着什么人,房间内乱作一团,无数人影对峙着,辞盈的耳边不住地传来哭声、怒声和死寂一般的喧嚣。 辞盈的思绪缓慢回笼之际,逐渐看清了房内的重重人影。她屋子里面的奴仆从屋子里面跪到外面,顺着夫人拦着的方向望去,老太太举着拐杖怒声说着什么,春桃和春华两个人跪地拉着,家主眸色复杂冰冷看着夫人。 辞盈哑然,挣扎想要从床上起来,她何德何能让夫人如此护在她身前,她一而再再而三轻信茹贞闯下的大祸,怎可让夫人为她承担。 没有人发现辞盈醒过来了,辞盈白着一张脸,从床上坐起来之事,前面僵持的情形突然发现了变化。 辞盈向众人尖叫声中望去,只见夫人拔下头上的金钗,抵在自己咽喉处,大吼道:“谢清正,答应我,今日就给他们订婚,你欠我,你们谢家欠我的!”她脸上混着泪、怒和怨,恍若泣血的杜鹃,怒吼的时候,手上的金钗被带动,刺入皮肉顷刻淌出了殷红的血。 在场众人登时变了脸色,谢清正一声:“林兰!” 夫人张开口还要说什么,但情绪太过,羸弱的身体撑不住眼见着整个人就要摔下去,辞盈还没从刚刚那句“婚约”中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扑上去扶住跌下来的夫人。 慌乱间,辞盈抱住夫人,什么都还没意识到时眼泪已经落下。 夫人怎可为她如此狼狈...... 金钗脱力从林兰手中脱落,摔在地上,玉笙甩开身后老嬷嬷的手,跪在地上从辞盈怀中接过林兰。 房间内又喧闹起来,老太太举起的拐杖落在跪地的辞盈身上,夫人红着眼握紧了手上的金簪。 “够了!”这一声是谢清正说的。 声音落下之际,原本喧闹的房间顷刻变得死寂,只有躺在地上的林兰眼睛从老太太身上向右转,一点一点将林清正的身影定在原地。她的眼神实在太不遮掩,这几十年的恨和怨都在此刻溢出来,带着岁月雕刻出来的沉郁和病气,长久地凝视着谢清正。 谢清正看着林兰,看着林兰,威武清正了一辈子的谢家家主颤抖着步子坐在了后面的太师椅上。 林兰仍是那样看着他,看得谢清正再也忽视不了,退避的心一旦上来,妥协是迟早的事情。 谢清正闭上眼,他一生没有过这样的时刻,恍惚间谢清正想到了他和林兰生的女儿,娘胎里面带出来的毛病,自小身体羸弱,看向他时总是浅淡疏远地唤一声“父亲”随后走向她的母亲。 玉笙将林兰扶到椅子上后,谢清终于开口:“林兰,殊荷作为谢家长公子,不可能迎娶一个婢女为妻。” 一旁的老太太拐杖拄地,言语中满是轻蔑:“便是为妾也不够。” 林兰冷冷看过去,这一次却还不等她开口,谢清正已经冷声道:“母亲累了,春桃春华,将母亲扶下去休憩。” 春桃和春华俯下头,一左一右搀扶住了老太太,老太太还想说什么,却被谢清正一个眼神冷的嗫嚅了一下,但还是不甘,抬起拐杖又是几声后,才长哼一身后自己带着两个丫鬟走了。 房间内顿时安静了不少,辞盈站在林兰身后,手脚冰凉,至此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以为夫人是恢复了记忆,听闻了赏花宴的事情,看在小姐的份上想护住她,故而和家主和老太太发生了冲突。 辞盈未曾想过夫人会有让她嫁给长公子的想法。 她几乎是顷刻就想跪下来,但整个人被一旁的玉笙姑姑扶住。辞盈含着泪望向玉笙姑姑,想告诉自己从未有如此奢想,但玉笙姑姑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在一旁很轻很轻地对她摇了摇头。 于是辞盈颤着眸望向前方的夫人,即便是坐在太师椅上,整个人几近脱力,夫人依旧死死将她护在身后。 辞盈垂眸,眼泪簌簌而落。 夫人没有顺着谢清正的话往下说,而是冷声道:“谁说辞盈是婢女,我已经派人传信给舅舅和表哥,从明天开始,辞盈就是我姜家的六小姐,入族谱,放在大表哥大表嫂膝下。” 姜家,是林兰母亲的母族,林兰口中的舅舅,是当朝礼部尚书姜温。这二十年来,林兰因为当初的事情同林家断亲决裂,但同姜家一直有走动。 林兰目光决绝,望向林清正的眼神,冷漠之中带着隐隐的厌恶。林清正哑然,即便夫妻二十载,他还是不了解林兰。 今日哪怕用以死相逼也要让一个婢女成为谢家的主母,是因为这婢女的确得了她的喜欢,还是林兰酝酿了二十年想出来的对谢家和林家的报复。 但他又还算了解林兰,林兰的确是一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当年林家二老在马车下跪着送她上花轿,她颓然地停下挣扎的手,满眼泪痕地说了那一句“今日我林兰还你们一命,今生恩断于此”。 那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妥协。 谢清正看着林兰,玉笙的手仍按在其脖颈淌血的那处,谢清正顿觉哑然,心中明白,不管是因为什么,林兰今天不会再妥协了。 谢清正闭眼,声音低了下去:“殊荷,你的婚事,你什么想法。” 是从这一句开始,辞盈才看见原来谢怀瑾也在房中。 辞盈看向谢怀瑾,家主说话的时候,他正站在窗边,窗边是一棵开满海棠花的树,风一吹,海棠簌簌而落,像是浅红色的雪。谢怀瑾就站在那一场浅红色的雪中,闻言轻笑了一声。 像山间雪,像潺潺的溪流。 那一抹笑,定住了辞盈的眼睛。 很久以后辞盈才知道那时候谢怀瑾在笑什么。 但现在辞盈望着谢怀瑾,只听见自己的心上人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母亲决定就好。” 就这样,满屋跪地瑟瑟发抖的奴仆为背景,林兰脖颈间已经停止淌血的伤痕作点缀,一片死寂之中,谢清正最后出声,定下了这桩荒唐的婚约。 至于辞盈,没有人会过问辞盈。 没有人会问一个婢女是否愿意嫁给金尊玉贵的主子,没有人会问辞盈是否想要嫁给自己年少便长存心间的心上人。 赏花宴的丑闻之后,她的爱念,灵魂,乃至于整个人,在这场被草草定下的婚约中,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几乎是谢清正出声的一刹那,林兰就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辞盈忙上前扶住夫人,林清也要上前,下一刻就被玉笙挡住了。 林清正后退一步,转头吩咐一旁的丫鬟去寻府医,然后看向一旁的谢怀瑾,蹙眉道:“殊荷,你同我出来。” 府医来了,同玉笙姑姑一起带着夫人回去了。辞盈要跟上去,被玉笙姑姑拦了下来:“大夫说你也要好好休息,好孩子,放心,夫人那边有我。” 于是辞盈只能留下来,同她一起留下来的,还有一地跪地的奴仆。 不知道是从哪一个开始,她们跪着爬上前来围住辞盈,口中哭喊着:“小姐,小姐求你救救我们吧,小姐......求求你。” 她们今日看了多少闹剧,听了多少密辛,明日这些就会化作她们脖颈上的刀。如今她们能求的,只有还剩在这场闹剧中的辞盈。 辞盈看着她们,看着看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要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了。 是喜事。 她一生中还能有多少这样的喜事。 辞盈抹着自己脸上的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丫鬟们还在不断跪地磕头,哭着,有的甚至上来抱住了辞盈的腿,辞盈觉得这可能是一场梦,闭上眼果然晕了过去,失去意识前,辞盈又看见了小姐。 像她了解一样,小姐同样了解她。 从那场大雪回来之后辞盈的异样,小姐比辞盈还要早察觉到。于是当辞盈提笔写下那首情诗又下意识想要销毁之时,小姐一手拦住了。 面对辞盈羞红的脸庞,困窘的眼神,涩口的情诗,小姐温柔地将其珍藏。 小姐和她说:“喜欢哥哥的话,辞盈,我可以帮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素薇很认真地看着辞盈的眼睛,仿佛只要辞盈点头下一刻她就会去做一些什么,但辞盈只是摇头。 第11章 书房里。 袅袅的烟从香炉里面飘出来,里间的婢女跪地相迎大步而来的主子。 谢清正步至案几前,拿起上面的书就一把向后面的人影丢了过去,周围本就跪地的奴仆忙将头埋了下去,谢清正言语之中满是怒气:“谢怀瑾!” 谢怀瑾不疾不徐抖了抖自己被砸皱的衣袖,温声道:“父亲生气了?” 他的声音实在太平静,平静到了一种不尊敬的地步。 跪地的奴仆瑟瑟发抖,恨自己今日为何偏偏值了书房的班。 谢清正怒火中烧,猛地望向谢怀瑾:“你今日应下了,该如何同长老们交代?即便那婢女有姜家养女的身份,依旧会成为长安的笑话。” 谢怀瑾淡声笑了笑,眼中没有什么情绪,平淡地恍若夏日天边的云:“父亲当年于母亲丧期迎娶姨母,姨母逃婚未成被逼着上了花轿,这些年来可有人在父亲面前耻笑姨母?” 话至此,身姿颀长的青年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卷,素白修长的手将其杂乱的章页一一抚平,慢条斯理地说:“如若没有,父亲,你凭何觉得这长安有人可以笑话我的妻子。” 谢怀瑾闭上书卷,背着光站在一片阴影中,淡淡地看向谢清正。 谢清正的盛怒一点一点消散,他看着面前的谢怀瑾,疲倦地闭上了眼:“长老那边你准备如何解释?” 底下的奴仆身体瑟缩得更厉害,他们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割了自己的舌头。他们听不懂为何家主突然转折,但是这一场交锋让他们明白,或许......谢家要变天了。 谢怀瑾淡笑:“为何要解释?” 在谢清正陡然睁开的眼睛中,长身玉立的青年薄唇轻启,眸色极淡:“老而不死,是为贼。” 从书房出来时,谢怀瑾浅浅看了一眼书房门口跪着的婢女,移开眼神的刹那,婢女捂着脖颈倒在地上,一声都没有发出来就瞪大眼睛死了。 书房地板上顷刻染了血,墨愉收回手中的匕首,低声对不远处的谢清正请罪:“前些日下面人传下来的情报中,有一张奸细的脸同这婢女实在相似,还请家主不要怪墨愉擅作主张。” 话说的恭敬,可墨愉的语气冷的可以冒寒气,檀香味中混入了大量的血腥气,剩下的人全都瑟瑟发抖。 谢清正坐在椅子上,已经失去力气,对着墨愉说了一句:“滚。” 墨愉低头算作领命,转身跟上前面谢怀瑾的步伐,他依旧穿着一身黑色的锦衣,像是白日里一道漆黑的影子。 行至一道院门前时,谢怀瑾淡淡出声:“沾了血腥气,就别进去了。” 墨愉停在门外,其他人躬身行礼:“长公子。” 谢怀瑾直直向着里屋走去,玉笙搀扶着林兰坐起来,不似刚才在谢清正书房的漠然,谢怀瑾语气之中满是关怀:“姨母身体可还好?” 日光中,青年卓然而立,林兰的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 她默然,吩咐玉笙去斟茶。 玉笙悄然退下,在珠帘外看着里面对峙着的两道人影。 “今日之事可否算作殊荷给姨母的诚意?” 林兰没有说话,安静了很久之后才道:“我想错了,你并不像你的父亲。”比起林清正,谢怀瑾更像她的阿姐。 当然,这两个人林兰都不喜欢。 林兰缓缓蹙起眉,从床上下来一路到了青年身前。她盯着谢怀瑾的眼睛,眼中满是凝重,声音虚弱但郑重:“谢怀瑾,同我起誓,这一生你会善待辞盈,你未来的妻子。” 谢怀瑾清浅地重复林兰的话:“我谢怀瑾对天起誓,此生会善待辞盈,我唯一的妻子。”他声音缓缓而停,望着林兰,淡淡地说出了后面的话:“若违此誓,天地于我皆是囚牢,困绞日夜,身死而灵灭。” 林兰久久未言,她看着谢怀瑾的眼睛。 谢怀瑾有一双好看的凤眼,此时那双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林兰就又想起了年少。林家那颗几十年的榕花树下,阿姐对着父亲起誓。 林兰闭上眼,在谢怀瑾离开之时,在心中轻道。 殊荷,天地于你本就是囚牢。 * 辞盈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她下床,一一扶起仍旧跪地的丫鬟,丫鬟门固执着不肯起,每个人身体都在发颤。辞盈清醒了些,看了下外面的日头,轻声道:“起来吧,没事了......” 起码暂时没事了,如若家主真的要处理这些丫鬟,就不会让她们能跪到现在了。 辞盈这次终于将人扶了起来,但很快这些人又跪了下去,对着辞盈表衷心,说日后一定会衷心侍奉辞盈。 辞盈喉咙间话语一顿,只让人起来。 谁都明白这一场祸事的起源是白日那场赏花宴,严格来说,是辞盈连累了她们。但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结果,辞盈得以活下来所以她们得以活下来。 一个机灵的丫鬟已经扶住辞盈,其他人也起来各司其职。 扶住辞盈的丫鬟叫小碗,以前负责院子中的杂扫,小碗会察言观色,哪怕辞盈一句没说,也看着辞盈的脸色开口:“茹贞姐一直没回来,当时小姐你是被公主府的嬷嬷送回来的,院子中的阿允姐姐去通知了夫人,夫人坐轿子过来后,很快老太太就来了,两人吵架之际,家主带着长公子到了。” 小碗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阿允的位置,然后看着辞盈的脸色说道:“茹贞姐一直没有回院子,是没有回府还是在府中其他地方,奴婢就不知道了。” 小碗继续说:“茹贞姐的事情,要奴去问问管家吗?” 辞盈摇头,外面的日落照进来些光,将她整个人染亮一些。辞盈眯了眯眼,感觉身上轻飘飘的,可能风一吹,就能飘到不知何处。 要问吗? 不问了吧。 问什么呢,问茹贞为什么要背叛她?辞盈想起那日在刑堂时,她抬眸看见那根珍珠簪,想起白日赏花宴上,她回身看见茹贞脸上的笑。 小碗很小声地说:“其实之前我看见,茹贞姐私下和三小姐......” 辞盈打断她的话,轻声道:“陪我去一趟夫人的院子中吧,小碗,小碗是吗?” 小碗忙点头,扶住了辞盈的手。 到夫人的院子时,天已经黑下去了,辞盈站在门外,踌躇要不要明日再来。但思虑再三,辞盈还是让人进去通报了,逃避得了一时并不能逃避一世,她做错了事情,需要请罪。 玉笙姑姑很快出来了,将辞盈引了进去。 辞盈到了内间,走到床边就跪了下去,头久久伏地。 玉笙都没有赶上辞盈的步伐,同床上的林兰一对视,两个人都笑了出来。 “好了,起来吧。”玉笙代替夫人开口,但辞盈只是抬起了头,才看见床上满身病气的夫人,还有夫人脖颈间包着的纱布,眼睛就红了。她哭着说:“对不起夫人,对不起,我之前冒充了小姐,今天做的事情辱没了小姐名声,还连累了夫人。如果我宴会前仔细一些,防范一些,当时镇静一些,冷静一些,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辞盈哭着磕头:“对不起,对不起......” 玉笙拉不住,只能陪辞盈一起跪着。 林兰叹了口气,从床上下来将辞盈扶住,少女的头上已经磕出血痕,林兰抬手抚摸心疼道:“过两月就要嫁人了,脸上有伤如何好看,玉笙,去将我盒子里面的玉容膏拿过来。” 辞盈抽泣着,双眼含着泪望向夫人,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林兰看着辞盈,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她摸着辞盈的脸,轻声道:“辞盈,我和阿素都希望你能快乐,这些年我很感谢你能陪在阿素身边。因为有你,阿素这十几年都很开心。如今阿素已经走了,我也时日无多,辞盈,你要好好活着。阿素死的时候你对阿素说,从此以后你的眼睛就是阿素的眼睛,你的灵魂有阿素的一部分,那辞盈,阿素的娘亲也是你的娘亲,把我当你的娘亲就好,我今天只是做了一个娘会为女儿做的,送了辞盈一个小小的礼物。” 辞盈泣不成声,抱住夫人,林兰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 夜深,辞盈离开后,玉笙走上前轻轻为林兰按摩:“那孩子在自己院子中就哭了许久,小姐,你给的这份礼物太重了。” 林兰眯着眼,倚在床梁上:“你怎么又唤我小姐了?” 玉笙笑笑,但没改口。 林兰闭上眼睛,轻声道:“原本是不需要的,我本来准备让谢清正将辞盈收为养女,再将你留给辞盈。”额头上按的力道轻了一些,林兰叹口气,握住玉笙的手:“但感觉你会不愿,又出了今日赏花宴的事情,那就顺着辞盈那孩子的心意吧。” 玉笙已经满眸眼泪,林兰睁开眼睛,抬起帕子给玉笙擦了擦:“小时候就爱哭,怎么人都老了还爱哭,玉笙,我前些天发现我头上已经有白发了,我拔掉了,后来想想,阿素如若不......也已经到了及笄的年纪了,我也该有白发了。” 玉笙哭倒在林兰怀中,林兰轻轻拍着玉笙的背,就像年少时那样。 【作者有话说】 一般更新时间在24点左右现在,宝宝们可以早上起来看~ 第12章 无可否认,夫人的一番话,短暂地宽慰了辞盈惶惶的心。后来她在睡梦中仍旧梦见夫人持着金钗插入咽喉,但也梦见夫人将她抱在怀中温柔的抚摸,和那一句:“阿素的娘亲也是你的娘亲,把我当你的娘亲就好。” 隔日清晨,辞盈同夫人一同去了姜府。 辞盈原担心夫人身体,但夫人经历了昨日的事情,整个人看上去反而精神了些。 坐着马车一路到了姜家,才远远到一条街外已经能看见姜家相迎的人。辞盈向夫人看去,却发现夫人只是倦倦望着窗外,并没有同亲属相见的喜悦,辞盈视线一转,对上玉笙姑姑时,玉笙姑姑又是对她摇了摇头。 姜家将一切准备得周备齐全,族长持笔将辞盈的名字刻入族谱的时候,祠堂里面的香缓慢地升起细细的一段,随后消散在空中。 姜尚书带着年长人的温和:“是叫辞盈是吗?” 辞盈点头,还不等姜尚书再说什么,夫人已经上来牵住了辞盈的手:“好了表哥,我累了,先带辞盈回去了。”林兰话语间没有什么情绪,同姜温也没有一分表兄妹的亲昵,整个人的姿态甚至比在谢府还要高上不少。 恍惚间,辞盈觉得夫人同姜家的关系,其实没有府中传的那般好。 回去的路上,夫人睡了,玉笙小声同辞盈解释:“不用在意这些,日后你也不会同姜*家有什么交集,你也无需觉得亏欠。一个养女的身份换一个谢府未来主母的噱头,如何都是他们姜家赚了。” 于是辞盈明白,这只是一场利益交易。 只是她什么都没有付出,眼见着就要摘到最大的果实。即便夫人说了那么多,她依旧掩不住心中的惶然,辞盈望着对面疲惫入睡的夫人,努力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 回到府中,小碗同辞盈行礼后便说起三小姐谢安蕴的事情:“小姐,今天早上三小姐被送去了陇南乡下的庄子,听说两年内都不得回长安。” 辞盈不意外,当初她未曾防备谢安蕴,不是她掉以轻心,是她以为谢安蕴起码会知道,出门在外特别是天子胞妹嫡亲公主举办的赏花宴那样的场合,她和她都来自谢家在外人眼中都是一体的。 如若真的出了事损坏了谢家在外的名声,她和她谁都逃不过。她不曾想到谢安蕴如此荒唐,不知是不曾想到这一层还是就真的如此怨恨她当日在书院的冒犯,竟然一开始就存了让她出丑的念头。 婚期很快下来了,六月初七,距离现在还有三月。 按照长安这边的习俗,女子需要亲自缝绣自己的嫁衣,但世家女子大多是在绣娘量身缝制的嫁衣上添上一两针,走个形式。 嫁衣是在距离婚期还有两月的时候送来的,很华美,上面缀着数不清的珍珠和宝石,嫁衣身上的花纹全都由金线缝制,只心口那一处,用银线绣了一针,大抵是哪个绣娘疏忽了。 辞盈从小碗手中取过针和金线,沿着心口那一处银线缝了几针,将银色浅浅盖去。小碗在旁边惊叹:“小姐,缝补得完全看不出来。” 辞盈轻声道:“我娘亲是一个绣娘,我小时候学了一段时间的刺绣,不过很久没有绣过了。” 是假话,小时候自记事起,书生每日都将她压在劣势的宣纸前,她根本没有机会向绣娘学刺绣。她只是看多了,绣娘眼睛瞎之前,不是在织布就是在刺绣,辞盈在余光中看着,看着看着就会了。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令辞盈很开心的是,自她和谢怀瑾订婚之后,夫人的身体日益在好转。原本日日卧病在床的夫人逐渐能够下床,到院子里面晒太阳,陪着辞盈绣嫁妆,有一日性质起来时,还亲自为辞盈梳发。 夫人笑得很开心,辞盈也就笑得很开心。 那时候辞盈不知道,有一种现象叫做回光返照。她只知道六月的太阳洒在夫人的身上,夫人整个人看上去暖洋洋的,那些缠绕的病气仿佛都消失了。 随着府里贴起喜字,挂起红灯笼,满是繁星的夜晚夫人最后一次来房中看她,辞盈终于有一种要嫁人的感觉。 那晚,夫人在为她准备的嫁妆外,另外给她添了一盒妆奁。辞盈打开,里面是一整盒圆润的珍珠,夫人温柔地看着她,轻声说:“这是阿素一早为你准备好的,那时她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于是交给了我。” 辞盈又是要落泪,夫人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摸上辞盈的脸:“不哭,辞盈,明天是新娘子,不要哭花了脸,要漂漂亮亮地出嫁。” 明明不快乐了一辈子,面对即将嫁人的辞盈,林兰还是温柔地说:“同相爱之人相知相守,是很幸福的事情,辞盈,要幸福。” 夫人走后,门被小碗从外面关上,一盏一盏的灯被熄灭,窗棂上贴的喜字也湮没在黑暗中。辞盈蜷曲着身体,手抚上自己的心口,一切就好像一场梦,可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一切并没有发生变化。 黑暗中,辞盈缓慢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像夏日的雨,砸在身上是疼的。 六月初七,辞盈同谢怀瑾大婚的日子。 世家大族大抵都是如此,即便因为准备时间仅三月谢家将繁文缛节简而简之,辞盈还是历经了极其繁累的一天。 天尚未亮时,辞盈被小碗从床上唤起来。辞盈本也没睡熟,小碗只唤了一身,辞盈就抬起手轻轻拨开了帘子,小碗过来服侍辞盈,辞盈下意识伸出手的时候,浑身一怔,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院子里早就忙活了起来,辞盈向床帘外望去,外面灯火通明。喜字华丽地贴在房间各处,福嬷嬷早已笑着候在门外,辞盈起床之后发现玉笙姑姑竟然也在,见到辞盈轻笑一声道:“今日夫人不方便来,便由我来送你出嫁。” 辞盈无敢不应,红着眼坐到铜镜前。 负责梳妆打扮的婢女迎上来,将辞盈绕住,忙却不乱。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小碗还有院中四个丫鬟一起伺候辞盈穿上了嫁衣。嫁衣很重,丫鬟们怕辞盈乏力不敢让辞盈久站,跪着整理好裙角后忙让辞盈坐下。 原本负责梳妆的婢女又迎了上来,继续后面的事情。到后来,辞盈已经不知道脸上打了多少粉,脸颊下贴着恍若泪水的三颗半粒珍珠,遥遥看去,就像新娘子在哭。 到后半程时,玉笙姑姑走到辞盈身后,拿起了一旁的红木梳。天光破晓之际,玉笙抬手轻轻地将木梳从辞盈发头梳到发尾,被婢女们小心打理了一个时辰的长发光柔顺滑,红木梳很快从发间穿出来,玉笙看着铜镜中的辞盈温声道:“一梳梳到尾。” 随后玉笙又拿起梳子,轻声念着:“二梳白发齐眉。” 辞盈已经满眼泪水,一旁的小碗拿着帕子点着辞盈眼中的泪,玉笙落下最后一句:“三梳子孙满堂。”说完,玉笙最后一次为辞盈梳了一遍头发,然后将红木梳递给了一旁的喜嬷嬷。 喜嬷嬷上前,又将玉笙做的事情重复了一遍。 天光彻底亮透之际,外面来接人的花轿已经来了,虽然是从谢家到谢家,但是仍旧要沿着街走上一圈。花轿抬起辞盈,小碗随着辞盈一起上了花轿。 虽还没有去管家那里,但茹贞走后,小碗俨然已经成为院子中的大丫鬟。 大街上很热闹,辞盈捏着帕子,同不停歇的心跳一起的是一种淡淡的害怕。这三个月她从来不敢想起谢怀瑾,她对不住夫人,更对不住的人却是谢怀瑾。 她同谢怀瑾的婚约可以说是夫人以死相逼换来的,她心疼夫人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日日愧疚和感恩。 她接下了所有的好处,她愧疚得理所应当。 但谢怀瑾是无辜的。 她承了夫人天大的恩情,便不可能在旁人面前拒绝这场婚事,夫人做下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她,从赏花宴的那场闹剧开始,辞盈便失去了拒绝的权利。 可谢怀瑾是无辜的。 辞盈的手轻颤着,心跳得越来越快,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涌出来,随着婚轿前的唢呐一同震动,一声,又一声,直到小碗突然抓住辞盈的手。 辞盈隔着盖头望向小碗,恍惚见又看见了茹贞的身影。她张了张口,却只是说了一声:“下车后去取些茶点。” 晨迎昏行,昨日夫人同她说,她一直要在新房中等到黄昏时分,到了新房就寻丫鬟去拿些吃食,不要饿着。 小碗掀开车帘,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刚想唤一声“小姐”那人影又匆匆跑走了,小碗眼睛定了定,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从大门抬入谢府,一路抬到泽芝院,辞盈被小碗扶着走下想喜轿。 她头上的喜盖,眼前只有混着光的一片红,什么都看不见。辞盈索性闭上了眼睛,一直到了房中,坐在了床上,听着房中从喧闹变得安静。后面小碗拿过来一些茶点,辞盈强迫自己用了一些,等着黄昏的行礼。 辞盈没等到。 房门被推开之际,她听见的不是来迎新娘子的锣鼓,而是小碗跪地哀泣的一声:“小姐,夫人死了......” 第13章 缀着珍珠的鲜红盖头落地,辞盈从床上踉跄着站起来,穿过屏风推开门,提着嫁衣跑出了房间。 小碗追着辞盈穿过长廊,同辞盈一起被拦住泽芝院门口。 泛着寒意的兵戈停在辞盈面前,头上垂下的华丽珠环打在辞盈的脸上,辞盈咽了一声:“让开。” 守门的侍卫眼神平直地望着远方,仿佛没有听见辞盈说话,手中的兵戈没有移动分毫,辞盈眼眸红了红,怒声道:“我让你们让开。” 侍卫仍旧不为所动,小碗上前来试图交涉,却被辞盈拦住。辞盈看着始终不为所动的侍卫,一只手捏紧小碗的手腕,另一只手抬手从侍卫佩剑中抽出来,抬起直接横在其脖颈处,咬着牙冷声道:“我再说一遍,让开,我不管你是得了谁的命令守住这道门,再不让开,就去死。” 侍卫眼神一凝,翻手想要夺去辞盈手中的剑,被辞盈一把将剑横成片,直直落下去,另外一个侍卫忙拉住想要夺刀的人,让出了身位。 辞盈没有心思同两个侍卫计较,将刀砸在侍卫脚边后,匆匆赶去了夫人的院子。一路上见到她的人都跪拜下来,长廊上红色的绸缎还未撤下,恍惚间辞盈还能听见远处宾客的声音。 再次被侍卫拦下是在清霜宛门口,还未步入院子辞盈已经听见了里面的哭声,辞盈向后退了一步,望向门口的侍卫,是两个她不认识的人。 望着两张陌生面无表情的脸,辞盈已经失去耐心,想如法炮制时手却从身后被人握住。辞盈挣扎转身时,看见了一道同样穿着鲜红的身影,比声音更快让辞盈感受到的是手心微凉的温度。 声音是辞盈未听过的抱歉温和:“长老那边最近闹了些乱子,各处的院门是我让人守住,大婚时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很抱歉。”说完,谢怀瑾对着守门的侍卫吩咐了一声:“烛一,烛二,让开吧。” 侍卫果然让开。 辞盈向着里面飞奔而去,被风吹起鲜红的嫁衣像是烈烈的火,烛一俯身:“公子,二长老那边问您是否需要取消这门婚约。” 谢怀瑾轻慢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满院的哭声在他身后,一身红衣的青年长身玉立,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淡声道:“为何要取消?” 烛一俯身,头顶的红灯笼还泛着光。风一吹,红灯笼晃呀晃,隔着一道门,里面已经挂起了白布,却也还有些红剪纸未褪干净的影子。 等里面哭声小了一些,谢怀瑾才迈步进去,凡路过之处,众人皆跪伏。房门被辞盈适才推开了没有关上,两个跪地的奴仆也在抽泣。 谢怀瑾顺着光向众人齐聚的一处望去,辞盈直直站立在尸体前面,满室的白布之中,她鲜红一片。 死寂在压低的哭声中蔓延,辞盈俯身下来,掀开了白布的一角。一旁玉笙眼眸无声落着泪,辞盈的手抚摸上夫人的眼尾,冰冷的触感随之传来,强忍了一路的辞盈颓然跪下来,眼眸发胀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了小姐模糊的身影。 有一段时间小姐总爱带着她一起想长大的事情。 小姐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要是我们都是鸟雀就好了,这高墙不再是高墙,春天飞回来,冬日又飞回去,我们康健,自由地根据自然的规律的迁徙。辞盈,你说......父亲死了的话,我能带着娘亲和你嫁去南方吗?” 辞盈掩面,泪直直落下来。 她好像终于到了能回答小姐问题的年岁,明明掰着手指也不过一个轮回,但故事已经有了不可更改的答案。 穿着嫁衣的少女跪伏在床边,整个人渐渐地坍塌下去。 玉笙在一旁已经渐渐擦去了眼泪,她看着跪地的辞盈,上前将白布为林兰盖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玉笙一头撞在了床角上。 “砰——”的一声,伴着众人的尖叫声,辞盈缓慢地抬起头,正看见玉笙姑姑挣扎着倒在放置着夫人尸体的床边,日光伴着烛光的晕眩中,辞盈眼睛被玉笙额头淌出的血染红。 辞盈踉跄着上去扶住玉笙,声音颤抖:“姑姑,姑姑......大夫,去找大夫,小碗,小碗。” 可怀中的人已经停止了呼吸,甚至没有留给辞盈一个道别的时间。辞盈乱着用嫁衣衣袖擦去玉笙额角的血时,发现玉笙定格的表情竟然有三分的解脱,就好像......玉笙姑姑一直在熬着,只是为了等着她来。 小碗在一旁扶住摇摇欲坠的小姐,可辞盈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她陷入这些天的回忆,定格在夫人歇息时玉笙姑姑对她轻摇的头,定格在夫人昨天晚上的一声声一句句,定格在今天玉笙姑姑为她梳头时僵硬的嘴角。 辞盈同玉笙的尸体一起瘫软下来,眼泪连连而落,像是她昨日如夏雨的心跳。 “砰——”地一声又一声,恍惚间,辞盈感觉自己额头也流下了温热的血,摸上去却发现不是,只是一支缀满红宝石被体温染热的朱钗,就像此刻她身上混着血的鲜红的嫁衣一样。 辞盈的灵魂在痛苦呐喊,但她麻木地说不出一个字,她跪起身,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华贵的嫁衣上多了抹不平的褶皱。 她回身望去,发现房间里的奴仆不知何时都已经离开了。 谢怀瑾走上前,隔着帕子牵住了辞盈的手,将辞盈带到凳子上后,拿起帕子轻柔地擦拭辞盈染血的手。 青年的声音温和:“我让她们先出去了,姨母生前已经吩咐好了。一些到了年纪的丫鬟给了放奴书,府中那边本来每人会有十两的安置费,加上姨母给的十两,足够她们嫁人生活。还有一些年纪还小或者不愿离开的,就放到你名下了,奴契等三日后管家会送到你房中。” 辞盈瑟缩了一下身子,这种瑟缩被谢怀瑾察觉到。他没有介意,脸上神色依旧温和,松开手后将帕子递到辞盈手上:“沾了血,你先擦拭一番,你院子中的婢女回去取衣裳了。今日宴客已经散了,虽我们没有行昏礼,却也已是夫妻了。姨母新丧,礼数从简,可能会委屈你。” 辞盈忙摇头,捏紧帕子。 她望着面前的青年,被伤悲泡着的心被分割成矛盾的两部分。 她和谢怀瑾都还穿着成婚的喜服,但她珠钗凤冠都散了,嫁衣上染着一片一片的脏污,与她全然不同的是,谢怀瑾浑身清正工整,喜袍衬得人分外温润如玉。 辞盈犹豫着,或者说,从那日赏花宴后她就一直犹豫着。 听闻夫人死讯的那一刻,她不曾想过她的未来。直到玉笙姑姑死在她的面前,温热的血淌到她的手上,这世间她熟悉的人除了下落不明的茹贞再没有一个。 辞盈六岁来到谢府,小姐无数次将她拥有的一切放在辞盈身上,辞盈借着小姐的眼看过了太多世家子弟之间,世家同世家之间的虚与委蛇。 如若说她完全不懂世家之间的弯绕,太过虚假。 从谢怀瑾牵着她手的那一刻,辞盈就知道即便夫人死在了大婚当天,谢家也不会悔婚。 她年少的心上人温和有礼,甚至褪去了平日待旁人的七分疏离。 在所有人面前,他给予了她一个新婚妻子的尊重。 他很好。 他太好了。 于是辞盈开始陷入更深的犹豫,她问自己,她真的能成为谢家长公子的妻子吗? 她真的该成为谢家长公子的妻子吗?这场被夫人以死相逼换来的婚约,在夫人死后她要继续以此压迫自己的心上人吗? 小碗迟迟没有来,于是迟疑间,辞盈得以看见自己嫁衣上冷透的血。血的颜色比嫁衣的颜色更深一些,盖住了金线勾勒的凤凰的眼睛。 很多年后,辞盈常觉得自己天真。 那时她竟然认为—— 那个名叫辞盈的婢女,后来的谢家少夫人,未来的谢家主母,在灿若春华的青年温和向她递过干净的帕子那一刻,真的拥有过选择的权利。 更天真的是,辞盈看着谢怀瑾的眼睛,将那一切迟疑都生生咽下。 她的嫁衣上染了好多血,她被这么多人推着走到她年少的向往之地,她拥有此生最大跨越阶级的机会,她再不是那个会被生父用十两银子卖去妓|院的女童。 辞盈想,她应该收下这份血淋淋内里却全是爱的礼物。 就像夫人说的那样。 她喜欢面前这个人,即便这份心动到这里已然不太纯粹,但她喜欢面前这个人。嫁衣上的被血糊了眼睛的凤凰仿佛在哀鸣,金线在黄昏的光下泛起华丽的光泽,身后的两具尸体含笑地看着辞盈。 推开门,院子里面应该已经摆放好了棺材。 灵堂需要数不清的白花,辞盈将自己头上血红的珠花缓缓拿下,金簪在桌子上发出很轻的一声响动,白日燃着的烛火陡然就灭了,明明还有黄昏的光,屋内却还是黯了不少。 谢怀瑾抬手抚上辞盈落泪的眼睛,少女眼睫轻轻颤动,却在下一刻牵住了谢怀瑾的手。 【作者有话说】 注:谢怀瑾是变态。 第14章 谢怀瑾不意外辞盈的选择。 辞盈只是顺应时势做了一个聪明人会做的选择。 于是黄昏的光下,青年牵起他新婚妻子的手,淡声吩咐外面的奴仆:“进来吧。” 辞盈回身,看着一群人鱼贯而入,俯着头走到床边,掀开白布将夫人的尸首抬到外间的棺木中,另外有两个眼熟一些的丫鬟抹着泪从地上扶起了玉笙姑姑的尸体,用湿润的帕子擦去其脸上凝固的血迹。 丫鬟随后跪到她们身前,拿出了一方帕子,双手交叠呈上来。 辞盈颤抖着手接过,上面染着墨写着玉笙姑姑的遗言:“奴自幼时伴夫人左右,而今已经四十余年,今夫人逝去,奴亦追随去,只求少夫人将奴火化之后置入夫人的棺木。” 两个丫鬟俯身跪下去,头碰到地上,久久未能起来。 辞盈捂住嘴,眼泪疏地又落下来,但她强忍着哭声吩咐:“吩咐外面的人,按照玉笙帕子上所言,火葬后将其骨灰制成陪葬,七日后同夫人一起入坟墓。” “是。” 两个丫鬟又行了一个大礼,传话之间,外面有侍卫过来抱起玉笙的尸首。两个丫鬟仍旧跪在地上,辞盈闭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侍卫已经抱着玉笙的尸体离开,光恍恍地模糊着辞盈的眼睛,她俯身将两个人扶了起来,轻声道:“去送送吧。” 辞盈目送着两个丫鬟离开,隔着一扇绣着翠鸟的屏风,外面人影交织匆忙,白色的陵布从长廊布到院角。 少女眼眸泛着红却已经没有落泪,她安静地看着外面的一切。而在她的身边,谢怀瑾淡淡地看着她,随后转过身。 两个身着喜服的人并立在屋檐下,一同望向外间。 与此同时,祠堂里面吵开了锅。 起源于林兰的一封手信,或者用更为如今更为妥帖的说法——遗书。林兰在遗书中言,她不愿葬入谢家祖陵,并且要给已经死去的女儿谢素薇迁坟,两人同葬于长安东郊一处宅子内。她尸首下葬之时,若玉笙已不在人世,同她一起葬入坟墓。 谢怀瑾慢着步子到时,祠堂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 “不可能,哪有谢家妇不入谢家祖陵的道理,传出去后天下将如何笑话谢家!”四长老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力摆了摆衣袖怒道:“荒唐,简直荒唐!” 谢怀瑾淡笑一声,当初二妹身死,有一小辈提出要将二妹葬入祖坟,这位长老也是如此愤慨:“不可能,哪有未出阁女子入谢家祖陵的道理,不祥,此为不祥之兆,为一时之不忍,乱了我谢家风水,毁了我谢家百年基业,谁担当得起!” 守门的侍卫看见谢怀瑾,躬身跪下行礼。 谢怀瑾淡漠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停在那位四长老身后。 四长老原本还在与那位二长老辩论,周身也一直有附和反对的声音,突然二长老噤声,其他人也全都安静了下来。 诡异的气氛让这位四长老迟疑转身,正巧对上谢怀瑾那双淡淡的凤眸,四长老吞了一口口水,也安静了下去。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谢清正开口:“扶荷,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嗯。”谢怀瑾走到一众牌位前,点了一根香,素白修长的手指扇了扇风,香灰落下一些,露出里面泛红的根芯,青年端正将香插入香炉,行礼后转身,望向左后方那位四长老:“......天下将如何笑话谢家。” 谢怀瑾一字一句重复这位长老的话,周围的人都噤若寒蝉,有些人隐晦地看了二长老一眼,二长老退让一步以示态度,一部分人变了脸色。 谢清正冷着脸看着,随后淡淡地闭上了眼,仔细看会发现他的瞳孔在瑟缩,没有人会比谢清正更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一刹那—— 墨愉的剑刺穿四长老的脖颈,谢怀瑾望向周围的人,温文尔雅:“我父亲百年之后定是要同我母亲合葬的,姨母嘛......我们顺应姨母心意好吗?” 在场人忙忙点头,纷纷附和,有几人不服却被身边的人按下头,在散去后低语,四长老尸体都没凉呢,这么想当下一个尸体,这段时间谢家死了多少人心里没数吗,没见家主都没管吗? 墨愉无声回到谢怀瑾身后。 众人散去后,谢清正无声凝视着谢怀瑾,香炉里面那根香已经要燃尽了。 “殊荷。”谢清正的声音低了下去。 谢怀瑾抬眸望向谢清正,淡声问道:“你百年之后是想同我母亲合葬,还是姨母?” 人后他已经不再唤他父亲。 殊荷平静地恨着他,像恨着谢家一样恨着他。 谢清正要说的话就咽了回去,只用一种悲哀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孩子。他宁愿他的孩子同他一般麻木一生,不至于到了现在孑然一身,恨着家族也恨着他。 谢家用了十几年,养出了世人无可指摘的君子。 可殊荷不是君子,是怪物。 披着君子皮的怪物。 谢清正仿佛已经看见谢家这轮大船的沦没,他咳嗽着说不出话,谢怀瑾收回眼神转身离开,墨愉依旧像一条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只在拐角穿过门的时候,很冷地向里面看了一眼。 * 谢怀瑾走后,辞盈换去了身上的嫁衣,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跪在夫人灵堂前守灵。 半夜时分,辞盈恍然想起今天是她和谢怀瑾的新婚夜。 小碗黄昏时分传来了消息,说待到夫人下葬那日,会给小姐移坟。辞盈只思索了一瞬,便明白了。 玉笙只给她留了一方帕子,夫人的手信也未提及她,应当是不想她卷入这场风波中,而这么快就定下来,辞盈不难想到夫人拜托了何人。 谢怀瑾。 辞盈守了一夜,隔日清晨却也不还觉得困倦,被小碗扶起来准备回去修整一番再来时,灵堂外面陡然传来陆陆续续说话的声音。 辞盈停下步子,一个穿着淡黄襦裙的少女领着两个上了年纪穿着雍容华贵的老人步入院子,辞盈只一眼就明白了是谁。 穿着淡黄襦裙的少女见了她,似是认识她一般,狠狠瞪她一眼后转身挽住老妇人的手:“祖母,祖父,姑姑的灵堂就在前面了。” 辞盈站立在灵堂前,几人经过她时,少女将她的身体猛地一撞,辞盈被撞到柱子上扶住柱子,小碗忙扶住辞盈,见少女嚣张也不敢贸然张嘴。 少女于是更得意,却也嫌恶地看着辞盈。 辞盈从柱子上缓缓起来,她捏了一下自己发酸的手臂,望向一直未说话的两位老人:“您二老既然来了,就去给夫人上柱香吧。” 两位老人望向灵堂里,拒绝了身后奴仆和搀扶,连一旁娇俏少女的关心也拒绝了,互相搀扶着走了进去。少女看了辞盈一眼后,也进去了。 两个老人扶住棺木,小心推开一些,嗓音苍老低哑,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嗓子:“玉笙那丫头呢?” 辞盈将玉笙撞柱的事情说了一遍,两老听后哭了起来,半个时辰之后被仆人搀扶着离开了。 小碗愣愣地看着,轻声道:“是林国公夫妇吗?” 辞盈点头。 “那小姐为何要故意相撞?”小碗义愤填膺。 辞盈心中有猜测,但是没必要说给小碗听,特别是在夫人的灵堂面前。她吩咐了人守着灵堂,自己准备回去修整一下,走到一半才想起来她的东西都被奴仆搬到泽芝院了。 辞盈带着小碗回去,这次泽芝院守门的侍卫换成了当时守在夫人院子前的烛一、烛二两人,两人见了辞盈,低头:“少夫人。” 辞盈问:“公子在吗?” 烛一烛二摇头:“林国公府来人,公子去接待了。” 小碗随着辞盈进去,眼睛在烛一烛二脸上转了转,进去之后小声说:“他们生的好像。” “同胞子。”辞盈有些累了,本来只是准备回来换一身衣裳,褪去衣物后眼前一阵发昏,被小碗扶到床上强制性地休憩了半个时辰。 想到烛一烛二说的事情,辞盈打算去前厅看看。 换衣裳的时候,小碗摸着辞盈手臂的一处:“那小姐将您都撞青了,一声道歉都没有。” 本就是故意的哪里来的道歉,辞盈垂下眸:“无事。” 小姐同她讲过林家,将跋扈写在脸上的只会是那位林二小姐了。辞盈同小碗步至前厅,一路上没有遇见太多人,到了门前时里面突然传来林国公苍老的声音:“殊荷,这一月就麻烦你了,阿姝在家里总念着你,如今兰儿新丧,她留在府中也能陪陪你。昨日外祖父信中同你说的事,你可有考虑?” 谢怀瑾温润一笑,还未说话林老太太已经开口:“我们从你父亲那听见了你同婢女的婚事由来,是兰儿胡闹,一个奴隶怎么配得上你。兰儿就是怨恨当年的事情,这么多年了,一直放不下.......唉,如今兰儿也走了,昨日婚事也未完礼,我和外祖父为你做主,取消了罢。” 【作者有话说】 怪物,大怪物,嗷呜嗷呜嗷呜 第15章 淡黄衣裳的少女,也就是林姝,此时正乖巧地站在林国公夫妇身边,目光盈盈地望着对面的谢怀瑾。 她是林家这一代小辈中唯一的女孩子,自小受尽了宠爱,年幼的时候便倾心于表哥谢怀瑾,祖父母也问过她意愿,知晓她心意后答应她一定让她成为表哥的妻子,只是被那卑贱的婢女横插一脚。 她出生的时候恰是大姑染疫死的那一年,她曾经听祖父母说过很多大姑的事情,也在父亲书房内看见过大姑的画像。故而明明大姑早死,她对大姑也算有一些了解。但二姑...... 林姝其实不太喜欢新逝的二姑,在府中时,祖父母和父亲总是对二姑三缄其口,一副难言的模样。人的喜恶是会传染的,林姝看着看着,对素未蒙面的二姑就有了不好的印象。 再后来,祖父母因为她的事情去寻二姑,二姑竟然多次拒而不见,后来更是闹了长安这段时间最大的笑话,以死相逼定下了表哥同那个婢女的婚约,连祖父母都在家中怒骂二姑胳膊肘向外拐,宁愿便宜一个婢女都不愿意帮帮她嫡亲的侄女。 林姝就更喜欢不起来了,这次随祖父母来也是为了见表哥。昨日祖母已经同她说清利害,二姑已逝,表哥和那个婢女尚未行礼,官府的文书也没有走下来,礼数上表哥和和那个婢女并不算夫妻,他们会为她游说表哥,让表哥断了同那个婢女的婚约。 至于她,先留在谢府,等二姑的丧期过去之后,两家再提联姻之事。几十年来谢家和林家一直有所关联,这一代表哥是家主,她又是府中小辈中唯一的女孩子,合该她们成婚的。 想到这,林姝的眼睛亮晶晶的。 辞盈站在门外,恰好能看见林姝的神情。小碗在一旁捏紧拳头,听完低骂了一声:“无耻!” 辞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风轻云淡,衣袖下的手却也捏的青白。倒不是同小碗一样为自己打抱不平,而是她听着林国公夫妇这番话,他们今日前来根本就不是来祭拜夫人的。 小碗还在愤恼,就看见一道素白的身影走了上去,不是旁人正是辞盈,小碗要伸手拉住却已经来不及,只能也低着头跟了上去。 一席人见她出现,脸色各不同。 谢怀瑾温润一笑,万物复苏,一旁的林姝捏紧了帕子,怒声道:“没见主人家在谈话吗,奴婢就是奴婢,一点礼数都不懂。” 林老夫人拍了拍孙女的手,换了一副模样:“孩子,既然你来了,也过来吧。”辞盈走近一些,老太太捏紧了还要作乱的孙女,面目慈祥说道:“阿姝我们宠溺了些,有些坏了规矩,但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着,林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杯:“既然谈到了你,你听听也好。老身见你生的也聪慧,听说从前将素薇那孩子服侍得也很好,应该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该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你收拾收拾行李离开谢府,我让怀瑾为你准备二十两傍身的银两,若还是不够,老身再为你添上十两,切勿贪心。” 是劝告,更像威胁。 辞盈捏紧了帕子,走到谢怀瑾身边。 今日谢怀瑾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袍,远远望去像西山湖畔的雪,清冷白莹。 自始至终,青年没有说话,只是在辞盈走进时,端着茶杯淡淡饮了一口。饮茶之时两个人背对着众人对视了一眼,辞盈惊讶地发现,谢怀瑾眼眸里面竟有三分笑意。 辞盈本来很生气,但反差感实在太大了,那边林老夫人还在倒豆子,这边谢怀瑾在对她笑,辞盈差点将*自己要说的话都忘记,怕自己也笑出来,又不舍得瞪谢怀瑾,掐了下自己手心不再看他,转身望向林老夫人。 她俯着头,轻声道:“林小姐和林老夫人说的极对,奴自然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林姝眼神中流露出不屑和欣喜,林国公和林老夫人也对视一眼流露出满意和轻蔑,只有谢怀瑾放下茶杯安静地等着辞盈后面的话。 “只是......”辞盈面露迟疑:“那日在夫人棺材前,奴已经同公子拜了天地......”辞盈欲语还休,望向对面的林国公夫人,面上写着纠结。 “不算数,怎能算数!”林老夫人站起身,声音大了些。 辞盈被逼的后退一步。 林姝咬紧了嘴唇,虽然她不算聪明,但也咂摸出来一些,凭着直觉追上去质问:“你是不是就想赖在表哥身边?” 辞盈小声道:“在我夫君身边也算赖吗?” 林姝大怒,气得顾不及形象,抬手要打人。 辞盈扑到谢怀瑾怀中,谢怀瑾陪着演完了剩下的戏,抬手将辞盈护住,身后的墨愉一把架住了林姝,惹得林姝哇哇大叫:“表哥,表哥!” 乱作一团,谢怀瑾有些无奈说道:“外祖父,外祖母,二姑还在的时候谢府已经向官府递交成婚书了,婚书成婚前两日就送来府中了,按道理来说,辞盈现在的确是我的妻子。” 辞盈怔了一下,小碗低着头在旁边出了一口气。 林姝眼睛陡然红了:“不可能,怎么可能......” 后面就没有辞盈什么事情了,林国公夫妇脸色难看,最后带着林姝走了,只说改日再送林姝来。 他们走后,辞盈脸上的神色立刻冷了下来。 谢怀瑾聊有兴趣地看着辞盈生气的模样,好心地斟了一杯茶水,递给辞盈。辞盈接过,低头抱歉:“对不起。” 有很多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甚至无需她出面将事态激化,但她选择了最无用的一种,只是为了气一下那几人。 谢怀瑾淡声一笑:“无事,我也许久未见外祖父母他们破防至此了,我一人是万万做不到的。只是等过些时辰外祖父母就会反应过来,日后定然会为难于你,原本记恨于我的事情就会分到你身上。” 青年将一切娓娓道来,辞盈握紧了手中的茶。她不是不知道今天的事情自己做的莽撞,头更低了些。 但只一瞬,谢怀瑾的清润的声音响起:“不过夫妻本是同林鸟,记恨于你或者我,本也无差别。” 辞盈脑袋低着,砰砰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她抬头缓慢地看向谢怀瑾,正对上青年含笑的眼。 小碗在两人身后红了耳朵,转头看见墨愉冷冰冰的脸,吓得眨了眨眼睛转了过来。 回去的路上,小碗跟在辞盈身后,羡慕道:“小姐,不对......少夫人,公子人真好呀,和从前府中人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辞盈捏着帕子,其实不太听得清小碗在说什么。 她的心绕着谢怀瑾说的那几个字,手捏紧帕子,眼睛眨了眨,露出些无措。她其实敢如此说,也有对视时谢怀瑾对她笑了的缘故,她知道大概率谢怀瑾会站在她这边,她只需谢怀瑾站在她这边。 但也没想过会这么...... 明明是一样的意思,但是从那个人口中说出来,就是不一样。 辞盈一直到灵堂前才冷静下来,她望着夫人的灵位,想起不久之前她也是如此望着小姐的灵位。小姐死的时候目光留恋地望着她,却只有留恋,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过早地被宣判了早亡的结局,于是悲伤化在了每一年的春日、夏日、秋日、冬日,未夭折已经是因为谢家的小姐可以用一日千金的上好药材吊着,于是临走的时候,小姐并没有什么别的情绪,只是摸了摸她的眼睛,让她别哭。 小碗看着辞盈悲伤的背影,看了眼夫人的灵位又看了眼外面守灵的人,手中拿了一件衣服披上去。 辞盈没有太多悲伤的时间。 因为对于这段婚事的质问和威胁,林国公夫妇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辞盈捂住自己心动的心,清楚地明白,她要长久地留在谢怀瑾的身边,不能像现在这样。 她不能每一次都靠谢怀瑾,她要拉住谢怀瑾尚怀善意的手,一步一步地爬上去,所有东西,只有攥在自己手中,才真正是自己的。 她悲观地觉得,人是会变的,最初秀才会慈爱地将她抱在膝头识文认字,可后来逃难面无表情将她换了十两银钱,最初茹贞守在她身前大声说会保护她一辈子,可后来是一次又一次背叛。 辞盈捂住自己的心,它跳着,即便她如此明白人性的不堪,它依旧一直跳着。 幸好,她喜欢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送夫人出殡时,辞盈亲手将玉笙姑姑的骨灰放了进去。 路上,雨纷纷。 谢家最近死了不少人,但知情的人不敢言一句。原本应该引起轩然大波的长公子的婚事,竟然也就如此平息了。 祠堂里,谢清正望向面前的牌位,他身后的长老出声:“林家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怀瑾说已经同那婢女在继夫人棺材前拜了天地,官府那边也早已备案。清正,林家那边隐有怒气,若处理不当,任其发展,恐会生事。那婢女有何本事勾了怀瑾心魂,坏了谢家和林家的关系.......” “这十年林家和谢家关系本就不如从前了。”谢清正淡声道,随后无奈地望向身后的人:“勾了心魂,长老,旁人不了解那孩子你还不了解吗?” 阴影中出来一人,赫然是二长老。他缓缓走出来,摸着自己的胡子:“可娶一婢女有何好处?” 谢清正闭眼,声音中有了三分哀戚:“娶这长安城中任何一位高门高户的小姐,都不会有这婢女来的好处多。” 在二长老睁大的眼睛中,谢清正缓缓吐出几个字:“卫然。” 卫然,几月前班师回朝的卫大将军,林兰逃婚未成的心上人。 这些年来君王多次赐婚,甚至要将自己胞妹下嫁,卫然充耳不闻。名声鼎盛,手握十万大军,屹然独立于世家之外。 第16章 之后三月,辞盈没有太见到谢怀瑾。 二月时,谢怀瑾在科举之中夺得了探花的位置,大殿之上被授予了翰林院编修的官职。明面上只是正七品,有眼之人却都明白,晋升至内阁是迟早的事情。 后来因为婚期和丧期的原因,谢怀瑾在家休憩了一段时间。等官府那边下了文书,处理完婚事和丧事,就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如今辞盈的贴身丫鬟除了小碗,还有泠月和泠霜二人,也就是当日抱住玉笙哭的两个丫鬟,是夫人留给辞盈的人。 府中的事务一直由老太太掌管,泠月和泠霜教辞盈打理的主要是夫人留下的东西,说是教,其实只是为辞盈介绍一下,除了盈利入辞盈的私库,其他的都和从前一样由泠月和泠霜负责。 转眼就到了九月,院子里的古树枝叶依旧青绿,辞盈看着泠月和泠霜递上来的账,看着看着有些发神。 夫人入殡之后的三月,辞盈只见过两次谢怀瑾。 两次都很匆匆,谢怀瑾好似很忙碌,辞盈不忍打扰便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其中有一次是她生辰,那是一个雨日,深夜之时,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她本没有期望,推开门之际却看见了屋檐下撑着伞的青年,他递过一本辞盈寻了很久的古籍,温柔说了一声:“生辰快乐。” 他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辞盈接过古籍道谢,听见他轻声道:“原想早些回来,被一些事情耽搁了,抱歉。” 辞盈忙摇头,她捏紧手中的古籍,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天色很晚了,早些歇息吧。”说完,谢怀瑾就撑着伞离开了,透过长廊,辞盈遥遥看着谢怀瑾的背影,在拐角处烛一还是烛二伏在青年耳边说了什么,青年冷肃了眉眼,撑着伞离开了院子。 小碗在房中小声道:“少夫人,您应该邀请公子进来喝杯茶的。” 辞盈垂眸,她明白小碗的意思。 小碗又追上来,低声道:“少夫人,您要主动一些,公子这么忙都还抽空回来为您送生辰礼,心中定然是有您的,您主动一些,总归是好的。大宅子里面没有新鲜事,府中这些日已经有流言了,老太太那边很是不满。” “老太太对我不满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辞盈轻声道,心中却也觉得小碗说的有道理。她望向桌上的茶水,让小碗先下去。 古树上青绿的叶子落下来,辞盈鼻尖闻到一股雨后青草的清香,抬眸之际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谢怀瑾。她忙起身,却不知为何又变得局促起来,太阳光晃着辞盈的眼睛,她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你在家呀?” “圣上最近心情不错,放了我两日的假。”谢怀瑾走过来,摘下了辞盈头上自己没发现的另一片叶子。 隔得有些近,辞盈能闻到青年身上淡淡的清香混着墨水的气息,什么都还没做,辞盈不自觉间脸已经红了起来,小碗在身后咳嗽一声,辞盈给自己鼓了鼓气,牵住了谢怀瑾的衣袖。 谢怀瑾一愣,轻声道:“最近府中遇见什么事情了吗?我最近有些忙碌,如若有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情,同烛一烛二说也是一样的。” 说着,一旁的烛一烛一上前,躬身行礼,他们面容相同,又穿着一样的侍卫服,从辞盈的视角看过去就是一模一样的人。 寻常同胞子有这么相似的吗......辞盈心中晃过一个念头,但轻飘飘的很快就随着谢怀瑾的下一句话飘走了。 谢怀瑾温声吩咐着:“以后见夫人如见我,我身边最近也不需要什么人,你们就暂时留在夫人身边吧。” 夫人...... 他称呼自己为夫人。 然后辞盈就什么都忘了。 一直到谢怀瑾走了,小碗在辞盈身后跺了跺脚,辞盈听见声音后才反应过来。辞盈转身,发现小碗脸鼓鼓的,她捂住自己跳动的心脏,很轻地笑了一声。 小碗只觉得自己主子不争气,辞盈嘛......也觉得自己有些不争气。几个月前的豪言壮志仿佛过眼云烟,一到这个人面前就散了。 回到房中,小碗语重心长,一遍又一遍给辞盈道明如何才能坐稳谢家少夫人的位置:“少夫人,没有家世,就需要宠爱,借着宠爱生一个孩子,是个小姐能让您傍身,是个公子便是谢家下一代的长公子,您这一生就不用愁了。” “嗯,我知道了。”辞盈看着小碗,眼眸温和。 她不觉得小碗说的对,在夫人和小姐身边看多了,高贵的身份只是另一层桎梏,只有绝对的权利才是立之根本。但小碗的确是在切实为她着想,她没有家世,如今也没有掌家,虽担着少夫人的称号,却只是一个空壳子,小碗说的的确好像是她最合适的一条路。 是吗? 那个时候辞盈望着被风吹得泛起涟漪的烛火,眼底是燃不尽的犹豫。大抵爱和欲望混在了一起,即便再聪明的人,也不由得迟疑。 由不得辞盈犹豫,十月中旬的时候,老太太突然病了。 这病来的不蹊跷,太医捋了捋胡子,委婉地表述:“老太太情志不舒,气机郁滞,我为老太太开几贴药,舒缓一些郁气,只痊愈还是需从根源入手。” 辞盈自己翻译,三个字,被气的。 六小姐谢画嫦看了一眼辞盈,辞盈垂下眸,没有回应什么。 老太太也被谢画嫦扶起来,咳嗽了两声不住地望向辞盈,随后是一旁的谢清正:“咳咳咳......” 太医还在一旁渲染:“肝气不足,还是得明清郁结,否则长久下去恐会加重,老太太年事已高,观其脉象平日体乏劳累,需舒心修养。” 谢画嫦又隐晦地看了辞盈一眼,这时辞盈反应过来了,唱这么大一出戏,太医话里有话,原来是冲她来的。 房间内,谢清正蹙眉,望着病床上的母亲。 难得休假的谢怀瑾站在辞盈身侧,见到辞盈抬起眸,乌黑的长睫如颤抖的蝶翼,一双如秋水的眸凝视着前方。 这是反应过来了。 青年素白修长的手指很轻地摩挲了一下白玉扳指。 太医说完之后,老太太唤着:“吾儿啊,吾孙啊,老身这心里......唉,胸闷气短,前些日去庙里高僧说是这府中有相克之人,老身......”说着,老太太吐出一口血,谢清正忙上前扶住母亲,蹙眉看向一旁的太医。 太医忙上来:“哎呀老夫人,这病症眼见着有加重的趋势,吐血乃是大事,需得早日医治。” 谢清正默了,自己的母亲,看了这几十年,他哪里能不知道母亲的想法。谢清正叹了口气,望向不远处的谢怀瑾。 辞盈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只低低垂着眸,这一场闹剧针对她,却又像无数次一样,不由她来决定走向和结局,无力感一点一点盈满辞盈的身体。 老太太模仿着夫人,想借孝道将她赶出门,方法老套,演技拙劣,但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辞盈望向谢清正,随后看向一旁的谢怀瑾。 小碗顺着辞盈的视线看,终于也反应了过来,心中忿忿不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就是扯着自己的少夫人不放。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太医继续把着脉,没有人再出声。 谢画嫦扯了一下老太太衣袖,老太太立马又咳嗽起来,谢怀瑾终于上前一步,温声问太医:“祖母病得很严重吗?” 明明语气温和,听到太医耳中,却吓得额角冒了冷汗,但顶着老太太和六小姐的眼神,太医开口道:“是......老太太年岁已高,长久下去怕是......” 辞盈捏紧帕子,望向谢怀瑾。 这一招是明谋。 以孝道压人。 一是为了挤压辞盈,二是为了出夫人之前逼婚的恶气。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但夫人的事在前,即便把戏再拙劣,招数再明牌,也没有人能说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隐隐投到了谢怀瑾所在之处,等待着谢怀瑾按照剧本所设说出下面的话,谢画嫦甚至已经笑着看向不远处沉默的辞盈。 没有人觉得谢怀瑾会不顺着梯子下,毕竟当初林兰是以孝道相逼,如今老太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谢怀瑾顺着梯子下来就可以了结这场荒唐的婚事。 谢府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身份悬殊至此,也没有人会认为其背信弃义,毕竟当初谢怀瑾是被自己的继母以死相逼,出于孝道才取了一个完全不相配的婢女,虽然有了姜家养女的身份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层遮羞布,长安城中本就没人觉得这门婚事会长久。 只有谢清正,看向自己的孩子,青年温和地挡在自己妻子身前,望向病床上的人时,眼中带着关怀和笑意却都不抵眼底,凉薄一片。 谢清正闭上了眼。 然后,所有人就听见—— “这样。”谢怀瑾叹息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些歉意:“是孙儿和辞盈考虑不周,大婚之日遇上母亲去世,难免有所疏忽,这些日实在劳累了祖母。” 辞盈捏紧帕子,老太太坐起来了些,太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碗气得眼睛通红,然后一众人就听见谢怀瑾恭顺道:“忘记祖母年事已高,府中的事务繁重,应接不暇,如今又病重,定然无力掌管府中中馈,辞盈。” 辞盈有些发愣地走上前,被青年牵起手,温柔地训诫:“不可再懒散了,母亲走了,祖母也病了,身为少夫人,以后府中的事情需要你劳心了。” 说着,谢怀瑾停顿了一下,望向病床上的人:“她初掌家,定会出些乱子,日后若有不会或者不懂的,可能还是需要来请教祖母。” 第17章 周围的一切喧嚣又寂静了下来,老太太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一口气没运上来被气晕了过去,谢画嫦扶住老太太,嘴中喊着:“父亲,父亲!” 太医忙上前诊脉,一只手还在擦额头的冷汗,屋里面的奴仆不知何时又全部跪了下来,低头的瞬间面面相觑。 一阵兵荒马乱之中,辞盈的心陷入一片寂静的湖。 阳光静谧洒下,荒林山川之间,她的心滚动着湖水。 她望着站在她身前的谢怀瑾,长久地望着他。 青年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只温柔地垂眸看着她,在一片狼藉之中,牵着她离开了房间。 成婚之后,辞盈很少能同谢怀瑾呆在一起如此长的时间。 长廊不知何时落下了细细的雨,两个人站在长廊尽头,奴仆转身去取油纸伞。辞盈慢上谢怀瑾一步,是从前为奴的规矩,即便现在身边变了,这些细末的习惯还是没有改过来。 谢怀瑾松开了她的手,十月长廊的藤蔓依旧青绿,辞盈望向谢怀瑾,像很多她从前的梦境,她披上了一个妻子的身份,终于在那个人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谢怀瑾似乎没有太在意辞盈的眼神,他伸出手,一旁的墨愉恭敬递上一个荷包,谢怀瑾看了辞盈一眼,辞盈福至心灵,缓慢地伸出了手。 青年哑然一笑,将那个荷包放到辞盈的手心,在辞盈还未反过来之际,温柔地用自己的手圈住辞盈的手,手指微凉如玉的触感带着辞盈一起缩起手,握住了手心里面沉甸甸的东西。 “是府中的印章,原是你嫁进来那日就该给你的,但祖母一直借故推阻。”谢怀瑾声音温润,细心解释着来龙去脉:“如今祖母病了,也是物归原主。” 辞盈愣愣地看着谢怀瑾,试图厘清里面的逻辑。 但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谢怀瑾是一个很好的人。 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所以从来不同她计较赏花宴和婚约的事情,所以哪怕在他的视角她用那样的手段才同他成了婚,他依旧会给她作为一个妻子的尊重。 辞盈手捏着印章,印章并不大,小小一个,更是不算重,但在这个落着小雨的午后,辞盈还是感觉到了重量。 可能是她的确将心思全写在了脸上,谢怀瑾躬身,拂去她肩上一片尚沾染着水汽的细碎绿叶,温声教导:“辞盈,属于你的东西,得争。” 青年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青绿的碎叶吻过其苍白的指间,顺着廊间的风落入泥土之中。 辞盈抬起眸,已经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心跳,荷包收拉的绳索被青年挂在她指尖,短暂的相触之际,辞盈看见了年少梦中落雪的长阶。 奴仆这时送上了油纸伞,谢怀瑾恰好转身,辞盈张开口却不知道该唤什么。刹那犹豫之际,谢怀瑾已经接过伞离开了,辞盈站在长廊的尽头,手里捏着那一方印章,遥遥望着青年修长如竹的背影。 她重新捏紧印章,眼眸缓缓垂下。 小碗本来还要说“少夫人你应该挽留一下公子”,但看向辞盈时,辞盈却开心地对她笑了起来,小碗本来绷着的脸也跟着弯曲了幅度,最后干脆压下了原本的话,上前搀扶住了辞盈。 两个人一起看着辞盈手上的荷包,仿佛看着未来。 那时辞盈觉得,她距离曾经遥之天涯的爱人仅有一步之隔,而他们尚年少,春、夏、秋、冬,都会成为她向着那人走去的桥梁。 掌家没有辞盈之前想的复杂,她真正了解清楚之后,才发现老太太手里掌握的东西是很有限的。 当然这个有限只是相当于整个谢家来看,谢怀瑾给她的东西相当于从老太太身上剥了一层肉,让她平日会有些事情做。 虽事情算不上繁多复杂,但最开始没有经验时,辞盈还是闹了不少笑话,但也没人会笑到辞盈面前就是了。偶尔辞盈还是会在府中听见闲话,但相较于刚成婚的时候已经少了很多。 十一月的时候,老太太那边传出了病愈的消息,意图要回辞盈手上的印章,但没有人理睬。谢家族中最近也发生了很多事情,人人自危中,也没人可以给老太太撑腰。 就这样,虽然老太太闹了病了两三次,但印章还是牢牢地在辞盈的手中。 这些闹剧,辞盈只在处理事情的时候听小碗说起,小碗讲的很开心,辞盈看着也就开心起来。老太太派人唤了辞盈数次,都被辞盈以身体欠佳推拒了。 老太太虽然知道也无可奈何,小碗劝过两次,辞盈觉得她去了老太太只会更生气,她不用上赶着去触霉头。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听说老太太发了很大的脾气,这一下彻底把自己气病了,说要小辈侍疾。 听见消息,辞盈只觉得自己这次彻底躲不开了,她推了手上一些事情,吩咐好了未来数月的事情,在书房翻着书想着法子怎样能少些蹉跎的时候,烛一敲响了书房的门。 小碗将烛一带进来,时隔一月辞盈再次听见了谢怀瑾的事情。 烛一说:“安淮那边又生了水灾,如今快十二月,天气严寒,谷物坏死,各地仓门打开,依旧食不果腹,民不聊生。圣上觉其有异,特派公子去往安淮一带,赈灾抚民。” 辞盈闭上书卷,眉心微蹙。 烛一又言:“公子言安淮是少夫人家乡,夫人心中定有挂念,问夫人是否要一同前往。” 烛一话落完的时候,辞盈怔了一下:“同往吗?” 烛一仍旧跪在地上,点头。 辞盈自然应了。 她对家乡的印象......只停留在人伢子那一句:““辞盈,你娘昨天投了井,日后你只当这世上无你父母。” 入了谢府之后,辞盈就留在谢素薇身边,这十年来再也没有出过长安。这些年下来,她也没有再见过那个人伢子,所以也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了。 家乡......若是可以,辞盈只想去给绣女上一柱香。 去的那一日,听说老太太病得又严重了些,点名要辞盈去侍疾,辞盈回身听着禀报的人,哪里不明白书房的事情走漏了风声,这还是老太太的手笔。 她望向谢怀瑾,青年没有像之前一样直接替她做决定,而是安静地看着她。奴仆跪成一片,阴雨一般笼罩在大堂里。辞盈捏紧手,没有太顾礼数跑到谢怀瑾身边,小声道:“我要再带些什么吗?” 谢怀瑾说不用。 辞盈牵住谢怀瑾的手,手心微微发颤。 青年感觉到了,握紧她的手。 奴仆在跪在身后,对着辞盈磕着头:“少夫人,少夫人,老太太说今日一定要见到少夫人您......” 辞盈不太擅长处理这种事情,或者她怎么处理其实都不合适,于是她脚轻轻迈了一步,躲在谢怀瑾身后。 一众人再抬头看过去时,看见的就是谢怀瑾冷漠的脸,跪是又跪下去了,嘴里却不再说那些话了。 烛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烛一冷冷看向他,烛二对着烛一做了个鬼脸背对这墙罚站。墨愉静静地看着辞盈,她的脸明显红了,显然是不太擅长做这样的事情,捏着谢怀瑾衣袖的手指颤了好几下。 马车上,辞盈用书掩着自己的脸。马车很大,辞盈坐在一侧,谢怀瑾坐在对面。上了马车多久,辞盈就用书卷将自己的脸挡了多久。 谢怀瑾原本没有在意,阳光洒入车厢,随着马车的颠簸在对面辞盈的身上跃来跃去,他的手指也不可避开地染了一些。 出城门的时候,谢怀瑾想要下车的时候,发现辞盈已经熟睡了。马车停下的时候,身体一顿就睡在了一旁的小碗怀中。谢怀瑾要下车的步子就停了下来,安坐下来,望向一旁的墨愉。 墨愉下了马车,从衣袖中拿出令牌,兵士们忙垂头行礼:“谢大人。” 马车很快驶出城,谢怀瑾躬身捡起地上的书卷,眼神在辞盈脸上停了一瞬。对此辞盈浑然不觉,她这几日安排后面的事情太累了,书卷遮去光竟然睡熟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辞盈愣愣的,睁开眼的时候马车仍在行驶。 耳边传来风声,山间的落日很美,辞盈抬眸看见一身青衣的谢怀瑾正在煮茶。见她醒来,青年悠悠给她递了一杯,温声道:“醒了?” 茶水是温热的,并不烫人,辞盈品不出是什么,但知道定是上好的茶。车厢内,谢怀瑾安静撇着茶,火炉里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外面的落日的光混着流水的光落在车厢内,辞盈安静望着山间的风景,唇畔扬起笑。 但很快辞盈就笑不出来了。 越接近安淮那一带,路上越乱,出行第五日的清晨,辞盈甚至在路边看见了幼童的尸体,而她们距离安淮还有一日的车程。 这一切并不陌生,让辞盈想起六岁时发生的一切。 像是看出了她的不忍,四下无人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烛一烛二漠然不言,辞盈跑了下去。 没有人阻止她,幼童身体僵硬,看上去已经死了两日了。 辞盈没有那么好的眼神,她小心地将幼童抱起来,手探着鼻息。 但已经死去的人怎么会有鼻息呢? 辞盈一怔,眼睛一凝,手触摸上幼童脖颈间的伤口,干涸的血染着少女白皙的肌肤。 这个孩子不是饿死的,而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马车上,谢怀瑾静静地看着抱着孩童的辞盈。 他的妻子,为一个陌生的孩童红了眼。 荒年乱世,雨如泪。 【作者有话说】 昨天的一章好像补不上了,陪朋友生日,我入v那一天多更一点吧宝宝们[鸽子] 第18章 随行的侍卫简单埋葬了孩童的尸体,辞盈有些沉默地回到马车上。 同一方干净的帕子一起递过来的,是一杯温热的茶水,谢怀瑾温柔地望着她,辞盈接过,茶水的温度顺着杯壁一点点进她冰凉的指尖。 她轻声说了一句“谢谢”,干净的帕子裹住她刚刚不小心被碎石割伤的手,小碗在一旁拔出了药瓶的塞子,用手指挖了一点,小心地涂抹到辞盈的手上。 清凉的草药香混着温热的茶水,辞盈望着窗外出神,一直到要启程的时候,墨愉上车来汇报:“应当不是流寇或者凶杀,尸体的神情很平静,也没有挣扎的痕迹,不出意外的话是父母。” 说着,墨愉指了一下前面的土堆:“应该也不是曝尸荒野,只是时间紧急坑挖的有些浅,前些日一场大雨冲去了表面的泥沙,尸体就露出来了。” 辞盈眼眸轻颤了一下,想起很多东西。 她要被秀才卖掉的前一天晚上,绣女瞎着眼睛摸着枯枝踉跄到了她的身边,摇醒本来就没有睡熟的她,让她快跑,快跑。 绣女眼睛瞎了,却还是落着泪,本来烂了的手被绑住她的绳子割得血肉横飞。绣女一边哭着一边同她说对不起,辞盈开口要唤娘,却被秀女泛着血腥味的手捂住。 辞盈闭上眼,让自己不要再去想从前的事情。 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讲话,烛一和烛二前去查探事情,早她们一步去往安淮城内,其他人各司其事,跟在马车后面的身影也渐渐隐了起来。 小碗被请上了另一辆马车,马车内渐渐只剩下谢怀瑾和辞盈。两个人坐在车厢的两边,望着窗外的一切。 黄昏的光已经彻底消散,那个孩童的尸首只是开始,马车避开流民聚集之地,却还是能看见其中的惨状。山林间的尸体有撕咬的痕迹,树都被扒了皮,吃树皮噎死的人倒在大路上,孩童的惨叫声混着大人闷闷的哭声。 像是夏日未下的一场雨,闷得辞盈喘不过气。 “......很久了吗?”这是辞盈问的第一句。 如此惨状,绝非几日之功,即便是她六岁那年的洪灾,也没有如此惨状。安淮距离长安数十日车程,这一路上漫漫的人骨,起码堆了数月。 “六月中旬开始的,消息一直没有传到长安,八月传到的时候,皇上派了官员下去赈灾。”谢怀瑾停了一下,半垂着眸说:“可两个官员死在了去的路上,皇上震怒,又派了两个官员,可还是没有抵达安淮就死在了路上。” 辞盈蹙眉。 谢怀瑾掀开帘子,辞盈随着谢怀瑾一同看过去,一对母女依偎在夜色里。 母亲将自己的手腕往孩子嘴里送,手腕淌着温热的血,却也在寒风里变得发冷。而在她怀中的孩子一动不动,手始终无力地下垂着。 车帘放下,烛火映出其波动*的涟漪,辞盈转身望向谢怀瑾。 她看着看着垂下眸,眼泪落入尚留着余温的杯盏,滴答一声,混入茫茫夜色。 谢怀瑾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白玉扳指,风又掀起车帘,尾声里,墨愉在那位母亲怀中留下了些许银钱。 到了安淮城时,辞盈本已经做好见到更惨烈一切的准备,但出乎她意料,安淮城内还算安定,路边虽然也有衣衫褴褛的人,但比城外好上许多。 到的时候是白日,城门口,排了长长的几条队,辞盈掀开马车看了看,发现官兵正拿着兵刃在赶穿着破烂的人。 辞盈越看越蹙眉,马车前面已经传来小兵的声音,一句问询之后忙跪了下来,周边的官兵也跟着下礼跪拜。 “谢公子,下官安淮太守欧阳燕,听闻公子前来,下官已在城门口等待多日,如今终于盼到公子,还望公子赏脸让下官为公子接风洗尘。” 辞盈无法评价,一定要说,谄媚到了极点。这番阵势下来,他们不像来赈灾,反而像来出游的。 那边官兵还在赶人:“快走快走,今日有贵人,要是扰了贵人雅兴,有你罪受。” 这边,谢怀瑾甚至没有说话,墨愉同欧阳燕冷冷说了一句,欧阳燕就已经让士兵大开城门。 马车行驶起来,路过城门口一角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上来拦在马车前,嘴上喊着:“大人大人,我要状告狗官欧阳燕,他......”才说了两句,反应过来的士兵忙捂住嘴拉了下去。 辞盈望向谢怀瑾,茶几上燃着香,青年衣袖都未动分毫,淡淡地饮着茶。 外面的哭喊声若有若无,马车行驶起来,辞盈顺着被风吹起的车帘向外望去,那个喊冤的人被几个士兵压在地上,那个穿着官服的人狠狠踹了一脚。 马车停在了一处清幽的宅子外。 墨愉上去敲门,良久之后,一个老管家打开了门。 晚上的时候,谢怀瑾同辞盈说,欧阳燕为他们举办了接风洗尘的宴会,问她是否要同去。那时他们正逛到府中一处桥,乌木的桥梁上,两个人并身站立着,少女躬身望着湖中是否有鱼。 听见之时,辞盈问出了马车上她一直没有问出的那个问题。 她声音低落地问:“为什么?” 她慢慢地说着:“为什么赈灾的官员会死在路上,为什么那些难民都被拦在城门外,为什么他们甚至都不遮掩一下?” 她的语速很慢,每一句话说出来时自己都在迟疑,她其实也不是没有答案,只是看着欧阳燕理所当然的态度,明白事情可能没有贪污那么简单。 这一路上她看见的一切让她迟疑,同这一路的见闻,无处不见的生灵涂炭相比,谢府甚至算得上一个大蜜缸。 辞盈有些失去力气,干脆坐在桥上,任由两条腿垂下去。 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在谢怀瑾面前如此去,她垂着眸,轻声道:“安淮地势偏低,又临近江海,所以容易发洪水,我很小的时候就如此了。但就算是我小时候那一次洪水,也没有这么......” 辞盈说不出来后面的话,安静了片刻,轻声道:“谢怀瑾,为什么呢?” 辞盈甚至也不太清楚自己在问什么了,她只是茫然地看着湖面,里面没有鱼。倒影中,身形颀长的青年站在她身后,安静地看着她。 辞盈转身同谢怀瑾对视,随后缓慢起身走到谢怀瑾身前,头缓缓地靠在了青年胸前。谢怀瑾一身青衣,整个人像是山间静谧的湖面,辞盈靠上去,青衫泛了点点涟漪。 秋日的风带着寒意,谢怀瑾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呼吸相触的距离写作亲密。 半晌之后,他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少女的头。 哭声在他怀中响起,谢怀瑾抬眸看着外面的天色,风萧萧,雨瑟瑟。 不知什么时候,少女环住青年的腰,双手交叠,放声哭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哭过,前几月的一切混着这半月的见闻,变成她莹莹的泪。 她没有再能这么哭诉的人,除了身前的青年。他们依然算是陌生,但他是她的夫君和爱人。 一层累着一层,辞盈实在忍不住了。 当年绣女解开她身后绳子的那一瞬间,秀才就冰冷着脸站在绣娘身后,她哭喊着唤娘,绣女仍旧俯身在解她手上的绳子。 辞盈抱住谢怀瑾,眼泪大颗大颗地落。 她不想再说后面的事情。 哭喊声响彻整个黑夜,绣女被打的只剩下一口气,周围都是人,可是没有人拦住秀才,他们饿狠了的眼睛盯着奄奄一息的绣女和身后被饿了几天的辞盈。 几个哥哥姐姐也用那样的眼睛看着辞盈,那天下着雨,绣女哭着,明明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对着辞盈的方向在说对不起,一声又一声对不起,直到人伢子来的时候才止息。 辞盈见绣女的最后一眼,天上下着雨,长长的水痕从那双无神的眼睛里流出来,让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痕。 人贩子将辞盈双手绑在身后,像牵着一头牲口一样牵着同辞盈一样的很多小孩,大多是五六岁的女童,哭着喊着,辞盈不断回身看着绣女,最后一脚被人伢子踹入泥中。 后来辞盈就放了一场火,除了醉酒的人伢子,孩童都趁乱逃了出来,在一众孩童茫然的眼神中,辞盈冒死跑入火中,唤醒了因为醉酒熟睡的人伢子。 人伢子的头发被烧掉了半边,将她抱着出来时蹲下身眼神复杂地摸了摸她的脸,两个人一起出来的时候,有些孩童趁乱跑走了,有些人依旧呆呆地呆在原地不知道有何处可去。 人伢子叹息了一声,又摸了摸辞盈的头,原本会被卖入青楼的辞盈就这样换得了被进去谢府为奴的机会。 谢怀瑾胸前的衣衫被眼泪浸湿,他安抚少女的手很久才停下。 远在长安的泽芝院的书房内曾经放着一份关于辞盈的卷宗,远比谢清正那一份要详细。 与之不同的是,谢清正那上面寥寥几笔写着辞盈六岁之前的过往,曾送到谢怀瑾手上的那一份上,密密麻麻都写着两个少女关于自由的一切遐想。 谢怀瑾看着怀中这个被他姨母和妹妹用天真养大的孩子,在姨母和妹妹都离开人世之后,她像一件遗物一样被留在了他的手中。 他善待她。 他带她看她年少时和妹妹一起遐想的自由。 群雄割据,饿殍遍野,生灵涂炭。 哭什么。 但这么想着,青年的手还是温柔地抚了上去。 第19章 安淮临水,当地的建筑大多临水而建,在河床上打下木桩或者石桩再用宽厚均匀的木板铺盖,富贵一些的人家会在水中建起阁楼,夜幕降临时,风吹起阁楼高处柔亮的灯笼。 晚上欧阳燕为谢怀瑾一行人举办的接风宴就在一处富丽精巧的水中阁楼上。秀丽婀娜的婢女穿着整齐的服饰,引着谢怀瑾和辞盈一行人向拐角的木质楼梯走。 楼梯并非方方正正,而是围绕着阁楼旋转着,辞盈走在楼梯上,向外能看见远处水上花舫的风光,几人头顶高低错落挂着灯笼,滚烫的烛火烧着夜色的寂静,里面已经传来丝竹的声音,远远看去,歌舞升平。 待宾客都坐齐,欧阳燕对着一旁的管家使了一个眼色,管家指挥着人先上菜,欧阳燕是主人家,虽然有心让谢怀瑾坐高位,但被谢怀瑾推辞后也不好强求,于是还是自己带着夫人坐在高座上。 宴会上不仅有欧阳燕,辞盈向后望去,安淮几乎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来了,几乎都用热切的眼神望着谢怀瑾这处。 欧阳燕一直讨好恭敬说着什么,言语间尽是恭维,偶尔谈到一些官场上的事情,神情碎放松话语间却有打听和试探的意思。 谢怀瑾偶尔会回上一两句,见辞盈望向他,就用公筷为此辞盈夹上一两道菜。桌上菜肴珠翠之珍,山珍海味,尽在其中,不用品尝也知道很美味,但辞盈夹入口中却尝不出滋味。 丝竹之音靡靡,婀娜的舞姬十一月还穿着单薄的衣裳,赤着脚在大堂正中旋转。辞盈又吃了一口,小碗在一旁捏紧了辞盈的衣袖,辞盈抬手盖住小碗发颤的手,很轻地摇了摇头。 一旁谢怀瑾已经没有再理会欧阳燕,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地传入辞盈的耳朵:“合口吗?可要再用些什么。” 这时宴会已经进行到半程,不远处有醉酒的人抱住了舞姬丑态尽显,欧阳燕脸上也出现了疲意是不是用余光看着谢怀瑾的脸色,河面上的风顺着窗户吹进来,温热的烛火也变得有些冷然。 辞盈实在有些呆不下了。 只外面饿殍遍野,这里山珍未动分毫,辞盈实在有些受不住。在谢怀瑾的问声之后,拿起筷子又勉强吃了几口。 放下筷子后,一个醉酒的官员上前来,眼神眯着看向辞盈,要说什么的样子。 还未等那官员说话,欧阳燕已经走到身前让人将官员架了下去,端了一杯酒赔罪道:“夫人恕罪,他喝多了,人都认不清了,平日不敢这么造次的,改日我定让他上门来向夫人赔罪。” 说着,欧阳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辞盈没有说话,下意识握住一旁谢怀瑾的手。 欧阳燕本也是做给谢怀瑾看,见状,又笑吟吟对谢怀瑾点了点酒杯:“当年下官在长安时一次宴会上曾见过谢大人,公子比之谢大人真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惊才绝艳。” “家父?”谢怀瑾温声说道。 欧阳燕笑着点头,然后就看见一身雪色长袍的青年淡然抬眸,声如珠玉:“家父也同我说过那场琼林宴,说有一举人开罪了贵人,他惜其才华,不忍为其求情。” 辞盈看向欧阳燕,其嘴角一直挂着的笑有了僵硬的痕迹。 “只可惜。”谢怀瑾摇了摇头,淡淡地望向不远处水面上的花舫,灯火璀璨,歌女的歌声迎着风顺着水波荡来:“曾经一文惊长安的欧阳大人,如今变成了......” 谢怀瑾在欧阳燕僵硬的笑容中,眼眸轻蔑地扫了扫,带着无尽的冷意。 欧阳燕不至于还听不出来,咬牙切齿要威胁时却被一把冷刃架在了脖子上。墨愉如一道影子般出现在欧阳燕身后,在欧阳燕要放厥词之前,用森寒的兵刃让其将废话收回去。 “贪官,走狗。”说着这样的话,谢怀瑾语气却很平淡。 花舫越来越近,大堂上的官员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密密麻麻的箭予就刺穿了他们的心脏。鲜红的血淌入水中,舞姬和仆从四下尖叫,辞盈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握紧谢怀瑾的手松了一分。 欧阳燕看着一一倒下去的人,激动道:“你怎么敢,怎么敢......” 谢怀瑾看向一旁明显呆愣的辞盈,她身体颤抖着,双眸紧紧地看着血流成河的远方,出于对死亡和鲜血的恐惧,本能放开了他的手。 青年摩挲了一下大拇指上白玉扳指,转身望向欧阳燕,唇上染了些笑意:“只是一个安淮,我有何不敢?” 欧阳燕高声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人,你谢家的确权倾朝野,但终究这天下不是你谢家的一言堂,你以为那小皇帝这一次为什么要派你来,谢公子,我不信你会愚笨至此,不明白这乱世里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这一声让辞盈从漫天血色里面回神,她眸色复杂地望向身侧的人,青年唇畔染了些笑,声音轻而淡:“你是觉得那人会因为你......”说着,谢怀瑾上下扫视欧阳燕一眼,淡淡道:“因为你同我作对吗?” 空气中一片死寂,欧阳燕瞪大眼。 欧阳燕要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谢怀瑾已经有些不耐,手指轻抬了抬,一瞬之间,墨愉眼眸轻垂,欧阳燕就软软倒了下去,要说的话被一把利刃封在夜色里, 血淌到了辞盈脚边,谢怀瑾接过帕子轻轻擦了擦自己的手,转身看向辞盈。 少女唇色惨白,脖颈处的肌肤都起了细小的疙瘩,身体颤抖着恍若风中的柳条,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谢怀瑾一点都不意外。 好像又要哭了。 他想。 但下一刻,辞盈没有哭,她只是扑到他的怀中,比上一次更紧地抱住了他,双手搂在他的腰间,不断地收紧,整个人埋入他怀中。 如若辞盈知道谢怀瑾此时的想法大抵会诧异。 谢怀瑾居然会觉得她会因为害怕鲜血和死亡而害怕他,仅仅只是因为他杀了这些贪官污吏,杀了这些蛀烂了安淮趴在无数人尸体上吸血的虫,如若辞盈知道,她大概会紧紧地握住谢怀瑾的手,认真地说。 ——是英雄。 谢怀瑾。 辞盈目光灼灼地望着谢怀瑾,血腥味让她呼吸不过来,但她仍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跳得很厉害,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厉害。 她听见自己问谢怀瑾:“都杀了处理起来不会很麻烦吗?” 青年眼中有些讶异,但很快借夜色掩了过去,眼睛望向少女紧紧攥紧的他的手,轻声道:“会,但如果是对我来说,还好。” 辞盈眼眸其实已经蒙着水汽了,但听见这一句,还是弯了眸,夸奖道:“好厉害。” 墨愉在两人身后抬眸了一下,不远处收刮战场的烛一烛二对视了一眼。小碗早就吓得晕了过去,被同行的婢女搂在怀中。 辞盈又真心夸赞了一下:“好厉害,谢怀瑾。” 随后是很轻的一声:“谢谢你。” 辞盈并不笨,杀了一个地方的官员,即便是谢怀瑾也会有数不清的麻烦事。即便这里面只有万分之一是因为她一路淌下的泪,是因为安淮曾是她的家乡,她也很感谢谢怀瑾。 后来的半个月谢怀瑾变得很忙,辞盈就寻了墨愉,给自己和小碗都安排了差事。城门打开,每日都有下面的地方流亡而来的人,这些都是那场洪水的受害者,辞盈让墨愉在城门口的地方安排了施粥的棚子。 除了赈灾的钱,她另外添了一万两白银给灾民们施粥,又添了三千两买了大量退热避寒的草药,熬成汤药每日布粥的时候分发下去。 小碗虽然也觉得辞盈做的对,但是觉得辞盈还是要给自己留些银子。 辞盈想了想还是没有和小碗说银钱的事情,银钱真正算起来其实并不能算是她的,是夫人留给她的。她拿出来做些善事,每一分都是在为夫人和小姐积德,如若夫人和小姐知道了,也定是觉得她做的对。 等到安淮的官员重新安排好,基本上安置好了灾民,虽然大多数重建的工作还在进行但不会再出现之前有人被困在城外饿死的情况了的时候,辞盈他们就要启程回去了,这时候辞盈才想起来,她尚未去看望绣女。 辞盈要开口,皇帝的诏书却又到了。 她不由蹙眉,这三日诏书就下了两次,前来传诏书的公公很恭敬,向谢怀瑾问话时辞盈还是隐晦地察觉到了什么......那日水阁上的事情的确闹得太大了,即便是谢怀瑾也有会不少麻烦。 但......辞盈想起那日欧阳燕说的话,望向谢怀瑾时,眼眸就不由多了分担忧。 启程的日子定在明天,辞盈咽下了去看望绣女的话,她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回来一次。 傍晚用完饭后,谢怀瑾和辞盈走在大街上,有认识的人同他们打招呼:“大人,夫人好!” 辞盈认出来,是那日在城门外拦住他们马车的人。 辞盈眼眸中流露出一分惊喜,望向谢怀瑾,谢怀瑾对她点了点头,辞盈立马开心了些。 坐上马车回去时,辞盈有些困倦地睡着了。这些日她其实很累,之前一直累着能坚持,如今休憩下来就忍不住了。她趴在马车上,身体因为呼吸有起伏,谢怀瑾安静地看着他。 马车停下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辞盈缓慢醒来,掀开帘子却发现不是府中。她迷惑地望向谢怀瑾,下了马车后就看见一方枯井,辞盈一怔,手指蜷缩了一下。 谢怀瑾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候在马车旁。 他望着辞盈的背影,凄寒的风中,少女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手抚摸着井壁,脸也放上去,一点一点感受着枯井中母亲的气息。 第20章 上了香,烧了纸钱,供奉一番后,天色已经幽暗,泠泠的冷风吹透辞盈沾染着泥土的衣裳,手指冰凉瑟缩之际,一件雪白的大氅从身后温柔地披了上来。 辞盈抬眸,发现原本在马车旁的谢怀瑾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大氅为她披上之前应该是挂在青年的手臂间,此时她回望过去时,谢怀瑾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还停在大氅上。 淡淡的雪松气息顺着大氅抵及辞盈鼻尖,大氅应当一直放在马车内,烧着暖暖的炭火,谢怀瑾为她披上来之际,辞盈便感觉到了温暖的气息。 她顺着青年伸过来的手起身,又是说了一声谢谢。 谢怀瑾温和摇头,温声道:“这一处宅子我让人买了下来,等回到长安之后墨愉会将地契送到你房中,安淮距离长安十日脚程,日后你若是想来祭拜,可告诉我。” 辞盈原本看着谢怀瑾,但看着看着,眼泪忍不住要掉下来了,她垂头抹去眼泪,手指捏着谢怀瑾的衣袖。青年似乎轻笑了一声,拿出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温声道:“辞盈,只是很寻常的事情,你是我的妻子,这些是应该的。” 帕子轻柔吻去辞盈脸上的泪珠,她颤着眸,眼睫像是蝴蝶跃动的翅膀。 