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逝去的年代》 第一章 小城夏天 那是1990年7月9日下午,在闷热难耐的空气中,姚永忠迈著疲惫的步伐走出了考场。 他已经是第三次参加高考,考完最后一科后,心里交织著不安,像映入眼帘的杨树叶一般密不透风。 他仰天长嘆了一口气,没和几位要好的同学告別,就骑上自行车沿著小路回家了。 他在这个县城出生、长大,父母都是企业干部,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小城有著上千年的歷史,歷经岁月沧桑,却始终没有大的发展,到处显得都很破旧,如同一座老式掛钟,在钟摆的节奏中不停的度过分分秒秒。 这条城中村的小路,姚永忠不知走过了多少回,路边的菜园落满了记忆的痕跡。 一中座落在县城北面,是n县的最高学府,培养了很多人才。他在这所中学度过了初高中10年的时光,比正常学生多上了4年。 刚上初一,就因为贪玩、跟不上课程,被父母逼著留了一级,可是学习並没有什么起色。 上初二时,看完电影《少林寺》,迷上了武侠故事,经常买一些武术书籍杂誌,偷偷自学练武,学习成绩更是一塌糊涂,曾因此被母亲抽了几鞋底。 到了高中,看世界盃又迷上足球,特別崇拜普拉蒂尼、马拉度纳、苏格拉底、鲁梅尼格,整天和一伙同学踢球,专司前锋,经常把高年级学长踢得狼狈不堪。 伴隨著青春期,他身体一天天地强壮起来,心理也悄然发生变化,就像薄伽丘《十日谈》里那个想要“绿鹅”的青年一样,暗恋著班上一个叫王逸雪的漂亮女同学,无论上课还是放学,老是想著她,不敢表白却希望她能关注自己,做著不切实际的相思梦。 在青春的骚动中,时间一天天过去。姚永忠虽然学习成绩不好,却十分喜欢读书看报,常常把父母给的零钱用来买书,有时候到母亲单位传达室去看还未分发的报纸。 上世纪八十年代整个社会思想比较解放,各种思潮此起彼伏,在报刊书籍里,他对尼采、叔本华、萨特的哲学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非常好奇,对柏杨的“酱缸文化”也產生了浓厚兴趣。 一个夏天周六的下午,姚永忠在县图书馆看完书,骑车来到十字路口拐弯时,一辆拖拉机突然像脱疆的野马直接冲了过来,將他连人带车撞倒。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他仰臥在马路上,被拖拉机顶著自行车向前急挫著,感到天旋地转,等车剎住,猛地从地上站起来,顿时感到胸口一阵闷疼,又瘫倒在地上。 那名驾驶惊慌失措地下车,抚身问:“你感觉怎么样?”姚永忠疼得说不出话来。 身边聚满了围观人群,纷纷指责驾驶员开得太快,也不知道及时剎车。 其中一个人说到:“这不是麵粉厂赵秀云的儿子吗?你先等著,我这就去找你妈,带你去医院。” 姚永忠白衫衣上沾满了黑色的轮胎印,前胸和后背传来一阵阵巨痛,在灼热的阳光下,无力地躺在地上。 过了10多分钟,赵秀云急匆匆赶了过来,蹲下身子扶起姚永忠,心疼地说:“永忠,伤到哪儿了?” 姚永忠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有气无力地说:“妈,没大事,就是胸部有些疼。” “那我们赶紧去医院检查!” 在眾人帮助下,赵秀云把姚永忠搀扶到一辆三轮车上,一路疾驰送往医院。 医生经过x光等检查,发现姚永忠胸肋骨有点骨裂、背部软组织挫伤,其他並无大碍,便开了些药,让回家静养两周。赵秀云把儿子送回家后,又赶往学校找到班主任请了假。 姚永忠回到家中那狭小的房间,仰面躺在床上,疼痛一阵一阵袭来。 过了一会儿,父亲姚学庭下班来到床前,面色沉重地问道:“好些了吗?” 姚永忠轻轻点了下头:“嗯。” 赵秀云正好刚进门,应声道:“哎,多危险呢,命差点没了,幸亏老天有眼。” 姚学庭点著手指头说:“不能便宜了那个开车的,永忠年轻轻的,要是落下什么病根就麻烦了,必须防著点。” 姚永忠在家孤单无聊地躺著养伤,每天看著房顶上旋转的电扇叶,听著树上的蝉鸣,脑海里掠过一幕幕的过去。 他內心在冥想:人的生命真是脆弱,生与死就在那一瞬间。那天,要是拖拉机轧了我的头,我也许早就死了,生命之难道就这样凋零了吗?可我只有18岁呀。姚永忠第一次思考了生命的意义,感到虚度了过去的光阴,再也不能浑浑噩噩地活著了。 姚永忠伤愈后又返回高三.七班学习了,他的同桌叫李飞,去年考上中专没去上,又来插班复习准备考更好的学校。 李飞天资聪明,博闻强记,只有英语是个弱项。姚永忠每天看著李飞听说读写恶补英语,成绩提升飞快,得到很多启发,暗下决心也要像他一样好好学。无奈自己基础太差,跟不上老师的授课。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来到1987年5月初夏,高三毕业班即將进行高考预选考试。考试前一天的下午,姚永忠从家里来到麵粉厂办公楼,顺著四楼外的钢梯爬到了楼顶,在这里能俯看到整个县城。 天空泛著红色的晚霞,吹来一阵阵微风。姚永忠仰坐在被太阳晒得还有点发烫的地面上,望著空旷的天穹,默默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口琴,吹奏了李叔同的《送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断断续续的琴声悠长而又淒凉。 这时,姚永忠內心充满了惆悵和迷茫,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自己肯定考不上大学,下步该怎么走呢?去参军,还是等著参加招工?想到这,他心里又莫名地感到失落,琴声也愈发得传出一丝丝哀伤。 在几天的等待后,高考预选考试成绩终於出炉了,姚永忠不出意外的落榜了,文科分数比预想得还糟糕,英语20多分,数学只考了可怜的3分。 此时,姚永忠才觉著高考离自己是那么遥不可及,人生理想又是多么得虚无飘渺。姚永忠只有接受这样的现实,告別了校园、告別了同学,带著伤感回到了家里。 父母没有过多的呵责,只是侧面问了一下今后干什么。 姚永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了很长时间,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爷爷是抗日战爭期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在山东8师打过仗、负过伤,四爷爷和爷爷在一个部队,后来南下到浙江工作。 父亲和二叔也都参过军,特別是二叔因犯精神病被部队退了回来,基於此,父亲姚学庭不想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再去当兵受苦。 姚永忠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必须作出抉择。他考虑了再三,终於鼓起勇气向父母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爸、妈,我想考大学。” 赵秀云先接了话:“永忠想学就好。” 姚学庭沉思了一会,说:“那你想怎么学呢?” 姚永忠低头答到:“我想在家自学。” 两人听了以后有些愕然,姚学庭皱了下眉头说:“没老师教,这样能行吗?” 赵秀云打圆场说:“你姑夫在一中干副校长,让他分析看看”。 过了两天,父母把姑父王德亮请到家中,沏上茶,一阵寒暄。 王德亮说:“永忠,听说你想在家自学考大学。” 姚永忠有点尷尬地点了下头。 “你想学习是件好事,可我教了这么多年学,还很少遇到像你这样基础那么差的,数学才考了3分,在家自学肯定不行”。 赵秀云急忙说:“德亮,那你给想想办法”。 王德亮喝了一口茶,慢声说到:“以你这样的成绩和基础,在高三再复习一年都白搭,这样吧,我想办法把你安排到高二插班学,或许还有可能衝下试试,永忠,你看这样行吗?” 赵秀云先说道:“我看行,永忠还不谢谢你姑夫。” 姚永忠靦腆地说:“我同意,谢谢姑夫”。 暑假后,姚永忠又重回一中校园,在高二.五班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 第二章 艰涩岁月 暑假开学后的第三天,姚永忠被班主任张光鸿带到班级,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同桌是一名叫何伟的同学。 姚永忠来到陌生的环境,看到普遍比自己小几岁的同学,產生了一种自卑的心理,脑海里浮想联翩,一阵急促的上课铃声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今天上午第一堂课是数学,代课教师周普讲得很认真,对姚永忠来说,却像听天书一样难。他初中数学就没学好,怎么能一下就听明白高中代数呢。 姚永忠观察到同桌何伟没有认真听课,而是趴著头在那瞎画著什么,看来他也听不大懂。后来才知道,何伟的爸爸是县里的一位老领导,已提前为他安排好工作,过些天就不用再上学了。 姚永忠就这样在懵懂之间上完了第一节课。他为自己確立了一个难以企及的目標,用2年时间衝刺高考成功,完成这一梦想,既要把现在的课听好,又要把过去拉下的功课补上,没有坚强的毅力根本无法做到。 经过几天紧张的学习,到了周末,这也是高考录取张榜的日子。姚永忠走过县公安局门口,带著羡慕的眼神来到榜前,红纸黑字,上面写了上百个学生姓名和录取高校,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李飞,京方大学。同桌竟然考了全县文科第1名,姚永忠受到很大的触动,默默地发誓,他能做到,我也能做到,一定要臥薪尝胆,实现人生的逆袭。 姚永忠陷入紧张的学习生活中,每天不到5点就要起床去学校上早自习,一天几节课都要聚精会神地听讲,还要自学初中课本,晚上10点多才能回到家。他喜欢晨读背英语,尤其喜欢背林肯那篇课文,“abraham lincoln was born in kentucky on february 12,1809……”。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到3个月的时间,姚永忠英语成绩有了很大提高。由於经常读书看报,他的语文成绩也不错,特別是写出的作文立意高远、论说有据、文采飞扬,深得语文老师张光鸿的赏识,经常被当作范文读给全班同学听。 冬天来了,姚永忠小时手曾被冻伤过,以往每到这个季节就会生冻疮,又痒又疼。为了治好这个毛病,他每天早晨骑车上学,不管多冷都坚持不戴手套,一段时间后手居然再也没长冻疮。人的意志、毅力多么顽强,它可以战胜许多困难,让你在黑暗中探寻到光明。 妹妹玉玲13岁,在一中上初二,已出落得婷婷玉立,外人都夸她长得好看,说她是美人胚子。不管早上披星戴月,还是晚上颳风下雨,姚永忠都要骑车带著妹妹一块儿上下学。 三个孩子学习都不好,很是让姚学庭、赵秀云两口子头疼,特別是二儿子姚剑忠从小就调皮,上初中时结交了一些坏孩子,经常旷课逃学、喝酒打架,初三一毕业就通过招工到县化工厂当了一名电工,一身坏毛病不但没改,还又沾染了许多社会恶习,到处惹是生非,是派出所的常客。 姚永忠比弟弟大两岁,都在麵粉厂大院长大。大院有几十个孩子,一家兄弟姐妹多的有五、六个,最少的也有两个。那时都是住排房,一家人挤在两家屋里,孩子们时常闹得鸡飞狗跳。他们的父母多数是双职工,文化程度不高,平常忙於工作,顾不上管孩子,管的方式也很简单粗暴,普遍靠“棍棒教育”。 和其他孩子不同,姚永忠和弟弟童年时有过一段异乡生活的经歷,成为他无法忘却的记忆,时常縈绕在心灵深处。 县城处在地震断裂带上,七十年代是地震最紧张的时期。那时,几家人在地上挖一个1米多深的长方形大坑,上面用木棒支起蓬布,建成一个简易的防震设施,还要配上塑料桶装的自来水和饼乾等食品,全家老少住在里面。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1974年,地震频发,给n县的老百姓带来了恐慌,纷纷把孩子送到外地亲戚那里躲地震。姚学庭、赵秀云商量之后,准备把两个儿子送到z省江州四叔那边去。 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透著些许凉意,5岁的姚永忠和3岁的姚剑忠跟著父母,踏上了漫长的南下旅程。他们坐著公共汽车经过3个多小时的顛簸,赶到许州火车站,通过长长的廊道和站台,在蒸汽机的轰鸣声中,坐上老旧的火车。 火车由慢到快地飞驰起来,年幼的姚永忠和弟弟兴奋地看到车窗外掠过的一幅幅风景,唧唧喳喳地笑闹著,並不知道这一去意味著什么。姚学庭、赵秀云把儿子送到后就要返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看到欢蹦乱跳的儿子,一路上五味杂陈,为两个孩子能否適应新的生活感到焦虑不安。 火车经停a京,姚学庭、赵秀云带著孩子们下车歇脚,顺便来到常江大桥看看。大桥宛若一条游龙横亘宽阔的江面,那庄严的雕塑、宏伟的气势,深深地印在姚永忠幼小的心灵上,让他终生难忘。一家人在照像馆合了张影后,又匆匆踏上旅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火车停在z省竹兴的一个小站。站外正淅淅沥沥下著小雨,茂密的竹丛笼照了一圈氤氳的雾气,散发著江南的落寞和寂静。到目的地还有10几里路的行程,交通不便,需要步行。姚学庭一家人在烟雨中,打著伞、提著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著。 这次投奔的姚永忠四爷爷名叫姚励信,原来是z省医药局的领导,后来下放到竹兴煤矿医院任党官员,四奶奶陆雅芬是医院护士长,一家从此在这里定居。 歷经两个多小时的泥泞之行,终於来到了四爷爷家中。 姚励信用浓重的鲁西南口音热情地招呼著:“学庭、秀云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很累吧,来,坐下喝杯茶,好好歇歇。” 陆雅芬慈祥地摸著永忠、剑忠的头,用一口难懂的余姚话说道:“两个宝宝都长这么大了”。 赵秀云急忙接话:“快叫四爷爷、四奶奶”,永忠、剑忠有点羞涩地叫了起来。 一个姑姑、两个叔叔也陆续到家见了面,忙活一阵子后,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晚饭,操著不同的方言口音敘旧聊天,体现出浓浓的亲情。 当天晚上,姚永忠兄弟俩躺在一张床上,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姚永忠忽然被细微的嘈杂声惊醒,顺著门缝隱约听到父母在和四爷爷、四奶奶小声说著话。 “四叔、四婶,我们这就回去了,孩子就拜託给你们两位老人家,添麻烦啦,有事儿写信。” “请你们放心,会照顾好这两个孩子的,回去安心工作。” 姚永忠这才意识到就要和爸爸、妈妈分別了,委曲、伤心和失落不禁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从脸颊上掉落下来。他极力克制著自己,把头缩在被窝里无声的抽泣,不想让父母知道自己已经醒了…… 第三章 江南情缘 竹兴地处z省和h省交界,离太湖很近,有一座牛头山,五十年代因探明地下有煤炭,建设了一座规模很大的煤矿,人多的时候有几万名干部职工。 姚永忠四爷爷的家位於矿区家属院,是一座上下两层的老式楼房,一家人住在这里还不算拥挤。 燕萍姑是老大,在矿区一个单位工作,扎著两条长辫,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身材苗条,流露出江南女子特有的韵致。大叔叫学军,中等身材,长得白白净净,戴著一副近视眼睛,显得特別干练,外表、气质最像父亲。二叔叫学农,长得高高瘦瘦,面相隨母亲,眼睛有点凹,有著南方人的特点。他们俩都在矿区中学上学。 家中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外婆,慈眉善目,老態龙钟,天气好的时候喜欢到室外仰坐在竹椅上闭目养神。还有一个宠物小松鼠,被关在笼子里,不停地上躥下跳。 姚永忠和弟弟在这个新家里,度过了难忘的童年时光。 牛头山不高,其实是座丘陵,生长著鬱鬱葱葱的植被,春天山坡上开满了各色野,吸引一群群蜜蜂和蝴蝶翩翩起舞。山脚下有一个破败的老式游泳池,水汪里生长著密密麻麻的小蝌蚪。 那时,矿区还没有幼儿园,姚永忠和弟弟经常跟隨一些小伙伴,到山上尽情地玩耍,常常跑得浑身是汗,把衣服蹭得脏兮兮的,要四奶奶给洗。 一来二往,矿上的人对姚永忠兄弟俩都熟了,亲切地叫他们“小山东”。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叫王杰,头脑活络,心灵手巧,是孩子们的“头”,常带著一伙小孩玩。 有一天下午,他把永忠、剑忠、小胖、小强叫过来,神神秘秘地说:“今晚都到我家,给你们看样好东西”。几个孩子被吊足了胃口,期盼著谜底的揭晓。 孩子们吃过晚饭,相约赶到王杰家,进了他的房间。 王杰扮了个鬼脸后,一本正经地说:“小山东、小胖、小强,大家晚上好,电影专场现在开始,请欣赏!” 原来,王杰製作了一部战斗题材的幻灯片,等孩子们反应过来后,立刻鼓起掌来,兴奋地喊到“哥哥真棒!” 王杰把灯关了之后,在黑暗中认真放起一帧帧幻灯片,还亲自担任配音解说,像在电影院播放片子一样,把几个孩子看得如醉如痴,意犹未尽,让王杰又放了几遍才罢休。 姚剑忠贪玩好动,经常和小胖几个伙伴腻在一起,爬树摸鸟,下河捉鱼。一天下午,夕阳西下,有些住户在室外支锅做饭,升起了裊裊炊烟,散发出诱人的饭菜香味。 姚永忠看到弟弟和几个小孩在锅灶间,东躲西藏,逐嬉打闹,就盯嘱了一句:“弟,別乱跑,小心碰著,不要闹了。” 姚剑忠不但没有理会,反而玩得更欢啦,结果一不小心把人家的锅撞翻了,热气腾腾的老鸭汤洒落了一地。 那家一个大人气得直喊:“这是谁家孩子乾的?!” 四奶奶听到后急忙跑过来,向人家道歉:“老张啊,真是对不起、对不起嘍,小孩子不懂事来,把这一锅好菜糟蹋啦,你们来我家吃吧。” 老张碍於同事情面,摆了摆手:“陆护士长,小孩子淘气嘛,没事儿,我们简单吃点,別放在心上。” 姚永忠悄悄训斥著弟弟:“说你不听,今后不准再这样啦”。 惹了祸的姚剑忠胆怯地说:“哥,我知道了”。 竹兴山脉起伏,溪流眾多,有著典型的江南气候,夏季炎热多雨,冬季晴朗湿冷。 两位叔叔放了暑假,在閒暇之余,带著永忠、剑忠,一早去乡间钓鱼、捉黄鱔,傍晚满载鱼获,穿过竹林小道,踏著落日而归。 学军叔拉著一手好二胡,晚饭后,他拉起了《赛马》这首曲子,那激昂顿措的琴声,穿过夜色灯火,直击姚永忠的內心。 隨著琴声渐渐消逝,一切又趋於寂静,姚永忠看著熟睡的弟弟,感到一种莫名的孤单,眼睛有点湿润,愈加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爸爸妈妈。 四爷爷姚励信身体瘦削,后背稍显一点傴僂,面庞清雋和善,戴著一副宽边眼镜,言谈举止散发著浓重的书卷气,一派儒雅的知识分子形象。 他平常工作很忙,这天难得有时间休息,就把姚永忠兄弟俩拉到身边逗著玩,“还记得你们的爸爸、妈妈吗?” 两人稍有迟疑,用稚气的童音齐声说:“记得。” “想他们吗?” “想”,听起来却不那么自然。 四爷爷颳了下两人的小鼻子,故作夸张地说:“白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永忠、剑忠,你们可不能做忘了爸妈的白喜鹊噢。” 姚励信又拉著两人的小手说:“你们还记得自己的爷爷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你们的爷爷是我二哥,他和我既是亲兄弟,又是一个部队的战友,最亲了。” 姚励信用嘴眠了一口茶,饱含深情地说:“你爷爷是个朴实的农民,厚道人,从小就吃了很多苦,为家里当起了顶樑柱,参军后,打仗很勇敢,出生入死,身体被敌人打残了,多少天昏迷不醒,幸亏你老太爷和三爷爷到部队找到他,进行了精心照料,才从鬼门关救了过来,他是革命功臣啊!” 然后,他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自己经歷的烽火岁月和战斗故事,仿佛又回到了硝烟瀰漫的战爭年代。 九月的一天晚上,乌云缠绕著月亮,天气异常燥热,大人和孩子们都来到室外乘凉。到了11点多钟,黑沉沉的云彩完全遮住了月亮,忽尔狂风大作,传来道道闪电和沉闷的雷鸣声,要下大雨了。人们急忙赶回家中,准备休息。 姚永忠刚回到房间,突然感到肚子有点疼,刚开始没当回事,就躺到了床上,过了半个多小时,他觉著小腹传来阵阵绞痛,越来越疼,实在受不了,大声叫唤起来,惊动了刚要入睡的一家人。 四奶奶陆雅芬急切地问:“永忠哪儿不舒服?” 他头上疼出大量汗水,捂著肚子说,“我肚子疼。” 陆雅芬摁著小腹不同部位询问,觉得病情比较严重,对姚励信说:“老姚,孩子肠胃可能有问题,抓紧送医院”。 此刻,外面已经哗哗啦啦下起了暴雨。学军背著永忠,学农穿著雨衣跟在后面撑著伞,一家人在电闪雷鸣中,冒著倾盆大雨赶往医院。 经过一番忙碌的急诊,家人们急切地问,“齐医生,孩子什么情况?” 大夫面情凝重地说:“还好,送的比较急时,是急性肠扭转,需要马上手术。” 姚永忠被紧急送往手术室,陆雅芬在灯光幽暗的长廊里,攥著姚永忠冰凉的小手,安慰说:“宝宝別怕,没事的,一会儿就好。” 当姚永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雨过天晴,一道霞光照进病房,四爷爷和四奶奶正用关爱的眼神看著自己。 第四章 伤感离別 姚永忠和弟弟已在竹兴生活了1年多的时间,渐渐適应了这里的语言、饮食、气候、环境。他们喜欢吃米饭和带有甜味的发糕,透过炒菜的气味,可以判断这顿饭是吃笋乾燉肉还是吃红烧鱔鱼。大叔、二叔时常会教他识字认数,玩积木游戏,久而久之,口音也有些许改变。两个孩子,就像两棵细嫩的竹笋,用根系吸收著沃土的营养和山泉的水分,不断向上伸展著躯干,长出翠绿的叶片。 有时,四爷爷会认真地说:“永忠,別回家了,就在这里上学吧,你长大肯定会有出息。” 姚永忠还不太清楚上学是怎么回事,朦朦朧朧感觉那还很遥远。 矿区沉浸在“抓革命,促生產”的火红年代,每个人隨时面临命运的抉择。 姚励信、陆雅芬一起下班回到家中,穿著海魂衫的姚学军已等候多时,迎著两人说:“爸、妈,我想和你们商量件事。” “噢,有什么重要的事?” 姚学军看了他们一眼,淡定地说:“学校动员上山下乡,我想报名参加。” 姚励信追问:“到哪个地方?” “主要是w州地区南部农村。” 姚励信皱了下眉头:“那些地方我都去过,离这儿有五、六百里路呢,很偏僻的山区,山头一个接著一个,到处是密林,进村路九转十八弯,条件非常差,你吃得了那个苦吗?” 姚学军目光坚定地说:“我想到条件艰苦的地方接受锻链。” 陆雅芬听了以后有些著急,劝说道:“学军,这样不好的呀,你马上就快高中毕业了,过个一年半载,让爸爸托战友给你找个好点儿的工作,不能去受那个苦啊,你再考虑考虑嘛。” 姚学军倔犟地回答:“我下定了决心,想在农村广阔天地干出一番事业,请爸妈理解支持!” 姚励信看著已经长大的学军,轻嘆了一口气:“我们尊重你的意见,去报名吧。” 两周后,姚学军背著行囊和那把二胡,与家人辞行,最后来到永忠、剑忠身前,蹲下来抱了他们一下,然后拍著两人的小肩膀说:“你们两个小子,我走了,要听大人的话噢,长大要好好学习!” 在一家人的不舍与泪目中,用力招了招手,毅然转身穿过前来送別的人群,踏上贴满欢送標语的解放牌卡车,如同一只大雁跟隨雁群飞向遥远的南方,渐行渐远。 学军叔走了以后,姚永忠感到生活好像少了点什么,到了周末再也没人带著自己去乡间野游,到了晚上再也听不到那清亮动听的琴声,心里老是空落落的。好在还有学农叔,放学后会抽出时间教自己看图说画,5岁多已经认识了不少字。 时间的年轮永无休止,一圈圈的重复著春夏秋冬。一天下午,家中忽然闯入一位陌生男子,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上身穿著一件没有束腰的白衬衣、略微卷著袖子,下身穿著一条灰色长裤、一双半新的解放鞋,左手提著一个黄绿色的帆布包,右手提著几盒土特產。 看著风尘僕僕的不速之客和四爷爷热情打著招呼,正在客厅玩耍的姚永忠和弟弟对视了一下:“来人啦。”就扯著手,躲入了里屋。 “永忠、剑忠,看谁来了?” 姚励信把他们拉了出来,兄弟俩打量著来人没有什么反应。 “学庭,你看,才多长时间,这俩孩子连你都不认识了,快叫爸爸。” 兄弟俩愣了一下,却没有叫出口。 姚学庭看著两个儿子,把他们一把搂抱起来,用亲切的目光传递著久別相聚的激动和喜悦。永忠和剑忠此刻还不知道,爸爸这次来是要带他俩回去的。 燕萍和学农这段时间没回家住,陆雅芬下厨房准备了几个特色家常菜,姚励信拿出一瓶存放了两年的绍兴黄酒,为姚学庭爷仨送行。 喝了第一盅酒后,姚励信问道:“学庭,你父亲、母亲身体还好吗?” “四叔,我父亲除了受伤的地方不大方便外,身体还是蛮好的。母亲的精神病主要靠吃药控制,没怎么犯病。” “那就好,你父亲特別倔,你们兄妹四人可別惹他生气啊。” “不会的,放心吧,四叔。” 陆雅芬热情地给姚学庭夹菜:“这一路很辛苦哟,多吃点、多吃点儿。” 几盅酒喝下,姚励信话多了起来,讲了永忠、剑忠在这里的生活情况,脸上带著微醺说道:“这两个孩子很听话,我可是完璧归赵,把他们完好无损地交给你了,哈哈。” 姚学庭很受感动,勘满一盅酒,双手捧杯敬道:“四叔、四婶,这两个孩子,让你们操了这么多心,照顾得这么好,不知怎么报答,我就代表秀云和全家,敬两位老人家一杯,感谢啦!” 说罢,起身一饮而尽。 陆雅芬问:“秀云怎么这次没和你一块来呀?” “还没来得及和您老说,秀云怀孕了,不方便来。” 姚励信高兴地一拍桌子:“好,姚家又要添一位后人了!” 陆雅芬附和道:“是啊,学庭,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姚学庭不好意思地说:“想要女孩。” 姚励信大笑著说:“女儿也是传后人,还是父母的小袄,来,再干一杯!” 酒后收拾完饭桌,陆雅芬带上老镜,把永忠、剑忠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不时发出轻微的嘆息…… 这晚,父子三人挤在一张床上,姚学庭带著酒意先睡著了,姚永忠听著爸爸的鼾声,久久难以入睡。 他知道自己和弟弟明天要跟著爸爸返乡了,会告別这里的一切,四爷爷、四奶奶,燕萍姑、学农叔,远在异乡的学军叔,聪明的王杰、憨厚的小胖,还有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心中不禁流出淡淡的忧伤,有对过去的留恋,也有对未来的隱忧。 不眠之夜悄然过去,转眼又到了离別的时候。一早吃过饭后,姚励信、陆雅芬夫妇为学庭准备了一些当地特產,把他们父子三人送到了火车站。 永忠恋恋不捨,剑忠哭著不愿走,被四奶奶哄了老半天才上车。火车发出一声鸣笛启动了,爷仨向两位老人挥手告別。 姚永忠透过车窗,看到四奶奶掩面而泣,哭得那么伤心,自己眼角也泛起了泪,失声慟哭起来。 年幼的姚永忠没有想到,这一別就是永远,此生再也没有见面。好在多年以后,爱人孙莉带著年幼的女儿到南方见到了四奶奶,给自己心灵带来少许的慰籍。 生离死別,爱恨情仇,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演出,也是一次又一次的谢幕,人世间最难忘的亲情、友爱,可以淡忘,却无法抹去。 第五章 重返故乡 火车沿著密布的河网向前穿行,把斑驳的树影不断甩在身后。在狭窄的车座上,姚永忠和弟弟紧靠著爸爸挤坐在一起,疲倦地眺望著窗外,不停地打著瞌睡,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一轮明月高掛在天空上,山脚下那座泳池周边盛开著沁人心脾的鲜,洒满月光的水面上飘浮著一片片油亮的睡莲,仿佛有个精灵召唤他来到池边,看到一个精美的银盘镶嵌在荡漾著水草的池底,泛起五顏六色的涟漪,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把自己拉到了美仑美奐的水底世界,与飘逸的游鱼徜徉在一起,忽然鱼儿四散而去,一群群鼓著凶恶眼睛的青蛙发出可怕的叫声,重重包围过来,一个个张开伸著长长舌头的大嘴要將他吞噬…… 一声火车鸣笛猛地把姚永忠从噩梦中惊醒,矇矓的睡眼流露出惊魂未定的恐惧。 火车到达终点站,已是傍晚时分,还要转乘公共汽车,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到家。 姚学庭带著两个孩子,来到站外的一个小麵馆吃晚饭,点了一人一碗麵条加荷包蛋,永忠、剑忠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面刚一端上来,几分钟就狼吞虎咽般地一扫而光。 姚永忠刚走出饭店门,一个衣衫襤褸、满脸脏渍的小男孩向前一步拦住,左手拿著一个破瓷碗,把黑皴皴的右手伸过来,可怜兮兮地说:“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姚永忠被嚇得往后一退,转头惊慌地望著爸爸,姚学庭急忙把他和弟弟拉到身后,问小男孩:“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大人呢?” 小男孩用小手向旁边一指:“我叫狗娃,我爹在那儿,他是个瞎子,中午饭还没吃呢。” 透过昏暗的灯光,看到水泥灯杆下蜷缩著一个人。 姚学庭沉默了片刻,从衣兜里摸出两个五分的硬幣,放在小男孩的手心里,“狗娃,快去买点吃的吧。” 小男孩低头鞠著躬:“谢谢、谢谢好心人,你们全家会有好报的。” 姚永忠跟在爸爸身后,不解地问:“爸爸,他为什么要饭呢?” 姚学庭长嘆了一声:“唉,他爹看不见,没办法干活儿,穷得靠著孩子要饭来填饱肚子。” 姚永忠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心中依然充满了不解。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姚学庭父子三人坐著老式公共汽车,夜色中经过几个小时的旅程,终於来到阔別已久的县城。 夜深人静的小城,到处一片漆黑,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姚学庭让永忠一手打著手电筒照明、一手牵著剑忠,自己提著行李、背著包向家的方向走去。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房间里还亮著灯。知道丈夫和儿子今晚回来,赵秀云已等了很久,当听到熟悉的敲门声时,她急忙打开房门,把他们接到家中,一家人终於又团聚到了一起。 已怀身孕的赵秀云,把两个儿子拉到身边,挨个亲了个够,激动地说:“可把妈妈想坏了。” 又把他们看了一遍又一遍,“你们俩长高了,也长胖了,在四爷爷家想妈妈吗?” 永忠好像一下懂事了,点了点头:“想!” 一觉醒来,年迈的姥姥已经做好了早饭。喝著冒著热气的稀饭,姚永忠拿起一块小麦煎饼,咬了一口却没咬动。他已经习惯了四爷爷家那边的饮食,不大適应这里的饭菜。 姚永忠一家和其他四家人同住在麵粉厂一个大杂院里,共用一个自来水、一个旱厕。还有一个锅屋,就是砖盖起来的厨房,专门烙煎饼用的。 女人们会到外面的磨坊,钱请人把浸泡已久的小麦、玉米或是地瓜磨成麵糊,盛到桶盆里带到锅屋。先支起一种圆形的铁鏊子,在下面用麦草烧热后,將麵糊用勺子挖一些放到鏊子上面,然后用一种竹子做的宝剑形状的刮刀,快速地刮成像纸一般薄的圆饼,熟了揭下来就可以吃了。 赵秀云贤惠能干,是烙煎饼的一把好手,常常在烟燻火燎的锅屋里,烙出一摞摞又香又薄的煎饼,可以供一家人吃好多天。 没过几天,姚永忠就和前后邻居家的小伙伴混熟了。这十几个男孩、女孩年龄相仿,都还没到入学的年龄。他们经常偷爬到粮仓里玩藏猫猫的游戏,满院子疯跑玩闹,上演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 转眼到了小学入学的时候,当时报名,老师要面试问一下情况,不满七周岁的孩子不让上。几个玩伴都普遍大一岁,上一年级根本没问题。姚永忠不到六岁半,却很聪颖,从一数到一百难不住他,老想和同伴一起上学。 父母担心报名时,过不了老师这一关,就教他:“永忠,老师问你几岁的时候,一定要说自己七岁,要不然,你今年就上不了学啦。”“好”。 到了老师面试的时候,让数数,姚永忠一遍通过,老师又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姚永忠。” “你今年几岁了?” 姚永忠不会撒谎,早把父母的盯嘱忘到脑后,脱口而出:“我今年不到六岁半。” 老师说:“你还不到入学年龄,不能报名上学。” 看到小伙伴们都顺利报上了名,自己却不让上学,他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跑回了家,讹著爸爸、妈妈要上学。 姚学庭和赵秀云一边安慰著儿子,一边商量找人疏通。费了很大功夫,才找到校长,好说歹说让他同意永忠入了学。 东方红小学是当时县城最好的小学,有五个小学年级和两个初中年级。姚永忠的家离学校只有一墙之隔,上学非常近便。 开学的时候,他和同伴背著崭新的书包,带著美好的憧憬步入校园,来到明亮的教室。 他们这个班级共有56名同学,当老师一个个点名的时候,一张张充满稚气的小脸都掛著笑意,响亮地答“到”。 在这所简陋狭小的校园里,姚永忠將和同学们度过五年的小学生活。 第六章 往事如烟 姚永忠经过两个多月的学习,进步很快,期中考试语文、算术得了双百。班主任矫小芳非常喜欢他,让他担任班里的学习委员,帮著收发作业本。每天下午放学,他回到家,就趴在小饭桌上认真地做作业,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被老师用红笔水划了好多对號和“优”字。 为了响应学校宣传的需要,班主任矫小芳编排了一台活报剧,用集体表演说唱的形式,歌颂现实中的一些人和事。这个剧的男女主角是一对农村老两口,配角是他们的四个孩子。 矫小芳把饰演老爷爷的任务交给了姚永忠,让女班长章小明扮演老太太,又找了几位男同学助演配角。 矫小芳组织排练,把台词写在纸上,人手一张,让他们边背边演。 看到姚永忠悟性高,矫小芳说:“你多练几遍,儘快背下来,演得时候不能看词。” “嗯,老师,我已经记住了”说罢,把那张写了八、九十字的纸撕掉了。 矫小芳有点不大相信:“就这几遍,你能全记下来?” “那我背给您听”,姚永忠一口气背出来,竟然一字不差。 矫小芳嘖嘖夸讚道:“永忠同学的脑瓜真好使。” 几周后,学校在后操场上组织演出,各个年级都有节目。登场前,矫小芳为姚永忠、章小明精心化了戏妆,两个孩子妆后对目而视,彼此看到老师把妆化得那么夸张,不禁哈哈大笑。 轮到他们登场的时候,舞台周围挤满了人群。听到老师的口令,姚永忠率先开场,只见他一副农村老大爷的装扮,头顶反繫著一条白毛巾,眉头上画了三道皱纹、鼻子下面画了两撇鬍子,手里拿著一桿长长的旱菸袋,挎著老太太的胳膊,一步一顿,来到舞台中央,面向观眾,带著快板节奏、摇头晃脑地念著道白:“老汉我今年六十八,耳不聋来眼不……” 看到这活灵活现、幽默搞笑地农村老头形象,观眾席顿时响起一片笑声和掌声,纷纷议论:“这是谁家的孩子,演得太好了!” 几位同学的精彩演出,大获成功,成为全校最好的节目。此后,姚永忠经常隨老师到厂矿、学校、农村演出,深得老百姓的喜欢,也有了一个“小老头”的外號。 一天上音乐课,那个腿有点残疾的女老师,教同学们唱一首新歌。她先用风琴奏了个过门,然后深情地唱到:“月亮在白莲般的云朵里穿行,远处传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姚永忠听著优美的歌声,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妈妈那熟悉的身影。 赵秀云出生在一个穷苦家庭,她爹老家在荷泽,早年参加了冯玉祥的部队,后因新军阀混战,在蒋冯阎战爭中战败,流落到n县码头这个地方,平日靠卖菸捲为生。后来娶了一个名叫刘秋英的当地女子,生了两男一女。 老大赵念吉虽然长得一表人才,但是沾染了很多旧社会的恶习,见风使舵,品行不端。国民党统治期间,他加入县保安大队当了一个中队长,干了不少欺压百姓的坏事;日本人占领当地后,他又转投偽军,帮著鬼子做事。1945年2月,八路军挺进旅教导营一部对盘踞在据点里的日本鬼子发起进攻,经过几个小时的血战,终於解放了码头。 看到日本人大势已去,赵念吉仓惶逃回家中,躲藏起来。晚上,部队用喇叭喊话实行宵禁,让人们呆在家里別出门,赵念吉的媳妇怕进家搜查,半夜偷偷溜出来打探情况,结果被误认为残敌,屁股挨了一枪,几天后不治身亡。抗日战爭胜利后,赵念吉离家逃往外省,在一座小城市里找了个看大门的差使,隱居下来,几年过去,仍然恶习不改,犯下抢劫杀人和强姦妇女的恶行,被抓捕枪决。 赵秀云则从母亲身上继承了正直善良、吃苦耐劳的传统美德。日本人入侵n县时,裹著一双小脚的母亲驮著她,冒著敌机的轰炸“逃反”,赶往乡下娘家躲避战乱,过著飢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建国后,赵秀云还没上完高小,年仅13岁就到镇上的建筑队干临时工,1958年又被招进县麵粉厂做了一名工人。 在厂里,她不输男的,总是冲在前面,干一些又苦又累的体力活。每当运粮食的车来了,她都是第一个扛起两百斤的麻袋包,一趟趟吃力地来回搬运。 她积极追求进步,主动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因大哥赵念吉的歷史问题,两、三年没有通过,后几经周折才调查清楚,自己没有刻意隱满事实真相,终被接纳入党。 在工作中,她结识了爱打篮球的姚学庭,经车间主任牵线,两人谈起恋爱,不久就结婚成家了。姚学庭在家是老大,父母身体不好,还有三个幼小的弟弟、妹妹。工作之余,她既要无微不至地照顾公婆,又要帮著丈夫抚养小叔子、小姑子,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过了一年,姚学庭报名参军,到了一个海岛服役,她身上的担子更重了,家庭和工作两头都要顾著。生完姚永忠还没满月,她就重回岗位,日夜忙碌在生產车间。姥姥经常在深夜抱著饿得哇哇哭的小永忠来到车间,让赵秀云给他餵奶。赵秀云的表现贏得了厂领导的好评,被当作先进典型来培养,常去市县参加群英会,成为厂里年轻人学习的榜样。 “经过多少苦难的岁月,妈妈才盼到今天的好光景……”,经过老师反覆的教唱,姚永忠和同学们慢慢学会了这首歌,对妈妈有了新的认识。过了十多天,妈妈生下了妹妹。姚永忠每天放学后,都要去看看还在襁褓里的玉玲,看著睡梦中的她像个小天使,忍不住在她粉嘟嘟的脸蛋上偷偷地亲一口。 妹妹一天天长大了,变得越来越漂亮可爱,经常跑到学校里玩耍。四年级的一天,学校开总结表彰会,姚永忠上台领三好学生奖状,看见小玉玲正用羡慕而又自豪的眼神看著他,小手还不停地鼓起掌来。霎那间,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来自割不断的血缘和亲情。 时间如流水一般,不停地流淌。伴隨著童年的成长,姚永忠的心智逐渐成熟,过去经歷的那些人、那些事潜移默化地给他以启迪。 今后的人生歷程中,总会遇到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但无论天气多恶劣、路程多艰险,心里总会產生一种信念和爱的力量,去驱散征途上的雾霾和风暴,迎来一片光明。 第七章 庭院深深 五家人住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大门外是县城最重要的东西主干道。 院子当中有几根木樑和铁丝搭建的棚子,夏日上边爬满了弯弯绕绕的绿色秧藤,掛满一个个开著醒目黄的丝瓜和一串串圆溜溜的葡萄。 晚上蛐叫蝉鸣、酷暑难耐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会切几个西瓜、沏一壶绿茶,摆在水泥桌台上,顶著满天繁星,和孩子们围坐在一起纳凉聊天。 大人们经常谈论孩子们的学习,常常会问姚永忠是不是又考了一百分、是不是又在班里拿了第一名,数落著其他小孩多向他学习。 最近,姚永忠家餵了几只小白兔,这天放学后,他做完作业,就挎上柳筐,带著剑忠到北面的荒地上去拔草做兔食。 不一会儿,他俩就拔满了一筐子青草,蹦蹦跳跳地准备回家,恰巧遇到邻居家的孩子、一个班的同学杨卫东来到这里。 杨卫东个头高了一截,身体壮壮实实的。 他横在两人面前,带著挑衅的眼神,瞟了姚永忠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姚永忠,在这见到了,正想找你算帐呢!” 姚永忠回嘴到:“我又没做什么错事,找我算什么帐。” “还说没做错事,上次考数学,你不让我抄就算啦,为什么向老师打小报告?” “你考试作弊不对,我是学习委员,不能不管这事。” 杨卫东猛地推了他一把:“学习委员有什么了不起,我揍你!” 两人扭打在一起,剑忠一看哥哥吃了亏,奋力扑向杨卫东,结果兄弟俩被他左一手、右一手都摔倒在地上。 兄弟俩从地上爬起来,又哭喊著冲向杨卫东,被附近闻声赶来的一位工人拦住,只好擦了把眼泪,带著一肚子委曲,垂头丧气地回家。 打架的事被双方大人知道后,各自挨了一顿臭骂,杨卫东还被他爸追著抽了几皮带,这才平息了事端,两个同学重又握手言和。 又放暑假了,这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东边邻居家的宋宝文曾经在某部舰队服过役,水性很好。他下班之余,就带著儿子小民和姚永忠兄弟俩去城东郊的一条河溪游泳。 那儿有一处宽阔的水面,河水非常清澈,零落地长著一些柳枝般的小叶水草,不时有大点的鲤鱼和小点的鯽鱼跃出水面,在晚霞中激起一片水。 在孩子们的注视下,宋宝文在岸边纵身一跃扎入河中,用自由式泳姿游了起来。 姚永忠脱光衣服,走到河边,望著深不可测的河水,迟迟不敢下水。 宋宝文站在河边,鼓励三个孩子:“我试过了,边上水不深,你们下来吧,不要怕,有我呢。” 姚永忠带著他俩一步一步下到水中,温热的水面下给双腿带来一丝凉意,感觉非常的舒服。 在宋宝文的保护下,三个孩子在河水中尽情地嬉戏,用手掌把水击向对方,打起了水仗。 玩了一会儿,宋宝文又挨个教他们学游泳,每个孩子都呛了几口水,弄得头髮湿漉漉的。 与那两个孩子相比,姚永忠实在不具备学习游泳的天分,不但没学会,水还灌到耳朵里,患上了中耳炎,被母亲带到医院治疗,每天用双氧水清洗耳道,留下了耳鸣的命根。 姚永忠家西邻居是牟姨一家,十年前,她丈夫在厂里一起工伤事故中受了重伤,拉到医院救治了10几天,终因伤势过重撒手人寰。这么多年她没有再嫁,家里四个孩子,都是她一人带著。 唯一的儿子牟晓海参加了两次高考都没考上,正在家里复习。这天,姚永忠做完功课悄悄溜进他家,想看看他在学什么。 牟晓海高高的个子,头髮有点卷,近视镜的镜片圈数很多,他的书桌上放著好几摞標註著密密麻麻文字的课本,多数都是数理化方面的。 他和闯进来的姚永忠打了个招呼:“永忠,这次数学考了多少分?” “晓海哥,我又考了一百分。” 牟晓海自嘲地笑了笑:“真不简单啊,比我强多了,照这样下去,你肯定能考上大学。” 姚永忠回问:“考上大学有啥用啊?” “你还小,不懂,考上大学就会有一份好工作,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牟晓海每天都刻苦地学习,但是那个时期高考竞爭实在是太激烈了,最终也没能圆了大学梦,后来考上县里的一家银行,开始了漫长的职场生涯。 牟晓海的妹妹叫晓红,身材高挑,俊俏嫵媚。由於是老小,一家人最疼她,这也养成了她叛逆不羈的性格,时常因为一些家庭琐事,与姐姐、哥哥闹得不可开交。 牟晓红对院里的几个小孩很好,有好吃的都和他们分享,孩子们都亲切地喊她晓红姐。姚永忠长大以后听说,牟晓红日子过得並不好。 她中学毕业后进入一家企业工作,时间不长,和同科室的一个已婚男人谈起了婚外情,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全家人都反对她找那个已婚男,可她谁的话都听不进,顶著家庭和社会巨大的舆论压力,铁了心与那个男人结了婚,並生下一个男孩。 不幸的是,没过几年,又因丈夫有了新的外遇、经常家暴而离婚,她无顏在县里再呆下去,独自一人去了外省老家工作,多年杳无音讯。 姚永忠和最东头那家的女孩刘建红也是同班同学,两人经常结伴上学。刘建红学习不好,放学后,姚永忠常帮她补课做作业,讲解一些难度大的数学题。 时间长了,班里有几个同学,老是传一些他俩要好的流言蜚语,逼得两人不得不走得远些,彼此刻意迴避起来。 小学毕业后,刘建红一家就搬离了这个院子,同在一个小小的县城生活,两人却从此再没见过面。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那个庭院早已不復存在,但是过往发生在院落里的故事,早已深深烙在姚永忠的心上,时常化作一首感伤的歌曲縈绕在耳边: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隨,春风又吹红了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第八章 那年九月 小学伊始,正是七十年代中期。每天早晨正式上课之前,姚永忠都要和同学们一起学习背诵“老三篇”。响亮稚嫩的读书声,仿佛钢琴里奏出的许多美妙音符,从教室飞出,迴荡在校园上空。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姚永忠虽然还不能明白伟人表达的意思,但是可以完整地背下来,这几篇文章也成为那帮孩子经典的语文启蒙教材。在校园琅琅读书声中,姚永忠和班里一些表现优秀的同学率先入队,戴上了鲜艷的红领巾。 t山大地震发生后,防震工作又紧张起来,课堂上老师们向学生传授简单的抗震知识,县里也经常开展一些演练活动。 一个艷阳高照的上午,姚永忠正和同学们认真聆听老师讲课。忽然,一道悽厉的警报声响彻校园上空,打破了学校惯有的寧静。 “地震啦!”在稍显迟疑的判断中,姚永忠跟隨老师、同学衝出了教室。这时,整个校园已经乱成一锅粥,到处站满惊魂未定的学生。 一阵恐慌之后,老师们互相查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得知不是县里拉地震警报,而是一名高年级学生用捲起的课本吹出喇叭声、搞出一场恶做剧时,气得校长嘴哆嗦著大吼:“一定要严肃处理!” 当天,那名学生就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低头作了深刻检查,成了名震一时的反面典型。 那是不平凡的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九月,由於防震需要,老师安排学生们把桌椅搬到操场上,在室外上课。 九號下午快放学时,广播喇叭传来了低沉的哀乐声,知名播音员一遍又一遍播发著伟人逝世的讣告。 在片刻静默后,从某个角落率先爆发出一声嚎啕大哭,继而感染了每一位师生,整个校园陷入一片痛哭的海洋。 姚永忠也和同学们失声哭泣起来,不停擦拭著泪水,儘管不能像大人们那样完全理解彼时的情境,但是受到周边情绪的渲染,依然流露出失去至亲般的悲伤。 过了十多天,姚永忠下午放学回家,看到两名陌生人人正在和爸妈交谈著什么。 “大哥、大嫂,学民同志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你们看看还有什么要求?” “郑干事,家里没有啥要求,感谢首长们对他的关心、培养和照顾,过几天,我去部队对接,把这件事情处理好,谢谢!” 把客人送走后,姚学庭愁眉不展,陷入了沉思。 弟弟姚学民前年入伍,刚开始在部队表现很优秀,无论参加军事训练还是参与文体活动,都非常积极活跃,还写得一手好材料,得到连长和指导员的欣赏,重用他担任连队文书,这也让家人们很是欣慰,对他的前途充满期盼。 正当姚学民一帆风顺、不断进步的时候,个人命运却不知不觉地发生了急剧变化。 在繁忙的部队生活中,姚学民逐渐感到越来越融不进这个集体,和战友交往老是因为一些琐事,无端地猜疑別人对自己不够友好。 他极力地想控制自己的思想,但是大脑却像恶魔一样不听使唤,產生许多古怪的想法,变得自闭、抑鬱、钻牛角尖,甚至出现幻觉。 连长和指导员发现这种苗头后,及时对他做了大量思想工作,虽然起初收到一些好的效果,却无法彻底根除这种病態。 终於有一天,姚学民因为稿件修改的事,与连队宣传干事爆发了激烈的爭执,像发疯了一样,事后也听不进几位领导的开导,一连几天茶饭不思、神情呆滯,已经无法正常工作、生活。 连长和指导员商量后,安排几名同志把他送到部队医院诊治。不久,医院传来確诊信息,姚学民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病因疑是家族遗传,应继续住院治疗。 通过部队书信获知姚学民患有精神病后,姚学庭带著父亲的叮嘱,远赴医院探望弟弟。 当兄弟两人相见时,简单的客套话之后,姚学民笑著说:“大哥,在医院住了这么长时间,我感觉好了,可以重返部队啦,您和父母不用担心!” 姚学庭望著许久没见的弟弟,宽慰道:“学民,要听医生的话,你安心在这儿疗养,等完全好了,咱们再出院回部队。” 说完这句话,姚学庭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弟弟和母亲患了一样的精神病,极难治癒,会影响到一辈子,可他现在只有20多岁,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作为大哥,姚学庭回想起临来之前父亲那充满焦虑和期盼的目光,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无能为力,心情愈加沉重起来。 连队郑干事专程来这趟,是向姚学庭一家通报情况,转达部队意见。姚学民的病情状况虽然有了初步好转,但是极易復发,已经不適合继续服役。部队想徵求家属意见,对姚学民作病退处理,协调地方做好妥善安置工作。 父亲姚励义是位老革命、老伤残军人,面对二儿子出现的突然变故,表现出异常的坚强,执意要求姚学庭按部队意见处理好二弟的事情,不能给首长们添麻烦。 在部队的多方交涉下,姚学民被安置到地区车辆厂当了一名工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犯病,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让全家鬆了一口气。 经人介绍,姚学民谈了一个对象,和他同乡,也是一家企业的工人,长得很耐看,端庄贤淑,不长时间,两人就到了谈婚论嫁阶段,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结婚生子,养儿育女,像其他幸福的小家庭一样,他们开始了平淡而又温馨的婚姻生活。然而,这只是茫茫大海里一段短暂的平静,前方还有许多未知的风浪和漩涡。 第九章 数学竞赛 姚永忠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每天都要帮著老师收发作业,来回奔走於教室和老师办公的地方。 这天,他冒著凛冽的寒风,抱著一摞作业本,敲门走进了散发阵阵炉温的办公室。 和老师报告了一声,把作业本放在了桌子上,转身要走的时候,他被班主任矫小芳叫住了,“姚永忠,你等一下。” “矫老师,您有什么事?” “有这样一个事儿提前和你说一下,好有个准备,最近,县教育局要组织一次数学竞赛,几个老师商量后,决定让你和章小明、余亮代表学校参赛,这段时间,老师们要对你们单独进行强化训练,你要好好努力,为班级爭光,怎么样?” 姚永忠用力点了点头:“矫老师,我会赛好的!” 按照参赛计划,下午放学后,学校派出两名优秀数学老师到教室为姚永忠三人开小灶。指导老师出了一些非常难的题,来训练提升参赛同学的解题思路和推算能力。 那段时间里,姚永忠不停地刷题,倾听老师的点评和辅导,满脑袋装的都是各种数学公式、数学符號和复杂难解的应用题。 当离开教室的时候,看到校园里那些三五成群刚刚打完球、玩完游戏的同学,姚永忠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得知儿子要参加数学竞赛,赵秀云在繁忙工作中抽出时间,隔三差五给姚永忠炒个鸡蛋、燉几块肥多瘦少油光光的红烧肉,改善一下伙食,还特意叮嘱要专心学习。 面对老师和家长的期盼,姚永忠內心感受到无形的压力,暗下决心:只能考好、不能考砸,一定要拿满分。 一个月很快过去,全县数学竞赛即將进行。在一所宽敞的教室里,东方红小学庄校长亲自带著几位辅导老师给参赛学生作赛前动员。 “同学们,明天就要开赛了,这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比赛,事关学校的教学水平,也事关学校的荣誉和脸面。 你们都是在这么多学生中优中选优挑出来的,代表著我校全体师生,经过一个月的集中辅导,已经具备了夺冠能力,赛得怎么样,关键看临场表现。 既要增强集体荣誉感,思想上高度重视,又要放下包袱、正常发挥。 一句话,赛出精神、赛出成绩、赛出水平,爭第一、夺奖盃!” 教室里爆发出一片掌声,几位辅导老师又就参赛事项作了具体安排。 其中的姜老师饱寒深情地说道:“德国著名数学家高斯曾有一句名言:『数学是科学之王』,而歌德巴赫猜想被称为是数学殿堂皇冠上的明珠,世界上很多数学家穷尽一生来证明这道难题,都没有成功。 我国的陈景润,歷经10多年的时间,在一间6平方米小屋里用了几麻袋草稿纸,攻克了猜想中的“1十2”,距离摘取那颗明珠仅有一步之遥,震惊了全世界,也让全体中国人引以为豪。 希望同学们向他学习,把这次比赛当作难得机遇,从小培养数学精神和逻辑思维能力,长大后勇攀科学高峰,为国为民爭光!” 当时,作家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已经风靡全国,掀起了一股数学热,科学家也成为那个年代青少年最嚮往的理想。 几位参赛同学被老师充满激情的言语感染著,萌发出对胜利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 当天晚上,阴沉的天空飘起漫天雪,在呼啸的狂风中四处飞舞,为道路、树木、房屋披上一层银装。 室外簌簌风雪吹打著窗欞,姚永忠在家中昏暗的灯光下,一边烤著火炉,一边捧著作业本、翻看老师讲解过的题目,为明天比赛做著最后的准备。 赵秀云为他端来一杯冒著热气的红茶,又坐到一旁默默地织著毛衣。 过了一会儿,看著滴嗒滴嗒的闹钟,说道:“永忠,快10点了,明天还要参加比赛,別学啦,早点儿休息吧。” “妈,我再看完这一点,就去睡。” 半小时后,姚永忠合上作业本,简单地洗漱一下,就脱衣钻进冰凉的被窝,仰臥在床上,又把所有知识点过了一遍电影。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面临即將到来的比赛,他的大脑异常兴奋,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考试的画面,久久未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雪还没停,姚永忠吃过早饭后,冒著零星的雪赶到学校集合。 姜老师带著大家,踩著白皑皑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比赛地点走去。 来到考点的时候,已经聚集了很多参赛学生,姚永忠看到那些男孩子普遍比自己个子高、年龄也要大一些,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我能考得过他们吗? 隨著一声铃响,竞赛开始了。当姚永忠接到试卷后,发现题量和难度都超出了之前的想像,大脑突然有点发懵,他长吸了一口气、稳了一下神,就投入到紧张的解题过程中。 大量的难题怪题,也让许多参赛学生陷入难以破局的困境,百思而不得其解。在这无声的竞爭中,整个考场静得能听见笔落在纸面上的刷刷声和监考老师来回的踱步声。 姚永忠把前面100分的题做完之后,看那道20分的附加题特別难,就先检查了一遍,发现无误后,才集中精力攻最后这个难关。 距离比赛结束只有18分钟,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著,尝试著用各种方法破题,但几次在快要找到出路的时候,又戛然而止、无路可走。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飞来一群唧唧喳喳的麻雀,打破了这暂时的寧静。 面对无法超越的困难,姚永忠內心不禁焦虑起来,却依然没有放弃,运用各种知识点来寻求突破。 终於在最后6分钟的时候,突然灵光一现,用图形、分数、公式、综合运算找到了解题办法。 他利用有限的时间,抓紧顺著思路做题,经过快速写好答题步骤、演算出具体结果,最终赶在收卷之前全部答完。 当他走出赛场,天空已经放晴,耀眼的阳光照射在雪地上,升腾出一片盎然的暖意。 第十章 过年故事 几天后,全县数学竞赛成绩出炉,东方红小学在26个代表队中独占鰲头,姚永忠凭藉120分满分夺得第1名。 消息传来,在整个校园引起了轰动,一时间,姚永忠他们也成了全校师生谈论的主要话题。 学校在放寒假前的这一天,召开了隆重的总结表彰会,为夺冠的师生颁发了奖状,奖品是一支用长条纸盒包装的钢笔。 当姚永忠回到家,拿出那支略显粗糙的钢笔时,顿时爱不適手,从它闪烁著灰蓝色的光泽中,仿佛看到了在知识海洋中遨游的美好前景,澎湃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放了寒假就临近春节,县城大街小巷的年味逐渐浓了起来,主路两侧摆满了售卖各色年货的摊位,吸引著从全县各地前来赶年集的人们,不到上午10点,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已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县委大门东侧是一溜卖春联的摊位,摊主大都练有一手好毛笔字,成品卖脱销的时候,还要在桌子上挥毫泼墨、现写现卖。 地摊上摆放著五顏六色的掛门笺,上面是手工鏤刻的精美图案和吉祥祝语,老百姓们往往在这里买上一套,再到周边买一棵6米多长、青翠枝叶上缠著红纸带的毛竹,当地人称之为“摇钱树”。 回家后把春联贴在门框上、掛门笺贴在门楣上,把“摇钱树”插靠在院中,代表著对新的一年所有美好祝福的寓意,这是县里最具地方特色的年俗。 县委往西快出城的一个路段专卖烟爆竹,摊主们为了拉客,不时挑放一掛沉甸甸、炮筒很粗的“大雷子”,比谁的最响,一阵噼哩啪啦、排山倒海般的鞭炮声之后,空气中瀰漫著呛人的硝烟,一些小男孩从四处跑过来捡拾未炸的爆竹。 百货大楼北面的一块空地,是说书的地方,一位六十多岁的民间艺人正敲著大鼓,操著当地方言,绘声绘色讲述一段唐朝名將薛仁贵西征的故事,引来周围观眾阵阵喝彩。 县城南门口有几个小吃摊,到了中午,许多饿了肚子的行人,买上一盘底面煎得金黄的油煎包,顺带一碗冒著热气的萝卜丸子汤,围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品尝著。 那时,人们的收入很低,物资也不够丰富,但是从普通百姓洋溢著过年喜悦的面容上,可以看到对时下生活的满足和对来年过上好日子的期望。 到了腊月二十八,一早5点钟,姚永忠和姚剑忠就被父亲从睡梦中叫起来,睡眼惺忪地穿上衣服,顶著满天繁星去人民浴池洗澡。姚学庭在门厅用两毛钱买完票,排了一会队才带著两个孩子进去,来到一个大开间的休息室。 室內里外摆了几十张床,一些刚洗完澡的人围著浴巾、充满愜意地躺坐在床上,有的闭目养神、有的喝茶、有的抽菸,几个服务员把热毛巾在空中飞来飞去地传递著,供顾客们使用。 姚永忠和姚剑忠把衣服脱下来,放进床头的橱柜內,穿上两道筋的木拖鞋,跟著父亲穿过房门,走入雾气繚绕的浴池。刚一进去,一股潮湿的热浪扑面而来,让人喘不开气。 姚永忠和弟弟顺著池沿爬过去迈入水中,顿感水热得烫人,不敢把身体没入水中,在父亲的反覆鼓励下,才勉强鼓足劲坐了下去,又被烫得猛地站了起来,几次之后才適应了水温。 在浴池里泡了一会儿,父亲给兄弟俩搓澡,搓得来回晃荡著。空腹和长时间的缺氧使姚永忠產生了窒息、呕吐的感觉,渐渐支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姚学庭见状,赶紧把他抱出浴池,放到了床上,用凉毛巾给他擦拭头上冒出的虚汗,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麵粉厂用自產的麩皮和稻糠养了五、六头猪,每到年关都会杀几头给职工们分点猪肉。得知腊月二十八下午要杀年猪,姚永忠和玩伴们早早来到猪圈旁边看热闹。 只见八、九名工人费了很大劲儿,才把三头嗷嗷叫的肥猪五大绑起来,用木槓抬到一个水泥台上。一名工人拿著一把长长的杀猪刀,照著猪的勃颈一刀捅了下去,顿时惨叫声响彻整个院子。待猪死去放完血,杀猪师傅顺著刀口用嘴吹气,把猪吹得鼓鼓的,再把刚烧开的热水浇上去,用刮刀褪毛,接著就是开膛破肚取出內臟,进行分割。 猪肉被均匀切成大体相同的份量,肥瘦相间,每块肉都贴上一个號码,然后厂工会组织职工们抓鬮,对號取肉。分完之后,孩子们帮父母提著那块色泽新鲜的肉,像是获得了学校奖品一般,兴高采烈地拿回家,盼望著快点过节打打牙祭。 为了过年给全家改善生活,姚学庭到县肉联厂买了一个猪头,回家用松香去掉毛后一劈两半,放进大铁锅加入水和简单的调料、佐料,在炉灶上用文火烀上两个多小时,锅盖颤动著,散发出诱人的肉香,从门缝飘出很远。 赵秀云也利用晚上时间,忙活著炸丸子、山药、藕盒、面叶,炸好后放进瓷盆用几张煎饼盖上,再蒸出几锅白面和红小豆馒头放入瓷缸內,可以够全家老小吃到正月十五。 在家长们忙著置办年货的时候,姚永忠做完作业后,就和大院里的小伙伴们冒著严寒尽情地玩耍。 他们把一个“大雷子”用小铁碗扣起来,点燃鞭捻后,迅速躲到远处,一声巨响后,铁碗被气浪鼓到几米高的天空,看到自己製造的壮举,孩子们禁不住兴奋地放声大笑。 有个调皮的男孩,把“钻天猴”在地上平著点燃,飞向几十米开外才炸,嚇得路人急忙躲闪,恼羞成怒地骂了起来。 姚永忠学著其他孩子,先用右手两个手指捏住一个鞭炮,然后左手拿烟点燃引信等个片刻,再向天空中甩出去,发出清脆的爆炸声,非常刺激。不料下一个鞭炮扔得有点晚,刚出手就炸了,手掌顷刻间被迸得火辣辣的疼、变了模样,怕父母知道了挨熊,还要偷偷掩藏起来不让他们看见。 那时的除夕夜团圆饭很简单,全家包一顿水饺吃就算过年了。大年初一一早,小城在鞭炮声中开启了新的一年。永忠、剑忠、玉玲起床后,换上妈妈做的新衣服,先给父母磕头拜年,一人得到一张2元压岁钱。吃过水饺和汤圆后,姚学庭、赵秀云带著兄妹三人,去县政府家属院给爷爷奶奶拜年。 姚励义和老伴看著孙子孙女给自己磕头,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是离休老干部,虽然退休金很高,但是穷日子过惯了,平时生活很抠门,捨不得钱,不料过年这次却一反常態,变得非常大方,每人给了5元压岁钱,三个孩子收了之后异常开心。三世同堂,一家人其乐融融,沉浸在热烈而又温馨的节日氛围里。 从爷爷家出来,姚永忠没有去看热闹的舞狮活动,而是穿过人流如织的大街,来到新华书店。瀏览了一圈,他被《木偶奇遇记》这本带插图的童话书吸引住了,掏出压岁钱买来,急匆匆赶回家,一气读了下去。 这部童话是义大利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卡尔洛·科洛迪写的,故事的主角是皮诺曹,老人泽皮德把他从一块木头雕成取得生命的小木偶,並当成自己的儿子,有著种种曲折、离奇的冒险经歷。 他一心想成为一个用功读书的好孩子,可是又经不起诱惑,贪玩、逃学、撒谎、结交坏朋友。 为了教育他,仙女施以魔法,只要他说谎一次鼻子就会长一截,他连说三次谎,鼻子便长得很长很长。 他有所醒悟,但还是经不住坏孩子的引诱,头上又长出一对驴耳朵,后来又变成一头驴子被卖到马戏团。 再后来,在仙女的帮助下,他们父子在鯊鱼腹中意外重逢,並设法逃了出来,在海边住下。 