她低着头,心跳代替她一声一声说着“嗯”。 后来,辞盈每每想起这一切,都无法责怪当初的心动。即便没有当年雪日的救命之恩,命运机缘巧合下,她依然会爱上谢怀瑾。 不因为什么,只因为如若站在很遥远的地方,不将那些“情呀”“爱呀”的往谢怀瑾身上放,只远远地看着,谢怀瑾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 回到长安之后,辞盈的安生日子还没有过两天,这几月堆积的事务还没有处理完,就听见了三道消息。 一是林姝要来谢府借住半月。 二是谢安蕴被老太太以伺疾的缘故从庄子里接了回来。 三是五日后皇上要为谢怀瑾举行一场庆功宴,听闻了她布施的事迹,特意要她一同前往。 小碗说一件,就看一眼辞盈的表情。 辞盈垂着眸,最后直接越过第一第二件,轻声问:“宫宴的事情是墨愉来传的话吗?” 小碗点头:“墨愉只说让夫人您先知晓一声,只是一场简单的宴会,原本皇上不特意吩咐公子也是要带您去的,让您也不用太操心,衣服首饰到时候会有人送过来,宫中的规矩也不用太在意。” 说完,小碗脸上露出了少许忧虑:“少夫人,表小姐和三小姐都已经到了府中,表小姐住的院子离公子的书房很近,这几日一直在往院子中打探公子在安淮的消息,三小姐虽然在老太太院子,但如若作乱也是少不了的麻烦事......” 辞盈放下笔,望向小碗。 这丫头不知怎的,比她还担忧,也不知道是哪里听来这么多消息,辞盈的手轻轻敲了敲桌面,终究叹息了一声,温柔将小碗唤了过来。 小碗很机灵,很会抓时机,当初在茹贞走后直接接过了茹贞的事务,衷心,护主,时时都在为她忧心考虑,这半年多来的一切让辞盈说不出重话。 茹贞的事情让她长了教训,但人怎么会一下子完全变化,从前那些竖起的壁垒已经是辞盈的全部,而此时面对同样才十几岁的小碗,她开口:“小碗,不要担心。” 小碗睁着一双杏眼望向她,辞盈牵住小碗的手,许诺:“不要担心,我保证之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赏花宴的事情我无从决定,但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让你因为我的过错落入时刻面临发卖的境地了,相信我好吗?” 小碗眼泪吧嗒吧嗒,这一次她没有喊“少夫人”,而是嗫嚅着喊了一声“小姐”。 辞盈有些失神,却还是温柔地小碗重复:“相信我。” 小碗点头,重重点头。 但很快还是开口:“那表小姐还有三小姐那边......” 辞盈失笑,轻声道:“去派人看着点,有什么事情可以来向我汇报,泠月泠霜最近有些忙,府中的事情麻烦你多看着点了。” 小碗重重点头,出去的时候正逢泠月回来汇报,泠月看着小碗兴致勃勃的背影,提醒辞盈:“少夫人,您太纵着小碗了。” 辞盈摇头,可能是什么土壤开什么花,真要谈纵容,她对茹贞的纵容重之千百倍,小姐在世时对她同样。 小碗,辞盈想起那日在水阁,箭予取人性命之时,小碗直至吓晕前的最后一刻都拦在她身前护着她。以小碗的性子,生不了大事。 泠月没有再说,只是开始汇报外面的账目,辞盈缓慢用笔在宣纸上勾着数,一直到一页都绘满,泠月才停下来,辞盈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想起什么轻声道:“安淮那边接连大灾,土地住宅都荒废了不少,泠月,我想让你不以我的名义买一些土地和宅子,最好是近西南那一边。” 泠月不问缘由:“是。” 泠月离开之后,辞盈回想着在安淮的事情,想着想着,她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地志册,翻开,手指从安淮向着北方一直延绵,一路指到了漠北。 漠北王名为宇文舒,是当今皇上的皇叔,其下只有一子,名为宇文拂。当年宇文舒夺嫡失败后退回封地,将唯一的儿子留在长安为质。 这些年来宇文舒没弄出来什么动静,反而是一直留在长安的宇文拂动静比较大,纨绔子弟,招猫逗狗,强抢民女几次闹到皇上跟前,桩桩件件,仅辞盈能说出来的就不下十件,这些年来可谓恶名昭彰。 辞盈又想起那日欧阳燕说的话。 欧阳燕说:“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人。” 辞盈看着地质册,安淮附近都是大江大海,只有北处的山脉一直延绵到漠北,小姐在世时曾同她说过,皇室微弱,各地亲王虎视眈眈,终有一天会出大乱,但这和她们谢家没有太大关系,无论谁当皇帝,都不会蠢笨到同谢家为敌。 那......如果是谢家主动与那一方势力为敌呢? 辞盈沉下心,明白自己应该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三日后,宫宴。 辞盈被小碗伺候着换上了墨愉送过来的衣裳,比她往日穿的繁复了许多,梳妆的婢女跪在她身边为她整理仪容,其中一个婢女为她点额间花钿时,辞盈就无端想起了茹贞。 她其实还是不明白茹贞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时谢安蕴给了茹贞什么她不能给的东西? 茹贞现在怎么样了。 .......还活着吗? 辞盈垂眸掩下复杂的情绪。 小碗见辞盈看着铜镜发呆,轻轻唤了几声:“少夫人,少夫人......” 辞盈回过神,轻声道:“走吧。” 泠月和小碗走在辞盈身后,小碗叹气一声,用辞盈听不见的声音对泠月说道:“少夫人哪都好,就是心太软,适才定又是在想茹贞姑娘了。要我说,茹贞姑娘做了那样的事情,少夫人心就该硬一些,日后若是相见了就该当做陌路人,不同茹贞姑娘计较已经是我们少夫人心好了。” 泠月看了小碗一眼,见到小碗脸上神色定定,哪里看不出来小碗定是知道什么旁人不知道的事情,至于有没有告诉少夫人,泠月觉得大抵是没有的。 提起茹贞时,小碗的恐惧几乎写着那张精明的脸上,只是也没精明到家,让人一眼能看穿,泠月不觉得辞盈没有看穿,只是辞盈不同小碗计较,泠月难得附和小碗:“少夫人的确心软。” 明明被附和了,小碗却也不开心。泠月看向一旁的姐姐,泠霜却只是对她摇了摇头,意思是让她别管闲事。 马车入宫时,辞盈掀开车帘,入目的朱红的墙。 她仰头向着墙的尽头望,却还是一道道墙,谢怀瑾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长袍,头上一支玉簪,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多的杂物,看上去像西岭千山的雪。 寒风涌入车厢,辞盈放下车帘,轻声道:“好高的墙。” 谢怀瑾轻声笑笑,牵着她下了马车。 辞盈有些惊讶,平日谢怀瑾并不会待她如此亲密。 实际上,除了那次在枯井前,身为夫妻他们平日都不会有多少肢体接触,一个月见一次是常态,这也是小碗一直焦急的原因。 但很快辞盈就明白是因为什么了,下了马车就不可避免地会遇见人,虽然她基本上都不认识,但所有人基本上明里暗里都看着她。 辞盈不可避免想起了小碗给她讲的长安城关于她的流言,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即便辞盈想忽略也忽略不了,她忍不住轻握住谢怀瑾的手。 谢怀瑾回身看她,轻声问:“怎么了?” 辞盈说不出,只能摇头,但握住谢怀瑾的手更紧了一些。 是从这个时候,辞盈发现自己开始对谢怀瑾有了依赖。或许是更早之前,辞盈用发颤的眸望着谢怀瑾,期望谢怀瑾能发现她心中隐隐却不能述说的不安,她开始不可避免地生出期待。 谢怀瑾满足了她的期待。 身穿雪衣的青年淡笑一声,牵住了她的手,伏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辞盈。” 她的名字被他绕在舌间,明明从前无数人喊过她的名字,但没有人给辞盈这样的感觉。青年温热的呼吸洒下来,相近时雪衣上的香气淡淡地传入辞盈鼻尖,片刻后,辞盈脖颈通红一片。 与此同时,随着谢怀瑾的动作,周围的声音顷刻小了下去,或许没有小,但辞盈的确没有那么听见了。 砰砰而跳的心不知道,少女亮晶晶的眸子不知道,期待有时候也会变成刺骨的毒药。 一旁绯色锦袍的公子笑道:“这就是嫂夫人吧,我是林淮安,字安之,嫂夫人可以同我家里人一样唤我安之。” 第21章 但怎么会一样呢? 带刀的侍卫护卫在皇帝前方,跪地的婢女执着蒲扇,大殿内的炭火暖如春日,巍峨的金龙顺着柱子爬上房顶,辞盈只看一眼都觉得高。 大堂中间有一高台,舞女穿着整齐的宫服跳动,婀娜的舞姿伴着一旁宫人的弦乐,只需一眼辞盈便觉得那日在水阁看的不过寥寥。 谢怀瑾无奈了一声,摸了摸辞盈的头:“其实同家中没有什么区别的。” 这个时候辞盈并不明白谢怀瑾是什么意思,她只在流言中听过那句“王与谢,共天下”的极致言论,自小长在谢家,她同谢素薇一起被困在府内,没有历经过乱世的水深火热,也就不明白在这个皇室熹微的时代,谢家究竟是怎样通天蔽日的一颗大树。 谢怀瑾的抚慰让辞盈短暂地冷静了下来,她夹了一口菜放入口中,还未咽下就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响声,她正想着何人敢在宫宴上如此喧哗,抬眸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茹贞跪在不远处一个年轻的男子身旁,男子掐住茹贞的脸高高地抬起,手中的酒壶插|入茹贞的口中,酒水顺着茹贞颤抖的哭声滚动下来,辞盈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要起身,但被身后的小碗死死按住。 那边的闹剧还在继续,小碗焦急在辞盈耳边道:“那是漠北王世子宇文拂!”熟悉的名字让辞盈停顿了一下,身体被小碗按下来,一旁谢怀瑾正在同林淮安低声*交谈什么,没有注意到辞盈的异常。 那边的闹剧还在继续,茹贞被酒液呛得整个人快要晕厥,露出的手臂上满满当当的全是伤痕,她满眸是泪地看着身前年轻的男人,但是男人却恶劣着一双桃花眼,调笑道:“贞贞怎么哭了,不是你求了数日让本世子带你来的宫宴吗,怎么了,不满意吗?” 茹贞摇头,一直摇头:“奴求您,不要,不要......”少女的泪水比酒水还浓郁,散落轻薄的衣衫露出皎洁美好的|酮|体,引来了周围男男女女的注目。 见状,宇文拂掐着茹贞下巴的手一紧,抬手将酒壶摔了下去,冷声说:“无趣。” 茹贞这才被放开,而这一场闹剧,在场的人除了辞盈竟都是司空见惯的神情,有些人甚至开始调笑起来。 只有辞盈,一直定定地看着茹贞,耳边是小碗低声的说话声:“少夫人嫁人那一日,奴在花轿上看见茹贞姑娘了,那时候茹贞姑娘好好的。” 意思是现在这样也只会是茹贞自己选的。 辞盈握紧拳,直直地看着宇文拂和茹贞的方向,茹贞像一块抹布一样被丢在地上,恍惚中对上辞盈的眼睛,连磕到的头都来不及揉按,就转身慌乱地躲入身后男人的怀中,宇文拂笑着把人搂入怀中,像刚刚的一场欺|凌从未发生过一样。 一直看着的辞盈也失去了力气,小碗停了一下说道:“少夫人,您看......”茹贞姑娘是自愿的。 皇帝姗姗来迟时,宇文拂已经带着茹贞和两个貌美的宫婢一起离席了。心被一块沉沉的石头压着,上不来下不去,闷得辞盈有些难以呼吸。 辞盈不知道心中这种情绪叫什么,竟比当时茹贞在赏花宴上背叛她时还要深沉一些。她垂眸饮了一杯酒,宴会上又跳起了新的歌舞。 恍惚间她听见皇帝在问宇文拂的事情,辞盈借着遮掩的人群偷偷看过去,只见年轻的皇帝听了太监汇报的事情之后无奈摇了摇头说了声“放肆”,脸上却没有一分对于宇文拂荒唐行径的怒意。 辞盈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才抬眸就对上了谢怀瑾的眼睛。 青年大抵是想问她怎么了,但还没有开口就被天子的问话打断。高座上的皇帝端了一杯酒,向着他们的方向点了一下,笑着道:“从前父皇还在时,常同孤提起谢爱卿,让孤多向爱卿学习,说日后孤继位了谢爱卿定是肱股之臣,孤那时还疑虑,但安淮赈灾之事,爱卿真是少年出英才。” 谢怀瑾执起酒杯,行礼回话:“天子谬赞,殊荷担不起。” 声音平淡,并不热切。 下面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安静了下来,殿堂上一时只有乐师为舞女伴奏的声音。 皇帝眼眸深了一些:“朕先后派去四位大臣皆死于赈灾途中,唯爱卿同夫人到了安淮,皇叔前些日向朕告了一状,朕不知真假,特来向爱卿请教。” 辞盈一怔,想到那日的水阁惨案,望向谢怀瑾的眼眸中多了些担忧。 但青年只是淡然一笑,声音依旧淡然:“查探自有刑部的人,天子若是疑虑不妨让下面的人查一查。” 皇帝脸色变了变,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一般转移了话题,笑着道:“爱卿说笑了,朕自然是相信爱卿的,皇叔到底年老了,听信旁人谗言也说不定。只父皇在世时总说爱卿琴声高逸,欢喜时音凤朝阳,凄婉时长歌当哭,技艺比宫中乐府的伶人还要精湛。” 这一声落下,堂上所有人都静默了下来。 将谢府的长公子同乐府的伶人相比...... 皇帝仍旧面不改色,笑着道:“可惜朕继位之后未闻此番仙乐,不知今日爱卿可否赏光,来人,将孤兰琴搬出来,高音流水赠知己,这一方古琴朕今日赏赐给谢爱卿,不知爱卿可否为朕以及众爱卿弹奏一曲,曲高和寡,朕能否为君知己?” 说着,宫人竟从一旁将琴抬上了高台,显然是早有准备。 侮辱。 明晃晃的试探和侮辱。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大多看向高座下神色依然淡然的青年。 辞盈捏紧了拳头,想要说什么却被谢怀瑾温柔牵住手。一身雪衣的青年没有看向高座,被忽略的皇帝脸已经逐渐冷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青年俯身轻声问一旁的妻子:“想听吗?” 辞盈不想,她红着眼摇头,却被青年温柔摸了摸头:“别气,就当我为你弹的。” 说完,青年整理了一下衣袖,端正走到高台上。 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压了一下琴弦,大殿上响起低低的一声,谢怀瑾神色淡漠,没有一点伶人献乐的样子,坐在古琴前,一身白衣如雪,端方淡漠。 随着青年在古琴前坐下,大殿上第一个官员跪下,第二个官员跪下,琴声悠扬转换之间,辞盈的愤怒逐渐变为讶异,她环视着周围,到最后大殿上除了她和皇帝以外其他人都惶恐地跪了下来。 辞盈的眼神缓慢地定在高台上一身雪衣的青年身上。 突然“铮”地一声,古琴的弦断了。 在皇帝愤怒的目光中,谢怀瑾浅笑一声,温声道:“可惜。” 他在可惜什么,没有人敢深思。 在一众跪着的人中,辞盈同高台上的人对视,青年温柔对她笑了笑。 那一刻万物寂静,辞盈不知道要怎么样自己才能不心动,大抵是适才的画面太震撼,最初让她颤抖的皇帝威严此时已经荡然无存,她浑然不知地上前,突然皇帝抽出佩剑,怒声道:“谢怀瑾!” 随着这一声,周围佩剑的侍卫全都指了过来,刀刃映着烛火烫伤了辞盈的眼睛,在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她已经挡在了青年身前,怀抱着谢怀瑾以一种保护的姿势。 许多年后,谢怀瑾都记得这一幕,柔弱的少女身体还在颤抖,眼眸泛红眼见就要落泪,身体的本能让她畏惧那些泛着寒光的兵刃,身体却死死地将他护在身后。 而此时,谢怀瑾低声叹了一声,将少女搂入怀中,抬眸冷然地望着执剑的皇帝。 皇帝愤怒地同大殿上官员谴责着谢怀瑾:“他一日杀了数千人,将安淮的官员几乎屠了个干净,即便他们有罪也是由朕审判定罪,何须你一个臣子越俎代庖,还是你只是为了贪下其中官位功劳,好让你谢家更加宏盛,可偏偏你机关算尽却少算了一人,来人,带枣阳刺史安如今上殿。” 一个颤颤巍巍的人被带了上来,路过时辞盈瞥了一眼,竟是当日试图轻薄她被带下去的官员,因为被欧阳燕的人带下去反而逃过了一劫。 安如今颤抖地举起手:“下官要状告谢怀瑾谢大人,十二月时在云河畔水阁上派人创下水阁惨案,屠杀官员数千人,奴仆侍卫不计其数......” 下面的官员身体也都发抖了起来,表示并不想听如此密辛,但天子浑然未觉,愤怒地将剑指向高堂上的青年,怒声道:“谢怀瑾你罔顾性命、不尊君王、以权谋私、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如今竟还不下跪认错,是真当这天下是你的一言堂吗?”言语间竟像在向臣子们告状。 辞盈瑟缩了一下身子,担忧地望向青年。 谢怀瑾摸了摸辞盈的头,眼眸中有清浅的笑意,像是根本没有被皇帝这一番眼见着要诛九族的言论影响分毫。 这更惹怒了天子,才要开口指责之际,跟着他一同指向谢怀瑾的剑全都回身指向了中央的天子,侍卫冷目,眉眼肃穆,然后是青年淡淡的一声:“太吵了,皇上。”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贝们的追更,24:00点正式入v啦(也就是周四0点),彼时将有大量更新掉落(是的我们要送谢怀瑾去火葬场,虽然他看起来还行但他的确是bt),让我们一起恭贺谢大人(撒花)。 希望宝贝们可以支持鸢鸢,不要养肥qwq,v后会稳定日更6000+,订阅就是对鸢鸢的肯定,订阅前三章对鸢鸢特别特别重要,到时候每章都会掉落小红包! 啾咪,我最可爱的宝贝们~ ———— 下面推一下预收嘿嘿,喜欢的宝宝们可以点进专栏收藏一下,文名是《表哥今天火葬场了吗》,大概是个傲娇就失去老婆的故事(?) 文案如下: 第22章 群臣寂静,没有人敢抬头看。刀光映在皇帝陡然苍白的脸上,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颤抖着说:“你......你们,蔑视君王威严,谋反,你们这是谋反!” 可所有侍卫只是森然地看着本就是当做傀儡被推上位的天子,等待着高台那一人的命令,谢怀瑾看着怀中的辞盈,轻轻挥了挥手,让侍卫们先放下兵刃。 皇帝颓然地看着一切,手中的剑落在地上,踉跄地退回龙椅上,大殿寂静地落针可闻。 谢怀瑾无意同皇帝计较今日的放肆。推他上位前,就知他愚笨,只是愚笨到如此地步,的确也让谢怀瑾始料未及。 发难的是皇帝,始作俑者却是在远在漠北的漠北王宇文舒,只是不知宇文舒究竟在这皇帝面前说了什么,竟然能让皇帝凭借一番孤勇向谢家发难。 不远处,眼见着大势已去,告御状的安如今一把跪在谢怀瑾跟前,身体抖得和筛子一样:“谢公子饶命,下官是被......被逼迫,公子若是愿意留下官一条狗命,下官可以......” 墨愉一剑将人敲晕,两个侍卫上前将其带了下去。 待到谢怀瑾一行人离开,大殿上所有官员才能顺畅呼吸。其中属于漠北王的人交换了一下脸色,几人匆匆从大殿边角离去。 一番喧哗之中,林淮安上前扶起了天子,混不吝道:“皇上,谢家忠贞,可别被小人蒙骗了心智,白白做了他人刀柄。” 这一句话给今天的事情定调,是提醒也是警告。 今日的事情咽下去,这傀儡依旧你来当,这事咽不下去,对于谢家而言也只是换一个皇帝。宇文昭惨白的脸上上还有未落的怒意,一下子挥开林淮安的手,林淮安“嗤”了一声,眼中冷然乍现,叹息了一声:“不识好歹。” 若不是今日殊荷心情好,大殿哪里能不流血。 断了琴弦的孤兰琴立在高台中央,林淮安望向高堂之下的芸芸众生,眼眸中冷意渐而凝固。 他最后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依旧在愤怒,林淮安舌尖转来转去也只能转出“蠢笨”二字。 同那赶下去的宇文帝一般,看不清主仆,看不清敌友,分不出主次,得了权势就想着卸磨杀驴,只是不知道以谢家和皇家的关系,究竟被灌了都少迷魂药才能以为谢家才是那个驴。 这边,谢怀瑾和辞盈已经到了回府的马车上。 辞盈裹着斗篷,上了马车也并未摘下,谢怀瑾以为她会问什么,或者像很多人一样用贪求的目光看向他,可她上车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摊开他的手检查有没有受伤。 辞盈俯着头,温热的手指轻柔地蹭过谢怀瑾的手心。 少女从衣袖中拿出一方粉白的帕子,轻轻擦拭青年指尖的红痕,待到全都处理完之后,一下子沉默地将青年抱住,就像在大殿上一样。 马车动起来的时候,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辞盈安静地将自己埋入谢怀瑾怀中,久久无法平息心中的震撼。 她开口说:“谢怀瑾。” 青年轻轻“嗯”了一声,以作应答。可辞盈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又唤了一声谢怀瑾的名字,谢怀瑾还是轻轻应了一声,就这样,周转反复,最后谢怀瑾听见少女很轻的一声:“好厉害。” 谢怀瑾,好厉害。 和安淮水阁那日一样的评价。 只是好像有哪里不同了,少女将自己整个人埋在他怀中,声音很轻,整个人显得格外地安静。 回到府中后,谢怀瑾并没有同辞盈一起下马车,同辞盈交代一番后,让墨愉送辞盈回院子,嘱咐辞盈早些休息。 墨愉将辞盈送到了房门口,小碗同墨愉点头后,跟着辞盈进去关上了房门。泠霜和泠月退了下去,房中只留了小碗一人。 烛火被小碗燃起,映出窗边少女安静的侧脸。 小碗轻声问:“少夫人,是因为茹贞姑娘的事情吗?” 辞盈摇头,都有,但不全是。 窗户被少女推开,她撑着头望着天边,十二月的夜空居然还有一弯月亮,只是浅浅淡淡的,被云层遮得只剩下一个轮廓了。 辞盈轻声道:“小碗,你看,有月亮。” 小碗探出头,同辞盈一起看天上的月亮,只是看了一眼就瑟缩回来了,将一个温热的汤婆子塞入辞盈怀中,将窗户关小了一些:“天冷,少夫人还是注意些。” 恍惚间,小碗好像听见辞盈说了什么,什么远还是近,但转身细细去听时,却发现辞盈根本没有说话。 只关了半扇的窗户还是能看见那弯浅浅的月亮,云层愈来越深,月亮的影子也就愈来愈浅,辞盈在心中呢喃。 太远了。 谢怀瑾,太远了。 像这轮随时要消失的月亮一样,明明大殿上时,她在他的怀中,能闻见他的呼吸。但好像下一刻,下一瞬,下一个刹那,他就像云层中的月亮一样,随时会消失。 辞盈伸手想抓住月亮,但月亮哪里抓得住呢,不一会儿云层连最后的影子都没有给辞盈留下。 随着长安落雪,辞盈嫁入谢家的第一个新年就这么来了。 林姝住了半月自己就回去了,回去路上明显在发脾气,被一个行迹匆忙的婢女撞到时不由恼怒,抬手将婢女推到了柱子上。 婢女一下子哭起来,辞盈站在门后,看着林姝从一开始的愤怒到讶异:“我也没有推得这么重吧,别哭啊,阿芸,将人扶起来。” 婢女却只是在地上哭:“奴,奴不是故意冲撞小姐的,只是奴......”婢女哭得断断续续,让林姝心烦,抬手道:“我不怪你,起来吧,让别人看见以为我又在欺负人了,阿芸。” 辞盈哑然,安静地继续看着。 婢女的哭声未止:“小姐没有欺负奴,就是奴,我,奴的娘亲病了,奴担心,奴不是故意冲撞小姐的。” 林姝烦死了,抬手:“都说了不怪你了,起来起来。” 婢女哭啼着要走,又被林姝拉回来,从阿芸腰间挂着的荷包解了解,拿出几两银子递了过去:“别哭了,要新年了,拿去给你娘治病,过个团圆年。这谢府也真是的,不知道给你多发些银钱......” 婢女哭着还要说什么,被林姝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本小姐不想听,你快走,大过年哭哭啼啼的,晦气。” 婢女只能一直说“谢谢小姐”。 等林姝走后,辞盈和小碗从门口走了出来,小碗犯着嘀咕:“表小姐还有这么好心的一面,怎就对少夫人如此无礼蛮横。” 辞盈望着婢女远去的方向,轻声道:“人都是复杂的。” 可能是因为有了这一遭,后来辞盈听说林家逼着林姝嫁给卫大将军时只觉唏嘘。彼时她尚不知道卫大将军同夫人的关系,只以为林家又重现了当年在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被养的那么肆意张扬将撒娇挂在嘴边的嫡小姐,也就随意成为了家族联姻向上爬的工具,这让辞盈越发觉得宠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也就越发明白,她同谢怀瑾之间的鸿沟,是她此生走到都远的未来都难以弥补的。 临近年关时,大门大户之间都需要送礼回礼,其中一些需要特别注意的会标注。辞盈理出一天整理库房中的东西时,谢怀瑾恰回来了。 他坐在她身旁,看着她处理着家中事务,时而提醒一两句,时而谈上一两句别的。 辞盈看着谢怀瑾,她们已经数日未见,小碗最近又一直在她耳边嘀咕,可能是被小碗影响了,可能是她自己也一直疑惑,故而她有时也会想,她和谢怀瑾这样到底算不算夫妻。 一月相见一次,谢怀瑾从不留宿,甚至亲密一些的动作也不会有。 有一次她试着踮脚亲吻,却见青年下意识侧头,然后他轻声同她说了一声“抱歉”,那时辞盈摇头说“没关系”。 没关系吧。 要不呢? 辞盈思绪乱了,笔下的东西就出错了,耳边传来青年温和的嗓音:“苏雪柔不喜兰花,换成白牡丹吧。” 辞盈“啊”了一声,随后用毛笔将册子上原本的“兰花”二字划掉,改成“白牡丹”,可能是染多了墨,墨汁浓成一团,在册子上成了一个黑稠的点。 这是辞盈第一次听见苏雪柔的名字。 她彼时尚不知道苏雪柔是谁,也不知道她和谢怀瑾的关系,但可能人就是有直觉的,那日她看了册子这一页数眼,被这一团墨扰乱了心情想要撕掉重新誊抄,但手刚放上去就被谢怀瑾止住了。 青年对她笑得温和:“待到都安排完了会有下面的人誊写,一个墨点而已,不用麻烦。” 辞盈想说“没关系”,但最后也没说,只是顺着苏家苏雪柔的名字重新写了下去,墨汁在唇齿间染开那一刻,苦涩晦暗的味道从口中传来。 恍惚间辞盈身体被掰过来,青年拿着帕子轻轻擦她的唇,含着笑同她对视:“怎将墨吃到了嘴中,同小孩一般,剩下的我来吧。” 辞盈没有推辞,她这几日的确太累了一些,可能因为是第一个新年,老太太那边有意给她下马威,手上的事务成倍成倍地多,辞盈昨日只睡了三个时辰。 她们也没有换位置,辞盈将毛笔和册子递给谢怀瑾,自己坐着安静地为其研墨,垂着眸看着册子上被青年落下的截然不同的字迹。 不似平日的端正清隽,青年写的有些随意,却也挥毫列锦绣,落纸如云烟。 辞盈有些困倦,隔得近了些,能闻见谢怀瑾身上淡淡干净的雪松香气,辞盈不知不觉间垂下了眼,最后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熟了。 谢怀瑾处理完,就看见辞盈安静的睡颜。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出门轻唤了奴仆,小碗随之过来,拿了册子下去交给管事的人,看着谢怀瑾将辞盈抱回房中。 第23章 小碗在辞盈接回茹贞的第二日归了谢府,见到辞盈之时,躬身跪下来行礼,礼数比从前哪一次都要规整隆重。 辞盈上前将人扶起来,没有管顾身后烛一烛二的监|视,抬手将小碗抱入怀中,抬手轻轻抚摸小碗的头,毫不掩饰她对怀中之人的珍重。 小碗身体僵硬,一动不动,不敢回拥,眼眸却还是悄悄红了起来。 等烛一烛二出去,小碗又跪下来,让辞盈拦也拦不住,哭着说:“主子宽厚,从未同奴计较此前大错,甚至还让人将奴接了回来,这半年来奴日日记挂主子身体,见到主子无虞,死也无憾。” 泠月忙捂住小碗的嘴:“呸呸呸,让你懂些礼数也不是让你变得同姐姐一般,这院子要是有两个泠霜姐姐可还怎么活,好了起来吧主子从未责怪过你。” 泠霜也在一旁温柔看着,没有阻止泠月的“口出狂言”。隔墙有耳,有些话主子不好说,她又说不出口,幸有泠月。 泠月将小碗带下去安置,辞盈入了内室,看着昏迷不醒的茹贞。昨天回来之后,茹贞就彻底撑不住晕了过去。 医女过来诊脉,奴仆小心褪下茹贞衣衫的时候,辞盈看见了此生都不会忘的一幕。茹贞那一身细皮上,密密麻麻全是伤痕,鞭痕,吻痕,撕咬的痕迹,可以说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辞盈下意识捏紧了拳,气宇文拂如此作|践茹贞,又气茹贞这般让人作|践,又觉自己当初应该强硬一些,那时茹贞奴契在她手中,若真要了茹贞,宇文拂又能奈她何。 但此时说来都已经晚了,辞盈手轻柔地抚过那些伤口,接过奴仆手中的药膏,一点一点均匀涂抹起来。 不知不觉茹贞就醒了,抬眸见辞盈就拥抱上来,一声一声唤着“姐姐”。辞盈将人抱住,柔声道:“才上了药,动作小些。” 茹贞像是现在才发现不是梦,眼睛抬了又眨,最后垂下只有长长的泪淌下什么都没有再说。 后面的半月,茹贞在养身体,期间辞盈收到宇文拂数次拜帖,说是拜访她,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宇文拂大怒,竟直接寻上门来。辞盈闭院不见,都不舍得让泠霜泠月去阻拦,干脆让烛一烛二守在门口,左右是谢怀瑾的人,如何也牵涉不到她身上, 宇文拂被烛一烛二拦住时,发了好大的火,辞盈觉得这世子的确纨绔放肆,竟敢在谢家后院如此放浪,但几乎只是瞬间,辞盈就否认了自己。 如今世道,皇帝亦是傀儡,一个世子如若没有谢怀瑾的默许如何敢如此放肆。 晚间用膳时,谢怀瑾果真同她提起宇文拂的事情,只说烛一烛二会处理好,让她不要担忧。 那时外间下着雨,青年走的时候辞盈相送到了廊下,雨声萧瑟,她站在一月凄寒的长廊下,看着漆黑夜里青年撑伞颀长如玉的背影。 他似乎回身轻笑了笑,大抵是让她先回去,辞盈也就转了身,穿过长廊,她扶住一旁的柱子,眼眸同漆黑的夜一起垂下来。 里间热闹,茹贞和泠月泠霜本也相熟,小碗又被带着,如今几个人一起打成一团。辞盈靠着柱子,望着外间的雨,半晌之后被人从身后披上了一层衣裳。 是泠霜。 辞盈抬眸,轻声问:“如何出来了?” “里面太吵,想着主子许久未回来。”泠霜蹲下身一点一点将披风给辞盈整理好,随后安静地守在一边。 辞盈看着泠霜,不由想起马车上的事情,脑中突然浮现一幕。 雨声清泠,良久之后辞盈才开口:“难怪你们当时见林姝哭诉是如此神情,林家如何能无耻至此。” 竟想用同夫人长得相似的林姝去做夫人的替身,以此作为拉拢势头正盛的卫大将军卫然的敲门砖...... 泠霜站在辞盈身侧,轻声道:“我替夫人多谢主子。” 辞盈摇头,低声道:“是我要多谢夫人。” 为她考虑良多。 桩桩件件,无不是为她筹码,即便是生母也难为子女谋划至此。辞盈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随着冬日的雨一起脉脉渗入土中。 她和小姐尚且年幼时,小姐总喜欢望着天上的飞鸟,她问小姐鸟有什么好看的。 小姐那时望着她的眼睛,整个人温柔娴静:“自由,辞盈,飞鸟很自由。” 于是辞盈望向谢家高高的青墙,同小姐讲起外面的一切,她将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苦难化作丰富谢素薇对向往的见闻,她以为小姐会害怕,但小姐只是笑着说:“辞盈,不是这样的。” 自由不是围墙内或者围墙外。 那时病弱的谢素薇撑着辞盈的手勉强站起来,走到墙边,夏日阳光正烈,谢素薇松开辞盈的手,硬撑着身子靠在墙上,对着辞盈笑。 一只飞鸟停在不远处的树梢。 如今,辞盈半倚在长廊上,望着外面乌黑而落的雨,手指很轻很轻地探了出去。 她第二次同谢怀瑾提起要将茹贞收为义妹的事情时,谢怀瑾还是拒绝了,青年的声音依旧温和:“如若你不想她再被一方奴契约束,可以写奴书,但是收为义妹妹不太合适。” 辞盈蹙眉问为什么,同时心里也隐隐地好奇。 这两年以来谢怀瑾一直伪装得很好,几乎对她有求必应。甚至一些她未说出口的东西,他也细致为她做好了。 为何收为茹贞为义妹这般小的事情,谢怀瑾会拒绝她。 辞盈没有得到答案,谢怀瑾不愿意给她答案时,她便瞧不见一点答案的影子。 青年略过辞盈的问题,声音温和,好似在提醒:“我知你同茹贞姐妹情深,但辞盈你要思虑清楚,像上次大牢那样的场景,如若茹贞卖身契不是你手中,宇文拂不愿放人,你要如何保全茹贞。” 辞盈怔了一下,下意识说:“有你。” 谢怀瑾惊讶了一下,随后脸上的笑意真切了些,也没有再劝。 辞盈却在自己脱口吐出那两个字的瞬间毛骨悚然,回去之后,她惊诧地望向铜镜中的人,明明还是自己的脸,如何变得陌生起来。 权势是麻痹人心的良药。 即便她自以为看透了谢怀瑾温柔有礼的皮,明白谢怀瑾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在利用她,依旧会下意识说出依赖他的话语。 仔细想想,这可能是因为......成为谢家少夫人之后,她鲜少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她为安淮流泪,贪官污吏死于水阁惨案。 她心念秀女葬身之地,马车停靠在那口井旁,回到长安之后那处宅子的地契被送到她手中。 她担忧身陷大牢的茹贞,茹贞重新回到谢府。 辞盈抽丝剥茧地回想着,铜镜中的人良久才合上眼。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而辞盈那时意识到,她已经习惯了遇见困难的事情寻求谢怀瑾的帮助。谢怀瑾每次都做的很好,于是她越来越习惯用渴求的眼望向青年。 他总是无所不能。 而她总是低头。 不是身体,是心。 冬日的雨落在辞盈的指尖,辞盈瑟缩了身体,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长廊上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灭,辞盈陡然站起身,望向不远处高高的墙,忽然就明白了小姐那时说的那句。 “辞盈,自由与围墙内外无关。” 泠霜扶着辞盈问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辞盈摇头,她只是明白了一些东西,只是终于明白了一些东西。她继续像一个乌龟一样躲在自己的壳里,拉着谢夫人的身份以为这个身份能当大家永远的庇护伞的话、 只会被吃掉。 不止是情爱。 过了两日,辞盈收到了谢然的来信,这可能是那段时间辞盈唯一高兴的事情。那时是十二月,谢然来信中夹了一片青绿细长的树叶。 信中提到时说这是她在家后院一棵树上拔的,说离开岭南离开长安之后才知道,原来也有地方一年四季都没有酷暑和寒冬,冬日所有树的叶子几乎都是青绿的,垂杨柳拂过水面时会有成排的鸭子游过。 长长的一封信后,谢然在结尾写:“辞盈,谢谢你,年少时我总在想如若我是阿弟就好了,他天资聪慧素有神童之名,父亲的期望堆得像雪山一样高,而望向我时只有无尽的厌弃。” “我总是嫉妒又羡慕阿弟,但又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我那时总想上天是不是赐福于他,为何好事全让他占了。是男子能被父亲选为接班人,有天赋日后能参加科举入仕为官光耀门楣。” “我无数次暗中责怪于我女子的身份,想自己若是一个男子会不会也如阿弟一般,三岁成文五岁成诗,闻名岭南各地佳话不断,日后能参加科举成为朝中官员实现抱负,留名青史。” “不怪我,这天下文章好出名的总是男子。我实在没有这方面天赋,被父亲打了一鞭子又一鞭子,到底不肯承认自己这么不被老天垂爱,于是责怪起出生那一刻便注定的性别。” “我不怪我,但我很幸运遇见了你。我们心有灵犀,你从未问过我身上的伤,我也从未问过你很多东西,人的秘密往往是这世上最后的遮羞布。” “在澧山书院这个全国闻名的地方,大多数人都无聊透顶,但我遇见了你,又通过你之口,‘认识’了那个已经逝去的谢二小姐谢素薇,我实觉幸运。红榜上你第一次在我阿弟之上时,阿弟沉闷了好几日,父亲也抽了我好多鞭子。他不舍得抽阿弟,便总是抽我。” “后来,你一次次在阿弟之上,阿弟有一段时间陷入了茫然,整个人都有些颓废下来,多少有些源于你女子和婢女的身份。如若是谢长公子在他之上,他大抵只会觉得荣幸。于是我突觉一种畅意,也终于放下父亲眼中不可能属于我的期许,选择离开长安。” 第24章 宇文拂见谢怀瑾慢条斯理走到书桌前,在他的注视下,轻柔笑着将和离书细致叠起来。 青年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如本人一般温和优雅,指尖少许停留在印着指纹的血印处,很轻地摩挲了一下。 宇文拂莫名瑟缩了身体,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涌上心头,直觉让他心中升起原地就走的冲动。 但宇文拂心里记挂着别的事情,于是这个念头只是一瞬而过。他很快就忽略了身前之人过于温和的反应,开心道:“那三千兵马可以让墨愉去安排了,我要去找贞贞了,谢怀瑾,合作愉快。” 这一句话并没有得到谢怀瑾的回应,宇文拂抬头就看见青年珍重将那封和离书放入匣子内,他表现得实在太珍重了,于是显得很诡异。 宇文拂衣袖下的肌肤不知何时起了疙瘩,他见谢怀瑾不说话,转身欲走,要推开书房内间的门时身后传来青年温柔的声音:“我几日前好像同你说有一件喜事。” 宇文拂蹙眉:“宇文舒那老头子暴毙了?” 谢怀瑾的手指轻轻扣着漆红深乌的木盒:“尚未。” “那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喜事,不过如若你说的是贞贞这一件,的确是天大的喜事。”宇文拂脸上又堆满了笑意。 书房内传来一声叹息,谢怀瑾的声音依旧温和。 一身雪衣的青年将下面那封信摊开放到宇文拂面前,让宇文拂能看见上面的每一个字,他淡声回忆着三个月前的事情。 “辞盈同我说要将茹贞收为义妹,我当时未应允,但答应辞盈可以去官府帮茹贞去了奴籍。这三个月我并不在府中,她决心合离定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那时她只求了我一件事情。” 青年停了一下,摩挲了一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温声道:“宇文拂,你说,若是辞盈离开了谢府......甚至离开了长安,茹贞现在在何处?” 说到这里,谢怀瑾就没有说话了,他轻抬起眸。 不远处的宇文拂面色陡然变化:“......你的意思是,她带着茹贞跑了?”拳头捏紧的声音在书房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宇文拂陡然冷下来的声音,远远看去其脸上满是风雨欲来的愠怒。 谢怀瑾没有纠正宇文拂的说法,旁若无人一般翻开了三月前未看完的一卷书。 宇文拂从盛怒中回过神来,见到谢怀瑾的模样,蹙眉:“你不去寻?” 天欲雨,吹来的风中有淡淡的土腥气,青年将书卷平直摊开,温声道:“为何要寻?” 宇文拂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目光看着书桌前清风明月的青年,他从来看不明白谢怀瑾这个人,同他合作也只是无可奈何。 之前几番试探下来,他觉得谢怀瑾心里对那个婢女也不算全无波澜,但此时却又如此平静。宇文拂一双桃花眼里情绪散去一些,也没了之前的狂喜和大怒,立在书案前寻谢怀瑾讨一个承诺:“那如若我出手,谢怀瑾,我要求你不许插手。” 一身雪衣的青年轻笑着抬起眸,温声重复:“世子若不伤害到我的夫人,谢某自然不会多事。” 宇文拂心放下来一些,也没了试探的心思,平直问道:“你如今还称那女婢为妻,为何又任由她离开?” 谢怀瑾只说了一句:“天下之大。” 宇文拂听不懂,看了谢怀瑾一眼后就离开了,他急着去寻茹贞的行踪,脚步都匆匆忙忙的。 墨愉默默将适才去打探的东西呈了上来:“夫人一行人是两天前离开的长安,给烛一烛二的茶水中下了药,消息前两日传了出去。但彼时公子在回来长安的路上,于是两方消息错过了。” 谢怀瑾轻垂了眸:“先放下吧。” 他没有着急看,继续翻着手中的那一卷书。等到天色已晚,外面的雨停下,青年才看向墨愉呈上来的东西。 是夜,灯火葳蕤,书房内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 ...... 辞盈一开始其实没有要给烛一烛二下药,毕竟说起来她甚至没有隐瞒行踪的必要。 她留下一封合离书,方便谢怀瑾去官府解除关系,又留下一封简短的信,同谢怀瑾说清来龙去脉,当然她隐去了卫然将军的事情。 有些东西不用说的那么明白,她那时是这么想的。 她给院子中的婢女都准备了赏银,询问她们的意思,将她们都安排到了府中别的去处,只留下了泠霜泠月茹贞和小碗。 茹贞定是会同她离开长安的,迄今辞盈也不知道那日在世子府茹贞为何不同她走,但经历过了那一遭,茹贞晚上入睡都会牵着她的手。 除了茹贞,还有泠霜泠月和小碗。泠霜和泠月是夫人留给她的人,同陪她出嫁的贴身婢女一个性质,平日也负责管理外面的铺子和银庄,所以和小碗又不太同。 一切差不多准备好的时候,她将小碗唤进了房间。 小碗同她没有了从前的亲密,见到她第一瞬就是端正行礼,辞盈将人扶起来,轻声说道:“小碗,我好像从未问过你是如何进的谢府。” 小碗垂下眸,低声道:“被爹爹和娘亲卖给人伢子,人伢子再卖给了谢府。” 辞盈温柔看着小碗,小碗又多说了一些:“那时候家里很穷,祖母一直病着,爹爹身体也不好,家里上下一共四个姐弟,大姐那时已经......已经十多岁了,再过两年就能嫁人了,二姐为人机灵讨得爹爹喜欢,四弟要传宗接代,所以娘亲只能将我卖了。” 辞盈俯身摸了摸小碗的头,小碗抬眸看着辞盈,犹豫了很久才说:“我知道主子要离开谢府离开长安了,我不劝主子,但如果主子要走的话能不能将我带走。” 说着,小碗哭着跪了下来。 辞盈半跪下来扶住小碗,有些宠溺道:“怎么动不动就开始跪了,我今日唤你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停顿一下,辞盈将人扶了起来,烛火在地上映出少女淡淡的影子,她声音温柔:“小碗,你需得想清楚。你同茹贞不同,茹贞自小同我生活在一起,她虽爱些珠宝首饰,但比起这些她可能更依赖我一些,所以如今我不用问她也会同我离开。” “但小碗你不同,比起茹贞,你更独立一些。你一直需求的安稳的生活,比起和我走,留在府中更易实现。外面世道乱,我也不知去了江南会如何。” 小碗已经眼泛泪花,辞盈声音轻了一些:“如果离开长安,很多东西都会有变数,我不再是谢府的主子,手上除了些银钱没有多的什么,不一定能像从前一般护住你们,何况我从前也没能护住。如今你沉稳不少,人也机灵,如若留在谢府,我再为你寻一个好主子,不失为一条好去路。” 小碗哭着摇头,终于是将在心里压了三年的话说出口:“我不,我不要......主子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记得主子。”小碗牵住辞盈的手,用额头抵住,哭着说。 “那一年我同主子一起在人伢子手中,大火时主子将我从火中救了出来,放了我回家,我没来得及问主子的名字。后来我在谢府看见主子时,一眼就认了出来,早我一些进来的婢女嫉妒地说主子名叫辞盈,是这府中最好运的婢女,被管事嬷嬷带着走过长廊时就被二小姐一眼挑中了。” “我特别为主子高兴,我不聪明也不机灵,娘常说我是家中最笨的,所以在谢府很多年都只是负责杂扫的婢女,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被选入主子的院子,我特别特别高兴,我想和主子一起离开。” 小碗眼泪落在辞盈手上,她眸红红的带着乞求望着辞盈:“主子,没关系,我不怕,加上小时候那一次,主子已经救了小碗两条命了。” 辞盈一怔,迟疑道:“你既然回了家......” 为何还是被人伢子卖入了谢府。 小碗抹了抹眼泪:“他们后来又将我卖了,人伢子出价还比上次高一两银子,我走的时候娘亲和爹爹说上次卖亏了,不过也好,他们若不再卖我一次,我如何能遇见主子,那边前两年听说闹了饥荒,家中也不知道还剩几个人。” 辞盈心疼地将小碗搂入怀中,温声道:“别唤我主子了,以后同茹贞一样唤我姐姐就好。” 小碗泣不成声,觉得自己也是天底下最好运的人,她低声唤了辞盈一声“姐姐”,被辞盈摸了摸头。辞盈将手上一个镯子褪下来,为小碗戴上:“送去别院的婢女我都给了傍身的银钱,你同我一起去长安,便将这镯子赠你,小碗,以后我和茹贞就是你新的家人。” “还有泠月和泠霜姐姐。”小碗哭着说。 辞盈笑着点头:“嗯,还有泠月和泠霜,昨天泠月同我说你可能留在谢家还哭鼻子了,她总是记挂你多一些。” 小碗抹了泪:“我去同她说清楚,让她别哭了。” 泠霜寻过来时,辞盈正在整理小姐从前的首饰,她私心里想全带走,却又不得不留下几件宫中来的玩意。一两件首饰原不打紧,但如若有人特意计较,还是不免生是非,她去江南定是要隐藏身份的,不想惹出些说不清的麻烦。 她挑拣之时,泠霜就来了,话语间只有一个意思,如若她们要离开长安的话,最好隐藏行踪。辞盈询问缘由,泠霜将夫人当年交代之事细细讲了讲,说清楚了谢怀瑾同卫大将军的关系。 辞盈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最好暗中去寻卫大将军?” 泠霜点头:“泠霜虽明白小姐的心思,但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夫人临终前嘱咐我们来日主子若遇见困难,可去寻卫大将军。防患于未然,泠霜觉得主子到江南之后先遣人同卫大将军知会一声。” 第25章 宇文拂不可置信地后退三步,眼睛上下打量谢怀瑾,欲言又止一番后自己涨红了脸,留下一句“让墨愉自己去领人”后就摔门离去。 门被女婢躬身关上,墨愉鬼魅一般出现在书房中,谢怀瑾放下手中珍而重之的白帕,向着门外淡淡地看了一眼,墨愉垂眸:“是。” 宇文拂出了谢府之后脸上的红云渐而消散,他掀开马车车帘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谢府,手指摩挲着食指中间那一块皮肉,嘴中有了些许血腥味时,吩咐马夫:“回府吧。” 世子府位于长安街道上最好的位置,不同于谢府百年世家的庄重雅致,世子府只将奢华富丽四个字写在脸上,从高高的门进去,抬眼之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其墙壁上更是镶嵌了数万颗夜明珠,夜幕降临之时光莹莹如月。民间亲见者曾传言,即历代皇宫亦不过如此。 民间关于漠北王世子宇文拂的传言还有许多,招猫逗狗,纨绔成性,骄奢淫|荡,姬妾成群,府中但凡所见之婢女皆身形窈窕婀娜貌美,轻纱锦绣覆于其上,跪伏相迎等待宠幸。 其恶劣事迹传遍长安,无数大臣上书弹劾,但都被一一压下。有臣子因此在大殿撞柱而亡,皇帝除哀叹一声外亦未惩处宇文拂,久而久之,宇文拂其盛宠长安皆知。 ...... 天色昏暗,宇文拂走过长廊,暗卫无声为其打开一扇扇门,宇文拂一路行至世子府中最深暗之处,被富丽奢华层层景色裹住的是一处简单的院子。 甚至已经不能算简单,算简陋,除开外墙高高砌起,内里一切都带着陈旧的气味。一方绳子垂下一般的秋千,一个废弃的水井,一棵已经不知道死去多少年的老树。 地上的枯枝残叶还剩了一些久远的痕迹,不知为何这些年也没有人清扫。暗卫在宇文拂身后停下,宇文拂上前一步推开门,外面很陈旧,里面却打扫的还算干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被绑在床上的茹贞含着怨恨的眼神望过来。 宇文拂上前将人抱在怀中,茹贞绝食了五日早已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还剩下一双倔强的眼睛。宇文拂没有看那双眼,而是拿起了一盘的茶水,温声道:“先喝些茶,等会用一些温和的食物。” 茹贞不说话,宇文拂也不太在乎,人回来了他的疯劲就被压下去了一些,声音也难得的温和:“茹贞,你不吃的话,我就去让那个女婢吃。” 茹贞瞪大眼睛,眼泪直直垂下,开口之时宇文拂听见的一句是。 “求求你......” 温热的眼泪落在宇文拂手上,又从他的手上淌成一条水痕,宇文拂将茶水灌入茹贞的唇,轻声道:“你乖一点,我就不去动她。” 茹贞摇头,哭着说:“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宇文拂掐住了茹贞的下巴,少女仰着头眼里全是哀求,青年有一张昳丽到恶劣的脸,此时一双桃花眼里全是冰冷不达眼底的笑意:“贞贞,你今天就是把自己饿死,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 在茹贞惊恐的目光中,宇文拂一字一句说道:“你什么时候死,我什么时候让那个女婢陪葬。满足贞贞的愿望,将你们埋在一个坟里,让你们能日日相伴。” 宇文拂说着,掐住茹贞下巴的手一点点收紧,自然是恐吓的话语,且不说他不会让茹贞死,就算茹贞死了,有谢怀瑾在他动不了辞盈。 但茹贞很明显当真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抢过他手上的茶水一口气全都喝了下去,喝的太急一下子全呛出来了,眼泪混着茶水让她伏在他的怀中。 宇文拂也不在乎衣裳上狼藉一片,摸着怀中少女的头,对着门口道:“传膳吧。” ...... 马车行至谢府时,已是黄昏。 兵士同她告罪之后回了兵营,一行人只剩下辞盈、泠月和小碗。马夫打点好之后,将马车停在谢府侧门,辞盈被泠月和小碗搀扶着下了马车。 侧门守门的侍卫见了,忙上前来迎::“夫人好,可要小的帮忙将马车停进去?” 预想的刁难并没有来,侍卫的态度好似还不知道合离的事情,辞盈摇头:“不用。” 说话间,泠月给马夫交代了两句走上前来。 从侧门入府,到泽芝院还有长长的一段,一路上,奴仆见了辞盈皆躬身行礼。 小碗轻声道:“难道公子还未回来?” 泠月不说话,只看着辞盈。 辞盈停在长廊下,听着小碗的话,想起那日在驿站宇文拂说:“你说,我应该唤你辞盈还是谢夫人......” 那时辞盈着急茹贞安危并未多想,如今想起来,宇文拂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同谢怀瑾写了和离书。 天色昏暗,明明没有下雨,辞盈却觉得鼻子里满是那股雨日的土腥味,让她扶着柱子都生了些晕吐的感觉。 谢怀瑾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一定看见了那封和离书,但如若没有去官府闹得人尽皆知,宇文拂如何会知道? 若是谢怀瑾主动让宇文拂知道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目的又是什么? 她写给他的信中明明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同她合离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那日他同宇文拂交谈时,按照宇文拂的意思,卫将军那边谢怀瑾要拿到的东西已经拿到了,那为什么...... 辞盈百思不得其解,如何都想不通。 院子里面亮着灯,辞盈整理好神情,带着泠月和小碗上前时,守门的侍卫如常对她让开了门。院子里其他婢女如往常一样对她行礼,辞盈掐着手心,一路走到谢怀瑾书房前,守门的变成了两个陌生的侍卫。 辞盈要上前时被拦住,侍卫恭敬道:“公子不在府中。” 可书房里的灯明明亮着,辞盈向里望去,只见一层又一层门的倒影。 泠月要说什么,被辞盈拦住,辞盈望向侍卫:“我只是想去书房里面寻一卷书。”从前谢怀瑾不在书房时她也能进出。 等待侍卫回话间,辞盈捏紧了帕子。 她觉得谢怀瑾在里面。 侍卫语气依然恭敬,却还是拦住了辞盈一行人,低头说道:“公子有吩咐,还请夫人不要为难我们。” ...... 辞盈望向书房内燃起的灯火,温声道:“那可否请你们进去为我将那卷书拿出来,书就在第二个书架最上层,从右向左数第二本。” 侍卫语气不变:“没有公子吩咐,我们进不得书房。” “是吗?”辞盈声音低了下来。 侍卫点头:“是。” 泛着寒光的银簪抵在侍卫脖颈处,躬身的侍卫登然僵直了身体,他听见面前的夫人说:“让我进去,今日之过失,若谢怀瑾怪罪起来,我一人担下。” 银簪尖利,侍卫脖颈陡然泛了血,但侍卫即没有反抗也没有试图躲开,而是用一贯的恭敬语气重复:“没有公子吩咐,夫人不能进去。” 辞盈咬牙,手中银簪已经要握不住之际,书房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一个侍女拿着抱着两卷书走出来,轻声道:“夫人请看,要的是这两卷吗?” 辞盈摇头说不是,侍女停了一下,笑着说:“那夫人是要哪两卷,奴再去寻一寻。” 书房的门开着,里面灯火葳蕤,辞盈看不见内室的情况,她拨开侍女的手就向里面跑了进去。 侍卫还要去拦,被侍女一眼止住:“好了。” 门口两个侍卫顿时低下头,适才银簪抵在脖颈间都毫无波动的两人,此时眼中带着浓浓的恐惧。 在他们身前,侍女淡淡地翻着手中的两卷书。 ...... 推开侍女后,辞盈一路跑到了内室,门口有两个奴婢但是没有再拦她。 辞盈捏紧手,缓慢地推开门,淡淡的雪松香从里面飘出来,柔和的灯火下,青年一身素衣坐于书案前,撑着一只手看着眼前的书卷。 听见开门的动静,青年抬眸向她的地方看过来。 看见是她,也不讶异,眸中也没有其他的情绪。 香炉内燃着淡淡的烟,明明平日很好闻,但此刻有些让辞盈受不了,和鼻尖雨欲来的土腥味混在一起,刺激着辞盈的神经。 辞盈想要张口说茹贞的事情,手脚却开始发颤,冷汗顺着少女的额头淌下来,将发丝染在脸颊上,其中一根拂过少女苍白的唇,只见其唇苍白发皱没有一丝颜色,下一刻,眼前闪过一阵白光,辞盈就晕了过去。 不是陡然失去意识的,彻底晕厥过去之前,辞盈看见的最后一眼是青年陡然变色的脸。在熟悉的床上醒来的时候,青年正背身在屏风后停太医吩咐。 “嗯,我知道了。” “好。” 恍惚间,辞盈的意识又回到那日书房,她眼眸复杂起来,小碗在一旁将她扶起来:“夫人。” 这一声让谢怀瑾回了一下头,半晌送走太医之后,青年穿着一身素衣走到了辞盈床前,小碗合适地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之后,辞盈低着头,身体虚弱让她精神也疲倦了不少,只亮着一盏油灯的屋子暗沉沉的,她抬眼看去能见的东西都有些模糊。 那股淡淡的雪松气缠着她,同屋子里面的药香一起,涌入辞盈的鼻腔。 随后,屋子里响起了很轻的一声叹息。 很快,青年从桌上端了药回来,温声道:“先将药喝了,太医说你这是多日未进食导致饥厥虚眩,虽无大碍,但日后千万要注意。” 说着,他轻吹了吹药,送入辞盈口中。 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散开,辞盈抬眸看着谢怀瑾,又垂下眸,这一切被谢怀瑾看在眼中,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温柔地一勺一勺喂着药。 第26章 天色阴暗,即便窗户开着也没有透进来多少光,不远处的烛火映出两个人淡淡的影,辞盈的手从漆盒上移开,随后是那双隐在黯淡天光中的眼睛。 漆盒被少女细白的手垂直按下,辞盈回身走到一身雪衣的青年身边,轻声问:“过来书房寻你发现无人,茶盏还是温热的,料想你会回来。” 谢怀瑾将手中的一卷书递给辞盈:“想起儿时翻阅过的一卷书,觉得你可能喜欢,便去寻了,怎么突然来了书房?” 辞盈的手轻抚过青年雪衣的衣袖,柔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她心中,她恍若一尾鱼一般涌入冰凉的海,瑟缩着身子道:“我不想茹贞嫁人。” 谢怀瑾手停了一下,辞盈一遍一遍在他怀中说。 “谢怀瑾,我不想茹贞嫁给宇文拂。” “谢怀瑾,你帮帮我,那封信中我同她说好了的,等过些时日我会将她接出来。”辞盈用一种哀伤的眼神濡湿谢怀瑾的眼睛,她试图走入那片如青年常年穿着的雪衣一般寒冷的冰雪。 她握住谢怀瑾的手,温热的眼泪顺着青年跃动的脉搏流下。 像啼哭的鸟,将自己脆弱的咽喉送入未知的恐惧之中。 她俯身恍若佛前虔诚的信徒,她甚至开始唤那个充满妥协意外的称呼。 烛火摇曳之中,辞盈的声音含着颤抖,满怀希冀地望向身前的青年:“夫君,你可以做到,不是吗?” 谢怀瑾温柔地看着她,手轻柔地抚摸辞盈垂下的长发,在少女踮脚亲吻上来的那一瞬间,他轻声呢喃了一声“抱歉”。 他将辞盈搂入怀中,像搂住一只坠落的燕,辞盈的身体在颤抖,她一遍又一遍问着:“真的不可以吗?” 谢怀瑾:“茹贞做了决定,辞盈,你要接受茹贞自己选择的人生。” “茹贞不想要这样的人生,茹贞不想要,宇文拂对茹贞做了什么你清楚,你清楚的,为什么我的茹贞要拥有这样的人生?” 辞盈握住谢怀瑾的手腕,她红着眼看着面露怜悯谢怀瑾,慌不择路一般:“谢怀瑾,你帮帮我,最后一次......” 可屋内只是响起了一声叹息,辞盈被拥抱住,雪松气又涌入鼻腔。辞盈俯*身呕吐起来,但吐不出,那颗心死死地卡在胸腔之中,她吐不出来。 她垂上眸,泪从眼眸中落下。 再睁开时,她扶着谢怀瑾从地上起来,耳边有些听不清谢怀瑾的声音了。她想,她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什么,以后也再也不会有这么浓烈的情绪了。 她自诩清醒,在恩情和愧疚中进退维谷,被自己的心动困着,每一步都在试探和徘徊。 她允许自己堕落于未消散的心动,允许自己沉沦通天的权势,她任由自己捂住耳朵,闭上眼,任何那颗心不合时宜地为身前这个人持续地跳动。 她没去江南,却做了一次江南的燕。 辞盈想,没有下一次了。 她的手从妆奁盒中拿出一只珍珠耳坠,头伏下去,眼睫忍不住地颤动。 如果谢怀瑾有一分在乎她,为何不帮她将茹贞救出来? 如果没有,为什么她那日在驿站丢失的耳坠会出现在谢怀瑾的书房...... 辞盈难以形容那一刻的心悸,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嗓子眼出来,就像当初雪地那一场心动。 她盖上白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转身,她乞求。 她不知道为什么谢怀瑾要将她困在身边,但如果这是谢怀瑾想要的,如若她身上还有谢怀瑾要的,辞盈愿意同他交换。 她用自己换茹贞的自由。 但在她哀求的眼神下,换来的只有青年依旧温柔的叹息。 她曾经爱过的少年拥有一颗刻薄的心。 他像操控木偶一般傀儡着所有人的命运,他高高在上,雪白的衣角染不上一丝尘土,众生的啼哭在他眼中犹如木偶滚轮转动的机械声,咯哒,咯哒,他温柔地注视着一些,若有人哀求,他只会轻柔地叹息。 辞盈那一刻甚至有些想笑,她望着谢怀瑾的眼睛,她不是第一次发现青年凤眼之中的淡薄,但是是第一次,她觉得其上覆着的笑让她恶心。 他太聪明,针对于她的算计甚至不一定是刻意的。 可能他只是随意在宇文拂面前提了一嘴,修白骨节分明的的手指无趣地牵动了一下木偶线,宇文拂就完美复刻了他预想的轨迹。 茹贞被宇文拂带走,她如他所想回到府中。 书房被拦,侍女送书,那时谢怀瑾真的生气吗? 辞盈后知后觉,她的心情随着青年的怒火迁移,她的心被愧疚和难堪磨着,一点一点......她成为他手中只会啼哭的莺。 辞盈感到愤怒,可比愤怒更多的,是畏惧。 面对宇文拂她尚能撑起身体来拦在茹贞身前,哪怕宇文拂拥有的权势胜她千万倍,但她仍旧能满腔怒火地挡在茹贞身前。 她现在依旧想挡在茹贞身前,但比起怒火,更多的却是无力。 她终于明白了那一日茹贞说的那一句。 不是跑。 是逃。 像壁虎断尾一般,她再舍不下茹贞,她和茹贞就只能都被这些人吃掉。 辞盈舍不下,但茹贞将自己斩断了,她将那方银镯生硬地套到她的手上,她手指颤抖着一声一声告诉她。 逃。 辞盈捏紧拳,素白的银镯安静地垂在少女的手上,二月的风化着雪,嫩黄的新叶在凋零枯萎着。 可是未来在哪里呢? 没有人给辞盈答案。 * 三月的时候,辞盈不再同谢怀瑾聊茹贞的事情,她变得越来越寡言。 茹贞给辞盈递了很多封请柬,但辞盈一次都没有去过世子府,茹贞给辞盈递的最后一封请柬是婚柬,茹贞娟秀的字迹辞盈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谢怀瑾似乎看出了她最近心情不好,温声道:“只你这一封是茹贞亲自写的。” 辞盈垂眸:“我不去。” “不去吗?”谢怀瑾没有认同也没有劝的意思。 辞盈冷着脸,她其实很少在谢怀瑾面前冷脸,但最近冷了不少脸,谢怀瑾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 反而她冷脸的时候,谢怀瑾还会很耐心温柔。 被轻轻摸着头的时候,辞盈想,嗯,小猫伸出爪子哈气的时候,主人大抵也只会觉得可爱。 她想,她于谢怀瑾,大抵是差不多的。 再次听见苏雪柔这个名字是在茹贞大婚前半月,长安因为苏雪柔因为一场意外嫁入皇宫变得风雨骤起。 辞盈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苏雪柔的名字,再次听见时,她心不由泛起波澜,像那些日长安的雨一样下个不停。 她同谢怀瑾成婚小碗出事之后,苏雪柔曾特意来寻过她一次,大抵是关于谢怀瑾的事情。只是她当时未听,放下车帘就挡住了苏雪柔的脸。 她不知道苏雪柔那日是要对她说什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但大概是同谢怀瑾有关的。 当然,那时的她即便听了苏雪柔所言,可能也不会改变什么。 但万一呢? 万一苏小姐真的好心。 万一她真的能提前看清谢怀瑾高高在上看似怜悯的残忍。 这些日她总是忍不住反省,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曾提醒过她,小姐欲言又止的眼神,夫人不止一次的叮嘱,长安飞满天的留言...... 但不重要了,茹贞和宇文拂就快要大婚了。 ...... 世子府。 茹贞绣着自己的嫁衣,同当初辞盈一样,她也只需要绣上几针。 宇文拂从一旁握住茹贞的手,桃花眼中满是笑意:“绣心口这里。” 茹贞没听,随意在衣裳袖口处绣了两针,然后将嫁衣和宇文拂一起留在原地,宇文拂抱着嫁衣,也不恼火,低头拿起针在心口处绣了一下。 金线被烛火映亮,和嫁衣满身的珠玉比起来,泛出的光很微薄。 茹贞看着宇文拂,垂眸道:“宇文拂,你答应我。” 宇文拂放下嫁衣,珠玉宝石叮叮当当地响,华丽柔软的一团摊在床上。他起身双手撑起茹贞的脸,桃花眼中泛着认真:“嗯,我答应了你。” “你起誓。”茹贞又一次说。 宇文拂又一次起誓,眼眸下垂着:“若我违背,阿妹和娘亲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茹贞眼眸睁着,一直看着宇文拂,良久才落下。 “我会做到我答应你的事情,宇文拂,若是你做不到,我会杀了你。”茹贞声音很轻,她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狠的话。 “若那女婢不愿离开呢?”宇文拂手摩挲着食指中间的那一块。 茹贞抬眸:“她叫辞盈,即便是女婢时,她也有名字。宇文拂,你如果爱我,你就要尊重辞盈。她对我而言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不会变。” “你要尊重她。”少女落下一句,眼睛一直看着宇文拂。 宇文拂良久没有说话,他一直看着茹贞,茹贞避开他的眼神,耳边传来宇文拂无奈的一声:“好吧,谁叫我听话。” 说着“听话”,宇文拂眸子里却泛起笑意,意味不明道:“但你想过没有,辞盈若是不愿意离开怎么办?” 这反而是茹贞最不担心的事情,她谈起辞盈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宇文拂听见茹贞说:“你太不了解辞盈了。” 茹贞望着窗外,年少仿佛泛黄的画卷:“你如若了解辞盈,就会知道,辞盈很聪慧。” 爱屋及乌,宇文拂捏着茹贞的脸,难得提点了一句:“如若她聪慧,就不该回到长安。” 茹贞转身,她仍旧怨恨着面前这个人,她甚至不再将这种怨恨收回去。她认真道:“那是因为我,宇文拂,辞盈只是心软,所以,我帮她丢下我这个累赘。” 第27章 珍珠耳坠被放回原处,漆盒闭上,风雨欲来的夜,青年端坐在案几前,手指翻开地质图,一旁是今日长安码头记录在册的船只,温润的烛火下,染墨的毛笔一处一处落下痕迹,不久之后,地质图上只剩寥寥几处。 最后,谢怀瑾放下毛笔,望向窗外已然漆黑的夜色,想起茹贞今日站在大堂之上说的话,他温声一笑,唤来烛三。 墨愉看着烛三走远的身影,回神看向正打开一卷书册的青年:“公子,漠北传来消息,宇文舒病重。烛一和烛二已经将送夫人出府的马夫抓了起来,带回了府中,传人来询问公子如何处置。” 青年的手摩挲着书卷:“原来是困住马的缰绳旧了,墨愉,撤回漠北的人吧。” 说着,谢怀瑾叹了口气:“当年宇文拂被当做质子送来长安,四下无人之际,跪求于我身前,父亲让我不要多管闲事,直言宇文拂这般的人不堪重用。我当时不以为意,如今看来确是,被一女子骗得神魂颠倒甚至看不清局势,竟做下如此错事。” 青年语气很淡:“既如此,父亲病了,儿子理应回去伺疾。” 墨愉明晰,低声应“是”,转身出门。 鬼魅一般散于天地,外面忽作狂风,四月的花树摇曳生姿,伴着雨水大片洒落。 书房内,青年脸色晦暗不明,许久之后轻笑了一声。 有趣。 宇文舒装病骗得宇文拂露出獠牙,他向来好心,自是如了宇文拂心愿。 但可能也没有那么有趣,因为半晌之后,无人的书房,青年垂眸望向了不远处空荡的小榻,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思绪如羽毛一般划过心间。 宁愿死,也要离开长安吗? 辞盈。 山不让尘乃成其高,海不辞盈方有其阔。 也罢。 这般哭着缠着要出去,那就去看看吧。 * 从船上下去已经是三日后,辞盈在船舱里留下了一些碎银当做这一趟的船票,拉了拉自己的帷帽盖过头顶,随着人流一起入城。 其间自有搜查的,辞盈塞了一些银子,刚想进去时衣袖就被一身病气的书生扯住,官兵问着书生:“你的通关文书呢?” 书生对着官兵讪讪一笑,辞盈向前走却被扯住了衣袖,然后就听见书生说:“我同这位姑娘一起的。” 辞盈转眸看过去,书生咳嗽好几声,讪讪一笑。 辞盈闷下心中那口气,又从衣袖中拿了些碎银,递给官兵。 官兵喜开颜笑,辞盈从书生手中扯过衣袖,不过后面彻天的咳嗽声,转身涌入了人群中。 见到辞盈离开,书生放下了帕子,也低着头进了城。 温婉水乡,水上有许多游船,四月垂柳轻拂,船舱内时不时传来温婉的小调,辞盈停留了一瞬,随后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 她垂着眸向前走,被人群拥住时被推着向前走了几步,这对辞盈来说亦是新奇的体验,她于是随着人流一起,到了城墙前贴的告示前。 是江南巡抚在为自家公子招夫子,辞盈只粗粗扫了一眼,并未细致看,刚想转身时就听见一旁拿着书卷的年轻人说:“不限男女,怎么,这世间除了乡野那般粗陋之处,何处还有教学问女夫子吗,要我说,陈兄,李兄,我们去看看,当日是否真有女子会不自量力前去哈哈哈。”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辞盈停下了要走的脚步,回身重新看了一遍告示。 告示最下方的确特意标出了一行:“男女不限。” 辞盈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一身半长青卦穿着,脸上端着独属于穷酸书生的架子,恭维着与他同行的两位学子。 辞盈猜出大抵是附近哪个书院的学生,辞盈没有再多看,转身离开。 她走在路上,思索着今日在哪下住。 大一些的客栈很容易被查到,小一些的客栈......对于孤身的她来说,还不如大一些的客栈。 自小到大,辞盈是第一次一个人,帷帽挡住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身形,她思虑着要如何才能即不暴露自己踪迹又能保障自己的安全。 她坐在岸边,同她一起坐在岸边的是一家人,娘亲将孩子抱在怀中,父亲正低头修着孩子刚刚摔坏的小风车,风车重新转起来的时候,孩子高兴地“呜呜”叫出声来,辞盈看了许久,一直到他们离去。 江南的风吹起来比长安的多了些水汽,吹在脸上感觉湿漉漉的,扑飞的头发被辞盈一把塞进去,衣袖中的匕首膈着少女细嫩的手臂。 不远处游船上的歌女在对辞盈招手,辞盈温柔笑笑,转身离开了。 她来到江南巡抚府前,先是给侍卫递过一些碎银。 她没有遮挡自己的声线,低声问:“听闻府内在为公子招夫子,不知可否大哥进去为我通传一声,我前两年父母新亡,被恶毒继兄赶了出来,如今无处可去,尚有一些学识,府中可否收留我几日,待到夫子选拔那日若我没有被选上,我再另寻去处。” 她声音哀婉,说的情真意切,一番话让侍卫当场摩拳擦掌:“竟有如此恶毒之人,连自己生妹都容不下,姑娘你等着,我这就进去为你通传。” 辞盈连声道谢。 当天,辞盈就住了进去,是一间很简单的客舍。 什么都没有,甚至还没有当年在小姐院中的下人房宽敞,但辞盈已经很满足了。她思虑着告示上写的那一句,手指轻点了点桌面,这其中定然有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眼眸中情绪不明,若她猜想的没错,招选夫子那日,她一定会当选,她甚至不需要如在澧山书院一样争名次,她只需要有些学问就够了。 辞盈眼眸轻垂,只愿如她所想,她拿出来之前新买的纸墨笔砚,将纸张在桌上铺直,粗粝的质感让辞盈手下笔墨滑动之中有阻碍,但少女凝神,缓慢地写下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字体。 大隐隐于市,这声势浩大的招夫子一事,恰能成为她的遮蔽之处。 后面两日辞盈就留在巡抚府中,哪里都没去。 早中晚的时候有婢女来她房中送饭,有些时候她正在练字,多言的婢女就会同她聊起府中的事情。 “小公子脾气很差,平日也不喜欢人伺候,他院子中的婢女被赶了得有一二十个了,但女夫子,小公子他人不坏的,我偷偷和你说呀,以前和我一起的一个婢女在外面惹了事情,还是小公子为她摆平的。若不是小公子年纪还小,她就要以身相许了,不过她想,人家小公子也不会同意哈哈哈。” 婢女说的时候,辞盈就停下笔,很认真地听着。 她看着她,会想起很多人,像小碗,像茹贞。 婢女抬眼见到她没练字了,忙笑着说:“我是不是打扰了女夫子,看我,我就是话多了一些,女夫子别烦。” 说着,她眼中流露出一丝艳羡:“女夫子这一手字写的可真漂亮,可惜,我快要被放出府了这些年下来也没认得几个字。” 辞盈送走婢女,回身用了膳食,外面的天气好像要下雨,她才来江南五日已经下了两日的雨,江南比长安雨要更多一些。 隔日,去参加夫子的选拔时,辞盈坐在最后一排,恰好能够看见前方所有的人。 乌泱泱的大堂内摆放着几十张桌子,用一张一张屏风隔开,很远的高处桌上摆放着一炷长长的香,管家在上面敲响锣鼓:“开始,各位注意,时间为两个时辰,这柱香燃尽之前,各位需得将考卷交上来。” 有书生在下面问:“请问何时能够出结果?” 辞盈眯了眯眼,认出是那日口放厥词的书生,她提笔的动作一顿,想了想重新铺了一张宣纸。 管家笑着说:“隔日,劳请各位在府中等候一日,府中已为各位安排好舍房。” 随着锣鼓又一次被敲响,场上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毛笔摩挲过纸面的声音。 墨卷并不算难,辞盈几乎是一刻钟就写完了墨卷上所有的内容,她放下笔,却没有交卷,而是拿出另一张宣纸,认真地誊抄了一遍,两张纸上是完全不同的墨迹。 那张匆匆写出来的纸被辞盈折叠放入袖中,待到香还剩半刻钟的时间时,辞盈将墨卷交给了一旁的仆从。 仆从将墨卷呈到了高处的屏风后,有人引着辞盈下去休息。 路上,辞盈听见一旁人调笑:“一个夫子选拔,弄的像科举一样。*” “这可不兴说,仁兄见过哪场科举有女子的?”说着,那人的眼睛朝着辞盈挤了挤,其他人蹦出一阵笑。 辞盈没有看他们,而是向周围看了一圈,虽然男子占了大多数,但依稀有几个女子立在人群中,大部分站在墙角,有垂着眸显然被这些男子的话伤到的,有恶狠狠瞪着周围的男子的。 辞盈心跳了跳,不欲理会这些人,身后传来一道病秧子的声音:“咳咳......仁兄如此了解科举,定然已经去过长安了吧?” 原本夸夸而谈的人坎住,支吾道:“尚,尚未。” 书生拿着帕子捂着自己唇:“咳.....咳,那仁兄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呀,莫要被巡抚大人开的银子迷了眼,要知道富贵乱人心。” 有一人不忿:“你若视金钱为粪土如何也来了?” 辞盈转身听见那人道:“在下就是穷呀,一穷二白的,你看我这长衫都破了洞了,唉......仁兄们都志在远方了,铜臭味这么重的事情,让在下来咳咳......” 是那日船舱上遇见的病弱书生。 ...... 书生见她看过来,笑着看着她,只是一笑,又开始咳嗽了。 眼见着就要咳过去,周围人退而远之,刚刚的话题也散开了。 辞盈翻了个白眼,没觉得解气,只觉得阴魂不散。 第28章 江南的夏天比起长安要湿润一些,等染了高温,这一丝湿润就变成了闷湿一类的东西。正午过去后,太阳斜着向下却愈发炙热,辞盈用蒲扇扇着风,才发现自己竟是受不得热的。 李生看上去就比她好上不少,这么大的太阳也没有将他身上的病气晒去多少。那把破扇子不离身,依旧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整日就拿着一方帕子不住地咳嗽。 同两位夫子相熟之后,王初于关心起了李生的身体,听闻是娘胎里面带出来的病无法医治时,王初于眼眸闪了闪,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辞盈用帕子接着泪,李生笑了笑:“小姐等来日再哭。” “爹爹说府中的人都应该唤我公子。”王初于穿着男式的衣裳,哭哭啼啼地说着:“夫子们在我面前唤唤就算了,莫在爹爹面前漏了陷。” 辞盈摸了摸初于的头,她轻声问:“那如若没有巡抚大人,初于你更想做男子还是女子?” 王初于低下头:“可是没有爹爹就不会有我。” 李生拿起那破洞的扇子,给王初于扇了扇,只扇了两下就又要咳嗽起来,辞盈冷冷看了李生一眼,李生笑了一声停下了装模左右,在这个闷热的夏天,她们无法给小女孩一个答案。 打开一扇关于自由的门,对于年纪尚幼,思维都尚未定性的王初于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辞盈看着王初于,就会想起小姐。 人生而愚昧,有关一些事物长久的探索,定然是很小的时候就有雏形,她是小姐种下的那颗种子,而在小姐心中种下那颗种子的,却是夫人。 已经来了江南三月,辞盈依旧茫然。 她总是会想起那日茹贞的脸,想起那血红的嫁衣和一兜一兜往她衣袖中装的铜钱。她的泪混着茹贞的泪,同那铜钱一起,落入她的衣兜。 她明白,当时只能如此,如若她再不走,长安会成为她和茹贞一起的坟墓。 但...... 她来了江南,然后呢? 如若她已经抵达了自由之地,她应当不会如此迷茫。 她依借自身才华,寻了一分差事,每个月可以领足够自己生活的俸禄,所教导的孩童友善,所相处的人们对她恭敬。 但仅此而已。 她望向门外,却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安淮的饿殍遍野,这三月安乐湿浸着她的灵魂,她却仍明白,这是一个乱世。 巡抚府的朱门之外,依旧有数不清的尸骨。 皇室熹微,战乱频发,漠北王宇文舒修生养息这些年,迟早会发动一场夺权之战,宇文拂送她走那日展现出来的冷静,若并不像表面那般纨绔,在这乱世也定然会有所动作。 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地方,而战争一起,所有的地方都会变成了当初的安淮。彼时无论她在何方,又有何方会是乐土? ......还有谢怀瑾。 皇室同世家之间的关系,那日宫宴之上她跃动的心脏,一是因为谢怀瑾,二却是仰望着许久之后的未来,亦或者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 两方关系中,一方绝对优势地压倒一方,定然是难以长久的。 皇帝如今选择了雌伏,日后呢,此消彼长,斩草未除根,日后定然凭借春风再一次相迎。 各方势力此番乱象之下,会有多少孩童死于这乱世,又会有多少贫苦百姓成为权势的祭品。 每每思及此,辞盈皆毛骨悚然。 史书总是赞叹胜利者,可这乱世,每一方胜利都是被血堆上去的。 痛苦大抵是辞盈不难想到这些,她为之共情,但前路茫茫,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在这天地苍茫之间,她无权无势,她不能像男子一样入仕为官,女子跨越阶级能走的道路她已经走了一遍,谢少夫人,谢夫人,辞盈细问自己在那个位置上能做什么,大抵会比现在能做的多一些,但依旧止于浅薄。 她的一切来自谢怀瑾的恩赏,如若违背了谢怀瑾的心意,她甚至护不下一个名义上的婢女。 权势,身世,性别,一道道枷锁锢着,江南闷热的夏季下着淅沥的雨。 但即便下着雨,闷热一点未减,甚至比往日更闷了些。 在七月最热的几日,辞盈和李生被迫见证了巡抚大人和夫人的一场争吵。 起因是王初于念及八月初三是母亲生辰,想要去城外为母亲祈福一日,但被巡抚大人拒绝了,巡抚大人言王初于上个月交上来的功课不合格,有了两位如此有才学的夫子却毫无长进,不许王初于再贪玩。 王初于委屈地说自己不是贪玩,巡抚大人却不听,只说你母亲不需要你这一日的祈福,把功课做好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被前来看望的巡抚夫人听见了,当即大怒,王初于委屈哭着跑开,一路跑回了自己院子,彼时辞盈和李生正在讨论今日的上课内容。 王初于先跑了回来,随后巡抚大人和巡抚夫人一路吵着赶来。 巡抚夫人将委屈的王初于抱在怀中,也哭了起来:“你若是真的这么想有一个儿子,去寻旁的人生,莫要再糟践我儿。” 巡抚大人一听也怒了:“从小到大,回之吃食用的哪样不是最好的,为她请最好的夫子,气走了几个老夫为她全江南招,所有的权势都为她在铺路,这叫糟践?无知女辈,这世间你去哪里找这么好的糟践?” 巡抚夫人一听也忍不住了:“是,我无知,我只知道我儿不开心,想为自己母亲祈福一日都不得自由,天下没有这般的道理,我儿就是女子,没有你身下那二两玩意,但也是我儿,由不得你这般。” 王初于也来不及委屈了,哭着说:“别吵了,你们别吵了,我错了......我看书就是了,夫子最近说我进步很大,你们别吵了......” 说着,王初于拉住辞盈和李生的手,脸上满是恳求的神色。 小姑娘哭得头发都散开了,眼睛里面满是惊恐,辞盈将人悄然搂在身后,轻声道:“初于最近进步的确很大,前两日随堂做的一首诗很有灵气,我让初于呈给大人了。” 李生也顺着道:“初于小姐的确天资聪颖。” 辞盈垂眸,知道完了。 果然,下一刻巡抚大人暴怒:“谁说她是小姐,夫子,如此口无遮掩我巡抚府怕是容不下你这座大佛。” 王初于立刻哭了起来:“爹爹,爹,不要......” 一旁巡抚夫人怒气冲天:“我们初于就是小姐,以后都给我称小姐,你要赶谁,有我在一日,你休想动夫子们,初于,别怕,大不了我带着你和两位夫子回娘家。” 状况愈演愈烈,辞盈明白接下来已经不适合她听了,将王初于悄然牵了出去。 李生咳嗽着跟在后面,辞盈将王初于交给嬷嬷,冷冷看了李生一眼。 李生咳嗽着追到辞盈身边:“走的这般快,病弱之人都要跟不上了。” “路都走不动了还知道煽风点火。”辞盈走着,没有停下一分。 说着体弱,但还是步步跟上了,李生无奈道:“总会有这一天的,今日时机正好,由我挑起总好过日有初于挑起来。” “那你也不该当着初于的面。”辞盈低声道。 李生停了一下:“是在下考虑不周,但世间哪里每次都有正正好的时机,如若这次没抓住,下次可就难了。” 辞盈总觉得李生话里有话,但她现在不喜欢这样的人,转过长廊就走了。 李生遥遥看着辞盈的背影,叹气了一声,唇角却带了些笑。 ......实在是一位心软的人。 他望向天色,说阴就阴,一点不讲道理。 风雨欲来,他用帕子捂住嘴,一声又一声咳嗽起来。 后来巡抚大人和巡抚夫人怎么谈好的辞盈也不知道,但到底没有到巡抚夫人带着她们两位夫子一起回娘家的地步。 有婢女将巡抚大人的命令通传了过来,说给他们放半个月的假,俸禄照旧,上次多有得罪,还望两位夫子不要在意。 辞盈询问了一番王初于的情况,听见情况尚好时,心也放下来了些。 她寻巡抚大人要了个会武功的婢女,带上帷幔准备出门去看看,才出门身旁就传来咳嗽声,辞盈看过去,就见书生追了上来:“在下人生地不熟,又恐有贼人恶徒,可否借姑娘婢女一用。” 辞盈翻译了一下,就是要赖着的意思。 她倒也没拒绝,江南她同样孤身一人,到底同这人也算有缘分。 婢女掩唇一笑:“那公子腿脚可要快些,若是今日脚程多让公子害了病,奴和姑娘可担待不起。” 辞盈垂眸一笑。 被取笑,李生也不恼,只摇了摇自己的破扇子:“这自然,在下咳咳......咳虽然,但是追上两位姑娘还是足够的。” 辞盈和婢女对视一眼,都不由快了步子,不一会儿后面就传来李生哀天叹地的呼唤声,三个人渐而走成一排,路上遇见一个小盗贼,婢女手起刀落,匕首横在小贼脖颈边,吓得小贼直接跪了下来。 辞盈赞叹:“女侠好功夫。” 婢女温声一笑,两人身后,李生的脸渐而凝重了起来。但待到辞盈回头,李生又一口气叹过去,看着浑然未觉的辞盈,心想是否该提醒一番,但想了想,又实在觉得没有意义。 前面两个人已经聊了起来,辞盈惊讶地看着婢女纤细的手腕,轻声道:“好厉害!” 婢女将手中匕首收起来:“姑娘可唤奴朱光,奴很小的时候就在武行了,有一个......很厉害的师父,所以奴也很厉害。” 李生眼皮跳了一下,听见辞盈问:“那如何去了巡抚府?” 第29章 独断,傲慢,人们将之称其为上位者的通病。 谢怀瑾年幼之时,父亲牵着他走入那方乌黑的祠堂,在一排又一排的牌位面前,他学着父亲敬香。 父亲一一同他讲述谢家的百年,几代帝王,谢家先祖是如何驶起谢家这艘百年的大船,在王朝的兴衰中屹立着家族的繁荣。 在父亲身后,是一排又一排的长老们,他们拥有一样的姓氏,生着相似的脸,口中念着谢氏的繁荣,整齐地站成一排,像不远处供桌上一排又一排的牌位。 长老们有一双乌黑的眼,干瘦的手交叠在衣袖前,在父亲带着他跪下上香之际,僵直地站在他们身后,直直凝视、打量着他。 四岁时,他一首诗赋名满天下,谢家长公子的名号由此开始了其百年的延续。 除开元承三年意外死于疫病的一位,谢家每一任长公子都是天才,就连早逝于元承三年的那一位,如若没有死于殿试前的话,也只差一点便能三元及第。 父亲带他走向祠堂深处,那时谢怀瑾五岁。 彼时长老们喜欢同他玩一种名为“兽论”的游戏,游戏分为两方,他为人欲,长老们为兽生,解释起来很麻烦,总归是策论一类的游戏。 长老们会提前排兵布阵,他每次能询问长老们三个问题,随后有半个时辰布置好自己的棋。 两方棋子厮杀的规则,输赢最后的判定,在游戏开始时谢怀瑾没有得到任何的提示,父亲对他说,这需要他一点一点探索。 第一次,谢怀瑾试错,将三十九个棋子全部分散开,半日后父亲同他言:“人欲一子未存。” 第二次,谢怀瑾收敛了一些锋芒,按照上一次的思路,重新变动,三日后父亲告诉他:“人欲一子未存。” 那一年,谢怀瑾名满天下,他的荣耀成为来日谢家史书上光荣的一笔。诗文之余,他一共同长老们下了十二盘“兽论”。 从一开始的惨败,到父亲宣布他败的时间越来越长,到后来的持中,他已经开始不需要再询问长老们问题便能够布置出对应的策略。 一月一次,漫长的一年后,父亲同他说:“殊荷,你赢了。” 那时父亲看着他,并没有笑。 谢怀瑾得以见到了他手下的战场。 一个眼睛乌黑的少年跪在他身前:“公子。” 少年脸上被划了很长的一道伤痕,脖颈手腕处都是泛着血的乌紫,他的身后是皑皑的人骨和猛兽的尸首,远处的风泛来更远的湖的腥臭味。 聪慧在有时成为利器。 刺向心脏。 化作谢怀瑾看向父亲的眼神。 面前尸山血海的一切实在太像他玩乐了一年的“兽论”,他站在山坡上,问前方的父亲:“父亲,我赢了,‘人欲’剩几子。” “一子。”留给谢怀瑾的是父亲的背影,谢清正平淡地说着:“殊荷,当时我用了三年。” ...... 谢怀瑾看了父亲很久,但父亲始终没有回过头看他。 眼睛乌黑的少年默然走到他身侧:“请公子赐名。” 天色幽暗,映在少年身上血如墨,低低的声音在山谷间响起:“墨愉,以后你就叫墨愉吧。” 天色如墨,洒在谢怀瑾的脸上。 后来,那个在山间渴盼望向父亲的幼童,长成了翩翩的少年。 漫长的岁月中,他不再如幼时一般长久地浸泡那双写下无数人生死的手,随着身形抽条,落雪堆积,他像雪松一般缓缓地、缓缓地挺起了头,每走一步有簌簌的雪而落,化在灿烂的荣耀和名声中。 他从未停下。 长老们教给他“情爱”的第一课,是一个被抽的只剩下一团死|肉的婢女。 婢女试图引诱他,被长老的人发觉后,带去了刑房。他得了消息赶去的时候就只见了杖椅上瘫软的一团,婢女张着那双大大的眼睛,疼痛从滋裂的眼眶中溢出来,血和肉混着,谢怀瑾闭上了眼。 他淡淡开口:“她并未做什么。” 倒不是为这婢女开脱,写一首情诗,送几个眼神,不至于将人打成这般,命和体面一样都没剩,他解下身上的雪衣,躬身给婢女盖了上前,让下人好生安葬。 长老们盛怒,认为他被一婢女引诱了,谢家长公子如何能如此妇人之仁。 谢怀瑾只让墨愉好生安置婢女的家人,替他致歉。 墨愉蹙眉看了少年一眼,少年却只是淡着眉眼让他离开,墨愉咬牙抱起女婢的尸骨,或者说那就是一团软肉。 一身雪衣的少年淡然转身,跪下:“殊荷愿受罚。” 一鞭又一鞭,少年闭着眼,血顺着唇角淌下。 受完刑罚后,有人恭敬将他扶起来,轻声同其他长老建议:“长公子也只是仁善,年纪尚轻,不懂其中龌|龊。” 龌|龊。 那之后,谢怀瑾被压着,整整一月站在摇晃的床榻前,观摩他们口中沾染不得的情|欲。 的确龌龊。 长老们不让他闭眼,为他准备了上好的茶水,两三个陪着他一起观|摩,时而谈论一两句。 交|媾的奴仆不允许发出任何声音,暗室内,床榻的摇晃声成为死寂之间唯一的声音来源,两团肉,缓慢地相贴,分开,像古书中描绘的僵尸一般带着青白的冷寒和死气,哀戚和痛苦从死寂一片的床幔中溢出来。 其间奴仆忍不住失禁,惧怕让尿液扑|溅到床间,两|团连在一起的白|花的|肉就一起哭着求罪。 谢怀瑾淡淡看着,从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开始真正成为谢家的长公子。 他闻名长安,名满天下,谢家的百年荣耀之上,渐而浮现谢怀瑾的名字。长老们从一开始的独断,傲慢,势利短暂的观望之后,逐渐变得恭敬,臣服。 他开始独自站在祠堂前,一身雪衣的少年点起香火,悠悠缓慢地煽动衣摆,纤细的香上猩红的一点像山野中的眼睛,含着碎|裂的欲|望和野心。 他不再问父亲,不再看向父亲,也将那个幼童抛往身后处,墨愉鬼魅一般成为他身后的眼睛。 而他永远向前,一双凤眼凝视着更深更远的一切。 人们将其称之为未来。 花开不败,天下就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 夜晚,或者已经不能叫夜晚,关上门休憩时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或许是今日见了辞盈,夜晚,谢怀瑾久违地做了梦。 在澧山书院那一篇文章送到谢怀瑾桌上前,谢怀瑾就知道过“辞盈”这个名字。 无他,他的二妹将这个名叫“辞盈”的婢女护得和眼珠子一样,私下护护就算了,大张旗鼓,护得全府皆知。 墨愉屡屡传上来的消息之中,总有谢素薇和辞盈的名字,谢怀瑾想不知道都难。 他偶尔会看见两个人在谢府一角嬉闹,她们总喜欢贴着墙,两个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走,谢素薇身体不好,走两步就咳嗽,那个名为辞盈的婢女就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撑着谢素薇。 两个人累了的时候,辞盈就坐下来,用自己的腿给谢素薇当坐垫。 谢素薇很少坐上去,有时候不顾礼数就直接坐在草地上了,头伏在辞盈的肩上,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两个人偶尔会看见他,谢素薇喜欢先将人藏起来,然后再生疏地同他打招呼。 ......谢怀瑾不明白有什么好藏的。 那个叫辞盈的婢女偶尔会偷偷看他,她以为她做的很隐蔽,但实在是很不隐蔽。谢素薇会轻咳一声,只要谢素薇轻咳一声,那婢女眼神就全收回去了,脸上就变为了担忧一类的东西。 她们总在说,她们想去江南。 江南是姨母为她们编织的一个梦,可随着谢素薇的身体变差,两个人谁都不再提起。 谢素薇死在那个春天。 熬过了最冷的冬,却死在了那个春天。 姨母很平静地接受了,扮疯卖傻中,身上的死气也一点一点蔓延。 那一年见,他曾提议过他能“说服”父亲将姨母放出府,但姨母只是摇摇头,说“不用了”。 但姨母又问他,是不是真的能信他。 他没有回答,果然姨母提到了辞盈的事情。 辞盈像一件遗物,由谢素薇交代给了姨母,故而姨母装疯卖傻想尽法子要给辞盈一个日后能安稳生存于世的身份。 而当姨母感觉到自己寿命将近,林家姜家乃至于卫家都不可长久地依靠,于是将辞盈这一件遗物交给了他。 本来是以谢家养女的身份,但赏花宴上出了错,姨母将错就错,予了他当时不能拒绝的利益。 姨母走的时候,同他说:“请善待辞盈,她是素薇留在世间唯一的遗物。素薇珍之待之,殊荷,望你也是。” 谢怀瑾觉得自己做的不错。 直到辞盈不告而别—— 直到辞盈再次不告而别—— 谢怀瑾从梦中醒来,一双眼很快恢复了清明,他掀开被子走到窗前,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他想起昨天的一幕,辞盈很开心。 她擦去那个小孩嘴角的果液,从膳食里面挑选了一道甜口的夹到小孩碗中,同李生一起笑着哄着那个孩子。 她很开心,所以他不想打断那份开心。 青年淡淡地看着窗外的雨。 又想起从前在长安时那一日书房混乱的一切,他摩挲了一下大拇指,唤来墨愉:“李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墨愉回想着:“是李家的嫡长子,但在娘胎时李母遭了算计,生李生的时候难产,李生虽侥幸活了下来,但娘胎里面带的毒让他自小体弱,家中事务大多由其庶弟照料。庶弟资质一般,其父中风之后,这些年长老那边交代下去的事都做的不齐全,惹了长老们很大怒气。” 第30章 你是...... 辞盈看着面前的青年,将那些曾经在她生命中涌现的词一个一个往青年身上套。 你是我踮脚无数次都够不到的月亮。 你是我被命运推搡着曾以为的彼岸。 你是那个名叫辞盈的少女很多年夜晚转辗难眠的心上人*。 辞盈闭上眼,扶着柜子将自己的身体站立,抬眸看向距离她仅一步之遥的谢怀瑾,青年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耳中听见的话似也变得好听起来。 但辞盈没觉得好听,她只是生出重重的茫然。 那些茫然将她层层裹住,她适才好不容易发泄出来的攒积的怒火顷刻被浇灭,一股无力席卷她的身体,她意识到自己的愤怒和从前的悲哀别无二致。 她错开青年欲扶住她的手,撑在红漆的柜子上,手上的青筋顺着她的呼吸涌动,细白一片的手腕有了微微的|凸|起。 她看向谢怀瑾,轻声回复他的问题。 “你是谢家风光霁月的嫡长公子,如今大权在握的谢家家主,你是谢怀瑾。” 少女的声音到这里止住,她的手缓慢地从红漆柜子上滑落下去,垂下头。 “谢怀瑾,我不想同你争论这些,我以前没有同你争论过什么,现在也不想同你争论什么。” 蔓延开的死寂中,辞盈缓慢地看向谢怀瑾,轻声道:“或者......我身上还有什么是谢公子需要的吗?” “谢公子”三个字少女吐的很轻,但足以让身前的人听清楚,她软弱着姿态,却近乎强硬地将一切界限都划分开。 午后的阳光透入书房浅浅的一块,树梢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鸣叫,如若谢怀瑾今日没有敲开这扇门,这对辞盈来说是一个还算惬意的午后。 乘着大船来到江南,逃避一层一层裹成她厚厚的壳,她披着这层壳能触到自由的影子,晒到自由的阳光。 但谢怀瑾强硬地将这层壳剖开,不留一分余地,他清淡地看着她,就像很多从前一样。 辞盈面对着回忆汹涌袭来的一切。 此时,她看着他的眼睛,这双她年少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眼睛。 她一字一句道:“只要你说,只要我有,谢公子,辞盈都给你。” “谢公子”这三个字不再生涩,似乎本该如此,本该云是云,泥是泥,她年少在心中轻唤的每一声“谢怀瑾”都成为咸湿苦涩的风,代替她淌下重重的泪。 在谢怀瑾渐而幽暗的眼神中,辞盈彻底垂下眸:“只求您放过我。” 她没有像那次在刑堂那样跪下去,也没有像上一次在书房那样满眼是泪,她只是很慢地将这些字一个一个吐出来,她看着他,她低下头,她沉默安静地等待宣判。 这样的姿态谢怀瑾在无数人身上见过,弯曲的脊骨,垂下的脸,惶恐带泪的眼睛。 他习以为常。 他本该习以为常。 但他没有,一股大抵算作怒意的东西在他心间蔓延,清淡又浓郁,他的手缓缓从辞盈身上垂下,雪白的衣袖映着盛夏的光。 长身玉立之间,青年声音如霜雪,情绪盛到极点之际,反而淡了下去。 江南和风细雨,杨柳枝总是温柔地拂过水面,青年半垂着眸看着低头的少女,很轻地笑了一声,像是冬日枝上的雪压了下来。 很淡,只有轻微的声响。 在一片灿烂的寂静之中,辞盈的眼睫随之颤动。 青年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清淡的笑意之下,细品还带着一分温和:“所以,你能给我什么?” 轻蔑和不屑有时候是不需要特别的语言的。 辞盈的心在那一刻止住。 好似是雪压了下来,一滴泪随着眼尾滑落,过了很久,她的心才很缓慢地重新开始跳动,她没有抬头,只是重复:“对,我不能给你什么......我什么都无法给你。” 她胸腔颤动着,恨谢怀瑾,也恨自己。 恨这颗跳动的心,恨谢怀瑾总会骗人的脸。 恨明明已经同自己说了那么多遍,为什么面对这个人听见一些话情绪还是会突然地席卷全身,让她动弹不得,让她变得狼狈。 恨自己的心软,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恨自己的无力。 辞盈握起拳头,松开咬了很久的唇,不知不觉间,唇齿原来已经互相没入,分开时血肉模糊。 惨白的唇上,一道血红格外显眼,辞盈浑然未觉,她看向谢怀瑾,很认真地重复:“谢公子,你说的对,辞盈什么都给不了你。” 奴仆在自称的时候,总是将名字摆在前面,很小的时候辞盈就听管事嬷嬷讲过这个规矩。 小姐不让她这般自称,于是辞盈从来没有在小姐面前这样称呼过自己。 但不知不觉间,辞盈开始习惯对谢怀瑾这般称呼。 爱和权势在这一刻拥有了同等的权利。 辞盈一点一点拨开谢怀瑾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轻声道:“我什么都给不了谢公子,若谢公子对辞盈一条轻薄的命没有兴趣,就请让我留在江南吧。不辞而别,闹了笑话,让您千里奔涉而来,为我劳心劳力,是辞盈的错。” 青年凝视着少女唇上的伤口,随后抬眸对上少女的眼睛。 他拂袖离去。 书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辞盈的身体顺着柜子滑下来,她想大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她也想笑笑,但也笑不出来。 她恍若一个拥有了些许灵魂的木偶,走了两步,睡在了一片阳光之中。 那时辞盈觉得,或许,或许她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阳光照在她全身,良久之后,她动了动手指,再然后动了动手,随后是眼睛,在一滴泪淌下来的那一刻,她重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爬起身,继续去编书。 那日去武行看见那么多女护卫之后,她对于以后的生活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士农工商,商属于最末位,但按照女子不宜抛头露面的习俗,即便是商,其中的女子同样很少。 但很少,并不是没有。 那日从武行出来之后,辞盈观察着路边,那些支起来的小摊子,贩夫走卒中,酒楼铺子里,其实也有不少人都是女子。 有些女子用厚厚的布将自己裹着,有些女子坦然招呼着来往的人,还有一些女子更为擅长的例如绣坊织坊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女子。 她上去买了一些东西,有些老板喜欢同客人聊天,辞盈听着就知晓了很多事情。 例如街上生意最好的豆腐西施其实是个可怜人,才嫁人就守了寡,上有卧病在床的公父,每日买药的银子就能压垮一户人家,下课拎不清的长嘴妇婆母,日日在大街小巷造谣自家媳妇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的事迹,一张嘴刻薄的十里外都能听见臭味。 看着辞盈担忧的目光,老板“哈哈”了两下:“不过也只敢在背后说说,真撕破了脸谁来养着他们,唉......要不说那娘子可怜,当年十四岁的时候就嫁进去了,那么小的年纪,如今已经快二十年了。” “大家买豆腐也喜欢去她那里买,不仅是她豆腐好,也因为她可怜,好多日都劝过她改嫁,趁着还有些姿色寻个男人嫁了,但她不肯,说放心不下家里的二老,将二老一起带过去的话哪里会有好人家要她,这些年啊,就耽搁下来了。” 辞盈于是去西施那里买了几块豆腐,水嫩水嫩的,的确手艺好。 她同她交谈了几句,发现事实并不全如适才那老板那里所言。 豆腐西施说同她有缘,送了她一块豆腐不说,还同她话家常,其实说的也是家里的公婆,但听起来很让人舒心,西施脸上含着笑,一点没有抱怨的意思。 见辞盈听得认真,西施笑着将豆腐递给她:“姑娘拿好,让姑娘见笑了,也是同姑娘有缘,忍不住多聊了一些。” 辞盈道了一声谢,回到府中咬了一口豆腐,将一切都串起来之后,轻声道:“可惜......” 可惜豆腐西施如此聪慧的一人,这些心机和算计,消坨在豆腐里。 如若她是男子,在这个世道下,就不用如此周旋于流言和舆论。 豆腐西施其实已经做的很好了,才嫁入门就死了丈夫,旁的人大多要被钉上一个“克夫”的名声,但她没有,卧病在床的公爹和长舌妇爱造谣的婆母本是一道比一道难的险关,但她做的太好了,美丽,孝顺,心善,用人们的同情护住自己。 辞盈将口中的豆腐咽下去,那一日在宣纸上她只写了一个字——“需”。 达官贵人们后院的夫人和小姐需要女护卫,于是武行里面有了很多女护卫。 卧病在床的公爹和爱嚼舌根的婆母需要豆腐西施的供养,所以豆腐西施能拖着不好的名声转危为安。 其他的也是如此...... 是因为需,因为这个“需”的背后有了可以攫取的利益,所以女子可以为护卫,为商,宫中府中的嬷嬷也是这个道理,虽然没有确切的官职,但是拥有一部分权利,再往大了言,一府的主母,乃至于宫中的皇后、太后也是这个道理。 辞盈想,那为什么没有女子可以为士的道理。 是可以有的。 辞盈总是想起幼年时秀才惋惜看她的眼神,也总想起澧山书院的时候夫子拿着她作的文章长长叹息的样子。 辞盈总以为自己忘了,但没有,一直没有。 她从长安逃到江南,茫然地思索着未来的时候,这些场景就一次次地跳出来。 偶尔也会有谢然当初在信中对她说的那一句:“我无数次暗中责怪于我女子的身份,想自己若是一个男子会不会也如阿弟一般,三岁成文五岁成诗,闻名岭南各地佳话不断,日后能参加科举成为朝中官员实现抱负,留名青史,不怪我,这天下文章好出名的总是男子。” 第31章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少女的眼泪和崩溃。 少许之后,他抬起手,冰凉修长的手指轻抚在少女眼睑处,温柔地擦拭着。他似乎真的有些心疼,却又好像还是带着从前那般虚假的面具。 青年的声音格外温和:“辞盈,仁慈是上位者笼络人心的美德,但一旦放任,只会成为刺向你的利刃。你说,她们对你而言是家人一般的存在,她们待你如是吗?” “我们无法剖开皮囊去看他人的心,处世之中便只能论迹,小碗所做的事情,茹贞所做的事情,桩桩件件,有一次是真的为你好吗?” “如你所言,你待她们如家人,但辞盈。”他直视着辞盈的眼睛,声音轻了下来:“我的家人只有你。她们对我而言,只是奴仆,我不知道你同她们那些过往,你在选择面前自然而然地将她们放置于我之前时,我自然会气恼。” 青年真真假假掺和着说着,到这一处时垂下了漂亮的眸。 辞盈抬眸惶然地望着,她脑袋晕沉地分不清真假。 谢怀瑾的声音接而响起:“同样,因为她们做的事情伤害了我的夫人,哪怕有你的请求,我依旧无法饶恕。即便真的如你所言她们并不是出于坏心,犯的错也不能理所当然地一笔勾销。” 他伸手轻轻按住辞盈的肩膀,声音很轻柔,像是雪白的羽毛划过辞盈的耳朵,让她身体不自觉战栗起来,耳膜中浮现青年的话语:“而我,只是为我心软的妻子做了一些她本该做的决定,辞盈,你不能将此称其为骗人。” 辞盈看着他,茫然地看着他。 不是因为谢怀瑾这一番说辞让她对过往的认知出现了迟疑,而是对这个人。 她知道谢怀瑾惯常会将话说的好听,如果她那天没有在书房听见他和宇文拂的对话的话,她可能真的会信。 信......谢怀瑾就是一个为心软的妻子操心万分的夫君。 重复一遍都觉得可笑的事情。 从前的辞盈真的会信。 但她听见了。 她明白面前貌若春华的青年在说谎,字字句句都还是在骗人。 她茫然于他的目的。 她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谢怀瑾所要的,让他不厌其烦地编织了这么多谎。辞盈问:“所以你是想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是吗?” 少女的脸被青年抚摸着,她顺着那修长的手抬起头,看向谢怀瑾的眼睛,她认真道:“那谢怀瑾,如若为我好,可以给我想要的东西吗?” 她握住青年的手,在青年略微怔愣的目光中,轻声说道:“就像你有你想做的事情一样,我也会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留在江南,我想要自由,我对你口中的‘上位者’、‘权势’和‘收买人心’都没有兴趣。” 像是为了强调,辞盈又重复了一遍:“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说着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少女那双泛着光的眼睛却是看着一身雪衣的青年。 她罕见如此平和。 谢怀瑾的食指不自觉摩挲起少女的脸,眼眸从其苍白的唇上移开,在少女期待的目光中,他温声道:“不行,辞盈。” “我会给你想要的东西,但不是现在。”青年将她转身,推着她走到长阶上,站在她身后,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你想做的事情,比起江南,长安更像你的自由之地。” 辞盈无法看向远方,她眼中什么都看不见。 机关算尽,太聪明。 她被困在一方没有出路的局。 她的身体失去力气,她回身看向谢怀瑾,她已经有些想不清年少那个她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了。 她也没有在说什么,再问什么,她的拒绝毫无意义。 她顺着谢怀瑾的目光像长安的方向看去,看见的却只有高高的墙和四角的天,八月阳光炽热,她却遍体生寒。 身后如影随形的目光粘稠地裹住她,她明明没有回身,却好像知道谢怀瑾此时一定在看着她。 李生的到来救了她。 病弱的书生狼狈地越过守门的侍卫,敲着院子的门喊着“姑娘”、“姑娘”,见里面不应,又一遍遍喊着“女夫子”、“女夫子”。 辞盈第一次因为别人唤她的声音热泪盈眶,她推开谢怀瑾,想要上前去开门,却被谢怀瑾拉住了手。辞盈回身没看他,只握住他的手然后掰开,一言不发将谢怀瑾推进了房中。 面对青年疑惑的眼神,她逃避一般躲闪道:“李夫子不知晓我们的关系,也不认识你,陡然在我院中见了你,怕是会闹出笑话。” “我、我不想闹出笑话......”辞盈有一句没一句编着,青年还没开口那一刻就将他关在门中。 “砰——”地一声响,隔绝了青年那双淡笑的眸。 少女靠着门垂下眸,心脏似乎重新恢复了跳动,短暂的喘息过后,她上前几步出声应了李生的话:“等一会。” 外面安静了下来,半晌后,李生站在了院子里。 书房门紧紧闭着,辞盈斟了一杯茶递给李生,她没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李生却发现了。李生咳嗽了一下,隐晦地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 一向体弱的书生也没说要去室内,仿佛也看不见辞盈满身的病气和狼狈,只和辞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王初于的事情。 一直到书房里面传来一声响动,辞盈的身体僵住,笑着同李生告别。 李生有些忧心她的情况,轻声道:“今日来的大夫如何说?” 辞盈摇头:“好生修养两日,也没什么大病。” 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临走的时候,李生邀约她去几日后去艳湖泛舟,听闻沿路花灯一绝,江南许多读书人都喜欢去游船吟诗,辞盈应下。 李生走后,辞盈缓慢起身到书房。 入门时,青年正翻阅着一本诗文集,里面编着江南几代王朝以来的民歌民谣,从诗文的角度而言不够规整,但很富有野趣。 青年的声音很淡:“你病至如此,面容如此憔悴,他竟丝毫未觉。” 辞盈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但她没有气力再细想谢怀瑾的话,她也不是很想理他。但谢怀瑾很明显不是她能不理的,她卧在书房的床上歇息时,青年就带着那本诗文缓慢走了过来。 辞盈闭上眼,低声道:“我很累。” 青年只在床边坐下,温声替她读着书,辞盈楞了一下,抬起眸很轻地看了谢怀瑾一眼又缓缓放下,她蜷曲着身体,向着谢怀瑾的方向。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 宇文拂的势力短暂牵涉住了谢怀瑾的人,她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逃,她来到江南之后小心翼翼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还是......她面前的人权势就是鼎盛到了如此层度。 辞盈想着,渐而睡着,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炸开一瞬,但很快又被掩盖过去,睡梦中辞盈听见有人在尖叫,她本以为是小碗或者茹贞,走近一看却是自己。 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辞盈的手被人牵住,即便是八月炎夏,青年的手也苍白冰凉。辞盈向后瑟缩一步,抬起眸又垂下,青年未在意,只说:“我替王小姐请了新的夫子,你可以同相熟的人道别一下,半个月后我们回长安。” 他语气清淡,眉眼平静,话语间没有商量的意味。 辞盈:“我不回去。” “乖。”青年笑了一下,摸了摸辞盈的头,表情看上去像是在哄人,带着些让辞盈发寒的宠溺,字里行间竟像辞盈在无理取闹。 辞盈的手蜷缩起来,她看不懂面前这个人,人在看见自己面对不了的危险的时候会生出自然的逃避,辞盈吞咽着口水,重复说:“我说,我不回去。” “是舍不得王小姐吗?”谢怀瑾温声给着建议:“如若真的舍不得,同巡抚大人好生商议一番,让王小姐同我们一起回去也未尝不可。” 辞盈坐起身子:“你又在威胁我吗?” 一口一个王小姐,可王初于对外的身份明明是男子。 谢怀瑾摸着辞盈的头,轻声道:“辞盈,我真的威胁过你吗?” 这几个字让辞盈遍体生寒,谢怀瑾的确......从未在明面上威胁过她,但他做的事情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在威胁她,她咬着牙,狠下心:“我不回去。” 谢怀瑾仿佛没有听见,他温声道:“只有半个月了,同王小姐好生道别。茹贞的事情我同你道歉,辞盈,日后若是你想要的东西,我不阻拦。” ...... 谢怀瑾走后,辞盈良久以后才掀开被子,她脑中回想着谢怀瑾充满暗示意味的话,好不容易恢复的力气又在消失。 她望着地面,眼中一阵恍惚。 她不能......不能这样回去,她要跑。 一次不行,那就两次,就算是为了茹贞...... 还有半个月。 谢怀瑾的确没有威胁辞盈。 他无需用如此隐晦的手段。 他要做什么,辞盈从来都拒绝不了。这件事情,他明白,辞盈也明白。 书房里,谢怀瑾新翻着一卷书,想到长安谢府书房内那一方耳坠。 ——是从那里露馅。 他未曾想过会如此麻烦。 青年轻轻摩挲着白玉扳指,倒也没有多少悔恨。 他自然不会将辞盈的耳环留在宇文拂手上,放在漆木盒子中也是随手。被发现......有些意外却也还*好,凭借辞盈的聪慧应该能想到,这件事情有没有他的推动结果都是一样的,说到底茹贞和宇文拂的纠葛才是病因。 他以为无伤大雅的,没想到辞盈会在意至此。 青年叹息一声,脸上却拂起淡淡的笑意。 第32章 辞盈同王初于辞别时,小姑娘一下子就哭了,辞盈拿起帕子擦拭掉小姑娘脸上的泪珠,她轻声道:“初于,离别是很漫长的一课,夫子认为这一次并不能算,来日方长,初于好好长大,我们终会再见面的。” 王初于眼泪掉的豆大,睁着大大的一双眼:“夫子不能不走吗,若是俸禄方面或者遇见了什么事情,我去求爹爹,夫子,不要离开。” 王初于扑到辞盈怀中,被辞盈一把抱住,辞盈摸着小姑娘的头,轻笑着说:“不是俸禄也不是我遇见了什么麻烦。” “那是什么?”王初于抬起头,眼睛里面泪花在闪。 辞盈从一旁拿起一卷书,上面一句写着“行万里路”,辞盈摸了摸小姑娘的脸,温声说:“初于,你知道燕子吗?” 王初于红着眼点头,并不知道这其中和辞盈要走有什么关联。 辞盈迎着小姑娘稚嫩疑惑的目光,为其上了最后一课:“大多数燕子有迁徙的习性,春夏秋冬都可能停留在不同的地方,夫子小时候希望成为一只燕子。燕子只会短暂地停留,它的自由在翱翔之间。” “江南风景很美,来到这里我遇见的人也都很和善。我遇见初于,走过江南的大街小巷,得了启发,却还是觉得不够,要向下再向下一些,去到更偏僻的地方,这世间总是有一些我们应该去看看的地方。” 王初于轻声问:“那我未来也要去看吗?” 辞盈捏了捏小姑娘白嫩的脸,笑着说:“夫子不知道,得看初于。” 王初于按住辞盈的手:“夫子且等我一会。” 半晌后,王初于拿着一个很小的玉佛走了过来,珍重塞给辞盈:“爹爹说外面很乱,学生想将自己的护身符赠与夫子,希望夫子能够收下。” 辞盈要推辞,王初于却认真地说:“夫子孤身一人,又要去远方游历,学生无法陪伴夫子左右,只求这玉佛能代替学生陪伴夫子,庇护夫子一些。” 工整的话说完了,王初于睁大一双眼道:“我在江南,爹爹自会护住我,夫子从前同我说爹爹是爱我的去,我懂的,夫子就收下吧。” 小姑娘俯身将玉佛缠在辞盈的手腕上,和那银白素净的手镯一起,辞盈哑声,最后道了一声“多谢”。 告别王初于后,辞盈拜访了巡抚夫人,询问了玉佛的事情,听闻并非贵重之物,才敢安心收下。 一切打理好后,辞盈暗暗等待着同李生游船的日子,这也是她特意选的逃跑的日子。 朱光大抵是没了任务,这些日常来寻她,辞盈还需要利用朱光欺瞒过谢怀瑾的人为自己争得逃跑的机会,自然没有戳破朱光。 大街上人来人往,辞盈照例光顾着豆腐西施的摊子,上次朱光帮忙打跑的登徒子就是在豆腐西施这里。 见到辞盈和朱光,豆腐西施很高兴,从小匣子里拿了两副珍珠耳坠出来,两副耳坠分别用干净的帕子包着,豆腐西施先是将手帕摊开,露出里面的耳坠,然后才递到两人手中。 她笑吟吟的,没有给辞盈和朱光推辞的机会:“上次幸得两位小姐相助,这是奴家自采的蚌挖的珍珠做的坠子,同小姐们平日用的肯定比不上,但是奴家一份心意,还望两位小姐收下。” 辞盈和朱光看了一眼之后皆推辞,但到底耐不过西施娘子的热情,连带着还被塞了几块豆腐,辞盈用帕子偷偷包了一些银钱放到木箱里面,抬眼见里面已经有了一包,应当是朱光给的。 这多少让辞盈心情有些复杂,她趁着豆腐西施忙,将两包银子掩好后转身同朱光离去,路上朱光好奇地看着手上的耳坠,辞盈才发现朱光没有耳洞。 朱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也才和辞盈一般年岁。 辞盈没问过,觉得比她还小上一些也说不定。 一旁传来朱光小声呢喃的声音:“好漂亮的珍珠耳坠,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可惜了......” 辞盈替其补全,可惜没有耳洞。 辞盈原想当做没听见,但心中叹息一声后还是转身牵上了朱光的手,阳光下少女神色温柔,抬起眸摸了摸朱光的耳朵:“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打耳洞。” 说完辞盈又下意识补了一句:“不疼的,我从前为人打过,她们都说不疼。” 朱光怔了一下,然后弯起眸:“好呀!” 屋内,朱光看着辞盈,少女手上拿着一颗米粒,温柔专注地在她耳骨下方一点一点摩擦,除了有些痒之外其实没有什么感觉,摩挲着朱光耳朵上那一块肉逐渐变得麻木,少女轻声哄着:“不疼,别怕......” 刹那间,烫过烛火的银针插|进肉中,很快浸过麻油的针线穿出打成结,另一边也是一样。 结束之后,辞盈笑着问她:“结束了,是不是不疼?” 朱光眨了眨眼,声音比平常低一些:“不疼。” 她从前......被公子对家的人抓住受了很多刑罚腿上的肉被割了一块也不觉得疼,怎么可能......因为两个银针穿过的洞觉得疼吗? 记忆中,好像是第一次有人问她疼不疼。 朱光不疼,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涩涩的,让她脸上的笑越来多。 躬身收拾东西的辞盈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我就说不疼,以前她们都说不疼,后面还需要涂抹一些草药膏防止发炎,我等会让府医给你送过去......” 辞盈走后,朱光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的耳洞,针线还系着,她伸手摸了摸,望向了辞盈离开的方向。 ...... 李生同王初于辞别的时候,王初于哐当一声又要哭出来,李生好笑,也不如辞盈一般哄着小姑娘,只说:“小姐,日后总会再见面的。” 然后声音压低一些:“听说你给辞盈送了玉佛,那你夫子我呢?” 调笑意味十足,的确让王初于没有那么伤感了。 小姑娘瞪大眼,气鼓鼓地从盒子里拿出一方银庄的令牌,气鼓鼓地递了过去:“给李夫子的。” 李生忙推开,本就是玩笑,哪里真能收一个小姑娘的银钱,他摇着那柄破烂的扇子:“算命先生说,我命中无财,小姐自己留着吧,多给自己买两件好看的首饰。” 说着,李生从怀中拿出了一本书:“没什么好送的,初于,这是夫子在你这个时候最喜欢看的书,如今赠与你。” 李生摸了摸这个小姑娘的头,轻声道:“初于,做人做事,也可以不那么听话,任性一些也没关系,愚笨一些也没关系,很多事情朝夕变化难以预料,不要活在任何人的期待里,哪怕那个人是你的父亲。” “好啦。”李生咳嗽了两声,温声道:“初于,再见。” 王初于这下又哭了,比上次哭得还厉害,比起辞盈,她更怕见不到李生,毕竟这位老师从第一面开始就不太像能活长久的样子,王初于哭着“呸呸呸”,到底还是说:“夫子再见。” 她学着辞盈的样子:“来日方长,夫子好好保重,待来日我高中状元,希望两位夫子都能来我的庆功宴。” 得,李生哑然失笑,知道自己一番话这小姑娘一点都没听进去。 但的确也只能这样,说不定呢。 或许这条看似错误的路,被爱供养着,也能开出不错的花。 李生咳嗽着离开。 ...... 辞盈要同李生去游船的前一日,谢怀瑾难得上门。 那是自上次辞盈病好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咚。” “咚。” “咚。” 很规整的三下,辞盈没有开门就知道门外的人是谁了。 她不想去开门,于是赖在书房里,当做没听见。 外面也没有再响起敲门声,辞盈看着书,起初还看一眼外面,后面已经忘了,偶尔翻书的片刻响起也只以为谢怀瑾已经走了。 等到日落时分,辞盈打开门,就发现青年坐在院子里面的石凳上安静地自己同自己下着棋,听见门开的声音,缓慢地看过来。 辞盈也不想找理由,冷着一张脸,起身略过谢怀瑾。 从前辞盈大抵是不敢的。 但现在,辞盈觉得没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谢怀瑾倒也没有拦,看着少女气呼呼的背影,罕见地垂眸笑了笑。 他回身看向桌上的棋子,黑子大势之下,他轻轻拨开一颗,白子得以脱出困局。一直到太阳西落,辞盈才回来,见到谢怀瑾还在,她无声蹙眉,转身再走就太刻意了,她直直想走入书房就被叫住。 青年声音温润又无奈:“辞盈,别耍脾气,过来看看这一局棋。” 辞盈低垂着眼,思来想去,还是走了过去。明日就要跑了,她不想今日露馅,适才一番已经够了,再生硬下去谢怀瑾怕是会起疑。 面对别人辞盈都不必算计到如此地步,但是谢怀瑾...... 辞盈想跑掉,就不得不斟酌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 入目是棋局,辞盈看了一眼,随后定下心认真看起来。半晌之后,她蹙起眉,从一旁的石桌上找到一颗黑子添了上去,轻声道:“被风吹落了吧。” 谢怀瑾看向那一子复原的位置,正是他抬手拨开的那一处。 青年眼眸温柔了一些,抬手将那一颗黑子拿走,慢条斯理道:“没有,棋局就是这样,辞盈,你觉得再下下去,是黑子会赢还是白子会赢?” 辞盈不自觉盯着那一处,半晌之后摇头。 她不知道,她伸手将黑子一连拿起七八颗,对着豁然一新的棋局道:“如若是这般,我认为是黑子。” 被拿出来的棋子又被少女一一摆了回去,她斟酌之后说道:“如若是这样,我认为可能是白子。” 第33章 辞盈又编了两句,低声道:“实在无意惊扰各位大哥,从此地路过实在是无奈之举,还望各位大哥能通融一番,我同情郎得早些上路,才好不被我夫君追上......” 李生咳嗽着:“是,咳......” 山匪几人互看一眼,为首的头子大笑几声:“好说好说,小娘子同这白面书生一起回我们山寨,自然就不会被你夫君追上了!” 后面几个小弟笑声立马大了起来,笑意中恶意凛然,李生忙将辞盈护在身后。 山匪见他走了两步就又开始咳嗽,丝毫不将他放在心上,甚至还有心情取乐:“小娘子眼光实在不太行,这情郎哈哈哈哈哈走个二里地就要晕过去了吧。” 李生假意愤怒,这一刻甚至希望暗中真的有未甩掉的谢家的人,但他手上那些人都去抹掉他们踪迹了,山林间的人又都被暗算处理了,如今看着竟是死局。 倘若他们真被迫同这山匪回了贼营...... 李生面色不由凝重起来,他身后的辞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附近随后将其拨开,少女从衣袖中拿出一个荷包,眼眸中带着惊恐与讨好:“大哥们,我们也懂规矩,只是我那夫君......奴家真的怕连累了大哥们,还望大哥们就当行善,这些我与李郎最后的积蓄了。” 一个小弟一把抢过去,在山匪头子示意下打开,顷刻间眼睛亮起来:“大哥,有不少,碎银,银票,加起来得有几百两,这两人怕真是大人家私奔出来的,这些银子够我们抢几趟商户了。” 辞盈身体颤抖着,衣袖下的手轻轻捏紧,观察着周围。 山匪头子听见小弟的话眯起眼,随后笑着走上前,一把推开试图阻扰的李生,靠近辞盈说:“小娘子倒是懂事,只是小娘子说这是最后的积蓄,我怎么不信呢?”说着,山匪的眼睛眯着从辞盈身上扫过。 辞盈颤抖地望着山匪探过来的手,李生被一个小弟死死压着,其他人笑看着自家大哥调戏冒昧的小娘子,也不上前甚至喊了起来:“搜身,搜身!” 李生怒吼着:“你知道她是谁吗,真动了她你们祖宗十八辈都得死!咳......你、你们!” 山匪头子丝毫不在意李生说的,都当山匪了哪里来的祖宗,今日就是他祖宗从地里面起来了这小娘子也得和他回去。 他看着小娘子欲语还休一般的泪,轻颤的身体,下意识以一个亲密的姿势抚摸上去。 突然,一道乌黑锋利的匕首从他腰间刺入,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顺着腰向上,适才眼泪轻喘的少女抬起微红的眸,匕首顷刻拔出又插入胸膛之处。 这惊变后面的小弟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数十个死侍模样的人从山林间浮现,手中的飞镖恍若夏日细雨,顷刻间人全部倒下。 李生心松了一口气,他以为是谢家的人,眸色复杂向辞盈的方向望过去,却看见少女用帕子擦拭着匕首上的血,对着周围的死侍吩咐:“先下去吧,你们分为三组,去探东边、西边还有北边的路,出口处若有人把守,你们就不用回来了,若没有,你们一人守着剩下的人回来报信。” 等死侍都散去后,辞盈伸手将李生拉了起来。 李生咳嗽着道歉:“是我没有思虑周全,我以为就算有山匪......对不住。” 李生实在有些自责,如若没有辞盈的后手,他今日的决定就是彻底连累了辞盈。 辞盈也没有怪罪,只解释:“王夫人母家是镖局的,前些日我去辞别时,王夫人担忧我一人出行,便为我准备了十个死侍。怕被谢怀瑾的人发现,我一直让她们守在游船初处,也是等我们离开一刻钟后他们才跟着起身。” 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没有完全周全缜密的计划,不知道后面会遇见什么,辞盈不能一点后手都不留。王初于偶然间同她说外祖父母家是做镖局的事情,那时辞盈就在盘算了。 她怕被谢怀瑾的人察觉到蛛丝马迹,所以一直隐忍着,一直到王初于赠她那一方小玉佛后,她才借着玉佛的名义去寻了王夫人。 自然也没有这么简单。 即便她是王初于的夫子,同巡抚夫妇关系都不错,但十个死侍这样的大手笔,辞盈几乎用完了茹贞给她的全部银钱,适才同山匪说的也是真的,她起身从山匪手中拿起那一袋钱。 得,如今这些要养着她和李生两个人。 荷包上染了血,辞盈用适才擦匕首的帕子擦了擦,也不嫌弃上面的血腥味,直接放回衣袖中。 李生讨好地笑一笑:“还是跟着姑娘好。” 辞盈不说话,看了一眼山匪之后沉声:“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李生在旁边絮絮叨叨地咳着:“未曾想到姑娘身手如此好。” 辞盈垂眸:“朱光教的。” 这四个字一下让李生安静了下来,一路上只剩下青年轻微的咳嗽声。等出了山林,是一处荒凉的码头,一个死侍将马车牵了过来,辞盈对着李生道:“我有要去的地方,马车可以搭载你一段,我不知道你因为什么原因也要躲避谢怀瑾,但同我一起......大抵不算一个好的选择,你的人因为我的原因死在山林,死侍我可以分你两个,银钱......” 李生咳嗽着止住辞盈要去衣袖中拿荷包的手,温声道:“让在下同姑娘一起吧,若是......咳咳、咳再遇见今日这般情况,在下虽体弱,但......也能,也能陪着姑娘。” 李生到底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辞盈在对面看了他许久,最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像在水中拉住他往上游一样,带着他去往了乌乡。 他们身后,山林里,烛三,或者说朱光陡然出现。 她蹲下身撕开山匪的衣领,满意地看着山匪胸前的伤口,上次她教辞盈的防身术辞盈这段时间一定练习了很多次,下手才能这么快准狠。 但.....朱光用匕首挖出山匪肩膀上一枚小的暗器,将其收好。 没有她辞盈一样可以重伤这个人,只是自己会受伤。 对,是重伤。 烛光随手拿起一旁的树枝,随意地向山匪的右边胸膛插|了进去,淡淡地看了一眼挣扎的人:“怕你出卖辞盈,还是尸体不会说话一点,乖。” 最后一个字落下,山匪瞪大眼断了呼吸。 朱光掩饰好痕迹随着辞盈的踪迹而去。 少女垂着头,耳朵上有撕裂的痕迹,面上再没有什么表情。 * 消息传到谢怀瑾耳中竟是两日后。 书房内燃着香,淡淡的轻烟从香炉内升起,屏风勾勒出青年长身玉立的身影。 “咔哒——”一声,谢怀瑾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扣在窗棂上,回身看着跪下许久的墨愉。 “你是说,辞盈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 墨愉头垂的幅度没有变化:“是。” “无影无踪?”青年的语气清淡,让人听不出喜怒,手轻微地摩挲着白玉扳指。 墨愉:“......是。”这一个字说完,墨愉彻底伏身下去,低声道:“李生也一同消失了,被拘起来的暗卫是家主留给李家的人,我们的人按照审出来的讯息去往游船西边那一片山林,但是没有找到踪迹。” 谢怀瑾没有出声,只淡淡看着外面。 巡抚府的院子很方正,所以从屋子里看过去,墙都是直直高高的四面,青年望着远处,天空雾沉沉的恍若要坠下来。 他看了一会后才转身看向墨愉,责问是最无用的事情。 他只指尖轻轻敲着指腹,轻笑着问:“几日未曾见到烛三了,她人呢?” 墨愉哑声。 谢怀瑾抬起眸:“你亲自去查。” 墨愉便明白,即便他一句未言,公子还是全都明白了。 “我替烛三向公子请罪,我是她的师父,烛三之罪,我愿意一力承之。”墨愉颤抖着身子,希望面前的青年看在十几年的情分上能仁慈一些,“叛主”是什么罪责,他比公子更清楚。 屋内安静了许久。 半晌之后,是青年叹息着开口:“太不听话了。” 墨愉不知道是在说夫人,还是说烛三。 但他其实没有太感觉到公子的怒气,墨愉向着谢怀瑾望去。 青年落身在一片阴影里,抬眸看着廊间已经滴落的雨,语气中略带着些宠溺的意味:“长本事了。” 最后留给墨愉的是一句:“去查吧,她定然已经不在江南了,剩下的......”青年看着廊间的雨良久,缓缓看向一个方向,声音消弭在雨声中:“墨愉,烛三只会跟在辞盈身后,我比你更希望,她能护住辞盈。” 墨愉听出了公子的画外音。 若是夫人出了事情,烛三...... 墨愉低声道:“烛三会的。” 墨愉要出去时,身后突然传来青年的声音:“李生也不见了。” 墨愉看不清谢怀瑾的脸色,低声重复着适才已经说了一遍的话:“李生和夫人一起消失在游船上,至今暗卫没有查到两人的任何踪迹。” 谢怀瑾轻笑着,声音中却没有笑意,他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话本子中一般管这叫什么?” 墨愉没有看过话本子,心里却蓦然浮现出来两个字,他不敢说。 谢怀瑾本也不是要他回答,窗被风吹得嘶哑地响,青年声音温和地说:“好像是‘私奔’,真浪漫。” 浪漫得恍若天地都变暗。 青年站在窗前,温柔地看着顷刻落下的江南的雨,他淡声道:“从山林开始吧,既然了无痕迹,就是唯一的路。” 青年抬眸,望向远方。 暴雨中,树木都呼呼作响,黄昏已过,黑天哀嚎。 第34章 咽下最后一口馒头,辞盈观察起周围的人,她们落住的地方是乌乡不大不小的客栈,现在正值日午,客栈大堂人并不多,只有一两桌同她们一般用着一些面食。 李生也打量了起来,最后眼神定格在辞盈蹙起的眉。 “怎么了?”他咳嗽着问道。 辞盈如实道出:“我有些担忧。” “嗯?”李生马上明白辞盈是在担忧路上提到的那个朋友。 辞盈低声说着谢然的情况:“约莫两年前她同我来信,说在乌乡定居,买了一处宅子,平日会教一些孩童诗文。” 李生没有立刻明白辞盈的意思。 辞盈却顺着街上人松垮脏污的布衣看过去,紧蹙眉头:“这里不像她在信中描述的模样。” 李生:“如何说?” 辞盈斟酌着,最后落下几近于消失的一句:“......太穷了。” 各个方面的,甚至不需要辞盈去当地的学堂看看学习的孩童,去当地的书院看看学子的文章,只需要坐在客栈中看着来往疲劳的人群,回看客栈中打量她时不怀好意的目光。 世外桃源多是谣传,穷山僻壤出不了能供谢然挥霍理想和自由的安乐乡。 辞盈给小二结了账,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 她原本准备在客栈修整一日再往镇子中去寻谢然,但来了乌乡决定直接去,她看李生一眼,轻声道:“你吃完我们就去寻她。” 李生用布包好了剩下的包子:“现在去吧。” 辞盈也没有推辞,起身向小二去问路。 “小哥,想问镇南路72号往哪边走?” 适才得了几文钱赏银还万般感谢的小二,听见辞盈口中打听的地方时,眼中几乎是掩饰不住的异样。 “小姐如何要去那里?”小二上下打量着辞盈,李生略微站上前一些,小二的眼神才有所收敛。 辞盈拦住李生,不懂声色扯了扯李生的衣袖,同小二解释道:“我兄长是银庄的,前些天给了我一张借条,说是一位小姐欠了他数百两,让我同我夫婿一起讨要回来,这不顺着线索一路而下,听闻那位小姐买的宅子就在这处。” 李生眼眸定了一下,随后配合着辞盈点头。 听闻此,小二顿时放心了下来,语气中却还是难掩鄙夷:“难怪那么有钱,原来是骗的,不过那女人现在可不在镇南路72号了,前一年她开学堂,有个孩子被她害死了,她不肯认罪被县老爷下了监|牢,宅子早就充公了。” 哪怕辞盈预料到了一些,此时还是有些掩饰不住脸上的神情,她强压着道:“那可如何是好,我兄长让我们这一趟必须把银子讨回来,监|牢......还在监牢吗?” 小二点头:“在,我听牢里面的人说,受了很多刑罚但就是不承认往那个孩子饭食中下毒了,被抓到牢里面的时候还有几个相好的拼命护着,男男女女都有......但有什么用,县老爷往她们家水井下药之后都给抓进去了。” 辞盈握紧拳头:“多谢小哥,那我们再去别处问问。” 李生跟在辞盈身后,出了客栈后,少女脸色冷然。 李生出声建议道:“我们先去宅子看看?” 辞盈摇头,一年前的事情再去看宅子有什么用。 那宅子要么是县老爷家里的人住着要么是已经卖给了别人,辞盈想着,带着李生去绣坊换了两件上好的衣裳。 李生:“你想直接去见县老爷?” 辞盈思虑着:“不行......你先换上,我们给谢然编个身份然后去问问消息。” 辞盈拿的基本上是铺子里最华贵的衣裳,虽然连她从前在谢府做丫鬟时穿的衣服都比不上,但已经是能够吸引街上大部分人眼光的层度。 毕竟乌乡......如她前面说的一样,穷。 数十个铜板被投入小乞丐碗中的时候,小乞丐眼睛都亮了。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一旁的乞丐眼红,全都围上来,辞盈也不嫌弃,每个人碗中都放了十个铜板,她数的认真,不多不少正十个,然后放入面前的每一个破碗中。 辞盈穿的又好,长得又美,气度一看就不是常人,如今撒钱如流水,周围的乞丐几乎将少女围在中间。 李生暗中护着辞盈,咳嗽的时候趁机观察附近。 他们所在的地方比较靠中心一些,乞丐比较多,周围摆摊看戏的人也不少,有些眼红的甚至上来冒充乞丐了。 辞盈也笑着发铜板,浑然不在意的菩萨模样。 衣着,行为举止,几乎是把招摇写在了脸上。 李生暗中观察了周围的人,果然,等辞盈发了得有一两银子的时候,有些人悄悄离开了。 辞盈应该也注意到了,每个人发完一遍后温柔地摸了摸最开始那个小乞丐的头,轻声道:“怎么这么瘦,许久未吃饭了吗?” 小乞丐忙点头,辞盈又是心疼地放了十个铜钱,小乞丐顿时将饭碗捂住:“多谢姐姐,够、够了......” 辞盈轻声道:“无事,姐姐第一次来乌乡,不知道乌乡有什么好吃的,你能带姐姐去吃一吃吗?” 赫然就是一位心疼路边小乞丐的富家小姐。 周围的人都红了眼,恨着福气被小乞丐抢了去,小乞丐迟疑着说:“我、我没吃过,但是我听过。” “那姐姐带你去吃。”辞盈笑得眼睛弯弯,仿佛一开始就是这个心思。 小乞丐忙点头:“东家酒楼的烧鹅很好吃......我吃过一些别人丢下来的,很好吃,还有山楂糕,酸酸的,但是和山楂的味道又不是很一样,姐姐第一次来乌乡,来乌乡干什么呀?” 辞盈拿起帕子捂着嘴笑了笑,俯在小乞丐耳边说了两句。 小乞丐脸色变了变,欲言又止。 李生听见了。 辞盈说的是:“我兄长未婚妻前两年同我兄长闹了脾气,独身一人带着几个护卫就来了乌乡,家中人让我来把嫂嫂劝回去。” 等送走小乞丐,李生看着落下的黄昏,轻声道:“先歇息一晚吧,不出意外明日就会有人上门了。” 辞盈垂着眸,面上哪里还有白日的天真娇憨做派,她想着最坏的可能:“若是县老爷不放人怎么办?” 李生沉默着,辞盈今日做的一切都是在赌。 她穿着华贵的衣裳,出手阔绰,做派满是官家小姐那一套,口中的兄长听着也不像常人,就是在赌,县老爷听了流言甚至不用辞盈自证身份就会把谢然放出来。 辞盈低声说着,是告诉李生,也是自己再梳理一遍思路:“小乞丐面黄肌瘦,瘦骨嶙峋,浑身破烂,却对碗中的二十个铜钱说够了,说明这钱定然到不了他手上,那铜钱到谁手上......” 李生对上辞盈的眼睛,轻咳嗽着说:“消息就会到谁手上。” 听客栈小二描述的县老爷做派,不出意外,明日就又有人上门试探真假。 辞盈蹙眉,将银镯子往衣袖里面藏了藏,又拿出了这一次出逃唯一带在身上的珍珠簪,纤细的手指摩挲着上面圆润的珍珠,不知道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朱光悄无声息溜到大牢之中,黯淡的烛火下,朱光看清谢然的脸。 谢然背身在墙上刻着什么,朱光定睛一看,发现是三字经的首句。 ——“人之初,性本善。” 微风吹过,谢然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转身之际朱光看见了谢然的脸。 ...... 满是血痕。 朱光悄无声息离去,耳朵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她伸手摸了摸,想起墨愉那个巴掌。这似乎是从小到大墨愉第一次打她,豆腐娘子送的珍珠耳环也不见了一颗,朱光实在不爽,轻踹了踹大牢面前的石狮子。 一身黑衣的少女走后,石狮子悄然碎了一脚。 * 隔日。 客栈果然来了人,小二用哀戚的目光看着辞盈,字字句句都是辞盈骗人。 辞盈装作不好意思的模样,当着官吏的面说:“嫂嫂也的确欠了我兄长银钱,唉......两个人闹脾气嘛,是这样的,兄长不让我说的,我昨天没忍住。” 没人能对辞盈含笑的抱歉多说什么,小二本也只是做个样子,见辞盈笑得温柔,忙红着脸转身下去了。 李生抬手捏了捏辞盈的脸:“你啊,回去了兄长有的说你。” 这一切被官吏看在眼中,互相看一眼之后又恭敬了一些,毕竟那小娘子头上的珍珠簪一看就不是凡品。 辞盈从善如流挽住李生的手臂,垂下的眼眸中只有冷意。 县衙府。 县衙年近不惑,身材瘦小,头尖尖的,一顶官帽险些带不住。 见了辞盈,甚至没问身份,只看了一眼装束,就忙跪下行大礼。 辞盈温柔笑着,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只在县衙行完礼后,轻声说:“起来吧。” 她不在意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好奇打量着周围,县衙起来后扶了扶自己帽子:“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辞盈迟疑了一声:“我嫂嫂没有同你说她是哪家的吗?” 县衙忙摇头:“自然是没,要是......要是小姐嫂嫂说了*,我们......唉,小姐可不能怪我们,那孩子死在那位院中,下官也是,也是没办法。” 辞盈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看着也没有要为自家嫂嫂讨公道的样子,嗡了一声道:“她从前就这样,我自然相信大人,只我兄长这些年还念着,这不才派我来寻,不过大人放心,我回去和兄长好好说道说道。” 县衙忙又扶了扶自己帽子:“不敢。” 他一点没有怀疑辞盈身份,其他都能是装的,那周身的气度哪里能是,何况......县衙小心看了一眼辞盈头上的珍珠簪,按照书中记载,那可是贡品! 第35章 辞盈一行人一路上没有敢停下。 马车行至半夜时,睡着辞盈怀中的谢然突然惊醒,辞盈一把抱住发颤的人,温柔着声音道:“没事了,没事,阿然,睡吧......” 曾经年少时,澧山书院四下无人的角落,谢然同辞盈讲起她的娘亲,记忆中那是谢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起娘亲:“岭南天热,爹爹的一点俸禄全都捐出去了,娘亲是生了热病生生熬死的,娘亲她......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眼睛很温柔,手很温柔,还在的时候在弟弟和我之间总会维护我一些,会唤我‘阿然’、‘阿然’......” “阿然,阿然。”辞盈温声唤着,搂紧怀中的人,谢然的身体渐而放松,在梦中很快沁出泪珠。 李生默然看着,出声吩咐外面的马夫慢一些。 地图被摊开在辞盈身前的案几上,上面许多地方都已经都划掉,只剩下寥寥几处。辞盈将怀中的荷包拿出来,这一次基本上将她们的银钱全都花完了。 但不得不花,本来造身份从县衙手中抢人就是在赌,能做像一点就要像一点,若舍不得,她们全搭进去也有可能。 辞盈思虑着,眼睛看向了安淮和江南。 两年前她令泠霜在安淮大量购置了田产和宅子,她们现今的情况其实最好的去处就是安淮,没有长安和江南那么招摇,经过两年前的水阁惨案后,安淮官员换了一批,有先例在前,如今也是民生安乐。 ......但。 辞盈脸上浮现一丝犹豫,她不能赌,还是不能赌。 珍珠簪在县衙面前亮了出来,消息传到谢怀瑾耳中,他调查她一路行径自然能猜到她要去何处。 辞盈蹙眉看着地图,又看向昏睡的谢然,眼神停在谢然翻滚的伤疤上。她握住谢然的手,吩咐马夫:“掉头。” “不去安淮了吗?”李生问。 辞盈摇头,沉着道:“不能去。” “那我们去哪?”李生叫停了马夫,半晌之后听见辞盈说:“去岭南。” 李生没有迟疑,上去吩咐马夫。 隔日,谢然醒后,辞盈将他们决定去岭南的消息告诉谢然,谢然从辞盈怀中起来,轻声道:“那边气候不是很好,一年四季都是闷热潮湿的,若是去游玩尚可,久居可能不太合适。” 辞盈轻声道:“不久居,等到谢怀瑾派去安淮的人散去,我们就去安淮,只是这段时间可能要苦一些了,我手上的玉镯还能换些银子,我们节省一些。” 李生咳嗽着,这个事情上他没有发言权,见辞盈为银子发愁,忙将自己的扇子也放到案几上,也就是辞盈赠他的那一把:“这个也还能换一些。” 辞盈轻声道:“拿回去吧,这东西出了铺子就不值什么钱了。” 一旁的谢然迟疑道:“我们去岭南的话,等到了岭南,银钱我尚有一些......” 这时候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谢然为何有些迟疑。 直到—— 半月后,她们到了岭南。 乌黑的山沟里,辞盈拿着一把同她人一般高的铲子,按照谢然的吩咐闷声挖着面前泥土。 月光阴冷地洒下来,风凄凄地吹过,李生打了个寒颤,谢然不好意思地说:“再挖深一些,应当快了,不用怕,里面没东西......是我当年偷偷为自己挖的,只埋了些钱财首饰。” 青石板作墓碑,映着凄惨的月光,伴随着吭哧的挖土声,铁锹终于碰到一个木质的东西,辞盈也顾不得形象,坐下来用手扒着剩的不多的土。 谢然不忍心想上去帮忙,被李生拉住,病弱的书生被风吹得咳嗽声就没有停过:“小姐先把身体休养好,咳......” 一刻钟后,辞盈将里面整齐摆放的东西都拿出来,睁大了眼睛。 ......很多。 全是银票,一张一百两,还有几张上千两的,她手上这一叠大抵有上万两。辞盈将东西装束好,递给谢然,谢然不要,示意辞盈收下。 辞盈哪里能收,将上面的土吹干净放到谢然手中。 谢然只能收下。 回去的马车上,谢然谈起这些银钱的来历:“是我娘亲留给我的,最开始是娘亲嫁过来的嫁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娘亲就将给我准备的嫁妆换成了银钱,娘亲死后才交到我手中。” 谢然从里面拿出一千两,递给辞盈:“辞盈,这些你先收下,狱卒把我压去见你的时候说了,你给了县衙五百两,加上那些衣服首饰,一千两差不多。” 然后谢然又拿了一张一千两,递给李生,行了个礼:“辞盈相救我,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但麻烦李公子了,这些钱当做我的答谢,还望公子不要推辞。” 李生要摆手拒绝,谢然就认真地看着两个人说:“若是我娘亲知道,两千两可以救下女儿一条命,她一定很开心。” 辞盈不开心,她心疼地看着谢然。 她远比李生明白谢然的意思,当年谢然的娘亲是因为得了热病没钱医治身亡的,她从前未曾想到,为什么娘亲没钱治病身亡的谢然随随便便就能借她一百两...... 不是因为没钱。 只是因为谢然的娘亲只是不想活了,所以手上有上万两都不愿拿出一些治病,将银钱全部留给了女儿。 谢然颇有些不好意思:“娘亲死后,奶妈将这些钱交给我,我哪里肯用,就给自己立了一个坟墓,将东西都埋了进去,那时也未曾想到,有一日有能用上的一天。” 辞盈将银钱收下,示意李生也收下,轻声笑着说:“那伯母一定很开心,都来岭南了,要回去看看伯母吗?” 谢然眉眼都喜悦了起来:“可以吗?” 李生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辞盈,岭南从来不在他们从前的计划中,让谢然去祭拜死了多年未曾祭拜的母亲,这才是辞盈一开始的目的吧。 辞盈弯起眸:“当然可以,我也没有见过伯母,不知道伯母喜欢什么,我们明日准备一下,后天就去。” 谢然低下头思索:“喜欢花,特别是鲜艳的颜色的,然后喜欢甜酒和甜口的点心......” 辞盈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 谢然说着说着突然哽咽,看着辞盈哭,又看着辞盈笑。 晚间时候,谢然睡了。 李生推开门,发现辞盈在院子中看月亮。 李生咳嗽着坐下,轻声道:“在想什么?” 辞盈看了一眼屋内,声音也很轻:“在想阿然真的很坚强,你没有见过以前的她......” 辞盈不知道怎么和李生分享一个人的美好,她久久地望着月亮,轻声道:“李生,你看月亮。” 李生也看向月亮,没有再说话。 岭南的月亮很圆,又或许只是刚好到了圆的这一天,而这一天他们恰好在岭南。月光下,辞盈轻声哼起了小时候夫人为她们哼的曲子。 辞盈看着月亮,李生缓慢地望向辞盈。 岭南爱下雨,十日里有八日都是闷湿的天气,还有两日是细密燥热的雨。明明已经十一月了,夜晚的风也没有一点凉爽的意思。 夜深回到房间之时,辞盈突然开始心悸。 * 墨愉很快将查到的泠霜和泠月的踪迹报给了谢怀瑾。 书案前,青年翻阅着,眼眸停在一处。 墨愉问:“公子,我已经派人去了安淮,将各个城门入口把守了起来,只要一有夫人的消息,我们在城中的人就会立刻得到消息。” 安淮甚至不用特意安排人,水阁惨案后,安淮新上任的官员一大部分都同谢家有渊源,说是谢家出去的也不为过。 烛火投下淡淡的影,灯火葳蕤间,青年将卷宗闭了起来。 他垂上眸,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之后拿起了一颗白棋。 青年的声音很淡,抬眸望向前方的墨愉:“你觉得她会去安淮?” 墨愉点头:“泠霜很久之前在安淮购置了大量田产和宅子,若夫人不想被发现,安淮是一个好的去处。” 谢怀瑾没有说话,手中的白棋很缓慢地放在地质图的一侧。 墨愉望去,蹙眉。 岭南多是流放之地,夫人为何要去此处? 谢怀瑾淡声道:“谢然之父从青州调往长安之前在岭南一带任职。” 墨愉眼眸犀利了一瞬:“我带人去。” 青年出声阻止了他,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白玉扳指,温声道:“已经迟了。” 墨愉不解,听见谢怀瑾温声笑道:“不会久留,去岭南一是为了安置谢然,二是为了避开追查的人,等安淮追查的风声过去,再动身去安淮。” “那我带人提前去安淮准备。”墨愉起身。 青年抬眸,定定看着墨愉。 墨愉手捏紧了些,垂直跪下:“公子吩咐。” 谢怀瑾也不是要同墨愉计较,将地质图递给墨愉之后,转身出了书房。 墨愉看去,适才公子说的安淮,可这地图之上圈起来的却是江南。墨愉向不远处的人影看去,青年站在窗前,望着十一月从天而落的雨,温声道:“去准备吧,两日后我们去江南。” 像是明白墨愉心中所想,谢怀瑾声音温柔:“她也该玩够了。” ...... 辞盈的确准备去江南。 安淮是一个好选择,但是水阁惨案的始末在她脑中倒映一遍后,她觉得去安淮和自投罗网没有区别。 如若墨愉在,大抵会讶异。 即便他知晓公子一向将人心算的很准,但准确到这个地步的确让人心底生寒。 辞盈握住谢然的手,她让李生先出去,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寥寥同谢然讲了一遍,谢然捏紧辞盈的手,像是明白辞盈下一步要说什么。 第36章 十二月的时候,谢怀瑾乘船到了江南。 十一月到十二月间,正是水面河流不稳的时候,一个石礁,一个浪,再大再稳的船也不免颠簸。 从前不曾坐船,谢怀瑾并不知晓自己的反应会如此严重。 从上船之后,谢怀瑾就开始吐,白色的帕子用了一方又一方,最后脸带着唇都变成苍白的一片,泛着恶心的感觉随着水波传入风中。 墨愉又递过来干净的茶水,青年躬身漱口,案几上摆放的是一卷已经湿透的书。这大抵是青年人生中除了儿时难得的狼狈时刻,他撑着栏杆起来,望向船外颠簸的河流。 墨愉说着几日前一样的话:“公子,陆路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安排了人在下个码头接应。” 可青年只是淡淡摇头,垂着眸望着低低的河面。 墨愉默默退下去,四处寻人买了些桔皮陈皮山楂,他们这一次出行,没有乘坐谢家的船,而是码头的一艘很大的货船,也不单是货船,偶尔也会搭乘一些出行的人。不是他们自己的船,许多事情便不如从前方面。 这寻人讨要止住恶心的小玩意,被墨愉送到青年桌上时,只得了淡淡的一眼然后轻声一声:“拿下去吧。” 便是不要的意思。 墨愉不意外,东西如何拿进来的就如何拿了出去。 身后的脚步声退去,谢怀瑾回到内间,跪坐下来,将被茶水打翻的书规矩叠上,雪白的衣袖顺滑垂下,青年抬眸看向外面,咸湿寒冷的风出吹起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苍白的唇色并没有让他的气度消减分毫,只添了一些弱柳扶风的脆弱感,细细看去,却又只是包裹着冰冷的一层。 到江南时,正是十二月。 而这一个月,李生化名的病弱书生李辞凭借十二篇诗文在江*南名声大噪,受到几乎江南所有读书人的追捧。与此同时,李辞在书坊放出消息,将这些年的见闻和诗文编成了一本书,将在新年将至的时候问世。 与此同时,隔三差五便有散稿流传出来,许多读书人彻夜蹲守着新的散稿,还有一些外地的人,通过一些渠道看到了李辞的诗文,倾慕其才华,为了来见李辞一面长途跋涉千里。 这俨然已经达到了辞盈一行人当初的目的。 而谢怀瑾到的时候,那三篇含着少女情思的诗文正在江南大热,彼时虽然已经十二月,但寒流尚未吹到江南,江南的大街一如既往地繁华热闹,甚至比往日还要热闹一些。 三五聚集的读书人没了往日的清高气傲,扯着嗓子朗诵着李辞的新作,情绪激动得十二月当街红了脖子。 不如同往日清一色的好评价,这一次流言比较两极分化,一些人将其尊为千百年来难以出其右的诗赋,一些人却认为过于哀婉闺怨,两拨人吵着,骂着,引经据典,几乎要打起来。 引起江南学子百般热闹的几篇诗文,最后都安静地躺在低矮的案几上。 散稿轻飘,青年起身将窗户关了,烛火下,面色苍白的青年凝视着那轻飘的几篇散稿,脸上风雨欲来,修长纤细的手指轻划过其中一两段,劣质的墨散开。 烛火清幽地晃着,谢怀瑾看了良久,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中第一次变得什么情绪都没有。 明明早已关了窗户,外面却还是有风吹过来,寒冷顺着风爬向晃悠的烛火,也就爬进青年淡淡的眼眸。 劣质的墨沾染到青年的手指上,但他没有管顾,只是静幽地看着书案上的诗文,他想象着辞盈写下这三篇诗文的模样—— 午后,光顺着窗棂爬向屋中,少女的身体被光照的暖洋洋的,伸了个懒腰之后,拿起毛笔沾了墨,想到什么,大抵唇边会带着笑意,其间毛笔在纸上顿了顿,一个墨点就留了下来,但很快,后面接着的就是流畅的诗文。 她大抵是伏在案几前,写几句会停下一会,日暮时放下笔,双手撑起手稿,将其在太阳的余晖下晾干,也就将那些字里行间的珍重一字一句地晾进去。 ...... 垂眸间,外面响起了淅沥的声音。 谢怀瑾向往望去,却只看见了闭上的窗户。 江南大半月的艳阳天,终于在谢怀瑾来到江南的第一日,落成了雨。 * 辞盈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 她掀开被子起身,想要关上窗户,却不知为何看向了乌漆漆的夜空。 雨一落下,空中的月亮就没了,只剩下一团又一团的乌黑,像是倾天的墨,辞盈不明白自己悲从何来。 喧嚣的白日,她和谢然上街去欣赏她们创下的热闹,谢然将她拥抱住,侧身之时,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心跳声被谢然察觉的时候,谢然担忧地问她怎么了,她捂着胸口,只说:“那马车太快,吓到了。” 谢然忙摸摸辞盈的胸口:“不怕不怕,我们去买炒栗子,热乎乎的,给李生也带一些回去,哈哈哈哈他现在出名了,都不好同我们一起上街来了,对了辞盈,你想好富家小姐的名姓了吗?” 李辞是李生取的名字,说是外面披着李生的皮,内里却是辞盈的诗文,辞盈不在意这些,谢然说“取得好”,于是名字就这么定下了。 辞盈想起自己白日对谢然说:“想好了,叫姜薇。” 谢然顿了一下,也明白了辞盈的意思。 她捧着一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拨开一个递到辞盈嘴中,在辞盈咬下去的那刻说:“二小姐真的是很好的人。” 只听这一句,辞盈不知道怎么就想落下泪来。 没有人再同她这般谈论过小姐。她咬着口中的栗子,应着:“嗯,小姐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谢然又逗起她来,她笑着笑着,眼泪却还是落下来。 她的足迹在世界上又多了许多,即便有许多不确定的明天,她依旧一点一点在触碰她们年少所谈论的自由。 可那个带领她真正走入世界的人,已经永远地停在了她的年少。 她不知不觉就比小姐大了许多,她掰算着日子,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回去看过她。 淅沥的雨中,辞盈缓慢地落泪。 为什么呢...... 隔日,李生听见辞盈的化名要叫“姜薇”的时候,沉默了一下也夸赞:“很合适,诗文中夹了几篇二小姐的故作,名姓中有二小姐的字再合适不过。” 辞盈明显有些低落,谢然和李生互相看了一眼之后,都没有继续打扰辞盈。 李生其实对那位二小姐不太了解,但从辞盈口中很偶尔地听过几次,明白大抵是一个很好的人,甚至......太好了。 这一生辞盈大抵都会念念不忘。 谢然了解一些,看着李生深思的模样,挑拣着对李生说书院里的事情,但也只说了两句就停下了。 辞盈不在的时候,他们两个的话也不多。 安静间,雨声淅沥。 客栈上,两道黑影正在打架,半个时辰后,少女将软剑横在一身黑色锦衣的青年脖颈上,眸中灼着怨恨:“你输了。” 墨愉望向对面的少女,想起那日晚上发生的事情。 烛三五岁的时候,他教她屏住呼吸躲避敌人,烛三将这一套学的炉火纯青,最后却是用到了他的身上。 那一日炉中燃着的香,少女扬着笑从他被子里扑出来,像儿时一样抱住他,向他炫耀她的新耳坠。 珍珠的。 “何时打的耳洞?”他问她。 少女却不答,只靠近他用那珍珠触着他的脸,可能太像年少时他们在山中相依为命之时,他没有将人推开,只叮嘱:“这几日伤口要涂药,多涂几日,以后出任务不要......” 话还没说完,少女亲了上来,笑嘻嘻地看着他。 然后...... 他打了她。 珍珠落在了地上,少女一双眼渐而变红,向他看过来。不等他说话,已经跑了出去。 墨愉没有追,起身到了香炉边,用茶水浇灭了里面的东西。 其实下手那一刻他就觉得有些重了,血从少女耳中淌出来,巴掌印横在她雪白的脸上,那双望着他总是笑意的眼睛中满是不可置信,但是。 现在墨愉看着面前的人,少女穿着一身同他如出一辙的黑色衣裳,耳朵上的伤口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处理,凝成了一道淡淡的疤痕。 此时骄傲又带着些不想妥协的意味看着他,剑横在他脖颈间却因为怕伤到他隔了得有两个指头远。 或许是他太了解面前的人了,毕竟他一手带大又一手教出来,她站在他的未来,所以墨愉只需要一眼便明白她在等他哄人。 雨大了起来,朱光默默又剑移开了一些。 除了出任务她没有和师父分离过这么长的时间,她偷偷看着,以为自己很隐蔽,但在墨愉眼中却一清二楚。 墨愉抬眸将烛三全身打量了一番,见烛三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放下心来,或许也不止放下心,他仿佛看不见脖颈间的剑,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嗯,我输了。” 烛三“哼”了一声,刚想说:“那我原谅你了。” 就听见墨愉说:“我已经打不过你了,烛三,按照暗卫营的规矩,从今以后我就不是你的师父了。” 烛三手中的剑几乎掉下来,她看向墨愉,见墨愉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心立刻慌了,忙丢了剑上去拉住墨愉的衣袖,忙道:“师父,我开玩笑的,我、我怎么打得过你呢,你看你一到江南就找到我在哪了。” 墨愉却摇头:“你已经打赢我很多次了,烛三,师徒一场,我同公子要了个恩赐,你以后就不是谢家的死士了......不,你本来也不是,这些年我总是不放心你,但你很厉害,比我当初厉害不少,我在你这个年纪,还只能带着你东躲西藏。” 第37章 青年手指冰凉,扣上来时辞盈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身体,江南十二月的寒冷这一刻才像真正地降临。 热火喧天的气氛一瞬间冷凝,青年的黑影淡淡覆盖上她的身体,窗外本就惨淡的月光在这一刻也消失了。 但辞盈能看见谢怀瑾那双眼睛。 那双矜贵,漂亮,却没有一丝生气的眼睛。青年从前偶尔情绪的盛放恍若昙花一现,等日夜轮转,一切往复,能让人感受到的情绪都变得很浅很淡。 辞盈闭上眼,被青年握住的手缓慢地停止了颤抖,耳畔传来青年的低声:“许久未见。” 辞盈僵硬地抽开自己的手,青年也不在意,只是躬身坐在了她的旁边。 辞盈的心又开始跳起来,她猛地后退,直到身体抵在床栏上发出“砰”的一声响,细碎的疼痛随之在身体各处蔓延,声音同样让青年侧过身凝视着她。 谢怀瑾问:“辞盈,你有什么要对我解释的吗?” 少女咬着唇,眼眸凝着复杂的情绪,良久之后摇了头。与此同时,她的唇轻微嗫嚅,像是要说什么却有还是没有准备好。 青年眸色淡然地望着她,其实没有生气那一类的情绪。 在辞盈思绪着如何开口时,谢怀瑾突然问了她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在她以为接下来是怒火和训|斥时,青年却只是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轻声问她:“船舱闷热,从长安过来的时候有晕船吗?” 辞盈愣了一下,少许之后摇了头。 青年唇边浮现一抹笑意,抬手想摸一摸少女的头,却被她一把避开。 辞盈发现面对谢怀瑾她就成为了哑巴,她不知道能说什么,要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疲惫。 谢怀瑾看着脸上浮现着倔强的少女,谈论起其他的话题:“来江南的这几日我听闻了一些事情,大街小巷全都流传着你的诗文,应当还有几篇是素薇的,辞盈......” 青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少女眼中猛然迸发的情绪给打断了。 不是单纯的恨,而是掺杂着浓厚的怨气与彻骨的疲惫,辞盈捏紧了拳头:“谢怀瑾。” 青年停下,想听少女要说什么。 少女却只是疲惫地垂下了眸,轻声道:“放过我吧,求你了。” 辞盈其实盘算过很多谢怀瑾找上门来了她应该怎样面对,但无论她从前想了多少,今天这一刻,当青年就在她抬手可触及之处,她发现都没有用。 她的心在哀嚎。 像是岭南的雨,闷得快将她整个人窒息过去。 她浑身颤了一下,继续开口:“不要再用我在意的东西威胁我,不要再试图操控我。” 辞盈一句一句缓慢说着,说到“操控”两个字的时候,眼眸停了下来停下来,手指颤动了几下,随后又一次捏紧。 青年难得打断她的话,淡声道:“你这般想我?” 青年的语气太淡了,听不出情绪,辞盈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在青年长久的凝视下站起身。 只穿着寝衣的少女点头:“是,但是不重要,谢怀瑾。” 辞盈由上至下看着坐在床上的青年,缓慢间,青年摩挲了一下手指,好像是在解释:“我今天来,没有这个意思。” 像是为了安抚少女,青年的声音尽量温和:“辞盈,你应该知道,如若我真的要威胁和操控你,你根本不能像现在这样和我说话。” 辞盈不语。 青年也不在意,站起身牵住了辞盈的手,温柔道:“我不会阻止你现在做的事情,反而,谢家可以成为你的助力。” 深夜里,青年的声音恍若诱哄:“你聪慧,应当明白,你要做的事情,比起江南,长安更像乐土。” 辞盈不自觉被牵着回答:“很难,长安的学子如过江之鲫......” 青年缓慢地握住了辞盈的手,声音轻柔而有安抚力:“谢家在你身后,辞盈,无论你要做什么,就是是比今日破格百倍的事情,也自有大儒为你诵经。” 辞盈无法否认,这一刻她心动过。 她望着谢怀瑾,如望着滔天的权势,望着盛开的理想,也就最后望见了那个曾遥望着谢怀瑾的辞盈。 权势的可怕在于,你甚至无需拥有过,就知晓其中的美味。 如若...... 如若说出这些话的人不是谢怀瑾的话,辞盈大抵真的会认真思虑片刻。 但很可惜,她望向面若春华的青年,青年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凤眸弯起的幅度都带着诱哄的意味,小屋中只有淡淡的光亮,也就让触手可及的美丽蒙上朦胧的一层。 雾似乎散到了辞盈的身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淡淡的香味,很淡,很淡,却又一直勾着人的思绪。 这一切诡谲若幻梦,让人心颤,心惊胆颤,夜色弥漫见,辞盈不自觉地后退,身体给她的第一讯号是危险。 她避开那双眼睛,良久之后冷静了下来,手指蜷曲开,她又向后退了一步,眼神却已经清明。 “我不需要。”少女的眼中又缓缓浮现出倔强。 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对身前的人表述:“你说的对,长安的确比江南更似乐土,你如若真心帮我,谢家站在我身后,的确也自有大儒为我诵经。但与之相对的,更似乐土对才学更推崇的地方,偏见就更为森严,更难以打破。” 辞盈睁大眼睛看着谢怀瑾:“你想错了,我没有准备一口气做成什么样子,千百年都难以打破的规训我不会觉得我一人就能彻底改变什么,但谢怀瑾,我明白我身后会有千千万万人,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即便我做不成,日后也一定会有人踏上我所想的这条路。” 辞盈昂起头,与之对视。 青年的眼中划过一丝欣赏,却又很快地散去,只温声道:“嗯,我明白。” 辞盈觉得话说到这里,索性全都说明白算了。 她不想再听见他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她无端地感觉到疲累。 “谢怀瑾。”她唤他的名字,抬眸看向他,轻声递上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我知道你和夫人还有卫将军的约定,也曾暗中同卫将军通过信,我可以......” 在青年淡淡抬起的眸中,少女颤抖着说道:“我可以修书一封,请卫将军来江南相聚,你,我两人一同接见卫将军,那之后,我会和卫将军将一切都说清楚。即便我们合离了,夫人所承诺你的事情仍旧不会变。” 谢怀瑾看着辞盈眼中的期盼,不知为何淡笑了一声,阴冷的夜,青年淡声说:“辞盈,你真的知道我和姨母的约定是什么吗?” ....... 隔日。 太阳已经爬上屋顶,辞盈还蜷缩在床上,她靠在床栏上,用被子将自己团团围住,昨夜青年最后的话让她遍体发寒。 她意识到,她一直以为的筹码,其实什么用都没有。 这种无力感像是天上落的雨,砸在她身上一颗一颗,最后裹在她的衣服上,浸入她的皮肤里。 青年含着寡淡笑意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辞盈,我对姨母说,你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门陡然被打开,辞盈捏紧被子看过去,谢然在门口轻声道:“喊了你许久你也未应,我见门没有关就自己推开了,辞盈,你怎么脸色这么不好,生病了吗?” 辞盈不想谢然为自己担心,摇了摇头:“昨日没有睡好。” 谢然走到床边摸了摸辞盈额头,声音越发轻柔:“不要担心,我们的计划进展得很顺利,辞盈,不要太焦虑。” 辞盈点头,嗓子里一片哑然。 昨日话说的漂亮,但辞盈暗中谋划了一年多,书稿上每一篇诗文每一个字都是她精心雕琢的,她自然是希望计划能够成功的。 她握住谢然的手,谢然一怔,就听见趴在她身上的人说:“阿然,我有些累。” 她没有问“怎么办”,她只是说“有些累”。 谢然抬手拍了拍辞盈的背,她其实鲜少看见辞盈这般模样。辞盈聪慧、坚毅,果敢,足智多谋,大多数时候,辞盈都在拦在她们身前,将那些危险都一并拦去。 “没事的,辞盈。”谢然轻声道。 午后的阳光爬上台阶,辞盈远远看见了光的影子,却打了个寒蝉。她想起昨日青年离开时说的话:“明日傍晚,我们去游船吧。” ...... 辞盈带着帷幔到了谢怀瑾说的地方。 远远地,她就看见了墨愉。 见到辞盈,墨愉走过来,躬身行礼:“夫人,公子在里面。” “不要喊我夫人。”辞盈低声道。 墨愉垂着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辞盈看着墨愉,许久也没有向那艘船走,临行前道:“那日朱光来寻我前哭了很久,她的耳朵伤口已经腐烂了,大夫说好了也会留疤,太严重了疤痕一辈子都去不掉。” 墨愉眼眸没有什么波动,好似一点都不在意,只又说了一遍:“夫人快上船吧,公子已经等了许久了。” 辞盈掀开帷幔,望向不远处的船,不明白谢怀瑾究竟想做什么。 船帘被跪身的婢女拂起,辞盈一眼就看见了船舱中的青年,一身冰冷柔软的雪衣,头上一根玉簪,眉眼如画,温润矜贵,只是细看,就看发现内里全是冷漠的一片。 辞盈吸了一口气,走上去,坐在青年对面。 她没办法不想起昨日青年的话,见了人,她的眸色变得复杂。 或许那是连辞盈都不明白是什么的东西。 像是二月的雪,柔软的,涩骨的,混在一起落在人的心上,一点一点在融化中冰冻着,人走上去,就碎成一地,最后化为浅浅的一滩水。 第38章 辞盈不可置信地望向谢怀瑾,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疲累化作怒火,一巴掌向青年甩了过去。 青年没有躲,清脆的一声响后,脸上浮现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即便如此,青年也没有分毫的狼狈,脸颊上的红如白玉染霞,一双眸中情绪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从善如流地牵住妻子的手,温声劝导:“莫要生气,你好生想想,李生本就是谢家的人......” 辞盈一股气从胸口涌不出来,险些要晕厥过去,挣开青年的手,大喊着:“疯子,你是疯子,你把我当什么,你又把李生当什么,滚,滚啊......” 这已经是少女口中难得粗俗的话,谢怀瑾不顾辞盈的拳打脚踢,双手捧着少女的脸,温声道:“不好吗?下次再无心中了那种药,你便无需独自忍受了。” 温柔,恳切,话语间竟真有三分为辞盈着想的意思。 辞盈的眼泪混着怒火,在望向青年的一刻变为一种很悲哀的东西,她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明白,她身前看着温润有礼光风霁月的青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疯子。 “滚,你滚......”辞盈垂下眸,陡然激烈的情绪让她的心狂跳,恍惚间她觉得心比从前在那个雪日被谢怀瑾所救时跳得还要快。 她一只手撑着地,俯着身体干呕起来。 山洞里并不算安静,辞盈却觉得自己听不见一点声音了,她的唇染着喉腔里面的苦水,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吐出来的那堆黄水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跳动。 人苦痛蔓延的瞬间,脸上往往是迷惘的,辞盈的眼泪缓慢地淌下来,此刻甚至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恍惚间,青年拿来清水让她漱口,又擦干净她唇边残留的水渍,辞盈看着他,却又好像已经看不清了,她闭上眼,自欺欺人地想就让这是一个梦。 青年将熟睡过去的少女搂在怀中,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辞盈反应会如此大。 是因为他让李生净身吗? 可他并不希望她有子嗣。 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那般苦痛的事情,区区一个李生,亦或者说,他不认为世界上能有人值得她经历。 他将人轻轻搂紧,修长的手指划过少女的脸颊,很轻柔,眼眸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幽暗的山洞里,烛火已经熄灭只剩下远处的星星点点,一堆干燥衣服铺成的简单的小窝里,容貌如玉的青年侧脸上印着指印,他却丝毫不在乎,只低头亲吻了一下怀中少女的手指尖。 辞盈没有醒,瑟缩了一下,青年于是将人拥抱得更紧。 * 入夜时,辞盈还没有回来,虽然一早同谢然说了行踪,但李生和朱光还是担心,平日总是拌嘴的两个人决定结伴一起去找。 行至大街处时,朱光突然停下来了脚步,蹙起眉头拉住了一无所知要往前走的李生。李生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身黑衣的少女冷声说:“到我身后。” 话音落下间,朱光抽出腰间的软剑,一下子挡掉了从不同方向飞来的暗器,李生咳嗽着,一声“姑娘小心”还没说出口,朱光已经用腰带缠住暗器转身间将其飞转了回去,远处的屋檐上传来几声“闷哼”,几道人影飞速离去。 换做平日,朱光定是要去追的。 但......此时她看向一直躬身咳嗽的李生,蹙了蹙眉,停在了原地,没有再去追。 其实回来后她并没有和李生多呛声,说到熟悉,他们其实也不太熟。 朱光想了想只说:“不是公子派来的人。” 她思索着,搀着不断咳嗽的李生往家走,声音比从前沉默一些:“我将你送回去,别出来了,我一个人去。” 李生温声道了一句:“多谢。” 临近门时,李生坦白:“姑娘是谢公子身边的人,应当知晓我的身份。” 朱光还是那一句:“不是公子派来的人......你选对了人,关于你的踪迹在辞盈身上断之后,公子便没有让下面的人追查了,至于你手中的东西,你应当明白,公子本来也不算在意,只是因为同家主有关,他让我们查了两手。” 李生咳嗽着说:“在下知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人不是谢公子派来的,但应该也是因我而来。” 朱光蹙眉,扶住青年的手停住,凝声问:“你手中到底有什么?” 李生停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一柄破烂的扇子,将其递给了朱光。 门外挂着灯笼,泛着淡淡的光,朱光接过扇子,上下左右看了两圈,最后动手撬动扇柄一处,很快有一方小小的核桃粒掉了出来。 朱光迟疑着拿起来,问:“这是什么?” 李生不言,只问朱光:“家主亲自交予在下的前朝的翠微图能换回辞盈的自由吗?” 翠微图,长安附近的山行图,传闻中先帝曾在长安附近的山脉中藏下通天的财富,乱世之中谁若能寻到,就能成为王朝新的主人。 朱光不言,将核桃粒缓慢地还给了李生。 ...... 辞盈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府中,睁开眼是熟悉的翠绿色床幔,动了动身却发现被子被压住了,恍惚间她抬眸,看见谢怀瑾倚在她床边。 青年垂着眸,像是小憩睡了过去。 此时听见声响,那双漂亮的眼睛缓缓睁开。 辞盈吸了一口气,一把跑出了房间,甚至鞋子都忘了穿。 很久以后,她明白这种情绪,叫做恐惧。 她并非单单恐惧谢怀瑾这个人,而是自那日之后,她开始缓慢地恐惧同他有关的一切东西。 那日下了雨,她赤脚跑过长廊时,寒意顺着她的脚心一点一点蔓延到她的心里,江南的风也终于寒涩起来,带着一股冬雪欲来的意味,辞盈身上是纷飞的衣裙,寒风中似一只坠落的蝴蝶。 而青年站在长廊后,长久地凝视着少女的背影。 辞盈关上书房的门,也隔绝了那一道视线。 她顺着门滑坐下来,完全止不住身体的颤抖,昨夜寒风大作,书房的窗户没有关上,此时辞盈身边全是散落的稿纸。 辞盈的眼眸落在手稿上,手轻颤着拾起其中一封,视线触及到某个字时情绪突然崩溃将手稿捏成团,眼泪糊在上面,墨全部染开。 辞盈俯下身,良久之后,才颤抖地爬起来。 她不知道是对谁说了一声“对不起”,将手心的墨团一点一点放入没燃起的火盆中,俯下身时,森冷的黑灰将她呛了一口,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寒意,她从一旁拿了披风披上,却还是觉得冷,推开门想去寻个汤婆子,就又看见了青年的脸。 这一次辞盈没有再像上次一样向后退,而是低着头将人推开,但推来推去都推不动,青年温柔的声音在辞盈耳边响起:“天寒,穿鞋。” 辞盈颤着眸,她视线所触及的地方,青年手中赫然是她的绣花鞋。 她沉默地被扶到椅子上,看青年生疏地躬身为她穿鞋,她忍不住一脚踹了上去,青年却恍若猜到一般按住了她的脚,将鞋子穿了上去。 只是看得出的确不会,恍惚间青年的手指比长廊的石阶还要寒冷,她蜷缩在椅子上想向后退,却被太师椅的椅被生生抵住,她浑然不觉,只觉得天色太亮了。 脚尖的摩挲感完全忽略不了,青年的手指隔着罗袜掐住她的脚,一切恍若折磨,终于结束时辞盈竟然松了一口气,她想她以后再也不会不穿鞋子了。 就是半夜真见了鬼,她也会穿好鞋子再跑。 给自己讲笑话并不能改变现状。 外面的雨并没有停,辞盈撑着伞离开时,青年没有再追上来。 * 书房里。 听了谢怀瑾昨日的疯话,辞盈简直不敢再看李生,谢然和李生两个人旁敲侧击问辞盈昨天的事情,被辞盈含糊地一笔概括,拿出新修正的手稿继续说着计划:“按照之前民间的舆论,你们同我提的事情,我都修正完了。” 李生接过来看了一眼,温声道:“没什么问题了。” 谢然关心道:“辞盈,江南最近温差大,你每日得多穿一些,再过些时日要落雪了会更冷,莫要感染了风寒。” 李生眼眸定在辞盈手上的红痕上,递了一杯温茶过去:“昨日我和朱光出门寻你,没有寻到,半夜的时候谢公子将你送了回来。”迟疑了一番,李生还是问:“辞盈,你没事吧?” 辞盈手僵硬了一瞬,但是很快地摇头:“没事。” 谢然握住了辞盈的手:“有事你一定要同我们说。” 辞盈弯了弯眸,点头。 谢然大咧,察觉不出旁人细微的情绪变化,一旁的李生却全都看见了,他注视着辞盈嘴边勉强的笑,捏着茶杯的手淡淡缩紧,但很快又咳嗽起来。 换作平日辞盈早关心了,但今天直到谢然上去递水辞盈都一句话没说。 她垂着眸,等李生不再咳嗽后寻了个由头从书房的侧门离开了,风吹开少女脸颊上的碎发,柔美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垂下细白的手腕间全是月牙形状的血红的指甲印。 她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坐在秋千上,雨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 湿漉漉将她整个人闷住,天上下着雨,按理来说是很冷的,但她有点感觉不到冷意,只看见惨白的手指时回神些许。 她知道这大抵算放纵...... 但少女抬起眸,望向天空。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还能怎么办,她能做的好像都做了,逃了,一次两次三次,温柔劝阻,恶语相向,但这些对谢怀瑾好像都没有用。 她是一个正常人,她无法知道一个疯子在想什么。 到了后半月,江南开始落雪。 这是辞盈在江南见的第一场雪,恍惚间她才意识到,原来距离她逃出长安还不到一年。四月唢呐响着,茹贞穿着血红的嫁衣含泪将她送出了长安,她的衣兜里都是叮当作响的被当做喜钱的铜钱。 第39章 辞盈眼眸颤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后退,但还是忍住了。 回身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一旁的青年紧紧牵着,她望着不远处苍白一片的路,像望着茫茫一片虚无的前途。 雪轻薄地从天上落下,有些滑的台阶上被随从提前洒了粗盐,浅浅一层冰化开露出里面乌黑的青石板。走出长廊后,青年撑起了伞,辞盈没有回身再看,只是在朱光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回长安的马车。 而他们身后,谢然和李生注视着,两个人也长久未言。 马车走后,谢然偷偷看向李生,轻声道:“你是不是知道刚才长公子想说什么呀?你......是不是想同辞盈一起回长安呀?” 李生低头轻笑了一声,最后只能淡淡摇头,轻声咳嗽了起来。 谢然张口有些说不出后面的话,比如她刚才其实看见李生很轻地说了一声“好”,应该......是同意的意思吧。 眼见着李生要去院子里,谢然拿着一把伞追上去,递到李生手中:“你身体本就不好,撑着些伞吧,莫要淋雪了。” “多谢。”李生咳嗽着道。 寒风凛冽,漫天的雪落着,恢弘又沉默。 马车里,朱光一直向外张望,车帘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掀开,寒风将车厢里的温度都卷去,放置在案几上的书册被风翻了又翻。 辞盈垂着眸,并不太在意,只偶尔地轻咳一声。 “咳......” 青年淡看了一眼,斟了一杯热茶递给一旁的人,随后看向朱光:“他在后面出行的马车里,你若是要去寻他,就自己去。” 朱光看了一眼辞盈,辞盈轻点了点头,意思是“去吧”。 辞盈并不知晓朱光和墨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朱光那日雨天哭成那样都放不下,大抵真有格外深厚的情谊。 可能是为了给她暖身,茶杯中的茶水比从前烫一些。 辞盈吹了一会,才送入口中,眼眸停在荡着细小波痕的茶面上。 “是南国那边的新茶。”青年见她品着茶,温声说道。 辞盈低声应了一句:“嗯,有一股别样的清香。” “那等回府后我令人将茶饼送去你的院子。”谢怀瑾温声说着,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 辞盈却只是摇了摇头:“不用。” 车厢内就此安静下来,辞盈放下茶杯,垂眸开始歇息。半梦半醒间一方被子覆在她身上,她明晓是谢怀瑾,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感觉,从那日山洞之后,她就不知道自己对谢怀瑾还能有什么感觉了。 含着恐惧的恨意,她看着他,总是无力计较很多东西。 她闭上眼,装作自己未醒,青年似乎也没有察觉,动作很轻地在她身旁翻着书。 车厢内暖和,浮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马车行的并不快,辞盈本来只是想闭眼小憩,最后却真的睡着了。 少女白皙的脸上浮着淡淡的乌青,待她睡熟后,一身雪衣的青年对着马车外打了一个手势,马车行驶得更为缓慢平稳。 偶尔辞盈身上的被子滑落下来时,青年就温柔地将被子再拉上去掖好,动作其实也有些生疏,但动作很轻,没有吵醒熟睡中的人。 突然,辞盈挣扎地从梦中惊醒,手脚并用地将被子推出去,身体甚至撞到了横在车厢中间的案几,发出一声尖叫。 谢怀瑾忙将人抱住,温声唤着:“辞盈,辞盈......” 辞盈抬眸见了人,第一反应就是推开,眼眸中的惊恐都来不及掩饰:“放开、放开我.......”她的眼眸翻着一圈*红,身体急促地喘息着,谢怀瑾明白情况不对,松开手转换为辞盈拍背的姿势,命令道:“辞盈,呼吸。” 辞盈呼吸起来,意识清醒一些后,沉默地停下来。 马夫正好停下来汇报前方的路况:“回禀公子,雪下得愈发大,今晚恐停不住。如今山路间都堆积了雪,雪未化开后面又一直下,凝成厚厚一层,没有提前清理过,继续赶路到了夜间恐有危险。” 冬日天黑的早,才赶了几个小时的路,现在天色已经乌黑了。 说话间,墨愉从后面赶上来:“再行一里路有一处驿站,公子,我们不若先在驿站歇息。晚间我先派人去探路化雪,明日等雪化干净了公子和夫人再上路。” 谢怀瑾冷淡地点了点头,扶住身体还在颤抖的辞盈:“先去驿站休息,明日再回去。” 辞盈没说话,李生和谢然都不在,不用害怕他们因为她得罪谢怀瑾,辞盈连装模作样的力气都没有。 马车又沉默地行驶了起来。 其间谢怀瑾淡淡看着出神的辞盈,良久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这一年雪很大,记忆中辞盈在长安时也未见过如此大的雪。雪片片如鹅毛,落在人手上都有了些沉甸的分量,在温热的掌心中化为一滩雪水缓慢垂下。 入目全是白茫茫一片,因为太白了,亮日看时甚至有些刺眼。 辞盈看着冰封的雪,晚上睡不着时甚至能听见雪落在屋檐上的声音,沙沙地一片又一片,一点一点......像是要将一切都封住,包括她的整个灵魂。 半夜惊醒时,她发现青年坐在她床前看书。 她难以形容这是怎样惊悚的一幕,只知道看见谢怀瑾的那一瞬,她心脏骤停。 世界只剩下落雪的声音,沙......沙......一片又一片,辞盈仓惶地想逃,却被青年抱住,他好像只以为她是做了噩梦,声音轻柔:“没事,辞盈,没事了......” 辞盈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接一声,“砰——”、“砰——”,她恍惚间回到她的年少,心也曾为这个怀抱住她的人如此剧烈地跳动着。 她睁大眼望向谢怀瑾,一眼,又一眼,良久之后将人推开,声音很低:“你怎么在这?” “你白日在马车上被魇住了,我不放心。”青年声音温和,说话间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辞盈淡垂着眸:“下次可以让朱光来。” 青年轻声“嗯”了一声,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抚摸过少女只穿着一层寝衣的后背,温声道:“好一些了吗?” 冰凉的触感只隔着一层寝衣传来,辞盈几乎是立刻就立直了身体,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陡然将人推开,低声道:“我困了,你在这我睡不着。” “可是辞盈适才睡得很熟。”青年也不在意她的推拒,为她披上一层衣裳。 屋内的炭火烧得很足,按理说人在其中不会觉得冷。 但辞盈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青年瞧见了,将她抱在怀中,温声道:“很冷吗?” 辞盈的手指轻颤着,没有回答。 她觉得在谢怀瑾面前,自己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绷得太紧......