从此,他每天去做工,有空还编篮子,晚上读书、写字,终於成为一个诚实、听话、又爱学习,还能帮助父亲的好孩子。 通过神奇的童话世界,皮诺曹的形象深深刻在姚永忠的记忆里,从这个小木偶身上学到怎样克服自然天性的缺点,经受住勇气、诚实、责任的考验,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好男孩。 第十一章 战事记忆 度过喧闹的寒假,姚永忠又和同学们相聚在一起,开始了新的学期。 开学没几天,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成为师生们关注的一件大事。 学校按照上级要求向全体教师定期通报战况,男同学们特別关心,纷纷从老师和家长那里获取信息,私下凑在一起高谈阔论,发表关於战爭战斗的幼稚看法,儼然一个个小军迷,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 班里唯有一名叫鲁文强的同学,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愿谈及这方面的话题。 鲁文强出身於工人家庭,在家排行老四,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二哥鲁文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复习一年后仍然落榜,徵得父母同意后参军入伍,远赴几千里之外的西南边陲某部二连三排一班服役。 男孩子们都羡慕他有一个当兵的哥哥,这样就意味著有一顶军帽戴甚至有绿军装穿,在当时神气得很。 姚永忠和鲁文强坐前后位,课后经常在一起玩,对他家比较了解。 鲁文刚参军一年多,几乎每个月都给家里写信,用流利的文笔把在部队训练和生活的情况娓娓道来,还不忘叮嘱妹妹、弟弟要听父母和老师的话,好好读书。 周三下午放学后,姚永忠和鲁文强一起做值日,打扫完室內卫生,准备收拾书包回家。 他看到鲁文强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文强,你这段时间怎么不大高兴啊,有什么心事吗?” 鲁文强勉强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事儿。” “不对,你肯定有事情瞒著,咱俩是好朋友,和我说说吧。” “永忠,家里是有点事儿,我没和外人说,你可要替我保密。” “放心好了,我不会往外传的。” 鲁文强悄声说:“我二哥已经三个多月没来信了,家里去信也没回,现在联繫不上,爸妈从战报猜测,他所在的那个部队已经入越参战,就是说二哥现在可能在战场上,生死未卜。一家人都为他担心,特別是妈妈经常私下里抹眼泪,害怕我哥有个三长两短。现在,我们全家都很焦虑,既想得到、又怕得到部队的消息。” 姚永忠心里一沉,马上安慰道:“文强,二哥是个好人,在战场上有老天和我们保佑呢,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鲁文强用力点了下头:“但愿如此,我哥打仗肯定很勇敢,会立大功!” 两人背起书包,把教室门锁上,手挽著手结伴回家。 那场战爭於1979年3月16日结束,我方取得全面胜利,参战部队光荣凯旋,极大鼓舞了国人的士气,也贏得了宝贵的和平环境。 得知这一消息,姚永忠和同学们拍掌相庆、欢呼雀跃,高兴之余,看到鲁文强略显落寞的面容,不由自已地为其凭添了几分担忧。 两个月之后,不愿看到的事情终於发生了。 这天上午,三位军人由县里的干部陪同,来到鲁文强家中。当客人亮明是鲁文刚部队派来干部的身份后,他的父母已经预感到不祥之兆,只是內心还抱有一线希望,佯装镇定,神情恍惚地招呼来客坐下喝茶,嘴唇颤抖著说了两句客套话。 为首的田主任站起身,声音低沉地说:“鲁叔、李阿姨,我们部队参加了这次对越作战,我和顏指导员、公班长受首长的委託,专程向你们匯报文刚同志的情况……” 话音未落,鲁文强妈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上前紧紧握住田主任的双手,带著颤音说:“文刚是不是负伤了?” 田主任轻轻摇了摇头。 “那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 田主任不敢正视她那绝望无助的眼神,低头哽咽著回答:“叔叔、阿姨,对不起,文刚在战场上,衝锋在前、杀敌立功,表现非常英勇,但是在最后一次战斗中,他为了掩护战友,不幸被敌人的子弹击中,当场壮烈牺牲,全团同志都为之悲痛,我们不得不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你们,请二老节哀啊……” 当亲耳听到儿子牺牲的消息时,两口子呆了片刻,压抑许久的情绪如火山般爆发,带著一家人嚎啕大哭起来,那发自肺腑的悲伤深深刺痛了三名坚强的军人,使得他们也不禁抱头痛哭。 一家人被抚慰了很长时间,才擦去泪痕平復情绪,接受了失去亲人的现实。 顏指导员从手提包中慢慢拿出两样物品,毕恭毕敬地交到鲁文强父母手中,“这是文刚战友留下的遗物,代表连队转交给你们二老。” 那两件遗物是一顶被战火燎烧破损的军帽和一张沾染著暗红色血跡的“全家福”照片。睹物思人,老两口把遗物贴在自己的胸前,再次潸然泪下。 公班长一边劝慰他们,一边擦拭眼角的泪水,用鲁东南口音抽咽著说道:“大爷、大娘,文刚是俺们班的战士,对战友们可好啦,训练比武在连里是头號標兵,在战场上不怕牺牲、拼死都要完成任务,都怪俺在那次战斗中没保护好他,让你们失去了这样一位优秀的儿子……” 鲁文强妈妈颤颤巍巍把公班长拉到身边轻声安慰道:“孩子,你可不能这样说,打仗哪有不流血死人的,你把文刚牺牲的经过讲给我们听听。” 公班长饱含感情的讲述,又把大家带回了那个烽火硝烟的战场。 鲁文刚隨部队入越参加西线作战,初上战场面临密集炮火和枪林弹雨,手脚紧张得都不听使唤,但是很快就凭藉自己的顽强毅志和过硬军事素质克服了恐惧心理,与战友们充分发挥尖刀班的作用,毙敌俘敌多人,圆满完成了战术突击任务,受到团指通令嘉奖。 隨著战爭的推进,二连接到新的作战任务,主攻越北地区352高地。 当天晚上,鲁文刚和战友们按照指令潜伏到山脚下的树丛中。 夜半更深,阴森森的山林寂静得让人生畏,漆黑的夜色混合著湿闷的空气,压迫著每一名战士的大脑和神经。 公班长传令,要大家坐地休息,不许发出大的声响。 刚参军还没有3个月的四川新兵马小宝扯了下鲁文刚的衣袖,靠近他耳朵小声说:“鲁哥,战斗刚打响的时候,枪声炮声一片,你害怕吗?” “哪能不怕呢,可是一打起来,脑子就只想到军令和自己担负的任务,就会不顾一切,忘记了害怕,小宝,別紧张,有我在呢,衝锋的时候注意保持战术队形。” “鲁哥,有你在身边,我心里就踏实多啦,一定跟著你把那帮鬼子给消灭了!” “好,想家吗?” “想妈妈了,我还没来得及给家里写信呢。” “是啊,我也好几个月没给父母写信了,等打完仗一定休假去看看他们!” 鲁文刚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兜装著的那张“全家福”,眼帘里映出一家人的面庞和身影。 拂晓时分,公班长命令战士们做好战斗准备。 凌晨四时,三颗信號弹腾空而起,我炮兵部队对352高地驻守越军发起猛烈炮击,伴著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前方击起一片火海。 20分钟后炮击结束,战场恢復暂时平静,听到指挥员一声令下,一班率先向高地发起衝锋。 被炮火打得抬不起头的残余越军,躲在岩洞工事里举枪向外射击,进行火力封锁。 公班长带著鲁文刚、马小宝,组成一个战术小组,衝到敌方前侧,凭藉山体屏障,交叉射击掩护,用火箭筒摧毁了两个火力点。 在清剿第三个据点时,马小宝腿部突然中弹,倒地后暴露在敌军视线之內。 鲁文刚见状回头大喊一声:“班长,掩护我!” 接著一边举枪还击,一边飞奔到马小宝身边將他往一处岩石后头拖拽,在快进入那个天然掩体的霎那间,鲁文刚被敌军射来的两颗子弹击中胸膛,倒在了地上。 公班长迅速跑过来,把鲁文刚抱在怀中,大声喊著他的名字。 鲁文刚胸前伤口流淌的鲜血染红了军装,已经无法正常呼吸,眼睛里那大大的瞳孔凝视著班长,想说些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用手紧紧按在装著“全家福”照片的衣兜上,渐渐停止了心跳。 马小宝忍著伤痛,趴在鲁文刚身上,大声哭喊著:“鲁大哥,你是为了救我挨的枪子,你还这么年轻,连媳妇都没娶,不能走呀、不能走呀,呜呜……” 鲁文强妈妈听完公班长的讲述,擦了一把眼泪,忽然变得坚强起来。 当田主任他们把一等功和烈士证书、抚恤金交给她时,她把抚恤金婉言退了回去,一字一句地说:“文刚在战场上英勇牺牲、为国捐躯,是我们全家的光荣,他走了,我还有一个小儿子,长大了也要送到部队上,把文刚的遗志继承好,保家卫国,在所不惜!” 几个月后,李双江一首《再见吧,妈妈》唱遍大江南北、祖国各地,也让年少的鲁文强和姚永忠从歌曲中更加切身地感受到了母子情深、家国情怀。 他们每年到县烈士陵园扫墓的时候,都要驻足在鲁文刚烈士的墓碑前,献上一束洁白的菊,寄託家人和朋友们的无尽哀思,告慰这位远在天堂的哥哥。 第十二章 乡村探亲 姚永忠家有两位远房亲戚,都是母亲赵秀云的姨表兄,家住离县城20多里的小张庄。 大表哥叫张厚德,六十多岁,鹤髮童顏,脸上飘著长长的雪白鬍鬚,总是笑眯眯的模样;二表哥叫张明德,比老大小三岁,儿时害过天,留下一脸的麻坑,看上去有些嚇人。 县城逢集的时候,老哥俩常常借著赶集的机会来家里做客,每次都会带上一大袋炒生、大米膨化的小圆饼等孩子们爱吃的东西,很受姚永忠兄妹三人的欢迎,见了都亲切地称呼他们表大爷。 小张庄有八百多口人,因村民主要姓氏得名,张姓祖先是明朝早期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移而来,后人在这里世世代代生活了几百年。 秋月河自北向南从小张庄西侧流过,经骆马湖进入淮河,一路东流入海,相传为明正德朝名臣张廷阶所修。 张廷阶是本村张姓家族的先人,幼时丧父,家贫如洗,多靠母亲含薪如苦抚养。 他天资聪颖,自幼严守母训、发奋读书,虽歷经各种磨难,终乃考中进士,踏上仕途,官至御史大夫,做了很多利国利民的事情,后因刚正不阿、为官清廉,受到奸臣严嵩的妒嫉、排挤,愤而辞官还乡。 回乡后,为灌溉田地、根治水患,张廷阶变卖家產,带领当地老百姓兴修水利,用时五年开挖了一条六十多里长的河道,由於秋季竣工、状似弯月,遂被命名为秋月河,一直沿袭到后世。 秋月河是小张庄人的母亲河,靠她饮水、种粮、排涝,养育和庇护著全村男女老少。张厚德、张明德两家人沿河而居,承蒙了上天和祖先的恩赐,延续著这个家族的繁洐生息。 张明德长著一张麻脸,面貌丑陋,却和老伴育有三个如似玉的闺女,分別叫大贞、二贞和小贞,远村近邻没有不知晓的。 他头脑精明,不光能种好自留地,还经常做些小生意,挣了不少钱,日子过得很滋润,家境在十里八乡也数得著,唯一的心病是老伴没能为他生个儿子,总觉得在別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张厚德有四个儿子,日子过得比较窘迫,看到亲兄弟没人传后也很是著急,就想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打算把小儿子栓柱过继给他。 这件事说开后,正合张明德之意,很爽快地答应了。於是,两家选个吉日摆了一桌酒席,正式把事情定下来,公而告之,张明德明正言顺地有了个儿子,总算消除了一块心病。 芒种快到了,姚学庭、赵秀云夫妇俩利用周日带著儿子去小张庄走亲戚,姚永忠和弟弟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隨行。 不一会儿,出城来到乡间土路,穿梭於树荫之中,向路两边放眼望去,蓝天烈日下,一片片金黄色的麦浪隨风而动,宛若梵谷笔下的油画名作,令人心生震撼。 他们先来到张厚德家,大门敞了条缝,进院后发现人不在,就在堂屋门口放下两瓶麦乳精和两包桃酥,转身去了二表哥家。 张明德看到表妹一家人来串门,拉著老伴急忙迎了上去,热情招呼並故作嗔怪地说:“学庭、秀云来了,你看看,来就来吧,怎么还带东西,快进家坐坐。” 刚落座,又喊道:“孩他娘,快泡上茶,把那个西瓜切了。” 大人们在屋里喝茶啦呱,姚永忠兄弟俩走出来找了个荫凉地啃著西瓜。 这时,一个扎著两条又粗又黑髮辫的漂亮姑娘推门进来,衝著他俩用银铃般地声音说道:“两位小表弟,还认得俺吗?” 没等反应过来,又瞪著一双大眼睛逗笑道:“连小贞姐都不记得了?你们光屁股的时候还被俺还抱过呢,哈哈!” 姚永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轻轻叫了声:“小贞姐好。” 赵秀云看到小贞,忍不住夸讚道:“这才年把没见,你这孩子出落得更俊啦,真应了那句老话,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呢。” 张明德接上话茬:“好看有什么用,快二十了,还像个疯丫头,人家给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哪个条件都不赖,她就是不听话,一个都没去见,再这样下去,怕是以后找不到婆家嘍!” 小贞回嘴:“爹,我年龄又不大,干嘛那么著急,还当著表姑的面数落我,哼,就不听,我帮娘做饭去。” 天快过晌,小贞和她娘忙活起来,特意杀了一只家养的草鸡和一条从秋月河捕来餵著的鲤鱼,张罗了一桌丰盛的庄户菜。 张明德把表妹一家安顿到饭桌前,从酒罈里舀出一大勺白酒,倒在两个黑瓷碗里,顷刻散发出浓烈的酒香。 他摸了下麻脸,举著旱菸袋,开口说道:“我和学庭兄弟好长时间没喝酒了,今天一定要多喝几碗,喝足喝好!” 赵秀云急忙摆了摆手:“二哥,你知道他酒量不大,再说吃过饭还要带著孩子回城,不能多喝啊。” “还没开喝呢,表妹就护著他,放心好了,酒隨量饮。” 一碗酒下肚,张明德麻脸上泛起红晕,话匣子也打开了。“永忠、剑忠,看你们兄弟俩瘦得像高粱杆,看来在家吃得不怎么样,这炒鸡呀、燉鱼呀,既好吃又滋养,別住筷,多吃些!表妹,俺二姨身体还好吗?” “她今年虚岁七十五了,除了小脚走路不便外,身子板还挺硬棒,今天在家里照看玉玲呢。” “你们那三个孩子都是她带大的,真不容易啊。” “我和秀云都要上班,多亏孩子姥姥帮著照看,只是她老人家年纪越来越大,再过几年恐怕腿脚就迈不动了。” 喝著喝著,张明德渐渐萌生了一些醉意,又聊到了小贞,“你们表嫂生了仨闺女,老大、老二都老实听话,嫁得人家也好,各过各的小日子,不用爹娘操心,就是这个小贞难管。” “小贞不是挺好吗?” “在村里,和她一样大的姑娘,早就结婚生孩子了。她长得俊,很多人家来提亲说媒,都被她一口回绝,连我的面子也不给。前几天,人家刚刚介绍了个在城里一家单位上班的小伙子,亦工亦农,过两年就能转正式工,多好啊,结果她又给推辞了。” “是不是有中意的人了?” “她看起来风风火火、泼泼辣辣的,其实心思细著哩,心气也高,毕竟在初中念过两年书,就是有中意的,也不和俺们说,唉……” 张明德看似有点醉態,实际上头脑还算清醒,没有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他急著想把小贞嫁出去,是有自己的盘算。 大哥过继给他的儿子栓柱,出了这个月就满二十九周岁,还没找到媳妇,又成了一块心病。 栓柱吃苦耐劳,心地善良,但是个子矮,长得又老相,还不善言辞,特別是见了大姑娘、小媳妇就紧张,脸红脖子粗,连话都说不成句,自然没有哪个女人相得中他。 眼看栓柱要打光棍,生子传后的美梦无法成真,张明德心急如焚,天天琢磨这件事。 他思前想后,悟出一番道理:在农村,女方找对象,一看家境,二看人品,三看长相,男方只要有钱,就不愁娶不到媳妇,哪怕用钱从外地买个媳妇。 转念又一想,自己这些年虽然攒下不少钱,但是娶儿媳要盖新房、置办一些物件,最重要的是要给女方家一大笔彩礼,这个帐不好算呀。 他想来想去,就打了女儿小贞的算盘,这闺女论相貌和身材在方圆几十里地也难找,嫁个殷实人家根本不成问题,这样就亏不了彩礼钱,说不定还能大赚一笔。 所以,张明德就押上小贞这个宝,急於把她嫁出去。哪知小贞有自己的想法,对谈婚论嫁一事总是不急不忙,这才惹恼了张明德。 酒足饭饱又閒聊了一会儿,天已不早,张明德微微打著踉蹌,把表妹一家送到村头通往秋月河堤岸的大路上,在落日余暉中不停地摆手告別。 第十三章 秋月河畔 到了小麦开镰的时候,小张庄生產大队长张顺德按照公社要求召开社员大会,动员男女老少抓紧利用难得的好天气抢收。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放亮,社员们就赶到队里的麦地集合,张顺义安排六个小队长作了简单分工后,就带领大家踏著露水割起了一望无际的麦子。 在那个还没有摆脱落后农耕的歷史时期,几千亩成熟的小麦全靠人工收割,社员们麦收期间记的工分最高,可以多分一些粮食。 烈日暴晒下,男女劳力们低头弯腰,汗流浹背,齐刷刷地挥舞手中的镰刀,割倒一片又一片金灿灿的麦子。 小贞戴了一顶草帽,上身穿著白底点缀浅红色碎的长袖衬衣,著一条深蓝色长裤,脚穿一双黑色步鞋,加上高挑的个头,在麦田人群中分外醒目。 她年龄不大,干起农活来却像个老手,收割、打腰、捆麦,动作嫻熟,乾脆利落,又快又好,逐渐把一些壮劳力甩到了身后。 这个姑娘好像受到大自然的眷顾,別人被太阳晒了皮肤会变黑,而她晒了之后肤色白里透红,显得愈加俊俏,吸引著年轻后生们的眼球。 到了中午头,张顺德下令休息,累得直不起腰的人们一屁股坐到地上,放鬆了四肢。 喘息一会后,大家纷纷越过田间路,来到秋月河边把手和脸洗了一把,聚集在杨柳树荫下,吃著各自带来的煎饼卷咸菜,用凉白开解渴消暑。 邻居家王大婶边吃边夸小贞:“你这孩子干活真利索,比那些大老爷们强多了!” 小贞调皮地眨了眨眼:“婶儿,古有木兰,今有张小贞,谁说女子不如男……”引得大伙一阵大笑。 “小贞,你又好看又能干,谁要能娶你,那真是祖上积了八辈子德。” “王婶,咱村的小伙,光眼馋想吃天鹅肉,照我看,没一个能配得上小贞,你可要让城里那些亲戚给她物色个好后生,最起码是吃国库粮的,呵呵” 吃过午饭,人们看著刺眼的太阳,又热又累的疲劳感更强了,都躲在树荫里不愿下地割麦。 张顺德走到小贞身边,大声说道:“都说你这妮子唱歌好听,给大家唱几首歌解解乏吧,听完就都下地干活,谁也不许偷懒!” 小贞大大方方地回答:“好的,大叔,那我就唱。” 她清了下嗓,先唱了一首《我们的田野》。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优美动听的歌声响彻在田间地头,匯入汨汨流淌的秋月河,为酷热难耐的人们带来了些许清凉,博得阵阵掌声。 她又接著演唱了电影《小》的插曲《妹妹找哥泪流》,如泣如诉的歌声叩击著每个人的心弦。 一位看过电影的年轻小伙脱口而出:“小贞长得真像陈冲啊,这么漂亮!” 另一位小伙隨声附和道:“她比陈冲还俊呢,是咱们公社的一枝!” 小贞的歌声为人们带来了无尽的力量,听完后大家又投入到紧张的麦收劳作,在炎炎夏日下不断地向前推进。 太阳快要落山了,社员们从清早干到傍晚,割了接近一半的麦子。 小贞趁收工的机会,把几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和媳妇偷偷叫到一旁,约她们晚上九点到秋月河洗澡。 秋月河在小张庄西头拐了一个弯,水流平稳,河底平坦多沙,河水不深还很清澈。 每到酷夏,男人们都到这里洗澡,等最后一拨洗完离开,女人们才在夜色中相拥而来,互相站岗放哨,进入河中洗掉身上的汗水和污垢。 圆圆的月亮慢慢爬上天空,在大地上撒下一层银色月光。一丝夜风掠过,秋月河边的芦苇轻轻摇动著枝叶,在河面上盪起婆娑的剪影。 小贞和六个女子抱著脸盆相约而至,一片欢声笑语打破了河边的寧静。 看到春要穿著裤衩和褂头下水,被小贞一把拦住,哈哈笑道:“今晚谁也不能穿著衣服下去洗,都要脱光了,从春开始!” 春难为情地说:“这又不是澡堂子,在大月亮地脱得光溜溜的,多不好意思呀。” 胖嫂大兰揶揄道:“娃都生过了,身子没给你男人看过呀,在俺们面前还假装正经,来,给她脱了。” 其他几个人哄堂大笑起来,一起把春的衣服扒个乾净,惊得她嗷嗷直叫。 小贞也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头长长的秀髮披落在窄窄的肩膀上,那修长苗条、凹凸有致的胴体,在皎洁月光下熠熠生辉,美得让人窒息,惊呆了几个女子。 她在眾人的感嘆中,优雅地步入河水中,侧身向前方游去,像一条美丽的人鱼。 她们头顶朗月繁星,在水里尽情嬉闹,释放著自由的天性,洗去了一身的炎热和疲惫。 回到家,小贞躺在床上,透过纹帐看著窗外的月色,脑海里老是浮现一个人的身影,难以入眠。 她下床点起煤油灯,又从枕下拿出那封读了很多遍的信看起来,一行行熟悉的笔跡如同写在自己的心里。 来信是郭晓刚写的,家住邻村南沟崖,是小贞的初中同学,一年前考上了东方工业大学。 他俩上学的时候经常结伴而行,秋月河堤上曾留下一串串难忘的足跡,朝夕相处中產生了朦朧的感情,但都默默埋藏在心中。 初中毕业那天傍晚,两人迎著晚霞走在回家路上,想到以后不能再同窗共读,不禁流露出淡淡的忧伤,都想彼此表白却欲言又止。 徘徊在秋月河畔,直到快告別分手的时候,郭晓刚终於鼓足勇气,一把握住小贞的手,含情脉脉地说:“我喜欢你!” 小贞的心一下子怦怦直跳,羞涩地回了句“嗯,我知道。” “我如果考上高中,要到县城读书,以后见面机会就少了。” “那你別忘了我。” “我会给你写信,等我考上大学,毕业了就来娶你!” 小贞深情地望著郭晓刚:“我等你。” 从那以后,两人就鸿雁传书,互诉衷情。面对父母的逼婚,小贞没有透露实情,只是刻意地抵制著。 想到晓刚快放暑假、又能相见,小贞脸上禁不住露出笑意和欣慰,忘却了一天的疲劳,在甜蜜的回忆中入睡。 第十四章 暑期习武 不久,小贞又收到晓刚给她寄的一封信。晓刚在信里表达了对她的思念之情,同时又遗憾地告诉她,由於参加了系里组织的社会考察,无法按时回家相见。 小贞看完信,心里充满了失落,只好继续期盼著重逢的时日。 东方红小学的暑假也如期而至,学校给学生们布置了一项勤工俭学活动,开学后要把任务完成情况连同作业一起上交。 姚永忠父母考虑再三,决定把他送到小张庄二表大张明德家过上一段时间。 当姚永忠来到村庄的时候,农忙已经过去,田野里长满了绿油油的水稻秧苗,人们也恢復了先前慢节奏的生活。 前几天,张明德和栓柱从附近捕捞户手里收购了一批黄鱔,用竹笼装在两辆旧自行车后座上,骑行几百里贩运到扬州,来回要十天时间。 张明德从事这个行当好多年了,凭著精明的头脑,根据时节,从两地一来一往贩些紧俏东西卖,赚取中间的差价。 本地盛產一种狼牙草,经过晒制、水洗、蒸熏等工序,长长的草叶及叶鞘变成耀眼的黄白色,增强了韧性和拉力,是编制工艺品的好材料。 小贞和母亲待在家里,用狼牙草编织各式各样的草帽,编好后,县工艺美术厂会来人收,最终出口到东欧一些国家。 屋子里的狼牙草散发出淡淡清香,姚永忠拿起小板凳坐在旁边,好奇地看著小贞巧手如飞般的编织。 小贞冲他莞尔一笑:“永忠,过来,姐教你怎么编。” 姚永忠往前凑了凑:“姐,这好学吗?” “弟弟这么聪明,保证一学就会。”说罢,小贞做起了示范:“这是平纹织法,相对简单一点。” 看到姚永忠略显笨拙的样子,小贞忍不住攥起他的小手指教,他却像过电一样把手缩了回去,脸上露出羞涩。 小贞轻轻扇了下他的手背,笑骂道:“看你这孩子,人小鬼大,我是你姐,碰下手都不行,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姚永忠尷尬地笑了一下,乖乖地把手伸给小珍姐,让她手把手教了起来,没用几次就已学会。 小贞一边熟练地编著,一边笑著问:“弟,喜欢练武吗?就是打拳……”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喜欢!” “那今晚我带你去学拳,不许叫累叫苦噢。” “嗯” 小张庄人自古有崇文尚武的传统,近代曾出过一位武术名家张峰岳。 相传他自幼习武,十三岁出家嵩山少林寺学练功夫,二十岁还俗后,又云游各地拜师学艺,精研太极、形意、八卦等拳术,內外兼修,技法精湛,尤其擅长腿法,江湖人称“神腿张”。 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参加了南京国术馆举办的擂台比武,一路击败各方武林高手,夺得头榜,被聘为高级教官,长期以教授武术为生。 解放后,隨著年纪越来越大,张峰岳思乡心切,逐渐萌生叶落归根之意,后来不顾亲朋好友相劝,毅然告別城市繁华生活,回乡定居。 余生之年,他极力弘扬传统武学文化,广授门徒,在当地兴起习武之风,经久不衰。 吃过晚饭,天还很亮,小贞领著永忠来到村东头练武场。一些孩子早已开始练功,按照师傅的口令很整齐地进行正踢、侧踢、里外摆腿,基本功非常扎实。 小贞把永忠带到一个壮汉跟前,大声说:“刚子哥,这是我表弟,从城里来的,不会拳,你好好教教他!” 刚子用双手拍了拍永忠的肩膀:“这小子身体瘦弱些,不够壮实,没学过的话,还要从头开始,把基础打牢!” “那你就把这个小徒弟带好唄,呵呵” “好哩!” 在刚子演示下,永忠学著压腿、扎马步,不一会就感觉又疼又累,只好咬著牙坚持。 小贞身穿洗得有点掉色的粉红色运动衣,做了一些热身运动,下下腰、踢踢腿,活动开之后,先来了个朝天蹬,又来了个下叉“一字马”,贏得一片喝采声。 刚子向小贞树了个大姆指,夸奖道:“还是你的功底厚实,给大傢伙再练上一套吧。” 小贞未作推辞,欣然接受,双手抱拳说道:“那我就表演一套少林梅拳,献丑啦。” 话音刚落,小贞就从起势开始打起,时尔白鹤亮翅,时尔金鸡独立,前冲后打,闪展腾挪,舒展大方,飘逸洒脱,好似朵朵红梅飞来舞去。 这套拳法看似架子,实则技击性很强,一招一式兼顾攻防,暗藏杀机。 一套拳打下来,看得大家眼繚乱,叫好声不断。 中间休息的时候,永忠悄悄问小贞:“姐,你那套梅拳打得真好,怎么学的?” 小贞答道:“小时候,我和你栓柱哥一起拜庄上一位老拳师为师学的,他是张峰岳祖师爷的大徒弟,功夫可厉害啦,要求也严,学的时候挨了不少骂呢。” 永忠有点怀疑:“栓柱哥?他会拳吗?” 小贞笑著用指头弹了他一下头:“你別看栓柱哥矮小精瘦,他可是练了一手好拳法,师傅还特意教了他铁沙掌、金钟罩功夫,真要打架的话,两、三个人近不了身。” 小贞帮著永忠压腿、校正马步姿势,对他说道:“师傅以前经常教育我们,练武一是为了强身健体,二是为了防身自卫,一定要讲武德,绝不能依仗自己的功夫,好勇斗狠做坏事!” 永忠回答:“姐,我记著你的话呢。” “弟弟是个好孩子,肯定不会乱来的!” 天色渐暗,刚子点起汽灯,带著大家继续操练,场上一派龙腾虎跃的景象。 这时,小贞娘寻声找了过来,焦急地说:“贞儿,你爹和你哥出事了,快回去,顺德叔在家等著呢!” 小贞整理了一下头髮说:“娘,你先別著急,咱们这就回家。” 说著就拉起永忠的手,急匆匆地往家赶去。 第十五章 街头纷爭 三人回到家门口时,张顺德正在院外背著双手来回踱步,嘴里叼著一根燃到大半截的菸捲。 小贞急切地问:“叔,我爹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张顺德把菸头扔到地上用脚撵灭,用力咳嗽了一声,说道:“公社安排王文书通知这事的,说是今天下午明德哥和栓柱在县城街头摆摊,和城关工商所一伙人发生口角,动起手来,伤到一个副所长,两人被派出所抓走关了起来,听候处理,让告诉家里人。” 小贞面露疑色:“我哥那么老实厚道,不会主动伤人,肯定是被坏人欺负,他们先动的手!” 张顺德打断她的话:“我们还没把事弄清楚,先別下结论嘛,现在要紧的是怎么处理好,把人能放出来。” 小贞娘急得哭喊起来:“他们爷俩出门在外贩点东西,风里来雨里去,劳累了十多天,这又被关进去,不知挨打了吗,遭得什么罪呀?” 小贞劝说道:“娘,別哭,哭也没有用。”又问张顺德:“叔,您说这事该怎么办?” 张顺德又点燃一根菸捲,长吸一口后说道:“小珍,俗话说,熟人好办事,你表姑秀云在城里认识很多人,说不定和派出所、工商所的人都熟,可以先去找她,请她帮著说和说和。” 小贞应道:“叔说得对,那我现在就去!” 娘和张顺德劝她明天一早再去,她却不顾他们的阻拦,执意当晚去表姑家。 她向春借了一辆大金鹿自行车,简单收拾一下,和娘打了声招呼,就骑上车带著永忠,在苍茫夜色中向县城疾驰而去。 秋月河堤上的土路坑凹不平,永忠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被顛得有些不適。 小贞边骑边问:“弟,这段路不好,硌得慌吗?” 永忠双手抓著座子说:“有点硌人,还好,我能坚持。” “那我骑稳点,忍一会吧,过了这段就快到好路了。” “姐,没事。” 当小贞骑车踏上连接县城的柏油路时,永忠感到一阵倦意,头猛地向前碰到她的后背。 小贞用单手摸了一下后边的永忠,大声说道:“弟,打磕睡啦,小心点!睏了,你就搂住我的腰,別掉下来。” 说著,分別把永忠的两只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腰间。 他坐在车上,搂著小贞姐那纤细的腰肢,把脸贴在她后背上,迷迷瞪瞪地半睡著,好像一个躺在妈妈温暖怀抱里入眠的婴孩。 小贞骑行了一个多小时,终於在十一点左右赶到表姑家。深夜敲门声惊醒了赵秀云和姚学庭夫妇俩,看到来客竟然是是小贞和永忠,惊诧之余,急忙把两人拉进家中。 小贞喝了一碗凉开水后,简单介绍了事情原委,请求他们帮忙。 赵秀云安慰道:“贞儿,你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人,把事情处理好,早点休息吧。” 小贞不好意思地说:“表姑,这么晚来打扰,真是过意不去。” 赵秀云让她別见外,接著安顿好睡铺,大家分头去休息。 第二天吃过早饭,赵秀云带上小贞,去城关派出所找所长戚大斌。戚所长的妻子曾经在县麵粉厂工作过一段时间,两口子和赵秀云都比较熟。 派出所里嘈嘈杂杂,一片繁忙紧张的景象。 看到赵秀云来了,戚大斌放下手头工作,主动起座,热情打著招呼:“赵大姐,好长时间没见,哪阵风把您吹来了?请坐、请坐!” 赵秀云寒暄著:“大斌兄弟,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棘手的事情需要麻烦你呢。” 戚大斌沏了杯茶端给赵秀云:“有事,大姐儘管吩咐,只要能办的,我尽最大努力办好。” 赵秀云向他简要说明来意,戚大斌马上对起號来,根据昨天录的口供,讲述了整个事情经过。 六天前,张明德和栓柱骑车抵达扬州城,寻到一处鱼市,把几十斤黄鱔卖给一位商贩,赚了六十元钱。 爷俩在附近找了家小吃店,美滋滋地搓上一顿。 吃饱喝足推车走在小街上,忽然眼前一亮,看到路边有不少摊贩在卖大菱角,那牛角状果实,水灵灵的,新鲜诱人。 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贩些大菱角回去再赚一笔。 张明德用他那精明的算计和如簧的巧舌,与摊贩来回討价还价,最终以一斤两毛的价格买了七十多斤。 张明德和栓柱返回县里,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县城,找到一个繁华路段,靠边摆摊卖起大菱角。生意还不错,半天多时间卖了三十来斤。 正当他们忙著给顾客过秤时,来了三个穿制服的男人,浑身散发著酒气。其中一个头儿用脚踢了下摊子,阴阳怪气地喝斥:“你们从哪儿来的,谁让在这儿摆摊的?” 张明德见状不好,急忙上前打圆场:“这位领导,俺们是乡下的,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您多多包涵。” 那人追问到:“你们卖的这玩意儿是从哪里贩过来的?” 张明德赶紧答道:“我们从扬州那边贩回来卖,想挣个辛苦钱。”接著从衣兜里掏出盒烟,递上几根烟,却被那个头儿一抬手打掉。 又听这人说道:“小王、小黄,你们说这事咋办呢?”其余两人点头哈腰奉承道:“丁所长,我们听您的,您说咋办就办!” 丁所长打了个酒嗝,下令:“这就是典型的投机倒把,还妨碍市容市貌,把摊上这些东西全部给没收了!” 张明德想靠前理论,被他们一把推倒在地上,栓柱急忙將其扶起来。 看到剩下的大菱角要被抢走,栓柱又衝上前阻拦,那三人对他一阵拳打脚踢,情急之下,他用手抓住丁所长胳膊一发力,將其摔了出去,额头碰到电线桿上流出了血。 这才惊动派出所,把张明德和栓柱抓了起来。 听完戚大斌的敘述,赵秀云和小贞既气愤又担心。气愤的是那三个人鱼肉乡里、欺压百姓,担心的是丁所长掛了彩,会藉此施压,以泄私愤,对张明德爷俩不利。 第十六章 冤家路窄 赵秀云脸上露出著急的样子,问道:“兄弟,这件事你们想怎么处理?” 戚大斌往门口瞅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大姐,实不相瞒,丁老二,也就是那个城关工商所副所长,打人推搡中碰破点皮,並不严重,按说由我们处理就行,可是人家给打过招呼,这事儿就大了!” “大斌,那你说该怎么办?” “老丁本身人品就不怎么样,再加上他还有个『母夜叉』老婆,是有名的『护犊子』,对几个儿子娇生惯养,放任自流,使得他们孽生不少顽劣的品性,也弄臭了自家的名声。” “我想,他们一定咽不下这口气,会公报私仇的,大斌兄弟,你可要给我们想想办法!” “大姐,我们这个小县城是人情社会,若想不吃亏,就要动用各种关係……” “大斌,你就直说吧。” “我觉得,你们老厂长韦远山是个老革命,在县里任过要职,公道正派,德高望重,与李玉堂、丁其善这些干部也比较熟。您可以托他出面协调这件事,估计没什么问题。” “韦厂长是老领导,对我关照培养很多,人可好啦,我去找他,他不会推辞的。大斌兄弟,感谢你给我支招,改天和老姚请你喝酒。你忙吧,那我们就回去啦。” “大姐,咱们之间別客气,你们慢走啊。” 从城关派出所出来后,赵秀云让小贞先回小张庄,自己径直去了韦远山家。不出所料,老厂长爽快答应她的托办请求,准备下午去找李玉堂。 韦远山回来后告诉赵秀云,说老李已做好丁其善父子的工作,不再追究投机倒把的事。最后,又嘱咐她明天去丁其善家坐坐表示谢意。 第二天晚上,赵秀云手提一扎六瓶西凤酒和两条大前门香菸,来到丁其善家门口。 敲了几下门,引来院內一阵狗叫,接著,传来一个女人粗哑的声音:“谁呀?” 赵秀云柔声回答:“您是嫂子吧,我是麵粉厂小赵,韦远山老爷子让我来拜访的。” 那个女人顺著门缝看了一眼,嘴里不耐烦地嘟囔著:“这么晚来,等一下,我去问问老丁。” 过了一会儿,一副矮胖身材的丁其善老婆返回来,打开两扇门,把赵秀云领进家。 丁其善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听著收音机播放的京剧,赵秀云谦恭地与他打了个招呼。 他並未起身,右手指向一边的椅子,面无表情地说:“小赵,坐。” 赵秀云把礼品放下,坐到椅子上,面带歉意地说:“实在对不起,我表哥表侄不明事理,犯了那么大的错,还伤到孩子,我替他们给您和嫂子赔礼道歉,请多多担待。” 丁其善老婆抢先插嘴:“我们家银宝从小到大没吃过亏,结果被两个乡巴佬欺负到头上,还受了伤,这笔帐得好好算!” 赵秀云又急忙赔不是:“对不起嫂子,您大人有大量啊……” 丁其善慢条斯理地说道:“小赵,本来这件事情性质很严重,应该公事公办,那样的话,这爷俩要蹲监狱的!” “是啊,还请您高抬贵手。” “小赵啊,他们既然是你的亲戚,你又请韦老出面说情,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赵秀云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装著现金的信封,放到茶几上,说道:“那太谢谢您了,这点心意还请收下。” 丁其善摆了摆手:“小赵,你这就见外了嘛。” 丁其善老婆上前拿起信封,脸上露出一点笑模样:“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误会啊,我就替老丁笑纳了。” “嫂子,应该的,烦请您费心……” 丁其善用手指轻敲著沙发扶手,应诺道:“小赵,你放心吧,这个事我给处理好!” 赵秀云又感谢了一番,起身告辞。 过了两天,张明德被放出来,栓柱还要再被拘留一周,这起纷爭总算得以了结。 暑假快结束了,小贞终於等来郭晓刚的来信,信中约她后天上午九点在秋月河堤见面。这个女孩的內心如同河水般泛起微澜,开满娇艷欲滴的荷。 夏末的秋月河景色格外秀美,河堤上芳草萋萋、绿树成荫。小贞和郭晓刚经过半年多的分离,又在这熟悉的地方重逢。 由於河堤上不时有行人穿过,他们只好克制住內心的衝动,含蓄地表达各自的思念。 郭晓刚讲了好多校园里的故事和大城市一些新奇事物,还滔滔不绝聊起国际国內大事。小贞听得似懂非懂,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羡慕。 临分別的时候,郭晓刚望著小贞故作神秘地说:“我送你一样礼物,你猜是什么?” 小贞摇头娇嗔说道:“人家猜不中嘛。” 郭晓刚把攥紧的拳头在小贞面前突然鬆开,原来是两张电影票。 “今晚县电影院放日本片《追捕》,票是我通过二姨夫好不容易买到的,晚上六点放映,下午我骑车带你去看。” “太好了,我还没看过日本电影呢,那我下午四点在这儿等你。” 郭晓刚和小贞来到电影院,里面早已坐满观眾,连中间过道上也挤了不少人。 电影在人声嘈杂中放映,两人紧挨在一起,欣赏著银幕上惊险曲折、美丽浪漫的故事情节。 当真由美骑马救杜丘的画面出现时,全场响彻著“啦呀啦”的低沉歌声,深深打动了小贞。她不由自主地握紧郭晓刚的手,把头靠在身边这个心爱男人的肩膀上。 电影散场后,两人还意犹味尽,互相议论著,跟隨观眾们走出影院。 郭晓刚去自行车存放处取车,让小贞先到南边巷道口等他。 小贞刚到巷道口路灯底下,迎面来了四个留著长发、穿著港衫和喇叭裤、吸著烟的年轻男子,看上去就不像好人。 她本想躲到一边,那几个人却突然挡住去路。 其中一个瘦高个用两根手指吹了声长长的“流氓哨”,嘻皮笑脸地对小贞说:“这位妹妹,长得好漂亮呀,和三哥交个朋友吧?” 小贞把头一扭,没有理会,想走开,又被他挡住。 “怎么,你这妞儿不给三哥面子?”那人说完,就要对小贞动手动脚。 这时,郭晓刚推车赶过来,大喊一声:“住手,你们怎么耍流氓?” 瘦高个上去一脚踹倒郭晓刚,恨恨地骂道:“你是谁呀,敢坏老子的好事!” 四个人围了上来,小贞连忙过去护著晓刚。 这时,瘦高个指著他俩,叫囂道:“在县城还没有我丁三搞不定的女人,把这小子给我使劲打!” 小贞听到“丁三”这个名字,顿时联想起戚大斌所长提到的那个丁家痞子,不禁怒火中烧,攥紧了拳头…… 第十七章 因缘际会 丁三正是丁其善的小儿子,在一家县属企业工作,却不好好上班,吊儿郎当,游手好閒,网罗一帮小混混,经常干一些欺男霸女的齷齪事情。 面对三个人的围攻,小贞立马挡在郭晓刚前面。 冲在最前边的那个傢伙一拳打来,小贞用左臂往外格挡,右拳对著面门来了一个封眼捶,打得他捂著眼睛发出一声惨叫。 后边两个傢伙见势不妙,对小贞发起夹攻。小贞外拨內挡,向左后方踢出鸳鸯脚,正中那人襠部,又借势上步,对另一人使了一招双峰贯耳,使得两人顿时失去还手之力。 丁三见状恼羞成怒,拔出一把弹簧刀,狠命向小贞刺去。她急忙侧身躲闪,顺势抓住他的手腕,用了反关节擒拿手,把刀打掉。丁三退后还想攻击,被她一记高鞭腿踢到下巴,瞬间倒地休克。 小贞转身向惊魂未定的郭晓刚喊道:“走!”两人飞身上车,急速驶离现场。 “晓刚,先去趟表姑家,我去和她说一下。” “好的,小贞。这事儿太惊险了,多亏你出手!” “我以前和小流氓打过几次架,还没输过呢,把你嚇著了吧。” 没过十分钟,他们到了赵秀云的家门口,小贞让郭晓刚在外面等著,自己敲门进家。 姚永忠看到表姐来了,高兴地迎上前去,小贞亲切地摸了一下他的头,把刚刚发生的一幕讲给赵秀云夫妇俩。 “这个丁三和他哥一样,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真是该打!” “我也没想到这么巧,和丁家又扯上了,就是有点担心,怕给你们惹麻烦。” “贞儿別怕,今天晚上是偶遇,那几个东西认不清人,不会有事的,再说,给他们个教训也好,或许以后能收敛点儿,少祸害百姓。” “表姑,有您的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那我回去。”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都九点啦,路上不大安全,在这儿住下吧?” “不了,有同学送我,请你们放心。” 郭晓刚带著小贞来到村头,已是深夜时分,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听得到两个人的心跳。 郭晓刚停车告別:“小贞,你回家吧。” 即將分別之际,小贞犹豫了一下,猛然扑向郭晓刚的怀抱。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肌肤相亲,享受著初吻的激情…… 相聚相守的时光总是太短暂,星空中传来夜鶯的鸣叫声,打破了这对恋人的缠绵。 两人相约下次见面时间,按捺住依依不捨的繾綣之情,挥手作別。 当小贞到家的时候,张明德听到动静,披著对襟褂走出房门。 他看到躡手躡脚的小贞,厉声喝斥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嫩晚才回家?” 小贞稳了稳情绪,娇声说道:“爹,我看完电影又去了趟表姑家,就回来得晚点儿。对我,您还不放心吗?” “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以后不许这样,赶紧睡去吧!” 小贞吐了下舌头:“知道了,听您老人家的。” 栓柱从拘留所回到家后,张明德又张罗著给他找媳妇。 这天,远近闻名的媒婆杨兰俏如约而至,上门和张明德老两口商量说媒的事。 “老张哥,你们托俺给栓柱说媳妇,介绍了那么多,就是不成,真难坏俺啦。” “大妹子,你看还有合適的吗?” “河西的姜圩子村倒是有一个,恐怕你们不一定中意。” “人家能中意咱就不错啦,快说说看。” “这个女子姓姜,叫冬苹,长相还算凑乎,脾气好,能干活,只是年龄比栓柱大个四、五岁。” “就栓柱这条件,大几岁也没关係。” “你们听俺说,姜冬苹可结过婚,她男人去年得了场重病死啦。” 张明德摇了摇头:“她是个寡妇啊!” 杨兰俏接著话把:“老哥,现在农村男多女少,就栓柱这样的,寡妇也不好找。” 老两口沉默了一会,又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她有孩子吗?” “她和那个男人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闺女、九岁,小的是个男孩、六岁。” “那负担不是太重吗?” “如果她再嫁,婆家会把男孩留下。和栓柱结了婚,还能给你们生个大胖孙子呢,怎么样?” “这倒也是,这样吧,容俺们和栓柱再商量商量。” “那你们快点啊,女方还等著回信。” “行,大妹子,別忘了给小贞找个好婆家。” “这丫头眼眶子高,不大好介绍,俺多留意点儿!” 把杨兰俏送走后,张明德点著旱菸,深深吸了一口,反覆琢磨起来。 想到要给儿子娶个寡妇,他虽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总不能老是这样耗下去,让栓柱打了光棍,抱不上孙子。 看到小贞来了,张明德內心忍不住生起一股无明火,嘴上嘮叨起来。 “小贞,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啦,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对象,不是推就是拖,难道不为爹娘考虑吗?” 小贞看到爹阴沉的脸色,这次没有反驳,只是低著头不吭声。 正当这尷尬关头,从外边干活回来的栓柱吸引了张明德的注意力,从而解了小贞的围。 小贞趁机溜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回味著爹刚才对自己说过的话,禁不住浮想联翩。 她这些天一直沉浸在热恋的兴奋之中,难得这样冷静下来思考一番。 晓刚是一名大学生,社会上称之为天之娇子,毕业后会有大好前程和很高的地位。而自己虽然长得漂亮,但毕竟才初中毕业,一个普通的农家女而已。 两人之间存在这么巨大的鸿沟。现在被恋爱冲昏了头脑,將来还能一直延续这份激情吗?无情的现实会將他们分开吗? 想到这儿,小贞一阵心烦意乱,索性不再深思下去。 张明德老两口把杨兰俏来介绍对象的事儿告诉了栓柱,並特意问他在不在意人家是寡妇还有孩子。 栓柱只是咧著嘴憨笑,不停地说:“行,行,俺没意见……” 张明德笑骂道:“这傻孩子,长个猪脑子,让你倒插门都愿意!” 栓柱依旧嘿嘿笑著,心里期待著和那个女人相亲。 “孩他娘,我去找杨兰俏了啊,和她定一下见面的时间。” 第十八章 却上心头 在杨兰俏的操持下,姜冬苹终於答应与栓柱见面,这让张明德老两口心里的一块石头暂时落了地。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郭晓刚开学的日子,小贞和他又一次来到秋月河畔约会。 此刻,阴霾的天空下著小雨,在河面溅起无数个水,掩映於层层迷雾里。 河堤之上,两人撑伞漫步雨中,心儿如同垂柳细长的枝条隨风摇曳。 “小贞,明天我就要回校报到了,真不想离开你。” “这一去,半年见不著面,我也捨不得你走。” “好在我们能通信,见字如见面。” “是啊,盼著你给我写信呢。晓刚,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有话可从来不会藏著掖著,说吧。” “这几天,老是考虑我们的將来,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再过几年,你就要大学毕业,也许会留在大城市工作,而我仍在这小乡村里干农活,这种悬殊也太大了吧……” “那又怎样?” “到那时,怕你会嫌弃我。” “小贞,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怎么会嫌弃你呢。” “我哪能不知道,可是,你顶得住家庭和社会的压力吗?” “我要为自己活著,非你莫娶,不会做妄恩负义陈世美的,我发誓……” “不许发誓,我相信你!不说这些话了。明天我送你去车站吧。” “天气不好,你別送了。” “不,我一定要送。” 返程时间到了,天刚放亮,小贞和郭晓刚就冒著濛濛细雨赶往汽车站。 在即將上车的时候,郭晓刚把一个日记本交给小贞,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 小贞隔著模糊的车窗,招手告別,目送车辆缓缓驶向前方,消失在漫天飞雨中。 她返身回到车站大厅,悄然打开日记本,看到上面用俊逸的行书,抄写了舒婷的诗歌《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象攀援的凌霄,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com】 ……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小贞看到这熟悉的字跡、感人的诗句,心灵受到震动,眼眸中也闪烁著泪光。 儘管掩饰得很深,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关於她和郭晓刚相好的风言风语,还是传到张明德耳朵里。 想到小贞瞒著家人这么长时间与那个臭小子谈恋爱,他非常懊恼,气不打一处来,想藉机教训开导她。 “小贞,你这段时间老是心神不定往外跑,怎么回事呢?” “挺正常呀,不忙了,有时出去找同学玩。” “正常?正常,怎么咱庄里有你的传言?” 小贞猛地一惊,知道她和晓刚的事情被別人发现了,便故作镇定地说:“我有什么好传的,您別听那些吃饱了撑著的閒人瞎嚼舌头根子。” 张明德直接点破:“你还嘴硬,人家经常看到你和一个男的在河堤上溜达,是不是有这事儿?” 小贞看到瞒不住,就坦言道:“爹,有这事儿,那是我初中同学郭晓刚。” “你们是不是好上了?” “爹,实不相瞒,我们俩在上初中时就互有好感,毕业后慢慢好上的。” “你真不听话,这样的事情能自作主张吗?” “爹,您还是老脑筋,只要男女双方情投意合、你情我愿,其他人没什么好说的。” “你难道连爹娘的话也不听?” “我是说,在找对象这件事上,你们能多想想我的感受。” “那个小子现在干什么?” “在中海市上大学。” 张明德沉默下来,考虑了一会儿,问道:“一个是大学生,一个在农村打庄户,这也太不般配啦,不怕他把你给甩了?” 小贞直摇头:“晓刚对我好著呢,肯定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您和娘不用担心!” “俺们能不担心吗?要是他以后变卦,你一个姑娘家可耽误不起这几年的时间啊!” “爹,我心里有数呢。” “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这孩子还年轻,想得太简单。俺丑话说在前头,你以后要是吃了亏,可別怪爹娘没提醒!” “爹,我会对自己负责的。” 小贞虽然嘴上硬扛,但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既有对郭晓刚的思恋和信任,也有对两人未来的迷茫和隱忧。 没过几天,赵秀云托人给张明德捎口信,说是麵粉厂最近要招一批临时工,小贞基本符合条件,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先报上名,再做做工作,爭取能够录用。 张明德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和小贞一说,父女俩不谋而合。 小贞匆忙赶往县城,请表姑帮自己报名。 麵粉厂招临时工名额有限,竞爭十分激烈。赵秀云是厂工会主席,凭藉资歷和威望,经过一番周旋,让小贞在眾多人选中脱颖而出,拿到进入企业工作的入场券。 在改革开放初期,城乡之间、工农之间存在天壤之別,农村无数男女青年不甘现状,作出人生的抗爭,却总是难以摆脱命运的束缚,不得不在宿命的轨道上蹣跚而行。 小贞被录用为临时工,工资和各方面待遇比正式工差了很多,也隨时可能丟掉饭碗,即便如此,她依然心满意足,感觉自己受到幸运女神的青睞,得到一次改变人生命运的机会。 当她第一次穿上工作服,由內而外散发出非凡脱俗的气质,在表弟姚永忠眼里是那么的端庄秀丽,好似从茧蛹中蜕变的蝴蝶。 她在生產车间辛勤地工作,每天三班倒,全身仍有使不完的力气,什么累活脏活都抢著干,同事们夸她身上有表姑赵秀云的影子。 閒暇之余,她去表姑家帮著做家务,和姚永忠兄妹三人有了更多交流,进一步拉近了感情,同时也更加思念郭晓刚,在信中把自己参加工作一事告诉了他。 第十九章 隔空对话 东方工业大学位於中海市繁华市区,前身是一所歷史久远的教会学校,恢復正常招生时间不长,却依然饱含著丰厚的文化底蕴和学术氛围,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优秀学子报考就读。 郭晓刚在机械系学习,专业是工业自动化,班上同学来自天南海北,背景各不相同,有应届学生,也有插队知青、企业职工、退伍军人,相互之间年龄悬殊很大,他是最小的一个。 在那个特殊歷史时期,崭新的城市和校园生活,展示了一个极为不同的世界,对他和同学们產生了深刻影响。 中海这座享有盛誉的国际性大都市,已经从封闭保守状態甦醒过来,逐渐打开对外开放的大门。 在这里,在校大学生们能了解国內最流行的时尚,接触金髮碧眼的老外,获取国际上政治、財经、文化体育等方面最新的资讯。 他们胸怀理想抱负,珍惜来之不易的深造机会,每天紧张地游走於教室、图书馆和宿舍之间,如饥似渴地学习专业课和各种知识。 深秋时节,东方工业大学校园里歷经沧桑的西式建筑,与深绿的香樟树、火红的三角枫、金黄的银杏林融为一体,如诗如画,景色更加怡人。 傍晚,秋风吹落各色树叶洒满地上,郭晓刚背著军用挎包,徜徉在美景之中,听著广播里传出的舒缓音乐,信步往学校图书馆走去。 他来到图书馆找了一个僻静角落坐下,掏出小贞来信认真读起来,心里与她隔空对话,把回信內容默默写在纸上。 “晓刚,上次一別好长时间,很是想念。你在学校还好吧,学习紧张吗?” “小贞,和你一样的想念。这个学期课程相对多些,还要学习英语,时间排得满满的,前段时间忙得没能给你写信。”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被招到麵粉厂做临时工,上班好多天了,多亏表姑帮忙。现在虽然辛苦点儿,但是可以挣到工资,等我攒著给你寄去用。” “从农村出来到企业干活,是一件多么值得祝贺的事情,真心为你高兴!你要知道,在中海这样的大城市,最近两年很多知青回城都找不到工作,只能在家待业,引发了大量社会问题,让街道和他们的父母头疼不已。你很能干又懂事儿,相信一定会在这个岗位上干好,让我们互相加油!” “平常我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歇班就到表姑家帮著洗衣做饭,照顾三个表弟表妹。还记得和你提到的永忠吗?他现在成绩很好,明年小学毕业升初中,我给他讲过你考大学的故事,鼓励他用功读书,走你的路。” “你做得很对,表姑有恩於你,应该好好报答人家。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永忠这个表弟,待他像亲弟弟一样。他学习条件不错,基础也比较扎实,是棵好苗子,等我放假回去给他辅导,传授一些技巧方法。” “还有一件喜事,就是前些天我哥栓柱传启订亲了,定於腊月十六正式结婚。虽说他找了个寡妇还带著孩子,但两人互相能看上眼,结合在一块好好过日子,总算实现了全家人的心愿。” 正当郭晓刚沉浸在写回信的情境之中,一阵嘈杂声打乱他的思绪,原来是大批学生涌进来找座位,准备在这儿挑灯夜读。 “晓刚,你送的那本小说《第二次握手》,我已经看了好几遍,每看一次都会被感动得掉泪。丁洁琼在国外几十年,歷经各种磨难,还是对苏冠兰痴心不改,衝破层层阻力回国追寻那份恋情,最终结果却让她悲痛欲绝。爱情很美好,现实却那么残酷。看书时不由联想到我俩,以前也有顾虑,老是觉得配不上你,现在心里也不踏实,害怕重蹈丁洁琼的悲剧。父亲早已知道我们谈恋爱的事儿,担心走不长远,曾经劝说过我,被我挡了回去。也许我想多了,请別介意啊。” “这篇小说是作家张扬写的,他以亲舅舅为原型塑造出苏冠兰的形象,描写了一对恋人之间动人而又淒凉的爱情故事。我看了以后,不光为他们的真爱感动,也为他们献身科研事业、报效祖国的赤子之情感动,激励自己发奋学习,干出一番事业。现在我们虽然不能相守在一起,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贞儿,你是我的初恋,也是我的唯一,我会珍惜你的,请不用怀疑,爱你!” 图书馆突然停电,变得满目漆黑,引来一片惊呼声。黑暗中,郭晓刚回想起两人相处的难忘时光,脑海里闪耀著小贞俊俏的容顏。几分钟后灯又亮起来,打断了他美好而短暂的回忆。 “小贞,我在大学感受最深的就是学习太重要了,如同陶行知先生讲的那样,知识能使人改变命运。我的同学先前来自各行各业,通过高考才能到这所知名学府学习,学成之后將会拥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现在大家都在刻苦学习,不愿浪费一点儿时间,竞爭十分激烈。你只上过初中,所学的知识是远远不够的,希望你能利用业余时间多学习文化课,可以考电大或者参加自学考试。” “老家这边连续下了几天秋雨,天变冷了,你们那边气温怎么样,要是变天就多加衣服,別著凉。我正向同事学著给你织毛衣,在家那么复杂的草帽都能编出来,这点毛活儿应该不在话下,爭取儘快织好,让你早点儿穿上!”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中海的天气变化不是太大,还没有明显降温,我会注意的,望你也保重。织毛衣费时费神,很麻烦,再说我有冬衣呢,有你的心意,就感到足够温暖,不必给我织啦。贞儿,我要开始学习了,就此止笔,吻,想你!” 郭晓刚把写完的回信板板正正折好,塞入一个信封,又从包里拿出《大学英语》和笔记本,摊放在桌上,边看边记,投入到忘我的学习中。 第二十章 火灾疑团 小城渐入严冬,光突突的树木笼罩在一派肃杀之中,一座座简陋的房屋透出逼人寒气。 又到晚上七点半,整个县城万人空巷,和其他家庭一样,姚永忠做完作业和家人们聚在一起,用半导体收音机准时收听刘兰芳演播的评书《岳飞传》。 刘兰芳说起书来嗓音洪亮、抑扬顿挫、绘声绘色,把岳飞精忠报国故事讲得引人入胜、欲罢不能。 在煤炉散发著暖意的室內,姚学庭背靠座椅闭目聆听,赵秀云和小贞手里各拿半件毛衣边织边听,姚永忠和弟弟趴在桌子上听得入神。 刘兰芳正讲著岳飞大战金兀朮这段,双方在爱华山交兵,岳飞带头出战,连杀阿里托铜、阿里托铁、沙文金、沙文银四员大將,又与金兀朮大战上百回合,用沥泉蟠龙枪挑掉其金耳环…… 讲到岳家军击退金军精彩处,刘兰芳卖开关子,“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把悬念留到第二天,吊足了大家胃口。 姚学庭出门抽菸,巧遇刚从单位回来的邻居宋宝文,把他拉进家喝茶聊天。 宋宝文部队转业后被安置到县公安局,具体从事刑侦工作,几年来经他手破获了很多起刑事案件,办案能力水平在整个地区小有名气。 姚学庭和他是邻居,年龄相仿,都在部队服过役,有空经常在一起閒聊。 “老宋,这段时间有何公干,怎么很少见你呢?” “老姚,有起案子影响很大,也非常复杂,前些天一直忙活这事儿,早出晚归,加班加点,两头见不到啊。” “什么案子,不保密吧,讲给我们听听。” “这起案件社会上一直有传闻,你们可能多少知道点儿,昨天已正式告破,也没什么需要保密的,我就把整个案情给你们还原一下。” 一个月前,王店子公社六里堡村干部到派出所报案,一户人家半夜失火,村里还没来得及施救,茅草房就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事后发现女主人王巧莲已被烧死。 派出所接警后勘察现场,发现王巧莲尸身位於主房臥室,遍体烧得焦黑,呈平躺状,惨状让人目不忍睹,隨后询问了其家人和目击者,得出疑似煤油灯意外倾倒引发大火、死者因吸入有害气体窒息而亡的结论,遂按一般火灾死亡事故处理。 王巧莲是六里堡村村民,仅上过三年小学,年轻时面黄肌瘦,小眼晴、塌鼻樑,还生有一嘴齙牙。好在农村,丑女不愁嫁。经双方父母撮合,二十岁时下嫁给本村民办教师常建设,育有一儿一女。 常建设则长得一表人才,虽然內心抗拒王巧莲,无奈家境贫穷、父母之命难违,迫不得已接受了这桩婚姻。后来,他上了县师范学校,转为正式教师,前年提拔为沙沟公社中学校长。 村里人都觉得常建设娶王巧莲吃了个大亏,两个人实在不般配。对別人的议论,他装著不知道,也没表现出对妻子的嫌弃与厌恶,还是一如既往地过著没有什么感情的家庭生活。 当他得知妻子不幸遇难的消息后,立即从学校赶回家中,看到家破人亡的悲惨景象,在眾人面前忍不住捶胸顿足,失声大哭,经亲朋好友再三劝说,才渐渐平息了情绪。 村干部和常建设一家人商量操办后事,按照当地风俗,死者第三天出殯,大家对此都同意。 只是王巧莲娘家人提出来,她人走得这么突然,又烧得面目全非,就不要去火化了,免得再遭一通罪。 村干部倒是理解,说可以通融,特事特办。常建设却持有不同意见,认为这样做,巧莲的尸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难以入土为安,再说自己是教干,不能违反上级规定,执意明天抓紧送去火化。 看到常建设態度那么坚决,王巧莲娘家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就顺从了他的意见。 这天下午,一个五十岁左右、农民模样的男人来到县公安局门口要求见领导,被门卫拦下。 “你找哪个领导,有什么事情吗?” “俺也不知道具体找谁,找管事儿的局长就行,有个重要事情反映。” “你能有什么大事儿,別捣乱啦。” “真有个大事儿找领导,求您把俺放进去吧。” 那个人执拗地想闯进去,门卫还是拦著不放,两个人发生爭执,互相推搡起来。 这时,一辆绿色吉普车从外边驶到大门口停住,车里走下来一位穿著公安制服的中年男人,看了两人一眼。 “你们吵什么呢?” “武局长,这个人非要闯进去找领导,我不让进,他就闹腾开了。” “这位老乡,您有什么事儿要说吗?” “你是局长?俺想反映个情况,人命关天的事儿。” “噢,我是县公安局长武云川,那您跟我来吧。” 那人悻悻地瞪了门卫一眼,跟著武云川进了公安局大院。 来到办公室,武云川让他坐下,倒了一杯茶递到手里,又把宋宝文科长叫过来。 “老乡,別紧张,慢慢说,把事情说清楚。” “武局长,我叫王巧金,家住王店子公社六里堡村,想反映妹妹王巧莲的情况。” “具体是什么事呢?” “昨天晚上,俺妹妹巧莲一人住在家中,半夜突发大火,被烧死啦。” “派出所出警了吗?” “他们到现场看了,说是意外火灾,妹妹是被烟雾熏倒又挨的烧。” “您有什么疑问吗?” “俺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蹺,家里著火后,巧莲就是睡得再熟,也不可能感觉不到,她怎么就跑不出去呢?” “您接著说。” “还有一个事儿匯报,就是三个月前,巧莲亲口对我说,人活著真没什么意思。” “您的意思是,她可能死於自杀。” “领导,俺没说完。巧莲还说,如果她哪天突然死了,一定是被人杀害的。俺当时劝她別瞎扯,她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您认为妹妹是他杀,不是意外死亡?” “俺也说不准,只是有这种感觉。明天上午妹妹的遗体就要火化,俺怕她烧成灰,死无对证,所以才来向领导说明情况,请你们查清事实,不能让巧莲死得冤屈啊!” “巧金,您反咉的情况很重要,请相信,我们一定会秉公办事,把事情查个水落实出。这样,您先回去吧,注意不要对任何人说来局里这个事儿。” “嗯,烦请你们费心,谢谢,那俺走啦。” 第二十一章 顺藤摸瓜 把王巧金送走后,武云川安排宋宝文先电话了解王巧莲死亡的有关情况,再过来一块儿研究。 宋宝文回到办公室,摸起摇把子电话,要通了王店子派出所。 “喂,我是县局,请问周建所长在吗?” “领导稍等,我去找他。” “我是周建,您是哪位?” “老周,我是宋宝文,想落实个情况。” “噢,宋科长呀,请指示。” “你们那六里堡村王巧莲因火灾致死,具体是怎么回事儿?简单说说。” “接到报警后,我去过那个现场,勘察发现,主房房顶和房內物品基本上被烧为灰烬,臥室內有一盏煤油灯的残骸,死者呈平躺状,毛髮被全部烧完、部分体表碳化,同时询问其家人,了解到室內存有桶装煤油、火纸等易燃品,经综合分析,认定是煤油灯引发的火灾死亡事故,对此,死者家人和村里的群眾也没有疑议。” “尸体为什么是平躺姿式?” “我们认为王巧莲是在睡觉时吸入有害气体窒息死亡后被火烧损的。” “那死者怎么一个人在家?” “当时我们也有疑问,经调查,她丈夫常建设在沙沟任中学校长,一个儿子、一个闺女都跟著在那边上学,当晚这爷仨都没回家。”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火灾是什么时间发生的?” “我们推断是前天凌晨一点半左右起火。” “王巧莲生前和別人有没有大的矛盾?” “据我们调查,她是一个普通农村妇女,长得不大好看,性格也比较老实內向,家庭之外没有多少交往。和他丈夫结婚十多年,虽然平常也吵吵闹闹,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过得还算安稳。至於其他方面,並没发现有什么矛盾纠纷。” “好,老周,先这样吧,有事儿我们再联繫。” 宋宝文掛断电话后,来到武云川办公室,向他简要匯报了刚才了解的情况。 “宝文,对这起事故,你怎么看?” “局长,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我认为,王巧莲死亡一事主要有三个疑点。” “具体有哪些呢?” “第一个疑点是起火原因不合常理。派出所认定,煤油灯倾倒引发火灾,起火时间是凌晨一点半左右。在农村,到了冬季,大多数人晚上九点前就睡觉休息了,死者难到在这段时间一直点著煤油灯?或是半夜醒后又点著了灯?” “是啊,需要进一步弄清楚火源成因。” “第二个疑点是尸体呈平躺姿势不合常理。