太紧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断裂。她当然意识到这样不好,她身体每一处都在发出尖叫,但她控制不住。 她总是控制不了很多东西,从儿时到现在,她其实也没控制好过什么。 命运好像总是这样,在她许下心愿之时,恶劣地一切玩弄。 寂静的夜不知是谁的心跳,亦或者只是屋顶上的雪,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地敲着门。 后来,辞盈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了。 睁开眼没在房间里看见谢怀瑾,她松了一口气,但很快想到现在她的处境,唇角又变得平直。其实适才的高兴也不能叫高兴,但比睁开眼看见谢怀瑾又高兴一些,于是辞盈觉得还是......要算“高兴”吧。 辞盈觉得自己总是在计较很无聊的东西。 喜怒哀乐都变得很淡的时候,她就失去了身体的大部分力气。 恍惚间,辞盈望向屋顶,突然很想上去。 高处,屋顶的雪厚一点,她想顺着雪爬上落雪的天空。 想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朱光听了她的胡言,打了个响指:“好办。” 说完,朱光一把抱起了辞盈,脚点了几下,飞向了屋顶。 “要最高的吗?”朱光轻笑着道。 辞盈还未说话,朱光已经将她抱上了最高的屋顶。 “站稳啦......不过掉下去也没关系,我会接住辞盈的。”朱光得意地说着,眼神中其实也没有几分开心,只是看出了辞盈不开心,尽力地哄着。 这不是她住的那间房子的屋顶,是另外一层更高的楼,往下望去能看见群山,苍白的一片,只有很远的地方才有一点淡绿的颜色。 “好高......”辞盈恍惚说着。 朱光在屋顶山舞起了剑,腰间的绸带飘到辞盈脸上:“不算高啦,以后我带你去更高的地方,什么山呀崖呀,看见的景色才震撼呢。” 辞盈的眼眸逐渐凝在朱光身上,朱光对着她笑,挽住她一起舞着剑。 最后,朱光带着她飞起来,一点一点越过远处的树梢,在更高的地方,辞盈又开始能看见驿站的全貌。 又是更高的地方,又能看见刚刚落脚的地方。 朱光带着她一点一点看着,辞盈的眼眸逐渐变红。 最后,在很高很高的山崖,朱光抱着她坠入一片虚无之中,风声从辞盈的耳畔划过,猛烈地敲打着辞盈的身体,陡然的滞空感后是急速的下坠,辞盈的嗓子似乎被这漫天的风雪全部堵住。 她就要坠入一片雪中。 她坠入一片雪中。 不过朱光撑在她身下,挡住了所有的力道,软剑在她们两个人身下滑出火光,朱光牵着她迎着软剑转动的方向,抱着她坠入一片雪中。 在即将接触雪面的瞬间,一直缠着辞盈的绸带从她腰间散落,怔然间,辞盈跌入一片轻柔的雪。 朱光就睡在雪的另一边看着她。 第40章 两日后。 江南落了多日的大雪终于止歇,侍从们用盐水从山间化出了一条路,日午时分,一行人从驿站出发,上了归去长安的路。 一路上很安静,朱光没有像从前一样去寻墨愉,而是缠着辞盈寸步不离。车厢内,青年端着一卷书安静地垂着眸,辞盈和朱光背对着谢怀瑾望着窗外的风景,偶尔嘀咕几句。 朱光在的时候还好,车厢内多少有些声音,等到朱光偶尔下去,马车上的辞盈和谢怀瑾往往一日都说不了一句话。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辞盈望着车厢外化开的雪水,随着马车车轮的滚动,缓慢流淌到一旁的谷草堆里,偶尔车轮压过树枝,发出嘶哑的一声响,这个冬天开始于滚滚的大雪。 等到了繁华一些的地方,稍作歇息后,一行人又是启程。 依旧是同之前一样的情况,等到后面的路稍许平坦后,辞盈开始伏在案几上写作,多是日后要用在“姜薇”这个身份上的一些东西。 偶尔朱光会凑过来看看,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一旁看着,并不打扰辞盈。 谁都知道辞盈和谢怀瑾之间出了问题,亦或者,他们第一次那么直观地让旁人觉得——他们出了问题。 朱光的眼珠转来转去,最后却只是舞起了手中的匕首,乌黑的匕首旋转回身从远处摘回来一朵藏在细雪中的野花时,朱光终于得以看见了辞盈脸上的笑。 那种很浅很淡的,仿佛也同这野花一般被细雪覆了一层。 朱光上手,将辞盈脸上看不见的雪拂去,轻声道:“好漂亮。” 辞盈看向躺在手心中的花,淡紫色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其下有颜色同样浅淡的一截绿茎,被匕首侧着削去,恍若露水一般的雪水从花瓣上往下滑。 她没有再看向窗外,而是看着手中的细小脆弱的花。 不远处,青年淡淡看着她。 辞盈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注视,抬眸回望过去。 这是谢怀瑾那日被锁在门外之后第一次真正看见辞盈的眼睛,没了他从前总是讽刺又呵护的天真,长长的眼睫下,眼眸淡如琉璃。 只一眼,辞盈就移开了。 她寻人要了一个干净的荷包,将那朵花珍重收起来。然后俯下身,继续整理这些日的手稿。 谢怀瑾望向她的指尖,的确是很小的伤口,如今已经光滑如初。 那缕长而细的纱布,早已不知被丢在何处。 谢怀瑾摩挲着手指,想起那日晚上的一切—— 雪落了一夜,他在落锁的房门前悄然站了一夜。 隔日清晨青年离去之时,身姿依旧修长,依旧坚挺如松,完全没有旁人熬一宿的疲倦与狼狈,只有那双向来淡如水的眸,很轻很轻地眨了一下,像蝴蝶的翅膀短暂地停在凝着露珠的花骨朵上。 * 一行人到长安时,已是十二月中旬。 马车驶入谢府,几乎是马车才停住,不等侍从掀开车帘,辞盈就自己下了马车,恍若一阵风一般向着府中的一处飞奔而去。 少女提着裙摆,奔跑在雪地里,身上的披风也随着风扬起来。 她之后,青年慢条斯理下了马车,回身时已经只能看见少女一个影子,他抬眸注视着辞盈离去的方向,轻声吩咐:“让烛二放人。” 茹贞那边一直是烛二看管,上次下药的事情之后,如若没有谢怀瑾的吩咐,烛二绝不可能再将辞盈放进去。 朱光左右瞧瞧,见没人,明白谢怀瑾只会在吩咐自己。她敢怒不敢言地瞪了青年一眼,匆匆离去。 半晌后,墨愉从外面回来,走到青年身边低声道:“宫中那位听闻公子回来,特地举办了宴会,大太监已经在外面候着。” “嗯。”谢怀瑾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扳指,温声道:“两个时辰后去告诉夫人。” 墨愉低声应“是”。 ...... 朱光追上辞盈,两人一起到关着茹贞的小院门口时,没有看见守门的侍卫,只看见了一扇落着些许雪的木门。 辞盈眼眸颤了一下,上前推开。 门没有落锁,辞盈几乎第一眼就看见了院子中的茹贞,只看了一眼,辞盈的眼睛就红了起来。 茹贞穿着她从前为婢时的衣裳,头发披散着,从前活泼爱笑的人如今安静得可怕。听见声音时,茹贞只以为是平日送饭的人,并没有一丝动作。 直到良久没有人说话,她才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辞盈。 茹贞楞了一下,随后很轻很轻地眨了眨眼,眼泪很慢很慢就淌了下来。 辞盈飞奔上来将其抱住,手指穿过茹贞披散下来的长发,指尖滑落的触感干燥异常,近些看发现已经生了白丝。 辞盈眼泪也即刻淌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茹贞,对不起......” 她一声一声说着,茹贞也哭着。 茹贞抬手抹去辞盈的眼泪,却越擦越多,她睁大眼睛摊了摊手,后知后觉自己也在流泪。 脑中有什么恍若炸裂,茹贞呆呆地看着辞盈,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下意识缩进辞盈的怀中,浑身都在颤抖着。 她在辞盈怀中低声念着,断断续续的:“怎么还是回来了,没事......没事,辞盈,我们可以再跑,你等我,等我想想办法。” 悲哀是辞盈从哭着到发现茹贞情绪不对,紧紧握住茹贞的手却还是不能让茹贞冷静下来,她焦急地一遍一遍喊着茹贞的名字,茹贞却只想拉着她往外走:“我、我去找宇文拂,我......他应该会,宇文拂。” 辞盈紧紧抓住茹贞的手:“茹贞,你怎么了?” 茹贞却只是抓着脑袋往外走,被烛二拦住时辞盈猩红着一双眼望向了烛二。 烛二比从前冷漠一些了,也没有那么爱笑了,回话的语气同烛一越发相似:“她失去了一些记忆。”停了半晌之后,烛二补充:“只记得你和宇文拂了。” 辞盈觉得自己好像听不懂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她的嗓子发出声音时已经嘶哑:“什么意思?” 烛二平静地看着辞盈:“字面意思。” 病发之时,茹贞甚至开始不认识辞盈,散着头发就往外跑。 辞盈从身后将人抱住,茹贞挣扎着回身时眼眸中浮现一丝犹豫,然后轻声道:“......辞盈,你是辞盈吗?” 辞盈哭着说:“我是,茹贞,我是......” 茹贞脸上顿时有了笑,好像将刚刚的一切都忘记了,她轻声道:“你怎么回来了,你......”随着脸上痛苦表情的浮现,茹贞的声音变得尖锐悲戚起来:“啊,辞盈,你、你被,啊啊——走,辞盈,你走......” 她挣脱出辞盈的怀抱,辞盈没有防备一下子摔在一旁的桌子上,疼痛从腰间传来,她却没有时间在意,忙起身拉住了茹贞哄道:“我回来看你。” 原本脸上表情怪异的茹贞听闻这一句话后缓慢地安静下来,眨了眨眼后小心地牵住辞盈的手:“回来看我呀......我、我,辞盈,我也好想你,我......是不是成为世子妃了,好像,宇文拂,宇文拂呢?” 看着懵懂如幼童的茹贞,辞盈心如刀绞,有什么东西从心底一点一点溢出来,她来不及细思茹贞为何会一遍遍说着宇文拂的名字,只一下一下摸着茹贞的头,半晌才僵硬着笑落下一个“嗯”字。 茹贞睁大眼睛眼睛“呵呵”笑了一声,但是眼睛是红的,脸是苍白的,一些长发被风吹到了脸上,辞盈心疼地上手将其拂到耳后。 她抚摸着茹贞的长发,从前茹贞最珍视的一头乌黑的长发,如何发尾已经全然枯黄,隐有白丝,辞盈忍着泪为茹贞将头发简单地绾起来,低声道:“好漂亮,茹贞。” 这是她们年少时常说的话。 茹贞一下子就开心了,靠在辞盈怀中:“辞盈也漂亮,明天小姐是不是就要回来了?” 辞盈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背对着茹贞点头:“嗯,明天、明天小姐就回来了。” “真好。”茹贞笑笑,竟缓缓在辞盈怀中睡过去。 “朱光。”辞盈轻声唤道。 朱光走到辞盈身边,眸色复杂地看着她,她几乎从未见过这般的辞盈,恨和愤怒快将少女整个人淹没,整个人却安静到极点。 朱光开口:“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辞盈轻声道了谢,转身向着院门外走去,还未出去,已经见到了墨愉。 墨愉低声道:“夫人,晚上需去宫中赴宴。” 辞盈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抬眸定定看着墨愉,轻声道:“谢怀瑾呢?” 墨愉迟疑了一瞬,随后在看见辞盈眼神之际,低声道:“在书房里。” 一路上没有人阻拦,辞盈推开门时,青年正端坐在书桌前批改什么,见到她有些意外,声音不冷不热:“如何来了?” 大抵还记挂着驿站的事情,青年只看了她一眼就继续处理公务了,浑身散着一种冷淡的气息。 一贯的姿态。 辞盈缓慢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前,等她走到青年身侧时,他终于抬眼看她。 见她眼眸猩红,脸上泪痕错乱,手中的笔一顿。 随后,青年斯文将笔放置在笔架上,站起身。 也没有顾及之前的冷战,想拿干净的帕子擦拭辞盈脸上滚落的泪痕,声音也低了下来:“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 青年低头擦拭到少女的唇时,帕子上逐渐多了红痕,他眉心一蹙,掐住辞盈的下巴:“别咬了。” 辞盈猩红着一双眼看着他,眼眸中满是恨意。 谢怀瑾未察觉,只蹙眉看着辞盈咬破的地方,冰凉的指尖小心地按压在少女染血的唇瓣上,还未开口说什么,就迎面来了一巴掌。 第41章 辞盈怔了一下,谢怀瑾的反应让她始料未及。 青年仿佛彻底褪下了那层君子端方光风霁月的表皮,戏谑和恶劣从浓郁的夜色中涌出来,将辞盈层层裹住几近窒息。 辞盈后知后觉自己犯了错。 戳破一个怪物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幽暗和恐惧像是被寒风吹过的烛火,短暂的微弱之后又重新燃起烈焰。 少女掐住自己的手,却仍旧难以退却转身欲走的恐惧。 并不算宽阔的书房一角里,她只能感受到自己微弱的呼吸,恐惧,害怕,胸膛之中那颗心此时几乎停滞。 她转身欲走,青年却慢着步子向她走来,唇上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被烛光映出的影子一步一步爬到少女身上,洁白的寝衣上顷时暗了一片,外面的风雪呼呼地向屋内吹,辞盈的心跳开始剧烈起来。 爱恨之外,惧和怕在不住地喧嚣。 青年终于走到她身前,低垂着眸让辞盈只能看见他眼睫在脸上落下的阴影,青年抬起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一点一点扣住少女细白的手腕,先是手掌,冰凉沁入之际,手指一点一点附上去。 他扣住的地方恰是少女脉搏跃动之处。 辞盈退无可退,整个人被抵在窗上,烛光将两个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青年温声道:“松开手。” 强迫之下,少女被迫松开掐住自己的手。 淡淡的光映在少女原先左手覆盖的那一片,密密麻麻,全是月牙形状的红痕。 窗外又泛起寒风,雪还未吹入房中,就因为内室的温度无声地融化坠落。 泛着寒意的风吹起两个人的长发,适才一番混乱,此时两个人都披散着头发,相触之时头发就随着风交缠了些许。 “辞盈,账不是这么算的。” 青年将手放在辞盈的肩上,一点一点轻轻覆住,那双漂亮的凤眸对上辞盈猩红的双眼。他稍一用力,少女被迫在软榻上坐下,身体颤动了一下。 谢怀瑾自上而下俯视着少女,声音缓慢地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冤枉这个词要从何处说起?从你,从我,还是从那封诗柬上的情诗。” 这是谢怀瑾第一次真正提到那次赏花宴。 辞盈抬眸,眼睫微微颤动。 青年嗓音温润,适才的戏谑恶劣恍若昙花一现,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将其中未尽的茫然收入眼底,温声一笑道。 “在江南时你同我言卫将军之事,我不知你从何处听闻姨母私下同我的对话,又听了何人的添油加醋之言,从而以为你能凭借卫将军......要挟我?” 最后一个词谢怀瑾落得有些犹豫,因为他想起少女在江南的模样,瑟瑟发抖畏惧着后退的模样,他真的很难将其定义为“要挟”。 他思虑着,看似不经意,眼眸却悄然抬起,声音温和清冽:“你似乎总是不太信我,适才你言桩桩件件不曾冤枉了我,可是辞盈.......” 青年深深望着她的眼睛,带着七分认真说道:“桩桩件件我不都是为了你好吗?” 辞盈再也忍不住,不可置信地望向谢怀瑾,她好像听见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一时间心底的畏缩都为之让步。 “为我好?”她重复着他的话。 “为我好你让茹贞变成这样吗?”她大喊着,想要将人推开,却被青年一把捏住肩膀,深重的力道让辞盈仰起的脖颈都感知到了疼痛。 随着肩膀上的力道逐渐放松,辞盈听见一身雪衣的青年温和笑道:“辞盈,天底下没有既要、又要那么好的事情,人都需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辞盈声音变低:“我要什么了?” 她挺直的身体渐渐坍塌下去,像是纸糊的灯笼一夜之后全都被雪水浸成软糊的一团,她重复问着:“谢怀瑾,我到底要什么了?” 她恨着一双眼,眼泪簌簌落下来,声音从大吼大叫逐渐变得嘶哑:“小姐死了,夫人死了,小碗走了,茹贞疯了,而我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回来......” 青年冰凉的指尖接住少女垂落的温热的泪珠,恍若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辞盈望向谢怀瑾,轻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要什么了?” 谢怀瑾轻笑了一声,淡淡看着虚弱的少女,手指碾过少女瓷白脸上的泪,抬手将少女的脸仰起来,声音很轻,像是叹息:“辞盈,你什么时候能够明白,我并不欠你什么。 辞盈的身体僵住。 思绪一片混沌之际,青年彻底抬起她的脸,轻柔地说:“且不说素薇和姨母同为我的亲人,她们的死同我有何干系吗?” 他手上动作难得不算温柔,辞盈用一种难堪的姿势望着身前的人,谢怀瑾继续说着:“不提素薇和姨母,你又开始提一些我们嚼了数次的事情,辞盈,你聪慧,我以为你早已想通一些事情,但现在看来,好像没有。我的夫人,逃了一次两次三次,都未想通一些早就该想清楚的事情。” 在辞盈惊惶的眸光中,谢怀瑾低俯下身,眼眸同辞盈对视着,距离近到辞盈已经能在青年严重看见自己的影子,她听见青年一点一点细数着,柔白的雪衣覆在她的身上,从前清淡的香味变得有些发腻。 青年摩挲着她的下巴,很浅很慢地将她的脸掰向自己,语气中有三分调笑:“小碗犯错,我未饶恕,你怪我;茹贞自寻死路,我不救人,你怪我;你走后茹贞疯了,我同你“相见”时未曾第一时间告诉你,你还是怪我。” 说到这里,谢怀瑾轻笑一声,温声道:“夫人,这世上有什么事情不如你心意,似乎总是我的错。” 辞盈浑身颤抖地听青年落下最后一句。 外面的雪色忽地炸开,像夏日盛午的阳光,将一切都照的无处遁形。 青年同她对视间,那双漂亮的眸又一次出现恶劣的情绪,慢条斯理道:“我们之间......竟是我相欠你吗?” 屋内陷入寂静,辞盈看着谢怀瑾,不知道自己竟然还能流出泪来。 但青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手指触在温热的泪上,低声问:“从始至终,是我逼她们,是我逼你的吗?” 辞盈不语,心一下一下地跳着,眼泪直直垂下。 谁都无法预料后面会发生什么,就像辞盈从前不会意识到,有一日她会被青年一笔一笔地算账,那些在她记忆里被刻意埋起来的东西,一点一点被青年细数出来。 “年少时,你常用冒昧的目光打量我,我未曾同你计较。” 辞盈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她想捂住谢怀瑾的嘴,但身体却已经失去起来的力气,一直未感觉到的腰间的疼痛这一瞬突然降临,让她连一句“不要说了”都说不出口。 “素薇死后,姨母将你认作素薇,后面你同那个婢女惹下那一系列笑话和乱子,我还是未同你计较过。” “赏花宴之后,流言漫长安,姨母用自绝威胁我娶你,我真心将你待作夫人。”谢怀瑾松开了捏住辞盈下巴的手,让她的眼泪能够淌下来,声音比适才更温和了一些:“可你呢辞盈?为了两个婢女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跑,闹事,为了她们生病、大闹、痛哭,她们是你的家人,我不是吗?” 青年泠泠地望着垂头的少女:“夫人,你告诉夫君,你究竟要什么?” 辞盈的唇适才上了药,如今泪水淌下去,混了药流到唇中变成一种怪异的苦涩味道,好像是什么东西烂掉了,但此刻她显然没有时间探究。 她望着高高在上的青年,眼泪一次又一次落下。 她要什么? 她要那日书房青年未曾离去的背影。 要江南还未完全展开的画卷的延续。 她要爱,要自由,要身边的人都好好的。 可这一刻,她能说出口的只有:“我要同你合离。” 她站起来,轻声道:“谢怀瑾,我要同你合离,我们合离,我不要做你的家人......我不是你的家人,我们合离,你说的那些就都不存在了,你也不要再为我好了,我不好,因为你,我一点都不好。” 她拨开他的身体要去书架上翻那封合离书,却被青年一把抱住,声音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柔:“这个不行。” 辞盈的挣扎逐渐变浅,像是一条被冲到岸上的鱼,海水逐渐远去的那一刻,她只能看见阳光下的泡沫。 “为什么不行?”良久之后,书房内传来少女低低的声音。 青年缓慢落下判笔的一语:“我们是夫妻。” 辞盈不动了,不挣扎了,甚至心都没有怎么跳了。 她说:“我们可以不是。” 青年摇头,正对着她的脸,温声道:“我们是,从前便是。” 青年冰凉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过辞盈的长发,一点一点捏住辞盈的耳洞,手指摩挲着少女耳垂上那个细微的洞,轻声道:“许久未佩戴耳坠,肉似乎快长全了。” 辞盈好像听不见一样,她陷在谢怀瑾的前一句中。 半晌之后,她开口问:“谢怀瑾,你要什么?” 青年摩挲她耳垂的手一停,温声道:“辞盈,你不知道我要什么吗?” 辞盈望着谢怀瑾,终究还是没有摇头。 在她的沉默中,青年温和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辞盈,你是谢夫人。” 辞盈未曾想到她会在如此讽刺的情况下再次听见这句话,她轻声道:“所以,只要我不跑了,你就能放过所有人吗?” 外面风夹着雪,阴暗雪白的一片,屋子里面却也没有多明亮,不远处的烛火不知何时被吹灭了。 书房内只有对峙的二人,唯剩几盏的幽暗环境下,青年缓慢牵过少女的柔荑,温声道:“辞盈,不施恩和不放过是两个意思。” 像是循循善诱一般,青年声音温和,听起来却让辞盈毛骨悚然。 第42章 (宝宝们上一章重新写了所以这一章内容顺延了,宝宝们可以回到上一章看新内容,很抱歉以后不会这样修文了,明天会加更,评论区掉落小红包,再次抱歉)第二日时,墨愉让人送来了茹贞的卷宗。 辞盈醒来时,只披了一件外衣,就安静地走到了外间。 她在桌子旁坐下,将墨愉送来的卷宗一点点铺开,案几逐渐被铺满,吩咐人将窗户关起来后,辞盈在白日的烛光下一页一页地仔细翻阅起来。 她试图寻到一些什么。 例如她心中一直的疑惑——为什么茹贞要去招惹宇文拂。 她太了解茹贞了,即便茹贞当着她的面同宇文拂亲吻的时候,她都无法从茹贞的眼里看见丝毫对宇文拂的爱意,即便茹贞已经装的很像。 但是为什么...... 前半部分辞盈已经看过一遍,但再看起来,辞盈依旧不明白上面的那些。 卷宗小小的一截,写着她同茹贞不见的那半年。 茹贞在小巷里同宇文拂偶遇,凭借美貌被宇文拂一眼看中,成为宇文拂的小妾被带入府中,到这里辞盈还算能理解。 就当茹贞当初因为觉得自己在赏花宴上惹了大祸不敢回府手中又没有银钱没有容身之所所以委身于宇文拂。 但后面......卷宗记载的一切让辞盈手紧紧捏住。 卷宗上写着,茹贞为宇文拂试毒、挡剑,生命几次垂危...... 辞盈看着看着,都快不认识这几个字了。 茹贞是多惜命的人,她比谁都清楚。即便真的因为宇文拂是暂时的遮蔽之处,茹贞也绝不会做到这般地步。 辞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还是看不出来。 沉思片刻后,她望向后面的卷宗,这上面记载着她离开长安之后的事情。 明明窗户已经关上了,但辞盈还是感受到了寒风,她手轻轻翻开,冰凉的竹片让她的手指发颤。 她恍惚间想到,原来她离开长安也只有半年多的时间。 卷宗上记载着,宇文拂回漠北之后,茹贞被“接”回了谢府。 茹贞起初同母亲一起住在原来的屋子里,后来茹贞母亲病重,长年累月熬出来的毛病,治疗不愈,死了。 此后,茹贞就病发了。府中大夫诊过数次脉,宫中太医也来了几次,但都只是说得了癔症,癔症是疯病,就算是经验丰富的老太医也不知道如何医治。 卷宗中记载着,茹贞发病时会记忆混乱,不记得时间,嘴中要么念着“辞盈”的名字要么念着“宇文拂”的名字,要么将“辞盈”和“宇文拂”的名字一起念。有太医在一旁下判语:“若病人所见所思之人,恐能有所转机。” “咳......” 辞盈的眼泪“啪嗒”落下,手指抚摸着卷宗上茹贞的名字。 ...... 辞盈也病下了。 这病来的凶又急,终日咳嗽,喝了药也不见好。 所有的大夫都诊不出什么毛病,医女只隐晦对朱光提了一句:“心病。” 朱光不言,捏着剑的手更紧了一分。 临近年岁的一日,辞盈的血顺着指尖呕出来的时候,吓坏了一旁的朱光。 “辞盈!”朱光忙又去叫了大夫。 大夫来的时候,辞盈正安静地看着窗外。 外面还在飞雪,今年长安的雪下得格外地久,格外地大。 大夫诊完脉,面对朱光急促担忧的目光,迟疑着说:“夫人......无事。” 朱光眼神立刻凶狠起来,大夫忙道:“脉象上真的、真的看不出什么,夫人......夫人只是郁结于心,可能......可能将血吐出来反而好一些,姑娘,别打,别打!” “朱光。”辞盈伸出手拉住少女,轻声说:“我没事。” 她的身体她清楚,的确没有什么大的毛病。 朱光这才放下剑鞘,却也不言,只说让辞盈先睡觉。她脸上神情坚毅,一副不容辞盈拒绝的模样,辞盈看着朱光,眼眸温柔了一些,很轻地点了点头。 朱光没有立刻离去,只是坐在辞盈传功,轻声唱起安睡的歌。 朱光似乎只会前半段,后面每次都只能浅浅哼着。 但幸好这样也将辞盈哄睡了,朱光等辞盈的呼吸平稳之后,吸了一口气,起身掩好门出去。 一路上没有人敢拦她,少许有两个看了她脸色敢拦的,都被她一脚踢开了。 最后,朱光一脚踢开了谢怀瑾书房的门。 书房里面没有烧炭,温度竟然和外面差不多。 一身雪衣的青年投来那淡淡一眼的时候,朱光甚至觉得比外面还要冷些,但是怒火让她在意不了这么多,她一把拂开上来阻拦的侍卫和婢女,走到谢怀瑾身前:“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放过辞盈?” 朱光凝着眉,没了从前的嬉笑和恭敬。 谢怀瑾抬眸看向朱光,温声道:“朱光,墨愉是这般教你规矩的吗?” 朱光一脚踹上一旁的桌子:“你别提他,你就说要什么,谁的人头,皇帝的?苏小姐......还是谁,还有哪个长老,你和我说,我去给你做好。” 青年放下笔,抬眸望向少女的身后。 朱光一怔,有所觉察地回身看去,墨愉正扶起被她捆起来的侍卫,她下意识想要喊一声“师父”,却忍住了,转过身望向谢怀瑾,声音小了些:“你别用他威胁我,我现在和他没关系。” 谢怀瑾不做评论,只淡声道:“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朱光脸上怒气越盛,抬眼竟然有对谢怀瑾拔剑的趋势,大吼道:“你知道辞盈病得吐血了吗?” “郁结于心,吐出来是好事。”青年淡淡说,握住笔的手却紧了一瞬。 朱光一脚重重踢了上去,谢怀瑾面前的案几顷刻间裂开,一瞬后,朱光的身后传来一阵掌风。 察觉到后,朱光即刻回身同墨愉缠斗起来,两个人从屋里面打到屋外面,招式过了千百招,相似却又不同,在雪地里像两条鬼魅的影子,最初不分上下,后面墨愉渐而乏力,最后以朱光一剑将墨愉胳膊刺穿作为终结。 发现剑真的刺进去的时候,朱光一下子慌了神,少女忙松开手,上前想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只是太生气了所以没有控制住。 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辩解,就见墨愉面无表情拔出了剑。 穿着一身黑色锦衣的墨愉手臂上的血滴下来,一点点将身下的雪地都染红了,但他好像丝毫意识不到疼痛一般,手持着剑将剑还给了朱光,脸冷的像冰块,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朱光说的话,他一句都不曾答复。 朱光咬着牙,脚挑起剑,一下子横在转身欲走的墨愉脖颈边。 墨愉淡淡回眸,剑刃的光将他的脸横成两边,朱光痛苦地垂下眸,眼眸中有了泪花:“师父,你帮帮我,救救辞盈......” 说着,朱光像是坚持不住,雪地里,“求你了......”朱光跪下来,像很久以前一样。 墨愉不言,只深深看了朱光很久,才回到书房里。 看见墨愉的伤口,谢怀瑾抬眸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烛三......嗯,她现在叫朱光,朱光知道你避不开她的剑吗?”青年有一双漂亮的凤眼,于是上挑时天然带着三分笑意,但细细看却会发现是冷的。 墨愉不言,只跪下来。 谢怀瑾脸上没有生气的痕迹,他站起身,身上因为朱光踹破案几落下的木屑随之落下,又恢复了往日*的端方模样:“去处理伤口吧。” 墨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下去。 书房里,谢怀瑾低垂着眸,淡淡看着外面的雪色。 夜色昏暗时,青年落身于辞盈的床前。 看着消瘦了不少的少女,谢怀瑾眼眸深了一瞬,他坐下来,很轻柔地用手拨开了少女脸上的发丝。 辞盈似有惊动,但最后只是向着谢怀瑾的地方翻了个身。 谢怀瑾心言,睡梦中人倒是乖巧不少。 只蹙着眉,不知梦中又梦见了什么。 青年忍不住伸手轻点了一下少女的眉心,见其蹙起的眉心微微散开,手很轻地摩挲了一下。 ...... 隔日。 辞盈醒来时见到了茹贞。 茹贞一脸担忧的模样,在她的床前,一下一下眨着眼。 辞盈醒来之后就见茹贞这般模样,她好笑又心疼,还不知道她醒来之前茹贞眨了多久眼睛。 见辞盈醒过来,茹贞高兴地上前:“辞盈!” 辞盈不由怔一下,可能是因为现在的茹贞看起来很开心,这也是她许久都没有看见过的样子了。 她声音不由温柔了一些:“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每日我去寻你玩,外面雪大,没有摔跤吧,让我看看。” 说着辞盈要起身,被茹贞一把按住:“可是姐姐都生病了,按理说应该是我来探望姐姐的,总是姐姐去找我也不太好。” 说着说着,茹贞声音低了下去:“我也两日没有见到你了,如若不是有人同我说,我都不知道你病了,姐姐怎么可以病了都不告诉我呢......” 辞盈解释道:“病的突然,本来准备今日就去寻人告诉你的,从前我们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我忘记了。” 茹贞很快就欣然接受了这个解释,但很快,茹贞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了一丝茫然后,好像又开始不记得刚刚发生的事情。 “辞、辞盈......” 辞盈发现了,心疼了一瞬然后扬起虚弱的笑:“嗯,怎么了?” 茹贞上前抱住辞盈,想从衣袖中翻什么,但是没有翻出来。 辞盈轻声问:“在找什么吗,咳......” 茹贞点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给你买了一个小礼物,但是......好像、好像找不到了。” 第43章 宫宴上,觥筹交错,无数暗中打量的目光向辞盈袭来。 她端坐在青年旁边,扮做婢女的朱光半跪在她身旁。 一杯温热的茶水被青年递到了她手边,辞盈无言地接过,手腹染上了茶杯的温度。一旁的朱光见了,小心地瞪了谢怀瑾一眼,随后自己小心斟了一杯递给辞盈,眨着眼让辞盈换掉手中谢怀瑾递过来的那一杯。 辞盈被朱光的小动作逗笑,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朱光弯眸,仰了一下头,意思是“不用”。 两个人的动作一点都不隐蔽,起码全部谢怀瑾看在了眼中。 青年就在旁边,一身素衣上面染着淡淡的香,见到两个人的小动作后,清淡看了一眼朱光,朱光感受到了忙垂下头,害怕谢怀瑾同她算书房还有墨愉的账。 万幸谢怀瑾没有多余说什么,只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淡淡地饮着。 ......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辞盈才见到姗姗来迟的帝后。 似是为了报复上次谢怀瑾缺席的那场宫宴,前半程帝后直接未来,后半程年轻的皇帝鼻子不对鼻子眼不对眼的,直直略过谢怀瑾和辞盈问候着一旁的官员大臣。 群臣见了面面相觑,有些隐晦地看了一眼谢怀瑾,有些索性同皇帝细声交谈起来,更多的却是没有直接站队的人,风雨欲来,谁都看得清。 辞盈也感受到了,实在是宴会上的气氛太剑拔弩张,她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她凝神看向身侧的人,却无端被牵住了手。 辞盈本想甩开,但想起适才说的话,到底只是手指蜷曲了一下。 她低声问:“皇帝身旁的女子是苏小姐吗?” 谢怀瑾未曾想到辞盈会因为苏雪柔而开口,摩挲了一下茶杯,温声道:“嗯,前段时间她入宫成为了皇后。” 辞盈眼眸不自觉地向高台望去,盛装的女子端坐在高台上,腹部微微地隆起,看起来是怀孕了但是月份不算大。 见辞盈看着苏雪柔的腹部,青年难得多解释了几句:“两三个月前怀孕的。” 辞盈虽然不太了解,但记忆中女子怀孕两三个月肚子并不会如此隆起,她踌躇着问:“两三个月?” 谢怀瑾放下酒杯,并未看高台一眼,温声道:“可能是双胎吧。” 后来,谢怀瑾言天色已晚,辞盈大病初愈,可先回去休息,辞盈没有推脱,只低声应“好”,青年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早些睡。” 辞盈不难感觉到周围隐隐的艳羡目光,还有一些焦灼的辞盈也难以形容的,她眸色复杂地望向谢怀瑾,比谁都明白今日谢怀瑾是故意的,即便是从前关系尚好之时,他们也鲜少如此亲密。 朱光扶住辞盈,回身时辞盈不自觉往高台上望了一眼,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但就那样对上了苏雪柔的眼睛。 辞盈很难形容她看过去时苏雪柔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她被苏雪柔那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最后苏雪柔当着她的面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辞盈回神,轻声道:“朱光,我想到一种动物。” 朱光隐晦地向后看了一眼:“什么?” 两个人交谈间,拐角处撞上来一个宫人,还未近辞盈身,已经被朱光一手劝退了。 宫人跪下来,颤抖间衣袖中的纸团掉出来,朱光蹙眉拾起,将其递给辞盈,宫人匆匆离去。 辞盈缓缓展开纸团,上面是女子清雅的字迹:“月华池旁,望谢夫人能相见。” “朱光,你在山林间见过蛇吗?” 辞盈陡然的问题让朱光一愣,下意识又“啊”了一声,辞盈描述:“通常是长细滑腻,有隐在同身一般粗细的头中尖尖的牙,一部分牙齿有毒液。” 朱光后知后觉辞盈说的是那句:“我想到一种动物。” 朱光自小和谢怀瑾和墨愉一起长大,多少知道些关于苏雪柔的内情,她小声道:“见过,也不一定在山林,府宅深处阴湿的地方也常见,只不过有人气的地方的蛇大多没有什么毒性。” “要去吗,辞盈?”朱光接过辞盈递过来的纸条,问道。 辞盈垂眸,随后很轻地摇了摇头。 马车上,朱光低声说:“月华池近中宫,是苏雪柔。” 辞盈点头,她展开纸条看见第一瞬就猜到了。 “她找辞盈什么事情?”出了宫,没有那么多旁边的耳朵后,朱光对苏雪柔的不喜简直表现在脸上。 辞盈问:“她怎么了?” 朱光叹了口气,往辞盈怀中塞了一个汤婆子:“一时半会说不完,等以后我细细说给你听,反正不是什么好人......”说着,朱光神色正经了一些,看向辞盈:“若非必要,辞盈,不要和这人接触。” 辞盈没有应声,她如若未猜错,只要她留在长安,和苏雪柔的接触就是避免不了的。 见辞盈不应,朱光牵住辞盈的手。 辞盈解释道:“这不是她第一次寻我,从前......从前我还没有去江南时,她便暗中约过我相见,我平日同她无交集,若我未猜错,苏小姐手上定然有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 “那我们要回去见吗?”朱光掀开车帘,想要叫停马夫。 辞盈一把将人拦住,摇头:“不用,我们去见就落了下乘。” 等她亲自来找她,而不是用一张连落款都没有的纸条。 更何况,比起苏雪柔的事情,辞盈更想明白茹贞的事情,太医当时说她和宇文拂在茹贞身边茹贞病况会好一点。 但这些日下来,辞盈并不觉得茹贞有所好转,甚至...... 辞盈揉了揉额头,她看着茹贞有隐隐加重的趋势。 癔症,心病,心病需要心药医。 她想让茹贞好起来,就需要寻到茹贞的病因,而这一切就绕不开那场赏花宴前后发生的事情。 晚间时,油灯将少女的剪影映在墙上。 她咬着笔,一点一点磨着要寄去江南的诗文,本来之前回来的路上已经写好了一篇,但大抵人的心境的确会影响很多东西,她回到长安之后拿出来翻阅之时,觉得不合适作为“李辞”这个身份开始铺垫的第一篇。 她将文稿毁去,重新熬着。 一直到半夜,才重新写出来一篇,却还是觉得不满意,想要毁去又怕再熬几日也出不来新的,她蹙眉将这一篇折叠起来,思虑着。 外面落下敲门声时,辞盈放下了手中的笔。 她垂眸了半晌,还是去打开了门,青年换了一身衣裳站在门外,外面大雪纷飞,青年容色如玉。 她站在门口,低声问:“有什么事吗?” 里面炭火烧着,烛火暖暖的,外面雪白一片,寒气扑鼻。 辞盈只等青年回答的功夫已经感觉到冷意,身体本来也未全好,一下子开始咳嗽起来,青年温声道:“不请我进去吗?” 辞盈偶尔真的很佩服谢怀瑾,明明她们的关系如何他最是清楚,但即便私下无人之际,他依旧能够如此坦然。 她让开身体:“进来吧,就是有些乱。” 青年跟在她的身后:“嗯,知道。” 辞盈甚至没有去听谢怀瑾在说什么,“嗯嗯呀呀”了一声就坐回了桌前,她将桌上的废稿一点一点收起来,烛火映在少女瓷白的脸上,青年端正站立在一旁,有些无奈道:“辞盈,我在同你说话。” 辞盈手指僵了僵,只说:“我没听见。” 谢怀瑾也不戳破,只将手中的一些书卷递给辞盈,辞盈疑惑地看向青年,谢怀瑾温声道:“你未离开长安之前提到的书,寻到时你已经去江南了,今日回府时突然想到了,想着你大抵有用。” 辞盈一怔,一句“多谢”哽在脖子里。 但幸好青年也没有想要,落下一句“早些睡,睡前将唇角的墨擦了”后就悄然离去了。 房屋内又恢复了寂静,辞盈眸色复杂地看向书案上几本书,多是些古学,她从前在诗文中见过,一日无事同谢怀瑾提的。 ...... 好久以前了。 久到辞盈已经不再有翻阅这几本书的兴趣。 等到深夜,辞盈吹灭了烛火,才想起来青年临走之前的告别的话,她到铜镜前将脸凑近镜子,唇角果然有一片浅浅的墨痕。 只留了一盏灯,所以辞盈将脸凑向铜镜很近很近才看得见,她拿着干净的帕子一点一点擦,直到唇边那一块皮肤被擦红,才垂着眸将帕子放下。 夜间风雪很大,后来的人说,这是长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雪终于停下的那一日,辞盈终于查到了关于茹贞口中那根失踪的簪子的一些线索。 是从一个叫云夏的婢女口中。 这个名字,辞盈并不陌生。 云夏和茹贞同为家生子,父母都是谢府的老人,都为自己儿女谋了一个好的去处。从前家主还在,各位小姐还没出嫁时,各个小姐面前的贴身婢女一职可是香饽饽。 云夏和茹贞,就是一个在三小姐谢安蕴面前任职,一个在小姐面前任职。 后面谢安蕴出嫁了,不知为何没有带走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云夏,反而带走了老太太身边的春桃。 辞盈被朱光搀扶着走入大堂之中,化雪时正冷,见了些风辞盈轻声咳嗽了起来。 朱光一边吩咐人去关门,一边为辞盈斟了一杯热茶。 辞盈抚住朱光的手让她不要一直忙活,随后才看向一旁的云夏,三年未见,云夏似乎衰老了不少,才十九岁的年纪脸上满是皲裂的痕迹。 云夏见辞盈看过来,连忙跪下:“见过夫人。” 手脚之间有畏缩的意思,开口时声音还在颤抖。 第44章 回到房中,辞盈背着门一会,低头看见自己的鞋袜。 冰凉的触感从脚心传来,回来的路上没有注意,一下踩了一个水坑,这下是真的被雪水浸湿。 房中炭火烧得很足,窗户开在一旁透着气,辞盈拒绝了要上前服侍的侍女,坐在木凳上自己缓慢褪下已然湿透的鞋袜。 烛光悠悠地映出少女侧脸的剪影,她向着适才回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垂下了眸。赤脚下地之际,辞盈亦没有感受到冷意,但想到什么她又唤了外间的婢女。 干净的鞋袜很快被送进来,辞盈穿好了起身走到窗边,伸出手将其推开一些。 她大病一场后,屋子里面的炭火总是烧得很足,很暖和,但总是让人感觉到很闷。她倚在窗边一会,思虑谢怀瑾今日所言,越过谢怀瑾,想到谢然和李生二人,她前两日寄过去的东西江南那边还没回信,等回信来她大抵能看见谢然和李生寄过来的诗文。 辞盈盘算着,约莫再有三个月,她需要回一趟江南。 她们从前谋算的以她为“姜薇”,定然是行不通了,谢然也不太合适......得去另寻一个人,辞盈提笔又书了一封信,只短短几行,放到信封里面封好后,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了。 她看了一眼白日去珍宝阁买的簪子,思寻着明日去寻茹贞。 ...... 漠北。 宇文拂自身难保,得知茹贞的消息时,整个人怔了一下。 他才躲避完一场追杀,暗卫汇报的时候,他正拉着胸前的绷带。听见茹贞得了疯病的消息,手上一用力,伤口又崩开了。 “世子!”侍从忙帮忙止血,听见宇文拂道:“没事。” 漠北干旱,已经足足两月没有下雨,他们在的地方是荒野,黄沙遍地。 宇文拂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意站起来,出声骂道:“王八羔子谢怀瑾,真不是人。” 暗卫不敢言,只隐晦地望向四周。 宇文拂将衣裳穿上,对着四周暗处的人道:“跟了一路了也出来吧,不是要本世子性命一切好谈,谢怀瑾他到底要什么。” 但四周空寂,一个人影也没有。 宇文拂咬牙切齿但也没有办法,他想起茹贞,又爱又恨,最后还只能吐出一句“骗子”,说什么爱他,全世界只爱他一人,一辈子都会陪着他都是骗人的,一个两个都是王八羔子都是骗子,和他那恶心透顶的爹一样,生来就是为了骗人的。 漠北的朗月下,宇文拂从一片黄沙中爬起来,冷声道:“本世子还不信了,一块小小的兵符,几番下来,本世子就能找不到。” ...... 隔日。 辞盈带着朱光去了茹贞的院子。 原本她是要将茹贞接到她的院子,但怕刺激到茹贞,之前又一直在生病,所以茹贞虽然不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却也不是她的院子。 茹贞见到她很开心,朱光趁机将珠花放在不远处的桌子下面。 辞盈未引导茹贞,等茹贞自然发现时,茹贞整个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辞盈!”茹贞提起衣裙小跑过去,俯身将珠花拾起来,又跑回来递到辞盈身前:“找到了,簪子!” 一边说着,茹贞一边用手帕擦拭着珠花,小声说:“是送给辞盈的礼物。” 辞盈眼睛陡然变红,她说:“什么礼物?” 茹贞一下子将干净的珠花塞到辞盈手中:“这个,我之前总是找不到,现在突然找到了,我原是准备赏花宴之后再送给你的......”说到这,茹贞眼睛瞪大:“辞盈,赏花宴是不是过去许久了?” 辞盈红着眼说:“嗯,找到了就好。” 这一刻辞盈突然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了。 她原是想知晓了事情原委,按照太医所言,知晓之后可能会有办法缓解茹贞的病症。 但这一刻辞盈迟疑了。 无论真相是什么,能让茹贞疯掉的事情,定然含着无尽的苦痛。 让茹贞再回忆一遍真的会变好吗? 辞盈握住茹贞的手,犹豫着,准备先用茹贞说去江南的事情。 只是还未开口,靠在她身上的茹贞突然笑起来,小声说:“姐姐是不是很好奇我哪里来的银子?” 辞盈说:“是。” 茹贞俯到辞盈耳边,轻声道:“坑的三小姐的哈哈。” 辞盈眸色复杂地望向茹贞,理清楚时间线,又从云夏口中知晓珠花是来源于珍宝阁时,辞盈大概就猜到了,约莫是用小碗口中谢安蕴给茹贞那袋银子所买。 茹贞浑然未觉,轻声哼道:“三小姐可真坏,特意当着别人面给我银子,我本来想推拒......但是想了想,不给我也要给别人,与其给别人还不如给我呢。” 茹贞的口吻里有小小的得意,辞盈听着明白,错了,一切都错了。 如若茹贞当初不是因为被谢安蕴收买,那赏花宴之上的事情就不是她一直所想的那样。 茹贞看着辞盈脸上的泪,轻声道:“辞盈你怎么哭了,别哭啊......我把银子还回去?可是我已经买了簪子了,你不喜欢吗,你为了我把首饰都卖掉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辞盈捏住珠花,摇头道:“没有,我很喜欢,谢谢茹贞,谢谢你......” 茹贞于是傻傻笑起来,然后挽住辞盈的胳膊,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不哭不哭,等我成了世子的小妾,我可以给你买好多好多簪子,将你卖掉的那一盒全都赎回来,不......我们买新的,买贵一些的......” 辞盈安静地听茹贞讲着,茹贞的记忆似乎又混在了一起。 “好难,让宇文拂喜欢上我好难,这些公子是不是都喜欢作践人,一天天冷着一张脸,笑不是笑的,哭不是哭的,眼泪竟然还是温热的。” 辞盈觉得自己已经要接近真相。 她轻声问:“为什么要宇文拂喜欢你,你喜欢宇文拂吗?” 茹贞立刻眼睛睁大:“怎么可能,谁会喜欢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人,他还打人,打了好多人,府里的人都怕他的,比外面那些流言还要可恶千万倍。” “那为什么要宇文拂喜欢你?” 茹贞脸上浮现纠结,她抬眸看看辞盈,又低下头去,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不好意思。 辞盈眼眸温柔地等着,茹贞背过身去小声说:“小时候我说了要保护你的,我......我没有小时候那么大的力气了,力气救不了你了......要是,要是宇文拂能喜欢我,我就能又有力气了,可以救你的力气。” 茹贞的声音越说越小,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开始对辞盈说对不起。 辞盈颤着眸将茹贞抱在怀中,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真相会是如此。 茹贞的记忆好像回到了她出逃之前,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双眼变得猩红,辞盈俯下身哭着道:“对不起......对不起,茹贞。” 辞盈身体颤抖着,卷宗上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涌现在脑海里。 她哭着将茹贞抱紧,茹贞只小声说着:“我们好像跑了,怎么又回来了,辞盈。” 辞盈摇着头:“不回来,茹贞,我们走。” “去江南吗?”茹贞大声道,好像已经忘记了适才的事情,惊喜地站起来。 辞盈侧身将眼泪擦去,笑着看向茹贞:“嗯,就是要过些日子,我们需要一些时间收拾行李,等过去江南了,我给你介绍新朋友。” 茹贞又坐会辞盈身边:“好哦。” 等茹贞用了药睡去后,辞盈捂着嘴从院子里面出去,走了许久的路才敢哭出来。朱光默默跟在她身后,听见了事情原委也有些默然。 辞盈蹲在石桌旁哭着,已然顾不得形象。 幸而地处偏僻,没有什么人路过。 等平息了情绪后,辞盈被朱光扶起来,朱光低声道:“太医们有宫中带出来的坏习惯,给人看诊总喜欢往重了说,我从前执行任务时也听过癔症被治好的例子,长安这般不太适合养病,等茹贞去了江南说不定病自己就好了。” 朱光认真道:“其实很多事情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想开了可能就好了。” 辞盈被安慰到了,她看向朱光:“嗯。” ...... 傍晚时,昨日的婢女又来了,说请辞盈去泽芝院中用膳。 辞盈推拒,婢女就跪了下来,也没有出声逼迫辞盈什么,但辞盈看了几眼,觉得还是不能为难一个婢女。 大抵是因为昨日她说湿了鞋袜,今日外面有轿子在等她。 辞盈不想坐,婢女又跪下来,朱光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婢女拉起来:“够了!” 婢女瑟瑟着身体,辞盈到底不忍,轻声道:“坐吧。” 轿子上,朱光轻声道:“辞盈,不能太心软,一直这样的话,一直都会被拿捏。” 辞盈摇头:“她也只是奉命行事。” 朱光欲言又止,被辞盈讨好地捏了捏手。 后面,朱光被拦住,于是辞盈一个人进去了。 守门的侍卫是辞盈认识的人,烛二冷着一张脸,脸上好像写着“老死不相往来”六个字,辞盈垂眸。 前些日小碗同她写信,信中小碗说去年九月的时候她已经嫁人了,嫁给了一个猎夫,是在山间采药时偶然认识的。 辞盈没细问,只派人送去了一份嫁妆。 小碗见了回信说太多了只留了一个辞盈亲手雕的玉佩,剩下的都退回来了,信中小碗说:“我同他平日住在山间,这些好东西也用不上,他对我很好,夫人放心。” 辞盈看着“夫人”那两个字,久久未言。 本来已经忘记了,如今看见烛二又想了起来。 第45章 日子就这样过,辞盈每日晚膳会同谢怀瑾一起用,偶尔会提前一天点自己明日想吃的膳食,除此之外两个人的交集并不算多。 谢府的大部分事物交到了辞盈手上,比从前多上许多,一些从前她不曾涉及过的领域这段时间也全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总是有些怕做错,思来想去,还是偶尔敲开了谢怀瑾书房的门。 青年总是温身对她说:“错了也没关系,惹出天大的乱子也还有我。” 辞盈第一次听见时沉默了良久,在谢怀瑾抬手抚摸她头顶的时候,她轻声道:“有关系,谢怀瑾。” “嗯?”谢怀瑾看向辞盈。 明明才过去几个月,谢怀瑾却觉得辞盈长大了不少,那些偶尔掺杂的任性背后,是难以言说的沉默。 她抬起眸,将桌上的账本拿回来:“东街的铺子倒闭了,其中的管事会被问责,店小二会失去生活来源,府中的确能用银子直接填了窟窿,但总会有些填不到的地方。” 谢怀瑾沉了一声,淡声道:“辞盈,将这些事物交给你,并不是要你去全然负担这些人的命运。” 辞盈看了谢怀瑾许久,坚持摇头:“不是我要去负担谁的命运,而是如若因为我的过失导致旁人被问责,我不能接受,我只是有些看不懂这一部分,你寻个看得懂的人教我就好。” “不是来请教我的吗?”谢怀瑾看着明显生闷气的辞盈,轻轻摩挲了一下指腹。 辞盈将账本抱紧:“不想请教你了。” 于是她就“被迫”请教了谢怀瑾。 青年将她按在凳子上,翻开账本,从第一个微小的错误开始讲起。 辞盈认真听着,偶尔询问两句,听谢怀瑾三言两语点清,举一反三追问又被青年即刻解答时,辞盈觉得抛开一切不谈谢怀瑾其实是一个还不错的夫子。 年少小姐还未逝世时,辞盈就曾拜读过谢怀瑾的诗文。 四个字来从容——才华横溢,擅诗文的人只看一眼,就能明白当时澧山书院里所有学子对谢怀瑾的疯狂追求。 与其才华相较起来,权势地位甚是其次。 辞盈难以否认哪怕是现在,她都惊艳于谢怀瑾于诗文中展现出来的片面灵魂,即便她相触到这个人,明白一切不过水月镜花,也仍旧会有片刻的恍惚。 外人的惋惜常传到她耳中,谢怀瑾自几年前高中探花后,就再没有提笔过,她从前也对此存有疑虑,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没有开口相问的身份。 辞盈开始真正意义上变得很忙,病气还未全部散去,就被一堆的事务压垮了下去。就这样又过了半月,辞盈实在撑不下去之时,一个年少有过几面之缘的人被烛二送到了她的房中。 春华躬身跪下,几年过去,她其实也到了出府的年纪。当年给她们承诺的老太太早已死于不知哪一个无人问晓的清晨,春桃攀上了三小姐随之过去,她一直留在府中熬着年纪。 辞盈很明显也认出了春华,她始终记得微末之时春华曾给予的一分善意,见到春华下跪立马将人扶了起来。 “公子派我来为夫人处理府中细末的事情。”春华小心地看着面前的夫人,年岁已改,面前的女子却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 辞盈询问着:“老太太还在时,府中哪些事情是你负责的?” 春华一一道来,辞盈思虑片刻,唤来另一个婢女,吩咐道:“你这段时间一直跟着我,现在带春华去熟悉熟悉流程。” 说着,辞盈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交给春华:“如若有事,就拿着这枚玉佩去寻管家,再有事就带着管家来寻我。” 虽有了春华,辞盈身上的事情却还是很多。 每日忙到深夜时,她都没有时间去部署江南那边的事情了。 辞盈明白这样下去不行,半夜三更还在处理府中事务时,她不由怀疑这是谢怀瑾故意的,咬牙切齿几番后,她看见春华交上来的册子,手中的笔顿了顿。 想了想,她提笔给泠月和泠霜写了一封信。 她回来长安之后,就和两个人重新联络上了,两个人一直说要回她身边,她从前一直有些犹豫,现在觉得她身边的确需要人。 春华担去一部分,泠月和泠霜本来也有自己负责的部分,她再处理剩下的事情。 长安四月时,春风柔和。 泠月和泠霜回到了辞盈身边,半个月的时间重新熟悉了谢府的一些事务,辞盈得以有时间重新部署江南那边事情的时候,谢怀瑾突然同她说她们要出一趟门。 不是很远,却也有一日的脚程。 辞盈于是又只能放下了手中的事务,想着等回来再一起处理,但到底怕出乱子,索性熬了一夜将后面几日事情都处理了。 隔日马车上,两个人各坐一边。 谢怀瑾翻着书,再抬眸时发现辞盈已经靠着车壁熟睡了起来,不一会儿整个身体歪了下去,眼底的乌青扑了粉藏也藏不住。 这般累吗? 随着马车*的颠簸,眼见着辞盈的头要碰上车壁去,谢怀瑾起身扶住了少女纤细的身体,她好像都没有怎么长大,几年下来样子都没有怎么变。 谢怀瑾在记忆中搜寻着,意外发现他竟然也记得辞盈从前的模样。 他想起他那向来清冷的二妹拿着一个红扑扑的果子暗中在他眼前炫耀说“很甜”的样子,他那时就知道,是那个叫辞盈的婢女为素薇摘的。 他见到那个穿着婢女服侍的女孩爬上高高的树,早已到了能摘到果子的高度,却执拗地往上爬,说要给她的小姐摘最甜的。 高处的最甜,所以他在墙外都看见她了。 谢怀瑾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怀中人的头,辞盈似有所感,却因为困倦没有睁开眼,只是向着温暖的地方缩了缩身子。 青年垂眸看着怀中的人,明明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但他突然有些想知道,那一日素薇拿着的果子是什么味道。 马车行至一半时,辞盈就差不多醒了,她抬眸发现眼前是一片雪白的一角,意识到自己昏睡时滚到了谢怀瑾身边,她扶着桌角起来,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内马车内几近于寂静,只有少许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 辞盈依旧困倦着,只是不准备再睡了。 她意识可能也没有完全清醒,马车颠簸时,她下意识看向了身侧的青年。 可能距离得有些近了,她鼻腔中满是青年衣裳上熏香的味道。 浅浅淡淡的香味,很好闻,辞盈的思绪又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车帘被风掀开,寒气涌入的时候,那一丝旖旎也没了。半晌后,辞盈侧身依靠在车内壁上,柔软的一层让辞盈的耳朵有些痒,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半垂着眸望着窗外。 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一点一点放大。 马车停下时,已经到了深夜。 婢女掀开车帘,辞盈抬眼见到一片山林时,几乎以为谢怀瑾要将她杀人灭口。 但下一刻又否认了。 青年牵着她的手,月光一片洒下来,辞盈问:“这是哪里?” 谢怀瑾温声道:“长安附近的山脉。” 辞盈显然不是要问这个,但谢怀瑾不愿意说,她也就没有继续问。 两个人相牵的手只微弱的有一点联系,手指之间勾缠着,脆弱得仿佛月光再盛一些,就能顷刻断掉,但直到绕着山走了一圈,手指间有了黏腻的细汗,也没有人先将手松开。 恍惚间,一开始微妙的旖旎变成了一种较劲。 似乎谁先松开,谁就是妥协的那一个。 走完一圈后,青年问:“记住了吗?” 辞盈:“?” 她甚至没有说话,体力算不上好,一圈下来她的脸已经有些发白,青年温柔看着她:“我尚是幼童时父亲曾带我走过这座山,也是在这个位置,父亲戏谑同我说山中有宝藏。” 辞盈低声道:“骗小孩子的。” 说完,辞盈松开了手,坐在了地上,手摸了摸一旁刚长出来不久的小蘑菇。 青年不会坐在地上,就那样站着看着少女:“回去要喝蘑菇汤吗?” 辞盈摇头。 马车上睡够了,现在她反而不困了。 她躺在草地上看着上方的谢怀瑾,但只看了一眼,就看向了漫天的星星。 “你想找到家主口中的宝藏吗?”说出口后,辞盈停了一瞬,恍惚间想起来她好像应该叫家主为父亲,只是这些年好像也没有交过一次。 “想送给你。”青年温身道。 辞盈看着星星的眼睛怔了一下,良久之后山林间传来少女轻柔的声音:“很好的礼物。” ——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她又看向谢怀瑾,就那么和谢怀瑾的眼眸对上。 那一瞬间辞盈没有在青年严重看见虚假的笑意,她眼中的谢怀瑾温和平静,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太美好了以至于哪怕辞盈明白是假的也还是轻笑了笑。 山林间的风到了后半夜就有些冷了,辞盈裹上披风牵住谢怀瑾的手时发现青年的手冰冷一片,她的手触上去几乎也瞬间冷了下来,但她也没有松开,只是执拗地牵住,像来时那样。 “如若真的有,你觉得会在哪?”谢怀瑾看着又恢复一点人气的辞盈。 辞盈只将这作为一个考题,她环视四周,拿起树枝在土上涂画起来,回想着适才走过的路,粗粗地标了几个点:“这几个地方吧。” 如果真的有的话。 辞盈没有说出后面一句。 青年轻声说:“西南那一处应该不对,那一处山脉崩塌过。” 第46章 五月初的时候,辞盈独身去祭拜了小姐和夫人。 那日下着小雨,到墓前时,辞盈将伞放下,轻轻地跪下来,先给夫人上了三炷香然后走到了小姐墓前。 几年过去,周围满是青青的草,辞盈有些日子没来,随着春日的风一长就是半人高。辞盈照例用镰刀割了一圈,等墓前又干净了,她跪坐在小姐墓前。 她细碎同墓碑讲着最近的事情,讲着讲着声音就轻了下去。 辞盈看着墓碑,垂下眸来。 她很想开心一些,她很努力在开心一些。 在谢府尚好,到了小姐墓碑前,就一点都装不住了。雨水渐大,手指的纸钱也都被雨水浸湿了,辞盈将新鲜的糕点换上去,眼泪“啪嗒”滴在白碟的边沿。 雨幕下,孤身一人的少女垂着眸掰算着手指,一年,两年......好多年。 以后也还有好多年。 年岁如此,她也如此。 长大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辞盈没有像茹贞一般得病,却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了。 “阿素,阿素。” 空荡的院落里传来辞盈适才的回声。 雨大,直到辞盈回府了都还没有停歇。 在马车上,她将身上的衣服换了一身,看上去已经干爽了。但肌肤上粘着雨水,擦拭过后那种同衣服摩挲粘稠的触感也没有消去,辞盈轻声吩咐了院落中的婢女准备沐浴的水。 木桶里,辞盈将自己整个人沉下去。 直到呛出水,她才从里面浮出来,在外面守着的婢女见了,忙跑进来扶住辞盈,用毛巾擦去辞盈脸上的水珠,辞盈眼周一圈都是红的,轻吐出一口水,轻声道:“去给我端一杯冷茶。” 婢女忙应下,半晌之后,将新泡好的冷茶递给辞盈。 辞盈慢慢地饮完了一杯,沐浴完后没有穿戴好衣裳,只披了一件里衣走到窗边。外面还在下雨,她安静地看了许久,等到雨停下之后,穿好好衣裳去书房处理完了剩下的事务。 又是一月下来,辞盈已经算得心应手。 泠月和泠霜也已经回来,只是匆匆见了一面之后就去处理之前长安落下的事情了,还带来了一部分江南那边需要辞盈决策的事情。 茹贞的病情有所好转,辞盈犹豫着何时真正同茹贞说去江南的事情,犹疑着日子就这样过去,那日梦见宇文拂的事情辞盈仍旧记得,不想将那个梦告知谢怀瑾,她自己派人去查,只是漠北的确太远,派去的人现在也没有回来。 朱光同她搞了个假就跑出去了,辞盈猜想大抵是去寻墨愉了。 说起墨愉,辞盈有一段时间没有在谢怀瑾身边见到他了。 晚间同谢怀瑾吃饭时,辞盈说起墨愉,谢怀瑾温声道:“朱光让你来问的吗?” 辞盈摇头:“没有,朱光一早就离府了。” 今日喝的又是鱼汤,乳白乳白的,很鲜美。 她看向谢怀瑾,青年似乎并没有说的意思。 外面的天色渐暗,辞盈用完膳也准备走了。 临走之际,她听见谢怀瑾的声音:“墨愉去养伤了。” 辞盈忙回身:“他受伤了吗?” “很关心?”青年带着笑说出来这句话,辞盈一怔,轻声道:“他不是很厉害,怎么还会受伤,最近有什么很艰难的任务吗,需要朱光帮忙吗?” “朱光来了会添乱。”青年同她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手中提着一个灯笼,灯火悠悠地照亮前面的路,辞盈为朱光辩驳:“她很厉害的。” 谢怀瑾不否认:“只论武功,朱光的确在墨愉之上。” “那她为什么帮不上忙?”辞盈轻声反驳着。 看着明里暗里都在打探消息的人,谢怀瑾温声一笑:“不太合适。” 走过无人的长廊,奴仆对他们行礼:“家主,夫人。” 即便已经听了数次,辞盈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等这一列人走远后,她的心才松了一些。 “还是不习惯吗?”青年看着辞盈的反应。 辞盈没有掩饰:“嗯,人多了就会有一点。” 她在花园里的石凳坐下来,望向谢怀瑾:“如若你是我,可能也会不太适应。不过你生来是主子,生来尊贵,受人敬仰,可能无法体会到这种感觉。” 谢怀瑾的确体会不到:“那是什么感觉?” 辞盈思虑了一下,形容着:“就是好像一根很细很细的木刺,不经意没入了手指之中,手抚摸上去能感受到木刺的痕迹,但用力一些挤压木刺却出不来,只剩疼痛的感觉。” 说着说着,辞盈轻笑起来:“是不是很滑稽的比喻?” “没有。”谢怀瑾说。 他像很多时间一样站在她身侧,垂眸就能看见辞盈仰着脖子的脸,她总是很喜欢看向月亮,于是谢怀瑾就想起李生。 那几篇诗文中,辞盈总是将李生比作月亮。 谢怀瑾同辞盈一起看向月亮,他温声道:“不用特意挤压,将手浸泡于温水中,一刻有余木刺会重新扎出皮肉。” 辞盈不言语了。 她不再看向月亮,而是看向谢怀瑾。 而她望向谢怀瑾的那一刻,青年却在看月亮。 辞盈偶尔想,谢怀瑾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无关于男女情爱。 但好像是没有,哪怕是人的一生中最重要之一的父母——已经逝去的家主和夫人,她也未曾在谢怀瑾的眼中看见过丝毫怀念。 可能人身居高位久了,就是会变成谢怀瑾这样。兄弟阋墙,父子反目,高门贵族之间多的是,长安近十年流传的便不下十件,而那些人远没有谢怀瑾位高权重。 权势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辞盈不知道。 能救人,是很好的东西。 将她困住,是很坏的东西。 她握着手中,却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些决定,流血,牺牲,那日在书房时,谢怀瑾说她不用负担每一个人的命运...... 辞盈私心觉得这句话其实应该是——她负担不起每一个决定背后所有人的命运。 于是辞盈总是在踌躇,犹豫。 哪怕她的诗文里,也总是温和的向往。 她很轻地踢了踢自己的裙子,起身:“我回去了。” ...... 再次听见苏雪柔的名字是在一次宴会上,几个大臣的夫人戏谑道:“宫中那位想创办女学,想让我们将自家姑娘都送进去为她背书。” 尚书夫人掩唇笑着:“我家小女儿倒真被说动了心,只是我家那老迂腐不肯,要不然我也让小女儿去凑热闹。” “苏皇后也是,女子读书有什么用......”一个继室讨好地看着几个人脸色说着。 周围人互相看了一眼,显然也不太瞧得起这位硬挤进来的继夫人,调笑着:“王夫人说的有道理。” 其间几人看着辞盈的神色,但辞盈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几人看了许久也看不出。 宴会后半程时,辞盈就先离开了。 马车上,泠月翻了个白眼:“那些夫人话说的也太难听了,女子读书哪里就无用了。” 辞盈笑笑:“只是说给我听的。” “她们怎么敢?”泠月脸上马上有了怒火,鼓起脸略有要回去算账的意思。 辞盈摇头:“不是,那位尚书夫人家中的小女儿素有才名,一直没有插话的侍郎夫人家中小姐也都上了私塾。” 泠月道:“那为什么她们要如此说?” 辞盈温声道:“她们都是谢家一派大臣的夫人,苏小姐,也就是皇后来自苏家,苏家和王家同谢家明面上是两个派系,苏小姐要做的事情,拿到我面前来说,如若我没有表示肯定的态度,她们自然也不敢附和。” “尚书夫人那一句就是试探,进也可说,退也可说。” 泠月用手撑着头:“那主子怎么想?” 辞盈轻声道:“我觉得挺好的。” 如若宫中的女学真能办起来,民间自然会争相效仿。 “前朝的宣武帝喜爱细腰,于视察时得一宠妃,腰只有手掌粗细,宠妃得宠,家人全都鸡犬升天,消息流传出去后到现在民间都流传细腰,因此饿死的也有不少。” “女学也是一样的道理,如若能从宫中开办起来,是好事。” 这也是当初谢怀瑾和谢然都说长安比江南更似她愿景乐土的原因。 辞盈想走的路比苏雪柔如今正在走的路温和一些,她原本是准备等“李辞”和“姜薇”的身份揭晓之后,在江南用其影响力去和当地的一些不算顶流的书院谈判,以一些利益相诱。开放女子入学。 她原本准备了一些牌,只是还未到时机,一直在等舆论发酵成型。 泠月于是问:“主子觉得皇后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吧。” 很久之后,马车内传来辞盈的声音。 她并不了解苏雪柔这个人,但苏小姐现在做一件很好的事情,她不想同恶意去揣测她分毫。 她无法用谢家夫人的身份去为她背书,但是以辞盈的身份,她很支持。 皇后要创办女学的消息不知为何传到了民间,一时间议论纷纷,出乎人意料的是,反对的声音并不算多,甚至一些书坊和茶楼都在赞颂如若真创办了女学,是开朝以来一代功绩。 皇宫。 苏雪柔抚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反响如此和善?” 她艰难地从软塌上爬起来,面上有些许讶异,她其实已经做好了被流言裹挟的准备。 一普通模样的宫婢在下面回声:“应当是有人帮忙了。” 苏雪柔摸着肚子:“能查出来是何人吗?”太顺利了以至于苏雪柔会犹疑是不是对面的陷阱。 第47章 身后传来一阵病弱的咳嗽声,辞盈听得快被愧疚心压垮。 饶是心如死水,在看见谢怀瑾真做出这般离谱之事时,辞盈也不由生出满心的难以言喻。她的手指因为愤怒轻颤着,脸却因为适才的一幕泛红。 一是羞,二是愧。 背后的李生似在努力压抑着咳嗽声,背身的辞盈都不敢细想谢怀瑾到底对李生做了什么,少女眼眸颤了又颤,下垂几次后才被李生的咳嗽声唤回了思绪。 她手颤抖地从一旁架子上拿了一件披风,回身覆盖上李生的身体。又是一声“对不住”从辞盈口中吐出,少女羞红着脸,完全不敢抬头看李生。 李生咳嗽着,披风被少女俯身覆在他身上,辞盈躬身间一缕青丝落在他的手臂上,耳尖的红如烛光一般动人。 “无事......咳,咳咳,辞盈。” 辞盈哪里敢再面对李生,但又需要好生道歉,她红着脸:“是谢怀瑾荒唐冒犯了你,你放心,我一定让他来同你道歉。我等会让婢女带你去厢房,舟车劳顿,你先好生休息一晚,等明日我一定让谢怀瑾登门道歉。” 说完,辞盈匆匆离去。 看着被少女紧关上的门,李生笑着轻叹一口气,什么时候辞盈也成急性子了,他还一句话都没说。 ......纳|妾的事情,怕是他和谢公子一厢情愿了。 李生咳嗽着,也没有抬眸多打量周围的环境,毕竟是女子的闺房,他若做了入幕之宾还好说,没有的话再看便是没礼数了。 走出院子,辞盈的羞啊愧啊就都变成了怒火,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骨青白了也没有松开分毫力道,婢女要跟着直接被辞盈出声阻止,她一路畅通无阻到了谢怀瑾书房。 还未进门,就闻见一股重重的檀香。 辞盈推开门,灯火葳蕤间,青年正端坐在书案前抄写什么,浓重的檀香味直扑辞盈鼻腔,她被呛的有些想吐,却忍着不发。 听见响声,青年抬起眸,那双漂亮的凤眸中隐有讶异。 屋内灯火葳蕤,并不算亮,谢怀瑾第一时间没有看见辞盈的神色。不知为何,他握着毛笔的手僵硬一瞬,想了想,他将笔放置在笔架上。 等谢怀瑾做完这些,发现辞盈一直站在原地。 风涌入房间,房间内浓重的檀香味去没有散去多少,香炉里还悠悠燃着。谢怀瑾走上前,一直走到辞盈身前,一直到两人间只有一步距离的时候,青年才看清少女眼中异样的神色。 但灯火微暗,他其实也没有看清多少,他似乎为了证明什么,眉宇间特意温和了一些:“怎么出来了?” 被檀香带来的呕吐感压下去一些的怒火又重新燃起来,辞盈衣袖下的手捏的青白,细弱的青筋顺着脉搏一点一点跳动。 “还未对你说‘生辰快乐’。”青年抬起眸:“生辰快乐,辞盈,我送的生辰礼物还算满意吗,他为何这般快......” 辞盈再也忍不住,紧紧捏紧拳头,然后抬起右手一巴掌打了过去。 “啪——” 青年的脸被扇到了一侧,暗夜中,血迹从唇角悄然淌下。 谢怀瑾保持被打的姿势许久,辞盈就愤怒着一双眼同他对峙着,伸手还要再打时被青年一把握住手,声音温和,脸缓缓地侧过来正对着辞盈,唇边的血缓慢地淌入了脖颈。 青年面色温柔,看似温和却强硬地“攥住辞盈的手:“夫人,发生什么事情了?” 辞盈听见这个称呼就想笑,她怒声道:“谢怀瑾你答应过我什么?”她的声音实在有些大,让谢怀瑾一向的体面的笑也保持不住,不等他说话,辞盈已经挣脱了他的手,一巴掌又甩了上来。 “我已经留在你身边了,你为什么还要动我身边的人,谢怀瑾,事事我都按照你想要的做了,你还想要什么,为什么要这么作践我,作践别人?说话啊!” 辞盈的手被又被拦住,她气不过,另外一只手也胡乱地打上去,两只手都被紧紧攥住时,她怒着一双眸瞪向谢怀瑾。 青年唇边已经没有再流血了,淡淡的烛光中,唇边只依稀能看见一道血痕。他看着辞盈良久,直到辞盈的眼睛盈出泪,才轻声道:“我同李生说好的,我没有强迫他。” 辞盈仿佛听见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讥讽着反驳:“你当然么没有强迫他,就像谢公子上次对我说的,你要做什么何须强迫一个人,你一个眼神,手下自有千千万万人争抢着为你做好。” 谢怀瑾严肃了一些:“我没有。” 辞盈愤怒道:“你当然没有,你同李生说好,谢公子说的真好听,你说什么李生敢不从吗?让一个君子披上那样的衣裳深夜衣不蔽体在你夫人的房间,谢怀瑾,你这不是在作践人是在干什么?” “......我没有。”谢怀瑾握住辞盈的手:“冷静下来。” 辞盈冷静不下来:“疯子,你是疯子,滚......不要碰我,滚、你——” 话语被湮没在温热的怀抱中,辞盈脑中一根弦已经断掉,她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骂着身前的人,却被青年一把吻住。 凉薄的人的唇原来也是软的...... 辞盈推拒的动作轻了一瞬,在相触到唇齿间的血腥时,半晌的恍惚后,她一把将人推开。 她冷静了一些,浓重的檀香又一次涌入她的鼻尖,伴随着淡淡的血腥味,辞盈躬身吐了起来,但又吐不出来什么,只干呕着。 青年半跪下来为她拍着她,辞盈想将人推开却没有什么力气,月光淡淡地映在两人身上,谢怀瑾低声道:“为什么不开心?” 青年话语间有淡淡的疑惑,辞盈抬眸望向谢怀瑾,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甩开他搀扶的手起身要走,青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良久。 走过几个拐角后,快步疾走让辞盈失去了大部分力气,她靠着墙边蹲下来,安静地将头埋在怀中。淡淡的月光下,少女的眼泪一点一点落下,那股恶心感涌上来,俯身又干呕着,一次两次...... 等到思绪回笼一些后,辞盈已经坐在了青石地板上。她靠着墙,向外看着乌黑浓重的夜色,应当已经三更了,她又长了一岁。 这一天晚上,她没有回寝室,虽然此时李生定然已经被婢女带去厢房,但辞盈只要去就会想起来那惊悚的一幕,她直接回了书房。 鸟雀见到她歪了歪头:“快乐、快乐!” 辞盈同鸟雀绿豆般大小的眼睛对视片刻后,无声地睡到了软塌上,鼻腔间那股浓重的檀香味似还没散去,辞盈屏住呼吸,那股香味却停不下开,一刻不停地往她的骨子里钻。 辞盈想,她迟早也会变成一个疯子。 ...... 墨愉的身影如鬼魅,从暗处出来的时候不言语跟在谢怀瑾身后,青年垂着眸,向来白玉一般的脸上有一个清晰的掌印,声音很淡:“跟上去,将人送回去。” 墨愉无声应“是”。 书房内又只剩下谢怀瑾一人。 青年跪坐下来,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杯茶,漱口半晌后,将口中的血沫尽数吐了。 一片寂静中,烛光将青年的影子拉长再拉长。 隔日,辞盈从软榻上清醒时,头晕脑胀,想到今天要面对什么,人直接倒了下去。她昨天太生气,现在打谢怀瑾巴掌的那只手还在隐隐发疼,辞盈从软榻上爬起来,望向初生的太阳。 五月,长安一时冷一时热,明明还是早间,辞盈却已经有些呼吸不过来了。起身时几乎全身腰酸背痛,她唤来外间的婢女梳洗打扮,收拾好后却久久不能起身。 婢女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先用膳吧。” 辞盈没有用膳的心思,拒绝了轻声道:“随我去泽芝院吧。” 她得让谢怀瑾去同李生道歉。 到了泽芝院时,辞盈久违地见到了墨愉,她轻声问:“他在里面吗?” 墨愉俯身恭敬道:“回夫人,在。” 说完,墨愉也没有进去通报,就直接将门打开了,辞盈走进去,内间的门是她自己推开的,青年的脸看上去没有上药,此时看过去已经红肿了。 辞盈自然不会愧疚,怒火甚至一点都没有消。 墨愉在外面一声“夫人”,谢怀瑾自然知晓辞盈进来了。 但一直到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谢怀瑾也没有抬起眼,始终端坐着誊写佛经。 浓重的檀香味将辞盈呛得难受,她忍着怒气看向面前的人,有些难以言喻谢怀瑾看起来甚至在同她生气。 她出手握住谢怀瑾的毛笔,登时,青年的眼眸停住。 辞盈冷声开口:“同我去道歉。” 青年温声一笑,话语间却没有什么温度,他抬眸淡淡地看向辞盈,一个字也没有说。 辞盈咬着牙,压抑着怒火温和了一些声音:“如此冒犯了李生,我们两个都需要去道歉,谢怀瑾,就算用权势压人也不能如此作践人。” 谢怀瑾松开毛笔,将誊抄了一半的佛经捏成团,放到烛火下点燃。 灰烬的味道在青年指尖蔓延开,火苗快要舔舐上青年手指的那前一刻,青年才缓缓松开,淡淡的火光在两人之间浮现又消失,辞盈得以看清谢怀瑾那双眼睛。 比起昨日,添了一分冷淡。 “按照夫人的心意做,我为何又成了冒犯作践之人?” 辞盈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压抑着怒火:“什么叫按照我的心意,我让你将李生从江南抓来扮成那样放在我的床榻上的吗?” 谢怀瑾用帕子擦拭着修长的手指,半晌之后道:“嗯,是没有尽如夫人心意。” 第48章 辞盈松了一口气,只希望是自己多想了。谢怀瑾隔在身前,她对于情爱实在难有多的心思。 辞盈轻声道:“好,但你不要胡说,整日将生啊死啊的挂嘴边,没事的,库房里珍贵的药材很多,我让朱光全部取来,谢怀瑾如此冒犯你还不来道歉,他应得的。” 李生看着尽量将话说的轻松的辞盈,温和笑了一声,也没有戳破。 五月的阳光不知怎么就炙热了起来,从窗户边照进来的时候,像是一团金色的火,光焰灼烫着屋内的人。 辞盈欲走时,李生唤住辞盈,回身翻出一本用布小心包裹着的册子,轻声道:“算不得生辰礼物,是我和谢然在书坊印册前为你誊抄的一份,我们的墨迹,你的诗文,望能留作纪念。” 辞盈接过,只觉手中之重。 她看着李生,心中被什么东西压了一下,却还是扬起笑来。 “我很喜欢。”她说了一遍后,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谢谢你。” “还有谢然。”李生笑着说。 辞盈将书抱在怀中:“改日我见到阿然,再感谢她一遍。” 李生出声笑起来,目光柔和地望着辞盈。他似是想说什么,辞盈却先一步说出了口:“府医昨日开了方子,我去吩咐厨房。” 于是李生不再言语,只点头说“多谢”。 辞盈抱着怀中的书走了,最开始脚步还正常,到了自己院子后,关上门背对着门坐了下来。她小心解开手中的布,翻开里面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书,眼泪倏地落下来那一刻,整个人埋了上去。 书房里面的鸟雀又在鸣叫:“快乐、快乐。” * 小碗和夫郎在府中一处小花园坐了一会想要回去时,迎面遇上一人,小碗怔了一下,回身对夫郎说:“遇见熟人了,能稍微等我一小会吗?” 夫郎点头,自己去了一遍。 小碗看着身前的烛二,笑着说:“好久不见。” 烛二不言语,只是看了一眼小碗夫郎的方向,小碗也跟着看过去,夫郎见了立马咧嘴笑起来,烛二握紧剑,直直看着小碗,却见小碗对着那男人笑了笑。 烛二咽了一口,说不出话。 小碗弯着眸,其实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喜欢过面前这个人,泠月说她梦中都唤过烛二的名字,她开口道:“之前借生辰用一碗酒迷晕了你和烛一,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烛二捏紧剑:“我不在意这个。” 小碗看着烛二的眼睛:“我好像只在意这个了。” 后面其实好像就没有什么说的必要了,人生在世,很多念头都是一瞬间,小碗没有过一个家,所以当她意识到和烛二毫无可能后,就彻底死心了。 她向远处的夫郎招了招手,轻声说:“我现在有家了。” 夫郎走过来,牵住小碗的手,小碗出声:“夫君,打个招呼,这是烛二。” 夫郎脸上一笑:“兄弟你好。” 烛二愤然离去,听见身后小碗对那个男人说:“他脾气向来不好,你别介意。” “无事......” 声音走远了,烛二回身,脸上涌现一股无措。 但命运好像就是这样,有些东西哪怕彻底失去了,身在局中的人也不一定能明晰,要等到许久、许久以后,亦或者这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辞盈将书本好生收藏后,吩咐婢女去叮厨房的药,然后就开始处理府中和府外的事务,她比从前熟练了太多,日午时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闲下来,脑子里就不可避免响起谢怀瑾那些话。 她身体缓慢地失去了力气,瘫软在太师椅上,同斜对面的鸟雀开始对上眼时,鸟雀又开始叫起来。 一声声“快乐”让辞盈听得发闷,逃一样离开了书房。 可偌大的府中,她竟然也无处可去。 辞盈回到了最初和小姐的院子,她已经许久未来,这里每日都有奴仆打扫,看上去很干净,但就是同从前不太一样了。 辞盈抚摸着院子里面的一草一木,最后坐在从前她和小姐最爱坐的窗前,透过窗户去看外面的天。 她好像已经开始忘记很多东西了。 年少时她做了一个梦,隔日都能讲给小姐听,她将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能记得很清楚,讲西园的角落多了几株梅花,讲东边树上的果子又熟透了,讲春日的纸鸢和夏日的云,讲梦中流转的四季。 恍惚间,辞盈趴在窗台上睡着了。 她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睡醒后再也没有记起什么。 小时候她和小姐总爱谈论长大,一觉醒来,辞盈望着同儿时一样的景色,看着干净空荡的院子,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 她回身向后看,却看不见小姐也看不见茹贞。 渐渐的,她也看不见当初的自己。 * 春夏交接之际,欲下不下的雨水,闷沉的天空。 书房内浓重的檀香味久久未散去,谢怀瑾放下抄写完的整整一本佛经,将毛笔端正放置在笔架上。 外间,有侍女禀告李生求见。 谢怀瑾安静垂眸良久,同一直跪地的婢女言:“领他进来。” 李生一进来,就被浓重的檀香味呛得直咳嗽,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墨愉轻轻将窗户打开,谢怀瑾看见了但是没有说什么。 墨愉又拿来一张椅子,让李生先坐下,李生也没有推脱,行礼相谢后坐下来,低声咳嗽着:“长公子,冒然来打扰,是在下唐突。” “无妨。”谢怀瑾眸色很淡,眼神一直凝视着手中的经书。 李生看过去,轻声道:“长公子是在为谢大人祈福吗?”称呼谢怀瑾为长公子,李生口中的谢大人,自然指的是已经逝去的谢清正。 “何须为死人祈福。”不知是否是因为李生提到了谢清正,谢怀瑾声音格外地冷淡。 李生咳嗽着:“在下曾有幸在谢大人临终前同大人见过一面,谢大人交给了在下一些东西,思来想去,在下觉得是时候物归原主。” 谢怀瑾对此兴趣不大,听着李生娓娓道来。 墨愉在一旁看着公子神色,半晌之后出去关上了门。 李生停住话语:“便是如此了。” 谢怀瑾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分毫,他淡声道:“他想的倒是好。” 李生咳嗽着笑了一声:“谢大人也只是......只是关心长公子,我如何能阻止长公子什么,只是借我的口对公子说些话。” “他不是如此对你说的吧。”谢怀瑾一语戳破。 李生不言,却已是承认。 李生咳嗽着,轻声说:“长公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不承认反而是一种承认。”他好像在说谢大人的事情,又好像不是,总之墨愉将李生带出去时,谢怀瑾只又拿起了笔。 谢清正真正对李生说的话是,弑主。 李家为奴,谢家为主。 李生为奴,谢怀瑾为主。 那日风雨交加,李生跪在谢清正床榻边,听那位病如枯骨的家主说:“若来日我之忧成真,李生,想办法杀了谢怀瑾,保全谢家。” 谁也没有当真。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如何能斗得过权倾朝野的谢家长公子,谢清正临死之前的遗言如水月镜花,是只需要鱼儿吐一个泡泡便能破散的谎言,而说不来也不过是明白谢家大厦将倾做最后的自我宽慰罢了。 李生原不想同谢怀瑾有任何交集,一路躲避谢家探查的人,南下四处漂泊,为了看尸骨一眼回到长安又在路上遇见了辞盈,在奔丧的宴会上,李生曾见过辞盈一面,她是那场宴会上唯一真心落泪的人。 于是船舱内,李生一眼就认出来了。 好心的夫人。 心软的辞盈。 李生偶尔想,辞盈这般心软,他多赖上几分,表白一番咳嗽几声吐吐血,说不定真能进府,但看着辞盈却又觉得舍不得。 辞盈的凋零,像一朵被生锈的银针生生刺入屏风的花。 每一刻都在盛放,于是每一刻都在凋零。 他无法成为生锈的下一笔。 * 如非谢怀瑾不在府中,两个人一起用膳几乎是定下的规矩。 从江南回来的每一日都这样,只有谢怀瑾不在府的几日辞盈独自在院中用膳。 但今日有所不同,墨愉吩咐人上膳食时,谢怀瑾看了一眼空荡的院子。 辞盈上午愤而离去,谢怀瑾原以为辞盈晚间不会再来了,他也没有多少用膳的心思,但刚要将膳食撤下去的那一刻,外间的婢女说夫人来了。 通报的婢女只比辞盈早一些,几乎是婢女话音刚落下,辞盈就推门进来了。 婢女悄然退下,内间只剩下谢怀瑾和辞盈二人。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地用着膳,一直到用膳完时,谢怀瑾才开口:“今日下午,李生来见了我。” 辞盈眼眸停了一下,轻声道:“嗯。” 这个字说完,竟然已经没有要继续说话的意思。 房间内又安静了一会,等辞盈放下筷子,转身就要走。 谢怀瑾淡淡看着辞盈的背影,没有说话。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辞盈再一次主动同谢怀瑾说话,是因为茹贞的事情,她看着谢怀瑾说:“过两*日我要送茹贞去江南,同之前说的一样,我需得在江南停留半个月,然后你可以派人接我回来,府中府外的事务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谢怀瑾,明日我便不过来吃饭了。” 辞盈温和,有礼,望向谢怀瑾的眸中已经没有了什么情绪。 谢怀瑾摩挲了一下大拇指,只说“好”。 “嗯。”辞盈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第49章 见到辞盈来,青年恍然间抬了眸,意识似乎也不太清醒,那一双凤眸泛着轻微的红,脸色惨白如纸,手骨间满是淤青,淋漓的血从指尖淌下。 同他相比,李生和谢然都只是衣裳有些杂乱,并没有什么大的不适。 一眼看过去,辞盈的眼睛几乎生生定在谢怀瑾身上,但谢怀瑾并没有看她,她同朱光的位置只能看见青年下垂的眼皮,烛光将眼睫纤细的影子映在那张苍白的脸上,辞盈心跳几乎停滞。 蒙面人含笑却犀利的目光不容忽视,辞盈意识到之后,将情绪很努力地往里面收回去,抬眸望向蒙面人,她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蒙面人见辞盈看过来,笑吟吟地喊:“我们无意为难辞盈小姐,只是我受了旁人委托,又生来面盲,实在分不清这里面哪一位才是谢公子,没办法,只能让手下将人都抓了过来。” 只是,蒙面人手中拿着一柄匕首,横在谢怀瑾和李生中间:“只是,等我手下去抓人的时候,却说辞盈小姐身边有两个男子,手下分不清人就将人都抓了过来,我看着实在也分辨不出,还请辞盈小姐为我辨认一番。” 乌黑的匕首比在谢怀瑾的脸上,辞盈眼眸颤了一瞬,蒙面人笑着说:“是这位是谢公子,还是......” 蒙面人又将匕首持向李生所在的地方,李生隐忍着一句不言,谢然的身体也在颤抖,乌黑的匕首抵住李生脖颈:“还是这位,两位脸一个比一个白,恕我实在分不清,还请辞盈小姐分一分。” 辞盈不言。 蒙面人也不在意,外面一片慌乱,里面的烛火格外明亮,将窗户外面的海都泛起光亮,屋里面只有一种表面的放松,风雨欲来的气味萦绕在整个房间中。 “你要什么?”辞盈问,她的眼神没有再看谢怀瑾或者李生,而是定在了蒙面人身上:“我们可以谈,比起谢怀瑾一人的命,我能给你更多的东西。” “辞盈小姐倒是爽快。”蒙面人玩弄着手中匕首,提着要求:“黄金万两,是不是很俗,我们海盗一般是有什么抢什么,抢完东西将人杀完就行了,不比土匪,还能同人谈条件的......我想想啊,小二,你想要什么?” 蒙面人身旁一个男子低下头,却未开口。 “无趣。”蒙面人轻嗤一声,匕首直接抵住谢怀瑾的脖子:“小姐,你现在可没有同我谈条件的权利,按照我说的做,否则......” 辞盈捏紧拳。 蒙面人冷声道:“我将这三个人都杀了就是了。” 辞盈的手指在颤抖,余光中朱光沉默地对她摇了摇头,即便厉害如朱光,也没有办法一对多而且还保住四个人的性命,那三把匕首横在那,朱光出手再快也救不下三个人。 蒙面人已经有些失去耐心:“小姐,快些,等船沉了,也不用选了,全部喂鱼。”说着,李生咳嗽起来,蒙面人烦躁地举起匕首,瞬间,李生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辞盈几乎是下意识开口:“不是他。” 这三个字落下,房间内安静了一瞬。 辞盈手指颤抖间,对上谢怀瑾轻抬起来的眼。 青年眼中很平静,一点没有被匕首挟持着随时可能去死的样子。她甚至以为是谢怀瑾又做的一出戏,直到蒙面人一把将李生踹倒,从一旁拿起长剑指向李生,对着辞盈道:“真的吗,他刚才也说他是,可是我不信。” 辞盈听不懂,甚至有些恍惚。 在朱光厉声的呵斥间,蒙面人将匕首插入谢怀瑾心间,只没有插|到底,一点一点用着力往里面转动,青年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汗珠但是没有发生任何声音,辞盈几乎失声,朱光要上去就被蒙面人一句话拦住:“你可以试试,是你的暗器快,还是他死的快。” 朱光停住了,匕首也停住了。 蒙面人眼神犹疑地在谢怀瑾和李生中间晃悠去,怎么都觉得自己被骗了,无他,手下将人抓回来的时候,他现在用匕首抵住的这人可比现在躺地上咳嗽的人脸白多了,他从前可未听过谢家长公子是一个病人。 蒙面人看向已经呆滞住的辞盈,轻声道:“你确定他是你夫君吗?”说话间,蒙面人手中的刀刃已经有了向下的趋势,似乎辞盈只要再承认一句,他就会即刻落下匕首。 辞盈咽了口口水,衣袖下的手在颤抖。蒙面人的眼神又在打量着地上的李生,一旁的小弟立刻将匕首狠狠抵在了李生脖颈间。 蒙面人的眼神在两个人之间转了转,最后定在了辞盈脸上。 “小姐,你来选,按照上面命令,今日我必须要取走一人性命,上面吩咐的是谢公子,但小姐你也看见了,我实在是认不出来,所以小姐说谁是谢公子谁就是谢公子好了,我将人毁容了头带回去谁也看不出来。” 辞盈嘴唇都在颤抖,久久不能说话。 蒙面人转了转匕首:“若小姐选不出,我只好两个都杀了算了,总有一个是对的,我也好交差,唉......做人太有原则了也不行,我实在是不想伤及无辜,要不然哪里等得到小姐来选。” 辞盈轻声道:“外面有很多具尸体,每一具都可以是我的夫君。” 蒙面人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小姐真风趣,但不行。”他脸色顷刻冷下来:“时间不早了,选吧。” 辞盈拖延着时间,她不相信谢怀瑾出门会一个人都不带,烛一烛二起码有一个,她面上犹疑着,眼眸划过谢怀瑾那双眼睛时,心一下一下地跳动,青年身下的血似乎已经淌了一地,那双眼睛却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蒙面人见辞盈一直不言,失去了所有耐心,起身将匕首对准李生的胸膛,抬手间就要落下去,辞盈摇头:“不是。” 蒙面人狠厉地看向辞盈:“他不是吗?” 匕首竖立在李生胸膛见,似乎辞盈只要说“是”,他就会直接杀了李生,事实也的确如此,蒙面人等着辞盈的回答。 辞盈在谢怀瑾和李生之间看了一眼,青年定定地看着她,李生卧在地上不住地咳嗽,蒙面人举起的匕首顷刻就要落下。 “是吗?”随着蒙面人高高的挥舞匕首,伶俐的风模糊了辞盈的眼睛,她哭着说:“不是,我说了他不是了!” 朱光脸色也彻底冷了下去,四周打量着,听见辞盈落下那句,朱光不知为何心里滞了一下,她盘算着一招之内救下所有人的可能去,风险太大了...... “真的吗?”蒙面人还是疑虑,觉得辞盈大抵在骗人,旁人的命和自己夫君的命,怎么选好像一目了然,他的匕首转啊转,想着要不要就杀了李生交差得了,但又不甘心废了这么大力气杀错了人。 辞盈的身体都在颤抖,嘴唇惨白,手指紧紧扣入肉中。 谢怀瑾看着辞盈,见她紧紧看着蒙面人比在李生胸口的匕首,咳嗽了一声,唇角淌出些许血渍,淡声道:“我是,素衣里有一枚你们没搜出来的令牌,足以证明身份。” 蒙面人疑虑地看了谢怀瑾一眼,蹲下去去搜查,还真寻到了一枚令牌,只是令牌很轻很薄藏在里衣中,很难寻到。 其实令牌也不能证明什么,但足够他交差了。蒙面人看了谢怀瑾一眼,蹲下身将李生抓起来,猛的一下推入辞盈怀中。 辞盈下意识将人扶住,但她力气不算大,李生即便孱弱也是一名身形颀长的男性,并不算轻,蒙面人将人推过来,辞盈伸手后,李生自然以一种拥抱的姿势覆盖在了辞盈身上,头虚软无力地落在辞盈肩头。 辞盈下意识抬眸,在这个和李生的拥抱之间看向她们身后的谢怀瑾。 青年依旧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却又好像不太一样了。 谢然也被放了归来,朱光将人扶住。 辞盈手颤抖着,她祈盼着谢怀瑾的后手,她不相信谢怀瑾身边会没有保护的人,她无比希望这只是谢怀瑾的一部棋,甚至她希望谢怀瑾现在站起来说这就是对她的一场考验,但没有、都没有。 外面夜色涌进来,扑腾的水声之后,屋内恢复了寂静。 朱光感知到什么之后,同辞盈低语几句,转身跟了上去,夜色如墨,辞盈抱着昏睡过去的李生,谢然呆坐在原地,满地的血痕之中,辞盈的眼神定在谢怀瑾适才所在的地方。 她爬上前,手摸了一下地上的血,明明才一会儿,已经冷透了。 辞盈大哭起来,但这次却没有声音,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浓重的血腥味传入鼻腔中。 半晌后,李生也转醒,他看着辞盈,此时辞盈已经没有哭了,只是呆愣着看着不远处的窗户。 李生自己坐起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房间内三个人,谁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水中不是朱光的强项,那些人也应该是早就规划好了去了,甚至连水中的陷阱也早就布置好了。朱光虽然第一时间跟了上去,但躲避了两个陷阱后,再抬眼已经看不见那些人的身影了。 苍茫的大海间,朱光浮在水中,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去。 她想她和公子都太自傲了。 信这天下没有敌手,百密一疏,竟然在一艘商船上翻了船。 朱光往回游,冰冷的海水将她的衣服全部浸湿,她上岸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烛二。 朱光上前扯住烛二的衣领:“墨愉呢?” 烛二脸色也很差:“在长安。” 朱光有些崩溃:“他不跟来也就算了,你在公子身边为什么他还会被挟持?” “......有迷烟。”烛二将今日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但还是让朱光寻到了异常:“迷烟能晕倒你一人,其他人呢,公子出行身边怎么可能只有一人。” 第50章 “我知道。” 辞盈又重复一声,没有再有丝毫的停顿,拉着朱光去寻人。江南的风吹起两个人的鬓角,恍惚间,天上那一轮太阳又从云里面探出来了些。 几人在船舱里面相见时,墨愉脸色很差,看起来同往日很不一样。 朱光躲在辞盈身后,轻声道:“辞盈,你同墨愉说吧,公子丢了,他会骂我。” 辞盈轻声应下,哪怕她明白朱光根本不是怕墨愉一顿骂,但对于救人之事的担忧让她无从探究两人之间诡异的氛围,她将一张自己画的地*志图放在墨愉面前:“墨愉,我觉得应该是漠北的人动的手,你们在漠北那边的人这些日可有传回什么异样的消息?” 墨愉摇头,反应和辞盈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以为墨愉会急迫,担忧,生出乱子,甚至了解事情经过后质问、指责她,但是墨愉没有,伸手接过辞盈手上的东西时第一时间没有看,而是看向辞盈。 “夫人,公子曾吩咐,如若有一日他出了事情,夫人可以全权安排。” 这一句话让辞盈和朱光都怔住,辞盈手指颤了一下,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朱光却像先一步明白,死死地看着墨愉。 一身黑色锦袍的墨愉将手中的地质图捏紧,声音冰冷:“从公子出事的那一刻起,夫人如何安排,谢家便如何做,救人或放弃,由夫人来权衡利弊。” 意思是。 救或者不救,只需要辞盈一句话。 “救,为什么不救。”辞盈脑子很乱,却又很清醒,她不知道谢怀瑾是何时下的吩咐又为什么下了这样的吩咐,但她不能放任谢怀瑾去死。 她从墨愉手中拿过地志图,快速道:“我基本上确定谢怀瑾就是被漠北王宇文舒的人抓了,宇文舒、宇文拂和谢家的关系我不太明白,需要你告诉我,日后走投无路之际,我们也可以去寻这两人谈判,但你需要先告诉我一些东西。” “夫人请问。”墨愉说。 辞盈快速道:“宇文拂和谢家什么关系?” 她问的不是谢怀瑾而是谢家,这让墨愉迟疑了一瞬:“不算合作的合作关系。” 辞盈轻声道:“说细一些。” 墨愉看着辞盈脸上担忧和绸缪的样子,心放下一下,说话也诚实了不少:“宇文拂当年作为质子来到长安,受尽欺辱,公子偶尔帮了一次宇文拂后宇文拂求到公子跟前,在宇文拂没有拥有自己的势力前,公子曾短暂地庇护过宇文拂。后宇文拂投桃报李,也曾为谢家做过一些事情,但之后......就是夫人知道的事情,公子盛怒宇文拂的僭越,也因为漠北那边的局势变化,将其送回了漠北。” “那动手的人会是宇文拂吗?”辞盈看着墨愉的眼睛。 墨愉摇头:“宇文拂自身难保,绝没有气力如此谋划。” 辞盈回忆着:“不像......那个蒙面人大概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没有什么口音,同我对话间毫不避讳他上面还有人,但蒙面人和上面人的关系不像是同小辈的,宇文拂不是,那就是宇文舒。” 辞盈转身翻着墨愉带来的东西,一点一点翻着,最后望向长安的方向。 她问墨愉:“谢怀瑾是否曾经同你谈起宇文舒这个人?” 墨愉摇头。 辞盈坐下来,船向着漠北的方向行着,她在思虑。 谢怀瑾只不经意间同她提过一嘴宇文舒,还不是说宇文舒,而是提到西北军的时候顺便提到的。 兵符...... 船行着,辞盈用手撑着自己的头,她觉得最好是能暗中救出谢怀瑾。 若真的走到谈判那一步,辞盈手发颤着,望向长安的方向。 谢怀瑾那日字里行间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宇文舒狼子野心,剑指皇位。从这个角度想,宇文舒为什么要抓谢怀瑾就很明晰了。 为了威胁谢家。 宇文舒应该快要夺权篡位了。 想到这里,辞盈不由坐立起来,她一路推门走到墨愉的房间,烛火下只觉得墨愉脸色有些苍白,但她来不及多想什么,开门见山地问:“谢家历任家主如何确定?” 墨愉直白道:“谢家嫡系长子。” 辞盈蹙眉:“不曾有过别的吗,如何确定每一代长子都能坐稳家主这个位置?” 墨愉停了一下,声音低了一些:“能力不足者,不会是谢家嫡长子。” 辞盈哑然,有什么密辛在墨愉这一句话中蔓延出一片血雾,她无暇去探究什么,只能开口问:“如若我的腹中有了孩子,他会是谢家未来的家主吗?” 墨愉道:“如若夫人想,这个孩子就是。” 彼时辞盈并没有听出其中意思,她追着问:“墨愉,我有孕三个月了,你需得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墨愉看向辞盈平坦的小腹,辞盈轻声道:“我怀孕了,这个孩子会是谢家未来的家主,消息要在我们去漠北之前传到宇文舒耳中。” “为什么?”向来只是执行机器的墨愉难得问了一声。 辞盈摸着肚子,轻声道:“人质需要有价值,在外人眼中谢怀瑾身上最大的价值就是谢家家主的身份,宇文舒做的一切也绝对不是为了谋求谢怀瑾这个人,那如果我怀孕了,谢怀瑾生死未卜,我肚子中的孩子在外人眼中就是谢家板上钉钉的家主。” 墨愉眉心蹙起,辞盈看着墨愉的眼睛道:“是,谢家家主的确不是这样出来的,但是外面的人不知道,我自小长在谢家亦不知其中密辛,那些长老死的七七八八如今也不会再跳出来,旁系威慑于谢怀瑾的影响绝不会在此时去作乱。” 辞盈继续说回宇文舒:“我怀孕了,宇文舒的计划就乱了,他想用谢怀瑾威胁谢家甚至逼迫谢家做的事情,会因为我有了一个孩子生出变数,因为谢家可以放弃谢怀瑾。” 辞盈像是在对墨愉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她一点一点补全着自己的逻辑:“宇文舒绝不会容许自己谋划了那么久计划落空,那他就必须......温情一点,他要保证谢怀瑾这个棋子在手中有用,就绝不能毁坏,甚至会提前去和谢怀瑾谈判。” 话音落下,朱光绕着其中的逻辑。 墨愉轻声道:“所以明面上谢家得先放弃公子?” 辞盈点头。 外人所了解的谢怀瑾和真实的谢怀瑾是有误差的。 她现在需要这些落差来救人。 墨愉看着辞盈一直盘算着,眉心时而蹙起,一直吩咐他传播出去要注意的事情。一直到了天明,辞盈才将一切要注意的交代完。 朱光再也说不出之前的话,凭心而论她做不到辞盈这样。 她其实听出了墨愉那句话的意思,意思是只要辞盈一句话,谢家就不会管顾公子的身死,于是朱光又想起那日书房,公子对她说“夫妻一体,投靠辞盈如何能叫背叛我”,一瞬间朱光说不清心中什么感觉。 她想起烛一烛二,按照刑堂的规矩,他们没有看顾好辞盈,让辞盈有机会出逃,本应该是死罪。即便烛一烛二是特殊些的暗卫,但再特殊犯了错也是要罚的,但那次......公子和墨愉都没有怎么罚烛一烛二,轻飘拿起,轻飘放下。 墨愉无所谓,墨愉本就是公子手中的剑,所以是公子的意思。 所以......公子吩咐墨愉那句话时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早就预想到有这一天,还是......就算没有宇文舒,这一天的发生也早在公子的意料中。朱光莫名觉得身体有些发寒,她看向墨愉,墨愉却没有看她。 于是朱光看向辞盈,辞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握住笔的手指在某一瞬陡然发颤,是害怕的表现,辞盈在害怕。 朱光上前抱住辞盈,辞盈轻声道:“怎么了?” 朱光摇头,只说船上太冷了,辞盈起身拿了一件披风过来为她盖上,轻声道:“先去休息,不用陪着我们。” 说完,辞盈又同墨愉讨论起宇文舒的事情。 * 牢狱深处。 一身血红素衣的青年卧在草席上,身上全是伤痕,原本月白的素衣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几日下来已经翻着血痂。 素白修长的手指其中有一块掉落了指甲,手指尖不自然地颤抖着,手腕处比昨日又多了一道血痕。 没有人会觉得这个满身伤痕躺在一片脏污之中狼狈到了极点的青年会是曾经风光霁月的谢家长公子谢怀瑾,他像是一块碎掉的玉,只那双同夜色一般漆黑的眸残留了一些往日的风采,其他地方都恍若废墟。 之前谢怀瑾说,他只是久违地想起了他的母亲。 他其实没有见过他的母亲。 哪怕是梦中。 长老们留给他关于母亲的回忆,是他七个月时,母亲得了疫病死了。最开始长老们是这么说的,但谢怀瑾长到六岁时,偶然间听到了真相。 不止他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也没有见过他。 怀胎十月,他的母亲林家大小姐林香诞下他的那一刻,甚至来不及看一眼他,他就被长老们派来的人抱去了祠堂。 焚香,沐浴,还是婴儿的谢怀瑾被很多双手高高举起,他啼哭的声音作为谢家延续的证明,外面的祥云也为之庆贺。 长老们做着谢家流传了百年的事情,分离着亲身骨肉。 谢家是不允许人有情|欲的,不止是夫妻,还有母子。 接生的医女剪断脐带,恭敬地将还是婴儿的他奉给长老们派来的人,他被抱着去祠堂举行“庆典”,他的母亲睁着一双眼望着空荡的婴儿床。 这一去,直到林香死了,他都没有再被抱回去。 那些刑罚落在身上的时候,谢怀瑾其实没有太大感觉,他只是总想到没见过的母亲,又总想到辞盈。 第51章 大夫处理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那件素衣处理完,辞盈得以看见谢怀瑾的裸|体。记忆中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这么毫无遮拦地看见谢怀瑾的身体。 他向来如玉,人如玉,脸如玉,手如玉,身如玉。 如今,这玉已经不止斑驳,而是碎裂成了粉末,浅淡的青色,风一吹,就如柳絮一般沉入水底,再也无法见到天日。 辞盈无法形容,面前只有血肉模糊的一片。 从脖颈到脚踝,那些人似乎只给谢怀瑾留了一张脸,其他地方都是斑驳交错的血痕。她的眼眸凝在心脏那一处,那日那柄乌黑的匕首当着她的面插入谢怀瑾的胸膛,她好像能想到后来那蒙面人也只是无所谓地拔出,派人草草处理了伤口就将谢怀瑾丢进了大牢。 大夫最后处理心脏那一处,却又无从下手。 辞盈看着,心脏那一块的血迹都成了淡淡的痂,里面掺杂着些揉不出的棉絮。大夫又将其割开,放血,昏睡中的人蹙眉了一瞬,却很快归于平静,大夫长叹了一声,手中的动作更快速了些。 辞盈心颤抖着,手颤抖着,眼睛也在颤抖着。 余光中大夫在吩咐墨愉要快去寻一个停靠的地方,因为病人正在高热,经不起马车的颠簸,将谢怀瑾短暂地留给了辞盈。 责怪愈深,沉默越深。 辞盈的眼眸缓慢地停在谢怀瑾的手腕处,那里的纱布又被大夫换了一遭,上了药粉,血好像暂时是止住了,辞盈摩挲着衣袖中那枚碎瓷片,娇弱的手指尖抵在尖口处,感受到疼痛时她垂下了眸。 她没有再看谢怀瑾,吩咐一旁的暗卫照料好,掀开车帘出去了。 外面漆黑一片,朱光驾着马,见到她出来轻声问:“公子怎么样了?” 辞盈在朱光身边坐下,同朱光一起看着前方,轻声道:“高烧明日午时之前能退下的话,应该不会有大事。” 朱光驾驶着马车,余光中看见辞盈低下了头。 她其实很少见到辞盈如此挫败,连头都抬不起来,上一次是因为公子,这一次还是因为公子,却又完全不同。朱光组织着语言,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同辞盈一起看见了公子腕间的伤痕,她比辞盈更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公子手腕间的伤口再深一分,按照公子身上这般严重的伤势,就有可能救不回来。 一直到马车停下,辞盈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等墨愉将谢怀瑾安置好,辞盈寻了上来,她安静地恍若一副画,直直地看着墨愉。 不等辞盈开口,墨愉已经说:“我不知。” 辞盈轻声道:“我还未说什么。” 墨愉无声沉默了一瞬,还是摇头:“我不知。” 辞盈真的恨透了这些把她当傻子的人,谢怀瑾一个,墨愉一个,她出声威胁道:“他尚在昏睡中,按照你说的,谢家所有人现在都要听我号令,你也是。” “墨愉,我命令你。”辞盈脸色很冷,还未说完却被墨愉打断了,漆黑的天色,外面下着雨,一身黑色锦衣的青年垂着眸,他没有看面前盛怒的辞盈,只侧头望向内间的方向。 这时辞盈才发现墨愉的脸色同样苍白,她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感觉,在看见谢怀瑾手腕上的伤口和染血的碎瓷片后,身体里勉强将她撑起来的一股气渐而散去,让她几乎想扶着墙坐下来。 朱光从她身后出来将她扶住,辞盈不再看向墨愉,只说自己有些累了。她推门回到了谢怀瑾所在的房间,青年仍在昏迷,额头上覆着一片白帕子用来散去热气,柔软的被褥将那些伤口都遮住,只露出那一张好看的脸。 辞盈恍惚觉得一切没有发生,她半垂着眸看着谢怀瑾,细小的汗珠一直从青年额间滑落,她伸出手拿起了他额头那方帕子,蹲下身在凉水里面拧了拧,再起身将帕子重新盖回去。 她不该对他有分毫内疚。 再来一千次一万次她仍旧会喊出李生的名字,但她看着谢怀瑾的侧脸,心中有什么渐而崩塌,她伸手很轻地为他掖好被褥,一声“恨”在心间说的平淡如水。 她眼前漫天都是血色,于是恨都变得浅薄。 她没有力气再坐在这个房间,起身出去,听烛二汇报说宇文舒的人正在追捕他们。烛二继续说道:“这里暂时还算安全,但我们得早日离开漠北,等燕家军的精英部队回来,他们不一定能藏得住。” 这到底是在漠北,在宇文舒的地盘,走的每一步都要慎重些,如若再被找到,虽然还有谈判的余地,但还是太过凶险了。 辞盈同烛二商量起他们回去的路线,由一些人将人引开,然后她们从山间的一条路回去,安插在安淮的人这时就能用得上了,寻一些不会出乱子的人,让他们安排人在山的那头接应。 烛二一一记下,最后说“是”。 安排好一切,天已经亮了。 辞盈睡不着,她记挂着大夫那句话,谢怀瑾身上的伤太重了,特别是胸口那一处,熬了这些日已是不易,如今陡然昏睡过去,怕是大事不妙,身上又泛着高烧,似乎也有了几日,若是日午之前不能退烧醒来,怕是性命垂危。 辞盈明白大夫都会有把病情夸大的毛病,但她还是不由担心,即便她自己不想承认,但她的确不能看着谢怀瑾就这么去死。 清晨时,朱光送来早膳,辞盈勉强用了一些。 朱光的脸色也不太好,想来也是一晚上没睡。 一起用膳的时候,朱光说:“辞盈,如果公子死了,你还回长安吗?” 问题尖锐到辞盈久久咽不下嘴中一口粥,半晌之后她轻声道:“嗯,他如果死了,谢家的事情总得有一个人去收拾,我是他的夫人。” 辞盈这话说的甚至算平静,她垂着眸,一口一口吃着碗中的粥。 “旁系和长老们打作一团,最后受苦的还是府中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是旁系还是长老们谁上位成为了谢家新的家主,亦或者根本分不出就此分崩离析,谢家都会迎来一波清洗,说清洗只是两个字,下面却都是人命。”辞盈说着说着,就安静了下来。 朱光看出辞盈的心思不在此,轻声道:“要去看看公子吗?” 今天已经没有下雨,外面天色不错,还出了太阳,辞盈看着,却看见了满目纷飞的雪,她是从昨天才明白,她原来是接受不了谢怀瑾的死亡的,起码,辞盈手颤抖着放下碗筷,他不应该这般死。 朱光跟着辞盈一起去了,进到屋中发现墨愉早已守在一边。 床榻上的人很安静,惨白的一张脸却依旧风姿绰约,那双好看的凤眸安静地闭着,睡姿端正。 辞盈只看了一眼,就走到了窗边。 房间内没有人说话,只有大夫来回踱步的声音,辞盈看着日头一点一点上,太阳眼见着就要爬到头顶,但谢怀瑾始终没有动静,就如她进来看的那一眼那样安静。 太阳越爬越高,辞盈没忍住回身看了一眼谢怀瑾所在的地方,青年面色苍白,那双眼没有一丝睁开的痕迹。 有什么东西将辞盈的心狠狠攥紧,她恍惚间看见谢怀瑾睁开了眼,但眨眼的一瞬,床上却又只剩下谢怀瑾闭着眼睛的身影。 大夫的叹气声越发大,辞盈眼眸垂下来,手按住自己的眼睛,她希望着有奇迹发生,但没有,一直到太阳要落下去,谢怀瑾仍在昏睡着。 房间内的安静变成了寂静,辞盈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真正到了这种时候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走到门外轻声同烛二吩咐过几日回去的事情。 交代完一切后,烛二沉默问:“如若公子死了,尸骨该如何处理” 辞盈手指动了一下,原来已经到了黄昏,她要吩咐的话还没出,里面突然传来了朱光的声音:“公子!” 辞盈回身,越过重重的人影,就那么看见了谢怀瑾那双眼睛。 知道谢怀瑾醒过来了,她反而有些站不住,暗中用手撑住后面的桌子,轻声对烛二道:“不用了。” 人群又将那双眼掩住,辞盈坐在院中的板凳上,没有第一时间进去。 她看着自己发软的腿,手一点一点攥紧,又缓慢地松开。 这些年,无数的人和事隔在她和谢怀瑾中间,爱、恨,或者释然,有关辞盈和谢怀瑾的故事,早就成为了一笔烂账。 后面,大夫进去又出来,一碗又一碗药端进去,辞盈始终坐在院外,长廊尽头处开着什么花,绚烂的一片,辞盈眼眸变得模糊,她用帕子擦了一下脸,一点一点走到长廊尽头。 她摘了一朵花,紫色的,很小的一朵,她揪下来一片花瓣放入嘴中,在吃到根部的时候尝到了一点甜味,但唇中仍旧被苦涩裹住,辞盈在长廊下坐下来,眼前又浮现谢怀瑾那双眼睛。 一直到天色暗下来,出入的人和药才停下来,辞盈望向门口,始终坐在长廊处没有进去。 房间内。 墨愉同谢怀瑾汇报着一路的事情,低声道:“长安那边夫人让人瞒住了,漠北这边料想宇文舒也不敢将消息放出去,按照夫人的安排从和安淮接近的山离开漠北,到了安淮就安全了。” “嗯。”谢怀瑾没有力气,只望向门外。 墨愉低声道:“我去请夫人进来。” 房间内安静了一瞬,但在墨愉转身的时候,身后传来青年病弱的声音:“不用了,天色晚了,让她好生休息吧。” 墨愉只能应下,出门时将房门带上时,里面传来了青年压抑住的咳嗽声。 大夫交代的话语回荡在墨愉脑海间,他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间,沉默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朱光从柱子后面出现,坐到墨愉身边,轻声道:“师父,看在我将公子救回来的份上,可以原谅我吗?” 第52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辞盈说完这一句,声音哑住,顺着阳光其实也不太看得清暗处的谢怀瑾,她眼眸模糊了一瞬,才继续说起朱光的事情:“别让墨愉去,宇文舒那边我会想办法。” “不用,我本来也没答应墨愉。”青年声音变淡,也没了适才的情绪,甚至没有再看辞盈,只回身望着低矮的床榻的顶。 谢怀瑾缓慢垂眸,比起适才的“愤怒”,此时的漠然更为冰冷。辞盈手瑟缩了一下,但只轻声说了一句“好”就离开了。 辞盈走后,放假内只剩下空荡的一片死寂。 墨愉无声送来了药,谢怀瑾淡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同朱光说?” 墨愉无言,但在暗卫的规矩里,不得像主人隐瞒任何信息,他没有多少犹豫,轻声道:“不准备说,如若朱光向公子问起,烦请公子为我隐瞒。” 谢怀瑾看向墨愉,良久之后还是“嗯”了一声。 这可能是身为谢家长公子谢怀瑾难得的温情时刻,墨愉坐在床边,将一些密信传给谢怀瑾:“宇文拂说过两日想来看望公子。” “不见。”床上,青年淡垂着眸,手指翻过一页又一页密信,他难得问了墨愉一个回答不出来的问题,面色苍白的青年望着窗外许久,等到不知何时的一滴雨顺着屋檐落下的时候,他才很轻声地开口:“墨愉,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情。” 墨愉有些讶异,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公子口中听见过“错”这个字。 就算是这次的事情,在公子口中也不过是“是我大意,不怪谁”,墨愉不知如何回答,但谢怀瑾很明显也不需要他的答案。 ...... 人无法预料未来。 所以在谢怀瑾意识到自己做错时,为时已晚。即便他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操纵着天下的一切,也无法回到过去改变那错误的一笔。 曾经的戏谑和恶终于一日会发酵成苦果,即便还未发生,但谢怀瑾已经看见了未来,但他和辞盈,本来也没有什么未来。 辞盈部署了计划,要对宇文舒偏远一些的势力动手,先搅碎一些,等回到了长安再想办法对宇文舒动手。 谢怀瑾暗中让墨愉拦了下来。 这件事情自然瞒不过辞盈,辞盈也没有去寻谢怀瑾,只是另外部署了计划,但还是被谢怀瑾拦了下来,一次两次三次,谢怀瑾修养期间,两个人一次面都没有见过,却交锋了四五次。 等到计划第五次被打断后,辞盈闷着一口气,朱光劝辞盈说要不就算了,辞盈咬牙,觉得谢怀瑾就是想同自己作对。 只有辞盈和朱光两个人的院子,辞盈将谢怀瑾狠狠骂了一顿。 朱光在一旁咧着嘴笑,辞盈骂人真的......很可爱,只会说什么“幼稚”、“笨蛋”、“愚蠢”,气不气得到公子不知道,反正她被可爱到了。 “可能公子有自己的计划。”朱光认真分析,其实觉得辞盈可以不管公子的事情,毕竟公子如若真的要对宇文舒出手,其实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辞盈安静下来,看着朱光,心中有一口气缓缓泄下。 她能违心地说做这些事情不是因为谢怀瑾,但心里清楚,她现在想对宇文舒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马车上大夫将素衣剪开青年身上斑驳血肉的那一幕。 朱光将辞盈抱住,轻笑着道:“好啦,别再去想宇文舒的事情了,等过几天我们就回去了。” 可是回去长安难道是什么很让人高兴的事情吗? 辞盈看着朱光的笑,觉得真是一团乱麻。 朱光走后,她坐在石凳上,发着呆。 谢怀瑾是怕打草惊蛇吗? 可是宇文舒但凡是个正常人就该知道,谢怀瑾脱困之后一定会被他动手,即便谢怀瑾重伤病死在回去的途中,因为流言的关系,谢家也一定不会放过宇文舒。 辞盈又想起流言。 讽刺的是,在大江南北的流言中,她和谢怀瑾琴瑟和鸣,恩爱异常,天作之合,辞盈将这些词一点一点念出,空荡的院落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 回去长安的时候,辞盈原本选了陆路,但墨愉同她说,公子说要走水路。 辞盈没有意见,水路比陆路颠簸少一些。 有了上次的事情,一行人直接坐得谢家的船。 辞盈的房间在船舱中央,很大,朱光干脆就直接同辞盈住一间了,每日的膳食都是由人端来房间。漠北一行殚精竭虑,上了船后,辞盈骨子里的疲惫也出来了,每日懒散地在房间不愿出去,只写写文章看看书,偶尔同朱光学着舞剑。 朱光有时候对她说起谢怀瑾的事情,比如一直没有见到过谢怀瑾,比如谢怀瑾每日还是要喝许多药,比如墨愉对她的脸色越来越差怀疑是谢怀瑾教唆的,辞盈每次都安静听着,从不回应什么。 一日闲暇时,朱光问辞盈:“不后悔吗?” 辞盈其实一时间没有理解朱光的意思,但很快想到应该是关于谢怀瑾的事情。 后悔吗? 这一次应该不后悔。 朱光在辞盈身边坐下来,认真瞧着辞盈,轻声道:“这一次可能是最好的机会了,以后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长安固若金汤,没有人会蠢笨到对公子动手,辞盈,即便是你,回到长安之后也没办法取公子性命。” 辞盈一眼识破朱光的故作认真,轻声道:“没有到那个地步。” 朱光晃荡着腿,轻声道:“我觉得有。” 辞盈也笑起来:“那天下要死的人太多了。” “辞盈,若有一日公子用他的性命威胁你......” 朱光还未说完,辞盈就认真道:“不会有那一日。” 朱光看出辞盈神色中的认真,没有再说话。 辞盈推开客房的门出去,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她其实不想坐船,毕竟上次坐船的时候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有时候感觉海水在自己身下晃荡,闭上眼就是那日刀柄横在几人脖颈间的场景。 她觉得谢怀瑾是故意的。 她不太开心,其实一直也不开心,生辰之后就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了。那时小碗她们一起回府看她,她是开心的,后面就有了谢怀瑾将李生剥干净送她房间的事情,然后一切就开始崩坏如脱缰的野马一般不可收拾。 辞盈不知道他们还能走向何方。 像这大海上的浮木一样,生不由人,死不由人。 风吹浪打,石块暗礁,辞盈踮脚望着冰森的湖面,眼眸也随着湖水一点一点轻晃。她看向最东边,那里是谢怀瑾的房间,这几日她一次都没有见过他,听朱光说她也就遇见过一次。 “脸色惨白,像鬼一样。”辞盈脑海中浮现朱光的声音,她不知道谢怀瑾是不是病又发了还是根本就没好。辞盈将那些念头都甩出脑袋,回去的之后听见了很轻的一声咳嗽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船舱最东侧的房间里。 谢怀瑾用帕子掩住唇,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他吐的脸色发昏,病症甚至有复发的迹象,墨愉一早准备的克制晕船的东西完整地放在一边,青年甚至没有拆开。 苍白病弱的青年半垂着眸,无声将帕子丢入火盆中。 他坐在轮椅上,轮椅滚动的声音在深夜很清晰,房间里面一直点着灯,青年滚着轮椅到了书桌前,望向书桌上摊开的那一本辞盈写的诗文。 他垂下眸,很轻很淡。 回到长安之后,辞盈听见的第一个消息是苏雪柔早产了,诞下了两个婴儿,只可惜因为双胞又早产,妹妹夭折了,辞盈听见楞了一瞬,问婢女:“苏皇后如何了?” 婢女迟疑了一下:“应该尚好,宫内没有传出什么消息。” 辞盈听着婢女继续道:“男婴一出生就被册封了太子,等到满月的时候就会举办典礼,消息传来的时候夫人和公子要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泠霜姑娘让奴吩咐下面的人准备了几身合适的衣裳,待夫人回来挑选。” 辞盈挑选了衣裳后,有些恍然。 物是人非用在这里并不算合适,但她莫名就想到了这个词。 在她见到凤座上的苏雪柔后,这个词又浮现在她脑海中。 生产完后,即便已经尽力装扮,但再繁重的妆容也遮不住苏雪柔从骨子里散发的虚弱,像是生产已经耗尽了她的最后一丝力气,如今不过是身体里的骨头在撑着肉,只剩下眼神里一点阴郁。 辞盈看了一眼就回头,见到谢怀瑾看着苏雪柔。 谢怀瑾唇角平直,明明是册封太子的大典却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清冷孤傲,没有一丝人气,恍若山间雪。 苏雪柔似乎也在向他们这边看,却不知为什么眼神又跳到了她们身后,辞盈往身后看,却只看见来往的婢女。 苏雪柔收回眼神,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皇帝不耐烦地侧过身,辞盈眼眸复杂地看着,心中甚至在想,是不是天底下的夫妻尽是如此,为了利益结合在一起,貌合神离,苏雪柔刚刚为皇帝诞下两个孩子甚至夭折了一个,当着满朝大臣夫人的面,皇帝的不耐烦甚至摆在脸上。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辞盈注意到谢怀瑾出去了。 再过一会,苏雪柔也出去了。 她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跟了上去。 一处废弃的宫殿里,苏雪柔摆手挥退了搀扶的婢女,直直向着谢怀瑾跪了下去。 一身雪衣的青年眼眸中毫无波澜,只轻声唤了苏雪柔的名字。 “苏雪柔。” 地上的人瑟瑟发抖,那双眼睛愈发混乱,她身上穿着同皇帝一样明黄的官服,但整个人却像被华服裹住的已然枯萎的花。 第53章 这日晚上,辞盈做了一个缓长的梦,梦中浮现了很多人的影子,她熟悉的,她陌生的,最后定格在苏雪柔伏在废弃宫殿地上那张癫狂的脸上。 从梦中惊醒那一刻,辞盈眸猛地抬起,回复一些望向窗外时发现天还未亮,辞盈想了想还是掀开被子起了床,俯身点亮桌上的灯,烛火在眼中跃动几下后,她扶着桌子坐下来。 她捏起笔,想写什么,却又写不出。年少时没有人告诉她,原来长大之后会连诗文都变得枯涩,她很迟缓地意识到灵感是一汪泉水,被漫长的人生耗着,总有枯竭的一日。 她的心一直跳,感觉什么要发生,甚至有了出门去寻谢怀瑾的冲动。 但这个想法只是一瞬,无法支撑她推开一扇一扇紧闭的门。 她预感苏雪柔大抵会找上她,手中的笔顿了又顿,最后将毛笔放了回去。人和人之间可能就是会有一场见面,苏雪柔已经寻了她三次。 今日在废弃宫殿听见的一切让辞盈心悸,她踌躇着,不知道如若苏雪柔继续邀约她是否要去相见。从大婚之后那一次算起,已经有三次了。 隔日,苏雪柔的请柬被朱光递到她手中的时候,辞盈只有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心在那一刻又跳起来,她手捏着那一份请柬,沉思良久后才翻开朱红烫金的封皮,里面是苏雪柔的字。 “辞盈,我时日无多,望能一见。” 朱光在一旁轻声道:“辞盈,要去吗?” 辞盈不知道,她缓慢地将请柬合上,问朱光:“谢怀瑾呢?” “公子?”朱光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道:“按照府中暗卫说的,昨日公子离开宫门后就没有回来过,我也不知道公子在哪里。” 辞盈的思绪却停在了朱光上一句,她迟疑了一声问:“你能号令府中的暗卫吗?” 朱光无所谓说道:“可以呀,一直可以,从前也只有墨愉能管束我,府中其他人我都是能安排的,不过我平常出任务也用不到他们。” 辞盈眉心轻蹙了一下,看向朱光。 朱光被她的眼神看得也不由认真了起来,小声问:“怎么了吗辞盈?” 辞盈看着朱光浑然未觉的模样,轻声道:“朱光,按照你所转述的墨愉的话,你不是谢府的暗卫,又同他断了师徒关系,还离开了谢府,你如何能号令府中其他的暗卫?” 朱光也被问住了,她更小声道:“这怎么了吗?” 辞盈将请帖放到一旁,只觉得心间思绪纷乱,她喝了一杯凉茶,将心间莫名的烦躁压了压,轻声道:“没有,可能是我想多了。” 朱光在一旁补充着:“那些人有一部分是我帮着练出来的,我能从他们那里探听到消息很正常呀,辞盈你是不是有没有睡好,我看你眼底都是乌黑。” 辞盈点头:“嗯,昨天做了梦。” 朱光走到辞盈身后,揉压起一些穴位:“我学过一些,大夫说按压这些地方,晚上能睡得好一些,等以后让婢女在屋内燃安神香,今日晚间再随我舞个剑,保证今天晚上你能睡得很熟。” 辞盈点头,将请帖收了进去。 朱光看见问:“不去了吗?” 辞盈摇头:“嗯,不去了。” 无论苏雪柔知道什么,但就昨天大殿上所见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的事情。辞盈觉得已经够累了,她本也同苏雪柔不相熟,并不想掺和到苏雪柔和谢怀瑾的事情中,无论谁对谁错。 有一刻,辞盈甚至觉得自己在为谢怀瑾辩白,明明按照昨日所见是苏雪柔满身是错,但总觉得......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什么。 请帖被一本本书压住,辞盈提起神去写昨日没写完的诗文,江南那边的计划已经取得了初步成功,现在“李辞”人人喊打,“姜薇”的名号已经传到了长安,她计划着下一步,想着即将举行的科举,心间主意犹豫不定。 宫中的女学初创立,虽然还不成气候,但传到民间一宣扬就是开了先河,下面的地方效仿起来路走的会比宫中的顺,只初期定然会遇见诸多波折,辞盈想着要不要借着科举和女学,趁着姜薇的名声尚盛,推一波。 泠月和泠霜回来汇报外面的事情时,辞盈正将写给李生和谢然的信封起来,低头的时候听见外面敲门的声音,她说了一声“进来”低下头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晕。 泠霜间了,忙从怀中拿了一颗饴糖递到辞盈*唇边,关心道:“主子是不是有没有用膳?” 辞盈撑着头,轻声道:“是忘了。” 泠霜出门寻人去传膳,泠月上前将辞盈要翻账本的手压住:“用完膳再看吧,我和姐姐都整理好了,最近没有大事。” 辞盈也不倔,温柔点了头。 用膳的时候,泠霜和泠月说起外面的事情:“前些日出了一桩奇案,青楼中一女子被两个富商争夺豪掷千金,谁也没有争过谁,一人半夜,结果隔日清晨老鸨去寻那女子时,看见其自缢在了房中。” 辞盈咽下一口小米粥:“官府怎么说?” 泠月撑着手:“没传出来,事情刚开始传的满大街都是,后面又都销声匿迹了,那日撞见女子尸体的老鸨都换人了,青楼倒是照样在开。” 辞盈有些用不下去,放下碗筷。 泠霜看了一眼泠月:“好了,让主子吃饭。” 泠月不好意思笑笑,辞盈摇头:“和泠月无关,可能是天热了,我没有什么胃口。”辞盈说着,内心微微发皱,用茶水压了压心间的感觉。 泠霜和泠月对视一眼,泠月小心道:“主子,你是不是怀孕了?” 辞盈一口茶咳嗽了下去,有些被呛到,躬身吐了出来,眸色复杂地接过泠霜递过来的干净帕子轻声道:“别胡说。” 这样看着反而更像了,泠霜忙起身,泠月出门要去寻大夫,辞盈想拦都没有拦住,扶着泠霜的手无奈说:“真没有。” 泠霜用帕子给辞盈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那让大夫来看看也好,主子脸色也不太好。”言语间竟还是不相信的意思。 辞盈无奈,不好意思说成婚四五年了她都没有同谢怀瑾同过房。 泠霜将帕子放下,见到辞盈羞红的脸,温声道:“主子,怀孕了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只是女人怀孕生子如走鬼门关,如若有了,主子定要小心一些。” 辞盈脸皮发烫,轻声道:“我知道,但是真的没有。” 泠霜见辞盈说的真切,明白恐怕是她和泠月误会了,轻笑着道:“那大夫来为主子瞧瞧,我和泠月也放心一些。” 辞盈不好说什么了,很轻地点了点头。 ...... 谢怀瑾坐在马车上回来,入府恰好看见了泠月匆匆忙忙领着大夫往辞盈的院子去,泠月太着急了,甚至没有看见谢怀瑾。 “去看看怎么了。”青年温声吩咐一旁的人。 烛二领命,转身向着辞盈的院子去,半晌后带回了消息,彼时谢怀瑾已经到了书房,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红漆木盒子的锁扣上。 “回公子,打听清楚了,是去为夫人请喜脉的。” 木盒陡然盖下,青年面不改色将手指拿出来,抬眸望向烛二:“那大夫如何说?” 墨愉低头看着地面,烛二轻声道:“说夫人只是天热了胃口不佳,并未怀孕。” 书房内安静了许久,良久之后,青年才淡声道:“出去吧。” 很快,书房内只剩下谢怀瑾一人。 他看着面前红漆木的盒子,手指轻柔地摩挲着那颗珍珠,良久之后才缓慢地垂上眸。 是李生,还是旁人? 其实好像也不重要。 书房的窗被风吹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深夜了,谢怀瑾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衣,步到了辞盈的院子。 奴仆见了他自然不敢拦,他轻声推开门,坐到辞盈床前。 屋内只留了一盏安睡的烛火,房间内燃着安神香,床边放着书,辞盈睡得并不太熟的模样,谢怀瑾将书小心拿起来,坐下去,看着辞盈蹙起的眉。 他伸手在辞盈眉心一点,往日这般辞盈眉间的小川就会散去。 但这一次没有,青年冰凉的手指停留在少女蹙起的眉上,半晌之后化为轻柔的抚摸。 辞盈睡得本来就不太熟,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着睁开眼,然后就看见了谢怀瑾。 对于她突然醒,青年似乎有些意外。 月光从窗外淌进来,辞盈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再去看谢怀瑾的眼睛就没有了意外的情绪,青年看着她瑟缩的身体,只轻声说了一句:“你醒了。” 辞盈看向窗,又看向门,捏紧被子:“你怎么在这?” 谢怀瑾看着辞盈,淡声道:“烛二说你请了大夫,我过来看看。” 辞盈于是想起白日的乌龙,脸上不由红了一些:“我无事。”她甚至不想和他计较又监视她的事情,只觉得很晚了,算了。 但谢怀瑾好像没准备这么算了。 两人对峙间,难得是谢怀瑾先开口说话,但很快辞盈就明白了什么叫说了不如不说,因为下一刻青年那张好看的唇就说出了辞盈实在听不懂的话。 “怀孕损伤身体,你年纪尚小,房事的话切忌不要怀孕。” 辞盈思虑了很久才明白谢怀瑾在说什么,她抬眸向谢怀瑾看去,房间内烛火微弱,她却还是看见了青年的眼睛。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注视,摸了摸她的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他们之间其实已经鲜少有如此柔和的时候,如若......如若谈论的不是这般奇怪的话,青年看着辞盈,少女的脸上还有刚才睡觉的印,他伸手轻轻地碰上去,想一点一点揉平。 半夜,青年声音温和:“大夫说的话也不要全听,书中说即便是来葵水的日子也有怀孕的可能,喝避孕药会损伤你的身体,服药的事情让旁人做就好了。” 第54章 辞盈听见祠堂走水的事情已经是隔日清晨,她轻蹙眉看向带来消息的泠月:“火势这般大,可有人伤亡?” 府中的事情大多由她安排,唯祠堂有些特殊。百年来,谢家祠堂都是由长老堂那边管理,祠堂所在的位置距离她住的院子极远,几乎是两个方向。 也正因为此,昨日深夜莫大的火势都没有传到她耳中。 泠月摇头:“主子放心,没有人受伤,就是祠堂都烧干净了,我早上远远去看了一眼,一眼看过去只剩一片废墟了。” “可知是如何起的火?”辞盈揉着额头,让一旁的泠霜去将屋中的香熄灭了,虽是安神用的,但她总有些不适应,脑子总晕晕沉沉的。 泠月继续道:“府中传的是看守的人玩忽职守,外面的柳絮飘进去,不知道怎么就燃起来了,看守的人怕担责,连夜跑了,其他人发现火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辞盈没有再问,只是揉着额头。 外间的雨明明停了一日,但空气中依旧带着雨气,才清晨,雾湿漉漉地笼罩着天空,辞盈出门的时候眉心又是蹙了一下,她说不清心中的烦闷感,远处风压着雾,池塘边的垂柳随风僵直地摇曳着。 辞盈还是吩咐泠月注意一下祠堂那边的事情,虽同她无关,但到底是府中发生的事情,作为主母总得关心一番。 泠霜熟练地为辞盈披好衣裳,轻声道:“主子可要去花园里散散步。” 辞盈轻应了一声,泠霜拿了一盏灯又吩咐身后的婢女准备好养生的药膳,等辞盈回来能用。辞盈想说不用,却被泠霜扶住手:“主子这两日眉心紧锁,面色虚浮,再不调养一些,怕是又要惹病。” “只是未睡好。”辞盈温声道。 两人行走在清晨的浓*雾中,泠霜手中的灯笼也只能照亮前面一片,灯笼的光融在雾中,将两人周身的雾散开一些。一路到了花园,一行人在亭子里歇息下来,辞盈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无端地觉得心悸。 “还要下雨。”泠霜俯身为辞盈抚摸着背,轻声道:“主子这两日可要换厚一些的被褥,前些日的薄被待到再降温怕是会寒了。” 辞盈摇头,蹙眉看着外面的雾:“吩咐人将府内的柳絮清理一番,祠堂那边明火太多又多书册,可能因为才走水了,府中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地方,让负责的人注意一番。” 泠霜应下,轻声道:“主子放心,现在本也不是干燥的天气,祠堂的事情想来也是巧合,不会再发生了。” 辞盈点头,看着被泠霜放在地上的灯笼,火苗在里面一跳一跳,恍若在她胸膛里面的心,半晌后她揉了揉自己额头,觉得自己这几日的确没有休息好,心中不知怎么就很是慌乱。 “回去吧。”辞盈低声道。 大雾的天气持续了数日,在朱光回来的那一日才有所消散,雨水顺着朱光的脸颊落下来,耳朵上的伤口已经成了深色的疤痕。 朱光将剑放在桌子上,笑着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辞盈。 辞盈一看,是个木笼子,里面有一只翠绿的鸟,和“高兴”生的很像,几乎是同胞兄弟的地步。 朱光笑着说:“去的路上看见的,回来发现还在,想着有缘就抓了起来。也不是抓,也是巧,辞盈,我一伸手,这翠鸟就落在了我的掌心。” 辞盈低头看着鸟,这几日来第一次笑了笑:“嗯,有缘。” 朱光将翠鸟递给辞盈,撒娇道:“辞盈可以为我养两日吗,我没有养过,这么乖的小雀我养死就不好了。” 见辞盈笑着看过来,朱光作出一个“拜托拜托”的手势,辞盈自然答应,轻声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再接走就好了。” 朱光趴在辞盈身上,水汽也染了辞盈一些。 但朱光整个人暖洋洋的,于是身上的雨气和外面也有些不同,辞盈用帕子擦去朱光额间的雨珠,轻声道:“如何?” 朱光低眨了眨眼睛:“没找到,寻过去时他们说那家人早就死了,我其实也记不清了,本来也没有什么执念,没找到就算了,家人这东西嘛......” 朱光无所谓道:“我才不需要。” 辞盈摸了摸朱光的头,朱光顺势将头埋在辞盈肩膀上,叫道:“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墨愉什么时候理我,早知道我就不用书中那些法子了。” 辞盈温柔听着,其实也明白,朱光和墨愉两个人之间是割舍不断的,即便朱光一直同她说着墨愉又不理她了又怎么了,嘴上埋怨担忧甚至气恼,但其实朱光心里清楚她和墨愉将话说的再难听,两个人也割舍不开。 “哪里来的书?”辞盈笑着问了一句。 朱光将嘴悄悄贴在辞盈耳边:“公子暗室里面看见的。” 辞盈惊讶,略带迟疑:“他还会看这样的书?” 朱光声音低了些:“不是,是谢清予的,谢清予出家之前将东西给了公子要公子好好保管,公子将东西都放在暗室里。” 辞盈又一次听见了谢清予的名字。 她轻声道:“这样啊......” 朱光又哈哈笑起来:“还有很多东西啦,比如谢清予写了没送出去的情诗,自己写的小说手稿,被旁的小姐送的手帕,很多很多,将公子的暗室堆了一半,我有时候惹了墨愉生气就躲去公子暗室里,墨愉不会进去。” 辞盈安静地听朱光讲着,偶尔能从里面看见不一样的谢怀瑾。 外面雨一直下,一直到朱光走的时候,也还在下。 辞盈将朱光送到了长廊处,看着朱光走远后回到书房,坐下来处理事务。胸口不住的心悸散去一些,提笔却发现笔墨直直滴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信纸已经黑了大半。 乌黑一团盖着,原本写好了的那部分也不能用了,辞盈轻叹一声,将信纸揉了放到一旁,揉了揉自己额心。 不远处两只雀鸟,小碗送过来的那只叫着“高兴、高兴”,朱光寄养在她这里的那只立在杆子上一动不动,很久以后那双同羽毛一样翠绿的眼才眨了眨。 辞盈又站起来走了走,提神一些后继续去处理府中的事情。 ...... 又等待了两日,朱光还是没耐住,直接去找了谢怀瑾。 半个月不见,朱光总觉得公子变得更难接近了一些,青年神色实在太冷,朱光开口都小心翼翼的:“公子,你知道墨愉在哪吗?” 谢怀瑾手中的笔停了一下,没有看朱光,只淡淡摇头。 朱光轻咬了唇,明知道面前的公子在骗人又无可奈何,她也就寒暄寒暄,哪里真是问的这个问题,朱光讨好地在谢怀瑾对面坐下来,低头道:“我知道错了,公子你就告诉我墨愉在哪,我去向他道歉嘛,生气也不能气那么久,他都好久没有理我了。” 朱光卖着委屈,往日谢怀瑾面无表情看一看就会指一个方向,但今日谢怀瑾只是说:“朱光,你有自己的名字了。” 朱光楞了一下,不明白什么意思。 她向谢怀瑾看过去,才发现公子的脸色苍白,浑身上下都透着病气,纤细的手腕上多了些许火燎的伤痕,朱光蹙眉:“烛一烛二是废物吗,怎么又让公子伤了?” 谢怀瑾平静地看着朱光,声音同样平静:“朱光,你太任性了。” 朱光想反驳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她看着一脸淡漠的谢怀瑾,明白公子今日是不会告诉她墨愉在哪了。 她求和着:“公子最近有没有什么想杀的人,几个都行,或者我抓几个回来让公子开心一下,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应该做那些事情的,我真的知道错了公子,我说我不当暗卫也是骗人的,我不是一直都在辞盈身边吗。” 朱光小心说出辞盈的名字,祈祷着。 但这一次,谢怀瑾只是淡淡说:“没用,回去吧。” 朱光努起嘴,轻声道:“那我自己去找,公子你太过分了,我一个月内不会帮你杀人了。”说完,朱光就跑了。 谢怀瑾看着朱光没有关紧的门,缓慢地垂上了眸。 燃着香的书房内,青年一身素白的衣裳,只头顶的玉冠有一点翠绿,其他地方都白得出奇,衬得苍白的脸越发苍白,像高山上皑皑的雪,清寒之余,尽是寂静。 ...... 三日后,辞盈提着裙子匆匆跑去刑堂,这是自上次房中避子药后她第一次见到谢怀瑾,青年脸色惨白,脖颈间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半垂着眸冷冷看着地上的朱光。 朱光被烛一用脚压着跪在地上,平日用的软剑碎成两半落在地上,手指上全是血,眼眸通红地望向高座上的谢怀瑾。 除开烛一以外的暗卫都守在刑堂附近,见到辞盈低头,辞盈没有被阻拦但是对上谢怀瑾看过来的眼心跳的越来越快。 她在谢怀瑾淡淡的眸光中,颤抖着手,一点一点走到朱光旁边。 “辞盈,过来。”谢怀瑾轻声道。 辞盈捏紧衣角,看向朱光,朱光却没有看她一眼,只红着一双眼狠狠盯着高堂上的谢怀瑾,她还要反抗的时候,被烛一一脚踩跪下去,辞盈看得不由大喊:“谢怀瑾!” “过来。”青年还是说。 辞盈捏紧手,跪下来将朱光扶起来,见朱光唇角有血身体里的愤怒也起来,看向谢怀瑾:“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朱光?” 她伸手将踩住朱光的烛一推开,但烛一纹丝不动,朱光喊着:“辞盈,不关你的事情,你走。” 辞盈哪里走得开,她轻声问:“到底发生什么了?” 不远处,青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辞盈身体背对着他,以一种保护的姿势将朱光护在身后。 第55章 墨愉同谢怀瑾说起自己的死亡时是一个平常的午后,墨愉那时还是穿着那身常年不变的黑色锦衣,说话语气平淡,像交代已经完成的任务一般交代完自己的后事。 后面提到朱光,墨愉的脸上才有些情绪。 一身黑色锦衣的墨愉跪在地上,人生中第二次相求于面前的青年。 第一次是因为朱光,第二次还是因为朱光。 谢怀瑾听着墨愉一点点安排的后事,他一一应下,等墨愉走后,他寻到了长老堂唯一残留的长老——二长老。 不同于长老堂其他长老,他早早向谢怀瑾投了诚,故而留下了一条命,但也只留下一条命,深山里,瘸着一条腿的老人拄着拐杖从屋外回来,身上背着柴火,看见破屋面前一身雪衣的青年,脸上浮现些许意外。 岁月好像磨平了老人的棱角,亦或者谢怀瑾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幼童,身上上位者的气质越发明显,风烛残年的老人行礼:“见过家主。” 谢怀瑾随着老人进去,屋子里面的破败从有缺口的茶杯中仓皇透出来,白水上浮了一层最末等的茶渣,青年修长骨感分明的手按在陶瓷茶杯上,问:“暗卫营的毒有解药吗?” 二长老很慢地摇头:“家主,那不是毒。” 意思是是毒好解,但那不是毒,只是一种能“焕发”生机的药,透支的生命无法从药理上弥补,无解。 谢怀瑾安静坐了良久,转身离去的时候,路边恰好有一片竹叶落在青年肩上,谢怀瑾还未来得及拂落,风一吹,翠绿的叶就那样落了下去。 朱光离开长安的时候,墨愉其实已经下不来床了。但他说想去送一送朱光,于是谢怀瑾寻二长老要了一瓶“药”,亲手递给了墨愉。 谢怀瑾面无表情看着墨愉拿起喝下,没有丝毫的犹豫。 谢怀瑾没有再看,只步到了窗边。 最后的最后,墨愉走到青年身边跪下,也没有说话。 身后归于寂静时,谢怀瑾在桌上看见了墨愉从不离身的剑,他低头从上面解下了剑穗,大抵是系得太紧了,青年解了许久才解开,之前手上的伤口又裂开,一滴血就蔓了上去。 谢怀瑾将剑穗放在暗室,同谢清予的那些东西放在一起。 谢清予的东西多,暗室被占了一半,墨愉的东西很少,他只拿了这一个剑穗。 ...... 朱光擦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先是去同谢怀瑾认错。 她低垂着头跪在撑伞的青年身前,声音全都哑了:“对不起公子,我错了。”朱光一个头一个头磕着,脸上沾满了泥土,手上,身上也全都是。 谢怀瑾淡声道:“墨愉希望我隐瞒他的死讯。” “我没做到,是我对不起他。”青年俯身,很难得地温柔了一些,将朱光从地上扶了起来,轻声道:“抵消了,朱光,好好活着。” 这是那个叫墨愉的人唯一的心愿。 处理完朱光的事情后,谢怀瑾回到了暗室,不出所料,剑穗已经被朱光拿走了,暗室里面又只剩下谢清予的东西,谢怀瑾也没有再寻朱光去要回来。 只回到内室之后,吩咐烛一烛二去这段时间去看着朱光。 烛一烛二对视一眼,烛一低声道:“公子,我们可能拦不住朱光姑娘。” 谢怀瑾无端想到了墨愉那句,他说:“尽力就好。” ...... 辞盈本来想一直陪在朱光身边,但谢怀瑾走后,朱光让辞盈先走。 雨还在下着,朱光轻声道:“辞盈,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辞盈还是担忧,但实在无法拒绝朱光,要走的时候,朱光同辞盈说说不起,说害她和公子又吵架了,辞盈摇头,摸着朱光的头,朱光笑着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别担心,我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 走的时候,辞盈回头看了一眼,那时朱光已经转了回去,跪下身用手一点一点将土堆回去,辞盈不知道心里什么感觉,一路回到院中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 泠霜和泠月忙将她扶住,外面的雨还在不住的下,架子上名叫“快乐”的那只雀鸟还在一直叫着,辞盈洗漱一番也让泠霜和泠月先出去,两个人同样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辞盈只摇头说“没什么”。 门被关上后,辞盈沉默地坐下来,想起那日朱光离开长安那日,墨愉突然来寻她却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事情,只问候了两句就离开了。 应该是来看朱光的...... 辞盈又想到谢怀瑾,她揉捏着帕子,将成为一团的帕子放在桌子上后,犹豫了一番还是出门了,泠霜和泠月见她出来,忙撑着伞过来,辞盈接过来轻声道:“我自己去就好。” 去的路上,辞盈一直低着头,几乎生出转身就离开的冲动,但最后还是一步一步到了谢怀瑾书房前,侍卫们俯身对她行礼。 辞盈将伞递给一旁的婢女,轻扣了门。 一个婢女从里面打开门,也躬身对辞盈行礼,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辞盈已经习惯了,她提着衣裙走进去,又迈过一道门槛才到了谢怀瑾书房内。 青年脖子上已经包扎好了,手上持着一卷书,听见婢女对辞盈行礼的声音也没有抬眸。 里面的婢女给辞盈开门后就出去了,门从身后被关上,辞盈觉得自己的脚有千斤重,但还是向谢怀瑾走过去。 一直到她停在青年身前,青年才抬起那双漂亮的风眸。 对视良久后,辞盈轻声说:“节哀。” 谢怀瑾看了辞盈良久,最后说了句“好”。 两个人沉默地用了一顿晚膳,其间辞盈几次想说今日的事情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看着谢怀瑾下垂的眸,用公筷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谢怀瑾碗中,轻声道:“对不起,今日是我误会了你。” 谢怀瑾一怔,轻声道:“我不吃荔枝。” 辞盈这才发现自己夹的是一块荔枝而非肉,又是一声抱歉后用公筷夹了回来,重新选了一道茄子松鼠鳜鱼夹了过去,半晌对面又传来一句:“我也不吃鱼。” 辞盈又用公筷夹回来,往返几次后发现,谢怀瑾一样都不吃。 辞盈放下筷子,看向谢怀瑾:“那你有什么吃的吗,我去给你做。” 谢怀瑾看了她良久,轻声道:“果子。” 辞盈怔了一下,轻声道:“厨房有果子吗,果子如何做,糖滚的可以吗?”说着辞盈要起身,却在路过谢怀瑾时手被拉住,她怔了一下,随后青年从身后抱着她,外面的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了起来。 青年只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从身后将她拥抱住时,辞盈能闻到青年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她心底到底有些愧疚,顺从着被青年按住肩膀扭过来,一个很轻的吻覆上来,辞盈恍惚了一瞬,但还是闭上了眼。 青年吻得很轻,很温柔,烛光映出两个人相拥长长的影子,外面的雨又一点一点下了起来,随着风吹开窗户发出声响,辞盈睁开眼,发现谢怀瑾一直没有闭眼。 他就那样看着她,吻落在她的眉心,眼眸,鼻子,嘴唇。 她眼眸眨了一下,随后青年就又吻上来,这一次他缓慢地闭上了双眼,风吹过两个人交缠的头发,辞盈犹豫地抬起手,半晌之后轻轻地拍了拍谢怀瑾的后背。 吻住她的青年僵硬一瞬后,原本激烈的吻温柔了下来,辞盈的手一直没有停,可能她也开始了解身前这个人,甚至不需要睁开眼,她听见他的心在落泪。 是从这一刻,她开始觉得谢怀瑾像个活人。 最后的最后,她留了下来,他们其实没有怎么同床共枕过,辞盈躺在谢怀瑾身边时看了青年一眼,他也在看着她,很轻地向她的地方靠了一下,在被褥中握住辞盈的手。 外面的雨还是没有停,辞盈枕着雨声,闻着身边淡淡的檀香味入睡了。 而谢怀瑾始终睁着眼,垂眸看着身侧的辞盈。 辞盈睡觉很安静,除了轻微的呼吸就没有其他的动静了,外面响了一声雷,她下意识向谢怀瑾的方向动了一下,谢怀瑾得以直视辞盈的侧脸,他伸手很轻地碰了碰辞盈的脸。 这一夜过后,谢怀瑾和辞盈的关系有所缓和。 两个人谁也没有提,但用晚膳时会一起,辞盈开始继续接手府外的一些事情,一些拿不准的都会询问谢怀瑾,但很快,辞盈已经能独当一面。 漠北的事情被搁置了下来,谁都没有再说关于宇文舒的事情,就像从前的很多事情一样,睁眼闭眼,让事情就那样过去。 好似这也成为了谢怀瑾和辞盈之间的默契,两个人不再谈起一些永远说不拢的话,偶尔因为一些事情两人有争执时也总是放放就过了,大多数时候是谢怀瑾后退一步,有时候谢怀瑾不退时,辞盈就退了。 只要不涉及到一些人一些事,辞盈就遵守着当初的承诺,她留在谢怀瑾身边。 辞盈开始变得比从前忙一些,朱光在第二日留下一封信就消失了,信中只说麻烦辞盈照顾好她的小鸟,以后她会回来。 辞盈看着那信良久,将信好好地叠了起来,放到了匣子中。 她看向朱光带回来的那只鸟,那只鸟依旧安静,一旁的雀鸟“高兴、高兴”个不停,它一直一动不动睁着翠绿的一双眼看着门外,若不是偶尔还会眨眼,辞盈就又要担忧了。 墨愉死之后两个月的时候,朱光回来了,先来见了辞盈,将那翠鸟接了回去,也是巧,朱光以来,那翠鸟就飞到她肩上,清亮地啼叫起来。 辞盈看着朱光,朱光对着她很轻地笑了笑,朱光好像一瞬间长大了,辞盈笑着笑着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脑中只浮现“命运弄人”四个字。 第56章 雪一直下到了宫宴那日,清晨时分,泠霜打理着辞盈晚上要去宫宴的衣裳和头面,泠月监督着院中的人做着春节前最后的整理。 谢府上下挂上了庆贺新年的红灯笼,辞盈看见时不由有些恍神,她记忆中在谢府的新年都不算好过,有闲暇时刻看着这红彤彤的灯笼,也是头一遭。 雪已经下的很深,如若一日不清理可能隔日就走不动路了,走上一些路裙摆上的线都被雪水浸湿,府中没有人清理的地方这些日下来雪已经堆得半腿高,辞盈偶尔路过花园看见时,总觉得朱光还在就好了。 不知道安淮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情,朱光回来的那日深夜又匆匆离去了。朱光离开时,有来向辞盈辞别,比以往都要正式一些。 辞盈有一瞬的恍惚,轻声问:“会不会太辛苦了?”忙碌了半年才落家几日,晚上就又要走了。 雪光中,朱光摇头,对朱光却说她想试一试。 辞盈还在想朱光想试什么,就听见朱光轻声说:“从前这些事情我都不用做,日日除了练武就是杀人,还曾因为能打败他而沾沾自喜,现在想来,真的有些蠢笨。” 他自然是指墨愉,于是辞盈就说不出话了。 朱光轻声对辞盈说了一声“新年快乐”后,身影就消失在雪中。那个被辞盈捏出来的雪人早就化了,辞盈坐在炭火旁,却还是裹紧了衣裳,不知道寒意从哪涌出来,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冻住。 中午时,烛二带来谢怀瑾的传信,说宫宴前半个时辰他会回府,然后他们一同去宫宴,辞盈让泠霜给烛二倒了杯热茶,问烛二知不知道朱光的近况。 烛二低着头,辞盈看了一眼,突然发现烛二开始变得和烛一很像,安静沉稳,脸上只有数不尽的恭敬,像戴上了一方冰冷的面具。 辞盈回想着烛二以前是什么模样,却发现好像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她的记忆时好时坏,同烛二的交集实在不多,渐渐的,也就都忘了。 于是辞盈又想起小碗,记得从前小碗总是能一眼认出烛一和烛二,也会红着脸反驳她们说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事实。 一些画面浮现在脑海里,辞盈哑然笑笑,心想如果小碗还在府中的话不知道能不能分得出,可能可以,可能也不能了。 说到小碗,辞盈掰着手指算着日子,两月前小碗来信说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如今应该已经五个月了,泠月知道这件事后先是惊讶地捂住嘴,然后高兴地说要去看望小碗。 但府内府外的事务太忙,恰巧她们都有时间的时候天气又不太好,这一耽搁就到了岁末。辞盈吩咐泠霜去准备一份礼,泠霜翻着手中的册子说可是遗漏了哪家,辞盈轻声说:“没有,等除夕过了我们一同去看小碗。” 泠月开心地跑过来:“我早就准备好礼物了,我去拿给主子和姐姐看。”说完泠月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辞盈笑着,泠霜无奈道:“主子太惯着泠月了些。” 辞盈温柔笑笑,和泠霜一起看向从外间跑进来的泠月,泠月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箱子,打开,里面是用上好的柔布织就的婴孩的小衣裳,每一件衣角处都绣了一个“福”字。 饶是泠霜也有些惊讶,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辞盈温声道:“小碗看了怕是要哭了。” 泠月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们是朋友嘛......” 这话还真没说错,一开始和小碗最针锋相对的人是泠月,后来和小碗走得最近的人还是泠月。 辞盈轻笑着点头,泠霜也笑起来。 泠月将衣服放到一旁,又从暖炉里面拿出被烫的红红的橘子,拨开皮小心递到辞盈嘴边:“主子,甜吗?” “很甜,你们也吃。”辞盈咽下口中因为烤熟甜味有些变质的橘子,只觉得身体暖烘烘的,整个人被那种异样的甜包裹着。 门外大雪纷飞,屋子里三个人一瓣一瓣吃完了一整个橘子,又是一封请柬送上门的时候,泠月看也没看,照例想丢到书房的箱子中,但一不小心将请柬落了下去,辞盈和泠霜看着泠月的身影久久未动,出声问泠月怎么了。 泠月还是没动,望着地上的请柬,还有摔下去时摔出来的一个白玉吊坠。 辞盈和泠霜走上前,泠霜将泠月扶了起来:“摔着了吗,怎如此不小心?”泠月没有回泠霜的话,只颤着眸看向辞盈:“主子,这吊坠是小碗贴身的东西。” ...... 请柬被摊开放在桌上,上面只有五个字——“辞盈,来见我。” 辞盈想起什么,走去书房翻开那放着上一封请柬的箱子,从里面拿出请柬打开打开,请柬上面赫然写着:“那个名叫小碗的丫鬟在我手上,来见我,辞盈,否则你会后悔的。” 泠月在一旁焦急地要哭出来:“小碗还怀着孕,皇后她怎么可以......” 泠霜看向辞盈,辞盈又看了手中请柬一眼,轻声道:“没事,没见到我之前她不会动小碗的,泠霜你去寻烛二问公子现在在哪,泠月你晚上同我一起去宫宴。” 泠霜点头下去,泠月也明白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辞盈看着书桌上两封请柬,想了想,还是都闭了上来。泠霜很快回来,只带回来烛二的三个字,泠霜脸色有些难看,低声道:“烛二说他不知道。” 辞盈不算意外,烛二只是一个暗卫,很久以前就在负责她的事情,又哪里去知道谢怀瑾的踪迹。 泠霜轻声道:“烛二之前的传信中说,今日宫宴前半个时辰会回来。” 辞盈点头,现在她也没有别的法子。 人在苏雪柔手中,其实无论告不告诉谢怀瑾,她晚上都是要去见一次苏雪柔的。辞盈其实能猜到一些,宫中频频传来消息,苏雪柔时日无多,熬到年关应该是要熬不下去了。 人之将死,其谋求的东西也很好猜。 无非,是为了那个病弱的太子。 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苏雪柔也不会伤害小碗,说到底是苏雪柔有求于她,她始终不答应苏雪柔的见面所以苏雪柔猜出此下策,逼她定要去相见。 但即便想得清楚这一层,辞盈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心悸,她摸着自己的胸口,外面的雪愈来愈大,辞盈的心也恍若被雪压着,不住地回想起那日废弃宫殿听见的一切。 她站起身,出门透透气,鹅毛大的雪落在人身上是湿的,泠霜打着伞追出来,替辞盈挡住风雪:“主子,别担心,小碗会没事的。” 辞盈点点头,她望着雪茫一片的天空,屋檐下的红灯笼也早就被冻住了,此时风一吹,咯吱咯吱摇着响,辞盈轻声对泠霜说:“再去派人去寻烛二,同他说如若公子回来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泠霜说:“是。” 风雪愈大,一直到傍晚,辞盈都还没有收到谢怀瑾的消息。 于是辞盈明白,谢怀瑾应该是被风雪耽搁在路上了。 对着铜镜,辞盈安静了一瞬,身后的泠月红着眼,眼睛里面是藏不住的担忧。 辞盈拍了拍泠月的手,轻扣了扣手指,房中悄然出现四个暗卫,辞盈没有回身,只轻声吩咐道:“藏在暗处,看准时机......” 辞盈声音停了一瞬,眼眸缓慢垂下,后面的话很久以后她才说:“若是皇后做了什么,直接动手,生死勿论。” 这一句落下,后面的暗卫垂首后都如影子一般消失。 泠月跪坐下来,为辞盈整理裙摆,眼泪啪嗒落在辞盈的裙摆上:“如果很为难的话,就算苏皇后用小碗威胁主子,主子也记得要拒绝。” 泠月哽咽着却咬着牙说:“主子不能因为心软遭了歹人奸计,万万不可以。” 辞盈温柔地看着泠月,轻声说“嗯”,但也说:“放心,我会救下小碗,她因为我牵连到事情中,泠月,相信我好吗,别哭了。” 辞盈拿起帕子擦拭着泠月脸上的泪,抬眸看着外面的天色。 天色已经黑了,雪还是未停下,谢怀瑾也还没有回来。 辞盈坐上了去宫宴的马车,临行前泠霜担忧地说“这会不会是一场鸿门宴”,辞盈也考虑过,但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应该只是苏雪柔的拼死一搏。 苏雪柔所求很好猜,于是苏雪柔等同于将软肋两个字写脸上,以她对苏雪柔的了解,在生命最后关头苏雪柔不会做鱼死网破的事情,就算要做,也不是同她。 但以防万一,辞盈还是拜托侍卫去给卫将军传了消息。 就算脱离开夫人那层关系,她每月主动送去的大笔钱财和粮草,也足够卫将军护卫住她,辞盈盘算着,觉得已事无巨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望向车窗外鹅毛般的大雪时,心还是沉甸的可怕。 她被泠月搀扶着走了下来,泠月自己擦了些粉将红肿的眼睛盖过去了,泠霜不放心到底还是跟来了,辞盈独自在宫宴上落座。 周围的人依旧用各种各样的眼光打量着她,这些年下来,辞盈已经习以为常。 皇帝没有像之前一样要给谢怀瑾下马威,拥着最近受宠的梁妃早早就来了,在众人的目光中,梁妃被皇帝推到了皇后的位置上,大堂内安静一瞬,但很快又像司空见惯一般谈笑起来。 歌舞升平,辞盈也不着急,淡淡饮着杯中的果酒。 总会有人忍不住,一宫婢送膳时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了她身上,泠月蹙眉处理辞盈衣裳上的酒渍:“这么不小心可知道你冲撞的是谁?” 辞盈悄然按住泠月的手,温声道:“无事,下去换一套吧。” 第57章 苏雪柔等着辞盈的回答,眼眸中交错着情绪,死死攥紧辞盈的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辞盈,你想知道的,对吧。” 嘴上说着祈求,语气中却很是肯定。 辞盈想知道,她的嘴轻轻张开,苏雪柔高兴得眼睛都不由变大了些,辞盈轻声开口道:“我可以帮你。” 苏雪柔心中一口气还没有呼出来的时候,就听见辞盈继续道:“我可以为太子i寻一对好的父母,保证他及冠之前都平安无恙。” 苏雪柔眼眸瞪大,想开口继续说什么的时候被辞盈止住,辞盈平静地看着苏雪柔,温身道:“但这不是交易,我不是因为你口中所谓的身生父母的消息而答应你安置好太子。” 辞盈大可以直接答应苏雪柔,是苏雪柔先算计的她,她知晓之后在反悔也不过是策略,但辞盈不想。 苏雪柔跌坐下来,辞盈的眼神让她明白她没可能。她固执道:“为什么,这笔买卖你明明不亏,我甚至没有动你身边的人,我有好好安置。” 辞盈看着苏雪柔的眼睛,认真道:“那你也应该明白,你现在能站在我身前好好同我说话,正是因为小碗安然无恙。苏雪柔,我没有强迫帮助人的习惯,如果你不愿意想为太子谋一个更好的前程,我就当我们今日未曾见过。” 辞盈等着苏雪柔的回答,苏雪柔的眼中明显闪过迟疑,辞盈停在原地,等待着苏雪柔的选择,宫殿内一时很安静,仿佛能听见外面下雪的声音。 半晌之后,苏雪柔还是不说话,辞盈轻声道:“我要先走了,如若你决定好了,日后可以派人告诉我,我的承诺在你死之前都有效。” 赤裸的“死”字让苏雪柔眼眸颤抖了三分,她缓慢松开攥紧辞盈的手,却又在下一刻攥紧,生硬的疼意从手上传来,辞盈垂着眸看着苏雪柔。 那个初见如冰雪一般的女子如今像一朵衰败的花,淡去了所有颜色,手指放上去只能揩出些往日的香,苏雪柔用一种很复杂的眼光看着辞盈,轻声道:“好,你能向我起誓,你日后会善待玉儿吗?” 辞盈在苏雪柔的期望中摇头:“苏雪柔,我并非相欠于你,我今日在大堂之中说到的话我会做到,信不信由你。” 苏雪柔咬着唇,半晌之后还是说“好”,她已经走投无路。她眸光复杂看着辞盈,轻声问:“为什么?” 辞盈缓慢地将苏雪柔从地上扶起来,苏雪柔颤着眸看着她,辞盈拂了拂苏雪柔衣裳上的灰:“我不知道你做了多少错事,也无法代替旁人去原谅你,但我为很多人感谢你力排众议在宫中创办了女学,总有一日,天下女子也会如宫中女子一般有入书院学习的机会。” 苏雪柔愣在原地,如何也想不到竟是因为这个,她轻声道:“是你,原来是你吗......”当初她才提出要在宫中创办女学,才提出来,有关她要创办女学的消息宫外就传的沸沸扬扬。 不同于皇帝的昏庸,照理来说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事情,民间的大部分舆论竟都是赞扬,她当时查到了背后是有人相助,为此花费的银钱人脉数不数胜,苏雪柔未曾想到这个人会是辞盈,这个她从来看不起的人。 辞盈轻声道:“嗯,是我。” 苏雪柔脸上满是仓皇,她眸色变得越来越复杂,后退一步但又生生止住,掐住辞盈的手下意识握紧,苏雪柔的踌躇和犹豫写在脸上。 或许是刚知道了曾经帮助过她的人是辞盈,或许是真为自己年纪尚小的孩子考虑,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苏雪柔看向辞盈时满是不确定,声音很轻:“我没有骗你,辞盈......” 苏雪柔不知为何唤起这个名字语调变得生涩,她脑中有什么在打架,最后迟疑地说:“你想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辞盈看着苏雪柔,好像又听见了外面落雪的声音,她像是一根树枝,雪一层一层覆下,她载着层层的雪,被压垂了眼眸,压低了声音。 “不想。” 在苏雪柔惊诧的目光中,辞盈轻声道。 她挣开苏雪柔的手,将苏雪柔头顶乱了的金簪扶正,温声道:“最后的日子多陪陪孩子吧,别想那么多,再陪孩子看看春天,长安的冬天太冷了,苏雪柔,好好地过完这个冬天。” 说完,辞盈转身走了。 苏雪柔一个人站在废弃的宫殿中,因为辞盈的温柔而茫然,她一生中也没怎么见过辞盈这样的人,即便是谢清予,亦是对她有多求。 可辞盈没有,苏雪柔久久看着辞盈离去的背影,沉默于辞盈所展现出来的慷慨。 腹中的疼痛让苏雪柔跌坐在地上,可从始至终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辞盈,她好像明白为什么谢怀瑾那样的人也会因为辞盈而驻足,苏雪柔轻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远处的一切在泪眼中变得模糊。 远处,辞盈被一直等候在殿外的泠月和小碗搀扶住,泠月说着大夫说的话,辞盈弯下腰很轻地摸了摸小碗隆起的肚子,不知是小碗本就瘦弱还是如何,即便只有五个月辞盈已经觉得有些吓人了。 她牵着小碗的手说要好好调养,干脆搬来谢府住半年,等到孩子出生了再回去,小碗摸着肚子轻声说“不好”,泠月上来劝,劝了半天小碗也还是说不好,于是辞盈退而求其次说为小碗请一个医女,平日帮她安胎。 小碗这才同意,看见泠月红肿的眼自己的眼睛也不由红了起来。 辞盈左擦擦,右擦擦,两双红肿的眼一起看*着她,辞盈轻笑着说:“我们走吧。”小碗和泠月都点点头。 几个人一起步入雪中,辞盈回身看了一眼宫殿,还没看见什么就被泠月拉住了手:“主子小心,前面有一块石头。” 辞盈回身,跨过那块石头,路边高高的雪一点一点沾湿了她的衣裙,飞雪漫天,头顶的伞也遮不住天地苍茫的一片白。 回府半个时辰后,辞盈见到了姗姗来迟的谢怀瑾。 青年一看就是匆匆赶回,即便撑了伞肩头也落了些雪,辞盈迎上去温声道:“不是大雪封路了,不用如此匆忙的,家中没有什么事情......”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青年一把拥入怀中。 辞盈很久违地听见了心跳声,她垂上眸,宿在青年温热与冰寒交替的心跳里,主动说起苏雪柔的事情,她轻声道:“我会为太子寻一富商作父母,远离长安,至于这一生如何,任凭造化。” 谢怀瑾认真听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你决定就好。” 辞盈抬手摸着谢怀瑾的脸,轻声道:“你不高兴吗?” 青年轻声道:“没有。”说完,谢怀瑾看向辞盈,温声道:“只是未曾想到大雪封路会赶不回来,承诺了你但是没有做到,让你寻我不见,辞盈,我很抱歉。” 辞盈愣了一下,想说“无事”却陷于青年温柔的眼神,温热的唇覆了上来,辞盈轻柔地闭上眼睛,心中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 那时她想,一切都在变好。 后来她想,的确一切都是在变好的。 除夕后的第七天,宫中传来了苏雪柔的死讯,饶是泠月也有些沉默,对辞盈说:“......恶有恶报。”说是这么说,但泠月语气实在算不上大仇得报,一个近日才见过的人死了,心里多少会有些异样。 辞盈轻道:“世事无常。” 泠霜在一旁端来姜茶:“主子、泠月都喝一杯,都刚从外面回来。” 暖暖的姜茶下去,屋内的气氛好了一些,泠月忘性很快,很快又讲起长安城中的趣事,辞盈听着听着就笑出来,很快又想起什么,一时间有些恍惚。 从前都是小碗同她讲这些,都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每日总能将她的闲暇时间填满,辞盈想起小碗,轻叹了一口气。 她当时还想小碗被抓了那么多日为何她的夫郎一句不语,苏雪柔并没有将小碗的夫郎一起抓起来,按理说早几日夫郎就能来长安同她报信,但一直到苏雪柔忍不住在请柬中放小碗的贴身吊坠她才知晓。 后来送小碗回去之时才发现,猎夫的院子里面立了三座坟,说如果小碗出事了这就是他们一家人的坟,辞盈趁小碗不在问猎夫为什么不去寻她帮助,事情因她而起,苏雪柔的人抓走小碗时定然给猎夫留了话。 猎夫因为担忧已经几日没有睡觉,辞盈问起时猎夫看了眼屋内,低下头道:“小碗说过,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麻烦您,您是贵人,已经救过她两命......” 辞盈怔了一下,那时望着院子中的三座坟,良久没有说话。 回过神,辞盈看着泠月,轻声道:“我还未问过你们,你们也到了出府的年纪。” 泠月口中的姜茶要咽不咽,泠霜也安静了下来,听辞盈继续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打算,我一早就将奴契给你们了,若是你们有旁的打算,都可以同我说。” 泠月和泠霜对视一眼,都跪下来。 辞盈忙起身将两人扶起来,但泠月和泠霜坚持跪着。 向来清冷的泠霜反而是第一个说话:“我们答应过夫人,会一直陪在主子身边。” 泠月也跟着道:“除非死,要不然我们不会离开主子的。” 这一副她要赶她们走的样子,辞盈不由无奈笑了一下,她将两个人扶起来,轻声道:“夫人那时担忧我,但我现在很好,泠月泠霜,我想让你们有选择的机会。” 她声音很认真:“这世界很大,你们也去过定阳,安淮和江南,你们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别的天地,你们无需因为我被困在这里。” 泠月和泠霜都齐齐摇头,一起看着辞盈。 第58章 年幼之时,谢怀瑾总被父亲牵着手走入祠堂,祠堂总是点着很多烛火,远远看上去就是亮堂的一片。 亮堂,亮堂而冰冷,那里常年都是一股冰冷的香火味。父亲常牵着他的手,那是谢怀瑾不高,大抵只到了父亲的大腿处,他需要用仰视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父亲。 这天底下大多数孩子大概都是这般过来的,小小的谢怀瑾向着父亲看过去时,父亲总是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他跟着父亲的眼神向前看去,就能看见祠堂中明亮的烛火和乌泱泱的人。 肃穆,庄严,在这一片寂然之中,谢怀瑾往往望向谢清正,自己的父亲。 作为家主,大多数时候,父亲总是会领香。 等父亲敬完香,就会将三柱香放在他手中,让他对着牌位祭拜。祠堂中很多人,但大多数人都没有脸,亮堂的烛光照在那些人脸上,留在小小的谢怀瑾脑中的只有虚无的一片光。 这里面唯一拥有面孔的是父亲,是牵着手带领他走入祠堂,将他交到长老手中的父亲,他年纪太小,于是父亲高大的身躯巍峨,对他而言是高大的一片,如山,如海。 姨母说的对,谢家不擅长培养君子,只擅长培养披着君子皮的怪物。 父亲是谢怀瑾见到的第一个怪物,他后来也变成了一个怪物。 在没有发现父亲是一个怪物前,谢怀瑾曾拥有过那个年纪对于父亲的一切孺慕。 直到父亲带着他走上那处山顶,他发现“兽论”的真相,却又不仅仅是兽论的真相...... 那时他看了父亲很久,但父亲始终没有回过头看他。 祠堂里面的人渐而有了脸,他们太擅长,或者说谢家太擅长培养一个“君子”,谢怀瑾一步步成为了谢家历代长公子的模样,不同的是,他比之前的历代家主都要优秀,浑然天成地在那些人满意的目光中肩负了谢家的未来。 唯有一个人看他的目光不同,少年时的谢怀瑾看向身前的人,父亲用余光冷漠地扫视着他,他读懂父亲眸光中的复杂,却依旧如清风朗月一般。 他明白父亲不会出手,父亲不会对年幼的自己伸出手,也就不会对这些垂垂老矣的长老们报以任何的怜悯。 父亲总是沉默的一片,后来连死,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唯一为他添的乱子,更像是临死前随意挑选的玩意,也不知在供谁取闷,亦或者父亲同样是痛恨的,只是他懦弱,懦弱,远比他的沉默要来的多。 母亲这个词不常出现在谢怀瑾的生活中,一直到三岁前,谢怀瑾都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林家大小姐,当时林家家主的大女儿。至于其他的,没有人会说,父亲不会,外祖父母不会,后来......慢慢的有一个人会。 那人是他的继母,亦或者他更愿意用姨母来称呼她。 第一次见姨母,是父亲要出去很长一段时间,临走之前,父亲说有一人你需得去请安一次,他问父亲是谁,父亲迟疑了很久说:“是你的母亲。” 谢怀瑾未言,那是他已经六岁,才通过了“兽论”。 父亲照例走在前方,他不再会牵起他的手,留给他的只有高大的背影。他去了那个院子,正巧碰见姨母正在哄才三岁的二妹,二妹叫谢素薇,身体不好,从生下来就几乎被药泡着长大,在二妹没有另外有院子之前,姨母的院子中总是有一股重重的药味。 他听着父亲的话向姨母行礼,姨母安静良久后仔细看了他良久。 父亲走后,姨母同他说:“殊荷都长这么大了吗?”一直到现在,谢怀瑾都记得姨母当时的笑,他看着姨母,姨母轻声道:“同阿姐生的很像。” 他不曾听人提起自己的母亲,于是问:“哪里像?” 这一下似乎将姨母问住了,姨母又看了许久,说:“哪里都像。” 后来,在闲暇之余,他喜欢去姨母那里,偶尔帮姨母带一带二妹,说是带,其实就是推着轮椅上的二妹散步,二妹是很安静的一个孩子,见到他时会轻轻地喊一声哥哥。 后来......长老们发现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家人呆在一起,他没有耽误任何的事情,将父亲和长老们给他布置的任务都完成的很好。 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也依旧不被允许。 那是他第一次反抗长老们,那大抵是他最幼稚的一次,他用长老们的话质问长老:“你们也有家人。” 长老们低头笑着,笑声回荡在明亮烛光的祠堂内,最后齐刷刷地抬眸冷漠地看向他,领头的一个长老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冷漠的说:“可是长公子,你不需要有家人。” 很快,谢怀瑾就明白了长老们当时的笑。 二妹生了很大的一场病,差点死在了那个冬天。他又看向父亲,父亲依旧只是漠然地处理着府内府外的事情,做着一个家主该做的事情。 于是谢怀瑾明白了。 没有人能一次明白,谢怀瑾明白也花了两次。 此后,他主动远离了姨母和二妹。 十一岁时,谢怀瑾喝下了绝嗣药,谢清予有拦着但是拦不住,最后叹气了一声说天下哪里有解不开的事情,如若他可以和那时的谢清予说话,大抵会说,有的。 谢清予,有的,未来你为了一人生了又死,出家了甚至肉身消灭了都没有得到安息,即便如此,你每一次都告诉我你不怪她,你甘之如饴。 谢清予说何必呢,谢怀瑾但是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身体中淌着谢家的血。” 他要谢家消弭在历史的尘烟中,他这个承载着谢家血脉的长公子亦然。 谢家的血,就不该继续流淌在世间。 十三四岁时,谢怀瑾已经做到了谢清正及冠才做到的事情。谢府内一连死了很多人,府中猜测纷纷,却没有人敢将言论落在他身上。 那些长老愚笨不知,父亲沉默不语,姨母却不知如何猜到了。 他再去见姨母时,姨母没有说话,只是用比从前更复杂的眼眸望着他。 那时谢怀瑾就明白,他真的没有家人了。 他淡淡问姨母,是否要离开谢府。 姨母看了他良久,还是摇了头。 那好像是他们漫长岁月中唯一的对话,后来他收到了一封画卷,打开,里面是同他有三分相似的脸,只有三分。 他想,这是他的母亲。 辞盈出现在他生命中是一个意外,如果年少的他知晓日后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生命中,他会不会改变一些,谢怀瑾不知道。 但当晚上用膳时辞盈轻声说“谢怀瑾,我想有一个孩子”的时候,谢怀瑾手指有一瞬的僵硬,外面大雪纷飞,屋子里面却很暖,他在辞盈的院子中,周围都是按照辞盈想法布置的一切。 他温声说:“怎么突然想要一个孩子” 辞盈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碗筷,随意说:“好像也应该有一个孩子了,从前你说我年纪太小,现在应该不算小了,同龄的人似乎都有一个孩子了,上次五小姐带着她的孩子来拜见,我见了见,竟也觉出了三分可爱。” 辞盈说的漫不经心,对面良久没有说话时,她才抬起眸。 她问:“谢怀瑾,我们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她问的太真挚,让谢怀瑾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捏紧手中的筷子,声音却还是温和:“如若你想要,我们可以从旁系失去双亲的孩子里挑一个你喜欢的。” 辞盈认真说:“可是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昨日寻大夫为我诊脉,大夫说我身体很好,生育一个孩子完全没有问题。” 谢怀瑾看着辞盈,许久没有说话,他轻声说:“我给你带了糖葫芦。” 辞盈看着谢怀瑾,一直到糖葫芦被青年递到她手中,她的眼眸才慢慢垂下来,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同谢怀瑾说这番话,她也肯定不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她只是想知道,谢怀瑾嘴里到底能不能有一句实话。 她实在不想同他算过去的账,但她又不得不算,但太多次了,以至于她还没有开始说已经觉得疲惫,于是她自欺欺人一般折了个中,换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来说。 少女看着谢怀瑾,很平静地说:“可我想要有一个孩子,谢怀瑾。” 青年看着辞盈手中的糖葫芦,辞盈接过之后就放到了一旁,他的脸上变得有些僵硬,开口说:“那我去为你寻人。” 辞盈轻声道:“我没听清,谢怀瑾,你说仔细些。” 青年那双好看的凤眸同样也看着辞盈,半晌之后,他温和说:“我去为你寻人,如果你一定要一个孩子。”像是怕辞盈误会,谢怀瑾补了一句:“不会是李生,辞盈,我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 辞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怀瑾,轻声说:“谢怀瑾,我还是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吧。” 谢怀瑾眉也就那样看着辞盈,轻声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李生那样的吗,等到科举结束了,我带你去琼林宴上挑选。” 辞盈问:“如若旁人不愿呢?” 谢怀瑾说:“不会的。” 辞盈很轻地笑了起来,她看着谢怀瑾,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谢怀瑾早早喝下了绝嗣药,她一直同谢怀瑾说她想要一个孩子,谢怀瑾能给她什么呢,她肯定也不是要谢怀瑾真的给她一个孩子。 那她想要什么呢? 辞盈看着谢怀瑾,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时她要的只是一个坦白。 他对她坦白,她就当做谢怀瑾坦白了一切。 但没有,青年抚摸着她的头,温和笑着:“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男孩要叫什么名字,女孩要叫什么名字,还是我们先都取一个。” 第59章 “宇文拂的事情我有错。”青年缓慢地落下一语,声音仔细听有些颤抖,但脸上还是维持了一贯淡然的皮,他看见辞盈冰冷的双眼,声音又轻了些:“我当时的确......告知了宇文拂茹贞同你离开长安的消息。” “宇文拂追上去在我意料之内,但我清楚宇文拂不会伤害你和茹贞,府中的人也一直在暗中跟着。” 辞盈冷淡地看着谢怀瑾,这句话和承认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她看着谢怀瑾,只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其实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当时的事情了,但她依旧记得驿站雷雨的那一幕,很多次她从梦境惊醒,都会觉得自己还在那个客栈里。 