正常情况下,室內一旦失火,当事人即使在熟睡中也会被烈火高温惊醒,本能地起床逃生,死亡时一定是痛苦挣扎的姿势。” “嗯,有点儿道理,继续说。” “第三个疑点是王巧莲对自己死亡有预见不合常理。她除非受到严重威胁才会有那样的想法,可是目前又没有排查出这方面的矛盾,究竟真有这方面的因素,还是其主观臆断、夸大其辞,现在无法得出准確判断。” 武云川听完分析后,沉思了一会儿,便与宋宝文反覆研究处理意见,安排黄强、肖大庆两名业务骨干参与调查,並特意交待必须稳妥做好工作,不能出任何问题。 第二天一早,宋宝文带著肖大庆来到王店子派出所,与周建对接,商量制定工作方案,就细节进行沟通交流。 他们通完气,就赶往六里堡村,在村头恰巧碰上一帮人送王巧莲遗体去火化,等人群过去,一路走到其被火魔侵袭、满目疮痍的家。 在残垣断壁前边的偏房,搭建了一个简易灵棚,王巧莲一双儿女身著白色孝帽孝衣跪坐在棺槨两旁的草蓆上,脸上掛满失去母亲的哀伤。 宋宝文几个人在村支书的引导下,对著王巧莲的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来到常建设面前,和他握手表示哀悼和慰问。 听完周建对一行人的介绍后,常建设憔悴的面容闪过些许惊诧,很快又恢復原状,眼睛里泛起泪,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等他哭了一会儿、情绪渐趋平静后,周建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老常,人死不能復生,別太难过啦,多保重自己的身体,这一堆事儿还要你处理呢,不要哭了。” 常建设哽咽说道:“巧莲走得太突然,留下两个孩子多可怜啊,我真是接受不了!” 宋宝文表情凝重地望著他说:“常校长,虽然您现在的心情大家都理解,但是有件事情不得不告知您,我们也很难为,非常抱歉。” “没事儿,你们说吧。” “县局昨天接到举报,说您妻子死因不明,有一些疑点,这样,按照有关规定,需要对遗体进行解剖。” 听完宋宝文的话,常建设愣了一下,接著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大声哭喊:“巧莲本来就死得惨,我想著给她体体面面地办好后事,让她一路走好,没成想,你们还要给她饱受创伤的遗体解剖,这不是在活人心上剜刀吗?我坚决不同意!” 哭闹声引得常建设一帮亲戚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究竟,宋宝文冲周建递了个眼色,周建马上反应过来,好言相劝,连拉带拽地把他们支到了一边。 宋宝文又耐心地做常建设的工作:“常校长,巧莲死得惨,大家和您一样痛心,可她如果死得冤呢,不查明死因,给你们全家一个负责任的交代,我想她也会死不瞑目的。” 常建设无力地坐在凳子上,擦拭著泪水,低头不语。 宋宝文看到这个情形,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家都知道,您在社会上的口碑很好,知书达理,涵养深厚,在这件事儿上,肯定会处理好的。再说,对遗体进行解剖,是依据法律法规做出的决定,您作为一个干部,也应当积极予以支持配合,希望三思而后行。” 常建设沉默了好长一阵子,终於同意遗体解剖,在通知书上签了字。 离开六里堡村后,宋宝文一行急忙赶赴县火化厂,在那里与黄强匯合,向拉王巧莲遗体的那帮人讲明缘由,爭取到了理解和支持,顺利开始了遗体解剖工作。 第二十二章 立查凶案 梁跃华是中京医学院文革前毕业的高材生,从事法医工作近二十年,解剖过各种各样的尸体,有著严谨的职业精神和丰富的鑑定经验。 在宋宝文等人的注视下,身穿手术服、戴著医用手套的梁跃华,缓步来到王巧莲那骇人的遗体跟前,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眼,然后沉著地拿起手术刀,俯身开始了解剖。 肖大庆刚参加工作不久,初次看到血腥的解剖场面,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黄强赶紧把他扶到远处,缓解恐惧不適的情绪。 二十多分钟过去,梁跃华完成最后一道流程,起身去水管前洗手,回来摘下口罩向宋宝文匯报情况。 两人耳语一番之后,宋宝文下令遗体临时不再进行火化,暂存停尸间,接著又去和六里堡村来人解释,劝他们回村。 宋宝文一行处理好相关事宜,乘车返回县局会议室凑了下情况,等著向武云川局长匯报。 过了一会儿,武云川端著茶杯走了进来,向大家打著招呼。 “坐下、坐下,不用起,同志们辛苦啦!宝文,谁匯报呢?” “武局长,先请跃华匯报解剖初步鑑定意见。” “好,跃华,你来说说吧。” “局长,我简要匯报下情况。王巧莲遗体被火烧灼,体表受损,通过解剖得出三点结论性意见。” 武云川点了点头,掏出一包烟,撂了四支给坐在对过的几个人,火柴划过之后,会议室里升起一团团烟雾。 “一是根据死者胃容物推断,王巧莲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一点钟左右。” 宋宝文插话到:“这比派出所判定的起火时间早了半个小时。” “二是根据解剖情况,死者头部遭受过钝器机械性打击、颅骨呈骨折状;颈部甲状软骨轻微骨折,內臟有点状出血,血液呈暗红色流动状。” 武云川皱了下眉头:“是他杀?” “基本上能確定为他杀,应是外力扼颈导致窒息死亡,叠加头部受到钝器击伤。 周建、黄强在一旁议论:“不进行解剖,还真判断不准死因。” “三是死者鼻腔、呼吸道和肺部未发现有烟尘、灰烬等燃烧物。” 没等梁跃华下结论,宋宝文脱口而出:“这说明火灾是在王巧莲死亡后发生的。” “不错,真相就是这样。” 在武云川主持下,大家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烟,就案情进行热烈的討论,发表了各自看法。 烟雾燎绕中,他看到已经分析得差不多,就打断发言,作了总结讲话。 “同志们,刚才大家谈得都很好,我听了以后深受启发。经综合分析,案情已十分明朗,这是一起典型的杀人灭跡案,性质非常恶劣。还有一个多月就到春节了,发生这样一件恶性凶杀案,对六里堡村、王家店公社乃至全县都会產生不良影响,我们必须全力以赴破获案件,儘快將杀人真凶捉拿归案,消除老百姓的恐慌心理,让父老乡亲过一个平安祥和的大年。” 大家认真听著武云川讲话,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会议室显得异常安静。 “要成功破获这起案件,应当抓好以下几件事儿。首先,要成立专案组。我代表局领导班子决定,由宝文同志任专案组组长,周建、跃华、黄强、大庆你们四位为成员,其他事情都先放一下,集中精力靠在这个案子上。宝文,鑑於案子影响比较大,你向地区公安处报告好相关情况。第二,要抓紧启动案件侦破工作,开展拉网式排查,不放过一点儿蛛丝马跡,儘快抓获凶手,时间要儘量往前赶,不能影响过年。第三,要讲求方式方法,紧紧依靠群眾,保持村里和公社的稳定,不能节外生枝。大家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有没有信心?” 五个人又异口同声地响亮回答:“有!” 武云川用充满信任的目光望著对方,拍著桌子说道:“大家这可立下了军令状,宝文,你的担子不轻啊,可要带著他们好好干,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宋宝文立即站起打了个敬礼:“保证完成任务,请局长放心!” 散会后,宋宝文对几名专案组成员作了分工,一起商定了工作方案。 当天下午,专案组入驻王店子派出所,开始紧张繁忙的案件侦破工作。 宋宝文吃过晚饭,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抽著烟冥思苦想,这个凶手会是谁呢?出於什么目的杀害一个独自在家的中年女人?究竟是財杀、仇杀还是情杀?他脑海中闪过在六里堡村经歷的一幅幅画面,心里默默梳理著破案思路。 一夜很快过去,远处传来的鸡鸣声把宋宝文从睡梦中惊醒,拿起手錶一看还不到五点,窗外还是黑蒙蒙的,半睁著眼几分钟后困意又袭上来,索性关上灯睡了个回笼觉。 早饭时,周建让手下送来了热气腾腾的白粥和包子、油条,宋宝文边吃边给其他几个人布置任务。 饭后,专案组成员乘坐两辆三轮摩托车重返六里堡村,来到案发现场作进一步勘察。 黄强、肖大庆戴上手套,拿著铁鉤在废墟上翻找可疑物品,由於救火时泼的水混合著燃烧物结了冰,找起来特別费力。 肖大庆找著找著,忽然感觉鉤到一个硬物,扒拉开才看清是铁锤的锤头,小心翼翼地將其装入收集袋。 过了不长时间,黄强也在附近找到了两样物品,一样是破损严重、上半截相对还算完好的手电筒,另一样是被烧得漆黑的铁皮盒子。 宋宝文目睹后长出了口气,又和周建围著废墟走了一圈,发现房子后边是一片菜园地,间种著一畦畦大白菜。 他走在地里仔细观察起来,由於前些天下过雨雪的缘故,这块地不是那么干硬,而是显露出潮漉的样子。 突然,田垄间一道自行车辙印映入他的视线,顺著痕跡来到废墟后边,又看到几个明显的脚印,他赶忙招呼黄强过来,採用技术手段进行了记录和提取。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在瓦蓝的天空上发出刺眼的光芒,阵阵寒风中,一些村民聚集到废墟周边,好奇地望著专案组成员勘察现场,不时低头窃窃私语。 隨著侦破工作的开展,王巧莲被人杀害的消息,通过各种添油加醋的爆料,迅速传遍全村,闹得人心慌慌,给专案组带来更大的压力。 第二十三章 忠孝难全 专案组成员忙完一上午的现场勘察,拖著冷饿交加的身体回到派出所简单吃了点儿午饭,稍事休息后,又来到会议室商討分析案情。 在宋宝文的主持下,大家根据勘察情况发表各自的看法,焦点集中於搜寻筛查到的几样物品上。 黄强率先提出疑问:“法医鑑定,王巧莲曾遭受过钝器打击,我们发现那把铁锤的位置大体在睡房里,那么它会不会是杀人凶器呢?” 肖大庆紧跟著说道:“我也认为有这种可能,可是依据什么来確定?再一个,凶手为什么要把作案工具留在现场?” 看到没有人吱声,宋宝文朝梁跃华望去:“老梁,你发表下意见嘛。” 梁跃华用手扶了下眼镜,慢条斯理地说:“消除这个疑问並不难,从目前的技术手段来说,铁锤如果沾染到血跡,即使被火烧过,仍能够检测出来,不过,这项鑑定,县局和地区公安处没法做,省公安厅才有专业设备做这件事。” 宋宝文指了一下黄强:“这个好办,你和地区公安处对接匯报,爭取儘快將物证送省厅检测。” “好来,科长,我抓紧去办。” 宋宝文又问:“那个铁皮盒是怎么回事儿?” 肖大庆答道:“经查,这是个果盒,不过里面並没有果,只有散落的八枚壹分、贰分硬幣,应该是存钱用的。” 宋宝文追问:“那么大的盒子,就放了这点儿硬幣?” “这个疑问,还需要继续调查核实清楚。” “大庆,你要找常建设谈谈,把情况弄准。还有,手电筒的事儿也问问,是不是他家的?” “我散会就去找他。” “对了,老周,常建设没什么问题吧?” “前几天我们落实了,当天晚上他和两个孩子住在学校,和妻子的死没关係。”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虽然调查过,这次还是要搞准,现在看来,你们派出所当时对王巧莲死因的调查和认定,走了过场,实在是太草率,如果尸体火化完了,真就死无对证啦,要吸取这个教训啊!” 周建尷尬得涨红了脸,连连称是,保证下不为例。 “跃华,你再说说那个脚印的事儿。” “好,从脚印看,是42码解放鞋,初步推测这个人应该是个男性,身高大概在一米七至一米七五之间,体重在六十至六十五公斤之间。” 黄强补充:“从车辙印分辨出是二八大槓自行车留下的,纹很模糊,说明是辆旧车,还无法辨別出是什么牌子的车。” 等大家说完,宋宝文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然后抬头说道:“刚才,我们围绕物证进行了梳理,从中找到一些比较有价值的线索,但这只是零散的、孤立的甚至是主观臆断的,需要进一步深入调查、分析、研判,希望同志们按照分工做好工作,爭取实现突破。” 散会后,宋宝文感觉对常建设的事儿不太放心,就把周建、肖大庆留下来,单独交待见面事宜,让他们把握好方式方法,不要激化矛盾。 刚安排完这项工作,他突然接到妻子闻桂芳打来的电话,说是老家亲戚捎信来,八十岁的老母亲突发重病,被送到当地医院抢救。 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心顿时揪了起来,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宋宝文老家位於邻省东新县的一个偏远村庄,祖祖辈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母亲直到四十岁才生下他,是家中的独苗。 父母靠种地养活一家老小,四个姐姐也非常懂事,很小就下学干起农活,帮著省吃俭用供他上学,直到参军入伍。 他对父母和姐姐们的的感情很深,无奈离开家乡一去就是二十多年,这期间虽然也能回家探亲,但大多是来去匆匆、相聚短暂,无法陪伴双亲身边儘自己的孝心,留下诸多遗憾。 想到老母亲躺在病床上重病缠身,他心急如焚,和其他几个人简单说了下缘由,就急忙往县城赶去。 他首先来到县局,向武云川局长当面匯报侦破工作进展情况,又接著请假看望母亲。 武局长对他的工作给予充分肯定,鼓励继续推进,早日破案,最后又安慰他一番,让他抓紧回老家照看老母亲。 宋宝文从局里出来,回家和妻子说了一声,带上洗刷用品和两件衣服,就直奔汽车站而去,好在晚上还有一班通往东新县的客车正在检票。 他买完票后,乘车踏上回乡之路,心情也像坑凹不平的路面一样难以平静,变得越来越忐忑不安。 当他赶到东新县人民医院,已是午夜时分,推开病房门,看到白髮苍苍的老母亲正躺在病床上,面色憔悴,双眼紧闭,鼻孔里插著氧气管,手背上打著点滴。 他弯腰看著母亲难受无力的样子,不禁悲从心来,眼角里流下了泪水。 在医院陪护的二姐,把他拉到一边,说起母亲的病情。 “宝文,咱娘得的是急性肺炎,症状比较重,刚用上药睡著了。” “二姐,我离家远,顾不上服侍娘,多亏你们上心照料。” “亲姐弟之间客气啥,你工作忙,有一片孝心就好,这两天,娘常念叨你,她最疼的就是你。” “唉,说起来真惭愧,我这个儿子对不起爹娘啊!” “弟,不要这样想,自古忠孝难以两全,爹娘理解你,也以你为荣,只是年龄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是想你这个儿子。” “我经常梦到爹娘,却不能见到爹娘,心里悵然若失,你们几个姐能经常陪伴他们,真是修来的福分。” “就算是我们姊妹四个替你尽孝心了,你安心工作,不过,这次娘病得很重,情况难料,但愿她能迈过这个坎儿。” 夜深人静,姐弟俩悄声聊了很长时间,迟迟没有倦意。 一大早,老人醒来后,看到儿子正充满深情地望著她,眼睛里瞬时流露出欣慰的光彩。 虚弱的身躯无法动弹,就握著儿子的手喃喃说道:“宝文,你这孩子,工作那么忙,怎么还跑回来看我,有你几个姐在这儿就行。” 宋宝文心头一酸:“娘,工作不忙,我多陪您几天。” “孩子,你来到这儿看我几眼就行,赶紧回去,別耽误工作。” “娘,我请完假了,再待两天,好好伺候您,可不能赶我走啊。” 第二十四章 拨云见雾 隨后两天时间,老母亲的肺部炎症没有及时消退,胸闷发烧,咳嗽多痰,呼吸困难,加之年老体弱,病情不时反覆,很是让宋宝文姐弟五人担心不已。 主治医生在查房时告诉他们,有一种进口特效药专治老年性肺炎,疗效非常好,只是价格比较贵,省级专科医院才有。 听到这个消息,几个姐姐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弟弟,希望能解这个燃眉之急。 宋宝文低头考虑了老半天,忽然想到自己的老首长张立松目前在省卫生厅工作,这个忙应该帮得上,於是通过各地战友好不容易找到他的联繫方式。 张立松接到老部下的电话,心情十分激动,聊了一会儿各自的情况后,对宋宝文托办的事情,很爽快地答应了,不但不让付钱,还安排专人明天就把药送到医院来。 宋宝文在电话的这一端,从那亲切的声音中感受著老首长真诚的关心帮助,不停地表示感谢,眼角也不知不觉地湿润起来。 没想到进口特效药的疗效出奇得好,给老母亲注射几针后,病情很快趋於好转,各项症状逐渐减轻,让一家人大大鬆了口气。 隨著身体的康復,老母亲看到儿子靠在医院日夜照料自己,心情愈发著急,又催促他快点儿回去上班。 宋宝文只好將照看任务託付给几个姐姐,自己来到病床前,探下身子,紧握著母亲瘦骨嶙峋的手,柔声叮嘱她配合治疗,然后在老人慈祥目光凝视下,依依不捨地辞別。 返回王店子派出所,已经有一摊事儿等著处理,宋宝文逐个听取匯报。 黄强带来好消息,经省公安厅检测,那把铁锤上確实存有血跡,和王巧莲本人血型一致,都是a型血,可以確定铁锤为杀人凶器。 周建和肖大庆反映上来一个情况,经过和常建设谈话询问,获知他和王巧莲把一千两百多元纸幣放在盛果的铁盒里,还问专案组能否帮其找到,同时认定手电筒是自个家里的,再次强调案发之日自己住在学校,两个孩子可以证明。至於自行车和脚印,还没找到线索。 专案组成员又集中坐下来一起研究,考虑果盒所存大额钱款不翼而飞这一因素,推断这起凶案疑是谋財害命,暂按这一定性抓紧开展工作。 宋宝文提出专案组要聚焦重点,扩大范围,对王店子公社管辖的所有村庄展开拉网式排查,全面筛查有抢劫、盗窃前科的刑满释放人员以及有小偷小摸劣跡的可疑人员,绝对不能出现漏网之鱼。 下午天色渐晚,武云川局长驱车来到派出所,看望专案组成员,一见面就热情地握手慰问,使得每个人心里都感到暖和和的。 武云川听取了专案组工作情况匯报后,没有作过多的指示,而是鼓励他们稳扎稳打、不要急燥。 最后,他和宋宝文、周建开起玩笑:“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见你们有什么表示,没人管饭,那我就回去了啊。” 101看书.com全手打无错站 周建笑著回应:“局长,您一年也不见来几次,既然来了,今晚要不在这儿吃饭,那可太官僚主义啦,就是对基层同志漠不关心,大家说是不是?” 宋宝文和其他几个人跟著附和:“是,局长一定要吃完饭再走。” “看来这顿饭非吃不可啊,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与大家有苦同吃、有福同享,可我也不能白吃,小李,你去把车上那几瓶酒和两只烧鸡拿来,犒劳犒劳这几个傢伙……” “局长早有准备,带来好酒好菜,是给我们解解馋呢,哈哈。” 周建也早已安排准备了当地“四大名菜”:猪头肉、小炸鱼、生米、豆腐皮,撕了一只烧鸡,炒了一盘鸡蛋,又燉了盆白菜粉条。 看到几样菜摆上桌,武云川让小李给每人斟满一盅酒,举杯敬道:“这段时间,大家为了破获命案,没白没黑、加班加点,非常辛苦,压力也很大,能有目前这个良好开端,实属来之不易,我敬你们一杯,感谢啦!” “感谢局长关心!”,几个人说完仰首干了杯中的酒。 武云川满是感慨:“从事刑侦工作真不容易,往事不堪回首啊。想当年,我十九岁参加工作,干了二十多年刑警,其中的酸甜苦辣都尝过。” 肖大庆插了一句:“局长,真羡慕您破获过那么多大案要案,心里有多自豪呀!” 武云川苦笑著冲他说:“大庆,你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当刑警最大的痛苦就是无论自己多么努力、多么勤奋、多么接近成功,总有超出认知、无法破获的案子,会因此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留下一辈子的遗憾和隱痛。” 宋宝文举杯表態:“局长,这件案子虽然线索少,现在还没理出清晰的头绪,但是我有一种直觉,离真相不会太远,我们有信心成功破获案件,来,大家共同敬局长一杯!” 武云川给专案组成员打气:“青出於蓝而胜於蓝,我相信你们完全有能力完成这个艰巨任务,不给人生留遗憾,希望到时再喝庆功酒,干了!” 经过连续两天紧张摸排,共筛查確定五名重点对象,其中六里堡村一人,其他村四人。 针对这五个人,专案组又深入走访调查,反覆进行比对、分析、核实,逐步缩小范围,最终聚焦在六里堡村的蒋二孩身上。 这个蒋二孩自幼受到父母宠溺,生性顽劣,经常干些恃强凌弱、偷鸡摸狗的坏事儿,为村民们所不耻;长大后,仍不思悔改,结交不良,作奸犯科,曾因偷盗、抢劫等罪蹲过两次监狱。 排查中,有村民反映蒋二孩於王巧莲遇害当晚在附近出现过,鬼鬼祟祟,行跡可疑,他的身高、体重也与房后脚印鑑定得出的推论基本吻合。 宋宝文听完这个情况后,也认为蒋二孩的嫌疑最大,应从他身上寻求突破。 正当专案组准备传唤他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消息,蒋二孩好似人间蒸发,消失不见了…… 第二十五章 主动出手 蒋二孩的突然失踪,打乱了原定计划,使得专案组措手不及。 宋宝文对工作及时作出调整,亲自带队赶赴六里堡村,入户走访村民,查找失踪线索。 他们首先找到大队支部书记王大山,了解蒋二孩及其家人的情况。 提起蒋二孩,王大山气就不打一处来,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 “这个熊孩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托生的,按说爹娘都是本分人,也没造过孽呀,可是自打从他娘肚子出来,就没安生过,净走歪门邪道,干了太多坏事儿,整天祸害村里的百姓。” “老王,你说的也太夸张了吧。” “各位领导,也许俺有些地方说得有点过,可基本上都是事实,不信的话,可以找村里的男女老少对一对。” “呵呵,王书记是个实在人,上次来你不在家,没能听你介绍情况,这次好好给我们絮叨絮叨,拉得具体点儿。” “二孩属老鼠,今年三十二岁,个头有一米七,体重也就在一百来斤,瘦瘦的,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还对外自吹长得像『鼓上蚤时迁』,其实偷人家东西更像,真他娘不要脸!” “那他是怎么蹲的两次班房?” “第一次,是在十几年前,他靠偷人东西了弄了两个钱,经常和一伙二流子赌博,刚开始有输有贏,后来人家串通一气给他下套,掉坑里啦;他越输越想翻盘,结果输得屌蛋精光,急红了眼,就打起歪主意,晚上出来持刀短路,连续抢了好几个人,不长时间就被抓进局子,蹲了五年大狱。” “那第二次呢?” “他出狱之后,消停一段日子,可是狗改不了吃屎,没过多长时间又旧病復发,干起偷盗的老本行,俺村老百姓基本上都是种地出身,哪有多少钱,在村里偷不到,就跑外边作,把人家汽车站的车軲轆都偷了,来个『二进宫』,又蹲了四年,去年才出来,平常手脚还是不老实,真没治!” “有人反映王巧莲出事那晚上他曾在附近出现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是这样的,那天夜里十点半左右,我带著几个民兵穿村巡逻,走到王巧莲家西边那个巷子的时候,看到有个黑影,用手电一照,发现是蒋二孩,盘问他干什么,说是喝多酒了,出来走走醒醒酒,我们呵斥几句叫他早点回家別惹事,就接著往前巡查,没成想下半夜发生了那起火灾。” “他现在不知去向,你觉得会躲到哪里呢?” “二孩家亲戚大都在附近,对他没有好印象也没有什么感情,唯恐避之不及,肯定不会收留。俺听人家说,他在服刑时结交了一个狱友,那是乌龟见王八,看对眼了,经常你来我往聚在一起喝酒,反正也喝不出什么好事来。” “那你知道这个人的姓名和住址吗?” “大號好像叫贾农业,外號黑狗,家住六、七十里外的西埠岭,有个表舅是俺村的,不过前些年两口子都去世了,孩子都不在本村,大体就了解这些情况。” “先谈到这里,麻烦你再带著我们去二孩家一趟。” 蒋二孩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看到专案组几个人来了显得很害怕,好在王大山能说会道,打个圆场,消除了紧张的气氛。 两口子如实回答了专案组提出的问题,和王大山说的基本一致,只是谈起儿子来,言语之中既懊恼又无奈,连声抱歉给社会添了太多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宋宝文和顏悦色安慰了夫妇俩,要求他们给予支持配合,爭取儘快找到儿子。 专案组又走访了几户群眾,从多个方面掌握蒋二孩的有关线索,然后返回派出所继续会商。 宋宝文先来了个开场白:“大家忙活了大半天,都谈谈自己的看法吧,老周,你先来。” 周建考虑了一下说道:“我说得不一定对哈,拋砖引玉。从走访情况看,蒋二孩是个惯犯,主要是侵財犯罪,同时具备作案条件,疑点很多。再一个,早不失踪晚不失踪,正好在我们要找他的时候不见了,说明他心里有鬼,听到风声就躲起来,目前来看嫌疑最大,应该想办法抓到他。” 宋宝文揶揄他说:“老周,你只会拋砖啊,我们都知道他嫌疑大,关键是怎样抓得到他。” 黄强马上反应过来:“从摸排情况看,我认为蒋二孩藏在贾农业家里的可能性比较大,应该作为个重点进行蹲守。” 肖大庆插上一句:“那他也有可能出县了,我们是不是再深入进行排查,扩大一下范围。” 周建又接了一句:“这个难说,那样就麻烦啦。” 宋宝文作了个总结分析:“不管蒋二孩是不是疑犯,目前只有这一条重要线索,现在当务之急是抓到他,只有这样才能解开一些谜团。我对他的犯罪轨跡做过分析,基本上是在本村方圆三十里內作的案,父母也说他没出过县。我的判断和黄强一样,他可能躲在那个黑狗家里。” 周建连忙点头:“还是宋科长分析得有道理,您安排怎么抓他吧。” 宋宝文喝了口茶安排道:“我们兵分两路,主动出击。一路由我带著黄强、大庆,去西埠岭村蹲守,小黄,你负责和当地派出所联繫,摸清情况,配合我们抓捕。另一路,请老周和你的手下到六里堡村,盯好蒋二孩的家,防止他半夜回来。大家务必打起精神,认真负责,確保万无一失!” 宋宝文三人在当地派出所的帮助下,乔装打扮潜入西埠岭村,找到一个生產队干部家中,从后窗可以很方便地观察到贾农业家的大门。 贾农业不到四十岁,由於蹲过监狱、屡教不改,老婆和他离了婚,带著两个孩子回了娘家,这样正合他意,过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他们接连蹲守两天,发现贾农业家门始终紧闭,偶尔看他出来一下,也不见有什么异常情况,心里不禁打起鼓来,会不会分析判断错了? 第二十六章 蹲守抓捕 到了第三天下午,仍未发现任何可疑跡象,肖大庆有点儿沉不住气,嘟囔著向宋宝文提出疑问:蒋二孩是不是根本就没躲藏在贾农业家里,不如直接进去搜查弄清事实,免得待在这里乾耗时间。 面对质疑,宋宝文吸了一口烟,拍了拍肖大庆的肩膀,笑著告诉他破案抓人有时就是一个试错的过程,但依据多年经验和逻辑分析,二孩藏在黑狗家中是大概率判断,现在这个时候更需要足够的耐心,没有十分胜算不可贸然行事、打草惊蛇。 说话间,他们发现贾农业从家里出来,反手锁上大门,往外走去。 宋宝文瞄了一眼,黄强心领神会,立即转身出去跟踪。 贾农业走过几百米,来到村供销社代销店,打了五斤散酒,买了一包五香生米和两包普藤牌香菸,放进半截化肥袋子里拎出门,不时转头看看,快步返回家中。 听了黄强的匯报,宋宝文著重强调,黑狗出来这趟不大寻常,已经露出自己的尾巴,目前蹲守了三天,俗话说事不过三,今晚非常关键,不能有一丁点儿鬆懈麻痹,必须瞪起眼来、见机行事,爭取手到擒来、一举拿下。 夜色深沉,寒风刺骨,黄强、肖大庆裹著军大衣,轮流到贾农业家门口,透过大门缝隙向里面观察,几轮下来,只看到院落黑漆漆一片,没有任何动静。 十一点半的时候,肖大庆突然听到院內发出吱呀的开门声,再扒著大门门缝一看,窗户透射出微弱的灯光,於是急忙返回报告情况。 得知这一消息,宋宝文倦意全无,把几人拉到一块儿,商量处置办法。 “老鼠很可能出洞了,我们要及时动手,別错过战机。黄强,家院里情况摸清楚了吗?” “他家有三间屋,堂屋和睡房连著,院子不大,左边有一眼石磨,右边堆放著柴禾等杂物,院墙两米来高、可以徒手翻越,房屋后墙留著小窗户、成年人钻不出去。” “家里养狗了吗?” “还好,他和邻居都没养狗,便於行动。” “我把行动方案安排一下,黄强首先翻墙进入院中,把屋內情况特別是人数搞清楚,一定要小心,不能惊动他们,然后把大门门栓悄悄打开,接应我们。” “好的,请科长放心。” “我们进院实施抓捕,黄强负责破门,如果屋內就他们两人,我和黄强控制二孩,大庆控制黑狗。还有个事儿,大庆,你抓紧把派出所三个人放在大门口和东西院墙外埋伏好,防备脱逃。大家还有疑问吗?” “没有。” “好,开始行动!” 黄强在警察专科学校刑警专业学习过三年,身手特別矫健,纵身扒上墙头、翻身跳下,一气呵成、悄无声息。 他猫腰来到堂屋门前,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接著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仔细辨別,是黑狗和一个男人在喝酒。 侦察完后,黄强返身打开大门,把宋宝文两人迎了进来,小声匯报了情况。 宋宝文示意做好抓捕准备,隨即拔出手枪,打开保险,装弹入膛,拉起枪栓。 听到宋宝文一声令下,黄强用力踹开房门,几人异口同声大喊:“不许动!” 昏暗烛光下,和黑狗在一起喝酒的正是专案组要抓的二孩。 他看到破门而入的警察,懵登一楞的瞬间,伸手打灭蜡烛。 两个臭味相投的狱友谁也不顾谁,拼命往门外闯,黑狗被肖大庆拦腰抱住摔倒在地,二孩却趁乱逃脱黄强的控制窜出屋去,靠平常练就的功夫翻墙而过。 黄强也来了个鷂子翻身跃墙出去,拼尽全力紧追不捨。 二孩眼看黄强离自己越来越近,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开始跑不大动了,慌不择路,跳进村头的一个鱼塘。 鱼塘结了厚厚的冰层,二孩在上面一跑一个倒,黄强一边掏出手电照著他,一边劝他束手就擒。 二孩还想摆脱抓捕,便又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跑,不料,在快到岸的时候,猛然踩破一处开裂的冰层,掉落水中,好在不深,没有生命危险。 这时,宋宝文带著几个人也已赶到,看到二孩在水中乱扑腾的狼狈样,忍不住笑了,安排人就近找到一根长长的树枝,把他拉了上来。 黄强过去给他戴上手銬:“蒋二孩,我们找你好长时间啦,见了就跑,跑得还挺快,把我累得够呛,现在还跑吗?” 蒋二孩混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服、服了,还是您、您厉害,我实在跑、跑、跑不动了,能给我换、换件乾衣服吗?” 宋宝文说:“黄强,先回村里,把剩下的那件军大衣给他换上。” 专案组连夜把二孩和黑狗押回王店子派出所关了起来,又不顾疲劳,研究制定了提审方案。 专案组首先突审黑狗,想从他嘴中撬出二孩的有关情况。 “贾农业,你有过前科,也蹲过监狱,政策都清楚,知道怎么做吗?” “知道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一定老实交代。” “蒋二孩怎么藏在你家?” “我和二孩,不,和蒋二孩是在监狱服刑时认识的,同为老乡,而且,我表舅也是他们村的,两个人聊起来很投机,时间一长,就处成好朋友,出狱后交往也比较多。” “这些情况我们都了解,別跑题。” “前几天,他忽然找上门来,说是在外欠了好多债还不上,债主扬言不还钱就把胳膊给卸下来,为此就求我在家里躲段时间,没想到刚过三天就被你们抓了,也不知道为啥。” “他对你说过六里堡村比较重要的事情吗?” “没有,我们在一起喝酒聊天主要是敘旧。” “这些话属实吗?” “句句属实,对你们,一点儿谎都不敢撒!” “我们盯了好几天,都没发现蒋二孩,你把他藏到哪儿了?” “家院里有个菜窖,已多年不用,蒋二孩白天就躲在那里,晚上十一点以后再出来回屋睡觉。” 专案组提审完贾农业,並没有获得有价值的信息,只能寄希望於对蒋二孩的审问上。 第二十七章 线索中断 审讯室里,宋宝文亲自坐镇,黄强、肖大庆分坐两边,三个人先用犀利的眼神直视蒋二孩,也不开口问话,在寂静的空气中沉默了几分钟。 蒋二孩虽然是个惯犯,经歷过多次提审场面,但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开场一句话不说,只是死盯著自己,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毛,眼睛不敢直视,一会儿就表现出莫名的紧张。 宋宝文猛然间用右手使大劲儿拍了一下桌子,把他嚇得打了个激灵。 “蒋二孩,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 “报告领导,我是真不知道啊。” “那你为什么不在家待著,反而跑到几十里地之外的西埠岭村,玩起失踪来了,还装神弄鬼地躲藏在黑狗家菜窖里?” “我交代,从大牢里出来后,本想好好过几天日子,可没多久,老是管不住自己,赌钱的毛病又犯了,输了不少,人家逼债逼得紧,没办法,就投奔黑狗这儿躲了起来……” “那也不至於这么个躲法吧?” “人家放出风来,再不还钱,就卸掉胳膊砸断腿,我实在是被逼无奈。” “是谁这么大胆子,说说看。”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这......我去赌博的地方,有中间人牵线,相互之间都不认识。” “我看你交代问题的態度很不端正,没怎么说实话,更没说重要的事情,其实你那些事儿都瞒不住,是打是罚,主要看表现,给个机会,十分钟考虑时间,看著办吧。” 宋宝文把手錶摘下来放在桌面,又掏出一支烟点著,仰脸吸起烟来,隔一会儿吐出一个眼圈儿。 蒋二孩小脸变得蜡黄,额头冒出细汗,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不时瞅瞅对面,心里嘀咕著到底该说什么。 这时,周建走了进来,低头和宋宝文耳语几句,接著又一块起身出去。 原来是局长武云川电话调度案件侦破情况,宋宝文简要作了匯报,又与他互相交流了意见,表示儘快突破。 回到审讯室,宋宝文看著蒋二孩,拿起钢笔点点记录本,用平静的语气说道:“给你不少时间了,考虑得怎么样?” 蒋二孩连忙回答:“我说,全都说出来。刚才那些话是瞎编的,主要想和黑狗的口径对起来。我躲藏到西埠岭村,是因为你们查王巧莲的案子,可能牵连到自己,怕有些事儿说不清楚被治罪。” 宋宝文顺水推舟:“那就把事情交代清楚,要相信,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希望你能自正清白,但必须实话实说!” 蒋二孩点头称是:“我知道后果,不敢再胡说啦,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几个狐朋狗友约蒋二孩到公社驻地一个小饭店喝酒,聚到一起胡吹海嗙、吆三喝四,又是划拳、又是猜火柴棒,几碗儿酒下肚,一个个东倒西歪、丑態百出,喝完酒后帐也没结清,就骂骂咧咧地推门而去。 分手后,蒋二孩想骑上自行车回家,不料酒劲上头,腿脚不听使唤,一头扎到地上,幸好没摔伤,爬起来把吃的喝的都吐了个乾净,又一腚坐下去躺在路边,被寒风吹了十多分钟,居然酒醒了大半。 他骑车回到家,和父母打了个招呼,然后躺到床上准备休息,却翻来覆去总也睡不著觉,经过一阵胡思乱想,心里打起了偷人家东西的坏主意,於是藉口到外面醒酒溜出家门。 出门已接近十点钟,他偷偷摸摸地踩点,找了几家,不是早有防范,就是还没睡觉,都不好下手。 路过王巧莲家门时,他想到以前听人家说,其男人常建设是小学校长,吃国库粮使工资,家里肯定会存点儿钱,再者,这位校长和孩子平常不在家住,也可能今晚家里一个人没有,考虑一番,便决定从这里动手。 王巧莲家墙头比较高,一般人很难攀爬,可是墙再高,防君子不防小人,对蒋二孩来说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儿,只见他像猴一样飞身爬越高墙,跳入院中。站起来一瞅,看见堂屋门紧关著,走近侧耳一听,传出响亮的鼾声,发现里边有人,就转身来到西屋,房门並未上锁。进去之后,他拿出手电筒照著翻找起来,找了半天,只找到几个古时的铜钱,其他再无值钱的东西,忍不住骂了几句。 他带著没能偷成的失望翻出墙外,刚走过一个路口,恰巧遇上王大山率领几个民兵巡逻,被盘问呵斥两句,心里著实受到不少惊嚇,不敢再有造次,便回家睡觉去了。 谁知第二天传来王巧莲家失火併被烧死的消息,他听了以后大吃一惊,还偷偷跟著看热闹的村民到现场去了一趟,了解到死者家人正忙著给她送殯,心才放了下来。 一波三折,当他后来听说王巧莲是他杀、专案组正在排查嫌疑人,顿时惊慌失措,乱了方寸,后悔自己那晚太不小心,偏偏就遇到民兵巡逻,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在家里走坐不安,思前想后,越想越害怕,觉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暗暗动了逃跑的念头,考虑再三,没什么好去的地方,这才躲到黑狗那儿,等过了风头再说。 听完蒋二孩的供述,宋宝文心里一沉,表面上还是声色不动,郑重说道:“你要对自己坦白的情况负责,供词笔录还要签字摁手印,后果自负,明白吗?” 蒋二孩急忙点头:“我明白、明白,向政府保证没说假话。” 把他带走后,专案组成员又根据提审情况梳理分析案情。 “老周,二孩那晚遇到民兵后回家情况確定吗?” “宋科长,我们从他父母那儿取证,回家时间吻合,到家后也没有再外出,这样就得出结论,二孩不具备作案时间。” “黄强,那两样东西比对了吗?” “已经按照您的安排进行了调查核实,把二孩穿的鞋都找到了,他穿四十码的,与现场取样不匹配,同时,他骑的自行车也確定不匹配。” 肖大庆著急起来:“我们辛辛苦苦忙活了好几天,结果却抓错人了,这个案子还怎么破呀?真是头疼!” 周建接著说道:“就这一条比较確定的线索,断了是不大好办,不会成为无头案吧?” 黄强倒是表现出沉著:“这在案件侦破中是常有的事情,我们也不必灰心,再好好研究唄,总会有路走下去。” 宋宝文最后谈了自己的看法:“这些天,大家非常辛苦,好不容易抓到二孩,认为看到曙光了,却又给我们当头一棒。目前来看,基本可以排除他的作案嫌疑。虽然线索中断,但是工作並没有白费,最起码对凶手到达现场以及作案的时间有了进一步佐证。当然,不可否认,侦破方向存有偏差,这需要根据新的情况来校正。『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明又一村』,经过这个弯路,我倒是更有信心,只要在过去基础上深入进去,抽丝剥茧,还原真相,就一定能儘快抓获真凶。请各位彆气馁、沉下心,把思路再理清楚,继续加把劲儿,爭取把这个硬骨头啃下来!” 第二十八章 靶场射击 当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姚学庭家的老式掛钟准点敲了十声,赵秀云看到儿子听得入神,怕休息晚了影响明天上课,就催姚永忠去洗脸睡觉,他却犟著想听完再睡。 姚学庭见状发话:“男孩子有好奇心不是什么坏事儿,想听就让他听吧。” 宋宝文藉机开起玩笑:“既然永忠对破案这么感兴趣,那就接著好好讲,说不定能把他培养成福尔摩斯,到时可別忘了我这个老师噢......” 面对突如其来的案情反转,专案组承受著巨大压力,如何儘快带著大家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重回侦破工作正轨,成为宋宝文亟待解决的一个问题。 接下来的一天是周日,宋宝文上午没有安排具体工作,各自回家看看,下午带著几个人来到县公安局內部靶场进行五四式手枪实弹射击。 宋宝文定下比赛规则,靶位距离二十五米,一把枪轮流射击,每人每轮打五发子弹,六轮决胜负,谁输谁晚上请客。 两个年轻人特別兴奋,都想打第一枪,宋宝文让大家谁也別爭,按年龄从小到大排序,肖大庆首先开始。 肖大庆虽然参加过实弹射击,但是没有太多经验,来到靶台前,两腿分立,用双手举起手枪,对著靶子瞄了瞄后,抠响扳机,五发子弹很快就击发完了。 报靶结果出来,竟然有两发脱靶,总共打了十六环,把他燥得直跺脚,自言自语今晚客是请定了。 第一轮,宋宝文和黄强都打了四十七环,周建打了三十九环,肖大庆排名倒数第一。 宋宝文在部队曾是训练標兵,夺得过全团半自动步枪射击比赛第一名,被推荐参加上一级大比武,取得优异成绩。 他手把手校正肖大庆持枪姿势,指出怎样减轻连续射击后座力、保持稳定性,这样专业的指导,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第二轮没再出现脱靶情况。 黄强在警校学习时,射击也是他的强项,姿势规范,心理素质好,打起靶来基本上弹无虚发。 五轮下来,肖大庆垫底,周建也逐渐被拉开了距离,黄强暂时领先宋宝文一环,冠军之爭在两人之间展开。 到了关键的第六轮,黄强发挥出色,打出了四十八环,宋宝文要想拿到第一,就必须打出五个十环,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目標。 这时周边聚集了十几位准备参加射击训练的干警,都在屏住呼吸观看这场最后的决赛。 只见宋宝文稳步走到靶台,调整了一下呼吸,侧身单手缓缓举起枪,瞄准靶心,砰的一声击发出第一颗子弹,又在大傢伙的注视下,把握同样的节奏,將余下四颗子弹逐一击发出去。 在眾人焦急等待中,传来五十环的报靶结果,难以想像的“百发百中”引起全场一片惊呼和猛烈的鼓掌。 宋宝文平静地接受大家的称讚,逗起肖大庆,让他找好饭店別紧张,顺便通知梁跃华一起参加。 肖大庆在县城一家全羊馆定了个包间,地方不大,比较僻静,饭菜可口又实惠。 宋宝文自掏腰包安排这顿饭,还从家里拿来两瓶古陵大曲。 几个人依然沉浸在刚才射击比赛的情境之中,肖大庆眉飞色舞地为梁跃华介绍战况,相互之间议论纷纷,大发感慨,都对组长精准的枪法和超强的意志讚不绝口。 菜很快上齐,宋宝文特意交待小老板把门关紧,不要让人进来。 酒满上后,他举杯说道:“办案受挫,我知道大家这两天的心情不好,无论打靶,还是喝酒,就想让弟兄们放鬆一下,今晚都要开怀畅饮,把心里话吐出来,先喝一个!” 周建吃了两口葱拌羊脸和辣炒羊血,笑著说道:“大庆枪打得不怎么样,可这几个菜点得好,好吃不贵,不输那些大饭店……组长这次射击比赛夺冠,让咱们大开眼界、长了见识,我提意喝个祝贺酒,都干了这杯!” 肖大庆乾杯后,自嘲地说:“我这枪法忘了是跟哪个教练学的,要是组长早点儿教的话,恐怕也能和黄强比拼一把。” 黄强攛掇他说:“组长下午可亲自教你啦,那你不得板正敬老师一杯,这也算拜师酒嘍!” 在眾人鼓动下,肖大庆不得不多喝了这杯酒。 梁跃华慢声对他说道:“大庆,我听说你看解剖时嚇白了脸,还吐啦,干刑警这怎么行,是不是跟我学学,免费教你。” 大傢伙齐声起鬨,又逼著他多喝了一杯。 肖大庆连喝两杯,话也多了起来:“组长,我是第一次参与命案侦破,通过前段时间的工作,感觉这个活儿实在不好干,自己是真心真意拜您为师,可得好好教我,希望能多学点儿本事、多出点儿力,和大家一起把案子给破了。” 宋宝文看著他,缓缓说道:“我们都是过来人,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刑侦工作,有时就像射击一样急不得,需要沉著冷静、排除干扰、抓住关键,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黄强接著说:“我也有这种感受,工作中老是拘泥於证据,被一些表象迷惑,在逻辑推理方面做得不够,容易掉入陷阱,让人证、物证牵著鼻子走。” 宋宝文对他的思考很感兴趣:“那你有什么具体发现吗?” 黄强回应:“组长,我只是觉得,在目前掌握的线索中,可能有一些被我们忽视的环节。” 其他几人听了之后,谁也没有吭声,一会儿又高声互敬起来。 宋宝文侧身在黄强耳边小声说:“英雄所见略同,呵呵,『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小子好好琢磨,明天我们交流分析。” 黄强点了点头,举杯敬道:“感谢您的信任,我一定尽心帮您把这起案子拿下来!” 看到时候已经不早,宋宝文敬了最后一杯酒:“大家回家后都要替我感谢弟妹啊,等这起案子破了之后,我们再举行一次射击比赛,家属孩子都参加,这回可真要谁输谁请客!” 大家在哄堂大笑中结束了晚宴,出门回家。 第二十九章 启动调查 昨晚一股冷空气突如其来,狂风呼啸颳了大半夜,黎明前才平静下来,气温变得愈加寒冷。 清晨刚到王店子派出所,宋宝文就把黄强喊进办公室,给他递了根儿烟,互相客气地点著,隨后坐下来商討案情。 “强子,侦破工作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想听听你的高见,考虑清楚了吗?” “高见不敢当,谈点儿拙见吧,请別见笑。首先,我觉得咱们在侦破方向上可能受到一些误导......” “放开说就是。” “专案组当时把这起案件定为財杀,是基於王巧莲家果盒里有大量现金不见了和蒋二孩在凶案现场附近出现过以及他曾有侵財犯罪前科等几点考虑,现在已经排除他的作案嫌疑,继续按原来的框框推进工作,很可能会走进死胡同。” “那你的意思是排除財杀的可能?”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但是我有两个疑问:一是那个果盒存放现金作为单一人证,因为王巧莲已死无法验定,其真实性需要打个问號;二是如果確定以上人证为虚假陈述,那么证人常建设为何要说谎,出於什么目的?” “你对常建设有怀疑?” “组长,难道您没有怀疑吗?” “你小子还將我的军呢,这个可以有,胡適先生不是说过一句话嘛,『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看用到破案也完全合適,呵呵。” “我认为这个果盒大有文章可做,可以再用些手段试证真偽。”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好,这件工作就交给你。还有几点比较蹊蹺,比如那天常建设急於火化老婆的尸体,表现得有点儿过,不是我们强压著,早就烧完了,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但总感觉有不可理喻的地方。再一个,王巧山反映妹妹巧莲曾对他说过自己可能被人杀害,这些都没搞清楚。” “看来还需要对常建设进行细致调查。” “是啊,派出所前期工作不大扎实,没有掌握全面真实的情况,我再具体安排这个事儿,你还要重点参与。” 几下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推门进来的是周建,手里拿著一个信封。 “老周,带来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没有,倒是有人给组长大人投来一封信,这是所里小张早晨在院子里捡到的,信封上写明让你亲启,我也没敢拆开看,给。” “这么神秘,我看看到底写了些啥。” 宋宝文接到手,撕开信封,发现里面装有一张白纸,上面用原子笔写著几行字—— 领导: 您好! 冒味反应一件重要的事情,请於重视。 沙沟公社中学校长常建设作为有妇之夫,丧失人仑,利用手中权利勾引年轻女教师冯丽娟,为达到与其结婚目的,不择手段谋杀节髮妻子,犯下滔天罪行,还企图以家中失火矇混过关,逃避法律制才,实为十恶不设的衣冠禽兽。 望专案组明察秋豪,申张正义,早日將常建设绳之以法,告慰死者的冤魂! 一位正直善良的人亲笔 看完这封字跡歪七扭八、错別字连篇的信,宋宝文马上判断是写信人刻意为之,不愿暴露真实身份。 宋宝文把信传给周建、黄强,问他们看后有什么意见。 周建吃惊地说道:“这个老常有那么多肠子吗,真没看出来,不会是这个写匿名信的人诬告陷害吧,咱们这个地方有好告状的民风,不少人捕风捉影,无事生非,查来查去查不出个结果。” 黄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这封信为侦破工作提供了新的线索,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应当查下去。” 宋宝文低头沉思片刻后,眼睛扫向两人:“不管这封信反映的问题是否属实,都要查清楚,最好能把写信人找到,这个人肯定掌握一些內幕,对於破案能起到辅助作用。此项工作由黄强带著大庆来做,老周你搞好配合。常建设毕竟是个教干,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调查时要讲求策略,从外围侧面进行,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两人点头称是,出去分头安排工作。 一束阳光照进来,给冷呵呵的办公室带来些许暖意,宋宝文转头望著窗外明亮的天空,陷入沉思。 他在考虑面对常建设这个对手,棋该怎么下,用什么招数才能贏。 思考了好长时间,他又从办公桌抽屉里掏出常建设的有关档案材料,再次逐字逐句阅读。 常建设虽然是普师毕业,但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能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也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和板书,天生就是干教师的料,在全县打著灯笼也难找。 他从民办教师一步步干起,小学语文、数学、政治课都教过,业务能力出类拔萃,还特別痴心教育,县里和公社好几次想调他当秘书,都被婉言谢绝。 任沙沟中学校长后,他如鱼得水,才华得以尽情施展,学校教学水平逐年攀高,被县教育局授予很多奖项,本人也成长为年富力强、大有前途的教干。 看到这里,宋宝文头脑中冒出一些疑虑和顾虑,常建设表现这么优秀,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杀人嫌犯,如果他不是命案真凶,这盘棋又该如何收场。 黄强和肖大庆把调查重点首先放到那只果盒上,试图从这方面实现突破。 两人把果盒取出来,仔细进行观察,想从中发现不为人知的秘密,可是耗费几个小时看来看去,也没能理出思路。 黄强为排解鬱闷,走到室外,围绕院子来回踱步,刺骨寒风吹拂在脸上,冻得耳朵生疼,头脑倒变得清醒不少,走著走著,猛然间考虑出一个验证方法。 他让肖大庆去县城买几个与物证相同的果盒,回来后做燃烧比对试验,以此判定在什么条件下才能烧成那个样子。 此时的常建设已经恢復正常生活,正在忙碌地工作,来回奔波於校园內外,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专案组针对自己的特定调查已经悄然开始。 第三十章 步步为营 黄强、肖大庆在派出所后院一个大土坑里做起试验,把三个果盒分別用不同温度来烧,看物理形態都有什么变化。 土坑冒起熊熊火光和刺鼻的黑烟,铁皮做的盒子被烈火烤灼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触动著两人的神经。 经过漫长的等待,直到火焰逐渐熄灭,才得到了最终结果。 在黄强指导下,肖大庆逐个检查被烧得不成样子的铁皮盒,把比对情况和结论详细记录下来。 看著烟雾繚绕的现场和对方脸上落下的黑灰,他俩不禁相视一笑,消解了身心的疲惫和焦虑。 两人回到办公室,黄强向宋宝文报告了情况。 “我们分別在摄氏200、300、400度条件下,对三只果盒进行燃烧试验,按照火灾时长,观察不同时段发生的变化。” “噢,你们俩真够聪明的。” “组长,用这个法测试,虽说精准度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但是误差较小,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我们用土办法,不需要像科学试验那样严格,能够查出真相即可。” “试验结果表明,模擬火灾时长,在400度高温下,铁皮盒会发生严重变形,多处接近融化状態,造成破漏;300度高温下,整体变形,个別部位有破损;200度高温下,只有局部轻微变形,通体完好。” “这会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结论?” “那场火灾的温度应介於300至400度之间,在这种情况下,果盒受损应该是比较严重的,而我们从现场提取的物证还达不到200度条件下的受损程度。” “你是说……” “这说明,果盒与火灾不在同一时空,换句话说,从起火到熄灭整个过程,那只果盒都不在现场,应该是有人在大火被扑灭后某个时段,將其烧到一定程度又放到现场的。” “最有可能放那只果盒的就是常建设嘍。” “是常建设对我们说果盒存著大量现金,可以判定他在这件事上说了谎,嫌疑最大。” “这个结论很重要,让我们爭取了主动,怪不得你咬住果盒不放呢,原来藏著如此奥妙,大庆跟著黄强学了不少吧?” “受益匪浅,名师出高徒,我要向您和黄哥好好学习。” “我们要注意保密,內部这些情况,对外先不能说。刚才,你们烟燻火燎忙了一阵子,够辛苦的,走,咱们去放鬆放鬆。” 宋宝文带著他俩来到活动室,从橱子里拿出几副桌球拍,开始打球。 三个人刚开始热身活动,你推我挡,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可真打起比赛来,还是肖大庆技高一筹。 原来他从小在少年体校练过五年桌球,基本功非常扎实,直板弧圈球拉得持別好,颇具专业队员水准,曾拿过县和地区少年冠军。 几个回合下来,宋宝文和黄强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输得口服心服。 宋宝文开玩笑说:“大庆,你口口声声拜我为师,结果把我打得这么惨,是想叫我拜你为师啊。” 黄强也笑道:“孔老夫子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您还有什么懊恼的。” 肖大庆连忙摆手:“组长,不敢当,打球就是雕虫小技,不足掛齿,您別埋汰我啦,我可要向你们学真经呢。” 打了两个多小时,三人大汗淋漓,黄强和肖大庆嚷著去县人民浴池洗澡,宋宝文欣然应允。 回县城后,宋宝文又抽时间去向局长武云川匯报情况。 “宝文,目前专案组工作进展比较顺利,局领导班子是满意的,希望你们巩固来之不易的战果,乘胜追击,早日结案。” “局长,我们一定不遗余力把工作干好!” “还有什么困难吗?” “有个困难,您看好不好协调解决。目前,我们要调查常建设的情况,可他在学校校长岗位上,有些工作不好开展……” “你的意思我明白,用个调虎离山之计不就得了,请放心,我过一会儿就安排,儘快办好。” “感谢局长支持!” “有需要解决的问题儘管说,別不好意思。” 没过两天,常建设接到县教育局通知,到地区参加为期两周的中学语文教育专题培训,让他很纳闷,因为这种培训一般不用校长参加。 宋宝文得知这一消息,心里很是踏实,待常建设去地区培训后,亲自带领黄强、肖大庆到沙沟中学开始秘密调查。 他们首先找到主持工作的副校长马占文,向他说明来意並提出保密要求,要其配合专案组搞好调查。 马占文在这所学校与常建设共事十年,了解很多情况,对专案组也是有问必答。 “马校长,你对老常很熟悉,他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常校长是老领导,我也是他一手关心提拔起来的,在平常交往中给本人留下的印象非常好,很有才华,也很有能力,尤其是有强烈的事业心、责任感,为学校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那老常在学校里有没有什么负面传闻?” “俗话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背后无人说』,就常校长这样好的领导,也难免有一些风言风语,人言可畏啊。” “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儿?” “常校长的家属是他遵照父母之命娶的,一个农村妇女,长得不好看,也没什么文化,让我们看,两口子实在差距太大,一点儿都不般配,所以有人传他和老婆之间没有感情,早晚过不一块去。” “老常生活作风方面存在问题吗?” “我是没发现,但也很难避免某些人背后说閒话。” “马校长,你要对我们说实情,可別为老常遮掩什么。” “是,是……” “冯丽娟是你们学校的教师吗?” “她是我校音乐教师,年轻漂亮,性格活泼,家庭也好,父母都是县医院的医生。” “有人反映老常和她之间有说不清的关係,有这么回事吗』” “常校长由於工作关係,与冯丽娟有时是接触得多些,时间长了,有人就在背后说閒话,传他们关係不大正常,但是谁也拿不出证据。” “好,马校长,先谈这些,麻烦你给我们提供一份学校教职工名册。” “请你们稍等,我这就去找。” 第三十一章 走进学校 不一会儿,马占文拿来一份名册,宋宝文接到手仔细翻看了几页,还在上面划些横槓。 “马校长,冯丽娟在学校谈过恋爱吗?” “没有,不过,有一位男教师叫方东青,教语文的,和她年龄差不多,前年一同分配到学校工作。他看上小冯,想处对象,就追得比较紧,不曾想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被人家拒绝了。” “他俩就没成?” “冯丽娟始终没同意,可方东青痴情不改,直到现在仍不死心,还抱有幻想。” “两人在一个单位,低头不见抬头见,一起共事多尷尬啊?” “方东青死磨硬泡,引起冯丽娟的反感,影响很不好,弄得满学校都知道,为此,还被常校长当面批评,曾经发生过口角。” “这个小方真是个情种,你看他什么时间有空,找来谈谈。” “他现在有两节课,等下课后再来吧。” “常校长的宿舍就在学校里吗?” “是啊,两个孩子隨他上学一块儿住在宿舍,这段时间他去地区培训,把俩孩子交给我照顾。” “马校长,你有他宿舍的钥匙吗?” “在我身上保管著。” “那你在这里陪我聊天,把钥匙给小黄,去了解了解情况。” “好吧,常校长生活很条理,物品摆放整齐,不让外人乱动……” “这个请你放心,我们会做好的。” “家属院一共六排瓦房,常校长住在第二排靠西头两间,是独门独院。” 利用组长和马校长聊天的时间,黄强、肖大庆来到家属院,按照提示位置打开常建设宿舍的大门。 进门看到东墙搭建了一个简易厨房,靠西墙栽了一排竹子,青砖铺的地面,院落空间狭小却很通透別致,散发出独特的韵味。 东边房间门没上锁,轻推进去,一张饭桌和一张小床映入眼帘,床头放著一个洋娃娃,看来是常建设女儿的臥室。 肖大庆又用钥匙透开西边房间的门锁,里面摆放了一张架子床,靠墙有张写字桌,上边竖放著一排文学类书籍,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版《红楼梦》静静躺在桌面,书页上还写有许多字跡雋秀的批语。 黄强用敏锐目光观察著房间,发现床下有一双白色回力鞋,便拿出来,看见鞋码是四十四號,然后將其放回原处。 写字桌有个紧锁的抽屉,引起两人的注意。 黄强从包里掏出一把改锥,把锁扣上的螺丝拧下来,小心翼翼拉开抽屉。 他翻了翻里面的物品,抽出一张嫵媚女人的照片,看到背面写著“丽娟敬赠”四个字並落有日期,从而判断此人就是冯丽娟。 他又从中拿出两个塑料皮面的本子,看了看里面的內容,原来是常建设写的日记,便用携带的120照相机逐页拍了下来。 看到有辆自行车靠墙而放,两人也作了取证,工作做完后,把所有动过的物品都恢復了原状。 方东青下课后,被马校长叫到办公室与专案组见面。 宋宝文打量著这个对爱痴迷的年轻人,內心有一种直觉,那封匿名信应该是他写的。 “方老师,刚才上了两节课,辛苦啦!” “心不苦命苦,习惯了。” “你很风趣,哪个学校毕业的?” “寧州师专中文系毕业。” “噢,中文系有王正涛等几位名师,实力很强,在全省全国都有影响。” “你这么了解,不简单。” “我有个朋友是你们系的老师,通过他知道些情况。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问吧,可能有些情况不太了解。” “你对冯丽娟什么印象?” “冯丽娟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气质非凡,百里挑一,是我心目中的女神,非她莫娶,虽然她现在不接受我,可我並不在意,有足够耐心等下去。” “小伙子,你这种对爱执著的精神值得钦佩。谈谈和常校长发生口角是怎么回事?” “追求冯丽娟是我的自由,別人不能干涉,常校长不分青红皂白地批评我,这是不能容忍的,当时就和他发生了爭吵。” 宋宝文一边听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等他说完便拋了个重磅问题:“方老师,你是不是给专案组写过一封匿名信?” 方东青稍显慌乱,迟疑片刻后眼神不定地说道:“什么匿名信,不清楚,和我没关係。” 宋宝文单刀直入:“匿名信反映冯丽娟被人勾引,有这个情况吗?” 方东青更加慌乱,紧张兮兮地说:“这、这,不是我写的。” 宋宝文紧追不捨:“方老师,我们调查这封信,主要是想把情况搞清楚,而不是想处理谁,如果你知道內幕,应当如实报告,这也是公民应尽的义务,否则,如有诬告陷害行为,一经查实,必须依法追究当事人责任。” 方东青在强大的心理攻势下,终於支撑不住:“那封匿名信確实是我写的,说常校长谋杀结髮妻子是我道听途说、杜撰出来的,可他勾引冯丽娟一事確是千真万確。” “那你把事儿说清楚。” 那是盛夏时节,方东青求爱被冯丽娟拒绝后,心灵遭受重大打击,也一度心灰意冷,想彻底放弃。 可时间並不能抹掉情感的记忆,他始终无法走出单相思的困境。 他虽然把对冯丽娟狂热的爱恋默默藏在內心,但是朝思暮想,难以忘怀,有时忍不住偷偷在远处跟著她、看著她,来寻求心灵的慰藉。 一天晚上,阴云密布,天气闷热,看样子要下大雨了。 方东青酷热难耐,便走出宿舍,在校园里乘凉。 呆了半个小时,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瞬间功夫,就下起瓢泼大雨。 方东青急忙跑到教室走廊里躲雨,衣服还是被雨水打湿,身上倒是感到一阵清凉。 避雨间隙,方东青望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从教室边上走过,顺著路灯微弱的光亮定睛细看,原来是校长常建设。 方东青眼看常建设往冯丽娟那排宿舍的路口走去,突发其想,悄悄跟在他身后。 常建设居然来到冯丽娟单身宿舍门口,推门而进,然后门被关严反锁。 方东青鬼使神差般也来到门口,透过窗户边角向里张望,在一道闪电划过的时候,看到常建设和冯丽娟紧紧拥抱在一起…… 第三十二章 祸起萧墙 方东青看见眼前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头脑化作团团乱麻,又瞬时燃起愤懣的怒火,爆发出想破门而入的衝动。 这时天空中传来一阵响雷,把浑身湿透的他从妄想中惊醒。 他默默转过身,內心如同被雷电击中,烙下痛苦、嫉恨、委屈、落寞、无奈的伤痕,受到泪水和雨水的浸染,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雷电交加,倾盆大雨下得更加急了,他失魂落魄般迈著沉重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宿舍,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听完方东青的讲述,宋宝文安慰道:“方老师,天涯何处无芳草,好姑娘多的是,你才华这么出眾,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想开点儿,看有合適的,我给你介绍。” 方东青挤出一丝笑容:“感情的事儿说不清楚,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感谢您的好意。” 其后,专案组又陆续和多名教师谈话了解情况,没有得到更有价值的信息。 回到王店子派出所,宋宝文不顾疲劳,一头钻进会议室,带著几个人凑情况。 “黄强,你们俩把那边事情弄清楚了吗?” “组长,我们在那里找到一张冯丽娟亲笔签字送给常建设的照片,从这点来看,两人的关係应该比较亲密。” “怎么找到的?” “我撬开抽屉发现的。” “仅是这张照片还不能完全揭开其中的秘密。” “最重要的发现是常建设写的一本日记,我粗略看了一下,有不少和冯丽娟相关的內容,有些地方写得还很曖昧露骨。” “你们把日记带来了吗?” “没有,全部內容我都用照相机拍下来啦,可浪费不少胶捲,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洗出来。” “那要儘快把照片洗好。” “还有一件事儿,就是在房间里发现常建设穿的鞋比案发现场鞋印大两个號码,自行车轮胎印也不一致。” “这条线索只好再放放,也许和案情无关。” “组长、黄哥,这次我们没和冯丽娟正面交锋,下步是不是该和她过过招?” “大庆,看见美女照片就等不急了,哈哈,我已经考虑过这事儿,冯丽娟是个未婚女青年,如果確如方东青所说,那她与常建设之间就是不正当男女关係,涉及到个人声誉、单位影响等敏感问题,在调查初期应该慎重把握。这个难题就交给你俩,条件成熟可以直接与本人见面。” 肖大庆正在谈恋爱,对象徐青是县百货公司售货员,两人见过几次面就进入正题,本来该趁热打铁、常见多聚,可定好的几次约会都因侦破工作影响而取消。 听说肖大庆接到徐青约他看演出的电话,宋宝文就让他把手头工作暂时放一下,抽晚上时间去赴这次约会,绝对不能再回绝人家姑娘。 肖大庆提前赶到县委大礼堂门口,等待徐青的到来。 大礼堂位於县委正南面,与之仅有一路之隔,地处县城中心,周边商业繁华。 今晚是地区歌舞团来县里慰问演出,吸引了大量观眾,在检票口外边挤满各色人群,一些售卖香菸、块、西瓜子的商贩也藉机摆摊揽客,显得比往常更加热闹。 肖大庆在微微寒风中竖起夹克领子,双手插进衣兜,锐利的目光观察著周围。 一个行跡可疑的陌生男子引起他的注意,那人来回游走於商贩摊位之间,还专门挑人多的地方,与买东西的观眾挤在一起。 肖大庆观察了几分钟,断定那个傢伙是扒手,就上步跟在身后,近距离盯著他的一举一动。 这时涌来的观眾越来越多,有两个摊位周围站满了人,那个扒手见一个顾客掏出钱夹准备付款,迅速贴身向前。 当他趁机偷得钱夹时,被肖大庆用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抓住手腕,又听到一声大喝。 抬头发现只有肖大庆一个人,他试图利用混乱逃掉,便一边大喊“打人啦”,一边拼尽全力想挣脱对自己的钳制。 肖大庆顺势把手腕一带,转身来了个大背挎,將那人摔倒在地,又迅即压在身上將其手臂反向擒住。 闻讯赶来的执勤民警,拿出手銬把那人用力銬上,从他身上还搜出刚才偷得的一些赃款。 看热闹的人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被偷钱夹的那名观眾连声向肖大庆致谢,执勤民警向大家介绍这是县刑警队的肖队,搞得他有些不好意思。 人群散后,徐青走了上来,衝著肖大庆说道:“刚才抓小偷的过程,我都看到了,你太棒啦,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肖大庆笑道:“我是一名刑警,看见扒手作案,不能袖手旁观,何况这只是个小蟊贼,好抓。” 两人並肩走进大礼堂,刚坐下,演出就在一声长长铃响中拉开序幕。 节目有歌曲、舞蹈、魔术、杂技、京剧、柳琴戏、快板书等,好戏连台,精彩纷呈,不时贏得观眾们阵阵掌声。 散场后,伴隨鱼贯而出的观眾,肖大庆步行送徐青回家。 两人沿著长长的马路前行,心里怀揣难分难捨的情愫,边走边聊,时而发出爽朗的笑声。 肖大庆无意中谈到冯丽娟的事情,惹得徐青关注。 “她是我小学同学,当时两人非常要好。” “你对她很熟悉,那就给我介绍一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冯丽娟家境不错,小时聪明伶俐,长大学习也比较好,高中一毕业就到下边公社插队,后来被保送到地区艺校上学,好像是大前年分配到沙沟中学工作。” “噢,她是学艺术的。” “她从小就有文艺细胞,特別是上艺校又学了三年专业,吹拉弹唱,样样精通。” “冯丽娟在沙沟中学教音乐,也算是人尽其才、才尽其用。” “她很会说话,长得漂亮,身材也丰满,属於那种妖艷的美,男人基本上都会被迷倒。” “不会这么夸张吧?” “我说的没错,上中学时就有很多男生给她写情书,听说在艺校追她的人就更多,外號叫『排长』。” “有那么多人追求她……” 第三十三章 日记寻踪 宋宝文带著黄强赶到县公安局暗房,找具体负责人老李落实照片製作情况。 在昏暗微红的灯光下,许多像片正泡在显影、定影液里,还有十几张冲洗好的已掛起来晾著。 黄强帮老李做放大、冲洗工作,忙活一阵后,拿著一打晾好的照片,和宋宝文出门走进局会议室,逐张仔细看了起来。 1978年10月9日星期一晴 今天和几个校领导听了三节课,感觉总体水平比较高,特別是教初二年级音乐课的冯丽娟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 音体美三门课是农村中学的弱项,普遍存在敷衍应付、缺乏专职教师、课堂效果差等问题,影响孩子们的全面发展。 冯丽娟具备良好的专业素质,能够从实际出发,因材施教,形式灵活多样,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和互动交流,整堂课听起来令人耳目一新、收穫很大。 对这样的年轻教师,应当重点培养,以此带动全校教学水平的提高。 1978年11月5日星期天阴 昨天下午爷仨一起回家,正在干家务的她除了对孩子表现出母爱外,对我依然像过去一样平淡,三言两语后便再也无话可说,我对她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话题,原来很习惯,只是现在感到愈发得彆扭与不適。 我和她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两人从未有过爱人之间的感情,现在回想起来,这么多年就像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之后留下满心的忧伤和痛苦。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於我而言,这场婚姻本身就是一座埋葬两人的坟墓,爱情无非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如果时光能够倒回,我会选择做一个勇敢的自己,不再为世俗所羈绊,主动追求那份源自內心的爱情和幸福。 1978年12月29日星期五雪 昨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雪,校园披上白色盛装迎接即將到来的新年。 下午,我们组织了一场全体教职工参加的“迎新年庆元旦”联欢晚会,都是自编自演的节目,积极向上,鼓舞人心。 青年教师们多才多艺,载歌载舞,充满青春活力,展现了年轻人的时代风采。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冯丽娟老师一人表演了三个节目,个个精彩绝伦,引来掌声一片。 一首《珊瑚颂》唱得盪气迴肠、激情四射,让人回味无穷。 吉他弹唱《雪绒》,中英文並用,仿佛白雪公主一般浅吟低唱,婉约清新、余音繚绕。 诗朗诵艾青的《我爱这土地》,气势磅礴,深入灵魂,催人泪下。 这个姑娘美丽大方,收放自如,不仅课教得好,而且节目演得好,是个难得的人才。 1979年1月26日星期五多云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我到学校检查值班情况,一圈走下来发现:三名值班人员中只有冯丽娟按时坚守在工作岗位。 当时她正在阅读《文匯报》上刊载的短篇小说《伤痕》,引起我的兴趣。 我们交流了对这篇小说的看法,对特殊时期给人们造成的沉重精神创伤深有同感。 冯丽娟谈起自己在中小学怎样受到极左思潮的影响,错失了学习知识的机会,又讲到在农村艰苦环境下,如何度过两年多的知青岁月。 我们还聊到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以此入题,从文学到现实,就当前教育教学工作交换了各自的想法,意见居然出奇的一致。 后来我们又聊艺术、聊音乐,古今中外,你问我答,竟有谈不完的话题。 她虽然是个女孩子,年纪轻轻,却有著深厚的生活积淀和独到的思想见解,与其沟通交流没有任何隔阂,內心油然生起相见恨晚之感,正应了那句“高山流水遇知音,彩云追月得知己。” 1979年2月11日星期日晴 今天是元宵节,一家人吃过晚饭后,两个孩子和玩伴挑灯去了。 我和她仍旧无话可说,为排遣无聊,就打开收音机,恰巧搜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阅读与欣赏》栏目。 伴隨舒缓的音乐,著名播音员林如正用动听的声音,介绍赏析唐朝诗人张若虚的名作《春江月夜》。 在微弱的煤油灯下,我用心感受诗里情景交融的曼妙意境,体会其中寄寓的情怀和哲思。 听完方明精彩的朗读后,忍不住走出家门。 眼望一轮明月高悬天空,心中爬满无尽的落寞,却又老是浮现一个美丽的倩影,不禁想起辛弃疾的那首词《青玉案·元夕》,“眾里寻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1979年2月13日星期二大风 明天学校开学,上午给全体教师开会,安排学生到校工作。 坐在主席台上,向下望去,却没发现冯丽娟,看了请假名单,才知道她患了急性胆囊炎,心里止不住为她担心起来。 散会后,打听到她住在县人民医院消化科,便安顿好手头工作去看她。 来到县城,我先去买了几瓶奶粉和水果罐头,就急匆匆赶往医院。 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看到我的到来,著实让她吃了一惊,想起身,却被我按住了。 她有气无力、脸色苍白,简要向我介绍了病情,並反覆说不要担心,再住几天就能回校上班。 我劝慰她安心养病,不要著急,一定要等康復好再说。 走的时候,她主动和我握手,眼神里透露出奇特复杂的情感,让人浮想联翩。 握著她柔软冰冷的小手,我感到好像有股电流直击心窝,这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直到此刻,那种感觉仍然不时出现,难道这就是爱吗?我知道这样不好,可天性使然,无法控制。 我隱隱约约感到,和她之间可能会发生一些故事。 但是在感情和理智之间,我却不知自己能否做出正確的抉择…… 宋宝文和黄强看完这几篇日记,从人性角度对常建设有了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也对他婚姻生活方面的不幸有了一些理解和同情。 两人沟通之后,对下步侦破工作进行了细致研究,准备通过这两本日记挖掘到更有价值的东西。 第三十四章 一路前行 清晨,宋宝文带著黄强、肖大庆乘坐摩托车,从县城赶往王店子派出所,国道上车辆和行人稀少,两旁杨树支棱著光禿禿的枝干。 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上悄然升起,东边的玉龙河结了厚厚的冰层,在旭日的照射下闪耀著萤光,腾起薄薄的细雾。 看到这幅美不胜收的画面,宋宝文忍不住让肖大庆停下车,和他俩一起走到河边,踏上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 他们像孩子一般滑起冰来,在冰封空旷的河面上肆意大喊,惊起苇丛中几只鸿雁冲天而飞,也把所有的烦恼和不快一拋而光。 玩了十多分钟,三人浑身冒出热汗,感觉不到一点儿寒冷。 宋宝文喘著粗气问道:“强子,你和媳妇是怎么认识的?” 黄强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我俩是邻班同学,她是班,上学时就引起我的注意。高中毕业后,我被选调进县公安局,没想到和她爸在一个派出所工作,还经常能见到她,一来二往,我们也相互熟悉啦。了解到她还没找到对象,有一天我就鼓足勇气,主动向她表白自己的心声,她倒没拒绝,就这样,两人谈起了恋爱。” 肖大庆趁机打趣:“黄哥,你在准老丈人的眼皮底下,和人家女儿谈恋爱,胆子不小哎!” 黄强拧了他耳朵一下:“你小子没经过吧,我和老丈人是师徒如父子,他也想把女儿许配给我呢。两人结婚后,我被调离派出所进局工作,爷俩就此分开,迴避嘛。组长,您別光问我,也讲讲自己的罗曼蒂克史吧。” 宋宝文平静说道:“我可没什么浪漫的故事,夫妻俩平平常常走到今天。我在部队任班长时,连指导员和你们是老乡,看到我表现还可以,就把他堂妹介绍给我。探家时抽空见了一面,特別有缘分,她有情我有意,便谈起对象,回连队后都是靠书信往来。” 黄强笑问:“和嫂子为什么能合得来,她看中了您哪一点?” 宋宝文仰望了一眼天空:“感情这事儿真说不清楚。虽然我们俩身处两省,但邻县而居,当地风俗文化並无太大差別。两人又都是农村家庭出身,一个在部队当兵,一个是县麵粉厂工人,门当户对,有著共同语言。她看中我老实本分,我则看中她温柔体贴。就这样,建立了婚姻家庭,有了两个孩子。我转业时考虑到你嫂子的实际情况,主动要求安置到这里,也算是倒插门吧。十几年下来,一家四口过著平淡而又温馨的生活,自我感觉还不错。” 肖大庆羡慕地说道:“组长,您和黄哥婚姻美满、家庭幸福,是我努力的方向。” 宋宝文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庆,你还年轻,要懂得珍惜,好好谈恋爱,好好过日子。俄国著名作家托尔斯泰有一句名言,幸福的婚姻都一样,不幸的婚姻却是各有各的不幸!” 黄强听出弦外之音:“组长,从常建设的日记来看,他对自己的婚姻非常不满甚至有些绝望,假设其是真凶,这里面有逻辑支撑。” 宋宝文冲他点头:“刚才,我之所以发问,就是想启发你做这方面的思考,从深层次找准犯罪动因。可无论婚姻有多么不幸,都是自己最终做出的选择,应该负起责任,不能迁罪於別人。” 黄强捋了一下头髮:“是啊,新社会婚姻自由,自己造成的不幸,怪不得其他人。照片今天可以全部洗出来,通过这些日记能够梳理出清晰的情感和事实脉络。” 宋宝文哈了口气:“这件工作就交给你们俩,要发挥推理能力强和想像力丰富的优势噢,走,咱们回所里。” 他们回到派出所,看到有个穿著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男人被銬在一棵法桐树上,冻得瑟瑟发抖。 宋宝文找来周建:“老周,院子里銬的那个傢伙是咋回事儿?” 周建应道:“他叫牛小驴,平时手脚不乾净,派出所的常客,前些天又把一户人家的几只鸡偷了,今天一大早才抓住他,还死活不承认,就先銬在树上,让这小子好好反省,也把偷鸡摸狗的毛病改改。” 宋宝文皱了下眉头:“差不多就行,別再冻出事儿来,把他放开,按规定处理吧。” 周建故作正经地解释说:“基层派出所对付他们那类人,好用这些狠招,都知道是违反规定的,可有时被气上头,就容易犯错误,马上按您指示办,安全第一,下不为例!” 宋宝文笑懟了一句:“你这个老油条,净耍滑头。” 下午,县公安局老李安排人专程把剩余洗好的照片送到派出所,交到宋宝文手中。 他们看著厚厚的一摞照片,仿佛在等待一部悬疑电影的放映。 1979年3月28日星期天晴微风 今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我们按照计划安排,组织十几名青年教师去松陵山春游。 大家迎著和煦春风骑车前行,一路上欢声笑语,不知不觉来到山脚下。 松陵山严格说来不算山,只是个丘陵,海拔不高,植被却很丰富,一片鬱鬱葱葱。 老师们沿著崎嶇小路爬山,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 丽娟身穿红色运动装,身材傲人,容顏俏丽,在松林掩映中显得格外迷人。 她迈著小鹿一样灵巧的步伐,有意跟在我身后,不久就和队伍拉开了距离。 我们在秀美景色中並肩而行,心里有好多的话想说,又不得不克制,以免被他人发现。 两人在无言的行走中,只相互对视了一眼,心里就泛起了涟漪,久久无法平静。 爬到山顶,一行人会合在大树下,拿出带来的食物,聚到一起野餐。 年轻人们吃饱喝足,只休息了一会儿,便养足精神,开始联欢,洋溢著一腔激情,又唱又跳,打破了山谷的寂静。 夕阳西下的时候,大家开始下山,我和丽娟一起仍旧落在队伍后头。 在一道拐角处,丽娟不小心,突然把脚崴伤了,疼得坐到地上。 我急忙查看她的伤情,发现脚已肿了起来,无法正常行走,就提议背她下山,她只好同意。 她柔软的身体趴在我的脊背上,使得两人没有任何的距离,心也紧紧贴到一起...... 第三十五章 畸恋迷情 1979年4月5日星期四清明小雨 今天是清明节,按照族规,我带著兄弟和儿侄们去给祖亲上坟。 天空阴云密布,从昨晚就开始滴起毛毛细雨,时下时停。 一群人手拿祭品、肩扛杴锄,走在田间泥泞小路上,正应杜牧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慾断魂。” 几棵苍翠欲滴的侧柏挺立在陵墓之间,每座土坟上面都已长满高高的荒草,显得格外淒凉。 大家去草添坟,点菸泼酒,摆上鸡鱼肉蛋等祭品,烧起一卷卷火纸,嘴里唸叨著请先祖在那边过好的话语,最后齐刷刷地磕头辞別。 待亲友离去,我一个人待在爹娘坟前,有一肚子心事想要诉说。 十几年前,由於家里穷,两位老人为我娶媳妇的事儿犯了很多愁,只因能少出彩礼,就逼著我答应王家这门亲。 可他们哪里知道,我结婚后与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在一起生活,是怎样的难以煎熬? 最近这段时间,与丽娟走得越近,就越纠结,特別是一想到自己的这场婚姻悲剧,內心就有更加激烈的痛苦挣扎,如同哈姆雷特捫心自问的那句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1979年5月16日星期三晴间多云 今年学校工作取得丰硕成果,得到上级高度评价,被评为省教育系统先进集体。 大前天,和地区获奖代表赶往省城参加表彰大会,在主席台上领取了奖牌,令我非常激动,暗下决心今后要干得更好。 开会之余,我来到驻地宾馆附近的风阳湖公园游览,波光瀲灩,鱼翔浅底,杨柳依依,荷盛开,一派怡人美景展现在眼前。 走在林荫道上,心底忍不住升起幻想,此时若是和丽娟在此漫步,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这段时间,她已经飘然走进我的心里,哪怕是几天不见,也会带来魂牵梦縈的思念。 走出公园望见第一百货大楼,突然想到该给丽娟买件礼物做个纪念,进去转悠大半天,最后挑了件价值不菲的连衣裙,狠狠心买下来。 昨天坐了一天的客车才回到学校,不顾一身疲惫,找个机会亲自把礼物交到丽娟手中,带给她莫名的惊喜。 没曾想她今天就穿上那件红色长裙,把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飘逸的秀髮衬托得更加靚丽,身姿婀娜,优雅动人,见到我剎那间露出莞尔一笑,好似作出女为悦己者容的暗示。 看著丽娟擦身而过,又不禁联想起徐志摩的诗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 1979年6月28日星期四阴大雨 今天天气特別闷热,我上午给初二年级代了两节语文课,孩子们坐在教室里满头是汗,听得倒是很认真。 下课后,看到天越来越热,我安排食堂烧了一大锅绿豆汤,分送给师生们解暑。 儿子和闺女回来吃午饭也没大胃口,还好有个西瓜切给他们吃,睡了个安稳的午觉。 下午学生放学时,喧闹的校园在蝉鸣声中更显燥热,几只低飞的燕子略过地面,预示著暴风雨即將到来。 我坐在办公室里,看著桌上报来的材料,不一会儿已是大汗淋漓,便拿起一把蒲扇扇个不停。 听到敲门声,抬头看到推门进来的是身披一袭长裙的丽娟。 她手拿一份发言稿,说是请我审阅,充满深情地对视一眼后,隨手把一张小纸条放在桌上,並用指尖轻轻一摁,就告辞而去。 我把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著几个字:今晚九点请来我宿舍。 看完这句话,我的心顿时砰砰直跳,头脑一片空白,好长时间才缓过劲,確认不是在做梦。 吃过晚饭安顿好孩子,我独自坐在小院里纳凉,感情的潮水不停地在內心翻滚,期待著那一刻的到来。 八点多钟,狂风四起,雷电交加,天空降下大雨。 那会儿感觉时间过得真慢,快到九点时,我稳了下心情,撑起雨伞向外走去。 在风雨中来到丽娟宿舍门口,稍微犹豫片刻,还是轻敲了一下门。 她早已等候多时,刚关上门,就一头扑向我的怀抱。 今晚只属於我们两人,所有的情感都在那一刻爆发,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 专案组成员看到这里,进行了討论交流。 肖大庆抢先说道:“组长,你看这常建设写的日记不但唯美还挺含蓄,揭开他的画皮,这不就是典型的『陈世美』,搞婚外情吗?” 宋宝文笑道:“你这小青年,刚谈恋爱,就看得这么透彻,经验还不少呢。” 黄强说:“这篇日记,恰巧印证方东青反映常建设勾搭冯丽娟一事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確有其事,我估计从后面的日记里还能查到有用的线索。” 宋宝文感嘆道:“是啊,他要是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我们还真不好寻求突破口。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找到的这两本日记,价值太大了,值得好好表扬,先口头嘉奖一次。” 肖大庆回应:“听说县城刚开了家涮羊肉的馆子,您还是抽个时间再犒劳犒劳我们吧。组长,这件事儿我想不明白,冯丽娟是个黄大闺女,长得又好看,家庭也没的说,她怎么就和有家有口的常建设好上,搞到一块去了?” 宋宝文又嘿嘿一笑:“我们经常说恋爱中的女人是傻瓜,缺乏理智,有些女孩子找对象会被感情冲昏头脑,一旦陷入爱河,无论是父母还是亲朋好友都难以阻止。” 肖大庆反嘴又说:“那常建设作为有妇之夫,居然违背社会公德,和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勾搭成奸,实在是不可理喻,也著实可恨。” 黄强接著话茬:“常建设是个成功人士,又是个悲剧性人物。一方面有著超强能力,能够把工作干到精彩极致,贏得社会的尊重;另一方面个人婚姻又极为不幸,日子过得憋屈苦闷,渴望有爱情、有交流的两人世界,面对从天而降的艷遇,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可能就是这点导致他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第三十六章 陷入困境 大家发表完感慨,又吸菸、喝茶、閒聊了一会儿,继续阅读起余下的日记。 1979年7月6日星期五晴热 昨天上午学校放暑假,傍晚我带著孩子回到老家。 看到所谓的结髮妻子,心里不由人地拿丽娟和她作比较,丑陋的面容、邋遢的衣著、粗俗的举止、冷淡的情感表达,同为女人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內心比过去更加厌恶和抗拒,理智却又再三告诫自己还不能有任何过分的言行,现在仍须在明面上维持这个家庭的稳定与和睦,哪怕是虚假地做给外人看。 七月的村庄,晚上天空繁星闪烁,地面依旧笼罩在被烈日烤炙的余温之下,让人感受不到一点儿凉爽。 到外面乘凉,遇到邻居百舍和亲友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閒聊,还不时被蚊虫叮咬,起了几个大包,疼痒得用手挠个不停。 夜色已深,不得不回到家中,她早已入睡,鼾声起伏,我上床躺到一边,很长时间才得以入睡。 梦境中不知不觉游走到一个陌生的山野,太阳高照,蓝色天空下,密林丛生,繁似锦,泉水淙淙。 一只矫健的羚羊,从远处蹦跳过来,臥倒在草丛里。 我来到这个美丽的精灵身边,轻轻抚摸著它那油亮柔软的皮毛,透过彼此的眼眸,仿佛能把对方的心里话读懂。 突然间,天地变得一团昏暗,一个体型巨大、像熊一样的怪物,发出凶恶的咆哮声,迈著沉重步伐,一步一步走过来。 那只漂亮羚羊嚇得躲在我身后,瑟瑟发抖,我也感到深深的恐惧,想带著它一起逃跑,却怎么也迈不动步。 那头怪物终於像座大山一样立在面前,露出狰狞的恶相,把令人不寒而慄的魔爪伸向自己。 我陷入绝境之中,拼命挣扎,与其殊死搏斗。 一阵“啊啊”的叫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用力挣开。 在手电筒亮光下,她仰坐起来,正用手护住脖颈,惊恐地望著自己,嘴里不停骂出一串脏话。 原来自己梦中將其当作怪物,掐了她的脖子,真是一场噩梦! 1979年8月24日星期五晴 还有一周就要开学,我今天赶到学校做些准备。 一个多月过去,空旷的校园里又长满杂草,呈现出著寂寥无人的景象。 走进办公室,简单打扫一番,坐下来捋了一遍將来几天要做的工作,陷入沉思。 这时,丽娟不知什么时候来校的,径直推门而进,面带焦急。 她拿出一张医院化验单交给我,说自己怀孕了,该怎么办?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时措手不及,心里五味杂陈,让她別慌张,坐下来好好商量。 从我俩內心来讲,孩子是两个人爱情的结晶,都想把他生下来,但是,等头脑冷静之后,细思极恐。 拋开別的不说,我是有妇之夫,丽娟是未婚女青年,两人有私情都无法为这个社会所容,更何况有了孩子。 这事儿一旦暴露,就是一桩引得满城风雨的丑闻,会给我和丽娟带来灭顶之灾,陷入万劫不復的境地。 基於这种考虑,我提议最好去医院流產,丽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同意,流下委屈的泪水。 我安慰她会做好这件事情,別害怕,多保重身体。 看著丽娟悲伤的面容,我也心如刀割,后悔自己给她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1979年8月29日星期三阴 这几天,我通过朋友秘密联繫了外省邻县一家医院,准备为丽娟做流產手术。 今天一早,我陪她乘客车,用了一个多小时赶往医院妇產科。 当她被送进手术室,我一个人徘徊在走廊里焦急地等待,心如乱麻,惴惴不安。 想到还未成形的孩子就这样被扼杀,心里滋生出强烈的犯罪感,情不自禁地向这个小生命懺悔。 看见丽娟从手术室走出来虚弱的样子,急忙上前搀扶,在过道一边连椅上坐下休息。 丽娟额头上的汗还没擦净,面色十分苍白,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她紧握我的手,喃喃说著孩子没了,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揽起她的肩膀,轻声抚慰,一起度过艰难时刻。 1979年9月25日星期二多云 经过前些天的波折,丽娟性情有了轻微转变,流露出焦躁不安的情绪,不甘心再承受类似以往的压力和打击,向我提出和髮妻离婚的迫切要求。 我再次审视与丽娟的感情,感觉现在到了该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应就自己的不幸婚姻来一个彻底了断,大胆追求新的幸福,然而这又谈何容易! 我了解王巧莲偏执古怪的性格,向她提出离婚,无异与虎谋皮,可现实逼迫自己不得不这么做,否则,就对不住丽娟的付出和牺牲。 为了不影响孩子,下午放学后,我安顿好他们吃饭等事宜,特意骑车回家。 一路穿行在玉米地之间,思绪万千,既有对未来的憧憬,又有对现实的担心。 到家之时,已经黑天,我的突然出现,让她非常惊诧。 我先倒了碗水,咕咚一气喝完,想开口说却欲言又止。 考虑再三,终於鼓足勇气,向她坦言离婚的打算。 听完我的话,她眼里闪现出恶狠狠的目光,沉默片刻后,突然歇死底里地哭喊起来,冲我疯狂诅咒、大骂。 见到事態失控,我大脑一片空白,出现幻觉,仿佛又看到那只怪物袭来,便冲了上去。 我使劲掐著她的脖子,越来越紧,猛然间头脑又恢復清醒,把双手逐渐鬆开。 看到她喘过气来,我没有再作停留,转身摔门而去,跨上车飞速奔向学校。 回到宿舍,一头扎向床上,失落和懊恼涌上心头。 她肯定不会接受离婚,这个事实像一道巨大的裂谷,横亘在我寻求美好生活的路途中,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 可是这样被动的拖延,怎么给丽娟一个交代呢? 想到自己现在左右为难的境遇,感觉好似茫茫大海上飘泊的一叶孤舟,渺小而又危险,不知驶向何方...... 第三十七章 时间窗口 1979年10月24日星期三霜降 今天见到一位不速之客,他叫胡铁钢,是我的远方亲戚,以表兄弟相称。 十几年前,他父母因生活贫困潦倒,拖儿带女举家迁往东北一个山村,靠开荒种粮为生。 虽然过去家里穷,常常是飢一顿、饱一顿,但是铁钢身体中的基因发挥著巨大作用,克服了飢饿產生的不良影响,自小就比其他男孩子长得壮实。 他上完小学就輟学在家,平时帮父母干些农活,到了秋季,跟隨村里一些参农,到大山深处採挖人参。 十六岁那年,他去县城卖野山参,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叫伊万的俄罗斯老头。 老伊万是沙俄贵族后裔,幼年隨家人流亡到东北,上学时酷爱拳击运动,曾在哈尔滨参加过职业比赛,后因战乱躲至那座小城定居。 这个外国老头很喜欢铁钢,就收他为徒,教他练拳击。 在老伊万指导下,铁钢很快掌握了步法和直拳、摆拳、勾拳等基本招式,打得有模有样。 师徒两人还经常戴上旧拳套进行实战,起初,铁钢不堪一击,经常被揍得头冒金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他经过长时间训练后,技术水平不断提高,再凭藉硬朗的身体素质,就逐渐在对磊中占了上风。 铁钢为人仗义,好感情用事,在社会上结交了不少朋友,也给自己惹来很多麻烦。 五年前,一个好友在县城请他喝酒,点菜过程中与另外一桌客人发生口角,本来没什么大事儿,可那伙人是一帮拜把子兄弟的小流氓,平时横行霸道惯了,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滋事机会,连撅带骂、不由分说地就动起手来。 铁钢闻声赶过去,看到好友正在挨打,就上前阻拦,那几个痞子见状又冲他打起来。 面对进攻,他连续几个摇闪,迅速挥拳反击,一拳放倒一个,由於出手过重,其中一人被打得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谁知伤者是县城最有名地头蛇的亲弟弟,那人放话要铁钢的小命,他得知自己闯了大祸,便从县里逃了出来。 铁钢投奔老家,只有我把他收留在身边,供吃供喝大半年,直到那件事儿风声过去、处理妥当,才返回东北。 他这次带著大包小包山珍而来,是专程为了答谢,我请他吃饭,两人喝了好多酒。 虽然几年不见,他依然是过去那种豪爽性格,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真可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1979年12月8日星期六大雪 今天是农历大雪,古人制定二十四节气还是比较准的,一早,天空中就开始纷纷扬扬飘落雪,下起今年的第一场雪。 我已经三周没回家了,之前回去一趟,和她仍处於冷战状態,彼此之间的敌意更深。 与丽娟仍保持著秘密的接触,虽然两人依旧沉浸在爱河之中,可她让我离婚的意愿也一天比一天强烈,像沉重的石块一样压在心头。 面对这些矛盾,一时还没找到解决的办法,只有用忘我的工作来逃避。 这两天特別苦闷时,就翻开《普希金诗集》寻求心灵的慰籍。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鬱,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著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將变为可爱。 普希金为了心爱的妻子——俄罗斯第一美人娜塔莉婭,也为了自己的名誉与尊严,勇敢站出来,与沙皇禁卫军军官、法国籍紈絝子弟丹特斯进行决斗,身负重伤而死。 想到这位著名诗人的悲剧人生,我的內心吁嘆不已,爱情难道真的就像毒药,明知致命,却让人无法抗拒? 1979年12月20日星期四晴 两场雪过后,滴水成冰,天寒地冻。 再有几天就到元旦,年末岁尾,上级各种检查、评比活动增多,学校工作也比平常更加繁忙。 这几天一直忙著接待县教育局来的各路领导,事事都要出面陪同,谁都慢待不起。 因为忙於事务性活动,手头渐渐积攒了不少事情,需要领导班子进行研究,白天没时间开会,就安排在晚上。 今晚,我们几位校长从八点钟开会,大事小事研究了十多个,討论还挺热烈,会议开到快凌晨一点才结束,搞得大家都很疲劳。 折腾了接近一天一夜,现在居然还不大睏,也许是浓茶喝多了,时间不早,就此止笔。 看完这几篇日记,黄强琢磨大半天,提出一点疑问:“组长,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王巧莲被杀,常建设嫌疑最大,也有犯罪动机,但是根据日记,十二月二十號晚八点至二十一號凌晨一点期间,那几个校长都在一起开会,如果这段记述属实的话,也就是说死者被害前后,他一直在学校,显然不具备作案时间。” 宋宝文说:“你分析得很对,不过要去学校进一步核实,查清楚那段时间常建设的轨跡,如果他確实没有作案时间,就要另闢蹊径,寻找新的突破口。” 肖大庆听完,带著怨气说道:“这起案子老是这样,摁下葫芦起来瓢,刚有个头绪,就会断掉,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把案子破了?” 宋宝文用手轻拍了下桌子:“大庆,你这傢伙又沉不住气了,怎么不像打桌球那样沉稳呢?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面对这些不確定性,我们要以不变应万变,保持定力,顺势而为。” 黄强笑道:“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放心好啦,有组长指挥,我们肯定能逮住它!” 肖大庆起鬨道:“我是实话实说,可没被困难嚇倒啊,主要是这两天组长没给咱们吃好,清汤寡水的,营养没跟上,脑子都不好使了,还破什么案啊?” 宋宝文笑懟:“我看你就是个猪八戒,贪吃贪睡不干活,还要埋怨师傅唐僧没给肉吃,乾脆把你发配回高老庄得了!” 肖大庆朝黄强挤了一下眼:“组长,还有这等好事儿,那在去之前,您也要先请我们吃顿涮羊肉,就是猪八戒,也不能白干一场呀!” 几个人哈哈大笑,笑声传得很远…… 第三十八章 谈话讯问 专案组成员对梳理出的线索证据作了深入分析,决定重返沙沟中学进行查实认定。 来到学校,放眼望去,阴沉的天空下,残雪掛在房顶仍未消融,凋零的树木更显寒意和孤寞。 教室里偶尔传来琅琅读书声,打破四周的寂静,为校园注入一丝生机与活力。 对於专案组再次到来,副校长马占文並未表现出意外和慌张,而是像见到老熟人一样,热情打著招呼,安排落座。 一阵寒暄之后,宋宝文直奔主题:“老马,有件事儿还要落实一下。” 马占文笑脸相迎:“宋组长儘管吩咐,我马某人定当做好。” 宋宝文对著材料问道:“去年十二月二十號晚上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马占文摸著后脑勺说:“二十號晚上?您容我想想……” 宋宝文提醒道:“你们几位校长是不是在开会?” 马占文恍然大悟:“噢,对,是开了个办公会,您看我这记性。那晚,我们开了一整夜的会,散会都快到下一点啦。当时研究的事儿比较多,再一个都是知识分子嘛,凡事考虑得都很全面细致,商量起来说个没完,有时还会发生爭执,所以才用了那么长时间。” 宋宝文接著问:“常校长全程参加会议了吗?” 马占文语气坚决地答到:“他主持会议,除了中间去了几趟厕所,都和大家在一起。” 宋宝文让马占文把其他几位与会人员找来,逐一进行谈话核实,口径完全一样,基本排除了常建设现场作案的可能。 宋宝文把黄强叫到一边悄悄耳语:“见冯丽娟,你们准备好了吗?” 黄强答道:“这两天,我带著大庆做了很多案头工作,您就放心好了!” 宋宝文又叮嘱了一句:“你们俩可要把这场戏演好,不能搞砸了。” 按照专案组的要求,马占文通知冯丽娟到沙沟派出所谈话。 伴隨高跟鞋发出的咔嚓声,冯丽娟翩翩走进办公室,室內顿时飘满一股淡淡的雪膏香味。 她上身穿一件红黑格呢子西装外套,內著白色高领毛衣,下身著一条黑直筒裤,显得绰约多姿,楚楚动人。 与苗条身材相映衬的是那张白里透红的鹅蛋脸和精美的五官,一头乌黑髮亮的大波浪更增添了许多嫵媚。 黄强先请她坐下,再简要表示想了解些学校情况,希望予以支持。 冯丽娟应对自如,言谈举止流露出优雅的气质。 “冯老师,听说你来沙沟中学任教几年了,请问对这所学校有什么评价?” “我毕业之后就分配到这里,说实话,起初並无好感,学校地处穷乡僻壤,总觉得校舍简陋、师资力量薄弱、孩子们学习基础较差,在这样的单位工作,难以施展自己的才能。” “现在印象怎么样?”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链,逐渐扭转了这种看法。校领导班子严格管理、治校有方,能够充分调动广大教师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比如我吧,在各方面得到重点培养,进步较快,心里就產生一种认同感,条件虽然艰苦,但是想扎根这里好好干一番事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学校教育教学质量也连年提高,获得很多荣誉,大家都备感骄傲自豪。” “为你的成长进步由衷感到高兴,还有一个问题,你认为常建设校长这个人怎么样?” “他年富力强,业务精深,有强烈的责任感和进取心,对教师们也非常关爱和体贴,是一位难得的好领导。” “对他的家庭了解吗?” “了解一些吧,他有一双儿女跟著在这里上学,还听说,他的妻子是一位农村妇女,前段时间被人谋杀了,仅此而已。” “冒味问一下,你和常校长是什么关係?” 听闻此言,冯丽娟站了起来,面色突变,慍怒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黄强不卑不亢,硬声答道:“冯丽娟同志,我们是常建设妻子王巧莲凶杀案专案组,没有確凿的证据,不会把你请到派出所,更不会这样问你,请积极配合调查!” 冯丽娟露出紧张神色,不得不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后,悄声说道:“我和他上下级关係,在工作过程中,双方互有好感,也是人之常情。” 黄强步步紧逼:“王巧莲生前,常建设是有妇之夫,你们两人之间发生不正当关係,甚至有了孩子被墮胎,难道也是人之常情吗?” 冯丽娟眼见被扯掉遮羞布,顿感羞愧难当,禁不住低声抽泣起来,满脸梨带雨,待心情平静,才一五一十把自己和常建设的不堪往事全部作出交代。 黄强又问道:“冯老师,你在和常建设交往过程中,对他是怎么提出离婚要求的?” 冯丽娟低头回答:“我流產之后,是让他儘快离婚,逼得紧一些,可並没有其他意思。” 黄强见冯丽娟口供和日记记敘基本吻合,又进一步追问:“请回忆一下,去年十二月二十日晚上,你在干嘛?” 冯丽娟仔细回想后答道:“那天是周四,我在县城参加为期三天的教师培训,晚上和本校女教师纪红、王春英三人住在县招待所的一个房间,没出去过,你们可以找她俩核实。” 黄强看问得已经差不多,最后带著感情说道:“丽娟同志,感谢你的配合,刚才问的那些內容都是办案需要,如果对你有所伤害,在此也做出道歉。希望你能正確看待这件事儿,不要失去对生活的希望和信心,也相信你能迷途知返,改正错误。在这里,郑重承诺,对你的隱私,我们都给予严格保密!对今天的问询,也请你守口如瓶,不要对任何人泄露。先回去吧。” 冯丽娟点头应允,连声道谢,转身离去。 宋宝文听取匯报后,对两人说道:“你们这场讯问很成功,真是好样的。目前来看,冯丽娟参与作案的嫌疑不大,那么真凶到底会是谁呢?” 黄强答道:“组长,我有个对真凶的大胆假设,不知您怎么看?” 第三十九章 东北寻凶 宋宝文示意:“研究分析线索,关键是开阔思路,没有对错之分,大胆说就是。” 黄强放开说道:“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常建设有作案动机,冯丽娟是凶杀案受益者,但都没有作案时间。排除两人之后,凶手自然是另有他人。” 肖大庆耐不住性子:“黄哥,別卖关子,直接了当。” 黄强故意瞪了他一眼:“你又著急,听我细细分析嘛。如果我们確定这起凶案幕后主使为常建设,那么他找的的凶手一定是听自己话、心狠手辣而且又不易暴露身份的人。我认为符合这些条件的,倒是有一个人……” 宋宝文继续鼓励:“分析有道理,接著说。” 黄强拿出一张照片:“组长,您看这篇日记,我推断,那个凶手应是文中提到的胡铁钢。” 宋宝文呡了口茶:“你怀疑是他?” 黄强脸上露出自信的神色:“大概率是他,当然需要证据。其实,只要查清王巧莲遇害那天他在咱们县停留或居住,再与现场留下的鞋印相匹配,就基本上可以佐证。” 宋宝文又用力吸口烟:“其实我也怀疑过胡铁钢,只是没有往深处想,你的判断准確性比较大,也挑明了侦破工作的方向。” 肖大庆拍了一下腿:“我和你们一样把日记看了个遍,就是没从中发现这个疑点,差距还很大哟。” 黄强冲他笑了笑:“別贬低自己啦,我这只是研判,准不准还有待验证。” 宋宝文语气平稳地安排下步工作:“我先向局领导匯报,待徵得同意,安排你们俩去东北一趟,把胡铁钢的事情彻查清楚,与常建设併案处理,时机成熟,立即收网。” 肖大庆兴奋地说:“终於等到最后决战的时刻,我们离胜利不远啦。” 宋宝文敲打道:“大庆,东北之行任务艰巨,可不能盲目自满,小心关键时候掉链子。” 肖大庆吐了下舌头:“您对我不放心,对黄哥还不放心吗?有他带队,我断不敢麻痹大意,定会完成任务,光荣凯旋!” 黄强指著他说:“你可真会拍马屁,不过这个恭维,我心领了,呵呵。” 事情进展非常顺利,武云川局长对宋宝文的匯报给予充分肯定,指示要抓住时机、乘胜追击,打一场漂亮的收官战。 黄强、肖大庆赶到百里之外的火车站,搭乘一列绿皮车,踏上遥远的北国旅途。 经过三天两夜的长途跋涉,他们终於到达目的地,一个边陲小城伊林,与当地公安局取得联繫。 负责接待两人的是刑侦大队队副杨玉堂,祖籍山东,太爷爷那辈闯关东在此地落脚定居,到他已经是第四代。 杨玉堂长得五大三粗,秉承了山东人的性格,淳厚朴实,耿直豪爽,对远来的两位老乡自然是热情有加、关心倍至。 见面时夜幕已深,没等具体对接工作,两人就被杨玉堂带到一家土菜馆用餐。 馆子店面不大,收拾得却很乾净利索,室內暖哄哄的,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 杨玉堂与老板很熟,让他亲自做了猪肉燉粉条、小鸡燉蘑菇、酸菜血肠、排骨豆角等东北特色菜,又拿上两瓶六十度的烧刀子酒。 面对杨玉堂的热情劝酒,黄强、肖大庆矜持客套一阵后,还是难以推辞,被逼端起酒盏,喝乾杯中的酒,顿觉好似一团火炭下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作为刑警同仁,有说不完的活、表达不尽的感情,一杯又一杯地喝了下去,直至三个人酩酊大醉,左搀右扶而归。 两人第二天醒来,已是天色大亮,简单吃过早饭,就让杨玉堂带著去公安局。 黄强首先介绍本次东北之行的主要用意,请杨玉堂协调查询胡铁钢的相关情况。 经过查阅档案资料,两人获知,胡铁钢居然长期和公安打交道,曾因故意伤人被劳教两年、拘留多次,有一次还因打人下手太重,被判入狱服了两年有期徒刑。 同时了解到,胡铁钢身高一米七五、体重六十九公斤,穿四十一码鞋,基本上与案发现场发现脚印推断的数据吻合, 在杨玉堂陪同下,两人又来到当地火车站,调查发现,胡铁钢在去年十二月十五日至二十二日,往返於本县与伊林两地之间,进一步印证了黄强的判断,著实让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 黄强通过电话向宋宝文匯报请示相关情况,县局领导下达指令,协请当地公安机关配合,对嫌犯先行抓捕、就地突审。 两人和杨玉堂一同坐下来,商討抓捕方案。 胡铁钢身体素质好,且精通拳击、反应敏捷,对其实行抓捕必须周密细致、万无一失。 他们通过不同渠道,掌握了胡铁钢的生活习惯和近期行踪,决定利用他礼拜天定期到县城一朋友家打牌的机会,將其控制拿下。 小城又起风雪,天气变得更加寒冷,为了保险起见,杨玉堂陪同两人顶风冒雪,事先来到抓人现场附近勘察情况。 胡铁钢朋友家位於县城一居民区內,三间瓦房、独门独院,门口有一个不足两米的胡同,只要控制住两头,去家里抓人,就等於瓮中捉鱉,谁都插翅难逃。 黄强带著肖大庆在此来回走了好几趟,熟悉环境和路况,模擬抓捕行动。 第二天一早,杨玉堂亲自开车带著两人来到抓捕现场路边,同时又安排三名警察在附近配合行动。 雪下了好长时间,仍然没有停止的跡象,反而在狂风中肆意飞舞,下得更大了。 他们在严寒中等待胡铁钢的到来,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始终没见其踪影,心情不禁变得焦虑起来。 正在这时,杨玉堂手下一名队员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过来,向他匯报:“杨大队,我们刚刚得到消息,胡铁钢今天不再过来打牌,目前正在汽车站,准备乘坐上午十二点半的客车,去邻县出发。” 杨玉堂反问一句:“情报可靠吗?” 那名队员急著说:“消息非常准確,已经在车站看到他了。” 杨玉堂看了一眼手錶,时针已指到十二点,转身和黄强低语两句,隨即发动车辆,迅速向汽车站赶去...... 第四十章 雪原追击 杨玉堂驾驶吉普车,穿行於存满积雪的马路上,老是提不起车速,平常不用八分钟即可到达的路程,现在却感觉又长又慢。 更为不巧的是,在经过一个路口时车辆突然熄火,杨玉堂急忙下车察看,打开引擎盖才发现是火塞坏了,幸好车上还有一个备用的,用几分钟换好,重新发动前行。 眼看离那个班次发车时间越来越近,黄强和肖大庆坐在缓慢行驶的车內,心里愈发著急,杨玉堂边开边抚慰,让他们不用担心,保证误不了事儿。 又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杨玉堂终於驾车驶入汽车站,乘客们已经开始检票上车。 杨玉堂停车后,几个人匆忙下车,此时,刑侦大队一名队员正在等候。 “杨队,向您报告一下情况,胡铁钢没坐这班车,而是於十分钟前换乘另一辆车走了。” “怎么搞的,为啥不拦住他?” “我一个人盯著,谁知这个傢伙临时起意转车,本想拦住他,又怕打草惊蛇,让他溜了。” “往哪个方向去的?” “满城方向。” “黄队,那我们只好抓紧追了。” “好吧,路不好走,辛苦老兄啦。” “这个时候咱別客气,走!” 伴隨发动机刺耳轰鸣声,绿色吉普车沿著白茫茫的道路向前行驶,划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从驾驶室內向窗外望去,风雪已经减小,路两侧耸立著一望无际的松林,披上一身雪衣,仿佛一座座白色雕塑。 “你们俩在山东见不到这么美丽的北国风光吧?” “是啊,真壮观,太美了,难得一见,我们那边下雪少,也没这里大,更没这成片的原始森林,虽然现在还未抓到人,但也不虚此行!” “杨队,您老家是山东,一定要抽时间回去看看,到时我和大庆陪著登泰山、游黄河、逛孔庙,吃葱爆海参、九转大肠这些正宗鲁菜。” “黄哥,家乡炒鸡、牛肉糝也不赖,还要请杨队品尝煎饼卷臭豆子鸡蛋、朝牌配羊肉汤噢。” “你俩都把我说得流口水了,中午这顿饭没法吃,饿了吧,等我们把那小子抓住后,晚上好好搓一顿。” “老兄,您对胡铁钢熟悉吗?” “和这小子打过几回交道,了解还算多一些。起初认为他重感情、讲义气,进局子大多是为了朋友打个架什么的,但时间久了感觉不是那回事儿。” “有什么变化?” “通过两件案子,发现他越来越好勇斗狠,不单纯为了哥们义气,更多是想以此收钱牟利。” “噢,他在你们当地很有名吗?” “他会拳击,打架很凶猛,又讲江湖义气,时间长了,在社会上名气不小,被称为伊林阿里,一些人好利用这点做坏事儿。” “伊林阿里?黄哥,你看这个绰號多有意思。” “呵呵,是怪有意思,要真像拳王阿里就好了,也不会犯那些事儿。” “不过,胡铁钢在有些方面还挺讲究,比如对他师傅就特別孝敬。老伊万前些年因中风留下后遗症,生活无法自理,被送进养老院,胡铁钢几乎每周都去看望,陪他出来散心,给他洗澡理髮,像对待亲生父亲一样。” “这个俄罗斯老头还健在吗?” “老伊万去年病逝了,胡铁钢帮其家人操持葬礼,让老人走得非常风光体面。” “胡铁钢个人家庭情况怎么样?” “他多年前娶了一位姑娘,是本地一家企业的工人,婚后有个儿子,现在应该七、八岁了。很不幸,四年前,妻子在工厂一起安全事故中丧生,对他打击很大。也许是受到这件事儿的刺激,他的性情有了很大改变,经常做出一些不太理性的行为。” “他没再娶媳妇吗?” “没有,这几年来,儿子让其父母带著,他一直单身,平常做些山货生意。没老婆管著,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好围著他转,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他也乐在其中,以此借酒浇愁,惹出不少事端。” “唉,杨队,我们干刑侦工作,遇到这些事儿心情真是复杂,破获多少起案件,就会亲眼目睹多少家庭的支离破碎。胡铁钢一旦被抓住確认为杀人真凶,肯定会被判处死刑,他的父母就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孩子就沦为孤儿,这又是多么悲惨的一件事情。” “黄哥,胡铁钢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必须接受法律的严惩。” “大庆,黄强说得有道理,犯罪分子依法受到惩戒,是维护了公平正义,可我们刑警也应抱有怜悯之心,对其家人给予更多的人文关怀,来弥补家庭和社会裂痕。” “听了你们两位老大哥的教诲,心里亮堂许多,既增强了同理心,又深化了同情心。” “呵呵,大庆还年轻嘛,黄强,记得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那首词吗?” “没忘,我背给你们听听: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怎么样,没错吧?” “黄哥的古典文学功底很深啊,当刑警真是有点儿屈才。” “你小子这话说得酸溜溜的,是表扬还是挖苦?” “我替大庆回答,这是奉承,哈哈。” 经过三个小时路程,车外的风雪逐渐变小,已经隱约看到前面的公交车。 “杨队,快追上那辆车了,下步该怎么行动?” “再过二十多分钟,就能抵达满城汽车站,到站以后再动手,我们几个人堵住车门,谅他也逃不掉,不过要小心这傢伙狗急跳墙。” “杨队,我和黄哥可不是吃素的,对付胡铁钢绰绰有余。” “大庆,老毛病又犯啦,可不能先说大话,凡事要听从杨队指挥,把人抓牢靠。” “有你俩,没问题。车一到站,我们立即封住车门,等他下车,出其不易,左右夹击,先把双手銬上,不给反抗机会。” “好,就照您说的办!” 看到公交车有点加速,杨玉堂一脚踩下油门,吉普车往前一躥紧跟了上去。 第四十一章 满城插曲 公交车继续沿著雪路前行,在路过一道急拐弯处时,突然剎车失控,径直向路边滑去,车头撞上两棵粗大的沙松,停了下来。 车上乘客没有防备,受到惯性衝击,前俯后仰,东倒西歪,发出一片惊叫声,好在车速不快,大都没有受伤。 车窗玻璃受损,车轮也卡在树上,造成车辆拋锚,人们乱作一团,纷纷下车指责、询问正在察看车况的驾驶员。 面对这个突发情况,黄强和杨玉堂在车上紧急商量,决定提前动手抓捕。 杨玉堂將吉普车缓缓停在事发现场侧前方,打开车窗观察一会儿后,用手指著外面说:“黄队,你看,最左边那个头戴皮帽、身穿绿色军大衣的男人就是胡铁钢。我怕被他认出来,先不下车,你们和队里的小李一起行动,注意安全啊。” 黄强应声说道:“杨队,放心,就看我们的吧。” 接著,三人低头悄声沟通,做好分工,然后从车里下来。 他们走到乘客身边,佯装观察堵路情况,待靠近胡铁钢,黄强面对他站著,向其身后的两人使了个眼色。 肖大庆心领神会,突然从后面弯腰抱起胡铁钢的双腿,將其摔倒在地。 没成想,雪地有个斜坡,没等黄强、小李作出反应,胡铁钢顺势滚了下来,接著翻身站起。 这时,杨玉堂和三人已飞步赶到,將其围在当中,大声正告:“胡铁钢,老相识了,还认得我吗,伊林公安局刑侦大队杨玉堂,因你涉嫌一起刑事犯罪案件,需要实行拘捕,请予配合!” 胡铁钢摇头说道:“杨队,这是没有的事儿,別冤枉好人,你们不能抓我!” 四人移步紧逼,胡铁钢不肯束手就擒,迅即脱下大衣、握紧双拳,摆出拳击防守架势。 黄强和肖大庆一左一右衝上前,意图两面夹攻,將胡铁钢牢牢控制。 他看见势头不妙,右手一记直拳向肖大庆面门打去,却被对方闪过,接著收拳撤步。 胡铁钢又举拳前后滑步,右拳往黄强虚晃一枪,上前打出左勾拳,又被手臂挡开。 肖大庆趁势从侧方来了一记扫堂腿,將胡铁钢掀翻在地,黄强和小李抓住机会,將其死死按住。 杨玉堂迅速掏出手銬,把胡铁钢双手銬上,使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动弹不得。 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周围乘客都被惊呆,稍后又议论纷纷,暂时忘却了被滯留荒野的烦恼。 杨玉堂和客车驾驶员简单交流了情况,告诉他不要著急,自己会先开吉普车去满城汽车站报信,安排接运乘客和修车事宜。 在驾乘人员的答谢声中,杨玉堂发动吉普车,和黄强他们押著胡铁钢,向满城城区奔去。 胡铁钢坐在黄强和肖大庆中间,脸上露出沮丧的神色,默不作声。 杨玉堂说道:“黄队,现在时间不早了,还要先赶到满城汽车站,如果再接著返回伊林,天黑路不好走,也不安全。忙完报信的事儿,我们就去满城公安局把胡铁钢关在看守所过夜,明天一早再走。” 黄强点头说:“这样比较合適,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胡铁钢没好气地说道:“跟你老杨打交道,就没好吃好睡过,今晚还要在满城小黑屋里过夜,真是够倒霉的。” 杨玉堂:“你小子屡教不改,怨谁呢,好好配合我们办案,晚饭虽然是窝头咸菜,但也儘管造,管饱、不会饿肚皮,要听话噢!” 胡铁钢哼了一声,又闭起眼晴陷入沉默。 十多分钟后,吉普车开进汽车站,杨玉堂安排小李下车和站领导通报完情况,又赶往满城公安局。 满城和伊林同属一个地区,又是地界搭边的近邻,杨玉堂和满城的同仁自然非常熟悉,见面显得分外亲切。 双方很快办完拘押胡铁钢的交接手续,满城一方还特意安排当地最好的食宿,杨玉堂也没把自己当外人,连一声感谢的话都没说就欣然接受,还强令他们回家陪老婆孩子、不用陪餐。 夜色已深,弯月繁星照著白雪笼罩的街面,杨玉堂带著三人来到一家特色饭店落座,此时大家已是飢肠轆轆。 杨玉堂让老板上了一瓶当地高粱酒,放声说道:“明天还要押送胡铁钢返程,今晚咱们就不开怀畅饮啦,但也得多少喝点儿,驱驱寒、解解乏,一人二两五,不少也不多。” 黄强回应:“前两天我都让您给喝断片啦,这样才好,辛苦了一天,大家都饿著肚子呢,以吃为主。” 肖大庆跟著说:“是啊,现在又饿又冷,赶紧上菜,少喝多吃。” 过了一会儿,菜就上满桌子,居然有不少外地人没见过的山珍野味,什么红烧狍子肉、清蒸瞎疙瘩鱼、酱燜林蛙、油炸蝲蛄、清炒猴头菇、凉拌厥菜粉,聚在桌上散发著各类食材混搭的诱人菜香,引得大家垂涎欲滴。 大家不等提酒,就动开筷子,?菜猛吃,惹得杨玉堂发起牢骚:“嗨,我还没敬酒,就吃上了,你们这些小青年真不讲究!” 三人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肖大庆隨即拿过来一双没用过的筷子,夹起一块狍子肉,送到杨玉堂嘴边,笑赞道:“杨队既开车又抓人还管吃,最辛苦,应该先吃为敬!” 杨玉堂倒也没拒绝,咬到嘴里嚼了几口咽下,然后起身举起酒杯说道:“今天大家真不容易,从早到晚,冒著风雪严寒走了那么远的路,最终有惊无险地把胡铁钢抓了起来,来,我敬同志们一杯,祝贺大家圆满完成抓捕任务!” 黄强一举大姆指:“大海航行靠舵手,没有您的英明指挥,怎么能这么顺利的抓住那小子,咱们得向杨队鼓掌感谢!” 房间里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穿过门窗,传向远方。 杨玉堂又敬了一杯:“黄强,你和大庆明天回去后,还肩负著艰巨的突审任务,担子不轻啊,我敬这杯酒,祝愿你们能顺利撬开胡铁钢那张嘴,为侦破命案再下一城!” 第四十二章 押解途中 大家吃饱喝足,杨玉堂带领三人离开饭店,入住满城政府招待所,简单洗刷后,都拖著疲惫的身体倒头睡下,很快就进入梦乡。 第二天吃过早饭,一行四人赶往看守所把胡铁钢提了出来,踏上归程。 这时天空已经放晴,耀眼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射进来,给冷冰冰的驾驶室带来一份温暖。 看到胡铁钢仍旧一言不发,杨玉堂笑道:“铁钢,怎么又蔫头耷脑的,看来昨晚还是没吃好睡好啊,干嘛和自己过不去呢。” 胡铁钢翻了下眼皮:“你是明知故问,在里边能有个好吗?” 杨玉堂顺口说道:“这个牢狱之灾確实不好过,要接受教训,改过自新,以后可別和我们再打交道了。” 胡铁钢又白了白眼,把带著手銬的双手挪动一下,没再搭话。 经过几个小时的奔波,他们终於返回伊林,將胡铁钢羈押起来,到其住所进行搜查。 进入主房,迎面看到靠近北墙摆著一张八仙桌,桌子正上方竖放一个装有一位外国老人黑白肖像照的像框,前边陈列一个祭祀用的香炉。 黄强马上意识到那是老伊万的遗像,胡铁钢应该经常对他进行祭奠,这也反映出两人情同父子的师徒关係。 走进臥室,映入眼帘的是贴满墙壁的拳王阿里参加比赛的体育彩画,还有老伊万和胡铁钢切磋拳技的照片,睡床旁边空间很大,从房梁垂吊下来一个沙袋,上边掛著一副显得有点破旧的红色拳击手套。 黄强、肖大庆仔细观察房间陈放的物品,试图找到有用的证据,一张东西摆放的写字檯引起他们的注意。 肖大庆用手拉开中间抽屉,里面杂乱无章地放满书信、纸张、票据等物品,由於不好翻找,便一股脑倒在地上。 他蹲在地上清查,查著查著,居然找到一封常建设写给胡铁钢的信件,於是把黄强喊过来,一起看了下去…… 铁钢老弟: 你好! 我们兄弟俩上次惜別分手已是两月有余,心中甚是想念。 二姨和二姨夫年事已高,不知最近身体可好?望你代我向两位老人家问候,顺祝康安! 侄儿已上小学二年级,这个年龄也是人生重要成长期,由於你和弟妹已经离婚,不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对其心灵是比较大的伤害,所以要抽出时间多陪伴、多关心,鼓励督促他好好学习、天天心上,更重要的是引导他保持身心健康,既要成才,更要成人。 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虽然我最近工作比较顺利,但家庭生活却搞得一塌糊涂,现在我被折磨得焦头烂额、寢食难安。 弟近日是否有空?若能脱得开身,烦请抽出时间再来一趟,帮兄商量处理难事。 此致 敬礼! 兄建设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日书 读完信,两人没有再进行討论,而是分头寻找新的证据,没过两分钟,肖大庆又从地上一摊物品中,找出不少使用完的汽车票和火车票,经具体辩別,其中有几张是从伊林去本县的车票。 肖大庆又从另外抽屉里找到一个印有沙沟中学字样的信封,里面装有几百块钱现金。 黄强发现床底放著几双鞋,包括一双解放鞋,翻过鞋底看是四十一码,於是將鞋收了起来。 直到实在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物证,他们才结束搜查,返回伊林公安局。 黄强通过电话向宋宝文匯报了工作进展情况,交流了相互的看法,一致认为最好把胡铁钢押回审讯,便於和常建设併案处理,提高侦破效率。 於是,宋宝文向武云川局长作了请示,得到同意答覆,並要求黄强、肖大庆必须安全把嫌犯押送回去。 终於到了分別的时候,杨玉堂开车把黄强一行三人送到火车站,依依不捨地说道:“两位兄弟,这些天下来,真和你们结下了深厚感情,这一別,心里还有点闪得慌,哎,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王勃不是有'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诗句吗,虽然相隔遥远,但是內心会有一份掛念,祝你们一路顺风!” 回头又瞪了一眼胡铁钢:“你小子把人把丟到山东了,路上老实点儿,跟黄队他们耍心眼,可没好果子吃,也跑不掉!” 胡铁钢举了下戴手銬的双手,没好气地说:“我跑得了吗?” 黄强深情说道:“东北一行这么顺利,那是多亏老兄倾力相助。知遇之恩,涌泉相报。常回家看看,给我们提供服务的机会,別忘了咱们之间的约定!” 杨玉常大声说:“登泰山、游黄河、逛孔庙,记著呢!” 肖大庆又加上一句:“杨队,还要吃煎饼、喝糝汤……” 杨玉堂笑道:“大庆,你可要向黄强学习,说话算数啊!” 肖大庆扮了个鬼脸:“等您去了就知道我是什么人啦,山东人嘛,践诺於行,热情好客!” 他们乘上火车,打开车窗,望著仍站在站台的杨玉堂,不停地挥手作別,终於在一声汽笛中,火车向前驶去,双方渐行渐远,消失在长长的轨道尽头。 坐在沉闷的车厢里,黄强和肖大庆把胡铁钢夹在中间,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火车在不停地前行,胡铁钢心里也在盘算著如何利用两人的疏忽,寻找机会跳车逃跑。 在漫长的旅途里,胡铁钢一直闭目休息,偶尔睁开一丝眼缝,观察四周。 到了半夜乘客最为睏乏的时候,胡铁钢提出要去厕所方便,黄强拍了一下有点打迷糊的肖大庆。 两人一前一后带著胡铁钢来到厕所门口,在这之前,黄强早已观察过里面的结构,有一个很小窗子,一般人很难从中越出。 肖大庆想陪胡铁钢一起进厕所,却被他推了出去:“你在里面,我解不出来,戴著手銬还不放心吗?等我解完再喊你,把銬子鬆开,我好擦屁股。” 黄强和肖大庆认为没大问题,就同意他自己待在里面,两人在门口抽菸等著。 过了三分钟,黄强推门进去,看到胡铁钢正蹲在便池上,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便返身走了出来。 又过了五、六分钟,不见里面有动静,肖大庆一推门,却发现门已被反锁…… 第四十三章 一路奔波 肖大庆退后两步,向前猛地一脚踹开门,看到胡铁刚早已把窄小的车窗玻璃打掉,正將一条腿伸到窗外准备跳车。 两人见状,奋力衝上去抓住胡铁钢的两只胳膊,使劲把其拉进来,摔到地板上。 看著狼狈不堪的胡铁钢,黄强气得爆了粗口,肖大庆忍不住踢了他几脚,然后押著他找到列车上的乘警,说明了相关情况。 乘警非常理解两人,协调列车长给他们换了一个閒置软臥包厢,便於单独看押胡铁钢,还专门交代,有事儿別客气,保证隨叫隨到,黄强连声答谢。 在一位漂亮女乘务员引领下,三人穿过几节车厢,进入包厢,肖大庆把胡铁钢带到左边的下铺,將其双手銬到扶栏上侧臥休息,並警告不准乱动,如果再逃跑生事,绝不客气。 经过刚才一番折腾,胡铁钢自知逃跑无望,老实多了,黄强和肖大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轮流休息,瞪大眼睛看守。 列车在黑色夜幕中向前穿行,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好似一首催眠曲,把乘客们带入梦境。 黎明时分,曙光初露,黄强揉了揉乾涩的双目,环顾车厢四周,看到广袤的原野从窗外快速掠过,先前涌上头的倦意顿时全消。 他在肖大庆、胡铁钢的鼾声中下了臥铺,走出包厢来到过道,简单活动下手脚,迎著朝霞做起广播操。 早晨七点半钟,广播传来於淑真演唱的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甜美悠扬的歌声响彻各节车厢,把一些乘客从睡梦中唤醒。 肖大庆刚睡醒,看见黄强回到臥铺间,打著哈欠说道:“黄哥辛苦了,一夜没好好休息,困不困?” 黄强用湿毛巾擦了把脸后回话:“还好,在你值守时迷糊了一会儿,没问题,就是再熬一个通宵也撑得住,看样子,你还没睡够吧。” 