她看着谢怀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青年嘴中听见什么。 她用手拨开这个拥抱,轻声道:“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了,你可能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总是用我的想法去想你,将你想的太好也太坏,可能你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只是折中,有趣时哄上一哄,无趣时直接离开,而你的玩乐落在我的身上,就变成太重的一笔。” 辞盈冷静地分析着,想起之前争吵的话,像是一次性要将话全部说了,她缓慢思虑着:“谢怀瑾,是我不对。你从前总说我偏袒那些人,我仔细想了想,可能是吧。” 她轻描淡写着,其实已经没有感觉了,连言语都变得温和起来:“可能只是我的心先我一步明白欺骗,我总是连自己都骗,幸好选择没有骗人。” 谢怀瑾如一座雕塑立在原地,淡青色的素衣将他的脸衬得很白,眉眼间也没有往日从容的笑意。 辞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了,她最后看向谢怀瑾:“让我离开吧,谢怀瑾,你有你要做的事情,我有我要做的事情,我们再纠缠下去只会变成两具年轻的尸体,我不想我手上沾的第一个人的血是你的,抛开这些纠缠,我们中间其实没有大仇大恨。” 最后,辞盈轻声道:“你继续操纵你的人心,谋求你的天下,我当我的辞盈,你知道的,比起谢府主母,你的夫人,我更喜欢做辞盈。” 谢怀瑾看着辞盈无波无澜的眼睛,轻声道:“你可以继续当你的辞盈。” 辞盈直直盯着谢怀瑾:“不,在你身边时我就不是了。” 自由可以是很多东西,唯唯不能是两相欺骗下的产物。 临走的时候,辞盈没有回头。 大雪漫天,一直到辞盈走了许久,谢怀瑾都安静地站在原地。 从前这般时候,墨愉会出来,但等待良久,谢怀瑾也没有看见墨愉的影子,他这才想起来墨愉死了,他眼眸怔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心里也生出一些疲累。 在漫天的雪色里,青年沉默地像被雪覆盖住的枯枝,只有踩上去的时候,才会发出“吱呀”一声响。 他大可以再将人抓回来,像从前很多次一样,然后呢......没有然后,他是一个怪物,他迟早会再做出伤害辞盈的事情,周而往复,就如辞盈而言,他们的归宿只能是两座坟墓。 辞盈甚至不会愿意同他合葬,或者辞盈去死都不会带上他。 这个想法生平第一次让谢怀瑾尝到了恐惧,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原来是害怕死亡的,如果这个人是辞盈的话,他不想看见辞盈变成一座小小的坟墓。 有那么一瞬间他明白了墨愉,墨愉临死前做了那么多,也不过是不想朱光变成一座坟。 谢怀瑾想,那些人说的对,他就是一个怪物。 辞盈......辞盈是他们大婚那日的喜烛,明亮的,美好的,风吹亮蜡烛的灯火,火烧着风,灯油一点点滴落,总会有燃尽的那一刻。 两个人分开的那天,长安连续落了一个月的雪停了。 辞盈其实不觉得她和谢怀瑾是需要送别的关系,但谢怀瑾来了,她眼眸停在谢怀瑾递来的合离书上,上面端正落上了谢怀瑾的名字和手印,漫天雪色里,辞盈接过那薄薄的一张纸,呼吸都有些恍神。 谢怀瑾同意的太快,同之前截然不同,看见和离书之前辞盈一直觉得有阴谋,直到和离书被放到她手中,她心中的石头才落下一些。 青年安静地看着辞盈走远,独身一人回了书房。 提笔欲写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日后他给辞盈寄信大抵辞盈也不会看,谢怀瑾人生中难得有这样的时刻,被巨大的茫然包裹着,不知道日后要去往何方。 长老堂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剩下的再杀就是迁怒了。 按理说下一步应该是谢家的覆灭,亦或者是他的。 但谢怀瑾看见辞盈的背影,明白他再也无法像年少时那般决绝,人死之后如若能化作鬼魂,他定会飘去辞盈身边,像落地归根一般。 可是...... 空荡的书房中,谢怀瑾端坐着,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他放心不下。 他放心不下辞盈。 ...... 辞盈带走了那只叫“开心”的鸟,一路上,开心都叽叽喳喳的,辞盈掰着点心喂她。朱光听闻她要和谢怀瑾合离的消息后,特意从外面赶了回来,朱光没有明说,辞盈却明白,朱光是怕她走不掉。 朱光看着“开心”,手指拨弄了一下:“辞盈,它好亲人,不似我捡回来那只。” 辞盈继续喂了一口点心,轻声道:“多养养,可能就熟了。” 朱光将头放在她肩膀上,就像从前一样,但是再也不会像从前笑得那般肆意了,朱光柔和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辞盈,恭喜你。” 辞盈轻声笑道:“嗯,我也恭喜自己。” 谁都不想再去深究,辞盈这一次为什么能离开。 “公子真的将和离书给你了吗?”朱光轻声道。 辞盈从怀中拿出来,递给朱光,朱光看了良久,对辞盈说:“好,辞盈,真好......” 辞盈也说“真好”,开心还在一旁啄着辞盈手上的碎糕点,泠月和泠霜问辞盈他们现在去何方,辞盈想了想,决定先去江南看看谢然和李生一起办的书院,还有茹贞,仔细想来,她和茹贞也许久未见了。 五日后,她们一行人到了江南。 谢然忙于书院的事情,是李生带着茹贞来接她的,见面茹贞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辞盈真心笑了起来,朱光退至一旁,见茹贞已经恢复了大半意识,只偶尔会不小心提到宇文拂的名字。 辞盈听见宇文拂的名字时,一时眸色有些复杂。 按照血缘关系,宇文拂竟然是她同父同母的哥哥,世界上很难想到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但偏偏就是发生了。 辞盈摸着茹贞的头,觉得这门亲她大抵一辈子都不会去认了。 人和人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就会变得复杂。 辞盈永远忘记不了宇文拂对茹贞做的事情,她抚摸着茹贞的头,轻声道:“以后我都能陪在你身边了。” 这时的辞盈不知道,“都”这种和“永远”一般的词,一句话就是一个誓言。 茹贞眨眼,问辞盈:“不用再回去长安了吗?” 辞盈摇头,轻声说:“我同谢怀瑾合离了。” 所有人都在祝贺辞盈的时候,只有茹贞抱住了辞盈,轻声道:“辞盈会不会很伤心。” 辞盈怔了一瞬,说“当然不会”。 茹贞却只是温柔地看着她,轻声说:“好哦,我们辞盈当然不要伤心。” 辞盈笑起来,茹贞却又摸了摸辞盈的头。 安置好辞盈后,朱光向辞盈辞别。 辞盈有些意外,以为朱光会和她在一起,就像以前那样,毕竟墨愉还在的时候,她们都天天在一块,如今墨愉死了,辞盈以为朱光对于长安应当没有旁的留恋了。 未曾想到朱光只是送她一程,但人生就是这样,辞盈在码头送走朱光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从前那个冬天,朱光带着她跃上越来越高的树,一点一点,地上的人儿化作一个小点,朱光笑着在她耳边说“还能更高”。 而现在,朱光只是安静地站在船头,同她摆手。 辞盈看着,不知道胸膛之中一跳一跳的是什么,人得到了自己年少时想要的一切,却好像还是没有那么开心。 她拥抱着自由,在冬日了冷冽的海风中,明白了失去的滋味。 无关乎任何人,只关乎时间。 她久违地想起了小姐。 世界在她眼中,变成平直的一条线。 辞盈被身旁的茹贞抱住,才回神,她笑着看向茹贞,茹贞却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睛,辞盈轻声说:“我没哭,我只是有些幸福。” 茹贞安静地看着她,轻声说:“嗯,我也很幸福。” 回去的路上,茹贞问:“姐姐现在是不是很有钱了?” 辞盈很郑重地点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买给你了。” 好像是她们年少时喜欢说的话,那时她们总有无尽的烦恼,茹贞总是很羡慕云夏头上新式的珠花,辞盈便说以后她给她买,只是上个月的银钱已经买了糕点。 茹贞总是说“不要”,转身又撒娇问辞盈那什么时候给她买。 “走,茹贞,我们去买珠花。”辞盈牵着茹贞的手,茹贞鼓起脸:“那我全都要!” 辞盈配合说:“好!” 但最后茹贞也只是选了一支,好简单的样式,上面缀着些许珍珠。 辞盈其实记得茹贞以前不喜欢这样样式的,可茹贞好像不记得了,对着镜子戴上之后笑着问辞盈:“好看吗?” 辞盈点头,于是茹贞又开心了起来。 辞盈回身看着江南的大街,匆匆而过的人群只在她生命中留下一瞬的脸,她眨眼就会忘记,却又记着新的脸,真奇怪,人对长大的定义怎么会不止一层。 第60章 四月下旬的时候,大忙人谢然寻到辞盈,请她替书院中的女夫子代几堂课,辞盈自然应允。 半夜时分,她翻着手中的书本,屋子内的灯突然被风吹灭了,她起身重新将油灯点燃,再重新坐下来,却没有了温书的欲望。 书本本就是她从前一点点编撰的,她比谁都熟悉和清楚,她闭上书,拿出朱光前两日给她寄的信,她又提笔给朱光回了一封。 朱光收到信时,已经是五月初,她坐在公子院子前的长廊下,打开辞盈寄过来的信,信中辞盈说:“要到小姐忌日了,再过两月是夫人忌日,我不便再回来,烦请朱光为我烧上一些纸钱。” 朱光烧了很多很多纸钱,双手都抱不下的那种,最后变成了一大团灰,风一吹,就都散开了。 烧的时候,朱光只求了两件事。 一是辞盈平安喜乐。 二是公子活着。 回去时,她看见公子已经开始处理公务,堆积了一月的事务让公子房间的灯从白天亮到晚上,又从晚上亮到白天。 朱光敲门进去的时候,端了一碗药。 谢怀瑾只让她放在一旁,见朱光迟迟不走,青年抬起眸:“有什么事情吗?” 朱光说没有,然后就走了出去。 谢怀瑾看着药良久,拿起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外面的人就听见了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朱光靠在墙上,烛一烛二也不在府中了,其实公子也说她可以走,但朱光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要去的。 如今府中杂碎的事情暂时交给了春华,从前辞盈从老太太院子里带走的婢女。 如今府里人尊称一声春华嬷嬷,朱光觉得府里人将春华喊老了,但春华好像很开心,朱光抱着剑坐下来,腿撑到一侧的墙壁上,靠着柱子睡去。 ...... 在书院代了几日,原先的女夫子回来之后,辞盈就没有再去书院了。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稚嫩的脸,她总是会想起以前的她和小姐。 谢然让她同她一起管理书院,辞盈拒绝了,说自己出银子就好。 谢然问为什么,辞盈思虑了良久,轻声说:“感觉不太合适。” 她没有特意想起谢怀瑾,却在这一刻想起了这个人,她需得承认过去有些话他说的是对的,她总是习惯性去负担太多人的命运。 她看向谢然有些失落的脸,轻声说:“谢然,你做的很好,我之前在长安都听见了书院的名号。” 谢然认真地看着辞盈,她上前一步抱住辞盈,轻声道:“不是我,是我们一起的。书院的名声是通过你的诗文传播出去的,书院的书本是由你编撰的,书院日日开销所需的银钱也是由你提供的,辞盈,这里面也有你的心血。” 辞盈声音更轻了些:“我没有说......” 谢然握紧辞盈的手:“你有,辞盈,事实就是书院没有你根本建立不了,我和李生都不过是踩在你的肩膀上,辞盈,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谢然目光灼灼看着辞盈,良久之后,辞盈轻声道:“我只是觉得我暂时不合适出现在人前,我最近也有在编撰后面的课本,感谢谢祭酒的器重。” 谢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也随着那些孩子胡闹。” 两个人漫步在书院里,时不时有路过的女学生同她们打招呼,谢然一一说着那些学生的名字,辞盈一一将名字和女学生的脸对上,阳光下,两个人的身形无限地被夕阳拉长。 后面的半个月,辞盈大多时间都在编书,其间李生来拜访过她两次,见到小碗都有房间打趣道:“没有我的屋舍吗?” 辞盈没说话,上次的事情之后,她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李生。 李生依旧咳嗽着,面色却比从前好了不少,他轻声唤她:“辞盈。” 辞盈回神,看向李生,眼眸之中有犹豫。 李生笑着坐在辞盈对面,轻声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辞盈点头,声音很低:“我只是觉得抱歉。” 李生又咳嗽了两声,笑着说:“我也早同辞盈说过,当初我是自愿的,退一千步一万步,这样从来不是辞盈的错,为什么要因为他人的行为责怪自己呢?” 说完,李生又咳嗽起来,辞盈忙斟了温茶递过去:“大夫不是说你的病好了些,怎么还一直咳嗽?” 李生温声道:“是好了许多,但娘胎里面带的病,习惯就好,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了,辞盈派人送来的那些药材,都是上好的,大夫说吊命也能再帮我吊二十年。” 辞盈轻轻笑了起来:“那我再让泠霜多送一些来,吊个四十年。” 李生点头:“麻烦辞盈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也没有再提前面留一间屋子的话题,辞盈将自己已经编了一半的书给李生看:“这里我有几处犹豫,你且看看......” 一直到傍晚,泠月送来膳食的时候,两个人才停下交流。 晚膳自然是一起用的,用到一半时,李生突然问:“这次辞盈要在江南留几个月?” 辞盈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等到书院的事情忙完,她可能会去别的地方看看。 比如漠北。 她没准备和宇文拂宇文舒相认,却想去看看已经逝去的娘亲,苏雪柔那封信勾勒出一个陌生柔和的轮廓,她想去看看。 “谢公子不同你一起吗?”李生又问。 辞盈用膳的手卡住,然后不经意道:“不,我同他合离了。” 李生有些惊讶,却还是什么都没问。 辞盈送走李生时,月光轻柔,李生站在辞盈身侧,轻声道:“辞盈,不过万重山。” 辞盈没有说话,只是同李生一起漫步在月光下。 良久以后,她对着李生远走的背影说了一声“谢谢”。 她没觉得轻舟已过万重山,但谢谢茹贞,谢谢谢然,谢谢李生,起码在这一刻,她她拥有很多真挚的朋友。 没等到她自己启程去漠北,已经有人找了上来。 深夜,辞盈院子里面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 辞盈并未睡,编撰的书已经到了最后一部分,她合上书,泠月和泠霜匆匆跑进来,泠月焦急道:“主子,躲一躲。” 辞盈忙将手稿收好,快步走到泠月泠霜身边,用眼神问外面怎么了。 泠霜蹙眉解释:“院子里面突然来了一群人,然后屋子上面又下来很多人,两拨人打斗了起来。” 突然,侧窗翻进来一人,看清人影后,辞盈捏紧身旁泠月的手,一步步向后退。房梁上的暗卫也跳下来,拦在辞盈身前。 蒙面人手捏着自己的面具,笑着道:“小姐,好久不见。” 辞盈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她不说话,只用眼神吩咐暗卫上。 很快屋内也缠斗起来,蒙面人一个打四个一点不落下风,甚至还能分出精力同辞盈对话:“上次看在小姐的面上,我最后也没有杀那个小白脸,可惜小姐好像不是很领情。” 辞盈已经知道了蒙面人是漠北王的人,又知道了漠北王是她身生父亲,哪里还能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一开始就唤她“小姐”。 思虑间,蒙面人已经打败了四个暗卫,一把匕首横到了辞盈的脖颈前,冷声说:“小姐,让外面那些人停下,我的小弟都快死光了。” 言语间辞盈觉得不对,她的暗卫就数十人,屋子里面四个,外面六个,蒙面人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挑四个,外面六个人又如何抵抗得住。 说话间,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辞盈抬眸向外面望去。 小院里面全是尸体,她分不清谁是谁的,但绝对不止她的暗卫。 蒙面人大声说:“停下,我也不取你们性命,你们回去向你们主子报信就是了。” 一道道人影沉默不语,凝视着辞盈的方向。 蒙面人带来的人也停了下来,但就如蒙面人所言,已经死的死伤的伤。 寒风泛到辞盈脸上,悄然间,辞盈衣袖中的匕首翻转上来,却在下一刻被蒙面人打掉,即便蒙面人已经反应得很快,但因为对辞盈没有防范,脖颈下方还是留下了一道伤。 辞盈动手的一瞬间,下面的暗卫也顷刻动起来,两方人又缠斗起来。 眼见着大势已去,蒙面人咬着牙冷声说:“小姐,安分些!”说话间,匕首已经逼近。 辞盈冷着眼看着蒙面人,那张大而滑稽的面具下,是一双棕黑的眼,拥有原始动物一般的野性。 一双宽厚的手搂住辞盈的腰,辞盈顿感不妙之际,一股浓烟从蒙面人脚下散开,她被一只手搂着腾空,几番之后,蒙面人就甩开了后面的人。 其间辞盈有挣扎,但还未出声已经被蒙面人一手刀砍晕。 山洞里,蒙面人摘下头上怪而滑稽的面具,脸色难看,上次抓谢怀瑾抓的太容易,让他以为谢府暗卫不过如此,谁曾想到这一次这么难缠。 死了那么多人,回去又要被骂了。 燕季望向稻草上“安睡”的辞盈,五月的天还有些冷,想了想,燕季还是燃上了火堆。 再出去,果然几个暗卫已经寻了过来。 他冷声道:“我给她下了毒,不想她毒发殒命,你们就回长安告诉那人。”见着暗卫们还要动手,手中的信号跃跃欲发,燕季笑着道:“你们可以想一想,你们抢回去一具尸体,你们会不会变成尸体。” 燕季脸*上笑着,其实心里没有这么自信。 毕竟他们漠北人从不玩毒药那一套。 暗卫们只要进了山洞,手中信号弹发出去,他这次就算翻车了。出其不意没有把辞盈带回去,下次再想带回去就很难了,他凝视着眼前的四个暗卫,手中的暗器准备着。 第61章 辞盈偶尔觉得这个世界很矛盾,她遇见很多很坏的人,却也遇见很多很好的人。例如小姐,例如夫人,例如救了她性命的农户夫妇。 她陪小女孩玩闹时,见夫妇俩正在抓鸡,小女孩轻声道:“鸡蛋,很好吃。” 辞盈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农户夫妇将鸡抹了脖子,提到院子一边用开水烫着毛,俨然一副要做鸡汤的模样。 小女孩好奇地同她一起看着,乖巧说道:“之前爹和娘还说要等鸡一直下蛋拿到镇上去卖,卖掉的钱再买小鸡,小鸡长大了再下单。” 辞盈回过眼神,询问一番才知,刚才被杀掉的鸡是农舍里唯一下蛋的鸡。 鸡汤的香味从小小的厨房传出来的时候,妇人不好意思地从厨房里面走出来,脸上带着些黑灰,对着辞盈有些腼腆妇人:“乡下人家中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只鸡还算滋补一些,姑娘莫嫌弃,再过两个时辰就能吃饭了,还有些山间采的蘑菇,也不知道姑娘喜不喜欢。” 辞盈自然说喜欢,一句“麻烦了”卡在喉咙里,摸着小女孩仰起的头,轻声道:“等姐姐伤好一些了,一定给小宝找最好的大夫。” 小女孩名叫刘朱宝,宝贝的意思,辞盈同夫妇俩人一起唤女孩小名。 小女孩睁大一双眼:“那姐姐,我以后能站起来吗?” 辞盈点头,温柔说:“会的。” 一向乖巧文静的小女孩拍起手,角落里,农户夫妇眼睛都红了。 两日后,辞盈腿上的伤已经不影响行走了,农户家在山中,附近人家很少,辞盈问了农户地形准备向定阳去。 当初她身上的东西被蒙面人收刮一空,玉镯被她摔碎磨尖作了刀片,银镯是茹贞很久之前送她的并不值钱,故而一切只能等到了定阳再做定论。 此时距离定阳还有几十里路,很不好意思,但辞盈只能同农户商量能不能送她一程,农户看着家中的妻儿有些犹豫,辞盈轻声道:“等到了定阳,我就能去银庄取钱,到时候可以直接将大夫带回来,小宝身体不好,同我们一起上路你也不放心。” 妇女推搡了一下农户,农户马上同意了,红着脸摸着头道:“我就是担心她们。” 辞盈当然明白,一连说了很多声“多谢”。 夜幕时分,小女孩自己推着轮椅到辞盈房间,辞盈有些惊讶,轻声问:“怎么还未睡?” 小女孩又将轮椅推前一些,伸出细弱的手臂,抱住了辞盈。 辞盈有些怔住,小女孩同辞盈摆了摆手:“娘说姐姐明日就要走了,我想同姐姐告别一番,姐姐,再见。” 辞盈眼睛顿时温柔了下来,她蹲下来同小女孩平齐:“好,等姐姐以后闲暇了就来看小宝,拉钩。” 小女孩眼睛亮了,小拇指缠上辞盈的小拇指,轻声说:“我相信姐姐。” 辞盈点头。 隔日清晨,农户推出来一辆车,将家里唯一的一头驴栓上去,不好意思道:“姑娘坐上来吧,山路不好走。” 辞盈小心迈上驴车,轻声道:“麻烦了。” 一路还算顺畅,辞盈一直担忧的蒙面人再寻来的事情没有发生,驴车行了一日一夜才到定阳,辞盈寻到银庄先取了十两银子给农户,然后要了一个令牌,转身也一起递给农户。 农户对着十两银子已经推辞太多,辞盈认真道:“你们救了我的命,多少银钱都是应该的,这十两银子你先拿着,凭借这个令牌每个月可以来这个银庄取二两银子生活,如若遇上不够的事情,可以再和银庄里的人说,他们会帮你们。” 说着,银庄里面的人已经带了大夫来,辞盈将农户带到大夫面前:“这是城里有名的回大夫,你先带回大夫去给小宝看看病,看大夫如何说,药材什么的不用担心,我都会派人给你送过去。” 农户哪里知道辞盈会安排的如此周全,他们已经收了那个贵人那么多银子,哪里还能收辞盈这么贵重的东西,但事关女儿的病,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只能一遍一遍说:“谢谢您,谢谢您......” 辞盈摇头,是她应该谢谢他们。 她送走农户,走入银庄里面的暗室,给泠月和泠霜写信。银庄一直是泠霜负责,这边的人认识她也是因为之前她来过一次,负责人在旁边恭敬呆着,辞盈写完信给负责人:“送去江南,然后去打听一些最近漠北那边有什么动向。” 负责人说“是”,拿着辞盈写的信出去了。 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但辞盈还是有些焦虑,宇文舒始终是一个隐患,她能逃一次但再被抓住就不可能逃出来了,定阳都不能算完全安全的地方,但好歹在安淮下面,安淮的谢怀瑾的地方,宇文舒的人不会像在别的地方那般猖狂。 辞盈又想起院子中乌泱泱的暗卫,眉心皱起,连带着暗室乌黑的环境都变得令人烦躁起来,她不知道谢怀瑾在打什么哑迷。 他们已经合离了,他派来那么多暗卫监视她是想做什么? 辞盈垂上眸,让自己冷静一些,她走出银庄,伪装一番后带了几个护卫走到大街上,今天刚好是赶集的日子,虽然时候已经不早但还是有很多人,比她记忆中要热闹很多。 她坐在街边的一处茶馆里,点了一壶茶,慢慢地喝着,思虑着后面她要怎么做。 留在定阳,还是先回去江南。 如若蒙面人猜到了她的行径,一旦出了安淮,回去江南的路就变得十分危险。 但一直留在定阳,也不是周全之策。 辞盈思虑了很久,也没想到一个两全的法子,脸色愈发凝重的同时,发现天色也变暗了,雨下起来的时候,辞盈杯中的茶还没有喝完,大街上行人匆匆,有很多人挤在茶棚里避雨。 辞盈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此时也被困在茶棚中,但幸好在一个角落,又有护卫在身边守着,倒是没有被挤到。 前面的人不知道怎么吵起来了,辞盈让一个护卫上前查看,护卫还没回来就听见了茶舍主人劝架的声音,好声好气道:“也就是突然下了急雨,大家都想躲躲,推搡到都不是故意的,还请各位客官别介意,这雨也不知道会下多久,我家夫人去家中拿伞了,大家且等一会。” 一刻钟后,茶舍老板娘就来了,一个人带着小二抱了数十把伞,辞盈有幸分到了一把,她对老板娘说谢谢,老板娘摆手说感谢姑娘照顾生意。 辞盈多留下下赏钱后离开了,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向身后看了一眼,但身后只有匆匆躲雨的人,她并没有看见任何熟悉的身影。 拐角处,朱光扶住正佝身吐血的谢怀瑾,青年身上的雪衣已经被雨水淋湿了一些,朱光眸色复杂:“公子,一把伞而已,自己去送很难吗?” “我去送,她就不会要了。”青年淡声道。 朱光扶着人,不知道能说什么。 “宇文舒那边公子准备怎么做?”朱光眸光渐而冷了下来,也明白当初墨愉为什么主动请命去刺杀宇文舒。 谢怀瑾安静了一会,撑着伞向辞盈离开时相反的方向走去,轻声道:“我不能出手。” 朱光不明白:“因为宇文舒是辞盈的生父?” “都有吧。”谢怀瑾咳嗽着,蹙眉看着被雨水打湿的衣角,低声道:“有人比我更合适。” “朱光。” 朱光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侧过头就看见谢怀瑾轻声道:“去辞盈身边吧,我不放心。” 朱光同样不放心,但她更不放心面前的人,她百般守着公子都差点死了,她不敢去辞盈身边。 她的沉默将拒绝写在脸上,谢怀瑾温声道:“她需要你,你留在我身边,也做不了什么。” 朱光还是没有松口,她握紧手中的剑。 谢怀瑾轻声道:“拜托你,朱光。” 这五个字击溃了朱光,她死死握紧手中的剑,不想看一侧的青年,大雨滂泼,朱光对着雨水流了泪,轻声说:“你们就不能都好好的么?如果宇文舒是一切的困恼,我就杀了宇文舒就是了。” 青年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前方。他好像已经预示到了自己的结局,于是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默。 一直到到了临时歇脚的地方时,朱光才听见谢怀瑾平静地说:“宇文舒到底是辞盈的生身父亲。” 朱光不理解:“那又如何?” 周遭的一切变得安静,朱光看见了青年那双沉默的眼睛。 谢怀瑾没有看向朱光,而是看向了长廊外的雨。 他说:“你了解辞盈,朱光,你觉得辞盈会希望我杀了她的生身父亲吗?” 朱光听见他说:“我不了解她了。” 朱光原本想说“宇文舒这样的人杀就杀了”,但想到这是辞盈的生身父亲,想起辞盈对身边之人的袒护,她又说不出话了。 她在长廊上坐下来,轻声道:“那怎么办,我暗中将宇文舒杀了行吗,不让辞盈知道,宇文舒把辞盈抓回去肯定也没安好心,如果真的是为了和辞盈相认何必派那么多暗卫去抓。” 朱光咬着牙:“如果不是公子在辞盈身边放了那么多暗卫,我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所以辞盈需要你。”谢怀瑾又说回最初的话:“那些像宇文舒一般想从谢家咬下一口肉的人,都可能像宇文舒一样对她下手,宇文舒尚且能因为父女情谊保住辞盈性命,其他人不一定会。” 闻言,朱光当然有所动摇,她捏紧手中的剑,踌躇着:“那公子你能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你会好好活着。” 第62章 燕季吐了口中的狗尾巴草,笑着说:“那也是,公子真的会听你的话自投罗网?” 谢怀瑾轻应一声,看着远处的天际,漠北的天气很好,黄昏时分天边有大片大片的彩云,堆叠在天色里。 燕季带着谢怀瑾去了一处院子,燕家没有什么下人,除了守门和护卫的兵士,其他地方只有寥寥几个负责杂扫的婢女。 “简陋些,肯定比不得谢府,谢家主别介意。说话间,燕季的手按在腰间的刀上,笑吟吟地看着谢怀瑾,大有谢怀瑾一句不满直接动手的意思。 谢怀瑾淡然看着燕季的威胁,轻声道:“嗯。” 燕季顿时觉得没意思,也不吓唬人了,转身问:“小姐说*你们合离了是真的吗?” 青年安静了很久,说:“是。” 燕季:“是我我也合离,小姐可真不是好人,我腰间的伤现在还没好。” 谢怀瑾淡看了燕季一眼,平静道:“是她同我提的合离,而且,你直接绑架她,她就是杀了你也不为过。” 燕季被噎了一下,懒得和谢怀瑾计较:“公子什么时候来?” “再过一个时辰。”谢怀瑾看了看天色,淡声道。 宇文拂推开院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燕季,转身就想跑,直接被燕季抓住,宇文拂想反抗,但武功上一个贵公子如果敌得过兵营里出来的燕季,燕季痞笑着:“公子,别反抗了。” 宇文拂大喊:“谢怀瑾!” 谢怀瑾坐在月亮的阴影中,安静地饮着茶,等咽下喉间的茶水,才对着燕季道:“人你抓到了,可以去交差了,答应我的事情记得做好。” 宇文拂不敢相信面前两个人还能达成合作,他一脚踹在石凳上:放开我啊,谢怀瑾,你还是人吗,茹贞的账我还没和你算,烛一找到我说你快死了将我骗来,你就转身把我交给宇文舒?” 燕季松了松宇文拂的衣领,防止他气得闷过去,阴影中的青年咳嗽两声,脸色冷然,并不想和宇文拂对话。 燕季要带宇文拂走时,宇文拂终于慌乱起来,燕季这里没什么,真交到了宇文舒那个老匹夫手中,他最少要扒成皮,最近传着为他选妃,谁知道那个老匹夫又在打什么主意。 宇文拂拼命反抗着,信自己又轻信了谢怀瑾,燕季将人像小鸡一样抓起来时,病弱的青年终于开口,他轻声道:“对了,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燕季看了两人一眼,先退了出去。 抓公子是为了交差,其他的关他什么事情,本来也不想抓的,那老匹夫面上不显暗中断燕家军粮草,真闹起来又是一桩糊涂事,燕家军本就因为当年的事情人心惶惶,燕季无奈。 恰好这时候谢怀瑾又送上门来,称可以帮他抓到公子,也不要他做什么,只对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燕季自然答应,对他百利而无一害,王爷那边交了差,公子这边人也不是他得罪。 书房里,宇文拂看着远处燕季走远的身影,脸上神色不是很好:“你把我喊过来就是为了把我送给宇文舒做人情?” 谢怀瑾轻抬眸,那双漂亮的风眸看向宇文拂。 他没了平日的委婉,直白地说:“将你这些年知道的关于兵符的消息一一说一遍。” 宇文拂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想要燕家军,不行......”还没说完宇文拂已经摇头:“其他都能商量,燕家军不能给你,你救了我多少次都不行。” 谢怀瑾淡声道:“不是我要,我替一人要。” 宇文拂脸色更难看了些:“你要拿燕家军去做人情?别说我现在没找到,就是找到了也不会给你,燕家军本是娘和舅舅留给我的东西,我不可能给你。你就是现在把我交给宇文舒,我也不可能答应你。” 这大抵是宇文拂这一生中在谢怀瑾面前最坚毅的时刻,他脸色难看,手紧紧握着,回避着书桌前青年的眸光。 谢怀瑾平静道:“不算人情,燕夫人和燕将军可从未说将燕家军留给你,燕家的东西怎么就是你的了?” 宇文拂觉得谢怀瑾睁着眼睛说瞎话:“娘死了,舅舅死了,外祖父母早死了,燕家只剩下一府的病残,侍从婢女都没剩几个,燕家的东西不是我的是谁的?” 谢怀瑾凝视着宇文拂的眼睛,似在打量和思虑。 宇文拂心中升起一股渗人的感觉,平心而论他不愿意和谢怀瑾这样的人成为敌人,如果不是燕家军其他的东西他一定拱手相让,但是和娘有关的东西不行。 谢怀瑾看着宇文拂眼眸中的神色变化,青年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指腹,淡声道:“是辞盈的。” 宇文拂翻了个白眼,有些无奈:“你要哄女人能不能拿谢家去哄,再不济,卫家不早已以你马首是瞻,同为西北军,卫然那边你不是更好拿到。” 说着说着,宇文拂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像认命地再劝劝。不是他不想强硬,但是对面的人是谢怀瑾,宇文拂很清楚他强硬起来不会有什么好的后果,他从辞盈出发劝说:“而且辞盈知道我和燕家军的东西,因为茹贞的事情她那么恨我,她怎么可能要我的东西。” 说着宇文拂话匣子也打开了,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你的夫人你清楚,辞盈哪里是要别人东西的人,谢怀瑾,燕家军的事情我们再谈谈。” 谢怀瑾眼眸定住,淡淡道:“就是因为辞盈不要别人的东西,所以我才需要燕家军,如果她愿意要谢家的一切,宇文拂,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空气中寂静一瞬,半晌后宇文拂才反应过来,他蹙起眉,一双桃花眼满是疑惑:“你什么意思,什么、什么叫辞盈不要别人的东西......” “但要燕家军?”宇文拂断断续续地吐完,蹙眉看向谢怀瑾。 青年冷漠着一双眼,依旧打量着宇文拂。 他从前一直很好奇宇文拂知道之时的反应,甚至在宇文拂因为茹贞同辞盈站在对立面之时他站在一旁漠然观赏。 那时他未想过,有一日,他再次审视宇文拂和辞盈之间的关系,却只在乎宇文拂会不会挡辞盈的路。 人心善变,谢怀瑾不敢赌。 让辞盈拥有足够自保的权势和地位,是他能想到的最稳妥的路。比起谢家的势力,燕家军显得更名正言顺辞盈更能接受。 谢怀瑾凝视着宇文拂,淡声说:“燕夫人当年逃亡时有三个月身孕,九个月时诞下一名女婴,但是被收留的夫妻调换成了一个死婴,被接回之后无法接受现实,郁郁寡欢而亡。” 宇文拂眼眸颤动,几乎失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怀瑾,试图从青年身上找出一丝骗人的痕迹,但没有,他整个人都在颤抖,轻声问:“你现在是在说辞盈是我亲妹妹吗?” 谢怀瑾只淡声“嗯”了一声。 宇文拂手一下砸在书桌上:“谢怀瑾,你不要用这么拙劣的谎言来骗我,我怎么可能还有一个妹妹,娘明明说那个死婴是男的,更别说那个妹妹还是辞盈,呵,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谢怀瑾安静等着宇文拂冷静下来,一刻钟后,宇文拂红着眼说:“你认真的吗?”说话间,宇文拂整个人都在颤抖。 喜悦,兴奋,还有未知的恐惧。 如若辞盈是他妹妹,他之前......都做了什么,宇文拂不敢想,突然就明白了当时谢怀瑾冷声那一句“如果辞盈出事了,你会比我更后悔”是什么意思,宇文拂突然睁开眼,不可置信地问:“你当时就知道吗,那为什么......” 宇文拂急的左右来回走,最后冷声一句:“没关系,辞盈不会原谅我,但也不会原谅你了。” 这句话落下,书房内安静了不少。 良久后,青年才淡声道:“我不需要。” 宇文拂迟疑半晌,眉眼间逐渐严肃起来:“就算如你所言辞盈是我妹妹,我也不能把燕家军给她,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谢怀瑾凝视着宇文拂,轻声道:“如何算给?” 宇文拂咬着牙:“你现在就是在逼我给!” 青年轻声一笑,咳嗽了起来:“宇文拂,你找到兵符了吗?” 宇文拂脸色涨红起来,掀开椅子:“我把宇文府都翻遍了,祖坟都掘了都没找到,你问我我哪里知道兵符在哪,但我告诉你,就算你杀了我,我找到兵符了也不会直接让给辞盈。” 听见这一段,谢怀瑾心里已经有数,他嗤笑道:“辞盈不需要你让。” 宇文拂也笑起来:“你觉得她找得到?” 谢怀瑾看着宇文拂十年一日不改的自大和狂妄,下意识的轻视,眼眸中含了些许笑意:“嗯,我相信她。” 宇文拂戒备道:“我不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东西,你要是想为辞盈争,你自己去寻。”话说到这,宇文拂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起来,如果谢怀瑾真的出手,能够探查到的消息不一定比他少。 烛光下,青年敛眸,半晌之后温声道:“属于她的东西自然该她自己去寻,寻到了就是她的,天地间谁也抢不走,寻不到......那我也没法子。” 宇文拂听见谢怀瑾不会参与其中,心放下一些,他刚刚话中的意思宇文拂也听出来了,冷哼一声:“若真如你所言辞盈是我妹妹,是燕家的人,她又自己寻到了兵符,我自然愿赌服输,肯定不会去抢她手中的,你别在这里明里暗里讥讽人。” 话说完,宇文拂又忍不住补了句:“你也太相信她了些。” 谢怀瑾不置可否。 外面传来敲门声,宇文拂面如土色,谢怀瑾看着燕季推门而入,轻笑着道:“我问完了,人你带走吧。” 第63章 还未等辞盈做决定,不远处突然涌出暗卫,直直冲着宇文舒而去,士兵们赶去救架,被团团围住的大殿突然散开一个口子,混乱之间,辞盈和朱光对视一眼后,随着人流一起跑出了大堂。 里面兵戈厮杀的声音格外明显,辞盈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随着朱光一路回到了厢房,两个人简单收拾了东西,从王府一处鲜少有人的侧门离开。 其间辞盈看见涌动的士兵,一列列全朝着大堂而去,辞盈同朱光对了个眼神,加紧了离开的步伐。 两个人没有住在客栈,而是寻了一处无人的宅院住了下来。 朱光问辞盈后面打算怎么办,辞盈只说:“再等等。” 大堂上。 士兵逐渐控制住了局面,宇文舒生气地看着狼藉的大堂,怒声道:“去查,那些暗卫是哪里来的,将今日的消息封锁住,万不可传到府外。” 燕季站在大堂一侧,出声道:“一场遇刺,传不传出去对王爷的名声没影响。” 这一句话简直是打蛇打七寸,宇文舒生气却又不想在众人面前同燕季撕破脸,只冷声道:“我说不能就不能,燕季,去给我查今日的宾客,到底是哪位大佛亲临了我小小王府。” 一番谋划成空,宇文舒想给那些世家安的帽子还没安上去就被打算了,心中气恼,脸上也不好看,想起什么捏紧了拳头。 暗室里,宇文舒冷脸看着宇文拂,怒声道:“不是很能躲吗?” 说着,一鞭子就抽了过去。 宇文舒眼皮跳了跳,一声不吭,打着打着宇文舒就觉得失去了乐趣,骂了一声:“废物。” 宇文拂一言不发,他垂下眸,汗水从额头滴落到眼皮上再淌下,听见宇文舒源源不断咒骂的声音,宇文拂的眼中满是狠厉。 这两日他一直在想辞盈的事情,越想越恨宇文舒,他记忆中娘从外面回来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原来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孩子。 比起那恶毒的夫妻二人,宇文拂只觉得宇文舒更该死。 世上真的有人为了权势地位能先后将妻子儿子全卖了,娘那时怀着孕都被宇文舒毫不犹豫地牺牲利用,做了宇文舒保全势力的棋子。 宇文拂咬紧牙,血腥味从嘴里传出来。 宇文舒打累了,冷哼一生就离开了。 谢怀瑾轻咳嗽着出现在暗室里的时候,宇文拂脸色还是很冷,见到是谢怀瑾嗤笑一声:“这王府对于你来说如入无人之地,当初又是怎么被燕季抓住的,受了那么重的伤差点死了都没有杀了宇文舒,总不是好心留给我杀的。”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宇文拂,一母同胞,但宇文拂和辞盈却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宇文拂连辞盈的半分聪慧也不曾有,如若是辞盈在宇文拂的位置,宇文舒早就被拉下马了,宇文拂却连宇文舒的命门都不清楚。 谢怀瑾凝视着宇文拂满身的伤,问:“你知道宇文舒为什么要用你的名义召集各路宾客吗?” 宇文拂哪里知道,直直看着谢怀瑾,脸色难看:“你说。” 谢怀瑾咳嗽两声,淡声道:“那你应该知道当年宇文舒将你送去长安是为质,先皇觉得捏着宇文舒唯一的孩子能威胁他,宇文舒也一直表示得万分周全在乎你这个独子。” “你到底要说什么?”宇文拂蹙眉。 他对面的青年用帕子掩住咳嗽,轻声道:“因为在外人眼中,你们父子是一体的,他利用你,放弃你,伤害你,但你仍旧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百年之后基业仍旧会留给你。” 宇文拂越来越听不明白谢怀瑾要说什么,他自嘲地看了看自己被绑住的满是伤痕:“你现在是在说宇文舒把我当儿子?” “是,你派人堕了那外室的孩子,你就是宇文舒唯一的孩子,你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隐秘的心思被谢怀瑾点破,宇文拂的脸色难看起来,他又一次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怀瑾语气很平淡,似在和宇文拂商量,缓慢吐出的话语却让宇文拂遍体发寒。 青年脸色苍白,暗室微弱的朱光只能照清楚那一双冰冷的眼睛,手中的白帕子上有着点点血痕,声音平淡:“我只是在考虑,要不要杀了你。” 这般说着,谢怀瑾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打量着宇文拂僵硬的身体。 宇文拂问:“为什么?” 谢怀瑾轻声道:“为民除害?” 一问一答间气氛缓解了不少,宇文拂看了谢怀瑾良久问:“你在担心我对辞盈做什么,对吗?” 谢怀瑾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打量着宇文拂。 宇文拂咽了一口口水:“如果真的如你所言辞盈是我亲妹妹,你了解我,我不至于禽兽到对自己亲妹妹动手。” 谢怀瑾不为所动:“现在的你不会,以后呢?” 宇文拂只觉得荒唐,他说:“我不会!” 谢怀瑾还是摇了摇头:“可是我不相信你。” 说话间,青年从衣袖间拿出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宇文拂从谢怀瑾的眼中看见了切实的杀意,比起先害怕他自己的性命,他下意识问出的话是:“谢怀瑾你是病了吗?” 如若没有,为何现在就要安排后面不知道多少年的事情,将一切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暗室里,宇文拂看着青年苍白的一张脸,认真承诺道:“谢怀瑾,我不知道你病得多重,但我相信你一定为辞盈做了周全的打算。” 谢怀瑾安静看着宇文拂。 宇文拂说:“你不用担心我,就算世事难料,你要相信我比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会更爱辞盈,不因为什么,只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良久以后,谢怀瑾走了。 烛一烛二等在外面,汇报辞盈和朱光那边的消息,谢怀瑾又看向漠北的天,依旧是晚霞堆着晚霞,有一种虚幻的美好。 他是真心想杀了宇文拂。 知晓当年之事的真相后,辞盈绝不会原谅宇文舒,但可能会原谅宇文拂。 在权势面前,亲缘关系只是最虚幻的一层皮,同为燕家人未来的掌权人争夺者,辞盈和宇文舒的利益就是相悖的,他在世时,辞盈尚有后路,他不在了,辞盈就只能靠自己了。 论聪慧,论谋略,论才华,辞盈都远胜于宇文拂。 但辞盈做事太过正派,同宇文拂有一层血缘关系心不知何时又会软,心慈手软对于掌权者而言是大忌,他改了她数年也未将这个毛病改掉,日后也定会再犯。 但他还是没有杀了宇文拂。 谢怀瑾觉得自己应该杀了的,但不知为何最后还是没有。 可能只是那一句:“你要相信我比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会更爱辞盈。” 谢怀瑾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爱辞盈。 他不知道这算什么。 他谋划了半生的事情在辞盈面前变得迂回,他取舍着最后也要用年少厌弃的权势去保护在意的人,他看着自己在软肋上刻上辞盈的名字。 出门时,街上的人手中都拿着灯笼。 一人一盏,多是些少男少女,好似是漠北这边独有的节日。 谢怀瑾轻咳嗽着,遇见一小贩向他推销灯笼时,也买了一盏。 哪怕是年少时也少有这般的机会,谢怀瑾走在漠北的大街上,五月的夜晚算不得凉爽但也还不算燥热,青年穿着一身白衣,头上只简单簪了一根木簪,易容的面容虽普通气质却是掩不住的矜贵。 有思春的少女娇笑着将香囊递到青年身前,谢怀瑾只低头温声道:“多谢,但我已有夫人了。” 少女们也不介意,反身问起谢怀瑾家中夫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谢怀瑾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形容,漠北的人比长安的人热情,见谢怀瑾不答就笑着追问,良久之后,谢怀瑾也只是说:“像春花。” 生长在春天的花,带着春天独有的生气。 少女们交头接耳,最后说:“你一定很爱你夫人。” 人群走后良久,谢怀瑾才捡起地上的灯笼。 他好像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字,人生中第一次,他安静地走到了河边,随着其他人一起放灯笼,灯笼只能在河面上漂泊很小的一段路,然后就没入水流了。 谢怀瑾轻声咳嗽起来,又想起那些少女们说的话,他好像不觉得自己爱辞盈。 书中的爱不是他这样的。 他用帕子抹去唇角的血,又觉得好像不重要。 爱又如何,辞盈并不需要他这样的爱。 辞盈需要什么? 想来想去,谢怀瑾也只想到“权利”二字,辞盈只有真正拥有了权利,才能自由。 一个人爱一个人赋予的权利,到底只是一种变相的枷锁,为此他甚至想杀死宇文拂,更何况自己。 谢怀瑾起身,觉得这是一个还不错的夜晚。 只是回去路上,不知如何下了雨。 漠北的天气就是阴晴不定,谢怀瑾同旁人一起在茶棚中躲雨,这也是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情,人群离他很近,他得以近距离看芸芸众生,原来很多人挤在一起的吵闹是热腾腾的。 茶棚摊主送上的免费茶水是谢怀瑾此生喝过的最粗劣的茶,但他仍旧一点点喝完了,只放下杯子就开始咳嗽,躬身用帕子掩着不想打扰到其他人。 这一生权势给了谢怀瑾很多东西,但从没有给过他选择的权利。 他跻身于茫茫发人群中,发现自己也只是人群中普通一人,外面的雨愈来愈大,周围的人开始唉声叹气,推搡间谢怀瑾又咳嗽了起来,一把伞从后面递过来的时候熟悉的声音让谢怀瑾身体僵住。 辞盈挤到他身边,轻声道:“我见你一直在咳嗽,是不是身体不好,我这里恰好有一把伞,你拿了伞去前面酒楼避避雨吧,茶棚敞开风雨太大了,人又多。” 第64章 朱光在书房里面转了转,四处的墙都敲了敲,地面也检查了一番,回到辞盈身边摇头:“没有暗室,没线索。” 看了看灰尘和四处的痕迹,朱光补充着:“不常有人来,但前段时间应该有人来过,呆不久就走了。”说话间,朱光引着辞盈的视线看向窗台的一场。 布满灰尘的窗台上有一株枯萎了许久的花,花盆被人移了位置,一旁的窗台上有一圈灰尘空出来的痕迹。 辞盈低声道:“大抵是燕季。” 两个人再巡视了一圈书房就出去了。 立于一精致小院前,辞盈的手有些许胆怯,朱光在一旁处理着打晕的侍卫,明白辞盈的近乡情怯。 里面是燕夫人,也就是辞盈生母的院子,辞盈一日未同燕夫人见过面,知晓那些过往,不敢推门去看也是常事。 虽如此说,但辞盈没有耽搁太久时间。 门被轻轻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缠着花藤的秋千,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花藤早已枯死,仍旧保持着生前缠绕的样子,风一吹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掉下来满手的木屑。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着,空荡的一块地方大抵从前是花园的模样,现在只剩下花盆常年印在地上的痕迹,入目的一切很干净,也有一种让人说不清的空荡感。 推开房门,辞盈被灰尘呛住,侧身咳嗽了许久。 朱光没有动,只看着辞盈,辞盈停下咳嗽后才走入房间,房间里面有许多珍贵物件,五光十色的,一些没被带去王府的首饰都很鲜艳,辞盈手一一轻抚过,想象着燕夫人从前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轮廓在她看见书册里一红纸剪影时补全,莫名,她就觉得这是燕夫人的模样,灵动的,娇俏的,一点都不像苏雪柔信中的模样。 朱光不知道辞盈为什么看起来要哭了,抬手摸着辞盈的头,轻声道:“没事哦,没事哦。” 但怎么会没事呢? 朱光将辞盈抱住,轻声道:“如果燕夫人知道辞盈没有夭折,现在好好的,也会很开心的。” 辞盈靠在朱光的肩膀上,没有说话。 朱光抚摸着辞盈的背,手一点点从上到下,一声又一声说:“没事的,辞盈,以后我们好好的。” 天黑之前两个人没有离开小院。 倒不是辞盈的情绪安定不下来,只是辞盈同朱光说:“可能晚上会方便一些。” 这时朱光并不明白辞盈口中的“方便”是什么意思,但下意识选择相信辞盈,她看着辞盈一直看着空荡的花园,也随着辞盈一起坐在长廊间。 两个人等着天黑,天终于黑的事后,朱光问辞盈她们要去哪。 辞盈沉默了一瞬,说燕家陵墓。 于是朱光也沉默了,辞盈看着朱光,听见朱光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表情,然后说:“好。” 半晌之后,朱光忍不住转头问辞盈:“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辞盈看着朱光,确定了一下朱光的想法,轻声道:“是,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兵符就在燕家祖陵。 朱光无条件相信辞盈,她虽然不知道辞盈是怎么想出来的,但如果是燕家陵墓,宇文拂数十年都未找到就太寻常了......再给宇文拂十年他也找不到的地步。 辞盈无声跟着朱光,两个人到了燕家陵墓。 辞盈轻声同朱光解释着:“我们在王府时,婢女们说的消息其实不太重要,但有一个嬷嬷说过一句,燕夫人生命的最后几年同宇文舒离心,不愿葬入宇文家的祖陵。” 朱光不解:“但那嬷嬷最后不说夫人还是葬入宇文家的祖陵了吗?” 辞盈一点一点找着,在一处花树下蹲了下来,她轻轻拔去上面的杂草,看向朱光,朱光定睛一看,上面只写了四个字——“菩音之墓”。 菩音,是燕夫人的乳名。 辞盈轻声道:“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当年的事情处处充满诡异的气息,为何燕飞将军临死之前还命令燕季听从宇文舒的话,直到我们那日听见了嬷嬷所言,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辞盈将这些日了解到的事情重新回忆一遍,斟酌着话语,轻柔的声音在陵园的这一侧响起:“当年燕飞将军为了满足燕夫人的遗愿,同宇文舒做了一场交易,明面上燕夫人是入了宇文家的祖陵,实际上却被燕飞将军接回了燕府进行安葬。” “交易就是兵符?可是......”朱光不解,想不清这和兵符在哪里有什么联系。 辞盈缓慢地跪下来,跪在墓碑前,朱光提着灯笼上来。 陵墓这里没有感受到旁人的气息,朱光就没有催促,她见辞盈一直看着墓碑,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兵符在燕夫人陵墓里吗?” 这句话落下,前面跪着的辞盈缓缓转过身,对着朱光垂了垂眼,意思是“是”。 朱光后退一步,惊得灯笼都从手中滚落,火苗吞噬外面的灯笼纸,朱光用脚踢开然后跪到辞盈身边:“真的吗?” 辞盈行了个大礼,轻声道:“嗯。” 这世间有什么地方是宇文拂十年都寻不到的,有什么地方是宇文拂一辈子都寻不到的,她本来未想到燕家祖陵,是那日朱光点醒了她。 朱光说:“辞盈,我查到的消息说宇文拂这些年一直都在找兵符,但找了很多年把宇文府来来回回翻了几遍,甚至祖陵都掘了都没找到.......” 是,按照宇文拂的性子,掘祖陵多半是为了泄愤。 所以他就不可能将目光真正地放到祖陵,宇文府的祖陵掘了泄愤,理所当然地没有,那有哪一个地方是宇文拂绝对不会去掘的呢? 辞盈只想到了一处。 从嬷嬷口中听见燕夫人生前不想听宇文舒合葬,辞盈基本上就猜想到了一切,燕夫人的坟墓约莫在燕家,而那枚宇文拂一直找不到的兵符,就被宇文舒放在燕夫人的墓里。 月光下,辞盈无声看着面前的坟墓,她很轻很轻地唤了一声“娘”,然后是“对不起”,她的手剖开黄土,一点一点,朱光沉默地陪着她一起挖,一直到天微微亮的时候,辞盈的手碰到了棺材的痕迹。 朱光停下来了,轻声道:“我来吧,辞盈。” 辞盈没有把手松开,只是垂下眸,摇了摇头。 棺材推动的声音在一片升起的日光中并不算大,风、雾,阳光照过云层的声音反而比棺材木推开的声音更刺耳,辞盈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红了,一股腐烂的臭味从棺材里面传出来,人骨干瘦地拜访在柔软的褥子上,旁边堆着无比华丽的珠宝,还有一只草编的小蝴蝶。 而在燕夫人安睡的胸口,放着一枚小小的兵符。 朱光惊讶于真在,看着辞盈颤抖着手将兵符拿起来。 辞盈的脸在日光中有一种诡异的颤抖,朱光不知道辞盈是不是哭了,但莫名红了眼睛,她想上前抱住辞盈的时候,辞盈看向棺材里面快被珠宝盖住的枯骨,轻声说:“朱光,我们找到了。” 她将兵符放到一旁,想了想,将刚刚拔掉的杂草理一理,手指很快编了一个新绿的小蝴蝶,将其放入棺材中,和那只陈旧的小蝴蝶两两对望,又将那些珠宝向一旁挪了挪,俯下身趴在棺材上,很轻地又唤了一声“娘”。 辞盈只能从字里行间拼凑出燕夫人身前的模样,也只能从一封又一封短小的信中拼凑出过往,遗憾变成难言的情绪,她不知道如果娘还在的话她们会是什么模样,时间就是会让爱变成这样,恨也变成这样。 推上棺材,两个人安静地将棺材埋了回去。 辞盈拿着那枚小小的兵符,心中并没有变得轻松。 她望向她身前的路,却又习惯性地望向身后,朱光从身后过来牵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们先回去吧,我想去酒楼吃桂花鸡,脆片藕,还想吃杏花糕,甜米酒......” 辞盈说“好”。 * 宇文拂找上门的时候,辞盈不是很想见他。 知晓身世之后,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宇文拂。 但她已经打开了门,宇文拂已经看见了她的脸,辞盈垂下眸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宇文拂安静了一瞬,其实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辞盈,谢怀瑾的威胁历历在目,他对这个妹妹同样心绪复杂,他看着辞盈:“我不久之前才知道。” 辞盈没有回答,只是轻声说:“嗯。” 宇文拂见辞盈一点没有放他进去的样子,用手抵住了门:“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 辞盈看向宇文拂,他状态其实并不好,脖颈处都有很明显的伤痕,脸上也擦到了一点,隔近一些能闻见明显的血腥味,她站在门口,朱光从后面走了上来,看见宇文拂也是一愣,但没有说话。 辞盈垂眸良久,最后还是将宇文拂放了进来。 她对宇文拂这个人没有任何的好感,但在血缘上,他是她的兄长,如果可以她是想从这个所谓兄长的口中听说一些关于娘的事情的。 宇文拂开门见山:“辞盈,我知道你在找兵符。” 辞盈脸上没什么异样,只是看向宇文拂,并不说话。 宇文拂不敢说出谢怀瑾差点杀了他,只能绕着弯许诺:“我不瞒你,我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但我会继续找的,辞盈,我不能将兵符让给你。” 辞盈眼皮一跳,就听见宇文拂继续说:“但我可以承诺,等我找到兵符了,为娘报仇了,我会尽到做兄长的责任。” “兄长”两个字宇文拂说的很生硬,他不知道怎么说,如果这个妹妹不是辞盈他应该会很开心,但是当这个妹妹是辞盈,他心情总有些复杂。 第65章 夫妇俩有些犹豫,对看了一眼。 辞盈轻声道:“是不方便吗,的确是我麻烦了,如若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尽管说。” 夫妇俩个还不知她们面上的纠结神色已经出卖了她们,想要拒绝却又说不出口,在辞盈恳求的目光中,妇人犹豫开口:“没有什么不方便,只是路途比较远......” 辞盈循着夫妇俩人的目光向远处望去,只见茂密的山丛遮天蔽日,她轻声道:“无事,再远我也想去一次。” 说着,辞盈从怀中拿出一包银子递给妇人:“您在家照顾小宝,麻烦大哥陪我去一趟,行吗?” 辞盈明里暗里送来的东西已不少,这银子妇人哪里还能收,她推辞着,却还是被辞盈一把将银子塞入了怀中,妇人看着猎夫,小宝过来摇着妇人的手臂,几番犹豫下,夫妇俩到底是答应了。 路程的确不近,辞盈一行人清晨出发,足足等到午时才到。 站在山洞前,猎夫道:“姑娘,就是这儿了,不过这里常有猎夫躲雨睡觉,这些日不知道来往了多少人,姑娘要找的东西不一定还在。” 辞盈轻声说“多谢”,躬身走了进去。 那日的记忆其实很模糊,但应该是这。 辞盈环视着四周,试图寻到一丝不寻常的地方,但山洞每一处都很寻常,同她记忆中差不多,甚至她还能想起来她好像是靠在那个角落,辞盈缓慢走过去,蹲下来,手摸着当时膈到她背部的石块,然后眼神缓慢定在地上。 如猎夫所言,她走后定有其他的猎夫或者附近的人来过,前些日又下了雨,现在地摸起来还是湿软的,一眼看上去有和宁明显的交错的脚印。 辞盈思虑着当日的情景,一点一点在山洞里面转了一圈,最后在最开始的一处坐下来。 朱光一直陪在辞盈旁边,同辞盈一起进山洞后,她也没有说话,等辞盈好像回过神后,她才开口说话。 朱光轻声问:“是这里吗?” 辞盈点头,旁的没有说。 朱光看着辞盈垂眸,手指触碰着脚下的泥土,良久后看向山洞外面。 “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朱光又问,手指轻轻勾着衣袖。 辞盈摇头。 没有。 都很寻常。 她也没有掉落什么东西,也的确是这一处山洞,山洞里面的确也有别的猎夫的痕迹,那日猎夫来山洞避雨救下受伤的她听起来很寻常,甚至她记忆中的草药味都能和小宝的病对上。 朱光大抵猜到了辞盈的想法,只能感叹公子将事情做得周全,即便辞盈怀疑也确定不了,因为猎夫居然真的知道山洞的位置。 辞盈又起身,四处看了看,半个时辰后,才从山洞出去。 猎夫在外面等着,辞盈心中已有答案,自然不会再为难猎夫。 猎夫有些忐忑问:“姑娘寻到了吗?” 辞盈从衣袖中拿出一颗耳环,轻声道:“寻到了,多谢,麻烦您了,快些回去吧,山路不好走。” 猎夫问辞盈她们是否同他一起回去,朱光看向辞盈,辞盈摇头:“我们就回去了,麻烦您代我和小宝告别。” 猎夫应下,见辞盈和朱光的背影,转身想上去说些什么,却又生生压住,那边也给了银子,还救了小宝一命,他如何能恩将仇报,两边都是恩,猎夫站在原地,直到辞盈两人的身影走远,他才叹气一声。 山路间,两个人牵着马,朱光大咧着目光打量着辞盈,笑着道:“他们人真好,救了你。” 辞盈没有说话,脸色并不算好看。 朱光心里一咯噔,其实也明白辞盈有感觉只是无法证实,她咬着唇压住自*己想说的话,一会看看马儿,一会看看辞盈。 过了半晌,辞盈突然向朱光道歉:“对不住。” 朱光一楞,就听见辞盈说:“刚刚我情绪不是很好。” 朱光觉得这不是需要道歉的事情,牵住辞盈的手:“这有什么。” 辞盈低声道:“因为旁人迁怒你,是我不对。” 朱光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被迁怒了,辞盈歉意真诚让她不知所措,她总是会在一些时候更了解辞盈一些,见到辞盈沉默的模样,朱光拧着手中的马绳。 她的确也无法告诉辞盈什么,毕竟那些她看过的公子没有一点是能讲给辞盈听的。朱光牵着辞盈的手,突然也想说“对不住”。 辞盈没有对朱光隐瞒她的失落,她到了一处山坡停了下来让马儿去吃草。 午后的阳光有些闷热,两个人坐在树影阴凉处,辞盈看向远处,朱光安静地看着辞盈。 马儿躬下身体吃草,辞盈突然躺下去,整个人躺在草地上。 太阳闷热地照在她们头顶的树上,光斑洒下来一些滑落在辞盈身上,有一处正对着辞盈的眼睛,刺眼炽热。明明身在阴影中,辞盈眼前却只有白茫的一片,她看向身侧的朱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朱光也躺了下来。 朱光见辞盈看她,就笑。 辞盈也温柔笑了起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朱光看见辞盈笑了,她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笑意中,辞盈轻声问:“朱光,如果那日晚上救我的是你,你需要多久将我送到小宝家。” 朱光下意识道:“一个半时辰。” 她们骑马从清晨到正午,她背着辞盈用轻功赶路大概就是一个半时辰的路程,她见辞盈笑了笑,却没从里面感受到多少开心。 辞盈看着她,轻声道:“那你觉得泥泞的山路,猎夫带着昏迷不醒的我,在家里只有一辆小驴车的情况下,需要用多久?” 到这里朱光甚至都觉得辞盈是在感恩猎夫的救命之恩和不容易,直到看见辞盈的眼睛,轻柔地像一片雪,森白和茫然也就从里面溢出来,朱光后知后觉地明白辞盈的意思。 时间出问题了!如果真如猎夫所言,是他救了昏迷的辞盈,那日泥泞的山路他没有马匹不会轻功根本赶不回去,更何况还带着一个辞盈,朱光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脑子连带着身体都卡壳了一瞬。 辞盈却不需要朱光的答案。 她只是不想闷在心里。 她只是想告诉借朱光的口告诉谢怀瑾,百密一疏,他为何总觉得她纠不到错处,但潜意识里,她好像又不是要说这些东西,但要说什么呢,她又不知道。 无数个问题盘旋在脑海里,最后又都化为她从里面向外面溢出的沉默,她躺在被晒发烫的草上,眼睛直直看着头顶的光斑,不知道怎么眼前就浮现谢怀瑾的脸。 后面冗长的回忆都抛开不谈,被晒得发烫的青草香,让她鼻腔中浮现了些许苦涩的味道。 朱光好久没有说话,只是侧身抱住了辞盈。 她很轻对辞盈说:“算了吧。” 你们就谁也不要计较。 这下变成辞盈不说话了,等到太阳落下山,两个人重新赶路。前一段时间辞盈给巡抚写了信,问巡抚借了一些人,这些天也已经到了。 辞盈开始准备和燕季见面。 这是一场豪赌,即便辞盈有了兵符。 前有狼,后有虎,无论是宇文舒,宇文拂,还是燕季,都是她应该提防的人。她已经很明白权利能将一个人浸染成什么模样,引诱,利用,背叛,辞盈看的清楚,却又不得不赌。 赌赢了,一本万利。 赌输了,她的身份是她唯一的后路,但一旦她被迫走上这条路,她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她这个人都会被“吃”了。 至于谢怀瑾...... 辞盈不知道。 朱光让她“算了吧”,她不知道她和谢怀瑾身边还有什么可以算了吧,她骑在马上,漆黑的夜色里,辞盈有一双平日难以展现的倔强的双眼,她望着前方,就这么一路前去。 燕季收到辞盈的请柬时,是诧异的。 他左看右看,最后寻上了谢怀瑾。 浓郁的药味随着燕季推开窗才散开一些,燕季捏着鼻子,觉得四肢都被苦麻了,将一封信丢在病骨支离的青年面前:“喂,还活着吗,帮我辨认一下这是不是小姐的字迹,约我见面,她疯了吗?” 青年手上多了很多试药的伤痕,从指尖一点一点蔓延,恍若延绵的红线一般没入手腕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翻开燕季丢来的折子,将其翻开,眼眸清淡地定在末尾的“辞盈”二字上。 燕季见他看得久了,有些不耐烦:“你就告诉我是不是就行了。” 谢怀瑾一眼都没有看他,手指轻点在辞盈的名字上,没说“是”或“不是”,只说:“勿要再伤到她。” 燕季轻“呵”一声,宇文舒和宇文拂一直对谢怀瑾忌惮极深,但他就是一介武夫,见不得谢怀瑾一副要死了还高高在上的模样,他无赖道:“我就是伤了又如何?” 哪怕明知道燕季是在呛声,青年还是缓慢抬起那双无波澜的眸,一动不动地看着燕季:“那你就和你的燕家军一起去死。” 燕季“嘶”了一声,脸色难看:“你别忘了,辞盈也是燕家的人。” 谢怀瑾淡淡看着燕季,轻声道:“你觉得我在乎吗?” “疯子。”燕季骂了一声,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又转回来拿上请柬再走,谢怀瑾在他身后安静地看着他,燕季浑身恍若被蛇缠绕,等走到院子里,走到阳光下,骨子里那股阴冷都还没有散去。 燕季沙场上长大,自小见得最多的就是死人,他感知到谢怀瑾说那句话的时候是认真的,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燕季一边觉得不适,一边又不忍咬牙,他上次抓到谢怀瑾就该杀了一了百了,管什么命令管什么小姐,如今在他的地盘上还能威胁到他的头上了,燕季决定给谢怀瑾找找麻烦。 第66章 朱光难得不听辞盈的话,出门去寻了大夫。 大夫随着朱光回来时,辞盈已经恢复了正常,在朱光担忧的目光中,她听话地抬起手方便大夫诊脉。 大夫是附近药堂的老大夫,一路被朱光带的气喘吁吁,还以为病人病情有多严重让这姑娘这般着急,结果老大夫给辞盈诊脉良久,发现并没有什么病,看着也不像有毛病,一时间不由吹胡子瞪眼觉得自己被戏弄。 辞盈出声道歉:“是我适才心悸,她太过担忧我才这般着急,您赶路辛苦了。”说着,辞盈斟了一杯热茶递上去,模样很是恭敬。 老大夫这才气消一些,看了看辞盈面像,问起辞盈心悸的毛病:“常有吗,手再拿过来老夫看看。” 辞盈将手递过去,温声道:“不常,只有过两次。” 老大夫摸着自己的胡子:“平日几更睡,可有失眠?” 辞盈一时间真说不出一个时间,老大夫一瞧便明白,喝了一口杯中的茶,寻朱光要了纸笔开了一副药:“调养身体的,以后早些睡。” 朱光接过药方,紧紧攥紧单子。 送大夫离开后,朱光将药方放在桌子上,她看着辞盈,辞盈在凳子上闭目养神着,明明大夫说没事,但朱光心里那点慌就是散不去。 辞盈睁开眼就发现朱光急的在打转,她有些抱歉自己又影响到朱光了,轻声道:“我真的没事,大抵是有些担忧两日后和燕季的会面,心才一直跳。” 朱光也有些担心,但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辞盈要借兵符咬下漠北一块肉,必须得过了燕季这一关。 朱光一焦急,手就痒,在院子里面练起了武,剑光映出远处辞盈柔和的眼,她静默看着桌上的药房,捂住自己的胸口,辞盈觉得比起喝药她可能更应该去拜佛。 漠北天气变幻无常,比起长安没有好多少,除了燥热一些,夏季的雨一样的闷。 这一次是从夜里开始下起来,电闪雷鸣间,辞盈被惊醒,她捏紧轻薄的被子往头顶盖,良久之后又起身坐起来,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珠顺着屋檐向下落,在朦胧的灯光中变成长长的雨帘。 明明天气很闷,辞盈却有些发冷,披了一件衣裳走到了长廊下。 她坐在栏杆旁,向天空中望着。 雷电已经散去,雨日也没有月亮,她只能看见乌黑的一片。 另一边。 烛一烛二守在屋外,才从长安赶过来的是老太医已经施了整整一夜的针,他们守在门外,烛一看着漆黑的夜色,烛二频频回首看向房门紧闭的屋子。 太医期间出来过一次,表情很是严肃。 平日冷清的院子此时全是人,来来往往地跑着,煎药,熬药,滚水,奴仆全都低着头不敢发出声音。 烛二回想起晚间看见的场景,不顾大雨就要冲出去,被烛一死死拦住。 烛二眼睛红了:“哥!” 烛一不为所动,只一点一点将弟弟拉回来,他看着烛二的眼睛:“我最后同你说一次,我们只是暗卫,做的任何事情都应该顺应公子心意,公子没有吩咐的事情不要擅作主张。” 烛一难得说这么长的话,烛二脸上满是气愤在对峙中气又缓缓泄了下来,他无声地坐在了墙边,紧紧握着手中的剑。 烛一其实也没有说的那么平静,在烛二坐下来后,回首长久地望向烛火明亮的屋内,很亮堂,他们甚至能看见大夫施针的动作。 一针,又一针。 一盆一盆的血水从里面端出来,天微微亮时,老太医出来了。 褪去宫中那身衣裳,其实也就是一个老人模样,养尊处优了许多年,徐太医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熬过身子,婢女在一旁恭敬扶着他发颤的手,徐太医沉默地走到烛一烛二身前:“老夫尽力了。” 停顿了半晌,徐太医才垂眸说:“再好的药也只能吊住身体,能不能醒,看长公子造化了。” 距离出来已经一刻钟,徐太医的手还在发颤,脸色也很差。 一旁另一个婢女恭敬递上一个药瓶,徐太医拔出塞子吃了两颗药丸,吞咽下去之后脸色才稍好一些,看着烛一烛二,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起身走了。 房间里还有两个大夫在守这,烛一烛二进去,公子仍旧是昏睡前那副模样,身上的素衣染了血都没有来得及换,明亮的烛火衬得脸色更加惨白。 天亮了,很快又黑了。 期间,谢怀瑾一直安静地昏睡着。 烛一烛二从天黑守到天亮,又从天亮守到天黑,期间,谢怀瑾一直没有醒。 隔日。 到了辞盈同燕季见面的日子。 她们约在了一处酒楼,四面都有路,辞盈的人遍布酒楼四周,每一个相近的地方都有暗哨,一有不对隐在酒楼暗处的朱光就出现带辞盈走。 时间有限,辞盈在漠北的人手也不多,只能安排到这个地步。 她摸着头上钗环,叮咚响的声音让她有些失神。 被朱光拍了肩膀后辞盈回过神来,朱光关心问:“是不是又没有睡好?” 辞盈摇头,若不是她了解自己身体,怕也是要觉得自己患病了,她接过朱光递过来的温茶醒了醒神,明明平日也是喝的这种,但今日的就是苦一些。 辞盈喝了一口不想喝,却又想提神,于是忍住将一杯喝完了。 “我们出门吧。”她轻声道。 朱光点头。 昨日下了一日一夜的雨,但今日太阳升起来,明朗的热意又扑面而来。 辞盈带着帷幔下了马车,见酒楼中的暗哨对她们比了“无事发生”的手势,才带着朱光一同进去,走上楼梯时,辞盈轻声道:“等会我一人进去,你查探一下酒楼四周,等到燕季来了你想办法不动声色到隔间。” 朱光点头,这是她们一早商量好的。 小二在前面推开包厢的门,辞盈比约定的时间早来半个时辰,燕季还未来很寻常。 辞盈走进去,在东侧的主位坐下来,小二又送来一壶茶水,然后恭敬下去了。 窗户开着,辞盈看着下面大街来往的人群,有人怕今日突然下雨,手中还拿着伞,辞盈抬头看着刺眼的太阳,不知怎么,也觉得今日会下雨。 漠北夏日干燥,但今年似乎雨水格外多,热意却一点没下去。 窗户透着风,也有阳光照进来,辞盈久久地望着远方,又走了神,她有一种想出去的冲动,但和燕季的会面很重要,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心情,让自己冷静下来。 闭眼了许久,再抬起眸时,辞盈眼眸中重新恢复了镇定。 她没有再看喧闹的大街,只看着紧闭的门。 下一刻,小二敲门的声音响起。 还不等辞盈回应,燕季已经推了门走进来,脸上带着调笑:“许久未见,小姐,近来可好?” 辞盈特意打听过燕季这个人,在谁面前都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也是因为这样燕家军中一部分老兵到现在都不服燕季。 但燕季绝非表面表现出来的模样,否则这些年燕家军早就成为宇文舒的私产,她连谈判的必要都没有。 辞盈唤燕季的名字:“燕季。” 被一个小姑娘直呼其名,燕季有些不是滋味,脸上笑意显著,调笑意味十足。 辞盈却一分不让,认真地凝视着燕季。 燕季觉得有趣,因为他在辞盈身上看见了一分谢怀瑾的影子,但两人又太不同,这让燕季对今日的谈话好奇起来,痞笑着在辞盈对面坐下来:“小姐点菜了吗,漠北不常来吧,我给小姐推荐两道。” 小二不懂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听见要点菜立马迎了上去。 燕季也就真的点起了菜,一连点了六道,问辞盈还有没有什么要的,热情洋溢得仿佛他们只是来吃一顿饭,辞盈说不用了,燕季就又加了两道,期间辞盈一直没怎么说话,一直到小二出去后,辞盈才重新看向燕季。 燕季正端着一杯茶喝,其实没想过辞盈找他能有什么正事。 等他喝下半杯时,陡然听见辞盈问:“燕季,你一早便知晓我身份吗?” 没有隐瞒的必要,燕季从来不把人当傻子,笑着承认:“自然。” 辞盈又问:“我同燕夫人生的像吗?” 这一句让一连调笑之色的燕季严肃了下来,手中的茶杯也放下了,他似乎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良久之后才道:“不知道。” 燕季看着辞盈的脸:“我也忘了,姑姑死的时候,义父将画全烧了,这么些年下来谁还记得。”说着不记得,燕季却一遍遍打量着辞盈的脸。 辞盈瞧见燕季的模样,一点点循序渐进,她问:“我知道当年燕飞将军给你留了遗言。” 燕季一点点收起心中的玩笑,重新认真地看向辞盈。 辞盈没有停下,一点点说着:“是因为燕飞将军的遗言,你这些年才一直效忠宇文舒是吗?” 燕季还是没有说话,只看辞盈还能说什么。 下一刻辞盈笑了,自己反驳自己:“应该也不全是,辞盈打量着燕季的穿着,回想着之前船上的场景,还有什么,我想想......” 燕季不知道为什么能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感受到这么大的威压,大抵是辞盈毫不眼眸眼底的明晰,一阵见血地点出:“还有燕家军这些年一直缺钱对吧,你替宇文舒打仗,所得全部被宇文舒扣下了,你又不擅长生意,这些年燕家的产业一部分给宇文拂拿去了另外一部分卖的卖亏的亏,被你当做最后的军饷。” 燕季眼神认真起来,却还是没明白辞盈要做什么。 第67章 一整个桂花糕下去,嗓子眼都被那种瓷实的甜糊住了,辞盈却还是在吃,漠北这边的糕点不知做的如此甜腻,一口气吃下一整块,辞盈嗓子间冒出甜腻尽头苦涩的余味。 燕季还在告着状,辞盈缓慢地听着。 喉间的糕点碎屑卡住了一般,在嗓子眼的地方咽不下去,难言的情绪涌上来,辞盈缓慢给自己重新斟了一杯水,一点一点喝起来。 燕季瞧着辞盈的脸色,看辞盈半天没反应,明白自己这状告得很没水平。也是,他掐头去尾才择出来这一小段,的确难有什么成效。 燕季又恢复了一开始吊儿郎当的模样:“小姐什么时候被我‘抓’回去?” 辞盈的心从谢怀瑾三个字上移开,盘算着日子,半晌之后给出答案:“三日后,到时候我在定阳的银庄等你。” 燕季说“好”。 临走的时候,燕季突然问:“小姐现在和谢长公子是什么关系?” 辞盈眼眸停了一下,却没有犹疑,很平静地说:“没关系。” 燕季“啧”一声,也没有再多说。 燕季走后,辞盈一直僵直的背弯曲了下来,杯中的茶水不知道何时已经被饮完了,辞盈向来没有用酒放纵的习惯,此时却想饮上一杯。 她无心再看外面的天,只又拿起一块杏花糕吃了起来。 一样甜腻的味道,她一连吃了三块,忍不住躬身呕吐时朱光从外面推门进来,辞盈忙用帕子遮住了嘴,朱光关心问:“辞盈怎么了?” 辞盈摇头,将手中剩的半块糕点放下,轻声道:“只是糕点有些腻。” 朱光拿起一块吃了起来,吃了两口也“呸呸呸”,从旁边拿起一杯茶灌入口中:“太甜了些。” 辞盈点头,给朱光喝完的茶杯又斟了一杯。 朱光一直在隔壁,只辞盈和燕季谈妥后出去巡查了一圈,自然明白事情大成。 但没到庆贺的时候,拿下燕季只是第一步。 两个人对望着,朱光在辞盈的眼中看见了些许疲惫,她无言地握住辞盈的手,轻声道:“回去好好睡一觉。” 辞盈轻声道:“燕季只是第一步。” 朱光明白,但还是说:“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辞盈点头,漠北炽热的光照在大街来往的人群上,酒楼侧门辞盈带着白色轻纱质地的帷幔踏上马车,随后马车行驶了起来,驶入人群,辞盈靠在马车内壁,将今日的事情回想一遍,最后开始和朱光开始商量定阳的事情。 等到回到院子,太阳已经向西行,辞盈钻入书房开始写日后的计划,直到天黑,她才放下笔。 朱光早就将膳食端到桌子上,只是见辞盈忙碌,默默放下就出去了。 辞盈走过去,发现还是温热的,就净了手坐下来一点一点吃。 慢慢吃完了,辞盈在窗户边看了看月亮,又回身去写计划,一直到天蒙蒙亮,她才将一切大致安排完,明明已经很疲倦了,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但辞盈就是没有一点睡觉的念头。 她枯坐在书桌前。 夜深人寂,万物安静之际,她才能听见自己始终跃动的心跳声。 如果山洞那日是谢怀瑾,那宴会那日,茶棚那日会不会都是谢怀瑾? 他想做什么。 他为什么...... 辞盈没办法回答任何一句话,因为在脑海中闪过的一瞬就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在她一路向前的步伐里,再想起那个人是可耻的事情。 凭什么呢? 桥归桥路归路了,她如此轻易陷入想念的余温里,不过是对爱欲的放纵。 辞盈很久之前就学会了克制,昏暗的房间里,辞盈吹灭最后一根蜡烛,愈白的天色将她的脸映的惨淡,她推开书房的门,洗漱之后去卧室安睡了。 陷入昏睡前,辞盈想,她总要一步一步向前。 * 隔日。 朱光踌躇了良久,才看向一旁的辞盈,彼时他们正在用膳。 辞盈看见朱光的欲言又止,问朱光怎么了。 朱光看着辞盈,昨日夜间,烛二传来的消息说,公子病危,让她明日回去见一面。 朱光不知道烛二有没有夸大,毕竟公子已经病了很久,她不知道多严重才会让烛二给她传消息,辞盈这边的事情暂时她帮不上忙了,回去自然是要回去的,但她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辞盈。 辞盈抬起双眸,将朱光一切眼神变化收入眼底。 朱光吞吐了许久,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她捏紧茶杯说:“辞盈,我得外出去做一件事,定阳可能不能陪你去了。” 辞盈一颗悬着的心不知道怎么悄然落下,看着朱光,轻声道:“无事,定阳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我身边也还有其他的暗卫,你去做自己的事情。” 朱光拧着手指,看了辞盈数眼,辞盈疑惑地抬起头看她。 朱光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开口。 告诉辞盈公子病危了,会不会......辞盈又被心中的枷锁困住,就像在驿站那一次一样,她最是明白辞盈的心软了,可是......公子好像真的要死了。 朱光不知道,辞盈恨公子,朱光没有恨过一个人。 可如果是辞盈的话,就是恨一个人,那个人要死了,辞盈也不会很开心吧。 想来想去,朱光还是寻不到一个妥帖的办法,只能用膳食堵住自己的嘴,匆匆吃完后向辞盈辞别。 朱光离开的时候,辞盈叫住了她。 晨微曦光里,朱光听见辞盈说:“回见,注意安全。” 朱光这才发现辞盈昨日并没有睡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乌青,清晨辞盈未施脂粉,于是格外明显,疲倦也从辞盈的笑中涌出来。 朱光轻张了口,最后叮嘱道:“辞盈,好好休息。” 辞盈看着朱光的背影,不知怎么心中一阵涩,她扶着墙一路走了回去,平静地望着床帐,乌黑的,朦胧间像雾茫茫的天,辞盈闭上眼,蜷曲着身体,房间内的香愈发浓郁。 朱光赶回去之时,烛一烛二仍旧守在门口。 见她回来了,烛一没有说话,烛二却看向了朱光的身后,唇已经张开:“夫人没来吗?” 朱光轻声道:“嗯。” 烛二还要说什么,被烛一拦住。 朱光越过他们,推开门走到屏风后,就看见谢怀瑾撑着病重的身体起来靠在床榻上,想来貌若春华的人容颜憔悴,病骨支离,见到她进来也只是轻抬了一眼。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屋子里每一个角落,作为一个出色的暗卫,朱光很轻易就闻到被药味重重掩住的血腥味。她指尖颤抖,上前一步问清瘦却仍旧淡然的青年:“徐太医怎么说?” 青年还未说话,已经开始咳嗽,朱光转身去斟茶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强压住自己的手,背着身说:“公子,你不要怪我。” 好像明白她要说什么,谢怀瑾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只摇了摇头。 朱光眼泪不知怎么已经要落下来,“啪嗒”一声,滴落到茶杯中,她抬起衣袖抹了抹,才回身看向床上的青年,瓷白的脸像最上等的瓷器,只脖颈一片都是密密麻麻的针痕,朱光红着眼说:“烛二同我说公子快死了。” 谢怀瑾看着朱光:“有些夸大。” 说了一句,青年又咳嗽起来,一口血忍不住吐了出来。 朱光少见公子如此狼狈的模样,手指不住地颤抖着,上前要去扶青年时听见谢怀瑾低声道:“不用,朱光。” 他轻声道:“你今日不用来,以后也别再来。” 不是命令,却比命令更重。 朱光哭着跪下来,倔强着不肯走。 谢怀瑾用手帕擦去唇边的血,温声道:“我身边有烛一烛二,你帮不上什么忙。” 他一句都没有提辞盈。 朱光想着,眼泪却更止不住。 她抹着眼泪,却越来越多,站起来的时候眼睛已经全部通红一片:“我不要!” 谢怀瑾淡淡地看着朱光,也没说什么。 他指了指窗台前那盆花:“那我帮我浇花吧,我已经有许多日没有给它浇水了。” 见公子不像说笑,朱光将眼神放在远处的花上,走过去默默地浇起花来。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朱光的背影,轻声道:“朱光,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朱光浇水的手顿住,低下头说“不好”。 青年看了她许久,最后也没有再说。 朱光其实在等,但半晌之后后侧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朱光握紧拳头,将水壶放下,坐到青年身前。 “公子,你再问问,说不定我就答应了。” 青年却只说“算了”。 像是觉得朱光没有听清,青年抬起眸,轻声说:“算了。” 朱光拳头捏的更紧:“你不想知道辞盈的近况吗?” 朱光其实并不想说出辞盈的名字,如若可以,她不想给辞盈添麻烦。但面前的场景看得朱光心慌,比之前公子手腕淌满了血还慌张。 谢怀瑾纤细修长的手指停了一瞬,半晌之后说:“算了。” 朱光眼睛微微瞪大,心中更加慌乱,她不知道如果辞盈都不能将公子留在世间还有什么可以,朱光张口又闭上,最后无力地整个人都垂下去。 朱光并没有纠结多久,因为一刻钟后,青年就睡过去了。 好像是意识到自己要昏迷,昏睡前,青年将书闭上放在了床边。 朱光不知所措间,烛一从外面走了进来:“公子一日清醒的时间不长。” “大夫如何说?”朱光焦急问。 烛一看向床上的青年:“徐太医说,还能清醒已是造化。” 朱光向后退了一步,想来想去只说出“公子是骗子”几个字,她眼泪如雨下:“公子明明答应我会好好治病的。” 第68章 马车来的很快,泠月将辞盈扶上马车,见辞盈一直垂着头,从一旁斟了杯茶递给辞盈:“主子,先喝杯茶。” 辞盈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中,手指一点一点将杯壁攥紧。 泠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样的辞盈不常见,整个人身体僵硬,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将头沉默地低下。 她坐得离辞盈近了一些,很轻地将辞盈的手攥住,表示自己在她身边。 辞盈对上泠月的眼神,轻轻饮了一口茶,其实已经品不出什么味道。 茶水顺着喉咙下去,辞盈的唇长久地碰着杯壁。 辞盈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过谢怀瑾会死。 谢怀瑾那样的人,看着就像把生死都算透,辞盈想不到有一日她会需要面对谢怀瑾死亡的可能。 马车行驶着,闹市,然后是一片树林,随后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 辞盈被泠月扶着下来,马夫说:“小姐,到了,信上写的就是这处。” 宅子很安静,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辞盈看着紧闭的门,其实升起过退却的冲动,但她没有向后走一步,只是沉默了半晌后,一步一步上前,扣响了大门的门锁。 良久都没有人开门,泠月也走上来看,突然轻声“啊”了一声,然后用手打开上面的锁,直接推开了,门后是空荡的一片,但隐约有声音从远处传来。 辞盈带着泠月步入荒芜的一片,走过长廊,转角第一个见到的人是烛一。 烛一一声“夫人”尚未出口,就强硬地扭转成了“辞盈小姐”。 隔得那样远,草药味已经涌入辞盈的鼻腔,但还没有挂白布,人应该还活着。 辞盈一时间不知道喜还是悲,左右只有沉默的一片。 她眼眸颤了一下,轻声问烛一:“他怎么样了?” 这次换做烛一沉默了,就在这时,拐角突然又走过来一人,见到辞盈,眼睛睁大了一些,是烛二。 辞盈看着两张一样的脸,上面是不同的表情。 烛二比烛一坦诚一些,声音轻了些:“夫人来看公子的吗?” 辞盈没有否认的必要,推开两个人想自己进去。 烛一烛二都没有伸手拦,只将泠月拦了下来,泠月看见烛一烛二哪里不知道辞盈是为何而来,转身看向烛一烛二想为辞盈多打听一些:“很严重吗?” 烛二点头,眼神却看着辞盈进去的方向。 烛一垂眸,但良久之后也“嗯”了一声。 泠月也看向屋内,辞盈越过院子,又是长廊,然后手很轻地推开了一扇门,泠月见辞盈踌躇了一会,但几瞬后,还是走了进去。 房间里草药味比外间浓郁千百倍,辞盈踏入其中,只感觉整个人都泡在药罐子里,一颗心也是,她眼眸颤抖地望向床榻边,纱布是很浅的灰色,风将其扬起来些,她看见绰约的人影。 青年正在昏睡。 房间里的药味已经浓郁到辞盈想要掩住口鼻,她向前一步,不知怎么眼泪就落了下来,明明她都还没有见到那个人,但眼泪就已经忍不住了。 门在她身后被风吹上,辞盈这才发现房间很暗,只远处的桌上燃着一盏灯,是油灯,噼里啪啦的,像太阳光照开云层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停在了青年的床前。 淡淡的血腥味从床榻间传来,纱帘摆动间,辞盈得以看见青年瘦削苍白的脸,那双很漂亮的眼睛安静地闭着,唇平直苍白,脖颈和手腕间都有大片扎针的痕迹,乌青惨白的一片。 这样的谢怀瑾,辞盈见过一次。 上次全身染满血,这一次看不见一丝血,却处处都是血的味道。 辞盈安静在青年床边坐了下来,她凝视着青年苍白的脸,有些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了。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每一件她当时都觉得她们就该死生不复往来,现在却又有些想不起来了。 青年转醒的时候,辞盈正看着青年手腕间交错的疤痕。 有深有浅,一条一条交错着,像蛛网一般。 辞盈安静了许久,抬起眼,就看向青年正看着她。 他好似觉得是梦,但即便在梦中,谢怀瑾也只是沉默地看着辞盈。 辞盈也没有说话,大抵安静是会传染的。 好似确定了真的是梦,谢怀瑾长久地看着辞盈,他不觉得消息能传到辞盈耳中,于是梦中看得贪婪,半晌后,他闭上了眼,满足于这个梦。 辞盈不明白谢怀瑾在想什么,于是主动开口了,她说:“谢怀瑾,你很不想活吗?” 少女平淡的声音传入谢怀瑾耳中,他缓慢地睁开眼,手指变得僵硬。 辞盈对上青年看过来的眼,在中她看见了讶异和沉默。 嗯,只有讶异和沉默。 然后是逃避,谢怀瑾半垂着眼眸,只看着辞盈垂下的手。 辞盈鲜少看见谢怀瑾这般模样,认真看了良久,轻声问:“你也觉得不好是吗?” 青年咳嗽起来,言语之中有淡淡的辩解:“我没有。” 他没有想用自己的病逼她回来。 辞盈不知道怎么听懂了,她看着咳嗽不止的人,从一旁端了药坐在床边:“嗯。” 辞盈喂药很熟练,从前小姐病时,都是由她照顾的。 喂了两口,青年就翻身呕吐起来,辞盈的手上都是药汁,药汁还是温热的,谢怀瑾躬身久久未起来,狼狈地垂上眼。 辞盈轻轻拍着他的背,心中不知道什么感觉。 她好似也没见过谢怀瑾如此狼狈的模样。 下雨的时候夜空中的月亮会淋雨吗,谢怀瑾像一轮被雨水腐蚀的残月。 辞盈安静地看着他躬下的背,手上的药汁也沉默地淌下去。 青年嘶哑的声音传来,很轻,像是窗台边花盆里的花瓣被风吹动的幅度。 “辞盈,走吧。” 很轻,以至于辞盈回味了两遍才听出来是哪几个字,她眸色复杂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青年的背颤抖着,像花骨朵上蝶翼颤动的蝴蝶。 辞盈看着青年弓起的身体,轻声说:“谢怀瑾,小姐和夫人都变成一座坟了,我不想你再变成另一座坟。” 她极少如此坦然,或许是现在谢怀瑾太虚弱,那些始终横在她们之间的戒备在某一刻被悄然放下,房间内一时变得寂静,谢怀瑾的声音像风一样轻:“人总是会变成一座坟的。” 辞盈凝视着谢怀瑾的倔强,她好像应该生气,但好像一点都没生气。 人在有一些时候总是懒得计较。 从前无能为力时,辞盈懒得计较,因为计较了也不能怎么样。 如此谢怀瑾垂垂危矣,病骨支离,辞盈还是懒得计较,因为不知道计较了又能怎么样,凶恶地诅咒谢怀瑾明日就病死吗,辞盈脑中冒出这个想法时唇角甚至勾了勾。 谢怀瑾又呕吐了起来,他似乎刚才就极力在忍耐,如今实在忍不住了。 然后辞盈就看见了大片大片的血,虽然辞盈猜到了很严重,但真的看见这样的场景她脑子里还是空白了一瞬,她下意识扶住谢怀瑾。 