肖大庆指著胡铁钢说:“平常我就睡不够,昨晚又让这个傢伙折腾大半宿,老是犯困,现在有精神了,我去餐车弄点儿东西吃。” 黄强应道:“肚子是有些饿,你去吧,简单点儿。” 肖大庆撇了下嘴:“就这火车,我估计想复杂也没有,去看看吧。” 胡铁钢醒了说道:“手都被銬了一晚上,太难受啦,你们能不能给我鬆开,歇会儿?” 肖大庆看他就没好气:“你不是自找的吗?听话还会这样銬你?” 黄强打了个圆场:“大庆,把右手那只銬子打开,銬护栏上,让他松松筋骨。” 肖大庆挖苦道:“你这双手也不是第一次戴'手錶'了,有什么不习惯的,还得我给打开?” 胡铁钢倒也知趣,没有反驳。 肖大庆边给他打开边告诫:“我去给你搞吃的,不许乱动啊!”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胡铁钢把解脱出来的右手摇了摇、握了握、鬆了松,又低头不语。 黄强在一旁对他说:“你跟我们走这趟,心里应该很清楚是什么事儿。” 胡铁刚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根本就没事儿,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抓我,到头来肯定会把我放了的。” 黄强冷笑一声:“把你放了?做梦去吧,到了县局,也由不得你,只有坦白交待一条路可走!” 一会儿,肖大庆拿著两袋麵包和几个鸡蛋走了进来,苦笑著说:“黄哥,只能按你的意见办,凑合著吃吧。” 黄强哈哈一笑:“列车上还有这么洋气的早餐,很不错嘛,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在两人的细心把持下,胡铁刚老实许多,大家又平平安安度过了一天一夜。 隨著时间的流逝,列车离终点站越来越近,宋宝文早已安排好车辆在站外等候。 机车穿越一片农田,逐渐减慢速度,缓缓驶入车站,停了下来。 黄强、肖大庆押解胡铁钢,迎著阵阵寒风,从下车乘客的人流中走出站台,看见县局小朱正在出口大声叫喊、招手示意。 在小朱带领下,三人登上已经发动的吉普车,黄强不顾旅途疲劳,决定连夜返回县城。 最近这段时间,宋宝文在县里也很忙活,一直带著周建围绕其他线索开展工作。 他们又重返六里堡村,走访王巧莲娘家人,获取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其中,她妹妹反映,姐姐自从生完两个孩子后,就与姐夫常建设长期处於分居状態,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今年姐夫曾向她提出离婚,她死活不肯,也没往外说,只是临死前几天,遇见妹妹透露此事,並诡异地说,如果自己惨遭不幸,一定是有人加害於她,暗指凶手就是常建设。 宋宝文还再次进入沙沟中学,与部分教师私下交流,了解到去年十二月中下旬,曾有一个东北口音的年轻男人,来学校找过常建设,二人关係很亲切,据说是姨家表亲。 常建设参加培训还有两天结束回来,宋宝文在前期工作基础上擬定了一个预审方案,待与黄强对接,进一步调整完善。 黄强一行经过六个小时的奔波,终於在午夜时分,顺利赶回县城,直到把胡铁钢又关进看守所,才把心放下,然后拖著一身疲惫,回家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上午,宋宝文召集会议碰头会商,看到黄强和肖大庆略显疲劳、清瘦的样子,主动上前热情握手,心疼地说:“你们俩辛苦啦,才一周多不见,看上去像掉了几斤膘,真得好好感谢!” 他俩不约而同地说:“还是组长在家辛苦,我们这趟可是看了一路风景。” 黄强又简要匯报导:“人家东北两地公安局,特別是伊林刑侦大队杨玉堂队长,一位山东老乡,给予我们莫大的支持帮助,非常受感动。虽然中间有些波折,好在有惊无险,圆满完成了组长交给的艰巨任务,不过还没审讯胡铁钢,这块硬骨头必须儘快啃下来。” 宋宝文称讚道:“天下公安是一家,人家来了,我们也要好好接待。大庆有什么感受?” 肖大庆兴奋地说:“这次去东北执行任务真是不虚此行,有黄哥和杨队言传身教,自己既积累了经验,又提升了能力,同时还欣赏了北国风光,品尝了山珍海味,受益匪浅呢!” 宋宝文被他夸张的样子逗笑了:“这小子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吃,晚上请你们吃涮羊肉,大庆安排我买单……” 第四十四章 风波再起 胡铁钢被换上囚服押进县看守所十三號监室,这里边总共关了十八个在押人员,挤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空间里。 白天,他们按照指令上身笔直地坐在大通铺上,学习所规和法律法规,有时会从事一些简单的手工劳动,不服从管教的,值班民警会给予严厉惩罚。 胡铁钢在伊林是看守所的常客,来到千里之外的这个陌生环境,也没有过多的不適。 监室里有一个抢劫嫌犯叫石破山,和六里堡村的蒋二孩同一天被收押进来,经过和其他嫌犯的明爭暗斗,不几天就成为这伙人当中的一、二號人物。 看到胡铁钢一口外地口音,进来后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尿自己这一壶,有时还公然顶撞自己,石破山顿感不爽,火冒三丈,怒向胆边生,便和蒋二孩商量找个时间把他收拾服服的。 石破山借吃饭、放风等机会,唆使手下用言行挑衅胡铁钢,敲打他要看透事儿,搞清楚谁才是这里的老大,別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 胡铁钢对这些事儿司空见惯,根本就不屑一顾,使得石破山很没面子,心中更加恼怒,恨不得把他吃了。 第三天晚上,胡铁钢刚要合眼休息,隱约听到石破山、蒋二孩和另外几个人小声嘀咕什么,担心他们对自己下黑手,就闭眼假装睡著。 过了十多分钟,在暗淡的灯光下,胡铁钢透过眼缝看到四、五个人从两侧下了通铺,朝他围上来。 就在那几人准备一起动手时,胡铁钢猛地跃起,转身跳到地面上,也不言语,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左右开弓,直拳、摆拳、勾拳並用,三下五除二將其全部打倒在地,疼得哭爹喊娘。 胡铁钢把蒋二孩从铺上抓起来摔到地上,又用力踢了一脚,然后恶狠狠地瞪著石破山。 石破山仗著身高体壮、年轻时练过几天拳脚,不想服软,就挥拳向胡铁钢打来。 胡铁钢侧身一闪,接著用力打出一记下勾拳,直中石破山心口窝,只听他发出“嗷”的一声惨叫,瞬时后退倒地不起。 监室其他人被刚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躺坐著大气都不敢喘,胡铁钢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莫不作声地返回铺上休息。 这时,几名值班民警闻声赶来,打开室门后,看到地上躺著六、七个人动弹不得,便举起警械喝令其他人员抱头坐好,询问事发经过。 铺上的人员都称自己刚才已经熟睡,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胡铁钢也隨声附和。 石破山和蒋二孩躺在地上,忍著疼痛指向胡铁钢说:“是他打的!” 带班民警反问一句:“你们几个人都是他打的吗?” 躺在地上的人有气无力地回答:“就是他一个人打的我们。” 那名民警又问胡铁钢:“是你打的吗?” 胡铁钢:“我刚才睡著啦,他们说我打的,那可能是梦里打的,您觉得这可能吗?” 几名民警也感觉不可思议,带班地说道:“他吃了豹子胆,一个人赤手空拳打你们七个人,况且本人还毫髮无损?” 石破山怕事情弄清楚对自己不利,便不再言语,其他人也见风使舵,平静了下来。 带班民警大声训诫:“今晚就不再追查了,有情况明天报告。我再警告你们,谁要是带头挑动事端,一旦查实,从严惩处,特別是石破山、蒋二孩,別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俩的事儿,再不老实,没什么好果子吃,抓紧睡觉!” 躺在地上的几个人费力站起来,一瘸一拐,抚头捂肚,带著惊恐的神態爬上通铺,主动离胡铁钢远远的,给他多留出不少空间。 值班民警看到事件平息,又喝斥了几句,才把监室门锁上,转身离开。 胡铁钢仰面躺在铺上,耳畔响彻此起彼伏的呼嚕声,陷入深深的沉思…… 他自知这次被抓凶多吉少,怕是要坠入万劫不復的深渊,內心对此產生了莫名的恐惧。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老伊万那和靄可亲的面容,这位慈祥和善的俄罗斯老人在无数次挥汗如雨的训练中,培养锻链自己不畏失败、顽强爭斗的意志品质,也会在自己精疲力尽、饥渴难耐的时候,捧上香热的咖啡和刚烤好的大列巴麵包,让自己在品尝美食时感受到浓浓的亲情和爱意。 在胡铁刚的心目中,老伊万不是父亲胜似父亲,如果按照他的教诲走好人生之路,也许自己可能成长为一名响誉全国的拳击运动员,迎来无数的鲜与掌声,就不会误入歧途,落得现在这样一个可悲的下场,然而,后悔已经晚矣。 想到不堪回首的往事,胡铁钢心灰意冷,同时也產生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不甘心就此走上不归之路,於是再次蒙生藉机逃跑的念头。 他也知道预审很快就要开始,在確凿的证据面前,自己难以抵抗黄强几人强大的攻势,只有用抵赖和拖延战术,才能爭取一时的主动。 想到这儿,胡铁钢根据掌握的情况,预测分析审讯时会提出哪些刁钻的问题,一遍一遍进行沙盘推演,试图在攻防较量中不至於一下子崩溃。 宋宝文並未急於提审胡铁钢,而是安排看守所值班民警日夜进行监视,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常建设因省里培训延期,未能按时返程,这也为专案组贏得更多时间备战,从容应对胡铁钢。 不料,本县城区突然发生一起杀人碎尸案,由於案件性质和人手问题,专案组成员被局党委临时调谴,参与这起凶案前期侦破工作,待三五天之后,再行启动对胡铁钢和常建设的审讯。 宋宝文一行急忙从王店子派出所脱身,赶到县局报到,投入紧张的侦破工作。 部分尸块在城郊一片树林被游人偶然发现,从法医鑑定情况看,作案手法相当残忍,目前需要进一步寻找其他尸块的下落,从而確定被害人身份,以此为线索破获案件,抓到真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面对两起命案,宋宝文他们背负了更大的压力。 第四十五章 兵分两路 寒冬下的天空布满阴霾,宋宝文一行隨著地区、县(处局)领导、刑侦人员、法医,来到拋尸现场进行勘察。 事发地位於城边一片四周空旷的杨树林,林间散落著几座孤坟,残雪未融的地面铺满层层落叶,走在上边发出的扑簌声,时尔惊起远处枝头的乌鸦,飞上空中盘旋鸣叫,更加增添了这起凶案的阴森与诡异。 在惊恐未定的报案者指认下,一群人来到杨树林中间地带,於一棵高大的杨树旁边,发现了拋尸留下的物品。 刑侦人员对周围进行细致搜查,试图寻找作案凶手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跡。 一个鼓鼓囊囊的白色化肥包装袋立靠在树干上,尸块被三层油纸包裹著,开口处已经暴露出来,散发出骇人的血腥气。 法医对碎尸进行查验,从中发现是部分躯干和肢体,残存器官具有男性特徵,初步断定这是一具男尸。 武云川局长铁青著脸站在远处,不时与身边人员悄声耳语,神情显得越来越严肃。 现场勘察结束后,大家不顾疲倦,回到县局进行案件会商。 地区公安处张处长首先发表了看法:“这起碎尸案从法医鑑定结果看,大概率是故意杀人所为,虽然目前还无法查清尸源,难以判断凶手是异地作案还是本地作案,但作为拋尸事发地,武局长,你们要切实担负起侦破这起案件的重任,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树立命案必破的信心决心,迎难而上、负重前行,想尽千方百计破获案件,將凶恶的罪犯绳之以法!” 武云川表態:“能否破好这起命案,是对我县公安队伍的一次严峻考验,请您放心,我们一定认真落实地区公安处的指示要求,发扬能打善战的优良传统,全力以赴做好案件侦破工作,不负重託、不辱使命,向上级和人民群眾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张处长带著信任的目光说:“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圆满完成任务。最近县里接连出现两起恶性命案,给大家带来的压力不小啊。这起命案知晓面不大,要坚持內紧外松,特別要做好保密工作,避免引起社会恐慌,也为案件侦破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 武云川点头答到:“张处长,您说得很对,我们抓好落实。” 送走张处长之后,武云川把宋宝留下来,单独交代:“这起碎尸案现在还没有头绪,一时半会很难深入往下开展,宝文,我看就参照王巧莲案的做法,也成立个专案组,基础性的工作,先由老马带人干著,你们这个专案组集中力量突破那个案子,然后再回过头来参与碎尸案侦破。” 宋宝文应声说:“是,局长。目前,专案组已到了最后收网攻坚阶段,將加快办案结奏,爭取儘快完成任务。” 武云川关心地说道:“宝文,你们有什么困难就直说,我给搞好保障,不要客气噢。” 宋宝文直起身子答道:“目前没有什么困难,感谢局长关心!” 稍后,宋宝文召集专案组成员研究提审胡铁钢一事,就相关重要环节作了具体安排,全权由黄强负责。 宋宝文用厚重的声音说道:“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我们手头上的命案还没处理利落,又来了个更棘手的碎尸案。虽然局长让咱临时先別靠新案,但最终还是需要大家来共同对付这个案子。黄强,你和肖大庆要抓紧提审胡铁钢,就是铁嘴钢牙,也要给我撬开!” 黄强也不含糊:“组长,这是给我下了军令状,向您和局长表个態,如果完不成任务,甘愿军法从事!” 宋宝文拍了下椅子扶手:“好,军中无戏言,要是失了街亭,小心局长斩你这个马謖!” 肖大庆冷不丁冒出一句:“组长,光说要打要罚的话,听起来多没劲儿,那我们要是完成任务,有没有奖励啊?” 宋宝文被逗乐了:“能奖不能奖,我看黄强没什么问题,关键要看大庆你的实际表现嘍。” 大家都一哄而笑,打破了原先较为沉闷的气氛。 当天晚上十点钟,黄强带著肖大庆来到警卫森严的县看守所,准备提审胡铁钢。 胡铁钢一脸倦意走进了审讯室,看到多日未见的老对手,並未感到意外,只是不大適应迎面而来的刺眼灯光,便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没有吭声。 黄强笑眯眯地来了句开场白:“铁钢同志,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听说前些天你在监室大显身手,只用几拳就揍趴下七个人,功夫实在了得,佩服、佩服!” 胡铁钢头昂起来说道:“黄队高抬了,那是几人自找的,天意如此不可违,你们这些天可没閒著,盯我盯得很紧呢。” 肖大庆添油加醋:“你这一身功夫,也就打那几个混混,与我们过招,不过是手下败將!” 胡铁钢顿时被激怒:“你们依仗人多才拿下我,有什么可炫耀的?倘若单挑,个个不是我的对手!” 黄强仍旧笑脸相迎:“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胜负並不完全依靠实力,有时也靠运气,时运不济,谁也挽救不了你。” 胡铁钢依然嘴硬:“要是再给一次机会,你们休想抓到我。” 黄强稍微收敛一下笑容:“你有一个很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崇尚暴力,自以为没有拳头解决不了的事情,可天地自有公道,別忘了,邪不压正。” 胡铁钢低下头,没有了刚才的硬气,陷入一时的沉默。 肖大庆敲了下桌子:“不要打盹,今晚咱们可要把心里那些事儿全说出来,不然的话,大家一起熬鹰。” 黄强正色说道:“咱们切入正题,你先说说与常建设之间的事情吧。” 胡铁钢一脸不耐烦:“我和他就是表兄弟关係,平常有些交往,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好谈的。” 黄强突然厉声喝斥:“胡铁钢,放老实点儿,你声称和常建设是正常交往,简直就是睁著眼睛说瞎话,没有铁证,我也不会这样问你,再好好想想!” 第四十六章 心理较量 黄强严厉而又洪亮的训斥声,在审讯室密闭的空间里迴响,好像一枝枝利箭刺向胡铁钢的耳道,使得气氛紧张到极点。 胡铁钢耷拉著脑袋,不再与黄强硬槓,却又恢復了过去沉默不语的样子。 双方陷入僵持状態,审讯室里一片静默,静得能听得清桌上闹钟的滴嗒声。 时间在一分一秒中悄悄流逝,也在考验每一个人的耐心和毅力。 正当胡铁钢昏昏沉沉之际,耳边忽然传来悠长的囗哨声,抬头看到是肖大庆吹出来的,又见黄强拿出一台手风琴挎在肩上准备拉琴。 琴声和口哨声结合到一起,匯聚成优美的弦律,縈绕在晦暗不明的空中,惊得胡铁钢心头一震。 他听出那是老伊万生前最喜欢的一首乐曲,捷克著名作曲家德沃夏克创作的交响曲《自新大陆》第二乐章《念故乡》。 伴著美妙琴声,黄强、肖大庆用和声动情唱了起来: 念故乡,念故乡, 故乡真可爱。 天甚青,风甚凉, 乡愁阵阵来。 故乡人,今何在, 常念念不忘。 在他乡,一孤客, 寂寞又淒凉。 我愿意,回故乡, 重返旧家园。 眾家人,聚一堂, 同享从前乐…… 动听而又哀伤的琴声、歌声,触碰著胡铁钢的心灵深处,眼眸渐而湿润模糊,浮现出老伊万拉著手风琴、对著自己轻声吟唱的画面。 他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感情的闸门被彻底打开,释放出悲伤无奈的情绪洪流,衝垮了最后的心理堤防。 肖大庆移身走向对面,用湿毛巾帮胡铁钢擦拭脸上的泪水,並轻拍其后背,缓解他难以释怀的激动心情。 待胡铁钢平静下来,黄强看到时机成熟,便拍了拍桌子,轻声说道:“铁钢,不要哭了,我们很理解你此时此刻的內心感受,希望你能牢记老伊万的恩情和嘱託,像他说的那样,游子远离故乡,灵魂终要回归,只有保持正直善良的品性,拒绝罪恶,来生才能步入那片精神棲息地。” 胡铁钢黯然神伤:“他是个虔诚的东正教徒,谆谆教导我要一心向善,每天都应懺悔內心的罪恶,通过改正自身过错,实现精神救赎。可是我却违背了他的要求,犯下无法弥补的罪过,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做出了错误而又愚蠢的选择,难以再与他在上天相见。” 黄强安慰说:“你师傅老伊万出生於战乱年代,从小离开故国家园,到处顛沛流离,幸而安身於我国这片丰饶而又安定的土地。命运使然,让他认识了你,並传授给你精湛的拳艺。你们结下这种形同父子的感情,我们都能体会得到。”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黄强接著说道:“你师傅虽然是拳师出身,可骨子里却充满贵族气质,爱憎分明,乐善好施。他希望你继承自己的衣钵,走大道,干正事,能够拥有一个光明前程。然而,你后来辜负了他的殷切期望,在复杂的社会中逐渐迷失自我,自觉不自觉地做了一些令人痛心的事情,我想这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胡铁钢长嘆了一口气:“人啊,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在那种特定环境下,我陷入其中无法自拔,有时又会自作聪明、心存侥倖,没有像师傅那样对自己有发自內心的懺悔,缺乏各种敬畏,这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黄强趁机说道:“老伊万还在天堂上注视著你,你应该按照他的教诲,把埋藏心中的秘密全部说出来,爭取宽大处理。” 胡铁钢低声呢喃:“晚了,太晚了,不管怎么样都是死路一条……” 黄强紧跟著说:“你要放下思想包袱,借这个机会,向师傅真诚懺悔自己的罪行,从而完成自我救赎。” 胡铁钢漠然地点了下头:“嗯,我一定配合好你们的审问。” 黄强首先亮出来常建设写的那封信以及往返两地的车票,让胡铁钢辩认后,问道:“常建设给你写信是出於什么目的?” 胡铁钢看完回答:“收到来信,我很快就订了去老家的车票,赶到之后在县城与表哥见了面。他找了家小饭店请我吃饭,言谈中流露出悲观的情绪,几度欲言又止。我问他到底有什么心事,需要帮忙做哪些工作?” 肖大庆插问:“要你干什么事儿?” 胡铁钢答道:“他向我摊牌,自己和王巧莲很多年感情不合,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想与她离婚寻找新的幸福,却被严辞拒绝,现在矛盾已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两人形同水火,也对他產生了很大威胁,对此非常苦闷。” 黄强给胡铁钢倒了杯水,亲自递到嘴边,见他喝完后,接著问:“常建设向你挑明要加害王巧莲了吗?” 胡铁钢应声回答:“是的,最后他流露出这个意思,我当时內心有点儿犹豫,对自己表嫂下毒手毕竟违背人伦,不大好接受,但是我和王巧莲不认识,自然也没有什么感情,出於对表哥报恩心理,考虑到做好了也无太大风险,就把这项请求应承下来,並互相交流了一些具体细节。” 黄强说到:“我推断你的作案过程应该是这样的。” “常建设在吃完饭后,会把你安顿到县城一家宾馆住宿。” “第二天一早,他乔装打扮骑自行车带你去王店子村家门囗来回踩点。” “当天晚上你埋伏在附近,主要在房子后面的空地,直到凌晨一点之前这个时间,翻越常建设家的院墙,悄然弄开主屋房门,拿著手电筒进入睡房。” “看到熟睡的表嫂,你狠狠心用带来的铁锤砸向她的头部,结果慌乱中有点儿偏差,没能一锤毙命,反而將她从睡梦中惊醒。” “然后,你怕她大声喊叫,便用双手用力掐住她的脖子,直至其窒息而亡。” “再往后,你按照和常建设商定的计划,將煤油灯打碎,用火柴点燃,人为製造一场火灾焚尸灭跡,其中有些不小心,把手电筒遗落在现场,自己则趁机逃至县城。” “我想,事前,常建设可能给了你3000元钱作为酬劳;事后,你急匆匆乘车离开本地、返回伊林。” “铁钢,你看我这个推理过程准不准?” 第四十七章 夜审突破 胡铁钢听完之后略显惊讶和迟疑,眼睛带著困惑说:“除了个別细节有点儿出入外,基本上是你推断的那样,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黄强拿出常建设的几张日记照片,让肖大庆递给胡铁钢看后,意味深长地说:“由於常建设没有作案时间,被排除了亲手杀害妻子的嫌疑,专案组仍然认为他是幕后主使,只是手头缺乏查获真凶的线索。找到这些日记后,我们反覆阅读筛查,结合到学校走访情况,经过综合分析研判,確定你有谋杀王巧莲的最大嫌疑。” 胡铁钢看著表哥写的日记,无奈说道:“唉,这些文人依仗自己肚子里有几滴墨水,干什么事儿都要用文字记下来,他写的这些东西,等於不打自招,也把我给害惨了。〞 黄强出示了在胡铁钢家中搜出的解放鞋和案发现场提取的足跡照片,问道:“这是在常建设家屋后留下的鞋印,和你这双鞋完全一样,没有什么疑问吧?” 胡铁钢看了一眼,予以默认:“案发当天,我確实穿了这双鞋。〞 黄强问道:“当时,你骑的自行车是谁的?〞 胡铁钢仰头想了想,低声回答:“好像是表哥在县城一位同学家借的,自行车是一辆比较旧的凤凰牌二八大槓。〞 黄强又让肖大庆从储物盒取出被烈火烧损的铁锤和手电筒,向胡铁钢发问:“你认识这两件东西吗?〞 胡铁钢看到物证后,联想起黑夜中行凶的情景,不禁露出一脸惊恐,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它们都是我的作案工具,杀死表嫂后,不慎將其遗落在现场。〞 黄强安慰道:“铁钢,俗话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一个人犯下杀人这种严重罪行,不管內心多么强大,终归要通过各种形式面对冤魂,或多或少会產生一种恐惧心理。好在你认罪伏法,悔不当初,如果出於对死者的真诚懺悔,就能够减少良心上受到的谴责!〞 胡铁钢又长嘆一口气:“刚开始那段时间,我经常做噩梦,梦中表嫂被我掐死后,起身又復活过来,我又用力掐她的脖子,可不管使出多大的劲儿,却总是掐不死她,反过来,她露出满脸鲜血的狰狞面目,冲我伸出厉鬼那般的双手,想置我於死地,常常在拼命挣扎中被惊醒,嚇出一身冷汗……” 黄强又问:“常建设是怎么给你酬金的?” 胡铁钢乾咳了几声,说道:“事先表哥提到钱的事儿,被我当场回绝,其实还是有点心动的。在我们俩去王店子村踩点的途中,他塞给我两个信封,里面分別装著一千元现金,实在推辞不掉,就收下啦。” 黄强又把那个装著些许现金的信封举起来:“这就是他给你的吧?” 胡铁钢仔细辩认后答道:“是的,这是其中一个信封。” 黄强把肖大庆做的审讯笔录看了一遍后,起身放到胡铁钢面前,说到:“看看吧。” 胡铁钢用手推了一下:“黄队,不用看了,相信你们,把笔给我,签上字。” 肖大庆给他打开右手那只手銬,递上一支钢笔,用手指了一下:“签在这儿。” 胡铁钢手握钢笔,歪歪扭扭地签下自己的姓名,然后抬头问道:“审讯这就结束了吗?” 黄强拿著那份笔录说:“是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胡铁钢低沉的声音中带著恳求的味道:“你们能不能再给一点儿时间,听我说叨说叨?” 肖大庆脸上掛著倦意,表现出不耐:“今晚说得够多的了,你先回去……。” 黄强打断肖大庆的话:“铁钢,没问题,你把自己想说的心里话都说出来吧,我们不著急。” 胡铁钢眼神里透出一丝感激:“谢谢。我知道这次犯下重罪,难逃一死,很可能就在这里执行枪决。老家离这儿太远,估计也不会有亲人来收尸,希望到时你们能帮著把我的尸体处理了,哪怕捐给医学院也有个用处。” 黄强故作不解地说道:“现在还只是侦察审讯价段,还没移交检察院和法院,怎么判决还不知道呢,別想太多了。” 胡铁钢苦笑了一声:“不要哄我,咱们都心知肚明,如果像我说的那样,请求你们帮这个忙。” 黄强也不再遮掩:“好吧,我们答应你。” 胡铁钢接著说:“你俩可能都知道,我的父母双亲仍然健在,快八十岁高龄了,还好,有兄弟姐妹照顾,但是我担心他们知道自己这个情况,会经受不住打击。希望贵县帮著做好工作,別让二老获知真实消息。” 黄强默默点了下头:“你放心,我们会安排好。” 胡铁钢继续往下说:“几年前,前妻和我离婚了,这主要是自己的原因,不能怪她。可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说是由我带著,其实大多是他爷爷奶奶帮忙照看。我走了,也没法尽养育义务啦,拜託你们请杨队帮个忙,把孩子交给他妈妈抚养,了却自己的这桩心事。” 黄强和肖大庆同声说到:“嗯。” 胡铁钢说到这里,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哭了出来,在静謐的下半夜显得更加悲凉。 沉静下来后,胡铁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道:“我现在铃鐺入狱,才知道自由的可贵,也更加想念师傅老伊万,更加难忘过去的美好时光。” 胡铁钢的头脑里呈现出多年前的温馨画面:在深秋的白樺林中,身穿蓝色运动装、一头银髮、面色红润的老伊万手把手教著自己打拳,时而用听不懂的俄语责骂,时而又会发出爽朗的笑声、竖起大姆指。 胡铁钢从回忆中醒来,说道:“对不起,只顾自己说了这么多,耽误两位休息啦,我只所以想多聊一会儿,是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感谢你们的聆听!” 黄强用力握了他一下手:“你委託的事情,我们会尽全力办好!审讯就到这里,咱们休息吧。” 话刚说完,室內三人忽然看到吊著的白炽灯具摇摆起来,瞬间身体也感到猛烈的震动…… 第四十八章 阴阳相隔 监室內顿时充满恐惧紧张的气氛,等三人反映过来这是地震后,巨烈的晃动已经停止,一切恢復平静。 肖大庆率先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老天爷,这半夜三更的来什么地震,还让不让我们休息。” 黄强应声说道:“幸好现在还没睡,要不你恐怕要光著屁股往外跑了。铁钢,那咱们就回去休息。” 胡铁钢还没有从沮丧的心情里走出来:“嗯,感谢你们啦,希望后会有期……” 胡铁钢带著手銬脚镣,缓步走出监室,黄强从他那孤单落寞的背影中感受到一种无奈与悲凉,不禁长长嘆了口气。 黄强、肖大庆出门后,刺骨寒冷迎面扑来,满天繁星映入眼帘,打消了满身的倦意。 “黄哥,这起案子应该差不多了吧?” “常建设最近两天回来,到了收网的时候。” “这个傢伙犯下的事儿真够折腾人的,抓紧把他办了,我们也好歇歇!” “那就看组长的啦,爭取儘快画上一个圆满的句號。” 他们俩趁著天还没亮回到宿舍睡了两个多小时,便起床简单洗刷了一下,去局里把突审情况向宋宝文作了匯报。 在充满寒气的办公室里,宋宝文端起一个冒著热气的白搪瓷茶缸,不停地撮饮几口茶,仔细听完黄强详实的报告。 “预审进行得很成功,你们用一个晚上就成功突破了胡铁钢,难能可贵,这也意味著案件侦破工作已到收官阶段,幕后真凶即將落入法网。” “组长,您对下步工作有什么安排?我和大庆是指哪打哪。” “是啊,请组长放心,我一定配合好黄哥,保证完成任务。” “常建设已培训结束,明天就要从省城回来,我们要把网收好,確保万无一失……” 隨后,在宋宝文主持下,详细制定了抓捕和审讯方案,准备等著常建设自投罗网。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此时,常建设正在省城参加培训结业仪式,礼堂內坐满来自各地的教师,聆听省教育厅领导总结讲话。 常建设眼睛望向主席台,却没有听进去几句话,心里好似一团乱麻,纠结於一件一件无法忘怀的人和事。 对於王巧莲,他內心充满愧疚,不管两人如何过不到一块儿,甚至反目成仇,但毕竟有过夫妻的情分,还有孩子的牵连。如今,因为自己的私慾將其生命剥夺葬送,良心上是过不去的,同时也很害怕东窗事发,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可是,一想到冯丽娟,又不禁为自己的恶行寻找理由和藉口,幻想美好的未来和幸福的生活。 他的精神在善恶之间游离、分裂,心灵受到无尽无休地折磨和拷问,如同波德莱尔诗句描述得那样:“恶之,如此美丽而又致命,她的妖艷和危险,让人无法抗拒。” 一阵热烈的掌声,把常建设从迷思中惊醒,结业式宣布结束,人们在嘈杂声中成群结队地走出礼堂,做好返家的准备。 常建设独自走在这喧囂的人群里,一时找不清前进的方向,显得异常孤寂。 当他拿起行李登上客车时,隔窗望去,繁华的省城瞬时变得陌生起来,物是人非,斗转星移,自己这一別,不知何时才能重返。 当天晚上,黄强和肖大庆正在局里为第二天抓捕审讯常建设做推演,突然接到看守所电话,说是发生越狱事件需要紧急处理。 两人急忙向宋宝文报告,然后驱车赶往看守所,所长潘劲伟早已在大门口等候多时,他迎上前向宋宝文几人简要匯报了事情经过。 今天晚饭时,羈押在十三號监室的胡铁钢不知用什么法把刑具给弄了,趁吃饭混乱之机偷偷溜出来,想翻越高墙逃跑,被执勤哨兵发现,鸣枪警告无果后,开枪將其击毙。 几人来到现场,在手电筒照射下,看到胡铁钢的尸体面朝上仰躺著,胸部中弹,身下淌满鲜血。 黄强看见他的脸上並无痛苦的样子,反倒是有一种安详的神態。 高墙和铁网像巨大的屏障立在近处,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险峰,胡铁钢应该知道自己没有一点可能从这逃生出去,可他还是生无可恋、以死相搏,与整个世界作出了断,走得非常决绝。 几个人默默地看了一会现场,寂静中肖大庆吹起了口哨,《念故乡》的弦律縈绕在茫茫夜色中,好像是给胡铁纲送葬的安魂曲:在他乡,一孤客,寂寞又淒凉。我愿意,回故乡,重返旧家园…… 宋宝文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老潘,按规定办吧,把遗体处理好。” 黄伟补充道:“他家在东北,应该通知好家人。” 潘劲伟应道:“没问题,我安排到位。” 黄强嘆了口气:“唉,他早晚都要去天堂和老伊万相见的,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 肖大庆忽然来了句:“其实他並不坏,可就是一时糊涂,追悔莫及。” 一阵寒风掠过上空,好像把星辰擦得更亮,为胡铁钢作最后的道別。 第二天上午,宋宝文带著黄强、肖大庆早早来到县汽车站,等著常建设的到来。 在候车室里,宋宝文三人互相递烟抽了起来,打法这段无聊的时间。 肖大庆问道:“组长,那个小娘们,就是冯丽娟,现在什么情况?” 宋宝文吐出一口烟:“你这个傢伙,对美女倒挺关心,到底年轻啊?” 肖大庆辩解道:“组长,你又多想啦,我的意思是做好她的工作了吗,別让她给常建设通风报信。” 宋宝文对视一笑:“呵呵,別急。你不用担心,我们提前考虑到啦,早给冯丽娟戴了紧箍咒,她不敢做这事的。” 黄强开涮:“大庆,她要是敢乱来,任务就交给你,对她念紧箍咒,就怕你英雄过不去美人关啊,呵呵。” 肖大庆又回懟:“黄哥不放心,那还是你来念吧,看你能过哪关。” 几个人发出一阵笑声,响彻在空荡的候车室里。 笑声刚落,县汽车站李副站长过来通知,常建设乘坐的班车再有十分钟就要到站。 第四十九章 擒获真凶 过了十几分钟,一辆发自省城方向的公交车驶入汽车站,车辆停稳后,乘务员率先打开车门,手拿肩扛大包小包的乘客,陆续从车上走下来。 上身穿著蓝呢子中山装的常建设,手提黄绿色帆布包最后一个下车,向前迈出几步,停下来用手抚了一下被寒风吹乱的头髮,仰头望望蓝天白云。 这时身后传来有点儿熟悉的声音:“常校长,一路辛苦了!” 他转身一看,原来是宋宝文,旁边还站著黄强、肖大庆,心里顿时產生一种不祥的感觉,脸色也变得紧张起来,硬著头皮招呼回应:“宋科长,你们怎么在这里?” 宋宝文坦然说道:“我们在这儿已恭候多时,县局决定,一起案件需要对你进行传讯,请予配合。” 常建设瞬间面色变白,手一松把帆布包掉到地上,嘴唇哆嗦著说:“我没做过什么坏事儿,一定是误会。” 宋宝文直视著他说道:“误会没误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会查清楚的,现在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常建设內心知道大势一去,没有做出任何反抗,被黄强和肖大庆左右包夹著,非常顺从地登上吉普车。 绿色吉普车迎著阳光行驶在县城狭窄的马路上,从骑著自行车的路人身旁缓慢穿越,掠过两边破陋的房子和幽深的巷道。 向左拐弯途径电影院,售票口前已挤满买票的观眾,二楼外面悬掛著《保密局的枪声》《傲蕾·一兰》《泪痕》等影片的大幅海报牌,显示著这个小城的时尚与繁华。 面对车窗外的喧囂,几人默不作声,仿佛陷入一片静寂的沙漠,远离热闹而又嘈杂的世界。 时间不长,吉普车在发出清脆的喇叭声后,悄然驶入看守所大门,常建设被临时单独关押在一间监室,等待即將到来的审讯。 狭小的监室散发出阵阵寒气,脏兮兮的墙壁破旧不堪,一只蜘蛛在墙角高处的网上不时攀爬,昏暗中显得愈加阴森。 常建设身处其中,犹如跌入无尽的深谷,心里万念俱灰,头脑变成一团乱麻。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杂乱无章的画面,在自己灵魂深处不停地闪回,很想极力控制紧张的情绪,却事与愿违、难以做到,不得不沉湎於恐惧、绝望、无奈的心境。 第二天一早,宋宝文一行如期来到看守所,按照计划提审常建设。 宋宝文问道:“常校长,看样子,昨晚没休息好啊?” 常建设故作镇静:“休息得还行。” 宋宝文话锋一转:“想必你昨晚都已想好,咱们想也別在这儿浪费时间,你把妻子王巧莲被杀一案说说吧。” 常建设依旧装出无辜的样子:“宋科长,我妻子巧莲死得很冤屈,你们要去抓真正的凶手,怎么把我关在这儿,实在想不明白。” 宋宝文微微一笑:“常校长,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岂能把你带到看守所,认识胡铁钢吗?” 常建设楞了一下回答:“当然认得,那是我表弟,家住东北,有什么问题吗?” 宋宝文清了清嗓子:“胡铁钢已经到案,前两天,就关在这里。他可是什么都交代了,听清楚了嘛?” 常建设听了这句话,神情变得异常紧张,有气无力地说道:“听明白了,这事儿主要怪我,怨不得铁钢表弟。” 宋宝文接著问道:“胡铁钢说是你指使他杀害了王巧莲,你有疑义吗?” 常建设轻嘆了一口气:“没有不同意见,都是自己当时鬼迷心窍,不但害了巧莲,也害了铁钢。” 宋宝文继续问道:“案发现场那只果盒,是你安放的吧?” 常建设点了点头:“是的,因为专案组认定巧莲被烧死这起事故不是意外,而是他杀案件,我放它主要是干扰你们办案,往谋財害命方面误导,来减少对自己的怀疑。” 宋宝文又问道:“这起谋杀案,是你一手精心策划的,你主使胡铁钢作案,把它偽装成一起火灾意外事故,同时也给自己留了一条不在现场的后路,是不是这样?” 常建设没有否认:“我有这方面考虑,当晚在学校开会都是刻意安排的。” 宋宝文又提出疑问:“你和冯丽娟发生过不正当性关係吗?” 常建设又点了下头:“確实如此,不过,我们双方互有好感,是有感情基础的,不是胡搞男女关係。” 宋宝文追问:“那冯丽娟参与这起凶杀案了吗?” 常建设矢囗否认:“我承认自己作案动机有丽娟逼婚的因素,但是她与这起案件绝对没有任何关係,整个过程都是自己一手泡製的,这可以用我的性命来做保证。” 宋宝文带著惋惜的口气说道:“你为什么非要走这一步呢,不但杀害了自己的结髮妻子,还给那么多人带来不幸和痛苦,值得吗?” 常建设把脸低垂下来喃喃说道:“唉,人一但失去理智就会变成魔鬼,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情,事已至此,哪有后悔药可吃呢?只有接受上天的惩罚。” 宋宝文接著把胡铁钢死亡一事讲述出来,常建设听了以后,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利用他做杀手,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有事,没曾想东窗事发,亲手导演出一场又一场悲刷,罪责难逃,真是对不住铁钢老弟啊。”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等你明白了这个道理,已经为时已晚,必须接受法律严惩。” 这场审讯异乎寻常地顺利,也预示著案件得以全面告破。 宋宝文对黄强、肖大庆说:“这起案件已经到了尾声,你们在破获过程中不仅付出了辛勤的劳动,而且积累了难得的经验,想必在今后工作中大有裨益,衷心感谢大家对我的鼎力支持!” 黄强率先回应:“都是组长领导得好,才能圆满完成这项艰巨任务,要说感谢,首先要感谢您!” 肖大庆又开起玩笑:“组长,感谢可要来点儿实惠的,您还没请我们吃火锅呢,这次要一块补上,哈哈……” 第五十章 无言结局 在夜深人静、炉火渐弱的时分,姚永忠似懂非懂地听完宋宝文讲述的破案故事,內心被各种人物的曲折命运深深打动,也对今后的剧情发展產生了好奇之心。 常建设在监室中度过一段时间,期间又受到几次提审,经过批捕程序即將进入庭审阶段。 他经过三个多月的关押,面色变得更加苍白,脸上的鬍鬚也参差不齐,空洞的眼神失去往日的光泽,整个人看上去非常虚弱无力,仿佛秋风中摇曳的枯草。 常建设早已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但心里还是不愿接受这一现实,过著度日如年的牢狱生活。 他试图忘掉不堪往事,可大脑总是不听自己的使唤,洐生出许多恶梦般的画面。 由於背负十恶不赦的罪名,没有一位亲友前来探监,包括他的一双儿女,这使得他陷入无法自拔的苦闷和绝望。 他哪里知道,当儿子常卫东、女儿常卫红得知母亲是被亲生父亲一手谋害时,心灵受到沉重打击,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常卫东已经进入青春期,受到的伤害和刺激最大,始终想不明白自己最崇拜的父亲为何犯下这等践踏人伦、伤天害理的罪行,终日痛苦欲绝、鬱鬱寡欢。 常卫东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精神终於面临崩溃,便於一天下午,独自来到学校那间宿舍喝下半瓶农药,以此告別这个不再让他留恋的世界。 然而,他还是得到死神的眷顾,被学校一位好心的老师及时发现,送往医院抢救,经过几个小时的紧急救治,才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每天放风的时候,常建设会看著头顶上方那片窄小的天空,感受到曾经拥有的自由,偶尔盘算著走向死亡的倒计时时针会指到哪儿。 常建设时常想起冯丽娟,回顾两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每当这时,就觉得自己为心爱的女人去死很值得,只是为今生可能再也无法相见相聚相守而感到万般遗憾。 常建设被捕入狱这段时间,他和冯丽娟的私情成为全县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被传得满城风雨。 冯丽娟作为桃色新闻的女主角,置身汹涌的舆论大潮之中,承受著来自各个方面的议论和指责,身心同样备受煎熬。 她虽然忠於和常建设之间的爱情,但是又怀疑自己的言行违背了道德,特別后悔不该提出让他离婚,如果这样也许就不会引发那起凶案,可迟来的悔恨又有什么用呢? 当她回家的时候,母亲露出怨恨的神色,父亲铁青著脸不予理睬,可忍了半天还是没能控制住愤怒的情绪…… “你一个大姑娘家,是吃了谁下的迷魂药,变得这么糊涂,什么样的小伙子你找不到,非要和一个有妇之夫搞婚外恋,还弄出一起凶杀案,我和你妈的老脸都给丟尽了!” “丽娟,你爸被气得这些天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事已至此,纵使改变不了结果,也一定要向外界亮明態度,就说自己年轻无知、上当受骗,和那个男人彻底划清界限,可不能再执迷不悟、沦为他的帮凶了,要听父母的话呀。” “你別管,让她自作自受好了,看谁最后吃亏!” 面对父母的斥责,冯丽娟没作任何反驳,而是默默地站在一旁抽泣,任凭泪水洒满脸庞。 妈妈的话像钢针一样刺痛她的心头,也打消了她想去探视常建设的念头,即便心灵深处还有对爱情的坚守,最后也不得不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屈服。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熟悉而又忧伤的歌曲,是李谷一演唱的电影《泪痕》中的插曲《心中的玫瑰》 在我心灵的深处, 开著一朵玫瑰, 我用生命的泉水, 把它灌溉栽培。 啊,玫瑰, 我心中的玫瑰, 但愿你天长地久, 永远永远把我伴隨。 在我忧伤的时候, 是你给我安慰, 在我欢乐的时候, 你使我生活充满光辉。 啊,玫瑰, 我心中的玫瑰, 但愿你天长地久, 永远永远把我伴隨。 冯丽娟听著如泣如诉的歌声,愈加感到伤心与痛楚,眼泪像决口的河水一样喷发而出。 常建设毫无悬念地被法院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听著法官的宣判,感到自己预期的那一刻终於到来,心情反而放鬆释然开来。 在生命最后的这段时光,常建设游离於生死之间,看透也想透了人生的终极意义,超脱的心境淡化了对死亡到来的恐惧。 又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被执行死刑的日子最终到来。 那天清早,常建设和其他死刑犯一样,吃下最后一顿断头饭,在被法官问及还有什么话要说时,他思考片刻后回答,自己犯下深重的罪孽,祈求儿女能够原谅,也希望他们摆脱这个阴影,好好学习,拥有美好的未来。 公判大会在县体育场举行,广场挤满观眾,在眾人注视下,常建设和其他几名死刑重犯被五大绑押上台前,背后插著姓名被打红叉的亡命牌。 当公判大会结束后,这些犯人被押上囚车,在县城进行游街,吸引了大量行人围观。 常建设站在卡车上,漠然环视下面指手画脚的人群,忽然间从中看见一个女人穿著黑色呢子大衣,用白色纱巾围著脸,露出一双忧伤的眼睛。 他认出那个女人是冯丽娟,对视那一刻,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只好点头示意,作最后的告別。 为了甩掉那些想看枪决死刑犯的人们,囚车绕了几大圈,匆匆赶往城北十里埠一座桥下的开阔地,这就是事先保密的刑场。 被押下囚车的一剎那,常建设还是没能抵抗住对死亡的恐惧,迈不动步伐,只好被军警架著来到行刑地点,跪倒在地。 这时,刑场周边已围满看热闹的人群,在走完全部程序后,到了执行死刑那一刻,也是常建设等几个死刑犯最绝望的时刻。 几声清脆枪响过后,一排死刑犯向前趴倒在血泊里,经查验,常建设竟然没有毙命,最后被行刑人员在心臟处补了一刺刀,才结束了性命…… 第五十一章 少年境遇 半个月之后已是春暖开时分,姚永忠像往常一样下午放学后步行回家,路过县公安局时,看到大门东旁玻璃宣传栏前挤满行人。 姚永忠受好奇心驱使,驻足观看,原来是栏內刚更换內容,里面都是上次公判大会被宣判罪犯的图片和文字说明。 一张张黑白照片配著犯罪经过敘述,透露出诡异阴森的气息,让人们產生出不寒而慄的感觉,纷纷发出惊嘆与愤恨。 最刺激眼球的是那几张死刑犯被枪决的照片,骇人的惨状使得姚永忠心生恐惧,可还是鬼使神差般地跟隨人群看了下去。 姚永忠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常建设,因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那张恐怖的面部照片,显示子弹是从后脑射入穿过前额,上半个脸迸满血污,死鱼一样的双眼微睁著,嘴也有些张开好像要说什么…… 这幅可怕的画面,深深刻在姚永忠心里,以后给他经常带来噩梦的同时,也使他加深了对死亡的认识和理解。 姚永忠看完那组图片后,带著惊骇而又沉重的心情,朝回家的路走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姚永忠和同学们小学毕业的时候,懵懂告別了五年同窗共读的美好时光。 1980年9月,姚永忠以优异成绩考入县一中,开始了陌生的中学生活。 他所在的初一·三班,班主任是语文老师於光荣,个头不高,性格敦厚,对学生比较关心体贴,在班级管理上却不怎么严格。 这个班共有60多名学生,岁数悬殊大的在3、4岁上,姚永忠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显然不大適应新的学习生活。 上初中有时需要在学校就餐,排队买饭菜秩序很乱,好像打仗一样,有些身强力壮的学生並不排队,而是鲁莽地冲在前面,身体矮小瘦弱的姚永忠自然不是对手,只好等在最后打点儿残残羹剩饭。 邻居家的小学女同学王雪倩比姚永忠大一岁,在相邻的二班,打饭时看在眼里,很是为姚永忠著急,每天主动要来饭盒,在女生窗口为他打上饭菜。 时间长了,班里有些同学出於嫉妒就开始传出閒话,说王雪倩是姚永忠大媳妇儿,还给她起了个评书《杨家將》里“大刀王兰英”的外號,意指两人结了娃娃亲。 面对流言蜚语,年少的姚永忠终於顶不住压力,几次婉拒了王雪倩为其打饭的好意,使其不再坚持,也自此疏远了两人的关係。 班里的学习氛围並不浓厚,除了部分成绩好的同学,课堂上总会有不少人做一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情,上晚自习时,就像逢庙会一样热闹,有时甚至公然火烧刀刻课桌,只为在它上面开一个长方型小洞,便於考试作弊而用。 即將进入青春期的姚永忠在新的校园生活中迷失了方向,不再像小学时那样保持良好的自制力和学习习惯,各门功课渐渐拉了下来。 一次上数学课,代课的陈老师点名姚永忠到讲台上爬黑板做题,逼得他背后流出急汗也没做出来,只好低头迎著同学们充满嘲笑的目光,尷尬、羞愧地回到座位。 班级还存在四、五个城里孩子组成的小团伙,平常聚在一起玩,姚永忠害怕被欺凌、孤立,常常主动討好他们。 可这伙同学並不买姚永忠的帐,还给他起了个“猴x”的外號,肆意嘲讽,拿其取乐,姚永忠只好忍受屈辱、强顏欢笑,以此討他们欢喜。 这伙同学的头叫陈吴永,仰仗自己学习好、略会些拳脚,笼络手下几个人干些调皮捣蛋的事情,最近几天正要模仿《三国演义》把他们都写进小说。 下课时,陈吴永和手下几个人嘀嘀咕咕,看见姚永忠路过,便下命令一般地打招呼:“猴x,过来!” 姚永忠只能笑著上前:“有什么吩咐?” “猴x,你喜欢被写进小说吗?” “陈班长,当然喜欢。” “那我就安排个反派角色,把你写进去。” “感谢班长,让我干嘛我干嘛,一切都听您的。” “猴x,好好干,不会亏待你的。” “班长,那是那是。” 就这样,陈吴永把姚永忠写进所谓的小说,安排了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拉拢他靠近自己。 从县一中回家步行需要半个多小时,途中要穿过城关公社几个村居,总要经受一些惊嚇。 有一天,传说北关小河沟里被人扔了一个小死孩,姚永忠和同学们放学路过时,忍不住放眼望去,果真看到一具死婴漂浮在远处的水面,顿时被嚇得大惊失色、撒腿飞奔,以至每逢走到这里,就目不斜视地奔跑过去。 每天下晚自习的时候,大批学生在夜色中途步路过村庄,当地不少坏孩子常常潜伏在周边,出奇不意地发动攻击,把石头、土坷垃投向人群,引起一片惊叫和混乱,姚永忠会隨著前边的学生四散而逃,躲避来自暗处的袭击。 深秋时节的一天,下午放学后,姚永忠跟隨同学穿过弯路小巷,迎著疾风落叶回家,当他走到县邮电局门口便道时,迎面遇到一个个头比自己略高的大孩子,差一点躲闪不及、撞到一块。 姚永忠对他有点儿眼熟,叫不上名字,大体知道他家住在附近城里一村,没考上初中,也不是个好孩子。 正当姚永忠一愣神的片刻,对面的他却面露凶相,恶狠狠地说道:“你他妈怎么走的路,快给老子让开!” 他的挑衅言行,瞬时激怒了姚永忠,引来倔犟地回应:“我凭什么给你让路,別欺负人!” 恶言少年见姚永忠没顺从自己,便右手出拳挥打过来,姚永忠用一只手攥紧拳头举臂挡住。 两人你来我往用手臂互扛,各不相让,引来很多路人围观。 正在僵持不下之时,姚永忠感觉后背被轻拍了一下,转头看到高两年级的学长武小寧——县公安局局长武云川的小儿子,正要將一把匕首递给他…… 第五十二章 来到周六 姚永忠看到武小寧充满鼓励、怂恿的目光,稍显迟疑,並未接过他递来的那把匕首,而是继续与对方扛了下去。 在路人劝说之下,两人终於停止对峙,可那小子留话威胁姚永忠要小心点儿,然后各自走开。 武小寧跟了上来,抱怨说:“永忠,刚才给你刀子,怎么不要。” 姚永忠囁嚅道:“小寧哥,我不敢……” 武小寧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头:“这小子坏得很,早就想收拾他,刚才让你拿刀嚇唬嚇唬,可没想到你连这个胆都没有,真是怂包一个。” 姚永忠苦笑著说不出话:“我、我……” 武小寧豪气说道:“好了,老弟,下次再有谁欺负你,直接和我说,哥帮你出气摆平。” 姚永忠心头一热:“感谢小寧哥!” 姚永忠回到家,一头钻进房间关起门,为自己受到的委屈默默抽泣,没敢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父母。 心情略微平復,又害怕上下学时会被那个坏孩子拦截报復,內心缠绕著不安与恐惧。 赵秀云发现儿子刚哭过的模样,便问他怎么回事,姚永忠匆忙一笑掩饰,编了个飞虫落入眼睛的谎话搪塞过去。 简单吃过晚饭后,姚永忠带著被挨打的担心去学校上晚自习,可出乎预料的是,返校、回家路上竟然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这个平静的夜晚让他稍稍放下了心。 武小寧是公安局周边家属院的“孩子王”,不仅因为他爸的局长身份,还在於他特別聪明、不用怎么学都能考到好成绩,並且会一手拳脚、打架很厉害,大几级的学生也不敢招惹他,很是吸引一批同学和小学弟围著自己转。 周六放学的时候,武小寧带著姚永忠等一、二十个男孩子,照例来到麵粉厂后面的一块麦田玩耍。 初冬季节,刚长出的麦苗罩在土地上,如同铺了一层绿油油的地毯,在落日照射下,显得格外迷人。 这群孩子聚在一起,好像树上的麻雀一样热闹,唧唧喳喳的嬉闹声,迴响在辽阔的天空。 “小寧哥,今天咱们玩什么啊?” “弟兄们,让我好好想想……” 有几个小孩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提出建议。 “玩藏猫猫吧?” “不行,前些天爸爸警告我,说厂长生气啦,不准咱们到粮仓捉迷藏,要是不听话,发现一次打一次。” “那我们可以分两家玩打拐比赛呀。” “在这场地上打拐容易受伤。” 武小寧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话:“天也不早了,这样玩吧,你们一伙和我一个人打,可以手脚並用,推、摔、抱、扫,但不准对身体部位进行击打,倒地算输。” 那伙孩子包括姚永忠在內都对这个提议感到不可思议,认为武小寧过於自信、不可能获胜,於是全部鼓掌同意。 然后,双方各站一边,武小寧列好架式、目光炯炯,对过一伙孩子磨拳擦掌、跃跃欲试,隨著一声令下,比赛开始了。 只见武小寧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就如猛虎下山般衝到身前,左牵又拉,瞬时被放倒五、六个人,剩下的孩子们慌作一团,也没组织起有效防守。 几个年龄稍大点儿的孩子缓过神来,试图围住其发动进攻,无奈武小寧爆发力极强,两只手臂一晃荡,又被成功化解。 武小寧又顺势衝过去,各个击破,又有四、五个孩子倒在地上。 姚永忠见势不妙,想转身逃脱,哪知道武小寧早已选准他飞奔过来,以一记有力的扫堂腿將他击倒。 姚永忠感到巨大的衝击力,摔了一个屁股蹲,顿觉眼冒金星。 不一会儿的功夫,这伙小孩全部被放倒在地上,只好拱手认输。 事后,武小寧来到姚永忠身边,把他搀扶起来,打趣道:“永忠弟,你是纸糊的吗,腿脚咋这么不稳啊?” 姚永忠摸著还隱隱作痛的屁股,尷尬回应:“哥,你那腿扫的劲儿真大,我哪撑得住呢。” 武小寧搂著他的肩膀说:“小子,跟我好好练,有了硬功夫,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弟兄们,今晚播放美国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肯定比上一集还要精彩,都別忘了看啊!” 孩子们发出一片欢呼声,姚永忠也隨声附和,一瘸一拐地跟著他们往家赶去。 县麵粉厂家属院只有老红军韦远山家有一台十四英吋的黑白电视机,每逢电视台播放好看的节目时,都要把电视机搬到外面,供邻居百舍一同观看。 年初每到周四晚上,男女老少几十口人都会聚在韦远山家院里收看美国科幻剧《大西洋底来的人》 这部电视剧呈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神秘莫测的大西洋海底,男主角麦克·哈里斯帅气的外表和神奇的经歷,吸引著人们一周一周的追剧,不长时间,一些年轻人便学会了戴太阳镜和穿喇叭裤,引领著这个小县城的时尚。 吃过晚饭,姚永忠和一帮孩子搬著小板凳早早来到韦远山家院,看著小小屏幕兴高采烈地议论起来,等待《加里森敢死队》这部热剧的播放。 快到播放时间时,电视画画突然没了,屏幕上闪烁著一片黑白小点,可把坐在前面的大人和孩子们急坏啦,纷纷要求调试天线什么的,乱成一锅粥,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几分钟后信號恢復正常,电视剧终於在节奏强劲的片头曲中拉开了序幕。 故事背景是:二战中后期,欧洲战场形势越来越危急,美国陆军情报部加里森中尉接手了一只由杀人犯、骗子、大盗和小偷组成的前所未有的敢死队,参加对德作战深入敌后,执行特殊任务。 今晚播放的是第五集《虎口余生》,前往营救被捕的情报员恰里,经过加里森精巧的安排和大家的配合从医院中將拷打成重伤的恰里顺利救出,高尼夫却失手被擒。 “黄毛”高尼夫虽然是个小偷,比较自私,但是很聪明也很幽默,非常討观眾的喜欢。 看到这里,大家都为他的命运感到担心,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剧情继续发展,为了营救高尼夫,加里森、“戏子”、“酋长”三人假扮专家和军官混入德军,在枪口下救下了高尼夫,並將恰里带回英国完成了此次任务。 大人和孩子们带著紧张的心情看完电视剧,既兴奋,又遗憾,遗憾的是要再等一周的时间才能看到下一集…… 第五十三章 靡靡之音 《加里森敢死队》的热播,对孩子们產生了很大影响,剧中性格各异、身手不凡的角色成为他们竞相效仿的对象,不光学幽默风趣的配音台词,也学一招制敌的格斗功夫,甚至学一些小偷小摸的荒唐劣跡。 周日不上学,下午,姚永忠和谢旭、程小新、鲍林几个玩伴相约来到麵粉厂后院玩耍。 麦田北面有一片小树林,生长著高矮不一的杨树、柳树、梧桐树,早已落完叶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树干和枝杈,在阳光照射和寒风吹拂下显得格外突兀。 谢旭从鼓囊囊的衣兜中,掏出几个个头较大的红薯,撂到地上,乐呵呵地说道:“好不容易从家里偷出来的,差一点让我妈发现。” 姚永忠掏出两个土豆,不好意思地说:“家里不多,只拿了这俩小的,怕明天家里炒菜不够用的会露馅。” 程小新嘘了一声,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看我偷拿了什么?” 大家看著他装神弄鬼的样子却猜不出来,都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只见他作把帽脱了下来,从里面拿出用一张旧牛皮纸包裹的东西,像玩魔术般使了个障眼法,然后突然打开,散落了一地大大小小的生果,引得几个人开怀大笑。 鲍林从怀中拿出一把小铁铲,亮相给大家:“要吃烤地瓜,不能离开它,哈哈。” 谢旭见傢伙事齐了,又摸出一盒伙柴说道:“弟兄们,野餐活动正式开始,准备开干。” 他们选了一个靠近麦田的位置,由鲍林用小铁铲挖坑洞,其他人去捡拾树枝,不一会儿就玩活了。 谢旭把干树技放在坑洞里,用火柴点燃,接著把一些大块土坷垃扔进去烧。 他们冒著烟燻火燎,不停地往里添加树枝,坑洞燃出炙热的火光,给寒冷的冬日平添了几分暖意。 看到坑洞內温度烧得差不多了,谢旭让大家弄灭火,再用小铁铲把烧得滚烫的土坷垃扒拉开,將红薯、土豆、生一股脑放进去,然后覆上厚厚的干土,等待这些东西慢慢烤熟变成喷香的美食。 这时,谢旭带著仨人来到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前,从裤兜拿出一只匕首,说道:“我给你们展示一下加里森敢死队的硬功夫!” 说罢,用手示意大家闪在一边,他在五米开外,学著“酋长”瀟洒自若的动作,把匕首甩出,一道寒光飞去之后,刀刃正中树干,贏得一片喝彩声。 看到谢旭学得惟妙惟肖,其他几人也摩拳擦掌,一个个排队练飞刀,结果不是“脱靶”就是没扎上,遗憾得捶胸顿足。 玩了一会儿,估摸烧烤得时间差不多,就围到热乎乎的坑洞旁边,把土层慢慢扒开,一股食物烤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望著已经烤熟、冒著热气的三样美味,几个人早已按捺不住急切的食慾,顾不得烫,伸手抓起来,捣换著双手扒开皮壳就吃,弄得嘴和脸上都沾了很多黑灰。 他们享受完这顿美味野餐,不仅把肚子填个半饱,而且心情得到极大的愉悦,充盈著平常难以企及的满足感。 程小新边用手擦嘴边卖著关子说道:“告诉大傢伙个好消息,我大姐夫刚买了台走私过来的四喇叭录音机,在我家放著,可以播放港台歌曲,好听著哩,你们想不想听啊?” 谢旭三个人齐声说道:“当然啦,现在能去你家听吗?” 程小新小声说:“姐夫不想让外人知道这件事儿,我先回家打探一下,只要他和大姐不在家,咱们就可以偷偷听。” 几个人催促道:“那你抓紧回家看看,我们在门口等消息。” 十分钟后,程小新终於没让几人失望,打个手势让他们进家,到了南偏房。 房间不大也很简陋,一张长条桌上摆放著那台崭新的立体声录音机,引起谢旭三人的惊羡与好奇。 程小新从抽屉中拿出一盒磁带,熟练地打开录音机將其放了进去然后卡上,然后吊开大家胃口:“邓丽君的歌,都没听过吧,太好听了……” “別囉嗦,赶紧放!” 隨著程小新摁下播放键的咔嚓声,从喇叭中首先传出美妙的音乐,接著传出一位女子轻柔动听、充满磁性的歌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几个人从来没听过这么美妙的歌曲,那种感觉好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在对面,充满深情地对著自己轻声吟唱。 这难忘的歌声画面给姚永忠留下深刻的印象,即使多年以后经常听邓丽君的歌曲,却再也找不到当时的感觉。 接著又播出《小城故事》《美酒加咖啡》和《路边的野不要採》等歌曲,小小房间里縈绕著邓丽君的天籟之声,把他们都听入迷了。 听完邓丽君的歌曲,程小新又换了一盒磁带,介绍说:“这是张帝的歌,可搞笑啦。” 张帝幽默风趣的即兴演唱,激起大家的浓厚兴趣,也感觉不可思议,竟然还有像他这样唱歌的。 多年以后,他们才通过一些渠道对张帝有了深入了解。 在一次夜总会演唱中,张帝因为忘记观眾点的歌曲《苦酒满杯》的歌词以及老板有一条消息需要他宣布,於是他便急中生智把歌曲的旋律和消息內容结合起来,並且用类似的方式回答观眾的提问而受到观眾的热捧,从此开始其“急智演出”的生涯。 在之后的演出中,张帝很快就以其嬉笑怒骂、机智幽默的现场说唱风格確立自己的地位,被人称为“急智歌王”。 还没听完张帝的歌,程小新突然关上录音机,说道:“我姐他们可能快回来了,今天就听到这里吧。” 几人虽然听得意犹未尽,却也不得不带著遗憾离开。 后来,社会上评论邓丽君、张帝唱得是靡靡之音甚至是“黄色歌曲”,这几个孩子却不以为是,他们认为那些歌曲是自己青春年少时听过的最好听歌曲,伴隨个人不断的成长…… 第五十四章 遭遇霸凌 姚永忠几人刚出程小新家门,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强过一阵的尖厉叫骂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顺著刺耳的声音,走近一看,原来是有名的泼妇鲍高萍正在连蹦带跳地骂街。 鲍高萍在麵粉厂干临时工,四十岁出头,身材又高又壮,面相又丑又凶,还有好赚便宜不吃亏的劣性,天生一个坏脾气,骂起人来什么脏话都吐得出来,被人起了个外號“母老豹”,街坊四邻都没人敢招惹她。 她和丈夫魏长富生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钢蛋,小的叫铁蛋,由於当妈的护犊子,哥俩自幼品行不端,常常惹事生非,要是和別人家孩子小打小闹吃了亏,就会向爹妈告状,魏高萍不分青红皂白就堵著人家大门破口大骂,时间长了,家属院的孩子们都不想和这弟兄俩玩。 老大钢蛋不到十八岁,初中没上完就輟学,在社会上沾染了一身不良习气,看上去贼头贼脑的,手脚不太乾净,经常偷厂里的东西,被当班工人抓住,却百般抵赖,还回家来个恶人先告状,说自己受了欺负,挑弄他妈找人家闹腾。 老二铁蛋,比他哥小六、七岁,年龄不大,却比同龄孩子显得早熟,有很深的城府,骨子里透著蔫坏,和小玩伴交往心眼多、好损人坑人。 前几天,铁蛋与家属院几个小朋友玩拍烟盒,手气不错,把人家手中的好东西基本都贏去了,刚才又在一起玩,自己输了却不愿意把烟盒给对方,被两个小孩追著跑,结果不慎摔倒,磕破了手掌皮,哇哇大哭起来。 鲍高萍闻声出门,看到儿子的手掛了彩,顿时火冒三丈,心疼得不得了,边骂边把铁蛋扶回家,为他抹上紫药水,处理好后就拉著他出去骂街,不光骂那俩小孩,连同其父母甚至祖宗八辈一块捎带上,那歇斯底里的骂声把树梢上的麻雀都嚇得飞走了。 看到鲍高萍上演的这一幕闹剧,姚永忠和谢旭面面相覷,偷偷做了个鬼脸,然后各自飞跑回家。 吃晚饭时,赵秀云在饭桌上问姚永忠:“你下午没和铁蛋一起玩吧?” 姚永忠放下筷子望著妈妈回答:“没呢,我和谢旭、小新一块玩的。” 赵秀云嘆了一口气:“唉,你看刚才你鲍姨骂得多难听啊,你们弟兄俩以后少和铁蛋玩。” 姚永忠应承道:“嗯,妈,您放心,我也不想接触钢蛋、铁蛋,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姚学庭撕下半块煎饼卷上咸菜、辣椒,咬了一口说道:“这老魏也不管管老婆,鲍高萍再这样下去,就把他们那俩孩子害了,长大非出事不可!” 赵秀云喝了一口稀饭,接著说:“老魏人品也不咋样,还是有名的妻管严,哪管得了那个老鲍,俩孩子从小就缺乏家教,学习不好暂且不说,还自私自利、飞扬跋扈,那个钢蛋有时还要和他爸的工友动手,连长幼尊卑都不讲,看来,长大是落不著好。” 周一下完早自习,姚永忠像往常一样,和同学们拿著饭盒去食堂打饭。 当姚永忠排队快到窗口时,后面突然涌上来一伙高年级学生,猛挤乱拥,往前插队,把秩序搞得大乱,其中一个外號叫大牛的,凭藉壮实的身体,將他一把扯开。 姚永忠还想往前排队,结果又被大牛一膀子扛出去,摔倒在地,饭盒也飞落地上,眼睁睁看到自己被別人欺负却不敢言语,委屈地流下了泪水。 这时,武小寧正好赶过来,亲眼目睹了这一情形,二话没说,一个箭步上去,攥住大牛的手腕,用力一拉,把他从打饭队伍中拽了出来,打了两个趔趄。 大牛转眼看到武小寧,瞬时恼羞成怒,张嘴就骂:“你他妈瞎眼啦,敢拉扯我,找死啊!” 武小寧一巴掌飞快地打在大牛脸上:“你把嘴放乾净点儿,刚才人家正常排著队,为什么使坏把人弄倒了?” 大牛懵了一下后反应过来,上前就要和武小寧动手:“你小子多管閒事,找挨打!” 武小寧嘿嘿冷笑一声:“还不知谁挨打呢。” 见大牛挥拳打来,武小寧借势来个顺手牵羊,將其带倒在地。 大牛爬起后,还不服气,又要衝上来,武小寧却不再给机会,上前用双手將其扛在肩头摔了出去,然后又用同样技法两次將其摔倒在地。 武小寧用脚轻踩著他的头问道:“服气了吗?” 大牛喘著粗气说道:“我服了,真服了……” 武小寧把姚永忠叫过来:“那你得给这个小同学赔个不是,我才能放了你!” 大牛被迫认怂:“小兄弟,都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礼道歉啦。” 武小寧这才把脚拿下来:“以后,要是再让我看到你欺负人,还要揍你一顿!” 大牛起身回应:“不会的,我保证。” 武小寧说道:“那就好!” 说罢,就领著姚永忠穿过围观人群,重回队伍,在眾人注视下打了饭菜。 姚永忠在班里的学习依然没有什么起色,数学有几节课没认真听、拉下了,以后学得就有些吃力,英语更是一塌糊涂,上课有时听不懂、也学不会。 姚学庭、赵秀云平时忙於工作,和班主任、老师也缺乏密切接触和沟通交流,无暇顾及儿子在学校的情况。 初中生活快度过一个学期了,姚永忠仍未开窍,既提不起对学习的兴趣,也没有激发出学习的动力,只是机械地重复著上学、放学这个过程。 姚永忠每天依然和谢旭、程小新结伴去学校,放学回家时要穿过城河那段时代久远的石板桥,再沿著河边的古城墙行走,从麵粉厂后院接近两米高的墙头攀越过去。 寒假前的一天中午放学,当三人来到古城墙北面的开阔地时,姚永忠看到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禁不住往前跑起来,渐渐把两人甩到后面。 当姚永忠再回头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十多个半大孩子,把谢旭、程小新团团围住,还远远用手指著、说著,好像要追自己,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心里充满恐慌,便飞一般撒腿跑起来,奔到那堵院墙跟前,急忙攀爬上去…… 第五十五章 出手解围 姚永忠登上墙头,又回望一眼,看见那伙小孩正对谢旭、程小新推推搡搡,几个追赶到半道的傢伙指著自己骂骂咧咧,心里更加紧张起来,便纵身一跃跳下去。 本来姚永忠想去前边找母亲解围,在路上碰巧遇到从麵粉加工车间走出来的表姐小贞。 小贞穿著一身灰色工作服,显出挺拔的身姿,看到姚永忠惊慌失措的样子,便上前问道:“表弟,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姚永忠看见表姐,好像遇到救星一般,指著北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小贞姐,那些小坏孩想打我们,我跑出来了,谢旭、小新被他们围起来,正挨揍呢,你去救救吧!” 小贞抚摸了一下姚永忠的头,安慰道:“別怕,天塌了有表姐撑著,你带路,咱们走。” 姚永忠释放出些许恐惧和委屈,稍微恢復了平静:“嗯,在北边院墙外头,要爬过去……。” 姚永忠带著小贞急匆匆赶去,当他们翻过墙头、穿越一条小河沟后,远远看到那伙坏孩子还在围住谢旭两人连打带骂。 渐渐走近人群,姚永忠本能地躲在表姐身后,不敢往前迈步,惹得小贞回头一顿数落:“有姐在,你怕什么?別忘了姐有一身硬功夫,这些小蟊贼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姚永忠点了点头,面色还是掩饰不住內心的害怕,紧张地拉起表姐的手。 小贞几个大步走到一伙人跟前,大声喝斥:“住手,你们怎么平白无故打人呢?” 那伙孩子被突如其来的情况震住,定睛一看,见只有一个年轻姑娘带著刚才逃掉的姚永忠,便嘁嘁喳喳议论起来,发出起鬨的嘲笑声,並没有收手的意思。 挑头的大个名叫二楞子,十、六七岁的年纪,戴著一顶绿军帽,泛旧的蓝色上装故意解开上边两颗衣扣,轻浮的表情透露出流里流气的样子。 “姚永忠,今天堵的就是你,没想到嚇跑了还敢回来,別以为有这个小娘们罩著就不敢揍你!” “你说谁娘们呢,姚永忠是我表弟,谁要是敢动他一根指头,我就让他吃不了兜著走!” “嘿,我二楞子还没遇到过敢和自己犯犟的,那好,今天就把你们姐弟俩一块打,弟兄们,给我上!” 二楞子手下的几个半大孩子,围上去准备动手,姚永忠被嚇得直打哆嗦,又闪身躲在小贞背后。 小贞不慌不忙,等那几个孩子快接近时,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右开弓,手脚並用,几秒钟时间便將他们打翻在地。 二楞子见状恼怒地说道:“你们几个没用的东西,平常是怎么练的,连个女人都打不过,真他娘丟人,还得看我的,哼……” 小贞冷冷一笑:“好男不和女斗,既然你这个缺少教养的小王八羔子厚著脸皮和我打,那就看自个有多大本事了,小心被揍得哭爹喊娘,当著你这伙小兄弟的面丟人现眼。” 二楞子被小贞这番话激怒,索性把军帽一把扯下来扔到地上,拉起架势就要开打。 小贞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双杏眼放出寒光,扫向虎背熊腰的二楞子。 二楞子也不言语,自恃有一身蛮力,奔过来打出一记黑虎掏心拳。 小贞见势迅速闪身躲过,同时猛地撩起右脚来了个勾拌,二楞子防备不及,如同被伐倒的树木一样,重重摔了个大马趴,周围这帮孩子看得目瞪口呆。 二楞子从地上晃晃悠悠站起来,衣服和脸上沾满尘土,弄得自己狼狈不堪,可心里仍不服气,又往小贞扑了过来。 小贞也不客气,抬脚给他一个弹踢,二楞子被击退好几步,又摔了个仰巴叉。 经过短短两个回合,二楞子打红了眼,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为挽回面子,又奋力爬起来,嗷嗷叫著冲向小贞。 小贞没等他靠近,来了一记漂亮的侧踹腿,踢向对方的心口窝,只听二楞子发出“哎吆”一声,再次被击倒在地上。 小贞轻蔑地看著躺地不起作痛苦状的二楞子,指著他喝斥道:“你別仗著自己人高马大,就可以蛮不讲理,想打谁就打谁,今天我手下留情啦,下次要是再敢动他们仨一根寒毛,我就打断你的狗腿,听清楚了吗?!” 二楞子躺臥在地上,听著小贞咬牙切齿的训骂,捂住隱隱作痛的胸口,不敢再作反抗,无奈地低下了头。 小贞又转身冲那伙孩子大声吼道:“你们听请楚了吗?” 他们被嚇得一边往后退,一边齐声回答:“听清楚了。” 小贞接著喊道:“都给我赶快滚回家去,別整天在外头给你们爹妈惹事生非!” 几个大点儿的孩子连忙搀扶起二楞子,带著同伙惶恐不安地四散而去。 小贞回过头来安慰姚永忠三人:“好啦,他们都走了,我估计以后不敢再找事儿,如果再拦你们,就及时告诉我,咱们绝不客气。” 谢旭、程小新带著感激之情接连说道:“感谢姐,多亏你及时赶过来给我们俩解围,谢谢啦!” 小贞扑哧一笑:“要谢就谢我表弟永忠吧,是他跑回去报的信。” 姚永忠不好意思地说道:“当时可把我嚇坏了,就丟下你俩先跑啦,你们不会怪罪我吧?” 谢旭拍了下姚永忠的肩膀:“怎么会怨你呢,幸好你找姐报信,要不,咱们还不知要挨多少揍呢!” 程小新也打起哈哈:“看姐连腿带脚把二楞子打倒在地认怂,真解气,永忠,你可立了大功,呵呵。” 小贞说道:“我最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王八蛋,咱不欺负人,但也绝不能受人欺负,你们记住一句话,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面对那些恶人坏事,既要敢於反抗,还要善於反抗!” 姚永忠冲小贞说道:“表姐,你抽时间教我们练武术吧,等练出一身功夫,看他们谁敢再找事儿!” 谢旭、程小新也隨声附和:“是啊,听永忠说过,你练了一身好拳脚,就教教我们吧。” 小贞不置可否,微笑著说道:“咱们先回家吃饭……” 第五十六章 初次留级 姚永忠经过一年的初中生活,没有適应从小学到中学的转变,学习成绩下降很快,引起父母的忧虑和担心。 暑假前,姚学庭、赵秀云两口子到学校找到班主任於光荣,商討儿子学业情况。 “於老师,我和永忠爸爸今天打扰您,主要是为了孩子而来。儿子在这里学了一年,我们俩平常忙於工作,也没能配合您好好管管他的学习,结果这次期末考试成绩又下来一大截。初一就是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办呢,越想越犯愁,您可要帮著想想办法……” “是啊,於老师,永忠小学成绩蛮好啊,在班里从没掉下过前三名,谁成想到了初中就一落千丈,急得我和他妈这几天饭都吃不好。” “你们先不要著急,听我先分析一下原因。永忠这孩子比较聪明,在小学的表现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到了初中,学习的內容、老师的教学、学生的构成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而他年龄相对小一些,心智不够成熟,对这种新的学习环境缺乏適应能力,导致各门课程都没学好,慢慢拉开了差距。” “唉,孩子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我们做家长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能为力。” “不光是永忠这样,其他一些孩子也存在类似的情况,你们也不要过於担心。” “於老师,孩子还小不懂事儿,我和他爸在教育方面又是外行,那您说该怎么办呢?” “我从一名班主任老师角度来看,现在永忠各科的学习都落下很多,短时间內根本补不上去,如果接著升初二,学起来会更加吃力,越来越跟不上趟……” “那您的意思是?” “我建议,永忠最好在初一留级,只有这样,才能打牢基础,把学习成绩逐步提上去,当然,这仅是个人看法,最后还需要你们两口子拿主意。” “留级?我和老姚还真没考虑过呢。” “秀云,可是刚才听了於老师的分析,我觉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啦,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嗯,只要儿子能学好,多上就多上一年吧。” “要是你们两口子同意,我就去找领导匯报这件事儿,爭取分到一个比较好的班级,不过,还需要咱们做好永忠的工作,防止他產生牴触情绪。” “於老师,我们同意您的意见,烦请帮著孩子留级,至於永忠的思想工作,我和他爸来做,保证没问题。” “感谢於老师,孩子的事儿就拜託您了。” “別客气,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一起努力,把永忠教育好,培养成有用之材。” 於光荣又寒喧了几句,把姚学庭两口子送出办公室。 外面一丝风都没有,火一般的太阳掛在空中,烤得大地异常炽热。 两人徒步走出校园的树荫,在烈日下好像並没感受到热浪的侵袭,边走边聊孩子留级的事情。 返回家后,赵秀云就找到儿子,开口和他聊了起来:“永忠,刚才我和你爸去找於老师了,三个人一块商量,认为你现在学习跟不上,在这样下去就坏事儿啦,所以想让你留一级,你觉得怎么样?” 姚永忠突然被母亲的话惊呆了,低头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赵秀云默默看著儿子,並没有急於追问。 姚永忠沉默了一会儿,终於囁嚅著说:“妈,同学们都把蹲级生叫老油条,我不想留级,那样太丟人了……” 赵秀云厉声说道:“你这孩子觉得留级丟人,可考试成绩那么差,倒不觉得丟人,看看,你是给弟弟、妹妹怎么做榜样的?” 姚永忠不敢面对母亲那严厉的目光,在那儿站著默不作声。 赵秀云看到儿子並未鬆口,又苦口婆心地劝道:“於老师说了,以你现在的成绩,上初二就等於白上,纯粹是浪费时间,咱们不能光为了面子,要脚踏实地,从头好好学。” 姚永忠眼角流出泪水,小声抽泣著说不出话。 赵秀云看到儿子哭泣的样子,於心不忍,安慰道:“永忠,於老师说了,其他孩子也有这种情况,或许和你一样留级,没有什么可丟人的,只要你想学,就能学好,听话啊。” 姚永忠在母亲劝说下,抹去脸上的泪水,喃喃回答道:“妈,我听您和爸爸的话,留级……” 赵秀云擦拭著儿子脸上残留的泪痕,心疼地说道:“永忠是个好孩子,別再伤心了,快去洗洗脸吧。” 当天晚上,酷热难耐,姚永忠躺在床上思绪万千、无法入睡,想到自己刚过一年,又將到一个陌生环境学习,面对新的老师、新的同学,心里愈发焦虑,忐忑不安…… 在於光荣的操持下,没用几天时间,姚永忠留级的事情就已办妥。 漫长的暑假一天天过去,等到炎热基本消失的九月份,终於迎来新的开学季。 入学后,姚永忠按照学校安排,来到初一·一班,开始了留级学习。 在这个陌生班级,姚永忠並未遇到异常的目光,或许大多数学生都是初一新生,根本不了解也不在意什么留级生的情况,这也使得他心里稍有放鬆。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在本班教室里居然遇到两名熟悉的小学同学:季刚和蔡卫东,都住在县政府家属院,原来他俩也留级了,想到有人打伴,心情不禁更加释然。 第一堂课下课后,三人聚在一起,感到非常亲切,又找回小学同窗时的美好记忆。 “永忠,我以为就自己和刚子两人留级了呢,没想到你这个学习委员也蹲啦,咱们仨来到一中,这头一年就没学好,都变成回锅的老油条了,哈哈!” “卫东,这可不是一回事儿,你小学学习就不好,能和永忠比呀?” “刚子,別提小学那段光荣歷史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现在学习还不如卫东呢。” “別看咱哥仨学习不好,那体育可没得说,我们组织一支蓝球队,在这个年级应该没有对手,永忠,只是你我要快点儿长个子,赶上刚子,就更厉害了!” “你们俩要是长得比我高了,我这中锋的位置就让出来,就怕长不过我,嘿嘿。” “哼,你还来劲啦,见不得我和永忠长高啊,那就过两年再看!” 听到一阵铃声传来,三人急忙中断交谈,回到座位听老师讲英语课。 第五十七章 偷看禁书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县一中校园非常简陋,老旧的苏式教室门窗斑驳,铺著渣石跑道的体育场杂草丛生,主路两旁长满高大的白杨树,灌木丛夹杂著开满树的蔷薇,在暖阳照射下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在这个普通的校园里,有上千名男女学生分布於不同的年级班级,受当时社会影响,思想单纯保守,却又正值青春年少,无法抑制身体里荷尔蒙的生长,每天都会演绎出一些朦朧的情感故事。 校方对学生谈恋爱这种事情一向都是零容忍,发现有些风吹草动,总要兴师动眾將其斩草除根。 然而,无论学校採取什么样的高压手段,还是有少数学生控制不住春心的萌动,顶风而上、触犯校规,偷偷摸摸谈起恋爱。 这段时间,有些班级秘密流传著一本名叫《青春往事》的手抄本小说,这本篇幅不长的书在社会上一直以非公开渠道传播,属於校方明令查禁的读物,校领导和老师也加强了这方面的防范,提出严格要求,可越是这样越引起不少男女学生的好奇,都想先睹为快。 初一·一班有个最调皮的男生叫叶小寧,爸爸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这样的家庭背景,养成了他高高在上、標新立异的处世风格,在班级里经常搞一些恶作剧,藉以吸引同学们的眼球,刷刷自己的优越感。 周一那天下午放学后,叶小寧把季刚、蔡卫东、姚永忠悄悄留下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哥们手里有样好东西,你们想看吗?” 蔡卫东撇嘴说道:“能有什么好东西,你就好装神弄鬼。” 季刚也起鬨道:“你有宝贝疙瘩,还能让我们赏光,吹牛皮!” 姚永忠跟著说:“小寧,別卖关子,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好了。” 叶小寧见他们三人不大相信自己,便故意板起脸:“哼,你们仨既然不想看,那就算啦。” 蔡卫东冲他说道:“叶小寧,你还来劲啦,好,我收回刚才说的话,那就拿出来供我们欣赏吧。” 季刚接著话茬:“就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行吧?” 叶小寧不再拿劲:“这还差不多,肯定让你们哥几个一饱眼福。” 说完,便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个有点儿破旧的纸皮笔记本,翻到扉页,上边写著四个用钢笔描粗的字一一“青春往事”。 “手抄本小说,听说过这个吗?” “还真没听说过,有什么稀奇的吗?” “嘘,这是本手抄的小说,不能正式出版的,里面写得可那个了,你们年龄小,根本看不懂!” “小寧,你还没我大呢,比卫东、永忠也大不了几天,你能看懂,我们肯定也能看懂。” “是啊,快给我们看看。” “可以给你们哥仨传著看,不过一定要万分小心,別被老师逮著,否则,我们几个都要挨剋,让校长、家长知道就更惨了。” “我们小心点儿就是。” 叶小寧把那个手抄本递给蔡卫东,反覆交待要传好保存好、確保安全。 经过两天时间,那个日记本还没有传到姚永忠手里,急得他在课间问蔡卫东:“那本小说好看吗?你怎么还没看完?” 蔡卫东哈哈一笑:“看把你急的,这书写得真刺激,看了上头,我还得再看一遍,先等等。” 季刚忍不住踢了蔡卫东屁股一脚:“你小子真不讲究,小心犯错误,快给我们!” 蔡卫东故意激他俩:“再催,那我就等抄完一遍再给你们!” 季刚、姚永忠对视递了个眼色,迅即一边一个拧著蔡卫东的耳朵,弄得他呲牙咧嘴直叫求饶。 又过了一天,那个手抄本终於传到姚永忠手里。 姚永忠原想把小说带回家看,可在上晚自习时,做了半天的思想斗爭,还是没能战胜內心的渴盼,忍不住从书包掏出手抄本,用课本、作业本遮挡著看了起来…… 日记本內页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儘管上面有些破损和皱摺,但那清秀的字跡,还是让人感觉这是一个女孩子抄的,看起来非常赏心悦目。 这本书通过讲述一对情侣的故事,揭示了当时人们对男女之间的禁忌话题的恐惧。 书中描述了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年轻女孩丽丝,她希望了解关於男女之间的感情和行为。然而,由於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教育资源的限制,她对这方面的知识一无所知。她的男朋友文华也对这些话题感到好奇,但他们害怕因此引发麻烦,不敢轻易尝试。 有一天,文华和丽丝在一起玩耍时,情不自禁拥抱了她,突然,丽丝用力推开了文华,满脸羞涩地说,我俩之间不能拥抱,听人说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拥抱不好,女人一被男人抱住身子就会导致怀孕了!文华正沉浸在两情相悦的亢奋中,被丽丝突然推开,又经她这么一说,顿时呆若木鸡,消退了激情…… 姚永忠年纪尚小,对少男少女之间的情事懵懵懂懂,內心既觉著这是很私密的事情、有些见不得人,又充满好奇和期待,希望通过阅读能了解更多的东西,填补生活阅歷的空白。 隨著情节不断推向深入,向他展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当时社会上的公开出版物,从来没有这么大胆而直白的敘述和描写,完全顛覆了以前的认知。 看到这里,姚永忠脸有些发烧,心跳也禁不住有些加速,身体里好像燃烧起火一般,嗓子眼也感到发乾。 在姚永忠看来,手抄本就是老师经常讲的所谓“禁书”,是不允许学生们读的,可天性又使得他置那些纪律规定於不顾,偷偷地看下去。 姚永忠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表面上却故作镇定,用眼睛余光扫了一下同桌女同学,好在人家並未发现自己有什么异常,便鬆了一口气缓解下紧张情绪,忍不住又翻起日记本看了起来。 正当他看得出神的时候,突然从旁边伸出一只大手,把那个手抄本拿走了…… 第五十八章 恐怖阅读 姚永忠转头一看,发现班主任齐峰正站在侧后方,拿著手抄本快速翻看了几页,然后露出严肃的眼神。 周围同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把目光投向这边,姚永忠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来,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木然地等待接受严厉批评。 事情出乎他的意料,班主任齐峰並未当眾大发雷霆,而是若无其事地把手抄本攥在手上,踱步离开教室。 姚永忠看到齐峰走出教室的背影,紧张的心情得到稍许缓解,但还是没有消除对这件事情的忧虑和担心,害怕被作为反面典型进行处理。 等到下课铃响起,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放学,叶小寧、蔡卫东和季刚不约而同地来到姚永忠课桌前。 “你小子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书被老师收去了,我拿什么还给人家呢!” “就是,这个本子在我蔡卫东手里好几天也没出事儿,你刚看就被逮著了,真够倒霉的。” “唉,我还没捞著看呢,空欢喜一场。” 姚永忠听他们仨七嘴八舌的埋怨和批评,心里很懊恼,但又没什么理由回懟,只能坐在那里低头不语。 “手抄本丟就丟了,去和人家多说两句好话,能把这事儿摆平,问题不大,但我觉得齐老师肯定不会就这么算完,要是他向校长报告,事情就闹大啦,永忠,你可不能把我咬出来噢!” “是啊,不光不能把小寧供出来,我和季刚,你也別透露出去半点儿情况,牺牲你一个、保住咱哥仨,不然的话,就是叛徒,以后我们就不和你玩啦……” “对,谁出卖我们谁就是甫志高,没有好下场!” 面对他们持续施加的压力,姚永忠仍旧低头不吱声,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拍案而起,大声喊道:“知道了,別嘰歪个没完,你们放心,我不会当叛徒的!” 看到平常老实巴交的姚永忠顷刻间发了那么大的火,几个人愣了片刻,面面相覷,不再嘟囔,转而安慰起他。 “永忠,不管怎么样,咱们都是好哥们。” “不就是看个手抄本吗,又没做什么坏事儿,別怕。” “这么多人都看过,法不责眾嘛,也不会单独拿你是问的。” “好了,咱们都压压惊,回家休息吧……” 姚永忠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时间已经不早,简单洗漱之后,便躺到床上。 他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回顾晚自习刚刚发生的尷尬一幕,考虑齐老师会怎样处理这件事情。 班主任齐峰年龄在二十五、六岁左右,身体健壮,精通武术,平常不苟言笑,对学生要求严格,谁要是顶风而上违反纪律,会被叫到教室外一顿拳打脚踢,嚇得再也不敢乱来,姚永忠和男同学们都有点儿怕他。 姚永忠想到这些,忽然感到一种畏惧,心里不停地打颤,不知明天如何面对老师的处理,忧虑中一股倦意袭来,没过几分钟便悄然入睡。 出乎姚永忠的预料,班主任齐峰一连三天都没找他,使得自己紧张的心態逐步有所放鬆。 叶小寧他们几个人也感到纳闷,不知那只靴子什么时候落地…… “永忠,齐老师还没找你吗?” “没呢,我一直等著,结果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可能齐老师自各儿拿去看了,不好对我们怎么著的……” “不会吧,平常他对我们要求那么严,能把这事儿不了了之吗?” “也许他把这事儿忘啦,你小子真是烧高香了。” 几天后放晚自习时,叶小寧把蔡卫东、姚永忠、季刚留下来,向他们悄声说道:“听我姐说,下周县电影院要放映一部反特惊险片《雾都茫茫》,可嚇人啦,这部片子在其他地方热得很,恐怕我们这里票也不好买。” 蔡卫东接话说:“我就想看这样的电影,公安抓特务,惊险又刺激,让你姐给我们弄几张票嘛。” 姚永忠、季刚隨声附和:“是呀,实在不行就找你爸!” 叶小寧倒没推辞:“这个到时再说,不过,这部电影是根据小说《一双绣鞋》改编的,以前也是手抄本,哥几个想看吗?” 三个人异口同声:“当然想看,拿出来啊。” 叶小寧转身从自己桌洞里掏出一本印著《红岩》两字的刊物:“我看完小说,晚上都不敢一个人走夜路……” 蔡卫东摇起头来:“没这么夸张吧,我胆大,先给我看!” 叶小寧攥著那本文学期刊:“別急,还是老规矩,你们仨轮流传著看,可不能再在课堂上看,让老师逮著,这次给永忠先看。” 蔡卫东、季刚没再爭抢:“那你快点儿看,一定要在家里看,不然让老师收去,我们就看不上了。” 姚永忠尷尬说道:“我不会再犯错了……” 叶小寧把《红岩》交给姚永忠,然后几人一路同行、各自返家。 姚永忠到家夜色已晚,急匆匆进入自己窄小的房间,躺到床上,借著昏黄的灯光,翻阅起《一双绣鞋》。 故事始於一条幽深的石阶,石阶尽头通往一座阴森的老宅。 深夜,老態龙钟的更夫耸肩缩颈,衣领上斜插一盏汽灯,走进一条静悄悄的狭长小巷。 “当!噹噹!”沙哑的更锣打破了午夜的寧静。 姚永忠刚看到小说开头,內心迅即被恐怖诡异的情节渲染所惊骇,產生出莫名的惧怕,赶紧下床把门窗又重新关插了一遍。 虽然情节怪诞恐怖,姚永忠仍然勉强自己,壮著胆子把小说看了下去。 老更夫来到一幢西式小洋楼前,只见钉著“春申路26號”门牌的黑漆大门上,贴著的封条被撕开了。 老更夫带著疑惑推门走进屋內,支著灯笼四下晃照,只见窗帘下有一双黑色的绣鞋。 他刚想躬身去捡,窗帘忽然动起来,接著绣鞋也跟著动了起来。 老更夫嚇得转身想跑,背后猛然窜出一个黑影,同时一个沉重的东西砸到了他的头上,灯笼掉了,铜锣滚到一边…… 姚永忠看到这里,忽然听到窗棱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把他嚇得把身体往床里头紧靠起来,充满恐惧的眼睛瞅向糊著白纸的窗户玻璃…… 第五十九章 看书观影 姚永忠硬著头皮下床走到窗前,定睛一看,发现是外面起了大风,吹拂著屋檐上搭拉下来的一段电线,不停地击打到窗户。 他看到没什么事儿,又返回床上看起小说,重新沉浸在悬疑惊悚的故事情节之中。 小说將背景设定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重庆肃反斗爭,细致描绘了中共地下工作者们在重庆解放前后与国民党特务之间展开的激烈殊死斗爭。 公安局侦案科长沈兰在侦破老更夫被杀案时,以一双绣鞋为线索,发现敌人破坏山城的巨大阴谋,回忆起解放前夕自己打入特务头子林南轩家中获取机密文件的往事。 沈兰在市中区无意救了一个时髦女郎——林晶的生命,深为林晶及其家人所敬重。 地下党市委查知林晶之父林南轩是山城敌偽军工总管,正在制订当蒋军溃逃时准备炸毁山城兵工厂、电厂、广播电台等要害部位的c-3计划,故而决定沈兰以救命恩人身份打进林宅,猎取c-3计划。 不久,山城临近解放,林南轩仓促出逃,被地下党市委查觉,派沈兰率人追击,林南轩顽固抗拒,最后烧毁文件而自杀,使c-3计划成为悬案。 沈兰等人经过縝密侦查,找到主持计划的工程师,搜寻到炸药並抓获潜伏特务,最后在一家旅馆抓捕负责执行计划的林晶时,她乘隙服毒自尽…… 这部小说被誉为“解放初肃反特工创作的惊险之书”、“文革地下文学第一书”。 姚永忠在充满张力和悬念的文字世界中看完整部小说,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既有对诡异情节的惊恐,也有对侦破工作的欣赏。 第二天,姚永忠把《红岩》转给蔡卫东,说了声:“真好看!” 几天后,叶小寧还终於搞到了《雾都茫茫》的电影票,把他们三人激动得跳了起来。 周六晚上,叶小寧带著三人早早赶到县电影院,在拥挤的人群中检完票,穿过东西过道来到第一排。 他们还很少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电影,坐到座位上,仰望著宽宽的银幕,充满了兴奋,不时地大声说笑。 一阵铃声过后,观眾席逐渐寂静下来,电影在片头曲中拉开序幕,“珠江电影製片厂”红底金字同时映入眼帘。 “雾都茫茫”四个略带凶险的字幕掠过后,便是老更夫夜半巡更的画面,用长镜头、背景音乐、昏暗的灯光、幽长的楼梯、阴森森的古宅,营造出惊险刺激的气氛,揪住了观眾们的心。 姚永忠和三个小伙伴坐在最前面,感觉画面的真实感更强,当影片放至老更夫挑灯看到一双绣鞋遇袭时,被嚇得一个激灵,差点叫出声来。 《雾都茫茫》对小说《一双绣鞋》进行了改编,情节曲折、悬念迭出,吸引影院观眾屏住呼吸 看了一个多小时。 电影结束时,在观眾大发感慨的嘈杂声中,姚永忠他们带著复杂的心情离开影院。 “小寧,我们还没看过这么惊险的电影呢,这几张票买得值!” “是啊,刚才看得太紧张了,现在刚回过神来。” “沈兰真帅,我长大也要像他那样当公安,把那些狗特务全抓住。” “季刚,你哥就是公安,一家要是有俩公安,可真够神气的。” “林晶这么漂亮,还真心爱上沈兰,最后死得太可惜。” “小寧,你还喜欢女特务,这可是阶级立场问题噢,要小心。” “卫东,你可別给我扣帽子,林晶出身那样的家庭,又不是她的错,当然如果不追隨父亲林南轩参与c-3计划,就不会有那么悲惨的下场,永忠,你说呢?” “我也认为,林晶虽然是个特务,走错了道路,但还是很有骨气的,直到最后服毒而亡都非常从容,为她感到惋惜。” “季刚,你要是当了公安,可要小心林晶那样的女特务,別让美女蛇拉下水,呵呵。” “才不会呢,我学沈兰,上不了当的。” 他们迎著微风,一边走一边热烈议论著,在並不宽阔的马路上留下斑驳的身影。 转眼几天过去,正当几人认为手抄本这件事情快要烟消云散的时候,校园里的风声却越来越紧。 周四下午,学校突然通知全体师生在操场召开紧急会议,姚永忠和同学们搬著凳子走出教室,到指定区域就座。 各班班主任站在队伍前面,指挥学生们入场並反覆强调会议纪律,会场瀰漫著一种严肃紧张的气氛。 会议首先由教导主任通报情况,初三年级一个班两名男女学生因传看手抄本小说並谈恋爱,被抓到查实,造成恶劣影响,经学校研究,开除两人学籍。 然后,校长就此训话,严厉批评这两名学生公然违犯校纪、有辱校风,要求全体学生以此为戒,遵规守纪,绝不允许传阅任何手抄本,更不允许男女生谈恋爱,凡是再触碰这条纪律的,一律给予开除处分。 整个操场响彻著校长义正辞严的讲话声,学生们正襟危坐、鸦雀无声,其实先前校园里就有那两名男女学生谈恋爱、並且女生怀孕的传言,引发不小的震动,这次会议进一步坐实了消息。 会议在充满火药味的氛围中结束,等学生们回到教室,各班主任又召开班会做了强调。 姚永忠坐在教室里听著齐峰老师讲话,害怕东窗事发,心里一片紧张,好在全程讲话並没提到他看手抄本的事情。 等开完班会放学的时候,齐峰把姚永忠留下,带到自己的宿舍。 “永忠,知道这些天我为什么没找你吗?” “不知道,齐老师……” “我是让你冷静冷静,反思自己看手抄本对不对。” “老师,我错啦。” “刚才你也参加大会了,校长讲得那么严肃都是为了同学们好,你这样的年龄,看那种书,是很危险的。” “嗯……” “那两名学生的处理结果,你也看到了,如果我把这件事情报给学校,恐怕也要给你个处分,要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 “我今后一定听老师的话,改正自己的错误。” “那老师相信你,我把手抄本还给你,自行处理吧。” 姚永忠从齐峰老师手中接过那个手抄本,望著他用力点了点头…… 第六十章 心事难了 姚永忠独自一人走出校门,仰头望去,天空上闪烁的繁星和弯弯的月牙相互掩映,微风吹拂路旁的柳枝不停地摇曳,河沟內传来阵阵蛙鸣。 在这行人稀少的夜路上,姚永忠並未感觉到孤单与害怕,而是回想著在齐峰老师宿舍的情形,陷入茫然心事之中,纠结如何处理手抄本,几经考虑,终於拿定主意。 他回到家先和父母打了个招呼,又从茶几上找到一盒火柴,谎称去外边上厕所,离开家走向厂区一个偏僻的角落。 旮旯处长满青草,在星月照射下,剪影一般模糊的轮廊呈现於眼前,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 姚永忠从衣兜里掏出那个手抄本,犹豫片刻后,用手將其一页一页撕开,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迴响在寂寥的夜色里。 他蹲下身子,把零散的纸页拋落在草丛上,有些颤抖的手划了两根火柴居然都没点燃,稳了稳神又擦著一根火柴,手抄本封面首先被引燃,释放出呛鼻的气味。 姚永忠把剩下的纸页逐张点著,燃烧出雄雄火光,微风吹起柳絮般的灰烬,在夜空中四处飘零。 姚永忠看著火光一点点的熄灭,仿佛在与这段成长中的故事作最后的告別,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伤感与失落…… 第二天上午班级有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教同学们练三步上篮,这对於季刚几个人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因为他们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打篮球,动作已经相当嫻熟。 体育老师平常带著这几个学生打球,对他们也比较了解,开头对全班同学教授演示动作要领后,就让季刚、叶小寧、蔡卫东、姚永忠依次先作示范。 他们四人在同学们的注视下,陆续开始运球跑篮,一步大、二步小、三起跳,动作规范,节奏感强,腾空又高,都把球准確投进篮筐,贏得一阵阵掌声。 练球之余,四人凑到一块儿,窃窃私语起来。 “永忠,昨晚齐老师把你叫去干嘛呢?” “就是那个手抄本的事儿。” “他动手打你了吗?” “没有,只是揍了一顿。” “没打,算你走运,我都挨过他三次打了,一看他那凶样,心里就犯怵,呵呵” “小寧,你乾的那些坏事儿,太少了!” “那天,你把一条死蛇放郑娜桌洞里,把她嚇得嗷嗷大叫,哭得一塌糊涂,结果你还胡说是我蔡卫东乾的,打你一点儿也不屈!” “那不是和她开玩笑吗,谁知胆子这么小,还向老师告状,害得我挨了一顿暴揍,屁股疼了好几天。” “齐老师对永忠確实怪够意思,既没向学校报告,也没踹他两脚,批评两句就完事儿啦。” “对了,那个手抄本是怎么处理的?” “齐老师昨晚交给了我,回家后我把他烧了。” “你不还我,居然把它烧了,简直就是个大傻瓜!” “小寧,我欠你这份人情,以后找机会还上,可我不这么做,就对不住齐老师……” “唉,烧了就烧了唄,省得被学校查出来挨处理,不过,我还得向人家赔不是。” “好啦,把手抄本的事儿都忘了吧,体育老师让咱们接著练呢!” 星期天是农历九月二十五,县城逢集的日子,张厚德、张明德老哥俩不约而同地来到表妹赵秀云的家,依旧带了不少好吃的零食给姚永忠兄妹三人。 赵秀云正好在家休班,热情招呼两位老表落座喝茶,又让姚永忠去厂里叫来表姐小贞,一块儿张罗起午饭。 当一桌简单饭菜准备好的时候,姚学庭也从外面赶了回来,见状连忙回到里屋拿出两瓶瓜干酒,摆到饭桌上。 两位表哥也没客套、推辞,让姚学庭把酒杯酌满,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 姚学庭举杯敬道:“大表哥、二表哥同时来我们家的时候还不多,今天一定要好好喝一气,来,我先敬一杯!” 张厚道、张明德点头称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一会儿,就推杯换盏,喝到了兴头上。 赵秀云问道:“两位表哥,我和学庭很长时间没回乡下看你们了,最近日子过得怎么样啊?” 张明德抢先说道:“过得好著哩,你看过去吃大锅饭,大家出工不出力,穷得饿肚子,现在改成包產到户,自己的地自己种,不光种粮够吃的,还能种菜够的。” 张厚道接著说道:“是呢,刚开始俺思想还接受不了,怕走错路,现在来看,还是上边说得对,家里分了几亩地,精耕细作,可上心啦,这季粮食每亩地比过去多收一半,真滋啊!” 姚学庭又举杯敬道:“两位老表真赶上好时候了,到老也该享享清福嘍,我再敬一杯,祝你们日子越过越红火,身体越来越健康!” 赵秀云边为表哥们夹菜边问:“栓柱两口子过得怎么样?” 张明德喝了一口酒答道:“那天栓柱的喜酒,你和学庭没喝好,下次要补上。栓柱和冬苹两人结婚后感情可好啦,踏踏实实过日子,对俺两口也很孝敬,乡亲们都夸呢。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冬苹已经有喜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生啦,那时我可要当爷爷了,哈哈!” 大家听了都为之高兴,向张明德恭喜敬酒,他也来者不拒,举杯痛饮。 张明德对著小贞说道:“妮儿,你多亏表姑、表姑夫照顾,才有今天,能在麵粉厂工作,以前想都不敢想,要好好感谢啊,去给两位亲人端个酒!” 小贞听完爹的话,赶忙过去端杯敬酒。 赵秀云说道:“二表哥,我可是把小贞当成亲女儿待的。她来厂以后,虽说是个姑娘家,但一点不比男同志差,吃苦耐劳,能干会干,全厂上下没有不夸的,给我这个当姑的挣足了脸面!” 张明德借著酒劲说道:“这孩子好是好,就有一点不让爹娘放心,年龄不小了,还没找对象,这件事情还得拜託秀云和学庭,快点儿给她找个好婆家。” 没等赵秀云两口子答话,小贞先娇嗔说道:“爹,您喝多啦……” 第六十一章 踌躇疑惧 赵秀云一直关心小贞的婚嫁问题,曾经多次试探性地问起这方面的事情,帮她介绍对象,可她总以自己年龄还小、不著急为由推脱。 后来,赵秀云发现小贞有频繁书信来往,来信信封上印有东方工业大学的字样,便追问她和谁通信。 小贞见自己瞒不住表姑,就把和郭晓刚谈恋爱的事情和盘托出,並解释父亲知道这事儿,非常不看好,还將她骂了一顿,阻止两人继续谈下去。 赵秀云看著小贞欲说还休的样子,关切地问道:“你们俩现在谈得怎么样?” 小贞有点儿害羞,细声说道:“除了暑寒假,我俩能见面,其他时间主要靠书信交流。” “你很喜欢他?” “是的,表姑,我们上初中时就互有好感,晓刚人长得帅气,学习又好,我对他有很深的感情……” “他对你怎么样?” “我觉得他是真心的,很理解也很会关心人,互相之间也有著说不完的心里话。” “他也给你介绍大学生活吗?” “嗯,晓刚还有一年多就要毕业,现在学习很繁忙,给我来信也少了。” “小贞,你父亲是担心你和晓刚不般配,才阻拦你们谈恋爱吧?” “是的,表姑,也不能说我爹的担心多余,我有时也会胡思乱想,怕小刚以后会变心,可我已经爱上他啦,顾不了那么多。” “热恋中的青年男女都是这种心態,激情比理智更多一些,考虑得不够长远。” “那您是什么意见?” “小贞,我首先尊重你的选择,支持你们自由恋爱,不过,还是要提醒你,晓刚在中海市上大学,毕业后的发展方向目前看都是未知的,有很大的不確定性……” “晓刚在信中说,周围不少同学都在准备出国留学,他也想试试,这让我很担心,表姑,您说,他要是真的出国了,还会不会要我?若是到了那步,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想到这些,內心就很迷茫。” (请记住1?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表姑之所以给你提个醒,就是怕將来万一有个大的变化,你在感情上接受不了,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 “谢谢表姑,既然我和晓刚谈了恋爱,就先把这段路走好,不管以后结果怎么样,我都爭取坦然面对吧。” 回想到这里,赵秀云为小贞打起圆场:“二表哥,小贞这么漂亮能干的女孩子,还愁找不到好婆家吗?这事儿交给我好了。” 张明德又举起酒杯,扬起麻脸笑道:“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多亏表妹操持,有你这句话,俺和小贞她娘心就踏实啦,来,俺敬你们两口子一杯!” 张厚德也应声说道:“真得好好感谢你们,俺也一起敬!” 看到姚永忠从门外进来,老哥俩热情地把他叫到身边,招呼坐下吃菜,弄得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姚永忠最近这段时间,老是心神不寧,原因在於叶小寧和社会上一些半大孩子混在一起,染上抽菸喝酒的习气,还总想拉著他和蔡卫东、季刚入伙。 姚永忠觉得那些吊儿郎当的孩子年龄不大就下学,凑在一块,净干些打架斗殴、追女孩子之类的坏事,心里很是反感,可又架不住叶小寧的怂恿,逐步和他们走得越来越近。 这伙人的头居然是丁三,曾因为调戏丁小贞,被她一脚踢晕。 三纠集社会上一批游手好閒的孩子,聚到一起拜仁兄把弟,到处惹事生非,在县城臭名远扬。 叶小寧因自身家庭背景,为丁三百般拉拢,入伙后,也非常享用前呼后拥的那种派头和感觉。 他们每周都要集体聚会一次喝个閒酒,商量干哪些事儿,特別是看到哪个小兄弟在外吃了亏,就琢磨点子为他出气,有时会向另一方约群架,弄出个大动静。 这帮熊孩子到处惹祸,不光让家长们很头疼,也让公安局、派出所没有太好的办法管,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比较大的团伙。 那天,叶小寧又对姚永忠三人说道:“我推荐的这伙人真不错,个个都很讲义气,要是和他们拜了把子,保证没人敢欺负咱们!” 季刚插上一句:“小寧,这伙孩子学都没上好,原来在学校都是调皮捣蛋的主,跟他们掺和在一起,能行吗?” 叶小寧摆了一下手:“没事的,他们又没犯法,公安都管不著,有这帮弟兄罩著,我们在学校也有底气和霸气,威风著哩。” 姚永忠提出疑问:“爸妈要求可严了,不让我接触社会上这样的坏孩子,如果入了伙,要是被他们知道,非得狠揍我一顿不可。” 蔡卫东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小寧也是好心,让我们加入那伙人,腰杆岂不是挺得更直,免得有人骑在咱脖子上屙屎。” 叶小寧说道:“对呀,我都是为咱哥几个好,社会上没个靠山怎么能行。我们的老大丁三,他爸是交通局局长,在县里也算大官了,有他撑腰,更没什么怕头。” 蔡卫东接著说道:“我爸和丁局长很熟,这个人在县里影响很大啊。” 季刚还是有些顾虑:“我们毕竟是在校学生,接触一下没什么问题,可要是拜把兄弟入伙,就有点儿过分了。” 姚永忠也附和著说:“季刚说得有道理,对他们还是敬而远之要好些。” 叶小寧仍然不愿放弃:“周日下午,他们还要聚会,到时,我带哥几个去见见丁三大哥,先了解下情况怎么样?” 姚永忠、季刚看到叶小寧执意坚持自己的意见,便不再爭辩,勉强同意。 待叶小寧、蔡卫东先走之后,季刚小声对姚永忠说道:“我怎么觉得叶小寧有点走火入魔,他的这些想法不太靠谱,咱俩要多长个心眼,別让带沟里去了。” 姚永忠表示:“刚子,我和你想得一样,我们不能和丁三那帮人搅在一起,要是走得太近,怕以后会和他们学坏,早晚要出大事儿,到时后悔莫及。” 季刚点了下头:“是的,咱们俩扣好手,心里有个数……” 第六十二章 酒肉朋友 很快就到了周日,叶小寧早早约他们三人,准备下午去丁三那儿玩,蔡卫东很爽快地答应,姚永忠经不住软磨硬泡也勉强同意,只有季刚耍个小心眼,藉口拉肚子推辞不去。 下午两点多钟,天空晴朗,阳光四射,三人结伴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径直朝县城西郊走去,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来到聚会地点。 这个地方位於城西团结村的东头,四间瓦房带一个面积很大的院落,是丁三父亲丁其善前年通过关係购买宅基地建起来的。 姚永忠跟隨叶小寧、蔡卫东进门后,看见院子南面两侧栽了十几棵桃、杏、梨、山楂等果树,红砖铺设的地面上摆放著不少盆草草。 院子左侧有一副钢管做的架子,从上边吊著一个大沙袋,几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人正围在周边对其拳打脚踢,不时发出咳咳的喊声。 姚永忠朝他们望去,正巧和其中一人对视片刻,顿时被嚇得不轻,只见那人左脸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眼睛里透出寒光,如同凶神恶煞一般,格外瘮人。 房前,丁三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闭著双目,像是在听四喇叭录音机播放的迪斯科舞曲…… 他依旧留著一头长髮,两撇浓黑的小鬍子更加醒目,上穿格子衬衣,下穿蓝色牛仔喇叭裤,穿著三节头黑皮鞋的双脚不停地伴隨乐曲抖动。 叶小寧走上前毕恭毕敬地打了个招呼:“丁哥,您好,我们来了。” 丁三张开双眼,看到面前的叶小寧,並未起身,咳了一声说道:“寧子啊,多日不见,今天总算来了。” 叶小寧急忙解释:“哥,上周家里有事儿,没能过来,请多包涵。” 丁三抬了下眼:“客气啥,看你今天带来两个小兄弟,都什么来头啊?。” 叶小寧指著两人介绍:“他俩是我一班同学。这个叫蔡卫东,他爸是老公社党官员,现在是农业局长;这个叫姚永忠,父母都在麵粉厂工作。” 丁三拍了拍双手:“欢迎两位小兄弟,我就喜欢交朋友、讲义气,跟哥一起玩,保你们在学校吃得开,没人敢招惹咱!” 叶小寧拉了下两人:“你们还不谢谢丁哥?” 蔡卫东、姚永忠互相看了一眼,齐声说道:“感谢丁哥!” 丁三掏出一盒红牧丹香菸,抽出几支撒给他们三人,自己先用打火机点燃一支,吸了一口说道:“你们都抽颗烟。” 叶小寧拿起打火机点著抽了起来,又给蔡卫东点上一支,姚永忠摇头说道:“我不会抽。” 丁三拉下脸来:“抽了不就会了嘛。” 叶小寧使了个眼色,给姚永忠点上一支烟,结果他抽下第一口就呛了嗓子,咳了个脸红脖子粗,竟然咳出眼泪来。 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丁三阴笑著说道:“你这傢伙,看样子確实没抽过,以后再练吧。” 这时,从房屋里走出一个浓妆艷抹、枝招展的年轻女子,扭著水蛇腰来到丁三身旁,拉起他的手,娇滴滴地说道:“哥,来了什么贵客,你也不去陪小妹呀?” 丁三摸著女子的手,仰头说道:“梅子,这不刚来了三个小兄弟,我先招呼招呼。” 女子瞥了一眼三人,撅嘴说道:“你交朋友真是不分大小,还要和这仨小孩玩……” 丁三拍了拍她的手背:“梅子,你不懂,自古英雄出少年嘛,別看他们现在小,再过几年都是响噹噹的男子汉大丈夫,能给我担大用呢。” 女子眨了眨眼睛,又撒起娇来:“哥,我是不懂,別说那么多啦,小妹肚子有点饿嘍,晚饭怎么吃啊?” 丁三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我都安排好了,过一会儿,饭店会送来一桌饭菜,和弟兄们喝几杯。” 叶小寧接话说道:“丁哥,天也不早啦,我们先回去吧,要是回晚了,父母会生气,说不定还要打。” 丁三用力摆了摆手:“小寧,你们仨一定要在这儿吃完饭再走,给哥个面子,出了事我给兜著。” 叶小寧看丁三態度坚决,便说服两人留下吃完再走,姚永忠只好答应。 夕阳从天空中迅速下落,也为院落披上一层余暉,光线逐渐变暗。 饭店派人送来一个食盒,打开后,散发出扑鼻而来的香味。 六热四冷的菜餚上桌后,丁三让手下打开两瓶白酒,倒满几个酒杯。 “弟兄们,这段时间大家非常辛苦,有些事情做得也很漂亮,我先敬一个!” 看到丁三这伙人一饮而尽,叶小寧也跟著举杯乾掉,剩下蔡卫东与姚永忠面面相覷,迟迟不敢端起酒杯,因为他俩从没喝过酒。 丁三见状说道:“你们俩连酒都不敢喝,长大还能有什么出息,来,干一个!” 叶小寧敲起边鼓:“卫东、永忠,我都干掉了,没什么事儿,听咱哥的话,喝了吧!” 蔡卫东端起酒杯,一仰脖喝了下去,脸上露出痛苦的样子,直咂摸舌头。 姚永忠被逼无奈,一口喝到嘴里,不但没咽下去,反而喷了叶小寧一脸,弄得满桌人哄堂大笑。 叶小寧边用手擦脸边说:“永忠,你喷酒的功夫可比喝酒的功夫强多了,给我这张脸整个消了一遍毒!” 丁三笑完说道:“你小子烟不能抽,酒也不能喝,咋跟我们混呀?” 姚永忠尷尬地笑著,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叫梅子的女子也举杯敬酒:“各位兄弟为咱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这里,我敬大家一杯,感谢啦。” 刀疤脸男子端著酒杯表態道:“三哥,跟著你干真痛快,我脸上这刀挨得值,以后有事儿儘管吩咐,保证隨叫隨到,我干了,您隨意!” 丁三见叶小寧、蔡卫东年纪小、喝了几杯后有点儿醉意,便让他俩和姚永忠吃点饭赶紧回家。 回去的路上,叶小寧和蔡卫东走路晃晃悠悠,满嘴胡说八道,姚永忠左搀右扶,心里想:坏了,这两人要是回到家,非让家长修理不可…… 第六十三章 矇混过关 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县城逐渐陷入寂静,只有广播喇叭传来电台播放音乐的声音,姚永忠拉扶著两人往回走,在若隱若现的灯火中穿过几条巷口。 叶小寧、蔡卫东浑身酒气,依然处於醉酒后的兴奋状態,东倒西歪,满嘴跑火车,完全不听姚永忠的劝说。 当走到城关粮管所时,姚永忠突然计上心头,使尽力气把两人拉进去。 叶小寧大声嚷嚷:“姚永忠,你、你怎么把我们带这儿来了?” 蔡卫东也跟著起鬨:“你小子没安好心吧!” 姚永忠没有言语,拽著他俩来到自来水水池前,然后拧大水龙头,用手掌斜堵下嘴,使得湍急的水流急速喷向两人的头面部。 叶小寧、蔡卫东没有防备,被冷水刺激得大叫起来,头脑顿时有些清醒。 “叫你们俩喝酒,还喝那么多,我说什么都不听,现在冷水浇头,该醒了吧?” “小寧喝过酒,我、我可是第一次,不知自己能喝多少,结果两杯下肚,头、头就开始晕,现在还懵懵的……” “男人哪有不喝、喝酒的,我叶小寧能和丁三大哥结识,多有面啊,就是醉了也高兴。” “你们俩喝成这个样子,现在回家还不得把爹妈气死,少得了挨顿暴揍吗?” “你这话倒是在理,我可不敢回家,小寧,你呢?” “我又哪敢呀,如果不回家,爸妈肯定会担心……” “我就是没喝酒,下午出去现在才回家,父母也要盘问的,还得编个理由。” “永忠,我们仨就你清醒,帮著琢磨琢磨怎么办。” “我觉得,你们別忙著回家,先在这儿用凉水洗洗脸、漱漱口,醒醒酒、去去味。”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那我俩什么时候回家呢?” “最好等家里人睡著以后,偷偷回去。” “要是不小心露馅了,可就惨啦,追问起来,不说会被打死的。” “瞧你那点儿出息,要向我叶小寧学习,遇到这类事情,无论怎样也撬不开嘴,就是打死也不能说。” “还是我给打掩护吧,我先回家,想办法把那瓶医用酒精拿出来分给你们,万一被父母撞到了,就说是不小心把酒精洒到了身上。” “高、高,实在是高,那我和小寧按你说的做,在附近等你,你赶紧回家吧,不见不散。” “好的,你俩在这儿老实等著,不能惹事啊!” “放心好了,快去吧。” 姚永忠转身离开,沿著马路边上的便道,一路小跑朝家奔去。 果不其然,他一进家门,就迎来父亲姚学庭冷峻的目光:“你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姚永忠按照准备好的台词回答:“我和叶小寧、蔡卫东到学校打篮球的,又遇到班主任齐老师,聊了一会儿学习上的事情。” 姚学庭对此没有怀疑,只是敲打了一句:“要专心学习,別老是和他们玩。” 母亲赵秀云接著说道:“你爸说得对,你都留了一级,可要好好学呀。桌上给你留著饭菜,还有热呼气,去吃点儿吧。” 姚永忠低声说道:“刚才和他们在外面吃了两块烤地瓜,饱啦。妈,那瓶医用酒精在哪儿?” 赵秀云皱了下眉头:“你要酒精干吗?” 姚永忠编了句谎话:“蔡卫东在打球时被我不小心撞倒,把腿磕破了,想用酒精抹抹。” 赵秀云撩了下头髮:“噢,酒精在那个写字檯底下,不过最好用紫汞,和球都放在一块儿。” 姚永忠点了点头:“嗯,妈,我取一点儿给他送去,马上回来。” 就这样,姚永忠找到装酒精的瓶子,將酒精分到两个小药瓶里,放进衣兜,快速溜出家门。 三人会合后,姚永忠掏出两个小瓶说道:“好不容易搞到的,你俩怎么样了?” 叶小寧接过瓶子说道:“嘿,你还別说,这一洗头脑清醒不少,又喝了一气凉水,感觉不到那么大的酒劲了。” 蔡卫东打了个嗝:“確实醒酒,再过一会儿,说话就差不多正常啦。” 姚永忠又掏出两个红萝卜:“给,听说这个也能醒酒,去酒味,你们试试。” 叶小寧一把抓过萝卜:“你这哥们儿太够意思了,胃里正出火呢,正好用它压压。” 蔡卫东用自来水冲了冲萝卜,啃上一大口:“永忠,你考虑得真周到,平常看不大出来呀。” 姚永忠咧嘴笑道:“你俩別夸我啦,我还得赶紧回家,照顾好自己吧,別再弄出事来。” 两人推著他走:“快回去吧,三克油、三克油……” 周一上学后,姚永忠在课间休息时又和他俩碰了头,忍不住问道:“你们昨晚过关了吗?” 叶小寧挤了下眼睛:“还好,没让爸妈逮著,顺利闯关。” 蔡卫东嘟囔道:“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回到家的时候,爸妈一直在等我呢,都还没睡,虽然编了谎话、用酒精矇混过关,可他们还是嫌回家太晚,狠剋了我一顿,就差动手啦。” 姚永忠悄声说道:“他们没发现咱们那些事儿,就算万幸了,今后真要注意,以免翻船。” 蔡卫东摸了摸后脑勺:“昨晚可把我嚇坏啦,幸亏你帮忙,以后是得万般小心,不敢再乱来的。” 叶小寧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是应该注意些,可丁大哥那边,我们还要拉近乎,不能就此罢手。” 看到叶小寧执意已决,姚永忠没有顶嘴,心里却不认同这样的想法。 接下来是音乐课,老师教授一首新歌《海鸥儿歌》,节奏欢快,旋律优美。 姚永忠和同学们学得很快,没用几遍,就在风琴伴奏下,用洪亮动听的声音唱了起来: 海鸥海鸥我们的朋友,你是我们的好朋友。 当我们坐上船儿去出航,你总飞在我们的船前船后。 你扇动著洁白的翅膀,向我们快乐地招手。 海鸥海鸥我们的朋友,海鸥我们的好朋友。 你迎著惊涛骇浪飞翔,在风浪里和我们一起遨游。 看船头上飘动的队旗,在向你热情地招手…… 第六十四章 球场恩怨 一个微风吹拂的傍晚,姚永忠蹲在水泥篮球场边磨著鞋底的泥,耳边是蔡卫东聒噪的吆喝:“小寧!传球啊!” 他抬头望去,叶小寧正单手运球,眼神却飘向场边铁丝网外——扎著麻辫的李玥抱著一摞作业本走过,米黄色上衣领口露出一截红围巾,像一团跳动的火苗。 季刚用手指捅了捅姚永忠:“这都第五天了,李玥天天掐著点路过。” 姚永忠扫了一眼,没吭声。 自打上个月叶小寧在图书馆前帮李玥修好自行车链子,两人总是“巧合”地出现在同一片树荫下,但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校庆前两周的体育课上,梧桐树影在水泥篮球场摇曳,叶小寧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望著铁丝网外观看打球的李玥,穿著白色外套如同盛开的梔子。 “传这边!“姚永忠的喊声把叶小寧的思绪拽回球场。 叶小寧虚晃过防守的季刚,三步上篮落地后,忽然瞥见场边刘天龙阴鷙的眼神。 那是个总披著军绿色夹克的初三男生,据说他爹是肉联厂主任,总把“老子当年在民兵连”掛在嘴边。 上周五放学,刘天龙当著一群小弟的面,把一网兜苹果硬要塞给李玥,两人推扯之中苹果滚了满地,这一切都被叶小寧看在眼里。 放学后的器材室里瀰漫著橡胶味,蔡卫东把最后一只篮球放进筐里。 “小寧,听说刘天龙在打听你和李玥的事。“他压低声音,“上周五有人看见他在小卖部堵李玥...…“ 叶小寧脸上露出一丝不快:“我知道啦,这事儿没完,以后走著瞧!” 校庆篮球赛的通知贴在布告栏那天,叶小寧把皱巴巴的报名表拍在课桌上:“哥几个组个队,乾死初三刘天龙那帮孙子。” 蔡卫东立刻附和:“就咱们这技术和配合,打败这伙熊人绝对不在话下。” 姚永忠和季刚瞥见表格角落写著歪歪扭扭的几个字“领队:李玥”,不禁会心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夕阳把水泥球场染成橘红色,训练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叶小寧拍著褪皮的篮球,橡胶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 季刚正在篮筐下繫鞋带,忽然听见场边传来一阵笑声。刘天龙晃著膀子走了过来:“看看这是谁啊?“ 他穿著崭新的回力球鞋,鞋帮白得晃眼,“就你们这几个歪瓜裂枣,也配占著球场?” 蔡卫东刚要回嘴,被姚永忠按住肩膀。 季刚站了起来:“刘哥,校庆快到了,我们练练配合。“ “配合?“刘天龙的跟班们爆发大笑,其中一个头髮自来卷的傢伙用球砸向篮板,“跟你们打就是浪费时间!”篮球重重砸在铁架上,震得篮网簌簌发抖。 姚永忠並未理会他们,在外围继续投篮,篮球划了一个漂亮的拋物线,命中篮筐后,滚向球场边界。 刘天龙一脚踩住,冲弯腰捡球的叶小寧咧嘴:“小白脸就该去文艺队扭秧歌。” 叶小寧瞪了一眼,猛地將球踢飞出去,刘天龙气急败坏,擼起袖子就想动手,被双方连拉带拽劝了下来。 刘天龙悻悻离开时,撂下一句狠话:“你小子別不服气,有种咱们球场上见,非把你打趴下不可,哼!” 叶小寧听了之后,奋力將球砸到地面,又急又高地弹向天空。 比赛当日乌云压得很低,球场周围挤满摇旗吶喊的学生。 刘天龙开场就撞翻季刚,裁判吹哨时他摊开双手故作无辜状:“打球哪有不碰碰磕磕?” 下半场比分接近,双方对抗更加激烈,充满更浓的火药味。 姚永忠带球突破,刘天龙横移封堵的瞬间,膝盖顶向他大腿外侧,將其放倒在地,引起同学们的不满。 李玥抱著急救箱坐在替补席,指尖无意识地绞著红药水纱布。 比赛进入最后三分钟倒计时,叶小寧跃起爭抢蓝板球,刘天龙在空中故意抬起肘部,观眾席爆出尖叫——叶小寧的眉骨被猛然撞击,瞬间鲜血顺著鼻樑滴在印著“劳动最光荣”的背心上。 在全场观眾注视下,李玥急忙赶过去,用洁白的医用纱布捂住叶小寧的伤处,然后和姚永忠几人將他送到医务室。 李玥眼含热泪,不忍心看校医为叶小寧缝合伤口,用签沾碘伏的手不停抖动。 叶小寧在球场掛彩的事情很快传到丁三那里,引起他一阵冷笑。 丁三带著手下假惺惺地去慰问叶小寧,眉头一皱:“小寧,伤得这么重,是哪个混蛋乾的?” 叶小寧伸手摸了一下包著纱布的眼眉:“是刘天龙乾的,这傢伙可坏啦。” 丁三目露凶光:“这个亏咱们不能吃,要让他加倍偿还!” 十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月光爬上围墙时,刘天龙从校门走出。 他哼著《啊,朋友再见》的调子拐进小巷,突然三个麻袋当头罩下,没等他喊出声,膝盖窝就挨了记闷棍。 有人朝刘天龙嘴里塞了团臭袜子,麻袋里传来沉闷的击打声和惨叫声,惊飞了宿在树上的鸟儿。 丁三喝住手下,让他们取下麻袋,只见刘天龙满脸血污,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知道为什么挨打吗?” “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因为你欺负了我兄弟,血债嘛要用血来还!” “呜呜,明白了,我是不该在球场上对叶小寧下黑手的。” “小寧,过来,你来教训教训他。” 叶小寧走过去,看著躺在地上的刘天龙,球场上的一幕幕又呈现眼前,心头顿时升起怒火,伸手朝他脸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刘天龙自知理亏,没再言语,只是蜷缩著身体,抱头轻声哭泣。 丁三用牛皮靴踢了他一脚:“今晚挨揍的事儿,你要编个理由封好口,不许和家人说,否则下次就更有你难受的!” “嗯、嗯。” 叶小寧仰头望向月华如练的天空,恍惚又看见李玥递来饮水时睫毛上跳动的阳光。 第二天早自习,姚永忠发现叶小寧袖口沾著铁锈样的污渍。 操场那头,刘天龙请了病假的消息在晨雾中发酵…… 第六十五章 出现裂痕 县一中很快要举办秋季运动会,各个班级都组织学生踊跃报名,力爭取得好成绩。 叶小寧除了报名铅球比赛外,还和姚永忠、蔡卫东、季刚等人参加跳远、短跑、4x100接力比赛。 秋日的夕阳照射著煤渣跑道,叶小寧抹了把额头的汗,看著铅球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拋物线。 “八米六!”蔡卫东扯著嗓子报数,季刚蹲在沙坑旁用树枝记录成绩。 “歇会儿吧。”姚永忠递过军用水壶,铝製壶身在余暉中泛著微光。 叶小寧接过来灌了两口,温热的开水顺著喉咙滑下,忽然瞥见校门外的梧桐树下闪过丁三的身影。 “我去趟厕所。“叶小寧把水壶塞回姚永忠手里,抓起搭在双槓上的校服外套。 姚永忠望著好友匆匆离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摩挲著水壶上“奖给先进工作者“的褪色红漆——那是叶小寧父亲早年在机械厂得的最后一个奖。 梧桐叶在晚风里沙沙作响,丁三斜倚著崭新的凤凰自行车,车把上掛著台三洋录音机。 “下周文化宫舞厅开业。“他掀开上衣口袋,露出半截邓丽君磁带,“带你去见见世面。” “哥,我最近要训练.....”叶小寧话没说完,丁三已经將磁带塞进他裤兜。 远处传来姚永忠喊他继续训练的声音,丁三突然压低嗓子:“听说刘天龙他们弄了几副哑铃和一个槓铃,正在加紧训练,说要让你在铅球项目上出丑。” 器材室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姚永忠蹲在铁柜后面屏住呼吸。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丁三的两个跟班正在往体操垫里塞什么东西,金属碰撞的脆响让他想起派出所没收的管制刀具。 当那截寒光从垫子缝隙漏出来时,他碰到了墙角的实心球。 “谁?”留著烫髮头的混混猛回头,姚永忠贴著墙根溜出后门,掌心全是冷汗。 路灯在防空洞的水泥墙上投下斑驳光影,叶小寧数著李玥白球鞋上的红鞋带结。 “给你。”李玥从书包里掏出玻璃瓶,自製的醃山楂在水里浮沉,“训练完含两颗,防抽筋。” 洞顶渗下的水珠砸在叶小寧后颈,他想起丁三说的舞会,喉咙有些发紧。 “礼拜天我们去河边放风箏吧?”话刚出口就听见洞口有碎石滚动声。 姚永忠愣在通风口,手电筒的光柱晃过两人迅速分开的手。 “小寧,昨天,我看到丁三手下那帮人,在器材室鬼鬼祟祟往体操垫放刀具,不知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第二天训练间隙,姚永忠擦拭著铅球上的泥巴,小声说道。 叶小寧做著伸展运动,漫不经心地回应:“他们都很注意,不会做出格的事情。” “我感觉,丁三这个人很危险,你不能和他走得太近,否则……”姚永忠並没有迴避。 