感受到辞盈的手,谢怀瑾整个身体僵硬起来。 见他没有再呕吐,辞盈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洁白的帕子上立刻血红的一片,辞盈隔着帕子都能感受到血的黏腻,她手指不自觉颤抖了一瞬,轻声道:“一直这样吗?” 谢怀瑾不言,他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不愿意拿自己的病再换得多一分关注。 辞盈将人扶起来,将脏了的手帕放到一旁的水盆中,从里面换出一方干净的毛巾,背对着谢怀瑾时,她的手才不住地颤抖,阳光顺着窗台照进来*,明明很炙热,辞盈却感受到了一丝冷意。 擦干净手后,她回身看着谢怀瑾。 她来之前心里闪过了无数问题,但看见这个人全都化为无言的沉默,辞盈走上前,轻声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谢怀瑾安静良久后说:“没有。” 辞盈眼眸半垂下去,轻声问:“谢怀瑾,我是不是又心软了?” 这一句话让青年苍白的唇僵硬,他用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 是从这里开始辞盈觉得谢怀瑾变了。 从前谢怀瑾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她没有坐下来,只是像一开始一样站在床边,轻轻看着谢怀瑾,她甚至不再想喊他的名字。 疲倦缓慢地从心中升起,却又和从前的不太一样。 辞盈轻声问谢怀瑾:“真的要我走吗?” 谢怀瑾垂着眸,却再说不出刚才的话。 浓郁的药味滚在辞盈鼻间,辞盈闻着有些呼吸不过来,她看着沉默的谢怀瑾,又想起了从前,记忆中他们总是如此,压抑,沉默。 实在呼吸不过来,辞盈准备走。 转身那一刻,青年却看了过来。 她看见了他的眼神,却没有打算停下,起码这个房间她有些站不住了,鼻腔中浓郁的药味无时无刻提醒着她面前的人性命垂危,辞盈受不住,她起码要去推开一扇窗户。 谢怀瑾却以为她要走了,眼眸颤动了一下,唇轻张了一下,但彻底嘶哑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谢怀瑾就慢慢闭上了嘴。 唇色苍白,上面是一双沉默的眼,病痛将他的一切渲染得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带着曾经的光泽。 但最后,看着辞盈远去的背影,谢怀瑾手指抬起又放下,眼眸也缓缓垂上。 他其实未想到她会来看他。 如果他知道的话,大抵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也不。 或许会更狼狈。 谢怀瑾体验中一生难以体验的感觉,不知为何唇角蔓延开笑意,只是有些苦涩。 第69章 谢怀瑾没有看向光,他看的是辞盈。 苦涩的药味从舌尖传来,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成为青年沉默挽留的一部分。 他看着辞盈,试探地落下一句“也不方便就算了”后却抿紧唇,修长斑驳的手指无意识捏紧被褥,紧紧看向辞盈的眼眸中却带着无尽的眷恋。 或许是人之将死,被病痛折磨了数日,一向能将想法都好好藏住的谢家长公子终于泄了人生的一口气,那些生来死去的计划在见到辞盈后也变成空谈,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青年无声地坦白着自己的脆弱,并没有希冀得到什么东西。 但辞盈是仁慈的救世主。 世界上人很多,她踪迹停留之处,恰好有一个奄奄一息的病弱青年。 她无声地凝视他的双眸,没有说“好”或者“不好”,只是留了下来。 而青年的确如他自己所言,一日清醒的时间不长,甚至没来得及等到结局就昏睡过去了,辞盈站在炙热的光中,缓慢地呼吸了一下,眼眸里落下的泪没有温度。 所有人都该笑。 但没有人笑。 辞盈上前将青年额间的汗擦掉,换了干净的毛巾盖上去,然后就出了门。 烛一烛二和朱光就在外面等她,烛一烛二起身去看里面昏睡的谢怀瑾,朱光无声地握住了辞盈的手,辞盈还未从适才的情绪中出来,发现朱光眼眸通红时轻声道:“怎么了?” 朱光说:“对不起,辞盈......” 朱光大抵说的是那封信上的住址,辞盈不明白这为何要道歉,她抬起手抚摸朱光的泪,轻声道:“谢谢你告诉我。” 朱光扑进辞盈怀中,呜咽着说出一声声“对不起”。 辞盈摸着朱光的头,半晌之后轻声问:“大夫如何说?” 说话间,烛一从房中出来,辞盈其实已经有些辨认不出烛一烛二了,是烛一开口唤了一声“辞盈小姐”时,辞盈才认出来。 朱光无声垂下眸,示意烛一说。 烛一向来沉默寡言,如今被两双眼睛看着,只吝啬地说出三个字:“看造化。” 辞盈眼眸轻眨了一下,博览全书,学富五车,这些词用来形容她一点都不为过,但此时却有些听不懂烛一的话,看造化,看什么造化。 辞盈又看向朱光,朱光垂下的头说明了一切。 辞盈轻声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朱光好似不想让辞盈知道什么,拉着辞盈的手就要走,却被辞盈拦了下来,她看向无声的墨愉,等一个答案。 朱光见拉不动辞盈,也就松开了手,朱光垂着眸,手指拧着衣袖。 有些事情如若不是公子自己告诉辞盈,他们都不好说。 不是朱光偏向公子,正是因为她偏向辞盈,所以更不好说。 那些青年沉默寻死的瞬间,铺成如今日日昏死无药可医的路。 将公子寻死的原因告诉辞盈,只会显得荒谬而沉重。 没有人希望辞盈背上这么大的包袱,连公子本人也不愿,这事本也同辞盈无关,即便是这里最偏向公子不讲道理的烛二在,也说不出口。 良久后,烛一道:“大夫只说让公子好好用药。” 辞盈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扫视,想到适才她喂药的场景,冥冥之中明白了什么。 她轻声道:“嗯,知道了。” 在朱光的引路下,辞盈推开了谢怀瑾的书房。 不同于在谢府的,这里的很简陋,只有一排不知道用什么木头打成的书架,上面零星放着几本书,辞盈一一翻开,发现不过是些小儿的读物,不出意外是上一任宅子主人留下来的。 辞盈坐在书桌前,翻找了一会,里里外外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什么。 很干净。 或者说,很空荡。 如果不是朱光说谢怀瑾从前一日有大半时间都呆在这,她只会觉得这是一个久无人光顾的屋子,辞盈手撑在桌子上,一点点看着西移的太阳。 一直到天黑,辞盈拿出一封信,让泠月带回去给燕季。 马车前,一直没有说话的烛二跳出来:“夫人,在这住几日吧。” 烛二这些年愈发像烛一,连话也越说越少,辞盈停顿了一下,继续交代泠月燕季那边的事情,她的确准备留下来几日。 泠月上了马车,见辞盈没有同泠月一同回去,院子中人表情各异。 朱光拉着辞盈说今日下午打扫出了房间,想了会,朱光又补充:“离公子的院子不远不近。”说完,朱光小心翼翼看着辞盈。 辞盈轻声说“好”,然后对烛一烛二说:“明日可以麻烦大夫上门一趟吗?” 她想知道谢怀瑾的病究竟什么情况。 辞盈说的客气,但烛一却当做命令去做:“是。” 夜晚。 辞盈睡不着。 她步入庭院,看着天空中的月亮。 半夜时分,谢怀瑾又清醒了一次。 青年有一瞬的恍惚,然后就升起一种“果然是梦”的感觉,他久久地望着门口,又看向窗户,和梦中不同,房门和窗户都关得很好。 于是浓郁的药气彻底将他淹没,恍惚间,谢怀瑾想起白日的梦。 窗外又下起了雨,谢怀瑾难得长久地清醒着,他凝视着灰黑的帐子,呕出一口血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推开门。 少女放下手中的伞,快步向他走来,血就这样顺着青年的唇滴落在辞盈洁白的手上,谢怀瑾差点以为这又是梦,但温热柔软的气息从面前人身上传来,他迟疑道:“你没有走?” 辞盈从一旁翻出药,沉默地递到青年唇边。 血珠温热地淌在她手上,她看着一动不动的谢怀瑾,半晌之后还是有些无奈地出声:“张口。” 谢怀瑾乖乖张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辞盈。 辞盈又拿来漱口的茶水和盆子,帮谢怀瑾清理了脸上和脖颈初的血迹。 幽暗的烛火下,辞盈的手指隔着帕子触碰到谢怀瑾胸膛上的疤横,她安静了一瞬,然后将上面的血沫擦掉。 她说:“我让烛一烛二请了大夫,明日大夫会来。” 辞盈声音很轻,被青年伸手抱住的时候,青年身上仿佛浸透骨髓的苦涩的草药味缓慢从这个怀抱中蔓延,涩得辞盈想落泪,但忍住了。 青年没有多少力气,所以辞盈只要用力就能推开,但不知怎么她没有。 她任由自己作为一块浮木,让在病痛中漂流奄奄一息的青年获得一线生机,她安静地凝视着谢怀瑾的颤抖,就像看着回忆中的她。 谢怀瑾是一个很不好的爱人,他不会爱人。 辞盈也没有觉得自己很会。 但这一刻,起码,她不会推开他的手。 良久以后,谢怀瑾克制自己松开了手,轻声道:“我以为你会走。” 他眼眸很轻地看着她,像羽毛,辞盈觉得自己的脸颊痒痒的。 他们鲜少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最后竟然以这样荒唐的方式实现。 辞盈觉得谢怀瑾真的很不会说话,于是她也很不会说话地说:“他们都求我留下来。” 她在心中补充,你也是。 果然,听见这话,青年眼神黯淡了一分。 但犹豫了许久,病弱的青年还是没有说出那句:“你可以走。” 在很久以前,谢怀瑾就失去了在辞盈身上的有恃无恐。 他甚至觉得如果辞盈能因为别人的话留下来,也很好。 那些刺入心间的细小的木刺,只要不在意,就好了...... 辞盈打量着谢怀瑾的脸色,轻声道:“你看,明明你也不喜欢。” 这一句话让青年抬起那双好看的眼睛,辞盈对上,惊讶于自己有一日会觉得谢怀瑾柔软无害。 大抵是她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而谢怀瑾又恰巧病弱。 青年嘶哑着嗓音开口:“辞盈。” 他唤她的名字,然后看向她。 辞盈眼眸怔了一下,然后就听见了很轻的一句。 “对不起。” 这三个字说完,青年躬下身体,远处的烛光将两个人的影子照在床幔上,明明两个人之间隔了一些距离,被同一片烛火照在床幔上时又重叠在一起。 辞盈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听见来自谢怀瑾的道歉,同之前所有认错不同,这一次青年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 或许有,但让她继续留下来,辞盈大发慈悲地觉得不算。 她没有说接受或者不接受,只是任由这个话题就这么掀过了。 青年实在熬不住昏睡过去时,辞盈看着自己手腕间没擦干净的血。 不知道怎么,她就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场雪。光风霁月,矜贵无双的少年从倒塌的屋子下救出她,她隔着帷幔同少年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对视,少年修长的手揽在她腰间,脚轻点地,带着她掠过屋顶。 刹那间,远处枝头上的雪簌簌而落。 辞盈的记忆中一直有一片雪,在漫长的时日里,柔软而冰冷地埋着她的心。 她一直以为她忘了,但好像没有。 她总是偶尔又偶尔地想起。 比如这个灯火都沉寂的夜。 隔日。 徐太医又被请来,看见辞盈唤了一声:“谢夫人。” 辞盈已经良久没有听见这样的称谓,但只是一个称谓,她没有在这样的时候否认。 徐太医上前去诊脉,半晌后沉默地将手帕递给一旁的侍女。 辞盈这时大抵就知道了,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老人摇了摇头,只说了烛一对辞盈说的那三个字:“看造化。” 因为辞盈在,左右徐太医没有将话说的太难听,辞盈轻声问:“可有什么可以再试一试的法子?” 第70章 辞盈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昨夜和燕季详谈入宇文府的计划后,她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被人匆匆叫醒。 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怎么睡好,疲倦像皱纹一般无声息爬上她的脸,推开门时见到了一身黑衣的青年。 来的人的烛二。 辞盈其实有些没辨认出来,因为烛二又比从前又沉默了一些。 是开口那一句“夫人”将她拉回思绪。 明明烛二还没有说后面的话,但辞盈好像已经猜到了,她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这一句将烛二原本的话劝退,看了辞盈一眼后,将昨夜谢怀瑾惊险万分的情况融汇成一句:“公子昨日发了高烧,万幸现在已经退了。” 辞盈手扣在门上,声音更轻了些:“醒了吗?” 烛二说:“没有”。 辞盈回身收拾了一番,唤来守在门口的婢女,轻声同她交代传话给燕季,然后随意收拾了一下东西,同烛二回去。 马车上,辞盈用手撑着头。 烛二没有对辞盈细致描述昨日的情况,辞盈眼前却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血,青年喘气困难的胸膛和苍白如雪的脸,她按住自己发颤的手,她好像只走了一日。 恐惧和害怕是一点一点增加的,初见烛二时辞盈尚算冷静,下马车时却手脚慌乱地差点摔了一跤,幸好被烛二扶住了。 辞盈拍了拍自己的裙角,宅门就在眼前,她看着门,像看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 烛二推开门,辞盈无声跟着走了进去。 朱光看见辞盈回来,蹙眉看向烛二,烛二无声移开,辞盈推门进去谢怀瑾房间时,听见了后面隐隐的争吵声。 按照地位品阶来说,烛二不能反驳朱光一句,但自小一起长大的亲近关系又模糊了这一条界限,两个人的声音来回交替,风将那些累压的惧怕和矛盾一起吹向辞盈。 “为什么要去找辞盈?我不是说了,不要去,不要去,谁允许你,就算公子醒着也不会让你去,你到底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这是朱光的声音。 “我就去了。”这是烛二的声音。 一巴掌的声音响起,辞盈关上了门,手指都在颤抖。 她看向床上的青年,天气闷热,房间内的药味越发浓郁,泛着些难以言喻的酸。 辞盈无声推开窗,走向病床上的人。 其实看上去和之前也没有什么变化,他一直病着,脸一直这般苍白,辞盈轻柔地用手去抚摸谢怀瑾的额头,可能是她的手太冰凉了,只觉得触碰到滚烫的一片,亦或者她的心一直在跳,甚至到了要去感知青年鼻息的程度。 辞盈坐在床前,淡淡的血腥味就这样涌入鼻腔,然后一点一点加重,辞盈无甚作了一个呕吐的姿势,但没有吐出来,她将心里那股情绪压抑下去。 昨日一天没有怎么用膳,也没睡好,陡然被这样一刺激,辞盈眼前有些泛白,要晕倒过去之际抓住了床的栏杆。 被一双冰凉的手抓住之时,辞盈怔了一下,好巧,她一回来谢怀瑾就醒了。 这个意识让她恍惚了一瞬,手下意识松开栏杆,身体就这样垂直倒了下去。 青年的手没有一点力气,随着辞盈的倒下而下落,浑身颤抖着却没有一点力气,连起身去扶起辞盈都做不到。 幸好辞盈摔的并不重,她扶着床边爬起来,轻声道:“你醒了,我去唤大夫进来。” 床上,青年沉默地看着辞盈略有踉跄的身影,眼眸中闪过一丝恍惚。 那双没有拉住辞盈的手仿佛不再属于青年,安静地垂下,手腕间斑驳的伤痕诉说着无力。 很快,辞盈带着太医进来了,太医给谢怀瑾诊脉的时候,辞盈就坐在一旁吃桌上的糕点,白花花的,没什么味道,一口咬下去是瓷实的口感,像是能把人心上的洞给堵住。 辞盈小口小口地吃着,手腕内侧隐隐作痛,她看了一眼,原来是刚才摔下去的时候擦破了皮,她用手腕沾水滚了滚,然后听见徐太医那边又叹气了一声,辞盈沉默地看过去,老人把着脉,欲言又止。 辞盈上前,轻声道:“徐太医,您老说吧。” 徐太医看看谢怀瑾,又看看辞盈:“长公子,夫人,恕老夫无能为力。” 一场高烧,谢怀瑾人醒了,病却更重了,生命的脉络好像走到了尾声,像冬日的枯叶,腐烂只是时间问题。 辞盈无法为难老人,她安静了一瞬,才说:“您辛苦了,我带您出去。” 徐太医到底是受人嘱托所来,站起身后道:“我才疏学浅,但有一师妹,医术高超,这些年踏遍山野,专为寻常百姓治病,若是能将她寻来,长公子或有一线生机。” “只......”徐太医没有隐瞒,低声道:“前两年她医死了人,被人送进了大牢,我试图打探师妹消息,但一无所获,若是长公子和夫人,可能可以寻到。” 阳谋两个字几乎写在徐太医脸上,但辞盈心里只有庆幸。 她甚至来不及想徐太医到底是想捞出他的师妹还是他的师妹真有这般高超的医术,只担心将人带来漠北,谢怀瑾的身体是否撑得住。 徐太医看出了辞盈的犹豫,沉声道:“我可以为公子施一套针,会很难受,但搭配药材能暂时吊住一条命。” 生涩的词眼一个一个往辞盈脑子里蹦,她有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但本能让她有礼地说了声“多谢您了”。 施针需要密闭的环境,辞盈出去了。 转身时,她发现谢怀瑾用一种难言的眼神看着她。 他没有哭,眼睛干干的,像冬日沉默的雪。 是那种一层一层覆盖起来的雪,看上去松软,手抚摸上去,却冰冷坚硬。 辞盈没有感觉冰冷和坚硬,只有一种淡淡的悲伤,有什么无形的绳子将她的心牵住,她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外面的风向她涌来,太阳还是金灿灿洒在她脸上,她却感知不到温度了。 朱光走了过来,还不等朱光问什么,辞盈已经开口说:“徐太医在里面施针。” 朱光要开口的话堵在嘴里,握住辞盈的手,下意识想说“没关系”但又说不出口了,甚至最先倒下的人是朱光,她将头埋在辞盈肩上,眼泪哽咽出声。 辞盈的安慰是机械晃动拍背的动作,但也只是几下,就靠着门坐了下来。 包着手腕的帕子掉下来,伤很轻,这么一小会时间上面就结了一层淡淡的痂,只因为辞盈的动作又碎开了,辞盈没有感觉到疼痛,就那么坐在阳光下,风将她同样苍白的脸吹热。 里面是不是传来青年隐忍的嘶哑的声音,辞盈回身看了一眼,又是一眼,断断续续的,她的手上布满了掐痕。 在她又忍不住掐上去的时候,朱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泪眼朦胧地对辞盈摇头。 辞盈松开了手,将太医讲的话说给朱光听。 朱光明白了,起身去安排。 烛一无声出现在了辞盈身边,跪下身给辞盈的手上药,辞盈没有拒绝,只是没有什么知觉,她想起烛二今日的沉默,轻声问烛一:“昨夜到底是什么情况?” 烛一无言,低声说:“公子很幸运。” 九死一生,公子痛苦地生了下来,迎来了更盛大的病痛。 恶化的病情像是一把剑悬在公子头顶,九死一生后,那剑就这么斩了下来。 辞盈脑中回荡着烛一的话,屋里面的青年再也忍不住,平日的矜贵有礼,翩翩气质一点都不剩,痛苦地嘶吼起来。 辞盈的汗毛竖立,眼眸不住地发颤,却还是对自己说没关系。 起码他还活着。 徐太医出来的时候,辞盈站在门外,就那样安静地看向了屋内的谢怀瑾。 他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身上的衣裳也全都被汗水浸湿,手指不自然地颤抖着,鲜红的血染红了修长的脖颈,像一只受戮的天鹅。 她望见他洁白的羽毛,沉默的哀嚎和无声的祈求。 徐太医和烛一交代后面的事情,辞盈缓慢地走了进去,坐在了谢怀瑾床边,她没有喊他的名字也没有牵住他的手,只很轻地问了一句:“疼吗?” 谢怀瑾,你疼吗? 这一句话,成为后面很长时间辞盈望向谢怀瑾心里无声的话。 很久以后,青年才有了一点力气,他温柔地对辞盈摇头。 辞盈看着他,长久地看着他,像很多从前一样。 她说:“我让朱光去将乔大夫请来,谢怀瑾,你坚持住。” 青年对她点头。 辞盈用帕子擦拭青年唇角的血,一点一点,等擦到脖子上时,手指触碰到了青年微弱的呼吸,有那么一刻她感知到了青年的脉搏借着她的脉搏在跃动。 她无声地任由青年抓住自己。 谢怀瑾就那样温柔地看着辞盈,直到昏睡过去。 后面几日,谢怀瑾清醒的时间都不长,但的确如徐太医而言,命暂时被吊住了。 夏日就这么过去了。 秋老虎来的时候,辞盈还没有感觉,直到一次深夜她被寒风吹了满怀,下意识瑟缩身体的时候,才恍惚过来,入秋了。 彼时她正翻着朱光传来的信,信中朱光说,她们去晚了。 乔大夫医死的是一个权贵,早些年就被秘密斩首了。 辞盈大抵明白这里面有冤屈,但心中泛起的绝望已经让她无力去管顾远处的事情,她提笔给朱光写信让朱光先回来的时候手都在颤抖,短短一行字写的歪歪曲曲,却没有了重新写的力气。 辞盈偶尔想,她其实是没有那么在意的。 就算谢怀瑾死了,就算......她不能怎么样的,她甚至不会每年去给谢怀瑾上坟,但可能是因为谢怀瑾还活着,她看着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人走。 第71章 生病之后谢怀瑾第一次这般同她说话,辞盈半宿都没有睡着,第二日昏昏沉沉赶去燕家军驻扎的地方,下马车时不小心跌落了下去。 辞盈就这样伤了腿,她不想让谢怀瑾知道,于是总是深夜才回去,匆匆去看一眼谢怀瑾,询问一番情况后,又匆匆离开。 清晨出门,半夜回来,很幸运,腿伤的那一段时间,辞盈没有撞见清醒的谢怀瑾。 疲惫依旧时刻压着辞盈,哪怕她已经走的足够快,但仍旧不够。 已是深秋,漠北的夜总喜欢落雨,辞盈每每出门都是一股森寒的水汽,直直地往骨子里钻。她腿好的那日,烛一照例每日来同她汇报谢怀瑾的情况,那是清晨,窗台的花结了一层白霜,烛一轻声说:“公子一切都好。” 辞盈似乎只需要这一句,她又问:“这些日他都有好好吃药吗?” 青年劣迹在前,辞盈每隔几日总会问问。 烛一说:“有,每日都吃了。” 辞盈于是又放下心来,手指点着花瓣上的白霜,深秋清晨的风让她浑身瑟缩,匆匆关了窗户坐下来,发现烛一已经走了。 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变得缓长的,辞盈不知道。 她一日明明有空暇的时间,但她愈来愈习惯只在深夜去看谢怀瑾。 她同自己说以前谢怀瑾清醒时间不定,如若谢怀瑾想见她自然会告诉烛一,她天然地为自己寻着借口,于是一次次,一日日,手指颤抖地远去。 彼时辞盈并不知道每一日萦绕在她心间的情绪称之为什么,很久以后,才明白,她只是害怕。 因为害怕,所以逃避,因为害怕,后来她虚张声势。 辞盈再次被迫赶回去是因为谢怀瑾的又一次高烧,辞盈其实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但一次一次累着,她的疲惫和沉默也愈发深重。 她一次次站在门外,侧目凝视着屋内青年的痛苦。 她的心与之共同颤抖。 那日因为谢怀瑾的病,辞盈推掉了同宇文舒的会面,燕季严肃地告诉她,这已经让宇文舒怀疑了,如若宇文舒知道谢怀瑾的事情,事态会变得糟糕。 燕季让辞盈做一个取舍,或许是打听到了一些事情,燕季对待谢怀瑾没有了从前的友好,对着辞盈说:“辞盈,你不是大夫。” 辞盈想,对啊,她不是大夫。 她救不了谢怀瑾。 她做不了任何人的救世主。 但当燕季问她怎么选,她还是选了病重的谢怀瑾。 那日燕季同她爆发了第一场争吵,深夜辞盈疲惫地从燕府回来,照例去看谢怀瑾时,被深秋的风吹得浑身发瑟,她关上门,哽咽良久,扶着门框蹲了下来。 身后传来声响,辞盈抹掉眼泪慌乱起身,以为谢怀瑾醒了。 她无由来有些慌乱,许久没有同清醒的谢怀瑾见面,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 但幸好,谢怀瑾仍在安睡。 房间内燃着重重的香,混着浓郁的药草香,辞盈捂着鼻子不住地咳嗽。 眼泪没有再落下来,她无声坐在青年床前。 后面辞盈向燕季保证,她绝不会再因为谢怀瑾耽误他们的事情,燕季才松口,却也眸色复杂对辞盈说:“不要再有下次了。” 辞盈点头,脸上逐渐失去表情。 那日之后的第五日,宇文拂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偷摸带着暗卫寻到燕府,将辞盈拦在房中后说:“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宇文拂大抵获知了燕季听从宇文舒命令将她抓捕的假消息,穿着黑衣服蒙着面上门要把辞盈救走,辞盈暂时不能声张和燕季的关系却又不可能同宇文拂走,只能拧着脸说:“不用。” 宇文拂急迫地拉住辞盈让她不要这个时候闹脾气,说他是在救她,宇文舒不是什么好东西,辞盈推开宇文拂的手,蹙眉说:“不关你事。” 宇文拂伸手想要将她打晕带走,被暗处的暗卫逼退,燕季也匆匆赶来,宇文拂见状不对先离开了对辞盈比了一个“下次我再来”的表情,辞盈捏紧了手。 燕季也看见了,严肃说:“宇文拂的动向宇文舒一直在监测,辞盈,你近些日就留在府中,不要再来回往返谢怀瑾的宅子了。” 辞盈下意识拒绝,却又迫于之前答应了燕季,不得不答应。 她写信回去让烛一烛二照顾好谢怀瑾,如果谢怀瑾病情恶化了就派人来寻她,她将信交给暗卫,燕季就抱着剑在一旁看着她,半晌之后突然说:“辞盈,你有没有发现,你这几日没有回去,气色都变好了。” 辞盈望向燕季,说:“没有。” 但有,婢女在屋内燃了上好的安神香,辞盈不用往返奔波,睡得比从前熟了不少。辞盈的精神开始变好,但同时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变坏。 忙碌起来往往就没有了时间,辞盈忙于处理宇文舒、宇文拂和燕家军的事情,一次次推迟了回去的时间。 等她意识到时,漠北已经入了冬。 那时辞盈有一种诡异的错觉,她将那些日发生的一切认定为了一种平衡。 她天然地将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画等号,觉得她好像忙碌起来谢怀瑾就不会出事了,只要她一直忙碌下去,谢怀瑾也就能一直好好地活着。 烛一每两日会写信向她汇报谢怀瑾的情况,信中谢怀瑾总是很好,好好地喝药,好好地没有病情恶化。 辞盈将所有的信摆在一个盒子里,里面的信一点一点变多,漠北也迎来了辞盈所见的第一个冬。 那时辞盈已经大多数时间都宿在燕府了,她和燕季商量出了一套完备的计划,一切就等着年后宇文舒对外放话的认亲宴。 期间辞盈也不是没有见过谢怀瑾,青年总是问她最近怎么样,辞盈总是说自己很好,然后问谢怀瑾身体怎么样,青年也总是说自己很好。 于是辞盈小心说起她可能最近都要留在燕府的事情,青年温柔地看着她,也只说“好”。 话音落下,房间内安静了一瞬。 良久,辞盈也只能跟了一声“好”。 辞盈无法解释自己心底的失望,明明青年是为了她好。 是很久以后,辞盈才明白,那时她是希望得到青年的挽留的。 她比谁都先察觉出了自己内心的退却,也因为此,被难以言说的愧疚包裹着,她不知道在谢怀瑾面前,她为什么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那日的最后是,她垂眸,青年就顺势说自己“累了”。 辞盈轻张口却说不出后面话,临走的时候叮嘱:“你要好好喝药。” 青年总是说:“我有好好喝药。” 嗯,他有好好喝药。 烛一每日在谢怀瑾房中给辞盈写信,一旁清醒的谢怀瑾就安静地看着桌上的一碗乌黑的药,他喝的很安静,吐的也很安静,手上是痛苦勒出的青筋,在苍白的手上格外明显,等喝完一碗,外面的侍女会端来新熬好的药。 一旁有山楂果和糕点,偶尔谢怀瑾会用一些,但大多数时候,喝下一碗汤药就需要耗费一个时辰,久而久之,谢怀瑾清醒的时候都在喝药。 药很苦,很涩,像漠北的夜。 其实也病重过几次,大烧小烧不断,但烛一总是写:“公子今日有好好喝药,一切都好,辞盈小姐不用忧心。” 辞盈没有太忧心,可能吧。 她将那些事务成倍地往自己身上堆,多到燕季都看不下去,问辞盈是不是不要命了。 辞盈说“没有”,她安静地看着燕季,说自己很好。 燕季一时不能言,脚踹了门离开,辞盈又安静处理起军中的事情。 那段时间,辞盈第一次觉得,人活一世,就是在等一个又一个日子。 她不知道宇文舒口中的两月会那么难熬,她总觉得自己要卸下一些事情后才能想清楚另一些事情。 时间也真就这样过去了。 漠北的雪落得比长安和江南都早一些,辞盈又一日在燕府宿下后,半夜惊醒推开窗就看见了满地的银霜,雪鹅毛一般,大片大片的落。 不知怎么,她就想到了谢怀瑾。 她推开门,乘上马车回去了。 雪落了一路,辞盈下了马车一路跑到谢怀瑾房前的时候,突然又止住了脚步。 她身上全是寒气,进去了,若是染给了谢怀瑾...... 后果太严重,于是辞盈步子慢了下来,一点一点停住。 她坐在房前的台阶上,想起公务,燕季说她后面两月会更忙,因为马上宇文舒就要对外公布她的身份了,彼时,宇文舒真正的目的显现,宇文拂也会因为兵符的事情寻上门来,她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雪落在少女头顶,她在台阶上坐了一夜,清晨时,烛一发现了她,惊讶得忙从一旁拿了披风盖在辞盈身上,辞盈穿的很暖和,其实不太冷。 一夜未睡,辞盈眉眼间有疲惫,轻声说:“不要同他说。” 烛一安静了半晌,还是点头。 辞盈离开了,她好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见谢怀瑾了。 再等等吧...... 她又这样对自己说。 她的嘴角越来越平直,身体愈发挺直,权利让她初有名号的同时,也将她架在了另一个受刑架上。 她被迫和宇文舒表演着父女情谊,除夕时,宇文舒让辞盈和燕季过来府中一起用年夜饭,宴会只有几日了,辞盈当然得去。 上马车前,烛二却突然来了,说想请辞盈回去一趟。 燕季低声叫辞盈的名字,意思是宇文舒那边不能耽搁。 辞盈捏紧了手,问烛二能不能晚点再回去。 第72章 这时,燕季过来寻她,问她怎么突然离席了。 辞盈掩去了谢怀瑾的事情,只将宇文舒有意为她挑选夫婿的事情说了说,燕季问宇文舒挑选的谁,辞盈低声:“最中意的似乎是殷策,次一些的是王家和刘家的小辈。” 燕季一一为辞盈分析着,说了两句发现辞盈有些失神,他停下来蹙眉问辞盈最近是不是有没有休息好,辞盈摇头,却还是没有说出谢怀瑾的事情。 风吹着地上的雪,辞盈瑟缩了一下身子。 燕季同她说“快了”,她对自己说“快了”,快了辞盈,这一切快能结束了,等燕季走后,辞盈坐下来,长廊上她安静地靠着柱子,不知怎么就又想到了谢怀瑾。 烛一说谢怀瑾只是想来看看她。 她太忙了...... 但这般的安静也没有持续多久,婢女匆匆来寻她,轻声道:“小姐,王爷让您进去。” 辞盈于是又进去,她没有对宇文舒有过一丝期待,于是宇文舒做的一切她全当感知不到,她安静地扮演着一个乖巧的女儿。 宴会后,辞盈在宇文府住了下来。 期间宇文拂又找上了门,这一次宇文拂没有了之前的担心,而是满眼怒气,于是辞盈知道,宇文拂应该已经知道兵符的事情了,是否透露出去的也不难猜,辞盈默然看着燕季给她的警告。 宇文拂怒声道:“你怎么可以挖开娘的坟?” 辞盈不想同宇文拂争辩,争辩太累了。 宇文拂大吵大闹着,仿佛声音大些,再大些,就能更有理些。 辞盈平静地看着宇文拂,她问:“你不会挖吗?” 宇文拂怒声道:“我没挖!” 辞盈这一次加了一个前缀:“如果你知道兵符就在娘的坟墓中,你挖,还是不挖。” 宇文拂被辞盈讥笑的语气弄得整个人涨红,他拔出手中的剑指向辞盈:“你不要把所有人想的都和你和谢怀瑾一样,辞盈,我告诉你,我不会,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辞盈看着泛着寒光的剑,她抬眸平直地看向宇文拂:“你不会又怎么样,我就是做了,宇文拂,你又能如何。” 辞盈语气冰冷,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 她对家人本就没有任何期望,但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她依旧有些发笑,她凝视着宇文拂的冠冕堂皇:“你如此生气,不过是因为我比你先一步拿到了兵符,你犹疑之下发现燕季又转投向了我,拿着娘做什么幌子,娘如果在,绝不会如你一般。” 至于宇文拂手中的剑,辞盈垂眸的刹那,屋顶的暗卫已经用暗器将宇文拂击倒。 辞盈用脚踩着宇文拂的剑,唤了此生唯一一句“哥哥”。 她声音平静冷淡,和外面的雪很相似,眉眼间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冷峻。 她说:“哥哥,别添乱了。” 她已经很忙了。 宇文拂被暗卫压出去,辞盈坐下来,一刻钟后,心不住地狂跳。 暗卫回来汇报宇文拂的事情,辞盈挺了两句就有些听不下去了,宇文舒今日出门了,燕季那边约了她黄昏时刻见面,此时正盛午。 辞盈按着自己狂跳的心,突然对暗卫说:“去安排回去的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最后陷于院子里厚厚未清理的雪中,辞盈顾不得,下了马车就匆匆向谢怀瑾房间走。 很奇怪,一路上院子里都很安静,辞盈的心狂跳着,人在接近院子的时候终于听见了一些声音,但很低,辞盈听不清是在说什么。 等她穿过长廊,守在门外的烛一烛二见了她有些惊讶,辞盈看着半开的门,不知怎么突然快步绕过直接向里面走去,才入门,就看见了用药浇花的青年。 一瞬间,辞盈心中的担忧都化为了胸腔中的怒火。 青年见了她,有些惊讶,手中的药碗一时间拿不住落了下来,在地上摔出“啪嗒”一声响,药渍溅落满地,衣服下摆也沾了些。 他开口想要解释就已经被辞盈上前一把扣住手。 “谢怀瑾!”辞盈紧紧捂住青年瘦削的手,隔得近些了药味都变得浓郁,她的眼圈不知道怎么就红了,她说:“你为什么又不好好吃药?” 谢怀瑾反手覆住辞盈的手,轻声道:“我没有。” 短短三个字,他咳嗽了数次。 辞盈忍住想要为青年抚背的冲动,冷声道:“你就是没有。” 谢怀瑾解释:“我有好好喝药,这一碗是剩下的。” 辞盈不信,这个人劣迹斑斑,口里没有一句实话。 青年又开始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压迫着辞盈的神经,她做出了往常绝不会做的,用手翻开青年素白的衣领,凝视着脖颈一周洁白的一片,沉声道:“药渍呢?” 谢怀瑾沉默了一瞬,轻声道:“我真的喝了。” 辞盈红着眼看着他,不知道如果谢怀瑾这般对待自己的身体她一直以来究竟在坚持什么,疲惫将她的神经几乎压断,在青年压抑的咳嗽中,她将桌上另一碗药递到青年手中:“你说你喝了,衣领没有药渍,那你现在喝药应该不会泛恶心了吧,喝吧。” 最后两个字辞盈说的很冷漠,甚至她自己都意识不到。 她脸上表情森然,像一根被压到极致的弦,只需要任何一点刺激,就会顷刻断裂。 谢怀瑾安静看着她的眼睛,在辞盈颤抖的身体中,他无声喝起了药。他努力压制着喉腔中泛吐的欲望,在辞盈的凝视下,一点一点将一整碗药灌进去...... 下一刻,青年的背躬下,轮椅因为他的动作僵硬地动了两下,面色苍白的青年躬着身,将刚喝进去的药全部吐了出来,与之一起吐出来的还有大口大口的鲜血。 辞盈一边喊着“谢怀瑾”的名字,一边手颤抖地扶上去,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又压不住自己的怒火,她哭着对呕吐不止的青年发火:“谢怀瑾,你骗人,你又骗人......” 青年想牵住辞盈的手,却被辞盈下意识甩开。 手摔在轮椅上,谢怀瑾眸停了一瞬,却没什么脾气,只是轻声道:“辞盈。” 辞盈的手在颤抖,身体在颤抖,心也是,周围的药味和青年的呕吐物混在一起,血腥味似在钻入辞盈骨髓,慌乱脏污的一切打破了辞盈最后的防线,她痛哭着问青年是不是不想活。 她一双眼睛全是泪,又带着化不开的恨,她将那些压抑着的话都说了出来:“谢怀瑾你知不知道我很累,我要坚持不住了,为什么不能乖一点,好好喝药好好养病不行吗,为什么要不喝药要出门......” 辞盈哭着蹲下来。 房间里面良久没有声音。 辞盈的呜咽声一点点变小,无尽的委屈在她心间蔓延,轮椅滚动的声音一点一点向她靠近,辞盈预想的青年抚摸她头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她倔强地抬起头,却见青年一双平静的眸。 不知道为什么,辞盈心猛地一跳,她好似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但喉咙被什么东西堵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青年的眸光逐渐变得温柔,温柔之后是无尽的平静。 他的语气也是,他先是同辞盈说:“对不起。” 辞盈倔强着眼睛看着他,青年现在其实很狼狈,药汁混着呕吐的清水挂在脖颈流淌到衣服上,还有些许血的痕迹,但青年既没有用帕子擦拭,也没有唤人进来处理,只是就那样看着辞盈。 辞盈开始心慌,然后,就听见了青年平静的一句:“辞盈,我们分开吧。” 一句话将辞盈定在原地,她不可置信看着谢怀瑾,不敢相信他们两人之间先放弃的人竟然是谢怀瑾。 辞盈眼眸中积蓄着泪水,倔强来倔强去却倔强着说了一声“对不起”,她拿出帕子给青年擦拭,手都在颤抖,她有些慌乱地解释着:“我、我只是担心你,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我前面说的也都是胡话。” 谢怀瑾却很安静,整个人。 好似这并不是他今日才做的决定。 外面大雪纷飞,青年安静地看着面前的辞盈,辞盈红着眼看着他,见谢怀瑾不说话,两句好话过后又开始倔强着脸:“如果是因为今天我说的话,我道歉了,谢怀瑾,我道歉了......” 她甚至靠近了谢怀瑾一些,再和婉的话她已经说不出,但态度已经足够好。 平日这样,谢怀瑾就不会计较了。 她正想说她再去给谢怀瑾端一碗药回来,刚转身就听见青年平静的声音:“辞盈,我不想再呆在漠北了。” 辞盈的身体僵住。 谢怀瑾看着辞盈的背影,记忆中他看过许多次,这一次可能是最后一次。 他轻声说:“过两日我就回长安了,烛一烛二留给你,有什么不好做的事情交给他们。” 辞盈受够了这种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行为,捏紧拳头,眼泪倔强着不掉下来。她咬着牙说:“随便你,你爱去哪去哪,日后你死了也和我没关系。” 她身后,青年想说什么,却见辞盈“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谢怀瑾安静看着辞盈离去的方向,又咳嗽了起来。 他觉得辞盈说的对,他日后死了也和辞盈没有关系。 他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何辞盈永远天真地奔赴自由。 但现在好像明白了,因为从某一刻开始,他开始比辞盈更希望她得到自由。 他太重了,压在辞盈的背脊上,让辞盈看不见远方和未来。 辞盈是鹰,原该在山头翱翔,却因为他被困在谷底。 他看见她的背脊日益沉重,几乎要被疲惫压垮,他吐的每一口血都成为辞盈身上的枷锁,咳嗽的每一声都牵动辞盈的神经,这一切太重了。 第73章 辞盈凝视了那句话很久,最后将信折起来,重新放回信封之中。 信封又被放入盒子中,“咔哒”一声,木盒上的锁落下。 辞盈看着木盒良久,吹灭了蜡烛走出了书房。 漠北最近很晴朗,入春了,虽然天气还未回暖,夜晚已经能看见点点繁星了。辞盈穿过长廊,又穿过庭院,最后孤身一人入了卧室。 入睡的时候,那封信就那样回荡在辞盈的脑海。 恍惚间她又想起谢怀瑾的脸,她们最后见面的一次,青年的脸苍白如雪,她任由着怒气挥洒,他沉默地看向她。 她捏紧被子,决心绝对不会给谢怀瑾回一封信。 也不能因为他病了,就将道理全占了去。 辞盈翻身蜷曲着身体,风轻柔地吹着房门和窗棂,她睡了这些日以来第一个安眠的觉。 * 谢怀瑾真的回了长安。 烛二起初也同辞盈想的一样,觉得公子不过是在玩笑,但他按照公子吩咐去同辞盈传消息的那日晚上,烛一让他将行装都收拾一下,那时烛二才明白原来公子真的要回去。 他担心公子的身体,却听见烛一说:“是公子已经决定的事情。” 烛二下意识问:“那夫人呢?” 烛一停顿了一下,最后只说:“去收拾吧。” 一路上一行人因为谢怀瑾的身体行的很慢,烛一照例问谢怀瑾路线,或许是因为实在病的很重禁不起折腾,或许是因为水路走腻了,这一次谢怀瑾说:“陆路吧。” 说的时候,青年还在咳嗽,烛一看着一旁诊脉的徐大夫,老人紧锁眉心,又拿出了手中的针,蹙眉看向一旁白衣如雪的青年:“长公子,你再这般作践自己身体,老夫就是华佗在世也吊不住你一条命。” 谢怀瑾自知理亏,他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也不算作践,他只是将墨愉曾经服的药让烛一寻来,在辞盈回来那两日服了一颗,他本也在等一个契机,一切正好那么巧。 只服一颗,不致命,能让谢怀瑾清醒一些。 他清醒地同辞盈说了告别。 他姑且将那叫做告别。 比起如水中的重石一般困溺辞盈,谢怀瑾更愿意自己沉下去。 日子并不好熬,谢怀瑾清醒时间愈长,痛苦也就成倍增加。 到长安路过佛寺,花开随风摇曳落满地那一刻,谢怀瑾决定给辞盈写信。 于是信的开头他说。 “辞盈,见字如晤,我一切安好。” 彼时他刚用完了早晨的药,风轻柔地吹起院中的落花,散落一地的花瓣又被风吹起,后面又落下。 像他循环往复的每一日。 清醒,喝药,昏睡,喝药,昏睡,喝药。 他一日清醒的时间比从前长了一些,但放在一日中仍旧短暂,于是这封信断断续续写了许多日。 烛一的确给他买了裹了糖的山楂,外面白霜的一层,但按照医嘱,谢怀瑾不能吃。 他一直看到糖霜融化,化成黏腻的一团,他才提笔写下关于山楂的那一段,虽然他没吃,但写给辞盈的山楂,就让它甜一点吧。 一封信他断断续续写了十日,最后落笔时,他迟疑了一下。 那时恰好是深夜,花树枝头一朵花盛放,谢怀瑾平静看了许久,最后提笔写下那一句。 “我很想你。” 他前所未有的坦诚。 烛二隔日去寄信时没忍住问他为什么,烛二说:“公子,我们明明可以留在漠北。” 言下之意就是,他明明可以留在辞盈身边。 嗯,他可以。 辞盈这些年总说着自己变了,谢怀瑾却始终觉得辞盈就是当初的那个辞盈。 她仍旧心软的不像话,宁愿自己被重石拉下去溺死也不愿放开身上的累赘。 如果他不是生命垂危,谢怀瑾想现在的他可能会借此将辞盈绑在身边,一日既往地恶*劣。 但现在不行。 他真正决心回长安也是因为他看见了未来。 他活着,一切尚好。 可如果他死了呢? 他活着,辞盈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他继续留在辞盈身边,辞盈要如何面对他的死亡。 少女身上那根绷紧的弦,彼时才会真正地断开。 谢怀瑾不觉得自己对辞盈有多重要,但人命的重量太重了,他舍不得因为自己的私心让辞盈担上。 写这封信亦然。 烛二眸色复杂问谢怀瑾为何离开了还要写信。 嗯,因为他可能会死。 待他死了,无论是通过任何途径,他的死讯一定有一日会传到辞盈耳中,他不能让辞盈对他们最后的印象停留在争吵上,以辞盈的性格,嘴上不说,心里又会觉得是因为他们当初吵架他选择离开所以他才死了。 于是谢怀瑾写了第一封信。 第二封信。 第三封信。 ...... 很多封信。 但他一个月寄出去的只有一封。 信纸上常常溅了血,但给辞盈的那一封永远洁白,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 四季轮转,长安和漠北都迎来了又一个冬天。 辞盈在除夕前再次收到谢怀瑾寄来的信,一年下来,她变得更安静沉稳,从前那些浮于表面的沉默真正地深入内里。 燕季成为辞盈真正的助手,辞盈几次打压力挽狂澜之后,燕季开始从心底佩服辞盈,不再拥有从前那些藏不住的小心思,可能也有,但起码没有舞到辞盈面前了,没有舞到辞盈面前的,辞盈就当看不见。 大家都在长大。 当年的真相被辞盈丢在了宇文拂面前,宇文拂依旧不服,却又没办法凭借自己的能力站在同辞盈对等的层面说话,开始他还能借着谢怀瑾言说“辞盈有今日的一切无非是疑问嫁给了谢怀瑾”,后面谢怀瑾在长安的消息传出,宇文拂就说不出口了。 或许也是因为,他曾经说的时候,辞盈也不在意。 辞盈偶尔想,她和宇文拂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最开始因为茹贞因为谢怀瑾,后来因为血缘因为燕季,无论从那一层,她好似都觉得宇文拂不算一个好人。 起码,对于她和茹贞而言,宇文拂是一个坏人。 他不是一个好夫婿,也不是一个好哥哥。 辞盈心中的失望在一年前就变得很淡,到现在那微末的一点和没有也差不多。 宇文拂翻看着证词,良久以后跌坐下来,失神道:“如果娘亲还在,辞盈,会不会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问题,辞盈打探娘和宇文舒事情的时候,也就不可避免打探到了宇文舒将宇文拂送去长安为质的事情。 她当然知道宇文拂一部分性格养成和长安那备受凌辱的一段有关,也明白他当初对茹贞所做的事情在他的立场“情有可原”。 但那又怎么样呢? 辞盈看着垂头的宇文拂,轻声说:“燕府和宇文府属于你的那一部分我都会给你,宇文拂,离开漠北吧。” 离开这个年少就牵着你的枷锁。 她在心中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宇文拂眼中流转着哀伤与不甘,最后却只是沉默地站起身,对辞盈说了一句“对不起”。 辞盈给的东西他都没要,改日就消失在了漠北。 后来,辞盈听茹贞说宇文拂曾去找过她,问她愿不愿意同他在一起,茹贞思虑了一日一夜,最后说不愿意。 她恢复了记忆,也就想起来了,她不爱宇文拂。 或许也是因为,茹贞早已不知道什么算爱,但太痛了,所以算了。 这一次宇文拂没有强迫茹贞,只是垂眸对茹贞说:“对不起,茹贞。” 茹贞“啊”了一声,萧瑟的秋风中,看着宇文拂一点一点走远,她站在门旁,屋里面谢然拉她进去吃饭,茹贞顺势回头,门关上,这一生两人也就这样。 至于宇文舒,曾经在漠北呼风唤雨的西北王成为了阶下囚。 辞盈将宇文舒的事迹传扬出去,谋害妻女,送儿为质,狼子野心。 其中有一些站在宇文舒的立场自然不能算错,但辞盈上位,辞盈为王,辞盈为先,唾沫口水一起砸在宇文舒头上,至死宇文舒都不相信,他一生的谋划因为一个女人毁了。 世上大多是男性掌权,辞盈的两个“父亲”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性别使宇文舒天然蔑视了自己的女儿。 辞盈将这一切做完用了一年,切实的一年。 一年之内,她收到了谢怀瑾十二封信,她一封都没有回。 信被她放在了最开始的那个木盒中,一年过去,木盒里面的信堆叠起来,最近一封谢怀瑾同她说。 “辞盈,长安下雪了。” “我很想你。” 辞盈望向窗外,漠北也下雪了。 时间会将一切变淡,那些浓郁的爱恨经过数年的稀释后,其实也没剩下什么。辞盈日日睡觉的时间不多,公务如山,于是入梦的时间也很少。 从前她总会梦见年少的种种,但有一日她突然发现,她已经好久没做梦了。 那些在她年少时鲜活的回忆,随着时光流转,也黯淡了下来。 放空思绪时,她常想到一棵花树。 她没有见过,花树生长在谢怀瑾的信中。 * 一年下来,谢怀瑾身体不好不坏。 也病危过几次,但都挺了过来。 青年咽药终于不再像之前一样狼狈,不会喝一口吐一口,不会弄得满身都是,但偶尔,还是会有些忍不住,又一次吐脏衣裳后,青年推着轮椅到了屏风后。 解开衣裳的扣子,不知怎么,谢怀瑾看向了不远处的铜镜。 第74章 即便燕家的商船走的最快的水路,日夜未歇,辞盈也六日后的黄昏才到长安,一路船未停,风浪卷着船,不住地拍打在船上,辞盈一个不晕船的人也觉得晕眩。 随行的泠月准备了许多酸甜的干果,辞盈每每觉得晕眩时就用上一些。 除了暗处的暗卫和明面上的护卫,辞盈只带了泠月一人,泠霜留在漠北处理剩下的事情,如若有什么事情,便写信知会她。 泠月说等到了长安她想去看小碗,前两年小碗诞下了一个女孩,取名为李又,又取“佑”的音,一生平安顺遂的意思。 辞盈说“好”,到时候她也一同去。 泠月顿时笑出来,握住辞盈的手:“能见到主子,小碗一定很开心。” 辞盈一直惊讶于小碗和泠月能成为很好的朋友,这些年下来依旧情谊不减,但想想她竟然会坐船会长安寻谢怀瑾,便有觉得这世上就是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下了船后,辞盈和泠月先在一处客栈住了下来。 辞盈有去茶肆里面打探了一下关于谢怀瑾的消息,不出意外,一无所获。从茶客们的口中,辞盈知道,谢怀瑾已经许久未出现在人前。 从茶肆出来时,正值盛午,辞盈和泠月两个人走在长安的大街上。 泠月说:“比漠北热闹一些。” 辞盈远远看见卖山楂的老伯,拉着泠月上前买了两串,付钱的时候,老伯突然说:“是夫人啊。” 辞盈惊讶于老伯竟然能认出自己,温声道:“嗯,许久未见,老伯。” 老伯笑着:“今日怎么是夫人自己来买,从前都是你郎君身边那个、那个小伙子来买,每次都买两串。” 泠月看见辞盈,就见辞盈拿着糖葫芦犹豫良久,问:“老伯,上一次他来买糖葫芦是什么时候?” 老伯回忆着:“有一段时间了,年前吧,过完年我就没有见过那小伙了。” 辞盈说了一声“多谢”,又拿了两串糖葫芦,多塞给了老伯一些铜板,老伯说“使不得使不得”,辞盈轻声道:“您收下吧。” 老伯忙说“多谢”,辞盈带着泠月离开了。 泠月咬着一颗糖葫芦,轻声问:“主子,我们今日上门吗?” “嗯,现在去吧。”辞盈手中举着糖葫芦,泠月帮着接过一只:“主子,好酸。” 辞盈也咬了一口,发现真的很酸。 她轻声道:“我以为这时的山楂会很甜。” 泠月哈哈笑着:“这时候山楂最酸了,主子想吃甜的可以再等些时日,不过山楂最甜也有些酸,做成糕点会好一些,等回去了我给主子做。” 辞盈说“好”。 她也不知道,只是那人写来的第一封中说埋雪的山楂很甜。 原来是不甜的。 酸涩得辞盈眼睛有些发酸。 泠月很快就注意到了,但没有说话,只低头吃着手中的糖葫芦。 辞盈和公子的事情,说到底她们是外人,泠月只希望辞盈能够开心。她和姐姐从被夫人留给辞盈开始,她们唯一的心愿就是辞盈健康平安,开心快乐。 两人坐马车到了谢府前,大可以走门,明面上谢家人眼中辞盈还是夫人,但辞盈没有。谢家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暗卫低垂着头,辞盈轻声道:“下去吧。” 两个人走了进去。 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太大变化,长安世家萧瑟的风似乎没有吹到谢家,只是府中的人少了一些,辞盈和泠月走着僻静的小路,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什么人。 等看见人时,她已经到了谢怀瑾书房前。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应该在这里。 守门的门让辞盈证实了她的猜测,烛二看见她,口中的狗尾巴草落下来,起身要往里面走被泠月上前拉住袖子,烛二停在原地,门这时从里面打开,辞盈向里面看去,烛一正端着药味出来。 见到辞盈,烛一也掩不住的惊讶,但声音很轻:“您回来了。” 辞盈拨开烛一,想直接往里面去,再穿过一扇门她应该就能见到谢怀瑾了。还能喝药,人就一定活着,其实已经确定了谢怀瑾活着,她转身就走似乎也完成了这一趟旅途。 从前辞盈真的转身就走了,但这一次她不想。 一边说“我们分开吧”一边又在信中说“我很想你”,一月寄一封到半年寄一封最后到一封错乱的信,辞盈心里有很多个为什么,她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明明该由青年自己说出来的答案。 这边,辞盈拨不动烛一,同烛一对视之后发现烛一脸上全是犹豫,辞盈同烛一对峙着,自己提了衣裙绕路进去,烛一看着辞盈的背影,到底没有再拦,烛二在一边要说什么,被烛一拦住了。 泠月没有跟进去,看着烛一烛二打哑谜,眼睛不由朝书房内多看了几眼。 辞盈推开内室的门,门轻微地发出响声,屋内很快传来青年咳嗽的声音。 青年坐在案几前,正对着她的方向,手中有一本泛黄的书。 听见声音,青年抬头,辞盈得以同青年“对视”。 她最开始以为是对视,直到半晌后,青年眼睛也没有丝毫变化,也没有发现她来了。 咳嗽停下来后,对着辞盈的方向说:“烛一,将剩下的药端来吧。” 辞盈止不住的心颤,手也在颤抖,她从外间端起药盘,向着青年所在的地方走去。 药汁在碗中摇晃,辞盈用了很大力气才将托盘稳住,她跪坐在谢怀瑾对面,将药放在青年身前,再将汤勺递到青年手中。 然后辞盈就看见,青年睁着眼在案几上摸索了起来,一直到修长的手指扶住药碗的边沿,辞盈咽了一口口水,眼眸开始泛红。 她的对面,青年听见眼泪的“啪嗒”声,抬起眸向辞盈所在的地方看过来。 青年身上那双辞盈曾觉得最为造物主偏爱的眼睛,如今失去了光泽,此时辞盈同谢怀瑾只隔了一个案几的距离,辞盈能从青年眼中看见的只有漆黑灰暗的一片。 谢怀瑾看不见了。 辞盈用了很久才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对面的人将药碗悄然放下,有些茫然地问对面的人:“是辞盈吗?” 辞盈想说“不是”,远处一只熟悉的鸟雀却叫起了“辞盈、辞盈”,辞盈眼泪落下,哽咽着开口:“不是。” 青年停顿一瞬,温声道:“怎么到长安了。” 说话间,他将帕子推到她身前:“吓到你了吗,没事,习惯了其实没什么。” 辞盈看着被推到她身前的白帕,哭着道:“谢怀瑾,我恨你。” 如果有人千里迢迢来说一声“恨”,谢怀瑾抬起手抚摸着辞盈落泪的眼,他的声音温和:“嗯,我知道。” 她该恨他一辈子。 辞盈的眼泪落在谢怀瑾手上,两个人隔着一方桌子,明明青年已经失明,辞盈却还是从里面看见了笑意。 一身雪衣的青年温柔道:“辞盈,我很开心。” 辞盈不开心。 青年絮絮叨叨讲着这两年,说到最后轻声道:“辞盈,那些信你都看了吗?一共应该是十三封。” 辞盈说:“没有,你寄过来的信,我都让人烧了。” 青年不知怎么笑了一声,又轻声咳嗽了起来。 辞盈问:“生气吗?” 谢怀瑾摇头:“如何会因为这个生气。” 辞盈捏紧拳,状似不经意问:“你都写了什么?” 青年停顿了一瞬,然后说:“糖葫芦,花树什么的,剩下的我也忘了。” “对了。”青年温和问:“辞盈,你准备在长安住多久。” 辞盈说:“明天就回去。” 青年怔了一下,最后说:“也好。” 午后的书房,窗前的花树果真摇曳,像谢怀瑾信中说的那样,风一起,花叶落,有些花瓣甚至飘了进来,辞盈莫名觉得自己眼睛泛酸,她明明一点都不喜欢哭。 身前良久没有声音,青年以为辞盈走了。 他怔了一下,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一只有些失聪,另外一只还能勉强听见声音。 嗯,比眼睛好一些。 青年好似真的温和了下来,不再如从前一般,温和浮在表面,内里却是锋利的剑刃。 辞盈红着眼看着谢怀瑾,从前她一定不知道,未来的有一日她会因为谢怀瑾不再意气风发而心痛。 可能是遗憾不分爱恨。 她问:“你的耳朵怎么了?” 似乎惊讶于辞盈还在,谢怀瑾怔了良久后才道:“有一只听不见了。” 像他的眼睛一样,这些都是很难遮掩的东西。 谢怀瑾说的平静,辞盈却平静不下来。 她又问:“这两年你好吗?” 谢怀瑾说:“还好。” 他又问:“你呢?” 辞盈不想回答,她听着他轻描淡写,心中如何都不舒服,于是开口就变成了:“不好,宇文拂拿亲情要挟我,燕季拿兵权裹挟我,他们都说我该和殷策联姻。” “殷策?”青年只重复了这个名字。 辞盈刚点头,又想起谢怀瑾看不见,于是又开口说:“嗯,殷策,漠北殷家。” 谢怀瑾知道,那日宴会上宇文舒想撮合的那位殷家的家主,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对于辞盈而言是不小的助力。 他大可以同辞盈说“你不需要”,明里暗里将那人诋毁一番,左右听辞盈的语气也不算喜欢。 但他没有,只是温和说:“抛开宇文拂和燕季,殷策对于你的确是不小的助力,能够让你在漠北再上一步......” 他为辞盈考虑着,说着说着发现对面没了声音。 第75章 风轻柔地吹动书桌上的书,近些看,上面没有笔墨写的字,只有一些用细针刻出来的痕迹,一页起,一页落,无声之间,夜幕就来了。 晚膳是一同吃的,伺候的婢女如往常一般布好菜,辞盈安静地将筷子递到谢怀瑾手中,即便看上去已经很是熟练,但有一些地方依旧会很不方便。 辞盈无声扶好青年手边的茶水,将其摆放到一边,即便知晓青年看不见,他也没有肆无忌惮地打量,只用一口饭看谢怀瑾一眼。 青年无奈道:“辞盈。” 辞盈听明白了,他知道她一直在看他。 她抬起手在谢怀瑾面前挥了挥,好奇道:“会有感觉吗?” “嗯,会有光影的差别。”说着,谢怀瑾准确抓住辞盈挥动的手。 辞盈心怔了一下。 她用了些力气,青年就温柔地松开了,辞盈用着饭,眼泪就落下来。 她哭得很小声,于是谢怀瑾没有听见。 光影交错的感觉逝去,青年整个人都安静下来,这就是这两年他的常态。婢女们听从吩咐都只沉默地伺候,烛一烛二偶有交谈也多是因为公务。 其他的,谢怀瑾见的人只有大夫。 辞盈突然想起朱光,压了压声音里面的哽咽,轻着嗓子道:“朱光呢,不在府中吗?” 青年摇头:“不知。” 烛一在旁边说:“朱光姑娘前些日子回府了,带回来一个大夫,只是那大夫身上也有很重的伤,还需要些时日才能下床。” 在漠北时辞盈听过一嘴,但具体的也不知道。 她又看向谢怀瑾,饭吃到嘴里酸酸的。 她不知道谢怀瑾的病还能不能好。 眼睛,耳朵,腿,这些只是在明面上,内里如何,她也不清楚。 晚膳后,烛一又端来两碗药。 辞盈安静地坐在一旁,看谢怀瑾饮用。 两年下来,比从前好了一些,可还是会呕吐,辞盈上前为谢怀瑾拍背,她问:“一直这样吗?” “嗯。”青年声音有些嘶哑。 辞盈拿过茶想递给谢怀瑾让他能漱口,但谢怀瑾推了推:“无事,我先喝下去吧。” 两碗药谢怀瑾喝了半个时辰,他习惯了,却担心辞盈会不耐烦。 只是快一些了,就忍不住呕吐,比从前好一些,大部分时候是干吐,但喝的急了就会吐出一些药汁,浓郁苦涩的草药味蔓延在辞盈鼻腔间,她轻轻握住谢怀瑾另一只手,什么都没说。 用膳时不觉,两碗药消去了青年大半精力,他撑着眼皮想留在辞盈身边,却被辞盈发现了,辞盈推着他去睡觉,又像是知道他所想一样:“去睡吧,我明天还在。” 等谢怀瑾熟睡后,辞盈一个人出了屋子。 同谢怀瑾相处过程中无数次忍下的哽咽,在此时同化作天空中的悬月,辞盈沐浴在月光中,滚滚的泪如雨。 她推开房门背对着坐下来,她的确不在意那些世人定义的残缺。 但她舍不得。 舍不得谢怀瑾就这样过完一生。 ...... 燕季收到信已经是三日后,仔细读了三遍信,燕季去拜访了一位老军医。 从前随着义父一起出征的,后来义父死在一场战役中,这位姓李的军医就退了下来,二十年时光荏苒,燕季每年都会去拜访老军医,万幸,李老军医一直身体康健,没有那些战场上退下来的人的毛病,如今是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头子。 当初谢怀瑾的刑罚一部分是他做的,另外一部分是宇文拂的人做的,但说到底都是漠北的士兵,折磨人的法子无非就那几种,信中辞盈问有没有法子治好谢怀瑾腿上的伤,燕季记得,这方面李军医很擅长。 “李伯。”燕季见门从里面拉开,对着老人道。 老人很精神,依旧保留着军医的习惯,看见人先上下左右打量一圈看有没有伤,见燕季一切都好,老人示意燕季先进来:“怎么来了?” 燕季将谢怀瑾的情况说了一遍。 老人摸了摸胡子:“长安太远了,你口中这人如若能来漠北的话,老夫能为他看看。” 燕季眼睛亮了一下,眼前的人从不托大,如此回答大致就是有希望,他忙将谢怀瑾的身体状况讲了一遍:“大概只能您过去。” 一个烟架子敲了下来,老头说着:“过不去,太远了。” 燕季不说话了,他也不能勉强。 李军医左看看又看看,敲了一烟头还不满意,又敲了一下燕季的手:“在长安,是谁,让你亲自跑一趟。” 燕季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谢怀瑾,按照辞盈和谢怀瑾的描述,两个人已经合离了,但......就这封信,燕季诚实道:“小姐的夫婿。” 李军医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后来想起来宇文府两年前的认亲宴。 他眉宇间多了分复杂:“燕大小姐的女儿?” 提到燕莲,燕季也有些沉默:“嗯,姑姑的女儿。” 李军医敲了燕季一眼:“你倒是会攀亲。” 燕季不爽快了,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要是不能去,就开些方子和膏药,我让人送去长安,小姐都说话了,我什么都办不到也不好,你就当是为了我。” “你多大的面子。”李军医有事一烟头,然后放嘴里抽了抽:“去准备马车吧,人老了,就不坐船过去了,你李伯我还没有去过长安这般金贵的地方咧,也不知道和漠北哪里不同。” 燕季脸上的丧气顿时消失,笑着说:“麻烦李伯,我这就去回小姐,唉,小姐一定给李伯准备最好的马车,全部铺着软垫的,走山路都不颠簸。” 说完,燕季喝完茶,就写信告诉辞盈这个好消息。 长安这边,辞盈一边等着燕季的回信,一边传信给泠霜让泠霜去寻漠北那边擅长治腿上的大夫,然后让泠月先去看望小碗,等她忙完了再同泠月一同去一次。 泠月高兴地应是,在街上买了许多给小碗和孩子的东西带过去,满满的一马车,辞盈看着,也添了些东西。 主仆相称,但这些年下来,她们更像是家人。 辞盈还曾听见泠月哭着对小碗说:“日后他若是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们,我和姐姐为你做主,如若我们做不了主的,就去寻小姐。” 那时小碗忙捂住泠月嘴:“别胡说了姐姐,他对我挺好的。” 泠月带着满满当当的东西出发,辞盈目送着泠月离开,回去时看见糖葫芦就买了两串,回到府,午睡完的谢怀瑾已经醒了,辞盈一边同青年讲述泠月和小碗的事情,一边说:“张嘴。” 青年张开嘴。 是冰糖葫芦。 咬破外面的糖衣,里面是酸涩的果肉,辞盈被酸的眉头都皱起来,看向面色温和的谢怀瑾,轻声问:“不算吗?” “很甜。” 辞盈以为是一串甜一串酸,想了想咬上了谢怀瑾的冰糖葫芦,咬了一口下来,虽然红色的糖衣很甜,但里面的果肉比她的这一串还酸。 从前辞盈会觉得谢怀瑾在骗人,但这一刻她第一想法是。 谢怀瑾,你还有味觉吗? 她捧起他的脸,喝药太久了,青年的骨肉里面都浸着些药草的香味,淡淡的苦涩随着辞盈的话语涌出来,她轻声说:“谢怀瑾,你还能尝到味道吗?” “可以。”谢怀瑾温声说。 他轻声道:“我知道果子很酸,但是辞盈买的,就很甜。” 听着好像是情话,但辞盈却只想落泪,她抱住青年,将头放在青年瘦削的肩上,她双手将人环住,轻声说:“谢怀瑾,我害怕。” 她也在逐渐地变得坦诚。 青年安静了半晌,说他也怕。 辞盈原本很怕,心里面堆满说不出的慌乱,但被这一句逗笑了,她的眼泪落入他苍白的脖颈,她小声道:“那我们一起怕。” 青年又说“好”。 谁又说一起畏惧死亡不是浪漫的事情呢? 谢怀瑾睁着眼,他的眼前明明只有一片光影交杂的黑暗,却又好似前所未有的光明。他的手将辞盈抱得并不紧,只虚虚地握着,在这一刻,眷恋写满他的灵魂。 朱光带回来的那个大夫一直到三日后辞盈才知道是一位女大夫,也就是当年徐太医口中的师妹,名叫徐云。 当年徐云医术精湛,却多为平民百姓治病,常一月接一富贵人家的单子赚些银钱能帮穷苦百姓买药,在当地有极好的名声。 后来那一次徐云原不想诊治,但对面将她绑去又用病患要挟她,她无奈却也尽力医治了但奈何那本就是一场权利斗争,有人请徐云来却不想当时被徐云医治的人活下来,而徐云又太不听话,最后就演变成了徐云医术不精徐“医死”人。 权贵们嘴上以此定徐云罪,却又不舍得她一身医术,便寻了一个死囚顶替她身份,再暗中将人囚起来为他们所用,这些年徐云一直在暗牢中,一次不服从便会换来鞭打,朱光查到蛛丝马迹去救人时徐云差点被折磨死了。 辞盈看着卷宗,见到了坐着轮椅来的徐云。 她面容清丽,看着年纪并不算大,这些年受了很多苦身上很多伤气质却依旧带着医者的柔和,见到辞盈也先是问好,然后温声询问起病患的情况。 烛一比辞盈更了解一些,开口说了起来。 徐云听见“徐太医”三个字,笑着道:“原是师兄,我还以为我要被关在里面一辈子了。” 徐云听了情况,吩咐烛一去寻徐太医取一套银针。 然后问辞盈:“能将我推进去吗,等会可能要施针,我此时省些力气。” 辞盈自然答应,推上徐云的轮椅,轮椅滚至房门前,徐云突然对辞盈说:“别紧张。” 第76章 长安五月的时候,已经开始炎热起来。 辞盈站在窗户前,长久地凝视常在谢怀瑾信中出现的那颗树。 树上的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了一轮,风一吹,落了满地,浅白粉色的花瓣混在一起,别样的不似人间。 可惜,可惜谢怀瑾看不见。 泠月已经从小碗那里回来,辞盈笑着问她为什么不多留一些时日,泠月说太打扰了,然后和辞盈说她每日需要看小碗和那夫婿恩爱,很幸福,看得人牙酸,于是还是回来了。 辞盈听笑了,轻声道:“上次见小碗和她夫婿,两个人就很恩爱。” 泠月摇晃着脑袋:“好似比上次更恩爱一些,女儿也很可爱,和小碗生的很像,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看着有股机灵劲。” 辞盈于是想起从前小碗同她说过的事情,小碗如今能这般幸福,她也很开心。 泠月翻着漠北那边寄来的信件,见辞盈都整理完了道:“主子,需要我先回去吗?” 看见辞盈和公子的相处,泠月自然明白两个人是和好了。 泠月有些唏嘘,不为辞盈和谢怀瑾的分分合合,只为时光残酷。 辞盈说:“先不用。” “泠霜前两日来信说一切都很好。”辞盈又补充了一句。 泠月于是不问了,专心陪在辞盈身边,见辞盈拿针扎着小人,问:“主子在干嘛?” 辞盈说:“用木偶练一下针灸。” 泠月便明白又是为了公子,不知怎的有些牙酸,却看辞盈幸福的模样,心中也满足起来,泠月靠近辞盈,两人一同辨着穴位,等针扎下去时,泠月“哎呀”一声,辞盈被逗得哈哈大笑。 放在许久以前,辞盈也没有想过最后长久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会是泠月和泠霜。 两个人扎着木偶,一直到夕阳西下,外面的闷热散去些,迎着黄昏的光,辞盈去往谢怀瑾所在的院子。 照例是针灸时间。 半个月下来,谢怀瑾已经能忍住扎针的疼,只在几个穴位时忍不住发出声音。辞盈起初以为是针灸久了会没有从前疼,特意询问了徐云才知道,随着治疗的深入,疼痛的感觉只会增加。 那时辞盈沉默了许久,徐云见她模样,轻声说:“对于长公子的病而言,能感到疼痛是好事。” 辞盈不否认,她只是心疼。 心一疼,眼睛就泛泪。 她其实想和谢怀瑾说你大可以叫出来,不用为了她连这种事情都要忍耐,但她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谢怀瑾尽力吞咽下自己的狼狈,就像他从前和现在都不愿意让她伺候他穿衣洗漱。 辞盈帮着谢怀瑾维护一个重病行动不便之人的尊严。 她只是会在每次针灸青年回神后,死死地抱住青年。 她藏起温热的眼泪,藏起眉间的担忧,同谢怀瑾讲窗外的花,窗前的树,路上遇见的小鸟。 谢怀瑾总是眉目温和地听着,等辞盈讲完,两个人就长久地相拥。 辞盈没有哭,她后来总是不哭。 谢怀瑾看不见,但眼泪又温度,伴随着啜泣声。 她不喜欢谢怀瑾因为她无措地模样,她在某一天偶然发现,她好像在从前的某一日突然确定了面前这个人爱她,且会长久地爱她,她甚至想不起来是哪个契机,或者说确切地因为哪件事情。 只是突然,心中就平静地涌出这个想法。 他们在相爱。 他们终于在相爱。 那些挫折和磨难化作星光坠落在过往的回忆中,有些成为乌黑的石头,有些成为璀璨的星河,就那样融合成回忆的一部分。 几日后,用晚膳时,谢怀瑾放下筷子又轻声道:“再过几日是朱光生辰了。” 辞盈那时并未意识到不对,她喝完一口汤后,给谢怀瑾夹了一些菜:“这几日朱光都不在府中,我问烛一烛二,他们说朱光将奄奄一息徐云带回来后就离开府中了,你最近给她派了什么任务吗?” 谢怀瑾说“没有”。 辞盈“嗯”了一声:“我想想生辰礼,对了,一直没有问你,朱光多大了。” 失明的青年垂下眸,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握住茶杯,他明明看不见,却看向辞盈的方向,声音很淡:“快到和墨愉一样的年纪了。” 那是辞盈并未觉得有什么,只谢怀瑾突然提到墨愉,她不由也有些沉默。 她轻声道:“你后来去看过墨愉吗?” 谢怀瑾说“有”。 房间内安静下来,辞盈抱住谢怀瑾,她听着青年的心跳声,不知怎么就闻到了悲伤的味道,苦苦的,瑟瑟的,和青年每日喝的药的味道很像。 “是衣冠冢,还是山崖?”辞盈继续问着。 谢怀瑾说:“都有。” 辞盈低声道:“那朱光这两年也一定有去。” 不再谈墨愉,辞盈谈回朱光:“还有几日是朱光生日?” 窗外的花树落了满地的花瓣,辞盈闻到一些花香,像外面看过去的时候,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日。” 辞盈想了想,给朱光绣了一只雀鸟。 三日的时间有些短,于是闲暇时她麻烦泠月同她一起做。 泠月挑着绣线,看着辞盈往雀鸟的肚子里面塞干透的草药,然后又缝起来,泠月说:“给朱光姑娘的吗,这雀鸟看着很像朱光姑娘身边那只。” 辞盈点头:“明日就是朱光生辰了,只是不知道她明日会不会回府。” 泠月弯眸:“朱光姑娘看见一定很开心,这种鸟雀一般只有几年的寿命,从前跟在朱光姑娘身后那只肯定已经死了。” 一个“死”字,辞盈不小心失了神,针刺入指尖,殷红的血滴下,染在雀鸟的眼睛上。 辞盈“哎呀”了一声,有些懊悔,但此时再做已经来不及。 她用帕子小心地擦拭,将上面的血珠染去,雀鸟的眼睛那里却还是留了殷红的一块,辞盈用针线补救,描了一圈还是不由丧气,如何能将这样的东西拿去作人生辰礼物,只能先放在她这了。 看了那血红的眼睛一眼,辞盈叹了气,将雀鸟的肚子缝补起来,然后放置到杂物盘中。派人去同谢怀瑾说一声后,辞盈拉着泠月去逛街。 最后,辞盈一下午挑了一套首饰,准备给朱光作明日的生辰礼物。 都是很精致却不招摇的款式,大多是黄金的,辞盈想着朱光出任务遇见事情也好换银钱,泠月也让她套了一个金镯子,有两个,还有一个辞盈让店家包好让泠月先拿着,等日后回漠北了给泠霜。 泠月晃了晃自己的金镯子,给小碗也买了一个细一些的。 辞盈没有添,她送去的东西小碗总是不要,说到底和当年的事情有关。 辞盈也没勉强,只让泠月泠霜多帮衬一些,她再暗中补给她们。 泠月泠霜也明白,总是隔些时日就给小碗送去些东西,多是小孩启蒙的书册和玩具,偶尔是一些新的衣物,多是些小碗需要但生活在山间不那么好买的东西。 隔日。 辞盈在府中等了一日,没有等到朱光回来。 她也觉得寻常,只将礼物收好,准备等朱光回来后再给她。左右无事,辞盈拿起昨日那只雀鸟,将没绣完的地方绣完。 一直到晚膳时,朱光也没有回府。 辞盈轻声道:“朱光是不是忘了自己生辰。” 人与人不同,有些人对生辰其实不太在意。 谢怀瑾今日格外沉默,一直到辞盈用担忧的声音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的时候”,青年才回神。 一碗粥他没有用多少,菜也没有怎么用。 辞盈放下筷子,蹙眉看向谢怀瑾,转身准备去请徐云来看一看。 辞盈走到门口时,青年说话了,只说了一句,辞盈就愣在原地。 谢怀瑾垂着眸,轻声说:“朱光死了。” 一时间辞盈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走回去:“你说什么?” 青年起身,抱住辞盈。 这个拥抱让辞盈身体开始颤抖,她不可置信地问谢怀瑾:“什么叫死了......” 好简单的两个字,但辞盈听不懂。 谢怀瑾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轻轻抚摸辞盈的头。 辞盈眼眸一瞬间红了,想跑去朱光身边却又不知道朱光在哪,只能拉住谢怀瑾的手往外走:“她在哪?带我去,你是在骗我对不对,你和朱光一起骗我。” 辞盈有些崩溃地哭出来,哽咽着说:“你现在告诉我是你在骗人,我就不和你计较......” 回应她的只有青年无声的拥抱和长久的沉默。 谢怀瑾没有骗人。 朱光死了。 马车驶出城外,辞盈的眼皮越跳越重,直到马车停下,一路未说话的青年轻声道:“到了。” 辞盈不敢掀开车帘,但外面的马夫已经将帘子挂好,辞盈抬眸就看见了熟悉的一处,泠月无声将她扶下来,辞盈站立在山崖前,风吹起她的长发,她好似明白了什么一样蹲坐下来,无声哽咽。 是墨愉死的那处山谷。 辞盈看向谢怀瑾,试图是谢怀瑾在骗人,但谢怀瑾从怀中拿了一封遗书给她。 辞盈颤抖着手打开。 信封上面是朱光的字——“辞盈亲启”。 “辞盈,我走啦!” “知道你来长安之后,我一直犹豫要不要见你一面,但我怕我们一见面*你就看出来了,辞盈你太聪明了,当然聪明是很好的,我只是不想你到时候又因此伤心,虽然你看见这封信后也可能会伤心。” “但我想说,辞盈,谢谢你给我姓名,烛一烛二可羡慕我了,虽然好像他们也有其他的姓名,但只有我的是可以用的,扯远了,还是说回这封信吧。” 第77章 后面依旧是日复一日的针灸,每日针灸的时间都很固定,黄昏前一个时辰。 辞盈也逐渐能认清人身上的穴位,只是手拿着针扎出去时依旧会抖,一不小心就会扎在别的位置。徐云见她扎的认真,等闲暇时就教辞盈如何练针灸的手法,又同辞盈说起谢怀瑾的腿。 徐云:“我能确定没有坏死,但抱歉我不是很擅长这方面。” 辞盈说自己之前托人寻了一个大夫,但前些日被困在了路上,再过两日差不多要到了。徐云明显对此很感兴趣,说等那大夫到了定要好好交流一番,辞盈说“好”。 两日后,李军医到了。 风尘扑扑,护送的人也松了一口气,辞盈等在府边,见到老人就迎了上去:“迫您千里迢迢赶来,是小辈不是,辞盈在这里向您赔罪。” 李军医看着辞盈,半晌之后摇头:“像啊,真像。” 辞盈停顿了一下,轻声道:“是我母亲吗?” 李军医点头,哈哈两声:“老夫也算是见到燕小姐女儿了,等以后去地下,和那些战友也有的吹嘘,叫辞盈,好名字!” “你那夫婿什么情况,燕季那小子支支吾吾不肯说,只说我见到就明白了。我行军打仗几十年,见过的腿伤不少,能不能治好也就看几眼的事情,若是不能你可不要气恼。” 李军医对辞盈说话就是小辈的语气,见到辞盈连忙摇头说“不会”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笑着说:“你母亲以前不这样,从前你舅舅没夺下来最高处的花灯,你母亲起得锤了你舅舅一整日。” 辞盈从一句句言语中认识着她未曾见过面的母亲。 越听越安静,她试图描绘母亲的样子,但最后只能看见一片淡淡的影子。 命运总是如此。 人们站在命运的一头,往往已经忘记最初的模样。 所有人口中的母亲都是娇俏活泼,大方肆意的。 可最后,母亲死的那般孤寂哀婉。 李军医看着辞盈的模样,还是笑呵呵的模样:“莫要多想,小娃,如果你母亲还在,也不希望你伤心,笑一个。” 辞盈笑不出来,轻垂下头。 她真切感受到了面前老人的慈爱,于是没办法像在别人面前那样游刃有余。 老人拍拍辞盈的背:“好哈哈哈,笑不出来就算了,走吧,带我去看看你那断了腿的夫婿。” 辞盈点头应下,带着老人去了谢怀瑾的院子。 一路上,老人都笑呵呵的,直到看见谢怀瑾腿上的伤神情才严肃起来,他左右捏着,时不时问谢怀瑾哪里更疼,什么样的疼痛。 约莫一刻钟后,老人摸了摸胡子:“漠北弄的?” 辞盈点头。 老人又仔细端详了谢怀瑾腿上的伤口一番,准确地指出:“还是漠北军中的人弄的,怪不得燕季那小子支支吾吾,大水冲了龙王庙?” 辞盈摇头,将实情拖出:“宇文舒让燕季抓人,这伤也是宇文舒派人弄的。” 老人眉心蹙起,又揉捏看看,问了谢怀瑾几句。 辞盈忐忑地等待着,老人摸了很久胡子,说:“能治,就是有风险。” 辞盈忙问什么风险,李军医摇着头眼中有沉思:“现在应该还能站起来,如果治疗的话,治好了自然能站起来,治不好......可能一辈子就需要和轮椅为伴了。” 因为说话的对象是辞盈,老人很委婉。 辞盈的眼眸之中浮现犹豫,握住谢怀瑾的手,有些惶然地同青年对视。 青年反倒是更平静的一个,见辞盈看过来,他温声道:“治吧。” 辞盈将谢怀瑾的手抓紧,没有说话。 李军医看出了辞盈的犹豫,左右也不急这一日,他出声让两人好好想想。 辞盈唤来婢女,将李军医带去厢房,然后又想起徐云的嘱托,问李军医改日能不能旁人在场,李军医摆手表示不在意,对着辞盈说:“以前我医治的时候身边不知道多少人,尸体也不少,旁边有人算什么。” 辞盈轻声说了一句“多谢”,李军医慈爱地看着辞盈:“这些都不算什么,辞盈,改日去给你舅舅也上一炷香。” 辞盈说“好”。 等李军医走后,辞盈推着谢怀瑾出了门,推着推着她有些失神,被人牵住手时才发现谢怀瑾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在看她。 辞盈担忧地看着青年,从身后环抱住人,两个人的头贴着。 “我有些害怕。”辞盈坦然说。 她觉得李军医没有夸大风险,如若治疗,谢怀瑾以后可能真的站不起来了,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需要赌这个可能,现在谢怀瑾偶尔也还能走一两步。 “别怕。”青年温声安慰着。 辞盈垂着眸,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很奇怪。 一切一切在好起来,于是,她有些怕了。 好像现在就很好了。 她想了很多,最后却轻声说:“我听你的。” 是谢怀瑾的身体,哪怕辞盈很爱这个人,也无法代替谢怀瑾做决定。 青年温柔地看着辞盈,将辞盈牵到身前,手轻轻抚摸着辞盈的眼睛,辞盈没有哭,只是眼睛有些红,她看着谢怀瑾,谢怀瑾也温柔地看着她。 阳光洒在青年身上,雪衣泛着光泽,辞盈在光影之间听见了谢怀瑾的决定。 “治吧。” 他想有一日能站起来,抱住她。 坐在轮椅上,他天然仰视着辞盈,需要辞盈一次次低头。 现在的谢怀瑾已经不需要辞盈低头了。 那些心中曾生的死志也随着时光一点一点消散,空出来的位置都写满了辞盈的名字,谢怀瑾笑着看向辞盈,轻声说:“我想能自己走向辞盈。” 辞盈本来就有些忍不住,听见这一句眼泪直接落了下来。 青年看着,手轻轻擦去:“别哭。” 辞盈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哭,只是死死抱住了谢怀瑾,她哽咽说着:“会很疼,谢怀瑾,你忍一忍。” 青年温声说“好”。 治疗是从药浴开始的,李军医说从前军|队里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很多战士都是生生忍过来的,有些治好了有些就成了残疾。 但现在不在军队,能精细些就精细些。 罪无法少受,但可以舒缓一些。 徐云在一旁频频点头,同辞盈说李军医说的很有道理。 药浴半个时辰,后面李军医手上摸了草药开始推拿,又指挥起会针灸的徐云,口中报着穴位,让徐云一针一阵扎下去。 徐云乐得学习,不等辞盈说话,已经拿了银针上前。 李军医让辞盈先出去。 徐云看了李军医一眼,然后没说话。 辞盈就先出去了。 屋内,徐云道:“从前我针灸时,她一直在,私下还同我请教穴位。” 李军医手上推拿动作不停,眼中却有些沉默:“看见心爱之人受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不想让她看见。” 谢怀瑾实践着李军医的话,徐云一针扎下去,青年咬牙忍着疼痛,额头上冒着虚汗都没有叫出声。 屋内明明有三个人,却前所未有的安静。 细细听,甚至能听见银针扎入皮肉的声音。 徐云想着李军医刚才的话,又看着谢怀瑾的反应,想了想看向门口窗户上映出来的辞盈的影子。 一直等到黄昏,辞盈才等到那扇门开。 她向着里面的谢怀瑾看去,青年已经痛到昏迷了。 李军医从里面出来,同辞盈说“人老了,累了,明日再继续。” 非一日之功,辞盈明白,徐云缓慢跟着李军医出来,见到辞盈笑着说:“一下午我就学到不少东西,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两个人擅长的方面不一样,辞盈觉得徐云实在谦虚。 徐云不知怎么摸了摸辞盈的头,轻声说:“会好的,辞盈。” 辞盈望向屋内的昏迷的谢怀瑾,浓烈的草药香味从里面散出来,仆从进去将香炉里面燃的药香拿出来,再打开窗散一散屋里面的药气。 徐云宽慰了辞盈一句就离开了,等所有人都离开了,辞盈终于得以走进去。 她一路走到床边亲,坐下来,手轻轻顺了顺青年淌下的发丝。 肌肤苍白,如玉,病气萦绕在身体四处,辞盈安静地看着谢怀瑾,很轻地在他身边睡下来。 他们会有很多个明天。 天完全黑了之后,谢怀瑾才从醒过来,温热洒在他脖颈处的呼吸让他眼眸停了一下,不想吵醒辞盈,他就安静地看着她。 因祸得福,失明一段时间后,他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很敏感。 借着外面映进来的微微的光,他能看见辞盈朦胧的脸,因为很近,所以还能听见辞盈温热的呼吸声和隐隐的心跳。 他看辞盈睡了一会,想起什么缓慢抬手,摸了摸辞盈的脑袋。 辞盈睡得并不熟,这些日也没怎么睡好,刚醒的时候头很疼,青年冰凉的手适时地按着她的太阳穴,轻声道:“先起床吃饭,等会再好好睡觉。” 辞盈其实不饿,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借着昏暗看向谢怀瑾,轻声问了一句:“疼吗?” 谢怀瑾摇头:“不疼。” 辞盈小声嘀咕了一句“骗子”,手却诚实地将人抱紧。 ...... 后面几日都是如此,李军医从来不让辞盈看治疗谢怀瑾的画面,每每诊治时都让辞盈先出去,徐云日日都来,从第二日开始就承担了所有施针的工作。 李军医偶尔见到谢怀瑾忍耐的模样,就侧目看看窗外辞盈的身影,他其实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但流言哪里有自己眼睛看的真实。 第78章 六月下旬的时候,谢怀瑾的腿彻底失去了知觉,辞盈知道的时候头晕的差点站不住,还是一旁的婢女将她扶住了才免去摔倒。 通报的人说着说着低下头,屋子里面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辞盈被扶到椅子旁坐下,手中被塞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是很合适的温度,但在辞盈唇齿间滚动,烫得她眼泪快要落下来。 一边想谢怀瑾能活下来就好,一边又觉得谢怀瑾从今以后站不起来老天实在太残忍。辞盈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将如风急的泪咽回去,问:“公子知道了吗?” 禀告的人说已经知道了,针灸推拿的时候,公子醒着。 辞盈在原地静坐了一刻钟,然后起身去寻谢怀瑾,至院前开始犹疑,但最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六月到了尾声,花树上的花也都谢得差不多了,辞盈踩过满地的花瓣,推门走进了青年所在的房间,许是适才才接受了诊治,青年的疲倦几乎要从眉眼中溢出来,面前的一本书也散乱地摊着。 辞盈眼睛突然就红了,等青年听见声响睁开眼睛,辞盈就向他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六月的天已经有些热了,两个人肌肤相触之间,蒸腾的热意在胸腔之中蔓延。 比脸先红的是辞盈的眼睛,她轻声说:“我不信。” 明明辞盈只说了三个字,谢怀瑾却明白了辞盈的意思。 他轻轻摸着辞盈的头,轻声说道:“没关系。” 辞盈红着眼看向他,他也正看着她,无比认真:“辞盈,我已经很知足。” 他们不常说情话和爱语,但每一声唤出的名字,婉转间都是数不清的眷恋。 比起爱的轰轰烈烈,他们的爱更安静,于是心跳之声越发喧嚣。 辞盈紧紧地抱住谢怀瑾:“我不信,我一定找人治好你的腿,我不信,不信这世界上真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情,明明之前是好的,明明也有治愈的可能。” 青年温柔地看着辞盈,轻柔地在少女发丝上印下一个吻。 他依旧说“没关系”。 因为辞盈在他身边,他已经觉得拥有太多,大过他人生的所有意义,所以一双腿而已,没关系。 谢怀瑾富有地将这双腿施舍给命运。 辞盈将头趴在青年肩头,身体轻微地耸动着。 黄昏时分,李军医和徐云分来找她。 李军医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抱歉”。 老人本就是千里奔波而来,辞盈哪里能怪罪,只说“多谢您”,李军医叹口气,到底也说不出什么其他的。 老人辞别,辞盈忙挽留,轻声说:“他的腿伤的太严重了,您才给了我们一线生机,您千里迢迢而来,我们如何能现在让你走,定要再住上一些日子,等我们带您逛一遍长安,彼时您什么时候想回去了,我安排燕家的船一路送您回去。” 老人推辞几次,辞盈也都坚持挽留*,最后老人留了下来。 徐云是在李军医走后半刻钟来的,见辞盈疲惫,也没有多留,只宽慰辞盈“不要灰心”,徐云轻声道:“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公子的身体能恢复到现在这个情况已是造化,我最近偷学了许多,有了一些思路,等我再想想。” 本来医者不该夸大,但徐云能猜想到辞盈的失落,她将谢怀瑾和辞盈视为救命恩人,于是说话也格外恳切。 辞盈眼底又燃起希望,但很快也落下去。 不抱有那么大的期望,失望就不会那么严重。 腿伤本来也不是徐云擅长的方向,这些天虽然代替了李军医针灸,但更多的是因为年轻更有体力,“偷学”只是逗她笑的说法。 辞盈很认真地道谢:“多谢徐大夫费心,麻烦了。” 徐云摆手,笑着道:“若实在担忧,就去拜佛吧,长安香火重的寺庙没有十座也有八座,夫人随便寻一座去拜拜也好。” 辞盈应了下来。 七月上旬的时候,她和谢怀瑾真的去了寺庙。 不过不是长安香火最盛的那几座,而是长安之外的一座寺庙,也就是谢清予出家圆寂的那一座,辞盈推着谢怀瑾的轮椅,到了谢清予的斋房。 曾经在谢清予旁边的小和尚几年后也变成了方丈,见到一行人行礼:“阿弥陀佛,施主回来看鱼花方丈了。” 是同谢怀瑾说的。 辞盈看着寺庙中迎来往去的人,轻声道:“你常来吗?” 否则和尚哪里能一眼就认出变化如此之大的谢怀瑾。 青年温声笑着,在辞盈灿侧头过来时温柔说:“我的银钱常来。” 辞盈忍了一下但没忍住,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责怪地看着青年,低声道:“我们是来求佛的,谢施主,你这是大不敬。” 两人都不怎么信神佛,所以玩笑话也都互相说。 青年温柔地看着辞盈:“夫人帮我多捐一些香火就是了。” 辞盈陡然听见前面两个字愣了一下,然后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她站在轮椅后,轻“哼”了一声,良久后很小声地说“好”。 辞盈捐了很多香油钱。 很多很多。 她在佛前只求了一个愿望——“让谢怀瑾好起来”。 腿好起来,耳朵好起来,人好起来。 她怕这个愿望很重,于是她捐了很多很多钱。 幸好她现在很有钱。 她随着方丈捐香火钱的时候,青年就在不远处笑着看着,辞盈转身脑中全回荡着那一句“夫人”,签署名字的时候差点写错。 回去的路上,辞盈看着窗外,晚风轻柔地将她的头发吹起来。 辞盈回身,就看见青年正在看她。 一日在佛寺,他们说的话并不多,两个人衣裳上都沾了寺庙的香火味,辞盈走了两步,在谢怀瑾身边坐下,马车拐角的时候,她抱了上去。 淡淡的药味涌入她的鼻腔,她却已经习惯了,只安静地闭上眼在青年怀中休憩。 求佛,求佛。 没关系。 佛不应允也没关系。 能这般拥抱在一起,辞盈也知足。 谢怀瑾轻轻摸着辞盈的头,少女发丝柔软,像上等的丝绸。 辞盈又往他的怀中钻了钻,一双眼睛一直未睁开,唇角却带着轻轻的笑意。 七月中旬的时候,漠北那边来了信,辞盈需要回去一趟。 谢怀瑾每隔几日还要针灸,无法同她一起回去,于是两人只能暂时分离。 李军医听闻辞盈要回去的消息,也不再留客谢府,要同辞盈一同回去,辞盈不再好挽留,只同漠北那边写了信,让燕季安排好。 一路上辞盈大多数时候都在处理漠北那边的公务,小部分时候在和李军医学针灸。 李军医比徐云更会指导人一些,学了几日后,乐呵呵地说辞盈可以拿他试针,辞盈不敢,还是拿着自己的木人练,李军医笑着说当年她母亲可没有这么谨慎,一听闻可以拿人练眼睛一亮针就扎上去了。 辞盈好奇问母亲扎对了吗,李军医摇头:“一个都不对。” 辞盈也笑起来。 是坐船回去的,夜深人静时,河水就汹涌起来。 辞盈站在船头,头顶一座灯照着下面湍急的河水,她想起谢怀瑾。 想起谢怀瑾,就想起很多东西,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最后辞盈还是笑了。无论如何,她来的时候并未想到他们能走到现在这步,命运已然善待。 回到漠北后,燕季不再向她提起联姻的事情,只旁敲侧击问辞盈日后是否会长久留在漠北。辞盈不言,许久之后才说:“我不知道。” 她很难向燕季说清楚她是如何一步一步被推着走到这个位置上的,她不确定谢怀瑾的身体情况,但她不会长久同他分离,日后是谢怀瑾来漠北还是她去长安亦或者他们两个寻一处新的地方一起生活都有可能。 她没有紧迫到要在现在做出决定的地步。 燕季在辞盈对面坐下来,低声说:“前两日殷策要我寻你商量一件事情。” 辞盈从燕季严肃的神情中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起码不是联姻这样小孩过家家的事情,她问:“什么事情?” 燕季抬起眼同辞盈对视,将话说的很简洁:“殷策想问我们借兵。” 借兵,无非就是那几件事情。 殷策想谋反。 辞盈很久没有说话,问燕季:“你如何想?” 燕季不知道:“现在的皇帝昏庸,漠北还好,其他地方民不聊生,天灾人祸,几年前皇帝立下的太子又死了,这些年皇室也无所出......