叶小寧突然將器械重重砸向沙坑:“否则什么,我心里有数,少拿你那套嚇唬我!“ 梧桐叶打著旋落在煤渣跑道上,李玥抱著外语作业本经过操场,看见两个少年背对背坐在双槓两端。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中间隔著永远无法重合的距离。 “摆臂时重心再低些。”体育老师用粉笔在季刚运动裤上画標记线。 蔡卫东盯著隔壁班训练区冷笑:“刘天龙那蠢货还练槓玲呢,整得自己像个玩杂耍的大狗熊。” 姚永忠低头繫紧自己的鞋带,突然发现李玥站在铅球区外,蓝裙子被秋风吹得贴在腿上。 更衣室里飘著碘酒味,叶小寧往淤青的膝盖上贴伤湿止痛膏。 “给你。“李玥从门缝塞进个布包,打开是两条崭新的白色护膝。 他追出去时只看到女孩子们嬉闹著跑远的背影,空气里留著百雀羚的香气。 周五放学后的加练持续到暮色四合,姚永忠最后一个离开器材室。 锁门时听见里面传来细碎响动,手电筒光束扫过角落,看见李玥正低头在整理散落的排球。 “我帮你。”姚永忠將一个排球递给李玥,却不小心碰掉了她辫子上的红髮卡。 李玥出门来到单槓旁边时,左脚误入土坑,疼得她“哎吆”一声大叫起来。 姚永忠闻声赶过去,“怎么了?” “把脚崴啦,好疼呢。”李玥脸上显示出痛苦的样子。 姚永忠看了一眼伤势:“崴得不轻,我用自行车带你回去吧。” 李玥方才在单槓区崴脚时,叶小寧被丁三堵在校门外抽菸,此刻听到姚永忠的话,感觉脚上又传来阵阵疼痛,无奈只好答应。 姚永忠推著自行车,后座上的李玥脚踝肿得像馒头。 “你对叶小寧了解吗?” “姚永忠,你干嘛问这个?” “我知道你俩好上了,感到有些担心。” “我们是男女同学之间的正常交往,你可不要乱说啊。” “当然不会对外说,最近这段时间,叶小寧和社会上一个叫丁三的痞子打得火热,再这样下去很危险。” “没你说得那么严重,我感觉叶小寧挺好,不会走邪路的。” “李玥,你太单纯,不知丁三是什么样的人,一旦上了他的贼船就难以摆脱,你应该劝劝小寧悬崖勒马,千万不能深陷其中,酿成大错。” “我觉得你是杞人忧天,多虑啦。” “我不愿看著他一天一天走向深渊,也不愿看到你因此而受到伤害。” “你以为你是谁,竟然这样说话?” “我都是为你好,怎么不分好歹呀……” 姚永忠话刚说完,李玥突然跳下车,手中书包掉落在地上。 书包扣弹开的瞬间,红色发卡和数学试卷一起散落。 李玥单脚蹦著去捡,试卷上59分的数字在路灯下格外刺眼。 姚永忠伸手要扶,却被狠狠甩开。 李玥抓起发卡转身就走,马尾辫扫过他的手腕,好像被鞭子抽到一样。 姚永忠悲戚地眼神望著这个女孩倔强的背影,陷入无言的沉默,任由晚风吹拂著面庞。 远处传来《年轻的朋友我们来相会的旋律,姚永忠弯腰拾起李玥遗落在地上的一张纸卡,看到上边写了好多个叶小寧的名字…… 第六十六章 暗流涌动 梧桐叶打著旋儿落在物理实验室的窗台上,叶小寧握著游標卡尺的手微微一颤。 李玥耳后洗髮膏的茉莉香在烧杯与导线间幽幽浮动,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轻微的嗡鸣。 “第三组数据有问题。“李玥的原子笔尖在实验报告上划出波浪线,指节抵著泛红的耳垂。 她的手肘不经意擦过叶小寧的上衣袖子,顿时带来激烈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向前靠近。 铁门突然被推开时的金属摩擦声让两人同时弹开,蔡卫东抱著篮球站在门口,运动服领口还沾著球场上的草屑。 他眯起眼睛看著实验台上交叠的身影,喉结滚动发出意味不明的轻笑。 晚秋的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叶小寧攥著书包带快步穿过操场。 十米开外的李玥低头前行,碎衬衫领口露出半抹红色,那是叶小寧两周前偷偷送给她的围巾。 “听说一班那个...…”操场广播舒缓的音乐声里,几个女生指著李玥在单槓旁交头接耳。 李玥突然感到后颈发烫,她知道那些压低的窃笑里藏著怎样的揶揄。 上周三的物理课后,李玥塞在丁小寧书包里的一盒山楂果被前排的孙胖撞翻,裹著霜的果实骨碌碌滚过半个教室,引起同学们的一阵訕笑。 虽然两人极力保守秘密,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校园里还是有了一些风言风语。 李玥加快脚步,胸前的钥匙串撞在作业本上叮噹作响。 昨天在操场角落,叶小寧把钥匙扣上的不锈钢小马塞进她手心时,梧桐树影正落在双方颤动的睫毛上。 黄昏的自行车棚飘著铁锈味,李玥的凤凰车把上掛著装饭盒的网兜。 叶小寧摸到车座下的凹槽,一张叠成方型的作业纸仿佛还带著体温,他刚要展开,却见黑板报前闪过班主任的身影,慌忙把纸条塞进袖口。 待到无人打扰时,叶小寧才偷偷打开纸条,李玥熟悉的字跡即刻映入眼帘,如同看到她用钢笔尖在纸上洇开墨点,画著连笔的“明天老地方见”。 叶小寧盯著渐暗的天色,忽然想起父亲在家里说的那些“作风问题”,喉头不由阵阵发紧。 他想起十天前丁三交给自己一项任务,想通过爸爸批条子进十几台东山牌黑白电视机。 叶小寧刚开始不敢和爸爸提这件事情,纠结了很长时间,后来在丁三不停催促下,才硬著头皮开口。 不出所料,爸爸不但一点儿面子没给,反而披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直言领导干部作风不好就会带坏社会风气,警告他小小年纪不要接触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免得以后出大问题。 叶小寧带著沮丧的心情向丁三稟报结果后,看到大哥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说话的语气也冷淡很多,顿感事情不妙,却也没有办法,只得无奈接受这个现实。 “今天下午三点,全体参赛同学到器材室帮助清点物资。”姚永忠写完黑板上的通知,粉笔在“三点“下面重重划出两道白痕。 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边缘,像极了那天他和叶小寧在教室后门吵架时,被撞落的墙灰。 器材室里瀰漫著橡胶和铁锈混合的气味,叶小寧抱臂靠在跳高垫上,运动鞋尖不耐烦地敲击地面。 当姚永忠推开门时,叶小寧立刻別过头去看窗外操场上训练的田径队,后颈碎发在斜射的阳光下泛著淡金色。 “这是各班参赛名单。“季刚打破沉默,递来一沓表格。 姚永忠刚要伸手,叶小寧突然直起身子:“铅球比赛需要重新称重,上周训练时初三年级有人用超规格铅球。” 姚永忠看见叶小寧说话时眼都没往自己这边抬一下,袖口露出半截白胶布——那是上周他们又一次爭执时被课桌铁皮划破的伤口。 “现在就来核对。”叶小寧转身的动作太急,衣服下摆带倒了桌上的墨水瓶,在水泥地上漫开深蓝色印渍。 然而,核对结果出乎他们的意料,並未发现有任何异常现象。 夜色中的操场角落,刘天龙用钥匙撬开器材室后窗。 他左脸颧骨还留著淡淡的淤青,手指碰到冰凉的铅球时突然哆嗦了一下。 那天在小巷里,丁三充满威胁的话语贴著他耳廓擦过的寒意又顺著脊椎爬上来。 “这么晚还来加训?“带笑的声音惊得他差点摔了铅球。 丁三斜倚在门框上,指尖转著串钥匙,月光在金属环上折射出细碎银光。 刘天龙后退半步,后背抵住冰凉的铁皮柜:“我、我就是......” “想给叶小寧的铅球加点料?“丁三拋起钥匙又稳稳接住,“用砂纸打磨接缝处,比赛时铅球就会开裂——不过这种小把戏最多让他摔个狗啃泥。” 丁三突然逼近两步:“要不要玩票大的?“他压低的声音裹著香菸的气味,“接力赛第三棒转弯处有排水沟盖,如果刚好在叶小寧接棒时......” 器材室顶灯突然亮起,刘天龙手心的冷汗浸湿了铅球表面的防滑纹。 丁三早已不见踪影,只有远处传来巡夜老师的脚步声。 秋季田径运动会如期开幕,吸引了全校师生的目光。 铅球比赛现场,叶小寧第三次试投时突然踉蹌,脱手的铅球在半空裂成两半,围观人群爆发出惊呼。 姚永忠一个箭步衝进场內,在金属球体即將砸中裁判席的瞬间飞身扑救。 “防滑纹被人打磨过。“他抹掉手肘擦伤渗出的血珠,举起半块铅球。 阳光在锯齿状裂口上跳跃,照出细密的砂纸痕跡。 观眾席上的刘天龙正要往人群里缩,却撞上丁三意味深长的笑容。 裁判组紧急叫停,在短暂商量后,重新启动比赛。 叶小寧在全班同学的加油声中,奋力一掷,“八米七六!”,以这一成绩锁定胜局,夺得冠军,贏得整个赛场热烈的掌声。 下午,4x100米接力赛开始之前,姚永忠突然按住叶小寧肩膀:“你跑第二棒。”他余光瞥见第三棒交接区晃动的排水沟盖,刘天龙正在那里假装繫鞋带…… 第六十七章 赛场风云 秋日的阳光穿透操场边的白杨树,在煤渣跑道上洒下细碎的金斑。 看到刘天龙离开井盖处,姚永忠快步赶去察看情况,发现井盖上有一滩油渍,气得低声骂了一句:“狗东西,用这个阴招,真够损的。” 姚永忠环顾周围,在附近一棵树下找到半块废毡布,用其將油渍擦拭乾净,消除了安全隱患。 他回到接力区,抹了把额头的汗,指尖触到胸前“雄鹰队“的布贴时,嘴角不自觉扬起弧度。 ——“各就各位” 发令枪响的瞬间,叶小寧的钉鞋在煤渣跑道上刨出两团黑雾。 初二·一班“雄鹰队”与刘天龙带领的“飞虎队”决战,此刻就攥在他掌心的接力棒上。 十月的风裹挟著土尘掠过眼角,他能清晰听到看台上此起彼伏的加油声浪。 “最后一棒准备!“体育老师挥动发令旗。 看台上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吶喊,蔡卫东像离弦的箭从第三棒位置衝来,红色接力棒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流火。 “雄鹰队”和“飞虎队”几乎同时接棒,刘天龙跑出接力区后,眼看就要被超越,气急之下用右肘狠狠撞向並驾齐驱的姚永忠。 观眾席响起惊呼,姚永忠一个趔趄,左膝重重磕在煤渣地上。 “卑鄙!”李玥从座位上弹起来,攥著的手帕绞成麻。 她看见姚永忠手掌撑地的瞬间,膝盖处洇开暗红血渍,却藉助惯性猛地向前跃起,咬著牙继续狂奔。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两道身影几乎同时压线,看台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雄鹰队,51秒2,新校记录!”广播里传来破音的捷报,初二一班的方阵瞬间炸开锅。 刘天龙气得一脚踢飞板凳,撞在主席台铁架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丁三在赛场外冷眼观察刘天龙狼狈的样子,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赛场上,叶小寧、姚永忠、蔡卫东、季刚站成一排,脸上洋溢著胜利的喜悦,贏得热烈的掌声与叫好声。 “听说接力赛很精彩?”丁三弹了弹菸灰,火星落在地上,“要不要哥哥教你玩点更大的?”他身后的小弟发出嗤笑,弄得刘天龙非常尷尬。 “別看叶小寧他们拿了冠军,但英雄难过美人关……”丁三把话说了半截。 刘天龙会心一笑:“丁哥,这小子犯了桃运,但总不能情场和赛场都得意,等著看笑话吧。”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墙上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宣传画被穿堂风吹得簌簌抖动。 叶小寧盯著自己磨白的回力鞋尖,耳畔还迴响著运动场上的欢呼声。 王主任重重拍桌,搪瓷杯里的茶水溅湿了摊开的匿名信。 信纸右下角有块晕开的墨跡,像只扭曲的眼睛。 他正要开口,窗外忽然传来《运动员进行曲》的旋律——那是工友在调试运动会颁奖典礼的唱片机。 王主任抖著手中匿名信,老镜滑到鼻尖:“叶小寧同学,解释解释这个。” 泛黄信纸上歪歪扭扭的字透像毒虫蠕动:“初二·一班叶小寧与李玥早恋,常在校园小树林私会,造成恶劣影响,强烈要求学校查处。” “上周三放学后,有人看见你们在车棚...”班主任齐峰欲言又止,目光扫过李玥发白的嘴唇。 窗外的爬山虎突然沙沙作响,惊起几只灰雀。 叶小寧辩解和李玥是正常同学交往,並没有越界之处。 王主任摘下老镜擦拭,镜片上映出窗外飘摇的梧桐叶。 他转身打开档案柜,铁门吱呀声中飘出霉味,“去年机械厂子弟中学有个女生,因为类似事件...…所以已经告诉你的家长。” 李玥的泪水砸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斑点。 她攥著叶小寧送的英雄钢笔,笔帽上的金鹰在灯光下泛著冷光。 忽然卷著雨丝扑进窗户,吹散了桌上的匿名信。 信纸打著旋儿贴到“先进单位”锦旗上,墨跡在红色绒布上洇出狰狞的爪痕。 突然,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玥父亲浑身湿透地衝进来,呢子大衣往下滴著雨水。 他抄起门后的长柄伞指向叶小寧:“就是你带坏我闺女?”伞尖在叶小寧胸口戳出深窝。 李玥尖叫著扑过来,发卡在挣扎中崩落,乌髮如瀑散开。 李玥弯腰拾起发卡时,钢笔从口袋滑落,金鹰標誌在水泥地上擦出细小火。 在王主任和齐峰的劝说下,李玥爸爸逐渐恢復了理智,只是要求对叶小寧严加管教,不许再骚扰女儿。 叶小寧耷拉著脑袋,听完这些训话,心中泛起阵阵波澜。 得知这一情况,刘天龙心里乐开,向丁三作了报告。 丁三狡黠地说道:“龙弟做得好,这也是帮著小寧嘛,免得他越陷越深、再犯大错。” “那就按哥的意见办,防止他走弯路。”刘天龙隨声附和。 丁三隨后来到旱冰厂后巷房檐下抽菸,菸头明灭间照亮墙上的“加快实现四个现代化”標语。 手下何彪递上汽水:“三爷,刘天龙那小子...…” “让他闹。”丁三弹掉菸灰,眯眼望著巷口飘过的红领巾,“等叶小寧走投无路,自然要来求我。” 他突然笑起来,露出镶金的门牙,惊得电线桿上的乌鸦扑稜稜飞向暮色深处。 一天过后,路灯在雨幕中晕成昏黄的光团,叶小寧推著自行车来到机械厂家属院,听见三楼传来爭吵声。 李玥房间的窗帘突然拉开,她苍白的脸贴在玻璃上,呵出的白雾很快被雨水冲刷。 “接著!”她拋出个纸飞机,在风雨中挣扎著下坠,叶小寧追出二十米才在排水沟边捡到。 展开的作业纸上,泰戈尔的诗句被泪水晕染:“如果你因错过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將错过群星。” 闪电劈开云层时,叶小寧看见李玥母亲的身影出现在窗口。 他攥紧湿透的纸页转身狂奔,书包里文具发出咣当咣当的碰撞声。 雨幕深处,姚永忠举著油布伞跑来,伞面上“劳动光荣“的红字在夜色中隱隱发亮。 第六十八章 青葱少年 电影院的红色木门在秋风中吱呀作响,姚永忠掏出两毛钱买票时,指尖碰到叶小寧递来的钢鏰。 两人手指一触即分,硬幣掉在水泥台阶上,叮铃铃滚到蔡卫东脚边。 “《瓦尔特保卫塞拉耶佛》,真带劲!”蔡卫东、季刚对著手绘海报挥拳,油彩未乾的德军钢盔在暮色里泛著青光。 四人踩著铃声步入电影院,姚永忠摸黑坐下时,木座椅的弹簧突然弹起,惊得前排姑娘的麻辫扫过他的脸颊。 老式放映机的齿轮咬合声在影院穹顶下迴响,姚永忠盯著幕布上腾起的细密灰尘,恍惚觉得那些微小的颗粒都落进了喉咙。 叶小寧坐在他右边第三个座位,这个刻意空出的位置像道新鲜的伤疤,在初夏的晚风里隱隱作痛。 “看这个!”蔡卫东突然捅了捅姚永忠的胳膊,银幕上瓦尔特的侧脸正被子弹擦出火星,“德国人又要上当了。” 季刚往嘴里塞了把生豆,含糊地应和:“要我说就该像南斯拉夫游击队,在钟楼顶上架挺机枪......” 姚永忠的余光瞥见叶小寧突然起身,浅黄色座椅吱呀作响,那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擦过他的膝盖。 厕所的氨水味刺得人睁不开眼,叶小寧小便后来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洗手,铁皮水管发出哮喘般的震颤。 镜子里突然多了道阴影,丁三阴沉的瘦脸显现在叶小寧眼前。 “丁哥,您也来看电影……” “噢,是小寧呀,好久不见,把大哥都忘了吧。” “怎么会呢,这些天在学校事情多些,没能抽出时间去见您。” “呵呵,你小子瞎编理由,恐怕是在泡妞吧,听说你和老李家闺女拍拖……” “哥,没有的事儿,那是他们瞎传呢。” “哄得了別人,还哄得了你哥我,不过,你挺有眼光,那小妞长得很漂亮。” “我可不敢……” “过两天,哥再找你,咱们接著看瓦尔特吧。” 电影院突然爆发出欢呼声,银幕上瓦尔特举著衝锋鎗跃过废墟,向德军进行猛烈射击。 影片在气势恢宏的主题曲《不朽》中结束,姚永忠、叶小寧他们仍然意犹未尽,惟妙惟肖地学著片中经典的台词,“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散场时人群像退潮的鱼群涌动,放映室射出刺眼的灯光,把四个少年的影子照在银幕上忽长忽短。 “明天放学后,十字街口供销社的代销店会进汽水。”蔡卫东用膝盖撞了撞季刚,“我姐说新到了橘子味的。” 季刚拍著他的肩膀说:“也该你请客了,让咱姐弄一扎,管弟兄们喝个够!” “这也太奢侈啦。” “就知道你这个小气鬼吊我们胃口……” 蔡卫东突然跳到台阶上,叉开腿摆出瓦尔特持枪的姿势:“看!这座城市,他——就是瓦尔特!” 季刚的圆眼镜滑了下来,叶小寧笑得扶住褪色的朱漆柱子。 周五中午,叶小寧趁放学时偷偷塞给李玥一张小纸条,相约晚上一起去滑旱冰。 文化馆后院的旱冰场是用旧仓库改的,水泥地上刷著蓝漆,铁丝网外堆著废弃的广播喇叭。 旱冰场像煮沸的饺子锅,劲爆的音乐声里,穿喇叭裤的男女在水泥地上画出交错弧线。 李玥把书包放在一旁,掏出用作业本纸包著的白球鞋——那是她拿攒了半年的粮票跟黑市贩子换的。 叶小寧蹲著帮她系旱冰鞋带,手指触到她脚踝时,李玥猛地缩回腿,耳朵烧得通红。 “怕啥?齐老师又不在。”叶小寧故意说得大声,手却抖得系了三次才打好结。 上个月班主任撞见他们在校图书馆角落对作业,第二天李玥妈就被请到学校,现在她家窗台上还摆著没收的《简爱》和《青春之歌》。 李玥联想到这里,故作生气的样子,瞪了叶小寧一眼,扶著铁栏杆向前慢慢挪动,红色毛衣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扎眼。 霓虹灯光忽明忽暗地闪著,旱冰场上李玥像只慌张的蝴蝶,飘来飘去,跌跌撞撞。 叶小寧追上去,掌心贴著她后背教她倒滑,远处传来露天电影散场的喧譁声。 “下月统考完……”李玥刚开口,叶小寧突然鬆手,她惊叫著向后仰去,被他一把捞住腰。 两人鼻尖几乎相碰时,仓库顶上“啪”地亮起大灯。 “叶小寧!”看场子的瘸腿老陈举著手电筒晃过来:“又是你!上回把刘主任家小子撞沟里的事儿还没完呢!” 李玥慌忙推开他,却把旱冰鞋卡进了地板裂缝。 叶小寧蹲下来抠鞋跟,低声说:“下月统考完,我带你去省城看真正的溜冰场。” 他把旱冰鞋鼓捣出来后,望著李玥后颈上细密的汗珠,忽然想起瓦尔特电影里那个在钟錶店接头的女游击队员。 “让让!”三个穿夹克的青年蛇形滑过,领头的“八子胡”突然在李玥面前剎住。 旱冰鞋在水泥地上擦出刺耳声响,李玥踉蹌著后退,后背撞上储物柜。 “八字鬍”用食指卷著李玥的马尾辫:“妹妹滑得不错啊,哥教你个新样?” 她一把甩开“八子胡”的手,闻到对方身上刺鼻的烟味,混杂著旱冰场特有的机油味。 叶小寧及时赶到,“放手!”他的声音比自己想像得冷静。 “八子胡”的同伙吹了声口哨,围观人群自动让出个圆圈。 李玥的蝴蝶发卡不知何时掉在地上,被冰鞋碾得支离破碎。 最先动手的是穿铆钉靴的胖子,叶小寧侧身躲过挥来的拳头,却撞翻了摞在一起的铁皮柜。 季刚和蔡卫东从人堆里钻出来时,正好看见姚永忠抡起长条凳架住砸向叶小寧的汽水瓶。 警哨声撕裂喧闹时,“八子胡”一伙像受惊的老鼠四散奔逃。 李玥蹲在地上捡发卡碎片,突然感到有温热液体滴在手背。 她抬头看见叶小寧鼻樑上的伤口,慌忙去掏手帕,却发现兜里只剩半块化掉的水果。 “去卫生室包扎下吧。”姚永忠踢开脚边的碎玻璃,目光扫过叶小寧渗血的衣领。 蔡卫东正给民警比划那伙人的身高和面貌特徵,季刚默默把歪倒的铁皮柜一个个扶正。 旱冰场的彩灯突然全亮了,照得每个人脸上明暗交错。 第六十九章 十字路口 距离旱冰场的不远处,有几个攒动的桔红色菸头,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醒目。 望著混乱场面,丁三冷笑几声后吸了口烟,不慎呛到嗓子,猛烈咳嗽起来,其实,刚才发生的一幕衝突,都是他精心策划的,把叶小寧几人都蒙在鼓里。 和民警短暂交涉后,姚永忠他们把叶小寧送到附近的卫生室,所幸並无大碍,简单作了处理,便相伴回家。 季刚把自行车往墙边一靠,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父亲拍桌子的声音。 “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父亲季国良的吼声穿透了薄薄的木门,“你插队是响应国家號召,现在政策变了,知青都回城了,你倒好,要在农村扎根,和那个泥腿子生活一辈子!” 姐姐季红站在饭桌对面,手指紧紧攥著衣角,却倔强地昂著头:“爸,建军不是泥腿子,他是大队会计,还自学了拖拉机修理。我们知青点的机器坏了都是他修好的。” “会计?”母亲刘淑芬从厨房衝出来,手里还拿著锅铲,“一个农村会计能有什么出息?红红,你可是高中毕业,回城分配工作,怎么也比在农村强啊!” 季刚轻手轻脚推开门,刚进去,屋里的爭吵戛然而止,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刚子回来了?”季红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角还掛著泪痕。 “二姐,……”季刚看见姐姐站在一旁,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还是三年前离家时穿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那个曾经皮肤白皙、喜欢穿裙子的姐姐已经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村姑娘。 季刚感受到家里的火药味,和二姐打了个招呼,没敢多说话,悄悄溜到自己的小板凳上坐下,桌上摆著晚饭——白菜燉粉条、一小碟咸菜和几块小麦煎饼。 二姐带回来的那包红枣放在桌子中央,红艷艷的,在灰扑扑的饭桌上格外扎眼。 “妈,建军他说对我好一辈子……” “他说!他说!”父亲又拍了下桌子,搪瓷缸子里的水溅了出来,“你才二十一岁,懂什么?在农村待了三年,脑子都待傻了!” 季刚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他早知道姐姐在插队的柳树沟村谈了个对象,但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僵。 他悄悄退回自己房间,从抽屉里翻出二姐上次寄来的信,信纸已经皱巴巴的,上面还有几处水渍——大概是二姐写信时落的泪。 “建军带我去看了他们村后山的老槐树,据说有三百多年了。他总说,人就像树,根扎在哪里,就在哪里开结果……” “小刚,你过来!”父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客厅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季国良指著季红:“你弟弟也大了,让他评评理。你二姐要在农村结婚,你怎么看?” 季红求助地看向弟弟,季刚咽了口唾沫,手心全是汗。 他知道父亲期待他说什么——劝姐姐回头是岸,但当他看到姐姐眼里的光,他想像著那个叫张建军的青年,黝黑的脸庞,粗糙的双手,但眼神应该很亮,像姐姐描述的那样“像夜里的星星”。 他忽然有些羡慕二姐——至少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前在家时,姐姐从不敢这样大声反驳父母,农村的生活似乎给了她一种新的勇气。 “爸,”季刚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如果姐姐真的喜欢那个人...“ “你懂什么!“季建国猛地站起来,“你姐要是嫁在农村,这辈子就完了!回城名额马上就下来,她这是自毁前程!” 季红的眼泪终於掉下来:“爸,我不是物品,不能任由你们摆布...” 爭吵声在季刚耳边渐渐模糊。他想起去年冬天,二姐从乡下回来,也带了一布袋红枣,说是建军家自己种的,那是他吃过最甜的。 季刚看见二姐的嘴唇开始发抖,他记得小时候二姐也是这样,挨骂时不哭,但嘴唇会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偷偷在桌下踢了踢姐姐的布鞋,季红看了弟弟一眼,深吸一口气:“爸,我不是来徵求你们同意的。我和建军已经决定明年开春结婚。我今天回来,是想告诉你们这个消息。” 屋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季刚听见母亲锅铲掉在地上的声音,“咣当”一声。 “滚!你给我滚出去!”父亲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季红弯腰捡起地上的红枣,一颗颗放回布袋里。 季刚看见她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痕,像是被什么划伤的,二姐总是这样,在地里干活受了伤从来不说。 “二姐,”季刚突然站起来,“我送你。” 屋外,夜色已深,季红推著那辆除了铃鐺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姐弟俩沉默地走在胡同里。 “二姐,手怎么了?”季刚终於开口。 季红笑了笑:“帮建军家修猪圈时被铁丝刮的。”她顿了顿,“小刚,你见过夏天的麦田吗?金黄金黄的,风一吹,像海浪一样。” 季刚摇摇头,他只见过胡同口副食店里装麵粉的布袋。 “你姐夫建军说,等我们结婚后,要承包村里的果园。”季红眼睛亮亮的,“现在政策变了,允许个人承包土地。他说要种苹果,还要多种你最爱吃的枣……” “爸会想通的。”季刚突然说,“他上次这么生气还是我偷了家属院里的废铁去卖。“ 季红笑出声来,笑著笑著眼泪就下来了。她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你回去吧。告诉妈……告诉她我过些天再回来。” “二姐,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啊……” “放心吧,刚子,你姐夫建军,就在附近等我,我们一块儿回去,你要好好学习,听爸妈的话。” “嗯,您也保重……” 季刚站在马路旁边挥挥手,看著姐姐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十字路囗。 那天晚上,季刚躺在床上,听到父母房间里传来的低声啜泣和嘆息,久久无法入睡。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忽然意识到,时代真的变了,而二姐这一代人,正站在变革的浪尖上。 第七十章 难念的经 季刚送走二姐后,在路边恰巧遇到从远处走来的姚永忠,两人矗立在轻微夜风中聊了起来。 “刚子,你这么晚出来干嘛呢?” “唉,二姐刚和爸妈吵完架,被他们撵走了,我出来送送。” “多大的事儿,闹腾得不可开交?” “二姐在农村找了个对象,准备结婚,爸妈死活不同意……” “也是,红姐人好又漂亮,在农村找个对象是有点儿可惜,难怪叔叔阿姨不愿意。” “二姐这次是死心塌地要留在农村嫁人,家里安稳不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红姐要是结了婚,你带著我去看看,那个地方景色可美了。” “好的,永忠,咱们回家吧。” 姚永忠回到家后,看到父母正在窃窃私语,像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 听了一会儿,才得知爸爸姚学庭下午接到地区车辆厂政工科的电话,说是二叔姚学民疑似精神病发作,需要家人明天去和厂方一起把他送到精神病院治疗。 姚学庭紧锁眉头:“学民这病还是又犯了,听厂里介绍的情况,病得还不轻。” “犯了这病,治不除根儿”,姚秀云轻嘆了口气,“恐怕人家桂兰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两个孩子还小,以后日子怎么过呢,真够愁人的。” 姚学庭掐灭手中的菸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能由它去了,这件事情还要瞒著爹娘,免得两位老人再急出病来。” “是呀”,赵秀云轻咳了一声,“你也別太担心,明天一早还要去车站,早点儿休息吧。” 第二天上午,姚学庭两口子经过一路奔波,来到地区车辆厂政工科,通过李科长了解到弟弟的发病经过。 前两天这场秋雨来得又急又密,姚学民踩著自行车衝进车辆厂家属院时,裤腿已经溅满泥点。 筒子楼三层的窗户黑著,他摸出钥匙的手突然顿住——说好今晚妻子张桂兰该在製药厂值夜班。 钥匙串噹啷一声砸在水泥地上,隔壁的王婶探出头,看见姚学民正趴在自家门缝上嗅著什么,工作服后背洇著深色水痕。 他把脸贴在冰凉的铁皮门上,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 厨房飘来若有若无的中药味,和车间里永远洗不掉的机油味混在一起,让他想起桂兰白大褂领口那抹若有若无的烟味。 “哐当!”搪瓷缸摔在墙角,褐色的药汁顺著石灰墙往下淌。 张桂兰攥著铝製饭盒退到五斗柜前,看著丈夫把抽屉整个抽出来倒扣在地上。 工作证、粮票、毛线团下雨似的砸在水泥地上,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正在疯狂翻找著什么。 “上个月夜班十二次,这个月才过十天就八次?“姚学民举起值班表的手在抖,纸角扫过檯灯罩子发出沙沙的响,“刘技术员?就是那个总往化验室跑的野男人?“ 张桂兰的嘴唇咬得发白,窗外的雨忽然大起来,雨点子砸在铁皮棚上像撒豆子。 她看著丈夫抄起鸡毛掸子,木柄在日光灯下泛著惨白的光。 走廊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知谁家孩子在哭。 “老姚你听我说...“话音未落,鸡毛掸子带著风声劈下来。 张桂兰本能地抬手去挡,铝饭盒咣当落地,两个白面馒头滚到床底下。 第二下抽在肩膀上时,她终於尖叫起来。 家中的两个孩子看著发疯的爸爸狂殴妈妈,被这可怕的一幕惊呆了,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不停地抽泣,却不敢上前阻止。 筒子楼的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车间主任老褚趿拉著布鞋衝上三楼,四个青工紧跟上来撞开反锁的房门。 老褚举著手电筒照进去,光束里浮尘乱舞…… 五斗柜的镜子裂成蛛网,张桂兰缩在墙角捂著脸,鲜红的血从指缝渗出来。 “造孽啊!”王婶的嘆息被夜风卷进雨里。 姚学民坐在床沿,手里还攥著半截鸡毛掸子,蓝布工作服前襟沾著褐色的药渍。 他抬头望著闯进来的人群,忽然咧嘴笑了:“你们闻见没?白大褂的消毒水味也遮不住香菸味。” 听完厂方的介绍,姚学庭陷入短暂沉默。 李科长情绪有点儿激动:“大哥,学民最近两年来,老是疑神疑鬼,对妻子无端猜疑,这次是集中爆发,真疯了,必须送去治疗。” “他在部队曾经犯过一次病,本以为婚后没事儿啦,可这一天还是来了,都是命啊……”姚学庭低头哀嘆。 厂方徵得姚学庭、赵秀云两口子的同意,安排六名身材魁梧的工人把歇斯底里的姚学民摁倒,捆绑在担架上。 姚学民经过一番折腾,全然没了一点儿力气,左脚还光著,袜子不知甩去了哪里。 地区精神病院的铁门咣当合上时,赵秀云打了个寒战。 走廊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深灰的水泥,不知哪里渗水,墙根长著绒绒的绿苔。 张桂兰额头贴著纱布,白衬衫领子蹭著碘酒痕跡。 赵秀云拿出一沓钱,塞到张桂兰手上。 “嫂子,这钱……” “先紧著学民治病。“姚学庭截住话头,摸出皱巴巴的大前门。 菸灰落在磨得发亮的条凳上,他盯著病房门上小方窗里弟弟的背影。 白炽灯下,姚学民正对著墙上的水渍手舞足蹈,影子投在霉斑点点的墙上,像出蹩脚的皮影戏。 走廊尽头走来个穿白大褂的,胸牌在昏暗里泛著冷光。 “病人需要长期服药。”医生扶了扶眼镜,钢笔尖在病历本上沙沙移动,“氯丙嗪每天三次,每次两片。家属要注意观察……” 姚学庭感觉菸头烫到了手指。缴费单上那个数字,抵得上他一个月的工资。 回程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张桂兰靠著车窗,玻璃上的雨痕把路灯扯成金色的流星。 赵秀云攥紧了尼龙网兜,里头的苹果在化肥袋子上来回滚动。 车过铁道口,咣当一声,有个苹果骨碌碌滚到座位底下。 那天夜里,姚学庭蹲在厂区澡堂外抽完了半包烟。热水房的蒸汽从排风扇里涌出来,混著秋雨凝成白茫茫的雾。 他想起七年前送学民去车辆厂报到,弟弟把崭新的工作证別在胸口,在厂门口毛主席像前照了张相。 相片现在还在五斗柜玻璃板底下压著,姚学民笑得见牙不见眼。 赵秀云把粥锅蹲在煤球炉上时,听见丈夫在里屋嘆气。 装粮票的铁盒开著,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摊在桌面。 窗台上摆著学民从厂里捡回来的轴承,在晨光里泛著乌亮的油光。 “永忠下月要补交学杂费。”她搅著玉米面粥,一圈圈在铝勺底下打转,“三车间老周家闺女出嫁,礼钱总不能少……” 姚学庭突然站起来,搪瓷缸子在桌沿磕出个豁口。 他抓起劳动布外套往外走:“我去找方厂长预支下月工资。” 巷口传来收破烂的梆子声,赵秀云望著桌上的檯历愣了会儿神,突然伸手扯下来那页印著红字的“宜搬迁”,团成个纸球扔进簸箕。 第七十一章 命运多舛 姚学民被送到地区精神病院治疗已经快一个月,张桂兰仍然没有从梦魘中走出,恍恍惚惚带著两个孩子艰难度过每一天的煎熬。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女儿小娟抱著掉耳朵的布娃娃站在厨房门口,晨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铝製锅盖噹啷砸在煤炉灶上,张桂兰慌忙转身擦掉溅到手背的麵汤:“娟儿,爸爸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回来。” 结婚十年,她第一次发现丈夫病历本的墨跡能这么刺眼——泛黄的纸页上“精神分裂症家族遗传史”八个字,像钢针般扎进视网膜。 製药厂车间的机器在张桂兰耳旁嗡嗡作响,流水线上传送的玻璃折射出细碎的冷光。 她机械地重复著质检动作,突然发现三个药瓶標籤上印著“氯丙嗪“字样,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天在精神病院,主治医师推过来的诊断书上就写著这种药名。 当时姚学民正在病房里撕扯床单,把絮塞进嘴里咀嚼,护士们按著他注射镇静剂的样子像在制服一头野兽。 “十年前他和你谈对象时,真的没说过家里有人得过精神分裂症?“医生的话像根生锈的钢针,扎破了记忆里那些刻意忽略的褶皱。 传送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张桂兰回过神来,发现药瓶標籤已经被自己捏得发皱。 回想十年前桂香飘的时节,姚学民穿著崭新的中山装来製药厂接她下班,却在路过国营菜市场时突然停住。 卖活鸡的摊贩正在给公鸡放血,暗红的血珠溅到水泥地上,姚学民死死盯著那些蜿蜒的血跡,指甲掐进她手腕:“桂兰你看,像不像地图上画的国境线?“ 婚后的第七个月圆夜,姚学民把单位发的《红旗》杂誌撕成碎片,在月光下拼成古怪的几何图形。 张桂兰端著红水过来时,他忽然抓住她的辫子往墙上撞:“台湾还没解放!台湾还没解放!“ 第二天酒醒后又跪在地上抽自己耳光,说是梦见国民党特务在杂誌里下毒。 车间的排气扇卷进一阵冷风,张桂兰打了个寒战。 流水线尽头堆著刚装箱的安定片,蓝白相间的药盒让她想起一年前在公婆家翻出的铁皮盒。 生锈的盒盖里藏著三张泛黄的诊断书,1956年、1961年、1966年、1971年,姚学民母亲每隔五年就要去地区精神病院住三个月。 “张姐!传送带卡住了!”学徒工的惊叫嚇得她险些碰倒试剂架。 玻璃碰撞的脆响中,多年前產房外的情形突然清晰起来。 姚学民抱著新生的女儿在走廊来回踱步,忽然把襁褓举到窗边:“丫头你看,云彩里藏著美帝的侦察机。” 护士们衝过来抢孩子时,他后腰撞翻了消毒推车,碎玻璃在日光灯下炸开成惨白的星星。 车间的掛钟指向五点,张桂兰摘下橡胶手套,发现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 更衣室的铁柜门映出她扭曲的脸,十年前这张脸上还晕著胭脂色的憧憬。 介绍人当初夸姚学民是车辆厂的笔桿子,姚家可以把自己从相邻地区知青点调回企业工作,两人非常般配,却没说他从部队被退回来的原因,现在看来是刻意隱瞒了事实。 暮色中的家属楼飘起炊烟,张桂兰在楼梯转角听见女儿在背课文:“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里屋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姚学民又把自己反锁在书房,满地都是撕碎的稿纸,钢笔水流淌在地板上好似诡异的符咒。 上个月他从文化馆带回的青铜鼎拓片斜插在窗缝里,夜风掠过时发出呜呜的悲鸣。 “妈妈,爸爸为什么要把算盘珠串成项链?”女儿举著姚学民发病前做的“工艺品”,栗褐色珠子在夕阳下泛著古怪的光泽。 张桂兰突然想起婆婆几年前送给她一对翡翠鐲子,老人枯槁的手腕上血管凸起如盘根错节的古藤:“学民从小脾气不大好,还望你多多包容......” 到了星期六,张桂兰去精神病院探视,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道渗进鼻腔,病房铁窗外的法桐树影在眼前摇曳。 姚学民今天躁狂发作,掀翻了输液架,此刻被约束带捆在床上喃喃自语。 护士说他又在念叨“家谱第三十七页有绝密情报”,而张桂兰分明听见破碎的字句里夹杂著女儿的名字。 夜班护士来换药时,张桂兰躲进楼梯间痛哭。 防火门上的磨砂玻璃將月光割裂成惨白的鳞片,像极了那个改变命运的午后——姚学民的老家堂哥醉酒后说漏嘴,原来三十年前姚家祠堂做过驱邪法事,神婆用硃砂在族谱上画下的根本不是祈福符文,而是恶毒的咒语,会给某个后代带来叵测难料的厄运。 张桂兰想到此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暗嘆上苍如此不公,把人间的不幸降落到自己头上。 周日,姚学庭、赵秀云夫妇俩带著儿子姚永忠赶往精神病院,“待会见到你二叔,別乱说话。”父亲第三次重复这句话时,铁门上的“山林地区精神病院”八个黑漆大字已经近在眼前。 经主治医生同意,姚永忠跟著父母穿过三道铁门。 走廊尽头的铁柵栏后突然传来尖笑,一个披头散髮的女人正用额头撞墙,血珠顺著剥落的墙皮往下淌。 姚永忠別开视线,却发现转角处蹲著个老人,正把饭粒一粒粒摆成队列。 “二百三十七,二百三十八......”数饭粒的老人用枯枝般的手指戳著姚永忠的鞋带,“小同志,要帮组织数清楚这些蚂蚁......” 他被嚇得连连后退,躲在父母身后。 病房里飘著碎纸屑,姚学民穿著蓝白条纹病號服蹲在墙角。 “学民啊,你看谁来看你了。”赵秀云的声音发颤。 他听到大嫂的话语后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球转了转,嘴角咧出怪异的笑纹:“大哥、嫂子......“ 姚永忠看著二叔呆滯的表情,感到格外陌生。 窗外的枯枝在水泥地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隔壁病房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像是谁在哼《白毛女》的调子。 走廊突然响起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两个护工架著一个狂躁症患者往禁闭室拖。 那人脚上的铁链刮过地面,嘴里喊著“批斗大会要开始了”。 姚永忠被嚇得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冰凉的墙壁。 赵秀云掏出手帕擦眼泪,姚学庭从网兜里取出苹果塞到二叔手里。 姚学民突然跳起来,几个苹果骨碌碌滚到床底。 他扑到铁窗上大喊:“听见没?部队通报我立了一等功。”指甲在铁栏杆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姚永忠感觉冷汗顺著脊樑往下淌,这个人已然不是那个熟悉的二叔。 他回想起好久以前那个夏夜,二叔骑著二八大槓自行车载他去看部队文工团慰问演出,车铃叮噹惊起满河萤火,留下一路欢声笑语。 看到眼前二叔这种异常严重的病態,一阵悲凉涌上姚永忠的心头。 走廊另一头,穿粉色毛衣的少女正在转圈,裙摆绽开血红的涟漪。 她突然凑到姚永忠面前,瞳孔里跃动著奇异的光:“你知道么?蝴蝶翅膀上有阶级斗爭的密码......” “走吧。”父亲拽了他一把,转身时姚永忠看见二叔把全家福碎片塞进嘴里咀嚼,暗红的血丝从嘴角溢出来。 铁门合拢的瞬间,那个数饭粒的老人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学生都死了!都死在牛棚里了!” 一家三口出了病房区,恰巧遇到准备回家的张桂兰,打完抬呼都不知说啥是好。 张桂兰欲言又止后,还是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大哥大嫂,我想知道,当初介绍对象的时候,家里人为什么向我瞒著学民在部队犯病的事情?” 第七十二章 物是人非 面对张桂兰突然发出的质问,姚学庭一时不知所措,站在那儿特別尷尬,好在赵秀云反应过来,打起圆场:“弟妹,我们当时以为学民的病好了,各方面也挺正常,没想太多,谁知这病又犯啦,还请你多包涵。” 张桂兰脸上透著无奈:“他这病怕是很难治好,唉,不知老天爷怎么让我摊上的,都怪自己命不好……” 姚永忠站在父母身后,看著二婶愁怨落寞的样子,心情愈发沉重,仿佛已经看到二叔未来悲惨的人生结局。 姚学民出院那天,天空飘著细雨,张桂兰撑著那把已经脱了线的黑布伞,站在医院门口等他。 伞面上有几个细小的破洞,雨水渗进来,打湿了她右肩的藏青色外套。 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著青砖灰瓦,姚学民特意穿了件妻子前些天送来的中山装。 张桂兰看著他机械地扣著领口风纪扣,手指在第三颗纽扣上反覆摩挲,仿佛在確认自己是否真的能走出这座关了他三个月的精神病院。 姚学民转身拎起网兜,里面装著搪瓷缸和毛巾。 他的步伐比从前慢了许多,背微微佝僂著,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张桂兰快步迎上去,把伞往他那边倾斜。 “慢点走,地上滑。”她伸手想接过网兜,姚学民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眼神闪烁。 “我自己来。”他的声音是那样乾涩,像是许久没开口说过话。 雨丝斜斜地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张桂兰的手悬在半空,最终收了回来。 她闻到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从丈夫身上散发出来,混合著雨水的潮湿,形成一种陌生的气息。 回家的路上,姚学民几乎没说话。 张桂兰几次想开口,问他身体怎么样,晚上想吃什么,却被丈夫沉默的侧脸堵了回去。 他的颧骨比住院前更加突出,眼窝深陷,目光始终盯著前方某处虚无的点。 姚学民突然停住脚步,盯著街边杂货铺的玻璃橱窗。 倒影里的自己面色青白,中山装领口別著的钢笔在阳光下泛著冷光。 那是前些年评上先进工作者时单位发的奖品,现在却像根钢钉钉在胸口。 “老姚,厂里说让你多休息两周再上班。”走到车辆厂家属院门口时,张桂兰终於忍不住说道。 姚学民“嗯”了一声,脚步没停。 家属院的水泥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著灰濛濛的天空。 几个邻居站在楼道口聊天,看见他们走过来,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到家了。”张桂兰轻声说。 到了家门口,姚学民在口袋里摸索钥匙。 张桂兰注意到他的手在抖,钥匙几次都没对准锁眼。 她轻轻接过钥匙,打开了门。 “你先坐著歇会儿,我去做饭。”张桂兰把伞支在门后,水珠顺著伞骨滴落,在地上匯成一小滩。 屋里比外面更暗,虽然是白天,但朝北的窗户透不进多少光。 张桂兰拉开电灯,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照出家具上薄薄的灰尘。 她在丈夫住院期间没怎么收拾家,现在有些懊恼。 厨房里,张桂兰把昨天蒸的米饭放进锅里重新加热,又炒了一盘土豆丝。 油热时溅起的油星烫到了她的手背,她没出声,只是用围裙擦了擦。 端著饭菜回到客厅时,她看见姚学民坐在书桌前,正在翻看他以前的笔记。 “先吃饭吧。”张桂兰把菜放在茶几上。 姚学民头也没抬,铅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你们先吃,我把这个看完。” 张桂兰站在那儿,手里还拿著筷子,屋里安静得能听见掛钟的滴答声。 他们结婚近十年,很少有“你们”和“我”这样的分別。 “老姚,”她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发紧,“孩子们在姥姥家,今天就咱俩。” 姚学民的手停了一下,然后慢慢放下铅笔。 他转过身来,眼神却像是穿过张桂兰,看向她身后的某个地方,“哦,对,我忘了。” 那顿饭吃得异常安静。姚学民机械地咀嚼著,眼睛盯著碗里的米饭,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 张桂兰给他夹了一筷子土豆丝,他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土豆丝和米饭混在一起,被一同送入口中。 “晚上要不要把被子换换?这几天老下雨,有点潮。” “隨便。” 张桂兰放下碗,陶瓷碰到桌面的声音让姚学民终於抬起了头。 他们四目相对,张桂兰在丈夫眼里看到一种陌生的空洞。 窗外的雨声变得明显起来,滴答滴答地敲打著窗台。 “我去洗碗。”姚学民站起来,动作太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水声停了,姚学民没有回到客厅。 张桂兰起身走到书房门口,看见他又坐在了书桌前。 檯灯的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老姚,“张桂兰靠在门框上,“把药吃了吧?” “知道啦。”姚学民头也不回。 “明天要不要去看看孩子们?他们想你了。” “过几天吧。” 张桂兰感到一阵无力,她想起邻居刘婶说的话:“桂兰啊,男人得了这种病,心里肯定不好受。你得耐心点。” 当时她还装著信心满满的样子,说她和老姚感情好,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现在,那道坎就横在他们之间,看不见却真实存在。 夜里,张桂兰醒来发现身边空著,她摸黑起床,看见书房亮著灯。 推开门,姚学民正在笔记本上写著什么,听见声音猛地合上本子。 “怎么不睡觉?”张桂兰问。 “睡不著,你先睡吧。” 张桂兰走近,看见桌上摊著的不只是工作笔记,还有几张信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你在写什么?” “没什么,隨便记点东西。”姚学民把信纸翻过来,背面朝上。 张桂兰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老姚,我是你妻子。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 姚学民看著她,眼神复杂。檯灯的光从他下方照上来,在脸上投下奇怪的阴影。“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张桂兰站起身,感到一阵眩晕。 她扶著墙回到臥室,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第七十三章 碎镜难圆 星期天一早,姚永忠按照约定来到县体育场,和蔡卫东、季刚、叶小寧凑了六个人,打半场蓝球。 在冬日暖阳照射下的球场,他们拼抢激烈,不停进行攻防转换,打了几番比赛,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满身大汗淋漓。 蔡卫东叫停休息,大家一屁股坐到场內的水泥地上,四仰八叉地歇了起来。 叶小寧把那只磨掉表皮的蓝球用脚勾过来,起身坐了上去:“卫东,你这次期末考试英语考了多少分?” “嗨,別提了,才考了53分,不及格,好多题不会。”蔡卫东脱下一只冒著汗臭味的球鞋,“你呢?” “我还没考到50分呢,爸妈知道肯定又是一顿臭骂!” 季刚挠了挠头:“我也没考好,不过,刚及格,能免了挨揍,永忠考得最好吧。” “好什么,还不如你呢,上课没好好听,单词、语法老是记不住,看到考题就发懵。”姚永忠眼神里透露著失落,“我都留了一级,还考成这个样子,要是被爸妈知道了……” 蔡卫东打了个响指:“都怪那个留著大波浪的漂亮女老师没教好。” “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在课堂上死盯著老师,心猿意马,思想开小差了吧!”几个人哄堂大笑,声音响彻球场上空。 “好像你们看著瞿老师,听课多专心似的,要真是那样,还能考不好,別啦这事儿了,我们继续比赛,再打三个回合。” 打完球后,姚永忠带著一身汗回到家中,看到二婶张桂兰正坐在方凳上,用象牙白色的手绢不时擦拭眼泪,哭诉丈夫最近发生的事情。 姚永忠和二婶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姚学庭示意他带著表妹小娟、表弟小光出去玩。 赵秀云一边听著张桂兰诉苦,一边拉著她的手悉心安慰,从断断续续的话语中,了解到这段时间发生在妯娌和小叔子两口子之间的故事。 那天下午,姚学民蹲在製药厂西墙根下,手指深深抠进墙皮剥落的砖缝里,夕阳把厂房烟囱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好罩在他佝僂的脊背上。 他数著车间换班的铃声,第三遍铃响时,后勤仓库的铁门果然吱呀开了条缝。 张桂兰抱著帐本走出来,蓝布工装下摆沾著几星石灰。 姚学民的喉结上下滚动,目光毒蛇般咬住她身后那个穿白大褂的身影。 刘技术员手里提著试剂箱,镜片在暮色里反著光,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张桂兰掩嘴轻笑。 那笑声刺得姚学民太阳穴突突直跳,指甲缝里嵌满灰砖粉末。 “老姚,又来接媳妇啊?”门卫老孙头从传达室探出头,菸袋锅在门槛上磕出火星。 姚学民没搭理他,猛地缩回阴影里,后背紧贴著冰凉的砖墙。 墙上“安全生產”的標语被他的汗水洇湿,墨字在白墙上晕成扭曲的鬼脸。 他想起半个月前那个清晨,张桂兰在灶台前熬小米粥,蒸汽蒙住了她的脸。 他鬼使神差抓起她的右手腕,鼻子贴上去使劲嗅。 消毒水混著甘草片的味道钻进鼻腔,和前天在刘技术员实验室闻到的如出一辙。 “你弄疼我了!”张桂兰甩开他的手,瓷勺在锅沿磕出清脆的响声。 窗台上的君子兰突然被风掀翻,陶盆碎成三瓣,湿土撒了满地。 此刻,姚学民盯著仓库门上新掛的铜锁,嘴角神经质地抽搐。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锁眼周围有新鲜划痕,像被钥匙反覆捅弄留下的印记。 他摸出兜里的半截粉笔,在墙根画下第七道竖槓。 晚风卷著製药厂特有的苦杏仁味拂过脖颈,他打了个寒颤,突然发现那些竖槓拼起来竟像把生锈的剪刀。 暴雨是半夜砸下来的,姚学民从床上弹坐起来,枕巾被冷汗浸透。 闪电劈开窗帘的瞬间,他看见张桂兰在梳妆檯前梳头,乌髮间闪过雪亮的光——是那支陶瓷做的梅簪子!去年中秋分明看见刘技术员在供销社柜檯前摆弄过同样的款式。 “你去哪?”他哑著嗓子问,张桂兰套雨衣的动作顿了顿,塑料摩擦声在雷声间隙格外刺耳,“雨下得太大,厂里仓库漏雨,我担心库存那些药材被淋泡,这就去看看。” 看著妻子消失在瓢泼大雨里,姚学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竟然对她產生了莫名其妙的疑心。 他鬼使神差般地推门而出,穿著凉鞋的双脚踩进雨里,泥浆从脚趾缝里往外冒。 製药厂围墙上的碎玻璃碴在闪电中泛著冷光,他攀著排水管翻进去时,手掌被划出三道血口子。 后勤仓库的窗户透著昏黄的灯影,两个晃动的人影投在窗帘上,一个扎辫子,一个戴眼镜。 “桂兰姐,这箱板蓝根得搬到二楼。”刘技术员的声音混著雨声传来。 姚学民听见木箱拖地的摩擦声,看见两只影子越靠越近,最后叠成模糊的一团。 他弯腰捡起半块砖头,指关节发出骇人的脆响。 玻璃爆裂的瞬间,张桂兰的尖叫被雷声吞没。 姚学民从破窗跳进来,碎玻璃在脚底碾出刺耳的响声。 他恍恍惚惚看见妻子工装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开著,露出小片雪白的肌肤,刘技术员的白大褂上沾著几根女人的长髮。 “破鞋!”姚学民扑上去扯张桂兰的衣领,布料撕裂声惊醒了呆立的刘技术员。 这个年轻人发应过来刚要阻拦,就被一拳砸在颧骨上,金丝眼镜飞出去撞在药材柜角,当归、党参从翻倒的麻袋里滚出来,在积水中泡成诡异的形状。 张桂兰突然不叫了,她看著满地碎玻璃里自己七零八落的倒影,每个残片都映著丈夫扭曲的脸。 三个月前姚学民出院那天,主治医生的话突然在她耳边炸响:“迫害妄想就像打碎的镜子,你永远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保卫科的人赶来时,姚学民正跪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拼凑那支摔碎的梅簪子。 张桂兰站在雨幕里,任由雨水掺杂著泪水冲刷著脖颈上的抓痕。 她想起女儿小娟书包里那张撕碎的“全家福”,终於明白有些裂痕比玻璃更难修补。 第七十四章 艰难度日 看到张桂兰哽咽著讲述难言的往事、泪水掛满脸庞,赵秀云拿出一条乾净的手帕递到她手里。 “大哥、大嫂,学民他出院后真是走火入魔了,和我形同陌路,没有一点儿夫妻的感情,这样的日子不知哪天是个头,呜呜……”张桂兰边擦拭眼泪边低声抽泣,“我实在过不下去了!” 赵秀云一把拉住她的手:“桂兰,这个家多亏你里里外外打理,才维繫到今天,要不,早让学民折腾散啦,哥嫂知道你日子过得苦,受了很多委屈,打心眼里感谢你!” “弟妹,我再做做学民的工作,该吃药就吃药,该改错就没错,让他和你好好过日子。”姚学庭带著一脸歉疚猛地吸了口烟,“也请你看在老人和孩子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好妹妹,毕竟你和学民是十多年的夫妻,还有一双乖巧的儿女,过去在外人看来多幸福呀,咱不能遇到这暂时的困难就放弃希望,失去对生活的信心。”赵秀云说著说著也流下泪来。 张桂兰面对两人发自內心的恳求,实在於心不忍再回绝他们,便擦了把眼泪:“大哥大嫂,我答应你们,和学民过下去……” 这时,姚永忠兄妹仨带著小娟、小光从外面回到家中,赵秀云张罗孩子们:“在哪儿玩的,弄得像小猫似的,永忠、剑忠快去帮著洗洗,我去给你们做饭吃。” 几天过后,刺目的阳光斜斜照进位药厂家属院,张桂兰攥著赵秀云上次塞给她的五斤粮票,在筒子楼拐角处停住了脚步。 三楼传来女儿小芳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混著姚学民沙哑的呵斥:“这道题明明该用减法!” “可老师说...”女儿怯生生的辩解被拍桌声打断,搪瓷缸子哐当掉在地上。 张桂兰衝进门时,看见丈夫正把女儿的算术本按在斑驳的墙面上,铅笔尖在“9-3=6”的算式旁戳出密密麻麻的黑点。 “你自己数!”姚学民抓起窗台上的药瓶,倒出三粒白色药片扔进嘴里,“九粒药减掉三粒是不是六粒?” 玻璃瓶在阳光下折射出扭曲的光斑,映得他眼白泛青,小芳蜷缩在墙角,作业本上的泪渍晕了铅笔字跡。 张桂兰把女儿护在身后时,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薄荷脑味道——那是药厂车间常年不散的消毒剂气息,此刻却混著某种焦躁的灼热。 姚学民突然抓住她手腕:“桂兰你评评理,九减三是不是六?”他指尖的力道大得惊人,腕骨传来阵阵刺痛。 张桂兰並没搭理姚学民,而是挣脱钳制,十分心疼地抱紧女儿,抚慰她受到惊嚇的幼小心灵。 初冬时节,张桂兰已经穿上了压箱底的灰布夹袄,她站在五斗柜前,数著白色药片的手微微发抖,玻璃药瓶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三十四、三十五...”,药片落在搪瓷碗底发出细碎的响动,这声音突然被身后粗重的呼吸打断。 张桂兰一转身,正对上姚学民充血的眼睛,他半披著蓝色中山装,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著门框,喉结上下滚动:“你又往饭里掺药?” “医生说这氯丙嗪……”张桂兰话没说完,搪瓷碗就被掀翻在地,白色药片蹦跳著滚进床底,像一群仓皇逃窜的幽灵。 姚学民踉蹌著后退,后腰撞上缝纫机台面,震得顶针盒哗啦作响。 又过几天,製药厂更衣室里飘著来苏水的气味,张桂兰把工作服套上头时,隱约听见隔壁女工压低的嗤笑,“昨儿个供销社门口,她男人高举黑布伞追著刘技术员喊抓姦,伞骨都戳到人家鼻樑了……” 隨著关铁皮柜的响声,张桂兰透过窗外发现姚学民腋下夹了一把黑布伞,正在雾靄中直勾勾盯著往来女工的小腿。 “小张!三车间领原料!”班长的吆喝惊得张桂兰手一抖,铝饭盒咣当掉在地上,弯腰去捡时,后颈突然袭来一阵凉意。 张桂兰僵著脖子回头,姚学民正把滴水的黑伞支在她工位上方,伞尖在水泥地面洇出深色水痕。 “要下雨了。”他咧开嘴,露出被药片染黄的牙齿,手指神经质地揪著伞柄流苏,“你跟机修班的老王说话,说了三分四十七秒。” 车间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张桂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在压片机的轰鸣里,汗珠顺著脊樑滑进腰带。 她伸手去拽伞柄,姚学民却突然转动伞面,伞骨上的雨水甩了旁边女工满脸。 “耍流氓啊!”尖叫声中,姚学民被闻声赶来的保卫科干事架住胳膊。 他挣扎时露出腰间捆著的麻绳,那是张桂兰昨天新搓的晾衣绳。 保卫干事掰开他紧攥的手掌,里面掉出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密密麻麻记著张桂兰每天几点下班、和谁说过话、在食堂打了什么菜。 嘈杂的职工医院走廊飘著熬中药的苦味,里面传来姚学民嘶哑的叫喊:“我没病!是他们要害我!” 张桂兰往他手里塞了那个铝饭盒,揭开盖是早上新蒸的白面馒头,这会儿已经凉得发硬。 诊室门吱呀开了,穿白大褂的张大夫扶了扶眼镜:“氯丙嗪加到每日八片了,再犯病还得送精神病院。” 张桂兰倚著墙慢慢滑坐在地,蓝布裤膝盖处磨得发白,她怀里抱著姚学民发病时扯烂的袄,露出的絮像伤口翻卷的皮肉。 张桂兰从医院回来在公共水房洗被单,肥皂泡混著血水在水泥槽里打转,那是姚学民半夜撕日历划破手染的。 广播喇叭里正播放《喜洋洋》,隔壁刘婶探头说了句:“桂兰,厂办通知领困难补助。” 张桂兰没抬头,手指在冷水里泡得通红,她忽然想起结婚那年,姚学民蹬著二八自行车带她逛庙会,车把上拴的红绸带在风里飘得像团火。 次日,张桂兰站在立柜镜前梳头时,发现镜框裂缝里嵌著半片氯丙嗪。 镜中映出床上蜷缩的身影,姚学民又在嘟囔“有人偷换我的鞋”。 张桂兰看了眼床头掛的结婚照,照片里姚学民中山装口袋別著两支钢笔,如今那支英雄牌钢笔正插在她自己工装的上兜。 她拎起人造革提包,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响动——姚学民不知何时醒了,正用指甲抠著墙上的奖状,那是他八年前评先进工作者得的。 第七十五章 一地鸡毛 一个月后,姚永忠下晚自习刚回到家中,看到正踩著缝纫机的母亲赵秀云忽然停下来,长长嘆了口气,“老二是真不省心,弄得家里一地鸡毛,老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父亲姚学庭沉默不语,嘴里叼著一根吸了半截的菸捲在窄小的房间里来回走动,不时咳嗽几声。 姚秀云见儿子把书包放了下来,便冲他问道:“永忠,你在学校吃饭了吗?” “妈,下午打了场篮球赛,没来得及吃。”姚永忠在这压抑的气氛中小声说道。 “我怕你没吃饭,刚才热了下饭菜,在桌上盖著还温乎,快点儿吃吧。” “嗯。” 姚永忠掀开盖在馒头和白菜燉豆腐上的盘子,狼吞虎咽般地开吃起来,嚼著喷香饭菜时,余光发现桌面有几张信笺纸放在一个白色信封上,拿起一看,原来是二婶张桂兰写给爸妈的。 二婶在来信中用痛苦无奈的语气,讲述二叔姚学民这段时间种种反常表现,流露出悲观绝望的情绪…… 姚学民抱著那个印著红字的搪瓷茶缸,里面半缸凉透的水微微晃动,映著他有些模糊扭曲的影子。 他缩在传达室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破藤椅里,目光粘在车间门口。 进出的工友都带著一种默契的避让,脚步匆匆,仿佛他是一块散发著异味的湿抹布,谁都不愿靠近,更不愿沾惹。 那些压低了声音的议论碎片,像看不见的芒刺,一下下扎进他紧绷的耳膜:“……好像又犯病了……”“……盯梢似的……”“……谁敢跟他搭伙干活……” 车间主任老褚那张铁青的脸猛地撞进视野,像一块沉重的冰砸碎了姚学民眼前晃动的水影。 “姚学民!”老褚的声音干硬,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上,“组织决定!立刻回家休养!病没好利索之前,不许再跨进车间一步!” 一张盖著鲜红公章的薄纸被“啪”地拍在布满茶垢的搪瓷缸旁边,那冰冷的触感,似乎瞬间冻僵了他全身的血液。 工友们投向他的目光,混杂著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怜悯,有厌烦,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鬆。 姚学民的手指神经质地蜷曲起来,死死抠住藤椅粗糙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朽坏的藤条里。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挤出,只是僵硬地伸出手,指尖颤抖著,捏起了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通知单。 筒子楼里,油烟裹挟著呛人的煤烟味四处瀰漫著,姚学民站在家中那眼蜂窝煤炉子前,笨拙得像个初学走路的幼童。 铝锅里的水剧烈翻滚著,他手忙脚乱地將一把麵条丟进去,白气“噗”地腾起,烫得他猛地缩手,麵条很快纠缠成粘稠的一坨,沉在锅底。 他焦急地用筷子去搅,动作粗鲁,滚烫的麵汤溅起,几点灼热落在手背上,他痛得倒抽冷气,下意识地狠狠將筷子摔在地上,铝锅也隨之倾翻,黏糊糊、半生不熟的麵条和浑浊的麵汤泼洒了一地,狼狈不堪。 在隔壁炒菜的王婶闻声赶过来,看著这一地狼藉和呆立在麵汤里的姚学民,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那点看热闹的嘲弄:“哟,姚师傅,这……这是跟谁置气呢?” 