比起宇文家的人,殷策素有贤名,虽不知几分真假,但总归比现在那位好。” 辞盈听出了燕季的支持,她凝视着燕季的眼睛:“你想当皇帝吗?” 燕季没有犹豫,摇头:“我上位,大抵也和现在那位皇帝差不多。” 辞盈觉得燕季有些自嘲,但燕季的确不适合当皇帝,可殷策......辞盈望向燕季:“这些年燕家军的情况你都清楚,看似年年在征战,但老兵偏多。真要去帮殷策谋反打天下,燕家军不仅得担上谋逆的帽子,还得损伤惨重,殷策向我们许诺了什么呢?” 辞盈停顿了一下:“亦或者说,燕季,殷策能向我们许诺什么。若他兵强马盛,何须求助我们,若他连独自出兵都做不到,许诺我们的一切来日不都是从普通百姓身上剥削。” 辞盈不看好燕季的乐观。 要一次讲清楚,让燕季打消这个心思,明白其中利害。 辞盈继续说:“退一万步,殷策真的成功谋反了,燕家军有从龙之功。可等殷策真的上位天下稳定之后,又会不会开始忌惮燕家军,彼时殷策又将如何对待燕家军,燕季,你能用燕家军十万兵士的命去赌殷策的一颗仁心吗?” 第79章 殷策脸上的笑消失了,似乎未曾想到辞盈会如此不留情面。 燕季也反应过来了,冷眉看向殷策:“没听见吗?” 殷策脸色难看:“小姐也未坐稳漠北王的位置吧,这般对待自己的盟友,来日漠北何家族敢再同小姐同盟。” 辞盈格外平静,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波动。 “所以你是承认了吗?”她看着殷策,空气中流荡着无声的对峙。 殷策笑呵呵一声:“是在下技不如人,望小姐多宽限几日,我需得和族中长老商量一番。” 事已至此,辞盈将态度摆的如此明白,殷策除了认下别无他法。 燕季忙看向辞盈,手咯吱捏了起来,看起来整个人被怒火烧着。 辞盈眼神安抚了一下燕季,纤细的手指轻点了点桌子:“殷家主,三日已经很长了。” 这话就是没有商量的意思,殷策隐忍着:“知道了,小姐。” 说完,青年拂袖而去。 燕季恶狠狠看着殷策离去的方向,看向辞盈:“就这么放过这家伙?” 辞盈仰头看着燕季,她轻声道:“殷家在漠北多年,赶尽杀绝恐会招惹祸患,殷家这些年的经营都在漠北一代,如今让其举族迁出已经断了殷家一大口气,日后家族能否再繁盛起来需看后辈造化。” 辞盈手指搭在茶杯上,一点一点,轻轻地摆动。 “而且,三日仓促寻一个扎根的地方,多只能去投靠他人。殷策心中有雄图伟志,屈居人下,终会再生事端,彼时便不需要我们动手了。” 燕季听明白了,却还是不解气。 辞盈笑着道:“不若你去套个麻袋将人打一顿。” 燕季:“那殷策肯定知道是我干的。” 辞盈看着漠北窗外的阳光,有些想念谢怀瑾,口中回答的声音也变得轻了起来:“知道又如何呢?” 燕季:“说得对!” 但燕季最后也没有去,怕如辞盈所言,多生事端。 三日后,殷家举族迁去了漠西一代,听闻是投靠殷策母亲的母家。 辞盈浅淡听了一句就没有再问,带着家族投奔连带家族一同寄人篱下,不算聪明人的选择。 处理完殷策的事情,辞盈睡的也不是很安稳。 她半夜惊醒时,总是想到谢怀瑾。 不知道他的腿怎么样了,他的人怎么样了,每日是不是还要喝药,针灸时是否还会疼的晕过去,这一切的一切,辞盈都不知道。 她心中的担忧一点一点蔓延,却又在漠北的阳光下被蒸干,忙碌的事务使她闲暇时才能想起谢怀瑾的事情,每每纸上落下一点关心又觉得无法真切地表达。 深夜,泠月端来温热的粥,让辞盈暖和一下。 外面下着雨,六月竟然也不算热,辞盈披了一件衣裳回来喝粥,用完一碗就差不多了,本也只是做夜宵,泠月在一旁给她剥着果子,等辞盈吃完粥后,用干净的手帕包着果子的尾部递给她。 红皮白肉,吃起来酸酸甜甜的,辞盈的困倦少了些。 但还是有些累,思绪就转的慢一些。 又突然想起谢怀瑾,因为上次谢怀瑾说,想要她摘的果子。 辞盈咬着果子,想着下次要记住。 只是她已经不会爬树了,低矮的树都爬不上去了,高一些的树更难,年少时她坐在墙头给小姐讲述着远方,长大以后身躯的重量逐渐上来,亦或者灵魂变得沉重,人总是难以复刻年少的事情。 但世上有长长的木梯,靠在树上,辞盈想,她也能一步一步爬上去。 爬到很高的地方,摘一颗年少的果子,送给谢怀瑾。 时间就这样走到七月,期间辞盈收到谢怀瑾的两封信,都很寻常,只在末尾青年特意加上了从前那一句“我很想你”。 现在,辞盈光明正大地看,光明正大的想念。 对自己诚实,是她这些年来学会的最深的一课。 七月中旬时,漠北变得很热,看着似大旱的前兆。 辞盈一边派人观察着天气,一边安排人做好准备。 后面一连一个月,漠北都没有下过雨。 辞盈吩咐下面的人注意百姓情况,又同安淮,定阳几处商议能否打通相隔的山,引流至漠北暂缓干旱。 几经周旋,总算没有出大的差错。 开私库,察民情,辞盈没有宣传自己做的事情,却被燕季大肆宣扬了出去,辞盈听着甚至有夸大的程度。 后来,民间越传越离谱,辞盈几次想要暗中阻扰,却被燕季拦住了。 燕季认真看着她说:“做了好事就要说,且不说我没觉得夸大,就是有一点夸大的成分在,辞盈,夸大总比污蔑好。” “那么多什么都不做的人都承受了美名,我们真的做了如何受不起一声赞叹。” 辞盈很难得觉得燕季说的对。 甚至开始反省自己。 悲观像是被岁月刻入了她的骨髓,辞盈明明觉得自己也还没有变老,心却变了,她很久以前就想不起年少的很多东西,如今也在渐而忘记。 从前的辞盈大抵不会像她这样,那个坐在墙头眺望远方嘴里说着“自由”的辞盈大抵不会拥有如此多无形的枷锁,辞盈也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开始习惯性斟酌每一步。 当然,这也称之为成长。 燕季在辞盈身前翻着书,辞盈最近又听泠月说了一些燕季的追人小故事,想着想着辞盈就笑了起来,眼泪落下的时候,她抬手抹去。 人们总是将这种东西称之为长大。 辞盈没有觉得长大哪里不好,一路走来,她在失去,却也在得到。 那些属于她生命的消逝,属于她生命的到来,命运的手之下,循环往复。 亦或者她也对抗过命运,她的攀爬,她的退缩,她的勇敢,她的懦弱,那么多那么多过往,一点点组成现在的她。 现在,她不会推着病弱的小姐走到墙边去看根本看不见的远方,也不再谈着自由做着何日去江南的美梦,她儿时总幻想着同小姐日后的时光,可原来人是可以没有以后的。 辞盈常常觉得,她后来的一生是从小姐死的那日开始的。 往后余生,她总是无数次地想起那日小姐安静的脸。 她的勇敢,无畏,也就从那一日开始消耗。 她看着燕季,心里短暂地生出羡慕。 即便燕季在一些事情上不算敏锐,却始终保持着一颗心。 但也只是很短暂很短暂的一瞬。 辞盈不算满意现在的一切,却学会了接受。 她无法挽救太多人的生命,于是学会了珍惜。 珍惜现有的,现下的一切。 也珍惜这个终将被以后的辞盈怀念的自己。 八月尾声时,漠北终于下起了雨,辞盈站在窗前,能听见能遥远的欢呼声,她也笑了,然后是眼泪,泠月从一旁抱住辞盈,比她平日都要逾矩一些。 辞盈将头靠在泠月肩头,短暂地。 两个人共同看着窗外的雨,泠月笑着说:“主子,明年庄稼地里能有收成了。” 辞盈点头,两个人笑着笑着,就都泪流满面。 大旱时,她们一同下乡,一同去田里看发硬的土地和农民枯裂的双手,那日回来,两个人都很沉默,燕府精细的米饭让她们揣揣难安,即便做了很多事情,如若一直不下雨都还是前功尽弃。 烈日拷打着肉身和灵魂。 幸好。 下雨了,通水路的事情却也不能耽搁,漠北太容易干旱,这两年都已经算雨水连绵,等到老天不给饭吃的年岁,荒年穷恶。 十月到十一月,辞盈大多数时候都在忙这件事情。 她起初没有想过自己会留在漠北这么久,她所做的一切都处于责任。 原本当初就是为了解决宇文舒的威胁所以要恢复身份拿到兵符,这背后所蕴含的责任辞盈也就一起担下,她原本想解决完宇文舒后再看日后该如何规划,但人生没有那么多提前规划好的事情,总是一步推着一步。 十二月时,辞盈终于“闲暇”起来。 其实是大多数对外的事务被泠月和泠霜揽去了,燕家军那边由燕季负责,辞盈被几人按着强制休息,泠月说辞盈眼底下的乌青已经快比墨重。 辞盈被迫休假后,对着铜镜照了很久,都觉得泠月说的太夸大了。 是有些,但哪里就到了泠月口中那个地步。 看着镜子,辞盈就想起谢怀瑾。 当然不是只有此时此刻,是此时此刻她终于有时间想念他。 信件被她拿在手上,她得知谢怀瑾的身体一直在好转,听不见声音的那只耳朵九月时就能隐隐听见声音了,十一月时就和另一只耳朵无异了,但比起常人还是会差一些。 至于腿...... 腿还是没有知觉,谢怀瑾每日坐在轮椅上,戏称轮椅比腿稍快一些。 辞盈很难想象谢怀瑾说这种笑话,很别扭,但谢怀瑾就是在信中讲了,辞盈也就是笑了。 笑着笑着,辞盈就趴在梳妆台上,身体也小幅度的抽动。 思念一个人,怎么也会落泪。 她很想见他那日,是除夕。 漠北的雪已经下了数日,堆得比人的腿还高。 大雪纷飞,街道上却还是人来人往,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热闹非凡,每一家铺子的生意都很好,辞盈原本是打算过年去长安的,但是被漠北的事务缠住了,有些事情她暂时不放心交给燕季做。 于是只能留了下来。 谢怀瑾倒是说要来漠北,被辞盈拒绝了。 顾及他身体,即便再想念,辞盈也会拒绝。 她在信中写“来日方长”,走在大街上看见糖葫芦却又想起了谢怀瑾。 第80章 拜访完李军医,隔日逛了逛市集,考虑到谢怀瑾的身体,辞盈和谢怀瑾在这个新年没有再出门。 大多数时候,两个人都窝在书房,一人一本书看着。 偶尔辞盈会同谢怀瑾讲述漠北的公务,几乎是全无保留,有些事情描述的很细,希望听一下谢怀瑾的意见,有些事情粗略地提了一下,只是告诉谢怀瑾有这个事情。 然后简短提了一下殷策的事情,因为发生不久,所以辞盈记得特别清楚,将自己当时说的话也如实描绘了出来。 身旁的青年传来轻笑声,辞盈本来觉得没什么,看过去对上谢怀瑾眼中的笑意,一下子脸就有些红了。 青年温柔看着她,一语点破辞盈藏在话语中的不忿。 “他不尊重你。” 不尊重辞盈的愤怒。 谢怀瑾只说了这一句,辞盈眼睛却有些红了,她扑入青年怀中,那些隐秘的无法表达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宣泄的出口。 青年修长的手抚摸上辞盈的头,是安抚的动作,眸色温柔。 “没关系。”青年低声开口。 他的手指穿过辞盈乌黑光滑的发丝,声音轻和:“时间会说话。” 辞盈低声说:“他穿着和你相似的衣服,摆着和你相似的动作,那张脸上挂着令我不适的笑容。” “那我们讨厌他。”青年轻哄着。 辞盈笑起来,觉得他们两个是全天下最大的幼稚鬼,于是幼稚鬼握紧拳头:“嗯,我讨厌他,所以我把他赶出漠北了。” 谢怀瑾也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嗽。 辞盈的眼神一下子变了,担忧浓郁得将适才的欢乐全部冲散,青年无声握住辞盈的手,他轻声道:“不要害怕。” 他看向辞盈,眼眸珍重,话语同样。 “我答应过你,我会好好活着。” 他停顿了一瞬,咳嗽着说:“辞盈,我会谨守诺言。” 人的心若是坚决到一定程度,是可以和天斗斗的。 青年安静看着面前承载着他所有思念和眷恋的人,手轻柔地抚摸上爱人的脸,爱人的眼泪化为温热的水流,像是生命之河将他同这世间连接起来。 眼睛如舟,漂泊于河上,在这世间只载一人的倒影。 谢怀瑾绝口不提半年间艰难的一切,那些咽不下去却必须喝的药,那些高烧到神志不清的深夜,那两次差点熬不过来的鬼门关。 他当然知道,这半年见只要他信中的一句病危亦或思念,辞盈就会暂时放下漠北的一切不远万里奔赴他而来。 但原来是舍不得的。 从前斤斤计较少女的爱,总想着她要是能再爱他一点最爱他就好了,如今在百般颠簸中确定了,他又不舍得。 不舍得她因为他失去前进的路,失去好不容易寻找到的方向,不舍得自己成为少女成长路上的障碍,不愿意在颠簸的命运中在另一层面上同辞盈为敌。 爱是什么呢? 谢怀瑾不知道。 但他习惯性披上温柔美好的皮,将那些经年的妄想全部藏进这幅辞盈喜欢的皮囊里。 或许他也知道。 ——他知道他爱她。 命运颠簸摇晃,但幸好,幸好......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辞盈抬头轻轻吻了吻谢怀瑾的唇畔,很轻,蜻蜓点水一般。 今年漠北的雪化得早,新年才过,外面的太阳就大起来了。 有些冷,屋内总是烧着足足的炭,加上吃食没有克制,年还没有过完辞盈嘴上就长了燎泡。 辞盈对着镜子看了许久,她本也不是在意容貌的人,但大抵很少有人能在心上人面前什么都不在乎,她拜托徐云开药,发现徐云嘴边也是,两两对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后面谢怀瑾还是知道了,日日呆在一起,怎么会发现不了。 辞盈遮来掩去,最后是青年拿针扎破的。 银针拿火烧过,扎上去时起初没有感觉,随后刺痛的感觉就从唇瓣开始蔓延,辞盈鲜少受这样的罪,又因为谢怀瑾在身前,眼睛有些红了。 提前询问了徐云,后面的步骤也不能少。 见到辞盈眼睛红了,青年温声一直哄着。 辞盈难以形容心中的感觉,明明不是什么大事,但此刻委屈和幸福是一起冒出来的,这种“委屈”又和从前的委屈不同,从前的酸涩,像三月的青果子,咬一口能涩到心中,现在的,思来转去,变成了唇边的笑意。 辞盈不是一个喜欢把幸福挂在嘴边的人。 但她觉得幸福。 她年少时有过很幸福的时刻,爬上高高的墙眺望远处和小姐一起畅想着未来,如今她在她曾眺望的未来里,这里和年少所预想的全然不同,却同样让她感受到幸福。 嘴上的燎泡处理完后,青年又细致上了药。 辞盈要张口说话,被青年用眼神止住,他摸了摸她的头:“乖,等一会。” 辞盈心里吱呀乱叫,真的很像哄小孩的语气! 辞盈脸上眼睛微微睁大一些,一动不动看着谢怀瑾。 然后就换来了一个吻。 当然不是刚上药的嘴,是鼻尖。 没有一触即离,停了许久。 外面的阳光照在两个人身上,雪无声地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化开,一点一点,两个人对视着,辞盈率先笑出了声。 她一把抱住谢怀瑾,低声说:“谢怀瑾,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任性挥霍着年少时没有的勇敢。 她想她哪怕回到过去都没有办法如此勇敢,但这一刻,她可以。 她将爱说给爱人“失而复明”的右耳,说给爱人始终如一的左耳,说给爱人因为她而跃动的心脏,就这样,说给命运。 那些缠绕在一起始终扯不断的缘分,成为祝福的红线。 她同他在数不清的红线之中相拥,谁能说这不是命运的馈赠? ...... 元宵节的时候,辞盈带谢怀瑾去见了母亲。 她其实对“母亲”这两个字有些生疏,太正式了,太端正了,辞盈总觉得有些拗口。 从前她想起绣女,也从来不用“母亲”这两个字,很偶尔的用“娘亲”,但大部分时间她都将其称之为“绣女”,记忆中绣女似乎也没有自己的名字,或许有,但辞盈有记忆的年幼岁月实在没听过。 然后就是燕莲。 比起“母亲”,她更常在心中将其称为光亮鲜活的“燕小姐”。 谢怀瑾让辞盈将他扶起来,辞盈大抵明白谢怀瑾要做什么,最后两个人一起跪在了墓前,成排跪着,穿着同色系的衣裳。 风轻柔,化雪纷纷。 辞盈轻笑着说:“谢怀瑾,好像新婚。” 青年看向辞盈,少女笑着,很真心地笑着。 他跟着笑:“可惜不是红色的衣裳。” 辞盈看了眼两个人身上的衣裳,说:“没关系!” 两个人一起对着燕夫人的墓碑拜了一下,自然而珍重。 香是后点上的,被辞盈小心插在坟前,供奉的糕点和果子也换了新鲜的,纸钱也燃了起来。 辞盈对着坟墓温柔说:“燕莲小姐,我很幸福。” 想了想,她又说:“娘亲,女儿很幸福。” 如若,如若你在天上能看见,希望你也要幸福。 谢怀瑾看着辞盈,手缓缓牵住辞盈的手,辞盈看向他,两个人对视一笑。 谢怀瑾没有说很多话,也没有在墓碑前做下任何承诺,他只是看着辞盈,长久的用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辞盈。 辞盈推谢怀瑾回去时,说起燕夫人生前的事情。 说到宇文舒时,辞盈的声音变得很轻:“你当时不想让我和宇文舒相认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了?” 谢怀瑾如实说:“知道一些,你还记得我们一同去安淮那一次吗?” 辞盈点头,却没想到有什么关系。 谢怀瑾道出很久以前的真相:“当年宴会上那个官员看你许久是因为眼熟,后来为了活命提供了你身世的线索。” 辞盈依稀记得宴会上的确有一人得罪了她,后来因为提前被赶下去躲过一劫。 谢怀瑾顿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你从前说,那个家里,你上面还有五个兄弟姊妹。” 辞盈眼眸停住了,手握紧轮椅的把手。 青年语气温和,娓娓道出。 “当年你在安淮施粥,有一男子寻到我,说是你的二哥。” 辞盈轻声道:“他比我大数岁,那时应该已经有了记忆。” 她环抱住谢怀瑾:“小时候我总以为是我惹人厌,除了和我同龄的六哥,其他的哥哥姐姐总是不同我玩,六哥后来也死了,因为生病了书生不愿意给他医治,六哥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担心自己也得病。” 辞盈很少说起从前,她回忆着,脸上的笑也落下来。 她问谢怀瑾:“你最后如何安置的他?” 指代自称她“二哥”的人。 青年从辞盈的语气中听出了淡淡的厌恶,他鲜少看见辞盈厌恶一个人,摸了摸辞盈的头轻声道:“没安置,只说我夫人同他不熟。” 这话从青年嘴中说出,有一种淡淡的刻薄,辞盈却笑了。 她躬身搂住谢怀瑾:“的确不熟。” 她笑起来,谢怀瑾也就跟着笑起来,两个人无声地亲吻,一直到昏暗的月色落满他们的肩头,辞盈凝视着青年的双眼,心中轻声说——“我的月亮”。 月色很美。 我的月亮却更胜一筹。 爱怎么能不比较呢? 她的月亮就是天下第一好的月亮。 青年又吻上来,辞盈闭上眼睛,两个人相缠着。 月色如水,淌满小院。 隔日。 徐云来同谢怀瑾和辞盈说,她已经和李军医商量好了治疗的法子,从明天开始就可以重新开始治疗了。 第81章 后面的治疗不算顺利,徐云和李军医将治疗方案改了又改,谢怀瑾还是没有站起来。 到五月时,徐云和李军医说先停下来。 辞盈问为什么,徐云诚实道:“怕谢公子身体受不住。” 辞盈听见这个回答时,沉默了很久,在徐云担忧的目光中,她说:“没关系,我们一早就想过现在的情况,不算全无准备。” 话如此说,等徐云离开后,辞盈还是大哭了一场。 像是一场乌云密布,而今雨终于落了下来。 沉默与痛苦之间,还有说不明的解脱意味。 晚间,辞盈去寻谢怀瑾。 身为病人,青年一早就知道了,辞盈上前无声抱住他。 安静的室内,烛火晃悠,辞盈轻声说着重复的话:“没关系。” 谢怀瑾温声笑笑,轻捏了捏辞盈躬下来的脸,在辞盈泛红的眼眸中温语:“夫人不嫌弃就好。” 辞盈想笑笑,却笑不出来。 她忍不住将额头抵住青年的额头,轻声说:“我才不会嫌弃。” 青年却说:“嫌弃也是常事。” 辞盈忙瞪眼睛:“我都说了我不嫌弃!” 辞盈的生气是浮在表面的一层,只轻轻一戳,就露出柔软的内里。 谢怀瑾牵住辞盈的手:“其实也习惯了。” 一件事情久了,就会习惯的。 燕府里面的门槛台阶都重新修缮过,谢怀瑾屋子里的床,凳子,书桌,都是按照适合的大小和高度打造的,包括一些更细微的东西,例如辞盈的手永远在青年触手可及的地方,眼睛也总是注视着青年的一切。 两个人坐在夕阳中,大手牵着小手。 夕阳的光照在两个人身上,辞盈依偎在青年一侧的肩膀上,轻声道:“我才不会嫌弃你。” 她又说:“我现在很厉害。” 谢怀瑾温声笑了笑,然后点头:“非常厉害。” 辞盈也笑了起来,只是适才的悲伤并没有全然消散,看上去只是很浅的一层,夕阳为其渡上一层橘黄色的光彩,辞盈靠在青年肩上,缓慢地闭着眼睛。 “谢怀瑾,我们会不会就这样变老?”少女轻声问。 她已经比从前又长大了不少,时间一步一步往前爬,她回望能看见的人生轨迹越来越长,而春夏秋冬交替,记忆中的一切开始模糊。 谢怀瑾说:“不会。” 辞盈没有睁开眼,唇角轻轻扬起。 青年说出剩下的那一句:“辞盈永远年轻。” 没有人能永远年轻,于是辞盈又说“骗子”,只是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和骗子接吻了起来,夕阳在青年和少女恒久的吻中落幕。 世人说长长久久,相濡以沫,辞盈未曾想到,有一日这些词能用在她和谢怀瑾身上。 送别谢怀瑾是在五月,长安那边的事情一直没有处理完,因为谢怀瑾的身体一直耽搁着,而现在那边出了一些小乱子,需要谢怀瑾回去坐镇。 辞盈暂时无法离开漠北,于是他们又要分别。 分别半年,相聚半年,明明都是一样的长度,辞盈却觉得相聚的这半年格外短暂,她站在码头,目送谢怀瑾上了船。 等船只开走了,徐云才面色复杂对辞盈说:“谢公子不是晕船吗?” 辞盈怔了一下,才轻声说:“晕船?” 徐云看着辞盈的表情:“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他临行前寻我拿了许多晕船的药,如果不是特别赶时间,为什么不走陆路,也不会慢上几天。” 辞盈怔了良久,最后说:“我好像也不知道。” 徐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同谢怀瑾一起回去,她准备坐明日的马车回长安,除了腿之外,谢怀瑾的身体已经大好。 船上也有专门的医师,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因为此徐云才能放心独行,准备在路途中停靠几日,去拜访她从前的师叔。 隔日,辞盈在不同的地方送别了徐云。 徐云同她摆手,笑着对辞盈说:“快回去吧,风大了天黑了,怕是要下雨了。” 这样的天气原本是不适合出行的,但徐云说她拿师叔性情古怪,前些日写了信说过两日拜访如果到时候没到的话可能就闭门不见了。 于是辞盈明白还是因为谢怀瑾的病,她躬身对徐云说“谢谢”,徐云看多了只点头:“快回去吧辞盈,我在长安等你。” 辞盈点头。 七月的时候,辞盈听见了殷策起兵造反的消息,但在天下没有激起什么大的水花,再听见消息就听闻殷策已经被斩于马下。 虽早有预料,但面对一条生命的流逝,辞盈仍旧唏嘘。 她一日没有怎么用膳,燕季听闻时蹙眉:“不是讨厌他,怎么还因为他人死了吃不下饭?” 自然不是。 辞盈轻声道:“我只觉得乱世人命太过轻薄。” 一路上很多人都是,她爱的,她恨的,生命如此短暂。 燕季哈哈了两声,说:“打仗嘛,就是这样的,我第一次和义父一起上战场的时候,就死了好多人,我也差点死了,要不是义父一枪把我挑了回来。后来,那些战友们也伤的伤死的死,现在军中看着我长大的那一批人都没了大半。” 辞盈安静听着,任由盛夏炽热的光照进来。 八月的时候,辞盈收到谢怀瑾寄过来的信,结尾依旧是那一句——“我很想你”。辞盈的唇轻微扬起,因为繁忙的公务而困倦的精神也得到少许安慰,思绪放空时就想到当初青年突然错乱的一封信,她好像一直忘了问是因为什么。 只是也不好书信中问,现在不在一起,再多的疑惑也只能先忍一忍。 辞盈拨算着下次和谢怀瑾见面的日子,好似又要等到年关了。 九月的时候,李生带着茹贞一起来了漠北,辞盈开心了许多天。 茹贞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见到辞盈先抱了上去,然后就哽咽起来。辞盈摸着茹贞的头,看向李生,轻声道:“谢然呢?” 李生依旧拿着辞盈送的那把扇子,一遍摇扇子一遍摇头:“谢然她在忙书院的事情,要过几日再过来,我们商量在漠北小住一段时间,不知道辞盈小姐是否愿意暂时收留。” 辞盈哪里能说“不愿意”,只笑着说:“一早便给你们留好了房间。” “这次我也有吗?”李生“斤斤计较”上次辞盈避嫌的事情。 辞盈点头,笑着说:“都有。” 李生看着辞盈的笑,突然有些释然。 茹贞和辞盈走在身前,李生慢一步跟在身后。 辞盈将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简略地和茹贞说了一遍,茹贞听完后楞了很久,才轻声说:“宇文拂前两年去找过我一次。” 辞盈点头,看向茹贞。 茹贞说:“......我让他走了。” 辞盈牵住茹贞的手,安抚地捏紧,茹贞长吁一口气,轻声道:“他竟是辞盈的亲哥,难怪......难怪我最开始觉得他的神韵同你有一些相像。” 辞盈笑了一声:“上一辈的人说我和燕小姐长得很像。” “娘亲?”茹贞说。 辞盈点头:“嗯,过两日我带你去见她。” 茹贞一下子局促起来,辞盈温声说:“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茹贞相信,因为大抵只有很好的燕小姐,才会生出辞盈这样的孩子。 ...... 后面,辞盈又迎来了谢然,又送走了李生、茹贞和谢然,泠月和泠霜常忙于军队和铺子的事情不回府,燕季倒是来的勤,多是和辞盈商量漠北这边世家的问题。 最开始她们选定的盟友是殷家,但殷策对她动了手,留不得,辞盈用雷霆手段将其赶出了漠北。 根本上是因为漠北这边世家这些年下来已经不成气候,所以在辞盈掌权之后,分崩离析更为严重,不能让世家气焰盛,却也不能让其完全不成气候,辞盈和燕季一直在*探寻适中的方案,最后选定了望家。 明面上,望家逐渐发展起来,从以前没落的四大世家之一重新回到世家之首的位置,暗地里,望家已经全部归属于燕府,或者说王府。 掌管军队之后,辞盈天然成为燕家的话事人,而宇文舒死后,王府的一切头衔也落在她身上,但比起“王”这个继承宇文舒的称号,辞盈更喜欢大家将她称为“燕家主”。 十一月的时候,辞盈同燕季说,她需要离开漠北一段时间。 这些年相处下来,两个人关系已经和家人差不多。 燕季问:“最近谢公子身体怎么样?” 辞盈想起信中所写的:“徐云说还不错。” 燕季笑着道:“那就好,去吧,这边的事务有我。” 辞盈轻声道:“泠月和泠霜我都不会带走,你有难以解决的事情可以和她们商量,如果实在拿不准,就差人去报信给我。” 燕季点头,突然抬手摸了摸辞盈的头。 “去吧。” “开心一点。” 辞盈笑了笑。 十一月底的时候,辞盈乘船前去长安,她没有提前告知谢怀瑾,想给青年一个惊喜。 船行在水中时,辞盈一直在想徐云的话,也就是谢怀瑾晕船的事情。 她的记忆中浮现很多画面,恍惚中觉得她好像不应该完全不知道,但又的确,在徐云说之前,她完全感觉不到。 她靠在软榻上,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湍急的水流。 晕船怎么还要坐船? 她肯定是想不出答案了。 但也没那么想问谢怀瑾。 比起这个,她更想问那封错乱的书信。 到长安时已经十二月,长安一日既往地冷,不知怎的比漠北那边还干燥一些,辞盈的嘴唇上生了轻微的裂痕。 第82章 青年说完之后,就这辞盈的手饮下了一口茶,随后躬身吐到一旁的空盆子里,辞盈凝视着谢怀瑾苍白的侧脸,攥紧茶杯的手紧了一瞬。 青年吐完水后,垂下眸,指尖有些轻颤。 辞盈很难形容此时心头的感觉,大抵是生气混杂着愤怒,却又被无法克制汹涌至极的心疼湮没,她看了谢怀瑾良久,没有等到他再说别的话。 她转身,手就被青年牵住了。 她轻声道:“我只是去放一下茶杯。” 青年又缓慢地将她的手松开。 辞盈深吸一口气,走到桌子前,将茶杯放下。 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对不起。” 辞盈背对着谢怀瑾,眼前泛起微微的红,声音更轻了:“谢怀瑾,你知道我不是想听这个。” 背后一时无言。 辞盈转身,怒气涌了上来,她看着青年又变得苍白的脸:“为什么又要作践自己身体?”这一句说出来后她的眼泪落下来:“我在你尚且如此,我不在的时候你又是怎么做的,不管是因为什么,我不是和你说了我不在乎吗,我不是说了我不在乎......” 辞盈哽咽地将后面的话说完,情绪决堤,蹲下身哭。 谢怀瑾肉眼可见的慌乱了,他宁愿辞盈指责他,责怪他,生气愤怒,也不愿意看见辞盈现在的模样,他想用手撑着轮椅起来,可是腿上却没有任何知觉。 他推着轮椅到辞盈身边,手指颤抖地落在辞盈的肩头。 一旁是因为崩溃大哭的辞盈,他的手茫然无措地不知如何安置辞盈因他而起的情绪,他张了几次口,才艰难地开口:“我......只是,只是......” 有些东西说出来对谢怀瑾太难,他最后也没能说出来。 房间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辞盈发颤的身体和青年颤抖的手指。 不远处的烛火跳跃着,随着“噼啪”一声炸了一下。 辞盈抹了抹眼泪,红着眼看向谢怀瑾。 “我没有逼迫你说,我不是一定要知道,我一直都是这样同你说的。我只是不想你作践自己身体,谢怀瑾,我会担心,我很怕、很怕你的身体拿天又坏了,我只是要你平安健康地活着。” 辞盈看了一眼桌上的春宫图,轻声哽咽着:“为什么要看这些东西,为什么看吐了还要看。” 辞盈一手将册子扔了出去,册子砸在墙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后坠地。 但辞盈的情绪并没有恢复,她红着眼看着谢怀瑾,忍住转身欲走的冲动。 青年的眼睛也红了,衬得那双凤眼格外地漂亮,修长的脖颈上是苍白的脸,墨发并未完全束起一部分散在腰间,他伸手牵住辞盈的手。 辞盈甩开,他再牵住。 辞盈再次甩开,他还是牵住。 辞盈大可以直接走,但看着这样的谢怀瑾,又舍不得。 她上前将人抱住,声音很轻,字里行间有无声的沉默与委屈。 一路走来太不容易,谁都舍不得哪怕小小的闹掰一次。 辞盈的声音从拥抱之间传来。 “我明明说过我不在乎了。” 青年低垂着眸,没有说话。 ...... “对不起......” 谢怀瑾最后还是轻声说。 辞盈抬手抚摸青年苍白的脸,哑着嗓子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不许再作践自己身体,你再作践一次......” 辞盈想说什么狠话,却又想不出来。 这个世界上能威胁到谢怀瑾的人只有她,但她不想用分别和离开这样的话,于是话说到最后,她只能咬着牙恶狠狠地咬了谢怀瑾一口。 要在谢怀瑾的手腕上,嘴唇碰到凸起斑驳的伤疤,辞盈的眼睛又开始想落泪。 心疼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酸涩胀痛,却又难以用言语表达。 青年用另一只手摸着她的头,缓慢地安抚着,辞盈的牙齿越来越松,她没舍得用很大力气,青年手腕上只有一个浅浅的牙印。 青年还是在说“对不起”。 辞盈看了一眼谢怀瑾,轻声说:“我不原谅你。” 但两个人太了解了,只这一眼,谢怀瑾就能看出辞盈已经消气了。 他还是说“对不起”,辞盈又看了眼他,轻声道:“那以后还看春宫册吗?” 落在墙边的册子传来无声的呻吟。 青年轻垂着眸,不知道怎么说。 辞盈轻声道:“谢怀瑾,你可以不做不喜欢的事情。” 窗外的风涌进来,带着淡淡的花香,似乎还有月光,落叶,远处音乐的鸟雀的鸣叫,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告诉谢怀瑾—— 谢怀瑾,你可以不做不喜欢的事情。 他试图辩驳:“很多事情需要做。” 辞盈执拗地看着他:“你不想做就不要做。” 说话间,她站起身,走到谢怀瑾身前,躬身将人搂入怀中:“无论什么事情,你不想做、不喜欢做,我们就不要做。” 青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他说:“总有一些事情......” 辞盈捂住这个人的嘴,和燕季待久了,她身上也染了些“无赖”:“不管不管,就是不做,谢怀瑾,你不要说话了。” 谢怀瑾真的就不说话了,只是愣愣看着辞盈。 两个人都明白,这句玩笑的话辞盈说的有多认真。 “我不需要你为了我一定要做什么,权势我会自己去争,我想要的东西也会自己努力,我不需要你日夜看这些春宫册子,也不需要你暗中铺那么多路。” 辞盈依旧捂着青年的唇,直到指尖传来一个淡淡的吻,她颤抖了一下手指,重新将人拥抱住。 青年的声音也月光一样淡:“辞盈好厉害。” 而他好像是无用的。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是辞盈的负担。 辞盈盯着青年的眼睛,轻声道:“谢怀瑾,你又在想什么?” 昏暗的烛火下,青年抬起眸,眼中有淡淡的笑意。 他如实说:“只是觉得辞盈的夫婿好像不该是一个如此无用的人。” 辞盈起初没有明白这一句话的意思,明白过来之后,她捏紧了拳头。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眼泪:“那你觉得我的夫婿应该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谢怀瑾想了良久,说:“不知道,好像什么人都不太配得上。” 辞盈看着谢怀瑾,手一点一点松开:“我还以为你又要将我推给别人。” 这是辞盈第一次真正谈起这个话题。 她看着谢怀瑾的眼睛,轻声说:“如果这样的事情你再做一次,我真的会离开。” 她的语气甚至说的平淡,只有她知道,她衣袖下的手在颤抖。 谢怀瑾看了辞盈许久,只俯身牵住辞盈的手。 这一夜,两个人是在一张床上睡的。 矛盾其实也没解决,但两个人之间好像就是这样,那日谁都没敢在说下去,没有到那个地步,人总是心存侥幸,也愿意为了相守暂时敷衍过去。 那日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其实和从前也没有什么变化,那日晚上的争吵只像一个小小的插曲,在两个人心中都埋了一根刺。 虽然离开了漠北,辞盈每日还是要处理公务。 谢怀瑾一般陪在辞盈身边。 辞盈第二日其实还有些生气,但处理公务的闲暇看见在她身旁看书的谢怀瑾,那一丝气就彻底消了,她后知后觉那日的话有些决绝和威胁,但她说不出口。 后面两日,燕季送来的公务特别多,辞盈有时甚至要忙到深夜。 谢怀瑾始终陪在辞盈身边。 两个人每日晚上也总是同床共枕。 辞盈曾想看谢怀瑾的腿,被青年拒绝了。 他鲜少拒绝她什么事情,于是青年无声拦住她的手的时候,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辞盈其实并不是一定要看,但她不明白为什么医师能看,婢女能看,烛一烛二能看,她不能看? 她总觉得他在避着她。 很多事情上。 辞盈觉得夫妻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也无人可以倾诉,于是她也一日日变得沉默。 后来争吵的爆发是辞盈又一次发现谢怀瑾在看那些春宫图,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被她发现脸色苍白的人,颤着声音问:“谢怀瑾,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青年的身下是呕吐的污秽,手中的帕子沉默地放在嘴边,烛一在一旁低垂着头不再说话,辞盈一手将桌上的春宫册丢了出去,怒气使她整个人有些失态。 她后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放得了那样的狠话。 她被日午的太阳照的头晕,晕眩的感觉涌来之际,她冷静至极地说:“谢怀瑾,你要是想将自己作践死,就作践吧,我好好活着,免去我漠北长安两处奔波,哦,我们现在不是夫妻,百年之后也不会合葬。” 她脑中晕眩,但面上看上去很清醒,说完了就离开了。 始终未抬起头的青年在她说出那一句“百年之后也不会合葬时”,终于抬起了头。 盛午的光下,青年看着远走的身影,只觉得阳光刺眼。 他看着身上沾染的污秽,手中有着涎水的帕子,动不了的腿,很轻地笑了笑。 烛一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但良久之后只听见青年说:“为我换一身衣裳吧,麻烦了。” 烛一张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明明他也觉得不应该这样。 烛一还是去拿衣服了,谢怀瑾在屏风后解着盘扣,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然后是烛一将他翻起来,先褪下他的衣服,然后拿干净的帕子为他擦拭,再帮他将干净的衣袍穿上。 谢怀瑾看着自己残废的腿,他的手安静地放在腿上,等烛一转身发现谢怀瑾腿上满是血时惊呼:“公子!” 第83章 青年坐在轮椅上匆匆赶到时,河边格外寂静。 朦胧月色中,谢怀瑾只看见了草地上一滩滩的血,有什么东西汹涌着从心间淌出,青年看向烛一,烛一汇报之前的情况。 “辞盈姑娘身边的人公子之前让撤去,所以得到消息的时候辞盈姑娘已经被贼人掳走,属下第一时间派人去追查,但是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 青年凝望着草地上的血,声音寂静到可怕:“多久了?” 烛一说:“半个时辰。” 一股气血晕上心头,但还未安全寻回辞盈,谢怀瑾生生将胸口的血气咽下去,轻声道:“去查,宫里还有王家......” 可能到底有些晕沉,亦或者关心则乱,谢怀瑾一时间脑海中想不到到底是哪方的势力。 他敢撤走烛一安排在辞盈身边的人,就是因为辞盈身边现在有自己的人手,光天化日的长安,不该有这般的亡命之徒,还是他漏了什么...... 烛一见谢怀瑾脸色不对,忙从衣袖中拿出药瓶,倒了一颗放到青年嘴边。 谢怀瑾惨白着脸匆匆咽下,低声道:“派人去将宫中那位,王家那位全部请到府中,还有李家和林家。” 烛一吩咐一旁的人去做,寂静的夜,河畔,青年吞咽着喉腔中不住涌起来的血气,生生压着,一言不发。 烛一站在谢怀瑾身侧,低垂着头。 不知道谁家的胆子这么大,如若辞盈小姐平安无事*,一切尚好说,如若......烛一看着地上的血,空气中浓郁的血味模糊了月色,预示这长安即将变的天。 一直到天亮时分,外面查探的人才带来了消息,并带回了一张纸条。 审问了一晚上精疲力尽只靠一口气撑着病体的青年手指颤抖地打开纸条,上面是辞盈歪曲颤抖的字迹,还有斑驳着血的指纹。 信上写着:“谢怀瑾,救我......我好怕、这里好黑,好多人。” 谢怀瑾目眦欲裂,眼中泛白,烛一忙将人撑住。 一旁的徐云蹙眉将银针扎下去,生生吊住了青年的意识,他颤抖地将信交叠上,想起身却想到现在他只是一个残废,腿生生传来了剧痛,但还是站不起来。 徐云一把将谢怀瑾身体按住,怒声道:“不要命了吗?” 谢怀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皮一直在颤抖,良久才开口:“去备马车,烛一烛二你们同我一起去。” 徐云蹙眉道:“我同你们一起去。”不看着一点,她怕她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死在路上。 谢怀瑾甚至已经精神保持礼数,他唯剩的理智就是死死看着暗卫送过来的纸条。 上面的确是辞盈的字迹,说明辞盈还活着。 对面定是有所求,没关系,有所求就好。 谢怀瑾就是他一条命,能将辞盈换出来,也是幸事。 马车颠簸间,青年不住咳嗽起来,眼皮不住颤动。 他从来没有见过辞盈这般的语气,从前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没有对他说过“救我”“我好怕”,谢怀瑾的手颤动的越来越厉害,从烛一手中拿了药,又生生咽下去。 呕吐的感觉涌上来,青年俯身,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徐云看着谢怀瑾近乎自虐的维持清醒,无可奈何,闭上眼就当做看不见。 等到了目的地,暗卫将这偏僻的一处农舍包围,淡淡的血腥味从里面传来。等烛一推开门,长廊间满是血痕,抓印,轮椅碾压过木地板,一路到了一处庭院。 和河边一样,这里长着茂密的草,同人的小腿齐高。 “咯吱——” 轮椅推到长廊尽头,谢怀瑾停在一场门前。 烛一飞上屋顶去看,跑了一圈回来没感受到对面驻守的人。 谢怀瑾推开面前的门,进院子时淡淡的血味在里面变得浓郁,谢怀瑾眼皮跳了一下,轮椅自己动了一步,辞盈满身是血躺在血泊中的身影就映入他眼中。 十二月的清晨,一旁的草上还有未垂落的露珠,辞盈躺在一片被血洇湿的草丛中,眼睛紧闭着。 “辞盈......” 青年的声音微不可察,眼睛陡然变红,推着轮椅到了辞盈身边,轮椅却陷入泥土中,连带着困住双腿不方便的谢怀瑾。 隔得近了,谢怀瑾看清了辞盈的脸。 苍白的脸上,一半是血,一半有淡淡的血痕,胸膛前的一片都是血红的。 轮椅如何都推不动,陷在泥土中,越来越深。 谢怀瑾也已经忘了,身后还有人,看着血泊中的辞盈,焦急之中,他踉跄起身,却瞬间没有力气摔下去,他已经感知不到疼痛,眼睛里只有辞盈。 修长的双手扣在泥土中,一步一步爬了过去,手拖着残废的身体,被长而尖的草割破了手指才缓慢狼狈地爬到辞盈身边,他现在心中已经没有什么同幕后之人盘旋的心思了,只颤抖地摸向辞盈。 “辞盈......”青年沾染泥土的手触碰到辞盈温热的血,他不敢去触碰辞盈伤口也不敢去感知辞盈鼻息,粘稠的血染满他的手指,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气血上涌,气急攻心,一口血呕了出来。 “徐云、徐云!”青年呕着血嘶吼着:“救救辞盈......” 徐云蹙眉,没有上前,甚至一早就拉住了想上前帮忙的烛一。 关心则乱,青年没有发现处处不合常理的地方。 也没有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比起人血,更像其他的东西。 青年垂眸,温热的泪落在辞盈鼻尖,她恰在这个时候睁开眼。 谢怀瑾比她想的还要狼狈,明明是她一手设计的,辞盈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青年见她睁开眼,还活着,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却不敢动她,怕加重她的伤,只又喊徐云。 徐云这时才走上前,连带着烛一。 谢怀瑾对着辞盈说着:“对不起,我不该惹你生气......” 青年慌乱的模样,脸上泪和血混这,手指上满是伤口和泥土,在青年血红的眼中,辞盈缓慢地从地上坐起来,抹去脸上的血,一双眼安静地看着谢怀瑾。 风吹拂着满院的草,见到辞盈明亮清醒的眼睛,青年也逐渐安静下来。 也终于成为了这小院中后知后觉的最后一人。 青年看着辞盈,眼中的泪再次落下,用唯一干净的一块衣袖去擦拭辞盈脸上的血,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切都是一场戏。 长安哪里有人能如此悄无声息掳走辞盈,又能抹去所有踪迹让谢怀瑾陷入如此被动之中。 包括那封信。 辞盈其实处处留了漏洞,不知道是因为心软还是担忧谢怀瑾身体,她只想要他的感同身受并不像将他弄的如此狼狈,但关心则乱,谢怀瑾的确有一处都没有察觉到。 辞盈看着面前落在泪的人,轻声道:“谢怀瑾,好丑。” 青年脸上的血渍还没有擦去,就那样红着眸看着辞盈,抬手想摸一摸辞盈,手却颤抖地不敢放上去,人很难说清什么是失去,失去可能就是——就算那一瞬是假的,在明白真相后,心中山崩海啸一般的绝望也会长久地延续。 辞盈主动将头碰了上去,安静地看着青年。 谢怀瑾手颤抖着,唇也是。 辞盈扑入青年怀中,轻声道:“这样才公平。” 聪明人之间只需要说一句。 谢怀瑾狼狈地将辞盈拥入怀中,抱紧,再抱紧,他哭着说:“对不起。” 辞盈的声音从怀中传来:“我不原谅你,谢怀瑾。” 说着不原谅,辞盈却也红了眼睛。 身上的血让她很难受,因为不仅有她叫人伪造的,还有谢怀瑾的,透过衣服贴在她皮肤上,像柳絮一般柔软地要钻进去,钻入她的心中,缠住她那颗砰砰直跳的心。 而辞盈丝毫没有办法。 她感受着谢怀瑾的血,眼泪和身上的泥土,感受着青年颤抖心和抱住她仍旧颤抖的手,她声音嘶哑:“心痛吗,疼吗?每次我看你作践自己身体都是这种感觉。” 她被抱得更紧,青年的眼泪淋漓而下。 辞盈抬摸了摸青年的头:“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威胁你,我也不想威胁你,但你总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从前是,现在是,我明明就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我都说了不重要,我不在乎,为什么你还是要做,为什么......” 辞盈的声音柔软,没有什么抱怨,只有无奈。 草被拂到两个人脸上,很痒,辞盈的眼泪被痒了出来,她同青年一起哽咽着:“谢怀瑾,我们好好在一起不行吗?” 青年无声地落泪。 眼泪落在两个人相触的脖颈,辞盈的眼泪也落了上去,她用手捧起谢怀瑾的脸,才发现青年的状态已经很糟糕了,惨白的脸上挂着一双通红的眼,眼底的乌青象征一晚上没有休憩,生生撑着的一口气在看见辞盈醒过来时也早就断了。 辞盈无声的眼泪随着谢怀瑾的昏迷落下帷幕。 她手指颤抖地将人交给烛一和徐云,两个人一早就看出了辞盈的伪装只是都没有戳破,而今徐云往谢怀瑾口中塞着药丸,烛一按照吩咐点着青年身上锁命的穴位。 辞盈落泪。 她生生送自己的爱人去了一趟鬼门关。 有那么一瞬间,辞盈都觉得她和谢怀瑾的强求是错的,她们可能生来就不适合在一起,她们的相爱相守,似乎永远伴随着血和泪,蔓延的痛苦像是春日最酸的山楂果子,爱是掩盖山楂酸涩的美好的糖衣。 可她舍不得。 辞盈舍不得。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没有她,谢怀瑾会死。 与其让谢怀瑾去死,不如让她们两个都痛苦地活着吧。 第84章 三日后,辞盈离开的时候,谢怀瑾在长安这边的事情尚未忙完,不能一同回去。 送别辞盈的那天,谢怀瑾坐在轮椅上,虽然腿上情况的好转已经能够行走,但尚在初期,长时间的康复训练已经让腿部的肌肉疲惫,过长时间的站立并不利于病情好转。 那时是清晨,谢府的院子中忙忙碌碌,婢女和侍卫匆忙地装点行装。 辞盈吩咐几声后,不舍地看向不远处的青年,他正温柔着眸对她笑,辞盈跑过去抱住轮椅上的人,一双修长冰凉的手抚摸上她的头,最后停在辞盈微红的眼上。 明知谢怀瑾会守诺,拥抱中辞盈还是用自己的小拇指够上青年的小拇指,谢怀瑾垂眸看着辞盈幼稚的小动作,轻声笑着配合辞盈盖章。 再怎么不舍,还是要走。 辞盈的黏糊也仅限于同青年拥抱的瞬间,等婢女说行囊装束好了,辞盈看着谢怀瑾的眼睛,轻声道:“我走啦。” 青年轻声说:“嗯。” 他目送着辞盈上马车,推着轮椅一路送辞盈到了府外的大街,等马夫驾驶马车的速度变快,他推动轮椅的手缓慢停下来。 清晨,街上人并不多,在谢怀瑾的轮椅停下来后,辞盈从马车里面探出身子同谢怀瑾挥手,做了口型:“一个月后见。” 谢怀瑾温柔一笑,才生起的一些黯淡情绪又被冲淡。 他也抬起手摆了摆,辞盈看见了,笑着回到马车内。 如若来日有相聚,分别并不算可怕。 一直等到马车走远,青年才收回目光。 后面的一月,谢怀瑾的生活都很规律。 清晨起床按照徐云的医嘱做康复训练,汗水淋漓,每次做完谢怀瑾浑身上下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等体力恢复一些后,再去沐浴,用过午膳后开始一日的公务,用过晚膳后开始晚上的公务。 为了能早点见到辞盈,一个月内谢怀瑾几乎没有停歇过。 若不是身体虚弱,没有精力熬住,大抵晚上睡觉的时辰谢怀瑾能缩减到每日两个时辰。 徐云一路看着,起初玩乐打趣,后面只剩佩服。 身为医者,大抵只有她能明白,谢怀瑾到底要有多大的意志力才能一路熬过来。 哪怕到了现在,隔几日谢怀瑾还是需要针灸一次。 谢怀瑾启程是一个雨天。 长安风云变幻,宫中也不太平,一切都将在谢怀瑾离开长安后拉开序幕。 如若是旁人,定要留下来观摩自己的成果,但谢怀瑾离开长安时,雨水淅沥,青年在马车上一眼都没有回看。 烛一烛二仍旧在谢怀瑾身旁。 前些日子,谢怀瑾曾经问过两人是否要离开。 烛一烛二对视一眼,默契摇头。 两个人跪下,像很久以前那样,说“一生一世追随”。 谢怀瑾安静半晌,没说话,最后挥了挥手,示意两个人退下。 烛二笑出来,更沉稳一些的烛一也勾了个唇角,这就是随他们的意思。 两个人退下后,青年安静地看着窗外的花树。 可能是因为辞盈,谢怀瑾如今觉得人有感情也不错。 花树无数次出现在他的信中,出现在辞盈的口中,出现在他们共同的眸中,如今看这树,竟也生了一丝感情。 临行前,烛一问谢怀瑾:“公子,我们走陆路还是水路。” 从前谢怀瑾总选水路,但烛一还是私心将陆路放在了前面。 这当然不能左右谢怀瑾的选择,但烛一听见青年平淡道:“陆路吧。” 没有辞盈在,谢怀瑾脸上其实是没有什么笑意的,凤眼虚虚抬着,嘴角平直,修长如玉的手指骨弯曲扣着茶杯,杯中的茶水却是满的,杯壁从未触碰到青年单薄殷红的唇。 病气褪去,那些生长起来的年岁似乎没在青年身上留下任何变化,只将那周身的锋利和缓了一些,淡淡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矜贵始终如一。 烛一原本已经做好水路的打算,也提前问徐大夫准备好了晕船的药,冷不防听见“陆路”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嗯。”谢怀瑾随意应了一声。 ...... 雨水滴落在马车上,谢怀瑾闭眼,面前是从前在船上时所见的远方的水面,那股恶心的感觉有一瞬涌上心头,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在马车上,不舒适的感觉又缓慢消失了。 青年垂下眸,他想,他大抵不会再坐水路了。 他已然得到他在这世间要的一切,他拥有同辞盈无限的未来,所以......他不用再一遍遍坐船试图体验辞盈同别人一起走过的路。 那种隐秘的,谢怀瑾对自己尚且难言的心思,在那些曾经翻涌的胃浪里,化作青年苍白的脸色和沉默下垂的眼眸。 而今,谢怀瑾平静看着窗外的雨,很浅地笑了一下。 团聚的日子是一个晴天。 辞盈像分别时那样,扑入谢怀瑾怀中。 一脸赶路十几日,就算是谢怀瑾也风尘仆仆。 辞盈扑在青年怀中,阳光下像一只蝴蝶,谢怀瑾小心翼翼揽住自己的珍宝,唇边又荡漾出笑意。 温热的怀抱中,心跳声将辞盈包裹,过了好一会儿辞盈才意识到什么。 她双手握住谢怀瑾的双手,眼中有惊喜:“已经可以这般行走了吗?” 不怪她惊讶,青年太自然了,自然到辞盈最初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谢怀瑾说:“嗯,徐大夫说,只要不是双腿碎大石,基本上都可以了。” 辞盈一听,就觉得是徐云的原话。 她向后张望,谢怀瑾轻声道:“徐大夫半路下车了,她说想去看一个故人。” 辞盈想到什么,牵住谢怀瑾的手:“那我们回家。” “回家吗?”青年眉眼温润,轻柔吐出“家”这个字。 辞盈当然明白谢怀瑾的话中意思,她牵紧青年的手,抬眸笑着看着谢怀瑾的眼睛:“嗯,回家,我们的家。” 辞盈碎碎念着:“我以为你来的时候还需要做轮椅,这一个月将家中全部改成了方便的模样,没想到不用了,等过段时间我们再改回来......还有,我在我们院子中也种了一棵花树,但好像没活下来,如若不是太远,我都想把府中那一株移来了。” 谢怀瑾安静地听着,眸色始终温柔。 辞盈幸福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在一个拐角处抱住谢怀瑾,身后是汹涌的人群,吵闹交谈声不断,两个人在小巷的一角拥抱,只是拥抱,就很满足。 其实辞盈从前并不会说这些事情,很多事情默默做了好像就行了。 但现在又觉得,要说,为什么不说。 她想让他知道她爱他。 谢怀瑾低头,轻轻吻在辞盈的额心。 阳光在两个人脚下。 * 带谢怀瑾回到燕府时,已经是黄昏。 两个人才用过膳食,并不饿,于是没有急着传饭。辞盈牵着谢怀瑾的手,考虑到谢怀瑾的腿,她走的速度都很慢。 这甚至不是刻意的,而是下意识的迁就。 辞盈带着谢怀瑾去看去掉的门槛和新砌的台阶,笑着道:“工人们一直怕来不及,前些日才修好,你看,这里还有刚干的小狸花的爪印。” 谢怀瑾顺着辞盈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小小浅浅的一枚。 “府中养的吗?” 辞盈摇头:“应该是野猫,我从前在东厢房那边看见过,很精瘦,不像有主人。” 为了能让轮椅推上去,台阶修的很缓长,辞盈牵着谢怀瑾从台阶上走过,笑着道:“原来两步的路修成了十步,我带着你认认路。” 一处一处认识了,谢怀瑾才明白辞盈为了他行走便利做了多少。 不仅仅是一句吩咐就能做到的,每一处的细节,设计,都是按照他的习惯来的。 辞盈并不算闲暇,当初离开长安也是因为漠北有紧急的事情需要她回漠北处理,回到漠北后,辞盈一边要处理积攒的公务一边要处理紧急的事情一边又要操心他的事情。 甚至还会有一些别的,谢怀瑾眼眸轻抬。 少女双眼含笑的模样撞入他的眼中,他有一瞬的怔然,甚至有些说不出话。 大抵是气氛烘托到这里,大抵这就是辞盈一开始的目的。 她显眼地将一切都摆在谢怀瑾面前,眼眸却在出声的那一刻变得格外地温柔。 辞盈的声音缓慢地从温和从容的笑中透出来,她浅弯着眸看向谢怀瑾,轻声道:“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到我很爱你?” 这一句话让谢怀瑾楞在原地,从前他们没有这样表达过爱。 含蓄的内敛的不求回报的,甚至不需要让他人知晓,大部分人总是这样被教导付出。 谢怀瑾和辞盈从前也跳不出这个圈子,两个人都一样,做的永远比说的重上千万倍,行动永远比言语诚实,最硬的嘴和最软的心,那些伤害悄然成立,为未来扣下许多爱才能消弭的罪名。 但可能改变就是悄然发生的,辞盈需要的东西不多,确认了谢怀瑾爱她后,她富足的灵魂和精神就足以滋养她的爱。 于是她反而成为两个人中更主动的一方,或者说,很久以前,就是她始终牵住谢怀瑾的手。 人们将相爱的人称为爱人。 辞盈上前一步,贴近谢怀瑾的眼睛,两个人严重都只剩下对方的影子,温热的呼吸交缠间,对视。 辞盈对谢怀瑾说—— “一处一处带你看,就是想炫耀一下我对你的爱,就是想告诉你,我很爱你。” 是一点一点,辞盈明白谢怀瑾当初的退却。 第85章 庭院里,谢怀瑾久久看着辞盈。 堵塞的胸腔塞满了浸水的棉花一类的东西,团在他胸口,压在他心上,变成青年看向辞盈移不开的眼神。 黄昏时分漫天的晚霞中,谢怀瑾听见“我很爱你”时的神情甚至是沉默更多,类似于委屈却又同委屈全然不同的情绪侵袭着青年,狂风暴雨中,他轻笑出了声。 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辞盈的身影。 辞盈今天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襦裙,同黄昏的景色格外适配,见他不说话,又作着口型,大抵是“谢怀瑾谢怀瑾”一类的东西。 拥抱自然而然,相拥之后,辞盈开始笑,温热的呼吸吐在谢怀瑾脖颈间,痒痒的,谢怀瑾也跟着笑起来。 “我们是一个院子。”辞盈说。 其实已经说过一遍了,但是辞盈又说了一遍。 她牵着谢怀瑾的手:“夫妻就应该住一个院子。” 完全胡说,大户人家大多数主君和主母都不会住一个院子,谢家亦然。 “好。”谢怀瑾温柔看着辞盈。 气氛很好,辞盈不想提坏气氛的事情,于是将当初春宫图的事情咽下去。她摸了摸肚子,被谢怀瑾看见了,青年温声道:“饿了?” 有些,于是辞盈点头:“我去让人传膳,再晚些就不合适了。” 燕府中奴婢并不多,同从前一样,大多数都是战场上落了残疾的兵士,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断了腿。 从前燕季在时,军队都入不敷出,府中更是紧巴巴。 辞盈来了之后,情况有所好转,起初辞盈自贴腰包,后来观察了府中情况后寻了残疾人也能坐的活计,大多数以件计费,辞盈再贴上一些,让府中的兵士能多得到些银钱。 到了辞盈院中,才有专门伺候的丫鬟。 辞盈吩咐了晚膳,忙让谢怀瑾坐下。 院子中的人明白这人就是姑爷,个个都很恭敬。 在谢怀瑾来之前,辞盈特意吩咐了。辞盈平日待她们和善宽容,特意吩咐的事情不多,既然吩咐了就是很重要的事情,丫鬟们都知道孰轻孰重。 辞盈平日待她们太好,有这样的主子,又被承诺了等到了年岁都可以出府,没有人想整出什么幺蛾子,甚至三两私下交谈时,都说这般好相处的主子,在府中讨一辈子生活,好过日后出府嫁人白生蹉跎。 谢怀瑾坐下之后,辞盈要蹲下身查看谢怀瑾的伤,刚做一个动作就被谢怀瑾扶住了身体,不让她蹲下去。 辞盈看了一眼谢怀瑾,见青年坚持,就没有继续蹲下去。 “干什么?”她轻声说,她不信他看不出来她只是想帮他按摩一下腿。 青年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太好”。 彼此之间太熟悉了,辞盈一下就明白了谢怀瑾的意思,她扁嘴一声却还是忍不住笑出来:“这有什么。” 周围的仆从还在忙碌,辞盈又笑着看向谢怀瑾。 她无法说这不是爱。 但她依旧觉得没什么。 她不在意府中可能的流言。 用完膳后,辞盈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她扶着谢怀瑾到了内室,蹲下身去查看青年的腿,轻声问:“今天行走了这么久,也站了不少时间,疼吗?” 谢怀瑾摇头,辞盈轻轻揉按着,到一处时手下的腿轻颤了一下。 “又说谎。”辞盈还是笑着,她认真地将青年两条腿都按了按,等抬起眼就看见青年正在看她。 辞盈净手之后回来,用温热的毛巾盖在青年的腿上。 两个人对视着,辞盈捏着谢怀瑾的手,笑着问:“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长安突然出了很大的乱子,你必须得回去,我又不能......” 被辞盈玩弄的手生痒,忍了下,没忍住,谢怀瑾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了辞盈的唇。 温热的呼吸吐在他手心,辞盈见他受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谢怀瑾伸手将人拥抱住,轻声说:“不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不会,他们不会再分离。 辞盈很明显没有打算放过青年,嘴皮子上下一动就是:“万一,万一呢?” 她坏笑得坦荡,让人一看就是故意的。 谢怀瑾却耐心万分地重复:“不会,永远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已经做了作为谢怀瑾该做的,能做的所有的事情。 无论对谢家,还是天下,他都问心无愧。 君子常求一个坦荡,谢怀瑾没有觉得自己是君子,却还是为坦荡服了数年的刑,他任由自己被困住,哪怕生命的尽头亦未忘怀。 他不欠谁,除了辞盈。 他只亏欠于自己的爱人。 如若辞盈知晓他心中所想,大抵没有觉得谢怀瑾亏欠于她。 如若一定要说一个谢怀瑾亏欠的人,辞盈只觉得谢怀瑾亏欠谢怀瑾。 她和谢怀瑾漫长的恩怨情愫在重新选择拥抱的那一刻就化为了虚无,并非指不存在,而是除了追怀已然没有意义。 哪怕是日后吵架,按照她和谢怀瑾的性子,也没有人会翻出从前的事情。 爱让一切翻了页。 那些轰烈纠缠抵死哀怨的一切,在他们未来的人生中写作前尘。 辞盈又将自己小拇指勾了上去,谢怀瑾也配合地用小拇指勾上辞盈的小拇指,两个人动作都不快,慢慢得一点一点勾上,玩乐一般,只在最后“盖章”的时候对视一眼。 辞盈轻笑起来,扑入谢怀瑾怀中。 青年伸手将她搂住,腿上已经不再散着热气的毛巾在他们的打闹中掉落下去,等两个人拥有意识时,已经在亲密无间地亲吻。 意识回暖,两个人却都选择了放纵。 窗外的风打着枯死的花树,都说漠北的气候和土壤养不活一棵娇弱的树,辞盈不信,移了好几次树都死了,但没关系,辞盈很耐心,死一棵她移栽一棵,再死一棵她就再移栽一棵。 还是会死吗? 那她还是会再移。 她要承认,她不再是年少那个看着水中的月亮都会沉默退却的少女,那个坐在墙头仰望远方余光却看向小姐滚动的轮椅。 她已经有过天底下最大的耐心,区区花树而已。 成长大抵是如此。 爱是她的战利品。 辞盈又吻上去,幸福浸着她的心,眼泪无声地从眼尾划过。 她捂住谢怀瑾的眼睛,在拥抱之中感受青年的心跳,她一声一声说“我爱你”,说给谢怀瑾,说给年少的自己。 隔日。 辞盈和谢怀瑾一起种花树,两个人挑挑选选,最后选了一棵身形瘦小的。 辞盈的理由是,大概率都会枯死,那选小的。 谢怀瑾的理由是,辞盈选了它。 两个人挖土,挖坑,移树,埋土,踩实,听着步骤很简单,但两个人都不怎么会,纸上得来终觉浅,真做的时候,两个人不是这里错了就是那里错了,最后总怕天气没有枯死小树,他们手中的铲子要将小树铲死了,请教了园工师父又重新调整了一下小树的位置和栽种的深度,几次下来,整整一日都耗在上面。 等做完一看,天色已经黄昏。 晚霞很美,黄昏的光将一切都照得格外地温柔。 辞盈其实不知道一棵树为什么她们栽了一天,但是看着栽好的树,成就感油然而生。从前都是看侍卫们种树,甚至挑选都不用她来,枯死了也不用她安排,吩咐一声,自会有人做好。 可能是因为这样,太轻易,所以觉得枯死了也没关系。 但现在,辞盈看看谢怀瑾额头的细汗,又看看瘦弱的小树,她抚摸着小树的枝干,抚摸翠绿的嫩叶和还不粗糙的树皮,轻声道:“活下来。” 谢怀瑾也躬身,学着辞盈道:“活下来。” “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辞盈突发奇想。 谢怀瑾:“小树?” 辞盈为谢怀瑾的起名天赋沉默一下,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烛一烛二朱光叫烛一烛二烛三,她一直怀疑会不会有人叫烛四烛五烛六,后来她还真问过谢怀瑾这个问题,青年沉默一下后说没有“烛四烛五烛六”,但有“鱼一鱼二鱼三”。 然后这颗树就叫小树了。 辞盈又摸了摸树皮:“小树,好好长。” 谢怀瑾牵起辞盈的手,没再让她对一棵树抒发情思。 辞盈回看一眼,然后笑着看向谢怀瑾。 她明白的—— 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名字可以取,她的要求下,谢怀瑾却只起了一个敷衍的“小树”。 谢怀瑾也顺着辞盈的目光看向小树,瘦小的一只,不知道长多少年才能长成大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或许谈到冬天也太漫长,瘦瘦小小的,看着明日就要被风压死的模样。 认真取了名字的东西,真死了,哪怕一早有预见,辞盈也还是会伤心的吧。 所以就叫“小树”吧,树如齐名。 以后长大了,就叫“大树”。 以后他们老了,就叫“老树”。 啊,原来他和辞盈会一起变老,世间将这叫什么? 谢怀瑾问小树,小树只在风中摇曳着仅剩的几片绿叶,并不说话,谢怀瑾见小树不说话,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大发慈悲十分善良地告诉小树,这叫白头偕老。 这叫—— 谢怀瑾和辞盈会白头偕老。 不用偷冬日的雪作白头,也不用用梦中的妄念作相守。 到了长廊上,两个人一起躬下身净手,洗着洗着就握到一起,手一层包着一层,然后又变成十指相扣。 天色暗了下来。 月亮半挂在天空上,云层浅淡,隐隐透出月光的轮廓,一旁,星星眨着眼睛,一颗接着一颗。 第86章 晚间入睡时,辞盈诉说着对小树活不下来的担忧。 谢怀瑾曾在信中听闻辞盈几种几死的战绩,此时想要安慰都不知从何开口,良久后只说:“不行我们就再种一颗。” “也叫小树吗?”辞盈笑着道。 青年平静说:“比这次的树粗壮一些的话,可以叫大树。” 辞盈闷在谢怀瑾胸前笑,眼角一点一点弯起,两个人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交缠在一起,连带着温热的呼吸。 心跳声在暧昧的情绪中蔓延,辞盈脸上的笑逐渐变淡,眼中的情愫缓缓增生。 她看着面前的人,在床上,他们依偎在在一起,于是两颗心的距离只有两具温热的皮骨,滑腻复杂地裹着两颗相近的心。 吻到来的时候,辞盈闭上眼。 她沉沦于这样浅显的亲密,手被青年悄然握住,等青年的手停在她脖颈时,她像浪流拥上去抱住了他。 辞盈炙热的呼吸洒在谢怀瑾修长苍白的脖颈间,印出淡淡的一片红,她伸手将人拥紧,恍若河流包容地接纳谢怀瑾整个身体。 她始终没有再问关于床事的一切。 只平常地,用每一场亲密无声诉说她的不在意。 四月中旬的时候,辞盈回来时,谢怀瑾告诉她小树长了新叶,她提着灯笼拉着谢怀瑾的手去看新长出来的叶子,用灯笼的光照亮那一抹新绿:“真的耶!” “嗯,起码能活过春天。”谢怀瑾淡淡看着辞盈的高兴,伸手将辞盈手中的灯笼接过来,方便辞盈看得更清楚。 那小小的,嫩绿的一片叶子。 看完叶子后,两个人也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手牵着手在府中散步。 一路上鲜少遇见人,辞盈笑着讲着军中的趣事,轻声抱怨公务的繁琐,谢怀瑾偶尔摸一摸辞盈的头以示安慰,偶尔跟着辞盈一起笑起来。 “等夏天的时候,我们去绵南避暑,燕季说那里有燕家的山庄。” “好。” 辞盈靠在谢怀瑾的手臂上:“漠北的夏日很热的,比长安还要热上不少,你从前大多数时候都是秋冬在漠北,不知道。” 谢怀瑾轻笑着用手背贴了贴辞盈的脸。 青年手常年的冰冷的,辞盈舒服地眯起眼睛,笑说:“夏日晒一晒就热了,不过......嗯,现在还不错。” 两个人在亭子里坐下来,奴仆在一旁奉上棋盘。 辞盈下棋水平一般,当然是和谢怀瑾相比。 她知道谢怀瑾不会让她输的很难看,于是次次兵行险招,果然,露出的破绽青年不抓,该围堵的路青年不堵,但即便让到这个地步,辞盈依旧只和谢怀瑾打了个平手。 倒也不丧气,只是对谢怀瑾对棋局的把控能力又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她耍赖一般从谢怀瑾的棋篓子里拿上两颗,弯着眸放到桌面上。 好,现在是她赢了。 谢怀瑾温柔看着,半晌后缓慢露出手心两颗白子,同辞盈的两颗放在一起。 辞盈看了一眼,没忍住又看了一眼,然后看了看周围,见到没有人看见这一幕才眨了眨眼,手将四颗棋子一拢然后全部放回棋篓子:“不下了不下了。” 对面的人是谢怀瑾,她总想耍赖。 两个人又牵着手回去,谢怀瑾提着灯笼,身上的雪衣被光映得恍若淌下的月色,偏哪一张脸又生的不似凡人,看上去浑然天成的一片。 辞盈常觉得是自己是人间。 是人间留住了月亮。 后来,辞盈很偶尔地得到一些消息,她不知晓自己是否要看,却又无法出声询问谢怀瑾。 打开一封关于爱人过去的书信,她觉得应该征求谢怀瑾的意见,却又明白她无法将一些话说出口。 再三思考下,辞盈将其放入书房最深的红木箱子底下。 后面,辞盈陆续将红木箱子中原本的东西一一放回去,一层一层压住,人性顽劣,固有的窥私欲披上了一层关心的壳,却还是在手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刻,辞盈心头涌起强烈的不适。 她的手指尖停在信封处良久才缓慢压下心中浓烈的探究欲望,红木箱子渐渐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充满,那封信被压了又压,最后连浅浅小小的一角都不再有。 辞盈缓慢地将那些谢怀瑾始终不愿透露的过去掩埋。 红木箱子被盖上,然后被放回了原处,除了箱子底多了一封拆开未读的信,其他的和从前没有区别。 辞盈想,那封信大抵不会再见天日。 长安的局势一变再变,皇帝上位了又下位,下位了再上位,世间至尊的地位恍若儿戏。 辞盈明白一切背后都有谢怀瑾推动的手,但她没问,她只是按照观察着权势的脉络,也无声息地为漠北和自己夺来一份利益。 人在权久了,总会如此。 或许是因为此,因为辞盈真正站在了谢怀瑾当初所在的位置,于是她明白了曾经的很多事情。 哪怕她和谢怀瑾需要面对的,是那么那么不同。 于是,辞盈开始明白,从前的谢怀瑾和辞盈就是无法相爱,那些拥抱和试探都是他们对爱情的贪婪。 幸好,他们在过去的未来。 ...... 长安混乱的局势一直到六月下旬才结束,一个更为年轻的宗亲上了位,明面上还是宇文家的,但到底是不是谁都说不清,几番轮转下来,无论是世家还是宗族都气血耗尽,如今只能将就着咬着牙混着血往下咽。 辞盈认识新上位的那人,几年前谢怀瑾同她说过。 她已算天资聪颖,却依旧在某些时刻沉默地望向不显山不露水的青年,谢怀瑾不算一个张扬的人,当初美名扬天下是因为诗文,在他权势最盛之时,也始终拿着谢家作幌子,除了水阁惨案和皇帝发难的那次宫宴,青年始终低调得可怕。 是在这一刻,辞盈缓慢明白了苏雪柔口中的嫉妒。 但她嫉妒吗? 辞盈好像觉得没有。 她好像......只有心疼。 过去朱光还在时,几次提起难掩沉默,一直到朱光死辞盈都未能从朱光口中真正听见什么。 什么东西这么难言,辞盈不知道。 她记忆中只有朱光始终发蹙的眉。 那日大殿上,苏雪柔将谢怀瑾称为“怪物”。 辞盈想,她到底是偏袒的。 在苏雪柔说出“怪物”的那一刻,比起认同她心底升起来的是隐秘的心疼,即便那时他们并未心意相通她甚至还在想办法逃离他的身边。 心最会骗人,也最骗不了人。 那些迟钝的酸涩在有一日绞得辞盈心生疼,而因为一人滋生蔓延的疼痛比心,比嘴都要诚实。 回去之后,辞盈抱住了谢怀瑾。 那时谢怀瑾正在院中浇树,被辞盈抱住,就伸手将水壶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才浇一会,天热,好像要多浇一些。” 辞盈轻声笑着,看向青年。 一开始连名字都取得敷衍的是谢怀瑾,到后面最上心的也是谢怀瑾。 她拿过水壶,完成了后面的浇水。 谢怀瑾就安静在旁边看,等辞盈浇完之后用干净的白帕给辞盈擦额头很微小的汗珠,辞盈凑近看,惊讶于这么热的天谢怀瑾居然连汗都没有出。 辞盈聊起避暑山庄的事情:“我同燕季说好了,我们半个月后启程。” “燕将军也要去吗?”谢怀瑾问。 辞盈摇头:“他说不想去,觉得路上太奔波了。” “好拙劣。”青年看着辞盈温声道。 辞盈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觉得,他苦思冥想好久寻了个借口,应该只是想留下来陪泠霜。” “在一起了吗?”谢怀瑾问。 辞盈摇头:“没。” 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两人的事情,轻声道:“未来的事情未来再看吧。” 看了一两年了,辞盈觉得应该到不了她出手。 燕季一直追的很尊重。 她想了想,问谢怀瑾:“你觉得他们两个会在一起吗?” 谢怀瑾看着辞盈的眼睛,摇头。 一语成谶。 七月上旬,辞盈和谢怀瑾准备出发去避暑山庄的那一天,燕季突然背着个包裹找了上来:“辞盈,我也要去。” 辞盈和谢怀瑾对视一眼,掀开帘子让燕季上来。 燕季整个人沉稳了不少,辞盈偶尔觉得燕季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这么天真也多亏她那个不想让燕季长心眼的爹。 辞盈小心问:“怎么了?” 燕季垂头,很久之后才说:“没什么。” 谢怀瑾悄然牵住辞盈的手,侧头很轻地摇了摇头。 辞盈拿出叶子牌,让两个人陪她打。 打着打着,燕季话变多,说来说去也就一个意思:“泠霜不喜欢他。” 辞盈无法安慰,这个命题她和谢怀瑾都无法作答。 她们曲折的爱情只有延绵的群山,感知不到的爱,沉默与退后的徘徊。 没有、没有过从一开始就没有过的爱。 背着燕季,两个人牵着手,然后让了燕季很多局,燕季一连赢了十几把,都察觉不到异样,只嘴上喊着“公平”,什么“情场失意牌场得意”,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说真的,辞盈有些吓到,但她上去安慰一句,燕季哭得更厉害了。 她拍着燕季的背,看着平日断了腿都笑兮兮的燕季哭得佝偻下身体,嘴中说着:“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呢? 辞盈没有再问,她将很甜很甜的糕点全部摆到燕季面前,燕季吃了一个,嗓子被齁得糊住,倒是哭不出声了,就一双眼瞪着辞盈。 作为小辈,辞盈又“恭敬”地递上一块糕点。 燕季恨恨地接过,垂眸吃了起来,眼泪落在桌上,声音齁着说:“真难吃,辞盈你能不能带点好吃的东西在路上。” 第87章 轻柔一瞥,辞盈遥想起从前,那时燕季嘴里含着一根狗尾巴草,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唤她“义妹,彼时他们互有猜忌,一句真心话都要绕三圈说。 那样的燕季的身影和现在因情所困红眼咽着发腻糕点的燕季的身影相重合,像*是岁月变迁埋下伏笔,又像是未来的篇章就这样蔓延开去。 辞盈很难形容自己什么感觉,情绪也随之被牵动。发腻的糕点她适才也尝了一块,很甜,很甜,她也受不住。 一旁一双修长冰凉的手抚摸她头顶,她转身对上谢怀瑾的眼睛,顾不得燕季在场,她缓慢地将重量压在青年怀中,思绪、眼睛随着身体一起陷入怀抱中。 那双手缓慢地抚摸她头顶,安抚她陡然而起又不知从而落的思绪,她闭着眼,被淡淡的草药香裹住,昏暗成为眼睛能看见的一切,闭眼却仍旧能感受到青年的视线,那种熟悉的包裹感,让她恍若流水一般更将汹涌地向青年奔去。 人总会有一些莫名而起的情绪,夜间在客栈休憩时,青年在床上拥抱住她,两个人无声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辞盈伸手勾住青年脖颈的时候,眼泪就这样滑落,那些错过的岁月无声,明知现在已是馈赠,但真的想起之时,心依旧为之颤栗。 分离,疲惫,融入骨子里的沉默,她并不知道,他们彼此还需要用爱疗养多少年。 亦或者,伤痕累累,本才是常态。 却还是庆幸。 到绵南时,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 七月的光烤着一切,石头都被烫得发亮,鸟雀落在上面都立马起身向远处飞去,连带着也烤去了燕季出发时满心的愁思。 马夫第一次来,虽又地图但奈不住已经多年前的,而今许多地标和地图上根本对不上,有燕季在一旁指路也常走错位置。 辞盈同谢怀瑾打趣,他们好像要在避暑的路上中暑了。 谢怀瑾温声一笑,用自己的手裹住辞盈的手。 辞盈发出舒服的一声喟叹,怎么会有人这般热的天手还是冰凉的。 只握她的手久了,再冰凉的手也会沾染温度,这时谢怀瑾就会松开她的手,等手再凉了再捂住她的手。 燕季在一旁实在没眼看了,掀开帘子出去默默接替了马夫的位置,他认识路,有他驾驶不用看地图也不会走错路,速度快了不少。 经过一座山时,燕季说:“到绵阳了。” 这个是绵阳的边界,后面燕季又驾驶了一日,到了山庄。 绵南的天气的确比漠北好上一些,避暑山庄内尤是,地势高,多水,多树,驱赶好蚊虫,处处都算得上阴凉。 一行人都是随意选的屋子,辞盈和谢怀瑾住一间,燕季说看他们太腻歪了,选了离他们很远的一间,山庄内厢房不少,安排住宿的事务交给了山庄内的管家,是一个和眉善目的老人,见她恭敬叫了一声“小姐”。 住进来的第一日,夜晚,辞盈和谢怀瑾躺在院中的竹床上看星星。 星星很亮,很多,比他们从前在任何地方看得都要亮和多。 但当青年轻柔抚摸过她的头,辞盈低声道:“明年还是不要来了。” 谢怀瑾低声笑起来,捏了捏辞盈的脸:“那就不来。” 一路上赶路,花费了不少时间精力,恰巧碰上高温,差点没赶到避暑山庄就中暑在路上了。 谢怀瑾说“不来了”,辞盈又笑起来,满身的疲倦卸下之后,她就没剩什么力气了,轻声念着:“其实也很好看,你看星星,还有月亮,好亮啊......” 青年温声说着:“我见我们经过的地方有船,改日辞盈喜欢的话,我们可以躺在船上看。” 辞盈果真来了兴趣,不再看星星,翻身看谢怀瑾。 月光下,青年的脸渡上了一层柔和的纱,辞盈眨了眨眼睛,轻声说:“喜欢。” 一语双关。 喜欢躺在船上看星星,也喜欢谢怀瑾。 “那我们改日去。”谢怀瑾牵住辞盈的手,辞盈的手温热却没有汗珠,比起自己常年冰凉的体温,谢怀瑾更喜欢辞盈的。 辞盈将自己另一只手贴在谢怀瑾的眼睛上,她依偎在青年怀中,雪衣轻柔冰凉,像皎洁的月光泄下的一片莹白,辞盈松开捂住谢怀瑾眼睛的手,在雪衣上拧着璇儿。 谢怀瑾睁开眼,淡笑着看着辞盈玩着。 玩累了,辞盈就安静地躺在谢怀瑾怀中。 路上的疲惫席卷着她的眼睛,又因为身边的人是谢怀瑾,她更加无所顾忌,眼睛下垂着下垂着就睡着了。 人的记忆总是创造又覆盖,如若和从前的辞盈说,有一日她只要呆在谢怀瑾身边就能感觉到无限的舒心和安全,她大抵是不信的。 这可能就是时间的伟大,一双无形的手推着过去和命运。 人奔跑着,有的重逢,有的错过。 选择和变化本就是一体。 辞盈熟睡后,谢怀瑾将人抱起来。 嗯,他的腿已经恢复到能不那么吃力地抱起辞盈了,其实真正将人抱起来的时候,才能意识到辞盈很瘦,不需要太多的力气就能将人抱起来。 推开门时辞盈有短暂的苏醒,但朦胧间看见谢怀瑾的脸又睡了过去。 房间内一直点着蜡烛,将辞盈放在床上后,谢怀瑾起身去关了半扇窗户。 远处的蜡烛亮了一盏,近处的都被吹灭了,临睡前,谢怀瑾很轻很珍重地吻了吻辞盈的额头。 隔日,辞盈醒的时候只觉腰酸背痛。 她抬眼看见窗边看书的人影,用手撑着脸看了一会,唇角不自觉扬起笑。 “谢怀瑾。”她开口唤道。 青年今天穿了一身青色的长袍,搭配绵南的天气,看着就很凉爽。 辞盈抱上去时,发现果真如此。 她用脸蹭了蹭青年的衣衫,被谢怀瑾掐着下巴抬起脸来,辞盈笑吟吟看着谢怀瑾,青年果然也只是笑着看着她。 辞盈跪起身,搂住青年的脖颈:“你醒得好早。” 谢怀瑾轻声道:“习惯了。” 辞盈的手不自然地动了动,垂眸掩下严重藏不住的心疼,她拥抱上去:“那不行,明天和我一起晚晚起床。” 被病痛养出来的习惯,就算是好的,辞盈也不要谢怀瑾要。 过了半晌,辞盈轻声道:“你故意的。” 青年温和着一张脸:“我没有。” 辞盈才不管谢怀瑾有没有,埋头半晌后嗡声道:“我要心疼谢怀瑾一辈子了。” 这和说“我要爱谢怀瑾一辈子”有任何区别吗? 没有。 谢怀瑾的眼神愈发温柔,他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辞盈如此旷日持久的心软。他一遍一遍听着辞盈的告白,跟着,学着,迟钝地一遍遍说出自己的告白。 “谢怀瑾爱辞盈一辈子。” 如果将爱人比作养花,谢怀瑾更像是那朵花。 很久以前他就落光了枝叶,光秃秃地等待着腐烂,可辞盈的爱如阳光如雨露,滋养浇灌着他,在某一个不起眼的春日,要腐烂的花长出了一小片新叶。 花尚未为新生感到雀跃,辞盈却已经欢呼,辞盈欢呼的声音很大,大到谢怀瑾捂住耳朵也听见了心跳。 于是花又长出了一片叶子...... 于是花拥有了生命。 于是在某一日,花开了花。 于是,谢怀瑾开始说:“我爱你。” 辞盈并未因为一句爱语表现惊奇,哪怕埋在青年怀中的嘴角其实已经压不下去,她抱紧身前的人,轻声道:“嗯,要一直爱我。” 说着说着,辞盈就笑了起来。 可谢怀瑾没笑,只闭上眼吻住了辞盈。 于是他分享了辞盈的笑。 就像很久以前,辞盈慷慨大方地分享给了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爱。 他得以存在。 两日后,寻一个天气好的日子,辞盈和谢怀瑾上了小船。 虽然是小船,但也足够两个人躺下肩并肩看星星。 小船在水中摇晃,辞盈有些怕摔下去,晃荡着有些掌握不好平衡,却又想起自己和谢怀瑾都会水。 青年在一旁扶着她,辞盈安稳坐下来。 她手撑住自己脸,想起很多事情,也隐晦的明白一些东西。 她们关于船的回忆并不算美好,甚至算得上很差。 她睁大眼睛看向谢怀瑾—— 青年也看着她。 见她眼睛炯炯有神,笑着问:“怎么了?” 辞盈用手撑着脸,此时夜空中星星一眨一眨,风将船头的灯忽明忽暗。 “你当初为什么觉得我喜欢李生?” 两个记忆力都很好的人翻旧账就是,辞盈说起一句话,谢怀瑾就想明白了缘由。 他看了一眼在水波上缓慢挪动的船,实话实话:“我看见了那些诗。” 辞盈思索了一下,大抵是当初为了塑造“姜薇”人设填补的几首情诗,她顺着船躺下去,青年也随之躺在她身旁。 他低着头,提起当初的事情,心中总有歉疚。 辞盈看了许久,漫天星河,她却只能看见他。 “是写给你的。” 犹豫良久,辞盈还是说道。 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是写给谢怀瑾的,但她写下那些诗的时候,脑中只闪过过谢怀瑾的身影,哪怕含着无数的怨恨、怨怼和恩怨,那时谈起爱,她却又只能想到他的名字。 即便过去已不再重要,她仍旧不希望他带着误会。 记忆中谢怀瑾其实曾经同她提起过,她那时被误会好像就直接承认了,那时的嘴比什么都硬,被误会仿佛是天大的事情,第一想法不是化解而是“你怎么可以误会我”,是“你既然这么想我那我就是这样”,计较,较真,然后倔强从眼泪中落下。 一次次,又一次次,循环往复,仿佛有消耗不完的爱和精力。 回忆中,辞盈看见谢怀瑾的沉默与悲伤,也看见自己泛红的眼。 还有那些,散于岁月中的无声的辩驳。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那些疤。 爱是什么? 每当辞盈问自己这个问题,她总是习惯性地找寻谢怀瑾的身影。 人间爱千千万万,她的爱只与一人有关。 如若一定要她形容—— 她大抵会说—— 你是很高很高的月亮,长明于我的年少。 谢怀瑾,你是月亮。 月光照在两个人身上,两个人拥吻着,船身摇晃起来,星河也随之颤动,辞盈感受到自己衣衫被解开,想要阻止谢怀瑾的手却被亲得没有力气。 等青年修长的手指顺着滑落的绸带滑过颤抖的身体,涌起的|情|欲|随着月色缓慢地将理智湮没。 荷花垂着花瓣,湖中溅上去的水恍若莹白晶莹的露珠,青年修长冰凉的手指安静而温润,在辞盈迷离的眸中溅落点点的泪珠。 衣衫半解,辞盈俯在船上看着青年晃动的影,亦或者是船,是水,荷花也难以承载如此的泥泞,身上冰凉的触感,肌肤颤栗的瞬间,轻拢慢捻,酥|麻从指尖散开,身下时而轻时而重的挑|逗恍若耐心醒开春日的花苞。 温热的呼吸,被包裹得温热的手,和喷开的水,一阵白|光后,辞盈眼神茫然迷离,泪盈盈望向青年的方向,急切地需要一个能抚平颤动的拥抱。 她翻身剥开青年始终未解的衣衫,自己半褪的衣衫并未管顾,衣带垂落,青年的身躯在月色之下莹白如玉,辞盈眼睛同着泪一起贴上去,如三月春花之处,柔软细腻,心跳顺着花茎传来。 清甜的花蜜混着淡淡的药香,七月的夏恍若三月的春,感知到心跳的那一刻更为情动,爱意喧嚣,似夏日蝉鸣,潺潺流水淌入水中,爱人的衣衫遮掩半幅身躯,月色如纱。 青年适时拥抱住她,用湖水随意涤净的手指上还有晶莹的露珠,残留着剔透黏腻的温热。 辞盈缩在谢怀瑾怀中,身躯有小幅度的颤动,心跳也随之一顿。 她眼眸微红,埋在谢怀瑾怀中,能感受到青年同样加速的心跳,两个人的脉搏之间恍若连着一条红线,亦或者血线,鲜红的,黏腻的,将一切相缠。 她纾解的情|欲化作眼角的泪,抬眸望向谢怀瑾时无言地拥紧。 这个时候说“不用”似乎已经晚了,她凝视着他尚带着水光的唇,温软的舌和冰凉的手,身下一阵颤|栗,闭着眼抱紧人,随意是新一轮的沉沦,恍然中她想擦去青年唇上晶莹剔透的粘液,但青年始终避开她的手,只轻柔地吻在她的脖颈。 混着荷花香和山间清泉的味道成为辞盈那日晚上的回忆。 她起初没来得及看的星星,后来在晃荡的月色中看了个遍。 眼直直看着夜空,星星和云混在一起,然后是月,然后是水,佛经中常言极乐之地,人间......将这称之为极乐。 ...... 辞盈不知道谢怀瑾偷看了多少书,但她要没收谢怀瑾的书。 ...... 她没能没收。 ...... 绵南的天气很好,最热的时候持一小扇,炎热也就过去了。 即便是出来玩的,隔三差五辞盈也不免处理一些紧急的公务,每当这时候,谢怀瑾就持着辞盈平日用的小扇,饶有兴致地为辞盈扇风。 红袖添香? 辞盈不知道,只觉得不热的天气又热了起来。 八月初的时候,燕季悄无声息回去了漠北。 辞盈看向谢怀瑾,谢怀瑾轻摇头示意她不要插手。 辞盈本来也没准备插手,这件事情上燕季和泠霜都未向她开过口,泠月倒是提过几回,但是想法也是变了又变,最后只说“我也不知道”。 辞盈自然也不会在没有人同她提起的时候顾自插手,她只是觉得,世事遗憾,很多很多人都没有相守,她只是又想起了朱光墨愉,她不知道又几年过去了,两个人在地下是否相聚,应该会吧,要幸福呀。 世事无常,她更加珍惜眼前的人。 八月下旬的时候,辞盈和谢怀瑾也准备回去了。 漠北的公务越堆越多,即便泠月泠霜和燕季都在漠北帮忙,辞盈仍旧放心不下。其实也没有一定要她回去的事情,只是一连两个月都在外面,她总觉得自己有些懈怠。 泠月泠霜燕季都是自己人,但自己人不是自己,每个人有自己擅长的部分,于是也有一些一眼可见的缺陷,辞盈很明白有一些事情长久下来就会出错。 从前谢怀瑾说她不适合做一个掌权者,因为她会下意识负担他人的命运。 时间让这句话变得拥有道理。 辞盈明白每一个命令,每一个决定后都是鲜红的人命,于是她兢兢业业,她谨慎,她始终无法拥有谢怀瑾从前的从容。 但当她再次同谢怀瑾谈起这件事情,青年却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致歉。 谢怀瑾同辞盈说:“是我错了,当我以你为主体,我不愿意你背负数以千万人的命运,我怕庞大的命运将你压垮。但你没有......你做的很好。” 谢怀瑾真心实意地觉得,同为掌权者,辞盈做的比自己好。 她共情于处于他们这个地位上,入眼卑微渺小的一切。 谢怀瑾同样明白,哪怕是这句话,他的语气仍带着磨灭不去的高高在上之感,但这并非他一时能改变的,他的每一寸血肉都是由权势滋养生长的,他永远无法像辞盈那样去对待世间的一切。 他放下偏见与成见,放下让辞盈不适的过度的关心和干涉,才明白辞盈于最初展现出来的可贵。 无论是犯错的婢女,还是路边惨死的孩童,辞盈从来都尊重且敬畏生命。 她拦在她们身前,愤怒地、沉默地、哀求地望向他,她不是将他当做敌人,她只是自然地保护更为弱小的人,她维护人有犯错不至死亡的权利。 或许也曾偏颇,但在这世间,已难能可贵。 他曾无比厌弃她的宽容,她任由旁人伤害,她担负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直到辞盈宽容的对象变成他。 他无声看着辞盈的心善,看着辞盈咬着牙自己都挺不下去了却还是选择握住他的手,挡在他身前始终咬牙带着一步一步他向前走,当然他也看见了辞盈偶尔的放弃和颓废,但这不妨碍...... 不妨碍辞盈于这世间的可贵。 “真的吗?”听见他这么说,辞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谢怀瑾点头,听见自己说:“真的。” 辞盈有些小骄傲,略去最开始接受漠北事务的手忙脚乱,略去中间因为几次出错的深夜痛哭,她扬起嘴角看着青年:“嗯,我才不会被压垮!” 青年的手摸了上来:“嗯,你没有。” 辞盈用头蹭了蹭谢怀瑾的手,然后又踮起脚,用手比了比两个人的身高。谢怀瑾搂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辞盈猛地向上蹭了一段,听见谢怀瑾说:“现在再比。” 辞盈抬手,笑着抱住了谢怀瑾脖子:“我比较高。” “对,辞盈比较高。”谢怀瑾也笑着说。 辞盈慢慢被放下来,她仰头看着谢怀瑾,时光变迁,他们都已不再年少。 却又好像,他们才开始年少。 年少的谢怀瑾走出光亮冰冷的祠堂,父亲站在他身后,他身后是无数无数的“父亲”,他手握着滔天的权势,自诩怪物为天下养出一条不至于灭亡的路,所有人都说怪物没有情|欲血肉。 年少的辞盈仰望着月亮,她坐在墙头不住地回望,小姐坐在轮椅上苍白虚弱却含笑看着她,她淋着朦胧的月光看着渺茫的未来,她不知道她未来的足迹会越来越远,她不知道长大是很多个瞬间。 他们的年少不曾相织。 他们都不再年少时却开始相爱。 怎样去算论年少呢? 辞盈和谢怀瑾不知道,他们于天地之下亲吻,他们于世间相伴,她站在他的肩膀上,也曾背起青年病弱的身躯,她做他于世间行走的拐杖,他始终是她仰望的月亮。 红线将他们紧紧相缠,可细数,每一圈都由他们亲自捆|绑|缠绕。 怪罪命运亦或者感恩命运? 他们好像都不再有。 爱是十指相扣的手,是很久很久以前雪日里少女的惊鸿一瞥,爱是相濡以沫的唇,是少年于二妹墙角下走过时眼神一瞬的停留。 爱是什么? 是后来某一年的深秋九月,辞盈爬上很高很高的树,摘下最红最红的果子,笑吟吟递给永生永世的爱人。 “我为你摘了你年少想吃的果子。” 谢怀瑾接过果子,咬了一口。 辞盈见到他的眼泪,却温柔问:“甜吗?” 谢怀瑾点头,还是点头:“原来这么甜。” ——致辞盈和谢怀瑾回不去的年少。 ——致辞盈和谢怀瑾自由如旷野一般的未来。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wulawula正文完结啦!wulawula辞盈和谢怀瑾永远幸福!谢谢宝宝们一路的支持和陪伴,爱你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点菜,鸢鸢挑着有灵感的写! 推一推预收《首辅今天火葬场了吗》,公主x少年权臣,是一本双重生火葬场,喜欢的宝宝们可以点个收藏吗,啾啾! ——文案如下—— 楚芙窈自小被接入宫中,受尽宠爱。 年少艾慕之际,她喜欢上了当朝清冷绝尘的首辅谢宥礼。 待她及笄,皇祖母一方懿旨,她如愿嫁给了他。 婚后生活同她想的不太一样。 旁人相敬如宾,他们相敬如冰。 成婚三年,谢宥礼甚至不曾同她共榻而眠。 许多年后她才知晓,婚约是皇祖母用权势逼迫,这些年他一直对她厌恶至极。 楚芙窈心如刀绞,却也不准备多做纠缠。 她亲手写了一封和离书,只是还未等她将和离书给谢宥礼,一场火就烧光了她的院子。 烈烈火光中,楚芙窈觉得这一生也算活的热闹。只是如若再来一世,她一定要离谢宥礼远一些。 * 她重生在了皇祖母为她赐婚那一年。 及笄宴上,太后指着远处的谢宥礼笑盈盈道:“今日乖芙窈及笄,皇祖母为乖芙窈赐婚好不好?” 殿上安静了一瞬。 然后所有人都听见那个向来追在谢宥礼身后的小公主轻声摇头道:“不。” 像是怕有人听不清,小公主又重复了一遍。 “皇祖母,我不嫁。” 从始至终,她都未看谢宥礼一眼。 * 远处,向来清冷绝伦的首辅谢宥礼幽暗如墨。 ———— 啾啾,爱你们[猫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