姚学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屈辱感像火焰灼烧著他,他猛地蹲下去,徒劳地用手去捞那些滑腻的麵条,手指沾满粘稠的汤水,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著,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內心。 当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终於响起时,屋里早已一片狼藉。 张桂兰拖著灌了铅的双腿迈进家门,视线立刻被地面那滩污浊的麵汤和凝固的麵条粘住。 冰冷的绝望像水一样漫上来,瞬间淹没了她在製药厂三班倒积累了一整天的疲惫。 两个孩子——小娟和小光,像两只受惊的小鸟,缩在角落里,一声不敢吭,只用惊恐的眼睛看看地上的狼藉,又看看刚从里屋衝出来的父亲。 姚学民站在房门口,脸色灰白,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眼神却异常锐利,直直刺向刚放下帆布工具袋的张桂兰。 “说!今儿下班又跟谁一块儿走的?”他声音嘶哑,带著一种病態的偏执,“是不是又跟那个姓刘的?他是不是又在厂门口等你了?啊?” “你……”张桂兰只觉得一股闷气涌上喉咙,堵得她几乎窒息。 她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灰烬,“姚学民,你睁开眼看看!看看这个家!看看孩子!我下班得拼了命往家赶,去託儿所接孩子,再去菜市场买別人挑剩下的烂菜叶子!回到家,等著我的就是这一地……这一地……” 她指著地上那摊狼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胸膛剧烈起伏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你除了疑神疑鬼,除了写那些没用的东西,除了砸东西,你还会干什么?!”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尾音带著无法抑制的哭腔。 吼完,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跌坐在旁边唯一一张没被波及的旧木凳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闷闷地从她紧捂著脸的指缝间漏出来。 夜深人静,两个孩子在小床上发出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张桂兰坐在五斗柜前唯一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下,借著这点微弱的光,手指在粗糙的补丁上艰难地移动,小光白天疯跑时扯破了裤腿,絮都翻了出来。 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脸上是洗不净的蜡黄和疲惫。 她小心地穿针引线,每一次针尖刺入布料,都牵扯著酸痛的肩背和麻木的神经。 寂静中,里屋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姚学民幽灵般无声地出现在门口,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著她映在墙上的侧影,盯了很久,久到张桂兰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感到那目光的冰冷穿透脊背。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又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那片属於他的黑暗里,留下令人窒息的寒意。 张桂兰的针猛地一顿,指尖传来锐痛,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在灰布上洇开,像一颗绝望的泪。 她怔怔地看著那点迅速扩散的暗红,身体里某种支撑了很久的东西,隨著这滴血的坠落,无声地崩塌了。 製药厂车间里,巨大的反应釜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里瀰漫著浓烈刺鼻的药水气味。 张桂兰站在操作台前,双手在阀门和仪錶盘之间熟练地移动。她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像两片洗不掉的污跡。 旁边工位的杜大姐凑近,递过来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桂兰,瞅你脸色差得……带了俩煮鸡蛋,赶紧垫垫。” 张桂兰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摇摇头:“杜姐,真不用,不饿……”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瞬间天旋地转,无数黑点疯狂闪烁。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支撑,身体却软软地顺著冰冷的机器外壳往下滑。 “桂兰!”杜大姐惊叫一声,手疾眼快地扶住她瘫软的身体。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组长和几个工友七手八脚地將张桂兰抬到车间角落里一张简陋的长条木凳上。 哎哟,这脸煞白煞白的!” “累垮的吧?家里家外就她一个顶樑柱……” “听说她男人……唉……” 周围压低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恼人的苍蝇。 组长倒了一杯温开水递过来,眉头拧成了疙瘩:“桂兰啊,不是我说你,这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家那口子……这病休在家,就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这么熬下去,你非把自己熬干了不可!” 张桂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著眼,杜大姐餵过来的水只润湿了乾裂的嘴唇,组长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反覆切割著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她微微睁开眼,望著头顶被药气熏得发黄的天板,那上面布满污渍和水痕,扭曲著,仿佛一张巨大的、无声嘲笑的鬼脸。 她喉咙里堵得发痛,只能虚弱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所有的苦水都倒流回心底,积压成一片冰冷的、望不到边际的黑色冻湖。 第七十六章 雪上加霜 姚学民把自己关在里屋那扇薄薄的木门后面,仿佛门板能隔绝整个世界。 桌上摊著一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跡时而狂乱如风暴席捲,时而纤细如蛛网纠缠,字里行间充满了臆想中的迫害与跟踪。 写著写著,笔尖会突然停滯,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紧闭的门,侧耳捕捉门外客厅里最细微的动静。 妻子张桂兰的脚步声、孩子们偶尔的说话声、甚至外面走廊邻居的走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瞬间点燃他眼底那片病態的疑云。 他搁下笔,屏住呼吸,躡手躡脚地走到门后,將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像个埋伏在阴影里的窃听者。 直到確认门外只是日常的声响,他才缓缓退开,脸上却並未释然,反而更深地沉入一种混杂著焦虑与愤怒的阴鬱之中。 又是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暉勉强透过蒙尘的窗户,给冰冷的房间涂上一层虚假的暖金色。 饭桌上的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一碗寡淡的青菜粉条汤,一小碟顏色黯淡的咸菜夹杂著少许肥肉丁,几个干硬的杂粮馒头,便是晚饭的全部。 两个孩子小娟和小光,低著头,小口小口地啃著馒头,咀嚼的声音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带著一种小心翼翼的、令人心碎的克制。 张桂兰机械地端起碗,汤勺在碗沿刮出刺耳的声响,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著。 姚学民坐在对面,眼神空洞地落在碗里漂浮的几片菜叶上,忽然,他毫无徵兆地开口,声音乾涩得像砂纸摩擦:“……今天,隔壁老王家媳妇,在楼道里跟你嘀咕半天……都说什么了?” 他抬起眼,那目光锐利得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张桂兰。 张桂兰端著汤碗的手猛地一僵,汤水晃出来,烫红了她的手指。 她缓缓放下碗,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汹涌的疲惫和绝望。 “老王家媳妇,”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带著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问我,咱俩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就帮忙介绍个可靠的律师。”话音落下,死寂瞬时吞噬了整个房间。 小娟嚇得猛地抬起头,大眼睛里剎那间蓄满了泪水,小光则茫然地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姚学民的脸“唰”地一下褪尽了所有血色,惨白得嚇人。 他像是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狠狠抽了一鞭子,身体剧烈地一震。下一秒,狂怒如同火山轰然爆发!“砰!”他猛地站起身,双手狠狠掀翻了面前的饭桌! 粗瓷碗碟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寡淡的汤水和咸菜溅得到处都是,馒头滚落一地。 两个孩子嚇得失声尖叫,小娟的哭声猛地拔高,尖锐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离……婚?!”姚学民双眼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指著张桂兰的手指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仿佛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彻底击垮了理智的堤坝,整个人陷入一种狂暴的崩塌状態。 他猛地转过身,像一头失控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徒劳地衝撞,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死死锁定了那个靠在墙边的五斗柜。 他几步衝过去,双手抓住柜顶,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摇晃,似乎要將这沉默的家具连同里面承载的、他所恐惧的一切都彻底粉碎! “哗啦——!”抽屉被巨大的力量甩开,里面的杂物——针线、顶针、几枚硬幣、孩子的旧作业本——天女散般飞溅出来,散落一地。 在那一堆狼藉之中,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標记的牛皮纸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刺眼得如同一个沉默的宣告。 姚学民摇晃柜子的动作,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僵住。 他死死地盯著地上那个信封,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脸上的狂暴瞬间凝固,隨即被一种巨大的、近乎崩溃的茫然和恐惧取代。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伸向那个信封。 张桂兰站在原地,脚下是狼藉的饭菜和碎片,她没有动,也没有试图去阻拦。 她只是静静地看著姚学民那佝僂下去的、剧烈颤抖的背影,看著他那双伸向信封的、控制不住痉挛的手。 姚学民从信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笺,那是妻子前些天写好的离婚申请,“感情破裂”四个字像一颗炸弹,引爆了他的大脑。 张桂兰看著瘫坐在地、呆若木鸡的男人,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麻木的脸颊,那泪水里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被彻底燃尽后、无边无际的、灰白色的死寂。 窗外的最后一点残阳终於沉了下去,房间彻底陷入昏暗,只有地上那个牛皮纸信封的轮廓,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空气里瀰漫著咸菜的齁味,还有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无声地宣告著一个家庭在八十年代鲁南的筒子楼里,艰难跋涉至悬崖边缘的最终迴响。 姚永忠在字里行间看到二婶如泣如诉的表白,心里逐渐布满阴影,嗓子眼突然被一口饭噎著,急忙喝了碗水衝下。 “你能不能別抽菸了,这么呛人,对孩子不好。”赵秀云不满地说道,“知道你为了老二的事儿犯愁,可总得拿个主意呀。” 姚学庭把菸头放在窗台上摁灭:“还能怎么办,桂兰在信里明摆著提出要离婚,真离了,那就是雪上加霜,学民这辈子就完啦。” “他得的这种心病,根本没法治,现在就是个废人,单位、家庭的事情都处理不好,难有立足之地,也苦了桂兰,唉……”赵秀云嘆了口气,“咱们当老大的,又不能坐视不管。” “你看这样吧,我们去把学民接回来过一段日子,给桂兰留点儿空间,再考虑考虑。”姚学庭清了清嗓子,“或许她还能回心转意。” “咱们家住不下,只能让老二住爹娘那啦。”赵秀云停下缝纫机,“可他对娘一直有成见,认为这病是遗传,我担心再把老太太气病。” 姚学庭拍了拍额头:“我也考虑过这个,但是没有更好的法子,先这样吧……” 第七十七章 分居之后 姚学民被大哥姚学庭接走后的日子,像被硬生生按进了县政府家属院那套平房的沉默里。 鲁南小城被铅灰色天幕沉沉地压著,父母家窗户紧闭,隔绝了墙外枯枝的摇曳和偶尔路过的脚步声,却关不住他胸腔里烧灼的、无处可逃的闷热。 他像一头被囚禁的困兽,焦躁地在狭窄的院落里来回踱步,每一次落脚都仿佛踩在自己濒临断裂的神经上。 “学民,喝口水吧。”母亲端著一个白瓷茶杯,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带著刻意压制的颤抖。 她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担忧,如同两潭被搅动的浊水。 姚学民猛地剎住脚步,却没有抬头,母亲递过来的茶杯闯入他低垂的视线,杯沿上那一道细微的磕痕,此刻却像一把锋利的鉤子,瞬间刺穿了他摇摇欲坠的自控。 那杯水,那点微不足道的瑕疵,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喝?”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含混的嘶吼,手臂带著一股蛮横的绝望猛地挥出,“哗啦——!”白瓷杯狠狠砸在对面的墙上,应声碎裂,滚烫的水和茶叶残渣四处飞溅,如同他此刻崩裂的內心。 几滴热水溅到母亲枯瘦的手背上,她猛地一缩手,却连一声惊呼都没敢发出,只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喝什么喝?我喝得下吗?”姚学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著母亲,像两簇跳动的鬼火,“都是你!都是你们!” 他手指胡乱地指向四周,仿佛那些沉默的墙壁和家具都是无形的加害者,“要不是这该死的根儿烂在你们这儿,我怎么会…我怎么会…”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哽咽生生掐断,他猛地转身,一拳砸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身体顺著门框滑下,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呜咽,那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悽厉。 他恨,恨这像诅咒一样纠缠不休的家族血脉,恨自己身体里流淌的“骯脏”,更恨那个名字——张桂兰,她此刻是不是正享受著没有他的轻鬆? 母亲僵立在原地,看著地上蜷缩颤抖的儿子,看著墙上那片湿漉漉的茶渍和散落的碎瓷片,嘴唇哆嗦著,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这一幕恰巧被赶过来的姚学庭、姚永忠父子俩看到。 姚学庭並未喝斥二弟,只是默默地把母亲搀扶到屋里,轻声安慰了几句。 目睹奶奶受了委屈,姚永忠內心对二叔產生了愤恨,向他投去仇视的目光。 “永忠来了……”爷爷姚励义拖著一副伤残的身躯躺在內屋竹椅上,大声打著招呼。 姚永忠快步走到他身旁,笑著叫了声“爷爷”,把刚才的不快忘到脑后。 张桂兰的日子,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製药厂车间里永无休止的蒸汽与药味,另一半是筒子楼里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无尽的琐碎家务。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铃声刺耳地响起,张桂兰几乎是衝出製药厂那瀰漫著浓重苦涩药味的大车间。 冷风一激,手上白天在蒸煮药材的大锅边被高温蒸汽燎烫、又被冷水反覆浸泡的裂口,骤然遇冷,那钻心的疼痛猛地窜上来,让她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把双手紧紧缩进袖筒里。 天还没亮透,铅灰色的寒气沉甸甸地压在破败的筒子楼顶。 公用厨房的水龙头早已被冻死,只留下一个顽固的冰疙瘩。 张桂兰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袄,肩头压著那根磨得溜光的扁担,两只铁皮水桶隨著她的脚步在冰冷的空气中发出哐啷哐啷空洞的声响。 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留下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通向前院那口露天的水井。 凛冽的寒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刮过她裸露在外的脸颊和耳朵,冻得生疼。 井台周围结著厚厚的冰壳,滑溜异常,她放下桶,对著冻得通红的双手呵了几口微弱的热气,搓了搓,才抓住冰冷的轆轤把。 生铁铸成的轆轤把寒气直透骨髓,她咬著牙,用尽全身力气一圈圈摇动。 粗糙的木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沉重的麻绳一节节被拽上来,末端掛著沉甸甸的一桶井水。 冰冷的水溅起来,落在她破旧的鞋上,瞬间渗透进去,脚趾立刻像被针扎一样麻木刺痛。 她弯著腰,费力地將水桶提上井台,倒进自己的铁桶里。如此反覆,直到两只桶都装了大半。 当冰冷的扁担重新压上肩膀时,那重量让她眼前发黑,腿肚子不由自主地打颤。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滑地往回挪。 扁担深深勒进肩头薄薄的絮里,每一次晃动都牵扯著腰背的酸痛。 刚踏进筒子楼那昏暗、充斥著油烟和公共厕所混合气味的楼道,一个熟悉的尖利嗓音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桂兰!看看你家那俩小崽子干的好事!” 是隔壁的王婶,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楼道墙壁上几条歪歪扭扭、用不知是煤块还是木炭划出的粗陋线条。 两个孩子怯生生地站在墙边,小手紧紧攥著衣角,惊恐地看著怒气冲冲的邻居。 “对不住,王婶,真对不住!”张桂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她连声道歉,声音乾涩嘶哑,“孩子不懂事,我这就擦,这就擦乾净。” 她顾不上手上钻心的疼痛,慌忙从门后拿出半块破旧的湿抹布,用力去擦那些顽固的痕跡。 粗糙的墙面摩擦著手上深深的裂口,疼得她冷汗直冒,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王婶愤愤地又数落了几句,才扭著身子回了自己家。 两个孩子像受惊的小鸟扑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腿,儿子小光抽噎著:“妈,冷…饿…” “不怕,不怕,妈在。”张桂兰蹲下身,用没拿抹布的那只手儘量轻柔地拢住两个孩子冰凉的小脸,声音带著强忍的哽咽,“小娟带弟弟进屋去,妈马上做饭。” 狭窄的屋里,一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勉强散发著微弱的热气。 张桂兰就著这点热力,手脚麻利地切著醃萝卜条,冰冷的刀柄贴著手心的裂口,又是一阵刺痛。 她煮了一锅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糊糊,就著萝卜条,匆匆餵饱了两个孩子。 收拾完碗筷,又缝补了几件衣物,安顿好孩子们上床睡觉后,她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板凳上。 屋外风声呜咽,拍打著糊著旧报纸的窗户,张桂兰呆坐了片刻,眼神空洞地望著炉子里那点將熄未熄的暗红火星。 许久,她才慢慢起身,从床铺最底下的旧褥子夹层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她走到窗边,借著外面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手指颤抖著,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看著那张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离婚申请书,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硌在她的心上。 月光冰凉,落在纸上,也落在她因疲惫和操劳而格外沉静的脸上。 炉火彻底熄灭了,最后一丝暖意消失殆尽,屋里只剩下刺骨的寒冷。 然而,在无边的寒冷和沉甸甸的疲惫之下,一种奇异的感觉却像深埋地底的草根,在冻土下顽强地萌动——那是长久窒息后骤然吸入的第一口凛冽空气所带来的刺痛,隨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从未有过的轻鬆。 她终於明白,那根勒得她血肉模糊的绳索,並非无法挣脱。 她轻轻抚过冰冷的纸面,指尖停留在“张桂兰”三个字旁边空白的指印位置,仿佛那里已经提前感受到了指尖的温度和决心。 第七十八章 伤心难免 製药厂熬煮车间,巨大的铁锅如同沉默的怪兽,蹲踞在砖砌的灶台上。 锅底炉膛里的火焰永不疲倦地舔舐著漆黑的锅底,发出沉闷的呼嚕声。 粘稠、翻滚的药汁在锅中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混合著灼人的水蒸气,充斥在车间的每一个角落,將里面劳作的人们紧紧裹住,几乎令人窒息。 墙壁被经年的蒸汽薰染,掛满了深褐色、蜿蜒流淌的痕跡。 张桂兰负责靠近门口的两口大锅,她戴著厚实的帆布手套,露出手腕以上的部分,但手套早已被药汁浸透,湿漉漉地贴在手上,反而让那无处不在的灼热感更加清晰。 她双手紧握著一根长长的木柄铁铲,探进沸腾翻滚的药汤里,用力地搅拌、翻动锅底厚重的药材渣滓。 每一下搅动都极其费力,锅中的药汁沉重得如同泥沼,滚烫的蒸汽顺著铲柄直衝上来,燎烤著她的手臂和脸颊。 汗水顺著她的鬢角、脖颈不断地往下淌,在厚实的工装前襟上洇开深色的汗渍。 手套的湿闷和药汁的高温,让手上那些皸裂的口子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反覆刺扎,疼痛尖锐而持久,隨著每一次发力搅动,都牵扯得她眉头紧锁,牙关紧咬。 “桂兰姐,换我来搅会儿吧?”旁边一个年轻的女工看她脸色发白,喘著粗气,忍不住开口。 张桂兰摇摇头,声音被车间的噪音和蒸汽闷得有些含糊:“没事,快好了。”她咬紧牙关,继续与那锅沉重的药汁搏斗。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车间门口那片混沌的蒸汽中快步走了进来,是技术科的刘明远。 他穿著一身洗得发白但整洁的蓝色工装,手里拿著一个牛皮纸封面的工作记录夹,目光锐利地扫视著各个熬煮锅的状態。 经过张桂兰身边时,他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上,落在她因剧痛而紧抿的嘴唇上,最后,停在她那双刚刚脱掉湿透的手套、布满裂口的手上。 刘明远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张桂兰负责的那口大锅旁,拿起掛在锅沿上的长柄温度计,熟练地插入药汤中察看刻度,又低头在记录夹上快速写了几个字。 做完这些,他並未立即离开,而是又看了张桂兰一眼,才转身快步走出了蒸腾的车间。 张桂兰並未在意这个小插曲,全部的意志力都在对抗著手上的剧痛和锅中药汁的重量。 她费力地將最后一铲药渣捞起,沥乾,倒进旁边的竹筐里。刚直起酸痛的腰,想喘口气,一个身影又出现在她旁边。 是刘明远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圆盒子。 “张姐,”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锅灶的轰鸣,“给。” 张桂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汗水顺著睫毛滴落,模糊了视线,看到刘技术员递过来的那个小圆盒,盒身是朴素的深棕色,没有任何哨的装饰。 “这…?”张桂兰迟疑著,没有立刻去接。 “冻疮膏。”刘明远言简意賅,目光落在她的双手上。 “我看你手上裂得厉害,这样不行。”他语气平静,带著一种技术员特有的务实,“手,是咱们工人的命。伤了手,还怎么干活?怎么养家?” 他的话语很平实,没有多余的安慰,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张桂兰心上那层强撑的硬壳。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衝上鼻腔,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瞬间涌上来的狼狈。 “拿著吧,厂里卫生室领的。”刘明远似乎为了打消她的顾虑,补充了一句,把药膏又往前递了递。 张桂兰看著那只递药膏的手,指甲修剪得乾净整齐,指节分明。 她慢慢抬起自己那双布满疮痍、微微颤抖的手,在粗厚的工装裤上用力蹭了蹭,仿佛想蹭掉上面的污跡和狼狈。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相对完好的手指,极其轻地拈住了那个小小的药盒,冰凉的硬壳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谢谢刘技术员。”她声音低哑,几乎淹没在车间的噪音里。 “用热水泡软了皮再抹,效果好。”刘明远又叮嘱了一句,点点头,没再多看她的窘迫,转身走向下一组熬煮锅,继续他的巡查记录。 张桂兰紧紧攥著那个小小的药盒,那盒子上似乎还残留著对方手心的温度,一点微弱的暖意,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激盪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她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著冰冷的盒面,指尖下药盒的冰冷触感与心底深处悄然蔓延的、难以名状的暖流交织碰撞。 她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寻著那个在蒸腾雾气中沉稳移动的蓝色身影。 车间里喧囂依旧,沸腾的药锅仍在咆哮,苦涩的气息依旧浓烈得令人窒息。 她迅速低下头,將那个小小的药盒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热源,足以暂时抵御这无边的苦寒。 姚学民蜷缩在父母家主房那张硬木椅子的角落里,如同一块被遗弃的石头。 窗外,暮色四合,县政府家属院里的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晕开模糊的光斑,映著他脸上深重的阴影。 大哥姚学庭坐在对面的藤椅上,手里捏著一份县里下发的文件,眉头紧锁,目光却不时忧虑地瞟向弟弟。 “学民!”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带著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的痛楚,劈头砸向角落里的姚学民,“你给我说清楚!这是什么?桂兰送到厂里工会的东西!” 那张纸被父亲用力拍在面前的方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纸张在茶几上摊开,顶端几个蓝色的钢笔字像烧热的烙铁,狠狠烫进姚学民空洞的眼底——离婚申请书。 姚学民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被电流击中,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 他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抓起那张纸,目光死死地、逐字逐句地钉在“张桂兰”三个字后面那个鲜红刺目的指印上。 “离婚……她真的要离婚?”姚学民的声音嘶哑扭曲,像是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著不敢置信的癲狂。 “人家把申请都递到工会了!理由写得清清楚楚!”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手指著姚学民,“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人家桂兰一个人拖著两个孩子,在厂里熬著大锅,在家里顶梁过日子!你呢?你以前无端猜疑桂兰这个那个,现在又躲在你娘老子这里,除了发疯、砸东西、怨天怨地怨祖宗,你还会干什么?啊?你告诉我!” 第七十九章 旧病復发 父亲的话如同淬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在姚学民本已溃烂的神经上。 他猛地站起身,那张离婚申请书被其失控地攥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我像个什么样子?哈哈!”他发出一串刺耳又绝望的狂笑,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摇晃,“我像个疯子!对!我就是个疯子!我们姚家根儿上就带著疯病!” 他狂乱地挥舞著手臂,指向父亲,指向闻声从厨房里惊慌跑出来的母亲,指向沉默的大哥,“你们!都是你们!把这怪病传给了我!传给了我!现在好了,她张桂兰嫌我不正常了!她要甩了我这个疯子!她解脱了!她高兴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尖利,带著一种毁灭性的疯狂。目光扫过墙上那本薄薄的日历,它正无声地记录著这死水般的日子。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嚎叫著扑过去,双手抓住那本日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撕扯! 纸张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印著日期的纸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枯叶,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地,覆盖了地上那个被揉皱的纸团,也覆盖了他仅存的、摇摇欲坠的理智残骸。 “她休想!休想就这么甩了我!”他对著满地的狼藉,对著窗外的沉沉黑夜,发出最后的、如同孤狼般的悽厉咆哮,“孩子是我的!是我的!” 撕碎的纸片在灯光下飘旋,如同祭奠的纸钱。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县政府家属院的一切轮廓,只有不远处古城河方向隱约传来的水流声,如同大地深处不安的脉搏,固执地传递著某种不可阻挡的涌动。 姚学庭、赵秀云两口子发现二弟姚学民精神病又犯了,很是著急,和父亲简单商量后,决定儘快把他送到地区精神病院治疗。 姚永忠在家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內心对二叔的境遇感到悲观而又迷茫,弄不清楚一个人为何在命运面前如此无能为力,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谁也逃脱不了宿命的魔咒。 为了把二弟顺利送进医院,姚学庭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亲朋好友帮忙,软得不行就来硬的。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当姚学庭带人来到父亲家向二弟说明用意时,姚学民竟然出奇的冷静,並没有像上次那样做出疯狂的反抗,而是坦然接受安排。 姚学庭看到二弟蜷缩在角落里,失神的眼睛没有一丝生气,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心里骤然涌上一阵酸楚和悲伤…… 地区精神病院那扇沉重的铁门在姚学庭身后“咣当”一声合拢,如同截断了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呼喊。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吸了口气,那消毒水与陈旧被褥混杂的难闻气味,压得他胸口发闷。 二弟姚学民被医生护士半架半拖带进去时那双茫然无措的眼睛,还烙在他脑海里。 他用力搓了搓脸,粗糙的掌心擦过皮肤,似乎能抹去心底沉甸甸的石头。 他对著紧闭的大门,喃喃自语:“学民,哥也是没法子……咱姚家,就摊上这命了。”这话是说给门里的弟弟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背后那些看不见的、无形的眼光听。 姚学庭拖著步子离开,身后那栋灰白建筑在午后的日头下沉默地佇立著,窗口密布的冰冷铁栏杆反射著刺目的光。 那天早晨阳光明媚,张桂兰难得有一个好心情,穿上蓝色工装更显俏丽,在上班人群中尤为扎眼。 她刚步入车间,“桂兰姐!”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喊。 技术员刘明远站在门口,手里捏著一本薄薄的册子,几步走到近前,把册子递过来,“给,新修订的《岗位安全操作规范》,车间主任让我务必送到每个班组。你这份,我给你领来了。” 张桂兰迟疑了一下,才小心地接过那本还散发著油墨清香的册子:“谢谢你啊,刘技术员,还专门跑一趟。” “顺路的事儿。”刘明远摆摆手,目光扫过她秀丽的面庞,声音压得低了些,带著一种温暖的关切,“桂兰姐,姚师傅……他住院的事儿,厂里都传开了。你……自己要当心点身体,別太熬著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有什么搬搬抬抬的重活,別硬撑,喊我一声就成。” 张桂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温热猝不及防地涌上眼眶,她赶紧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那光滑的册子封面,声音有些发涩:“嗯……知道了,谢谢。” 这份来自旁人的、不带任何窥探意味的朴素关怀,像一道微光,悄然透进她被阴霾笼罩的生活。 刘明远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开。 张桂兰抬起头,望著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瀰漫著蒸汽的门口,手里那本小小的册子,似乎还残留著他掌心的温度。 中午下班,张桂兰走出车间,一眼望见刘明远站在车间门口的光影里,手里拎著一个铝饭盒。 “你刚下班。”他快步走到张桂兰跟前,把饭盒塞进她手里,动作有些急促,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两人都微微一颤,“食堂今天有肉包子,还热乎著。你……多少吃点,身体要紧。” 他语速很快,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送进张桂兰耳中。 周围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刘明远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他没再多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张桂兰一眼,那眼神里盛满了无需言说的关切和担忧,隨即转身快步离开了。 张桂兰握著那温热的铝饭盒,指尖传来的暖意似乎短暂地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 几天后的傍晚,张桂兰去幼儿园接小光回家,孩子的小手紧紧攥著她的衣角,一路沉默。 刚走到家属院楼下昏暗处,一个身影从墙角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是刘明远。 “明远?”张桂兰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搂紧了孩子。 “桂兰姐,”刘明远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低沉,“我刚从地区医院……替厂里送点东西回来。顺道……看看你和小光。”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小光怯生生的小脸上,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用彩色玻璃纸包著的水果,声音放得更柔和,“小光,叔叔这里有,要不要?” 小光往妈妈身后缩了缩,大眼睛里充满警惕,没有伸手。 刘明远也不勉强,把轻轻放在张桂兰手里。 他抬眼看向张桂兰,昏黄的路灯光勾勒著他紧锁的眉头,“桂兰姐,我知道这话不该我说,可……你真打算……离?”最后那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张桂兰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她低下头,看著手里那几颗在暮色中几乎失去顏色的果,沉默了很久。 她再抬起头时,眼中那片迷濛的水光,在昏暗中却仿佛燃起两簇微弱的火苗,声音虽轻,却带著一种斩断乱麻般的决绝:“这日子……熬不下去了。不是为了我自个儿,是为孩子。这俩孩子不能总活在那种嚇破胆的动静里,我得给他们一个安生的家……” 第八十章 彻底决裂 最近,张桂兰在车间工作时老是走神,自从那个念头在心中悄然生根,她就如同一架失灵的机器,运转间总是磕磕绊绊。 刘明远那张沉稳的脸,他递来温热的饭盒时指关节上蹭的机油,他在昏暗灯光下为她修理吱呀作响的缝纫机时专注的侧影……这些画面总是不请自来,在工作的缝隙里、在吃饭的停顿间、甚至在孩子熟睡后的静寂中,无声地切割著她的心神。 每一次他的靠近,每一次他无声却有力的援手,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扩散,搅乱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一到下班时间,张桂兰几乎是逃也似的推著自行车挤出厂门,刚跨上车,那个熟悉的低沉声音便在身后响起:“桂兰姐!” 刘明远紧蹬几步追了上来,与她並排而行,夕阳的余暉將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坑洼的路面上粘连在一起。 沉默像一块无形的幕布笼罩著他们,只有车轮碾过碎石单调的声响。 来到厂家属院外那几棵老槐树下时,暮色已然四合,刘明远猛地捏紧了车闸,停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著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桂兰姐,”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像暗夜里点燃的两簇火,“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了。”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砸在张桂兰心头,“你心里明白,那日子,根本就不是人过的!你还年轻,凭啥要把一辈子都耗在姚学民身上?” “明远,別说了!”张桂兰心头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抗拒,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她飞快地扫视四周,暮色里树影幢幢,仿佛处处藏著窥探的眼睛。 “为啥不能说?”刘明远上前一步,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怕啥?怕唾沫星子淹死人?他们不是传言咱俩好上了吗,那又能怎样?” 他看著她瞬间苍白的面孔,语气放缓了些,却更加深沉,“桂兰姐,你看看你,才多久,瘦了多少?你熬干了自己,也救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姚学民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可你还有大半辈子呢!孩子……孩子跟著一个心里有火的妈,总比跟著一个行尸走肉的爹强!” “孩子……”张桂兰喃喃重复,这是她心底最柔软也最痛楚的地方。 她眼前浮现出女儿小娟懵懂而带著怯意的眼睛,儿子小刚睡觉时紧紧攥著她衣角的模样。 刘明远的话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她用责任和麻木层层包裹起来的心茧,一股混合著委屈、不甘和渴望的滚烫泪水猛地冲了上来,灼烧著她的眼眶。 “对,孩子!”刘明远捕捉到她眼中的挣扎,声音带著一种鼓动人心的力量,“你想想,他们在一个成天死气沉沉的家里,能好得了吗?你离了,孩子跟著你,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好好拉扯他们长大!有我呢!”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她的手臂,又克制自己收了起来,只是目光死死锁住她,“你得为自己活一回!也为孩子活一回!” “活一回……”张桂兰的嘴唇无声地翕动,这三个字如同滚烫的烙印,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慄。 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疲惫和对一丝光亮的渴求,在这一刻被刘明远的话语彻底点燃、引爆。 “我……我……”她哽咽著,泣不成声,身体因情绪的剧烈起伏而微微颤抖。 这无声的哭泣,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著,那根名为“认命”的弦,彻底崩断了。 那个“离”字,一旦在心底被刘明远唤醒,便如同挣脱线的风箏,再也无法被收回去。 她不再避讳车间里那些探究或鄙夷的目光,也自动屏蔽了家属院里邻居们骤然压低又在她走过时陡然升高的议论声浪。 她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目標只有一个——结束这一切。 当张桂兰推开大哥姚学庭家那扇熟悉的门时,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面袭来。 大哥姚学庭闷头抽菸,烟雾繚绕中眉头紧锁,大嫂赵秀云正收拾饭桌上的碗筷。 姚永忠和弟弟、妹妹看到二婶神情严肃,没敢打招呼,知趣地溜了出去。 “哥,嫂子。”张桂兰径直走到桌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径直走到桌边,將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轻轻放在桌面上,“介绍信开出来了,我下定决心要跟姚学民……离了。” “啪嗒”一声,赵秀云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啥?!桂兰!你真去开了这个信,是铁了心要离?!” 姚学庭狠狠掐灭菸头,抬起头,带著一种沉痛的失望和难以置信:“桂兰!学民他……他是混帐,是不爭气!可你这要是真离了,等於把这个家彻底拆散,把他往死路上逼,难道就没有挽回余地了吗?” “大哥大嫂,这次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作出的决定,没法更改,让你们失望了。”张桂兰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这些年,我在那个活死人墓一样的家里,受尽折磨和煎熬!”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积压已久的悲愤,“守著个半死不活、连自己都管不了的男人,孩子天天看著他们爹那副鬼样子,看著我这个当妈的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將这些年积压的污浊全部呼出:“我不求別的,就求个活路!求我的孩子,能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长大!这婚,我离定了!孩子,我自己带走,一根草都不会多拿的!” 姚学庭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碗碟震得哗啦作响:“桂兰!你不能这么不讲究!” “不讲究?”张桂兰挺直了背脊,瘦削的肩膀此刻却像两块坚硬的石头,承载著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冷冷地看著愤怒的大哥和失落的大嫂,眼神里没有一丝退缩,只有一片彻底燃烧后的灰烬般的平静,“对於隱瞒姚学民曾患精神病这件事儿,我不想再指责谁,但是说句良心话,我对得起这个家,更对得起他这个人,和他离婚,就是带著孩子好好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 说完,她不再看兄嫂脸上那震惊、愤怒又夹杂著一丝陌生的表情,决然地转身。 推开房门,外面清冷的空气迎面而来,吹散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烟味。 她没有回头,脚步异常沉重却又无比坚定地迈了出去,將兄嫂那混杂著挽留与斥责的声音彻底关在了身后那扇代表著沉重过去的门里。 那扇门隔绝的,不仅仅是声音,更是她与那个令她窒息的世界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决裂。 第八十一章 留下遗书 张桂兰去意已决,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动摇她离婚的决心,剩下的无非是什么时间而已。 面对弟媳妇执著的抗爭,姚学庭和赵秀云只好无奈接受这个现实,几番思想斗爭后,最终小心翼翼地向二弟姚学民摊牌。 听闻妻子真要离婚,姚学民蹲在政府家属院父母家那扇褪了漆的木门门槛上,瘦骨嶙峋的脊背弯成一张旧弓,拱起的肩胛骨將洗得掉色的中山装顶出两个尖利的稜角。 他低著头,视线凝固在地面一只孤独挣扎的蚂蚁身上,那蚂蚁拖著一粒比它身体大出许多的饭渣,在土地上艰难跋涉,忽左忽右,徒劳地打著转。 姚学民的嘴唇无声地蠕动著,仿佛在给这微不足道的远征配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解说词。 一阵狂风卷著树叶和尘土飞来,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像一截被遗弃在角落的朽木,早已沉入一个旁人无法触及的冰冷水底。 长时间的冥想之后,姚学民打破沉默,向大哥大嫂表示自己同意离婚,也同意不要孩子,但是不会去和张桂兰去民政局办理手续。 姚学庭答应二弟去和张桂兰协商,並嘱咐他要想开,配合医生治病,好好地生活下去。 听了大哥的这番话,姚学民出奇的平静,並没有像往常那样暴跳如雷、发泄愤怒,而是听从命运的安排,彻底了断与张桂兰之间的姻缘。 又是一个下午,姚永忠放学骑车回家,老远就瞥见了二叔那熟悉而刺眼的背影,像一块顽固的污渍,牢牢地糊在自家门前的光影里。 姚永忠的心头瞬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硌了一下,一股混杂著厌烦与鄙夷的情绪直衝喉咙。 他猛地一蹬脚蹬,链条发出急促的“咔噠”声,自行车陡然加速,几乎是贴著院墙根那堆散乱的煤块和劈柴,从姚学民身边硬生生地擦了过去。 车轮带起的风,掀起了姚学民那身中山装的下摆,也捲起一股浓烈的机油味——那是姚永忠修车沾上的,刺鼻得让他自己都皱了皱眉。 (请记住.com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经过二叔身边时,姚永忠甚至没有侧一下头,只是將目光死死盯在前方自家那扇刚刚新刷了绿漆、显得生机勃勃的门上,心里翻腾著一句话:“又在这儿丟人现眼!” “妈,我回来了!”姚永忠把自行车在自家屋檐下支好,声音刻意拔得很高,带著一种宣告正常回归的意味。 赵秀云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腰里繫著围裙,手上还沾著麵粉:“回来啦?快洗洗,饭马上好。”她朝隔壁努努嘴,声音压低了,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嘆息,“你二叔……还在门槛上蹲著呢。你爸刚才喊他进来喝口水准备吃饭,眼皮都没抬一下,木头似的。” 姚永忠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冲在手上,他用力搓著指缝里的油污,仿佛要衝掉某种无形的晦气。 “管他呢!”他甩著手上的水珠,语气硬邦邦的,“谁还能把他绑起来抬进屋?”水珠溅在水泥地上,形成几个迅速变深又迅速乾涸的斑点。 赵秀云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那眼神里的忧虑更深了,像蒙上了一层挥散不掉的雾霾。 她转身回了厨房,锅铲碰撞的声音重新响起,却显得有几分沉闷。 姚学民的世界只剩下门槛內外这方寸之地,屋外是政府家属院日復一日的嘈杂: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尖笑,女人们隔著院墙高声交换家长里短的閒话,自行车铃鐺叮铃铃地宣告著某个人的归来。 这些声音如同隔著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撞击著他的耳膜,却丝毫透不进他那死水一潭的心灵。 屋內,父母衰老迟缓的脚步声,碗筷偶尔轻微的磕碰,还有那压抑不住的、沉重的嘆息,都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著他。 他把自己缩得更紧,几乎要嵌进那冰冷的木头门槛里,仿佛唯有这样,才能隔绝开內外两个同样让他窒息的世界。 姚学民的时间感早已模糊一片,门框上钉著的那本巴掌大的日历,纸页泛黄卷边,日期停留在一个早已过去的月份。 他不再关心今天是几號,星期几,季节的更替对他而言只剩下体表感受到的温度变化。 他的活动范围,严格地限定在门槛和那张靠墙放著的、垫著破絮的硬板床之间。 吃饭是老母亲颤巍巍端到眼前的,稀饭或麵条,他机械地吞咽,味同嚼蜡。 只有上厕所,他才像个幽魂一样,佝僂著背,贴著墙根,以最快的速度飘向院外那个气味刺鼻的公共厕所,途中绝不停留,也绝不与任何投向他的目光相接。 他成了家属院一个活生生的、令人不安又逐渐习惯的布景,一个移动的、沉默的警示牌。 姚永忠的厌恶日积月累,每次看到二叔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看到父母和爷爷奶奶为此愁苦焦虑、皱纹更深一层的脸,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轻蔑就在他年轻的胸腔里左衝右突。 他理解不了这种“软弱”,在姚永忠简单而蓬勃的世界观里,日子是向前奔流的河,跌倒了就该立刻爬起来,拍拍土,继续赶路。 像二叔这样,因患精神病被彻底打垮,沉溺在自怨自艾的泥潭里腐烂发臭,简直是对生命的褻瀆,是对所有关心他的人的辜负和拖累。 这种“病”,在他看来,是懦弱者的藉口,是失败者的勋章,可耻又碍眼。 有时看到二叔不可理喻的言行,姚永忠克制不住內心的衝动,就会用尖酸刻薄的话去懟,幼稚地认为以此来刺激,就会使得其有所改变,像正常人一样思考行事。 日子一天一天流逝,姚学民不敢奢望张桂兰回心转意,就连见见孩子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还要遭受著周边人甚至亲人的嫌弃与歧视,如同一条被鱼群拋弃的孤鱼,浑身布满伤痕,绝望地游弋於大海的深处,不知奔向何方。 一个静謐的夜晚,姚学民坐在屋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方桌旁,桌上摊开一沓厚厚的、边缘磨损的信纸。 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捏著一支几乎握不住的旧钢笔,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他溺毙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昏黄的灯光映著他惨白的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艰难的落笔,都伴隨著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仿佛不是写字,而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刻下墓志铭。 泪水无声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纸上,迅速湿出一片片深色的、不规则的墨渍,像绝望绽开的黑色朵。 他猛地低下头,笔尖在纸上划出更深的痕跡,带著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爹,娘: 儿子不孝,走到头了。实在撑不住了。这病,像钝刀子割肉,白天黑夜地磨。心口这块地方,空了,又疼,疼得喘不上气。儿子活著,是你们的累赘,是姚家的污点。走了,你们反倒能解脱,不用再为我担惊受怕……” “大哥、大嫂: 长兄如父、老嫂比母,你们是最把我当人看的,为我的事儿操尽了心,这个恩情今生无以回报,只能等到来世报答啦!” “小娟、小刚(他的笔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墨水几乎凝成一个黑点): ……忘了我这个没用的爸爸吧,就当……没我这个人。你们姐弟俩,要好好学习,做个有出息的孩子……” 他的视线移向窗外,隔壁姚永忠那间新房的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隱隱传来收音机播放的欢快歌曲和年轻人肆意的谈笑声,那是另一个充满希望和活力的世界。 一种深刻的、冰冷的隔膜感瞬间攫住了他,笔尖颤抖得更厉害了: “永忠: 你是姚家的长孙,年轻,有奔头,看不上二叔这滩烂泥,我知道。你们活得轻巧,像春天的草籽,风吹到哪儿都能活。可草籽多了,压下来,骆驼也扛不住啊,你二叔……就是那头被压垮的骆驼。” 他写写停停,泪水一次次模糊了视线,他不得不抬手粗暴地抹去。 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污泥浊水,那些无人理解、也羞於启齿的恐惧和委屈。 他感到头颅深处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搅动,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变形。 他痛苦地捂住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剧烈的眩晕和幻象终於如潮水般暂时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脱和冰冷。 他重新抓起笔,手指的颤抖反而奇蹟般地平息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死灰般的平静: “走了,走了就乾净了,火化之后不用下葬,也別留骨灰,把它撒到玉龙河里,就当……我从来没来过,拜託大哥大嫂处理好这件事情!” 最后一笔落下,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椅子里,大口喘著粗气,眼神却是一片空茫的死寂。 第八十二章 水逝情殤 夜深了,家属院彻底沉入梦乡,只有阵阵淒风掠过光禿禿的槐树枝椏,发出如同低泣般的哨音。 惨白的月光穿透薄薄的云层,冷冷地泼洒进姚学民的小屋,將桌面上那厚厚一叠写满字的遗书浸染得格外醒目。 姚学民安静地坐在桌边,像一尊被月色冻结的雕像,许久,他缓缓起身,动作竟带著一种奇异的平稳。 他走到床边,弯下腰,把脚上那双沾满泥灰的旧布鞋脱了下来,鞋头相对,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前的地上,仿佛只是准备一次寻常的安睡。 然后,他拿起桌角那个深棕色的玻璃药瓶,瓶身上模糊地贴著製药厂的老標籤。 沉思片刻,他拧开瓶盖,没有一丝犹豫,將里面那些白色的、小小的药片尽数倒入手心,然后走到桌边,端起那个印著红双喜字的旧搪瓷缸子,里面还有小半杯凉白开。 他猛地仰起头,將药片一把捂进嘴里,就著那冰凉的清水往下吞咽,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次。 做完这一切,他扶著桌沿,慢慢地挪到床边,和衣躺下,拉过那床又硬又薄的旧被,仔细地盖到胸口。 他睁著眼睛,望了一眼被月光映照得一片青白的窗户,上面有几道陈旧黄褐色水痕,形状扭曲怪异。 恍惚间,他的眼帘里浮现出一幅温馨画面,蓝天白云下,绿草如茵,自己和妻子桂兰相拥在潺潺溪水旁,小娟和小刚来回角逐嬉戏,一家人欢乐的笑声迴荡於秀美的山谷之中…… 外面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呜咽著,像是在为即將离开人世的孤者唱著最后的輓歌。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微弱,眼皮沉重地合上,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期待已久的、没有痛苦的安眠。 星期天吃过早饭,姚学庭照例到县政府家属院看望父母,家里静得出奇。 父亲姚励义正躺在堂屋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上,戴著老镜,瀏览那份前天的《参考消息》,母亲在一旁收拾家务。 “爹,娘,”姚学庭放下装著红萝卜的网兜,轻声问道,“学民还没起?” “没动静,”母亲抬头嘆了口气气,“唉,昨天后晌说头疼,晚饭也没出来吃,怕是……又犯了迷糊,睡沉了。” 姚学庭皱了皱眉,走到姚学民的房门前,推了一下却发现里面已反锁,侧耳听了听,里面死寂一片。 他抬手敲了敲门:“学民?学民?”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家里显得极为突兀,却无人应答。 “嘭、嘭、嘭……”他不断加力拍门,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发觉苗头不对,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毒蛇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退后两步,再猛往前冲,用尽全身力气,抬脚朝屋门狠狠踹了过去。 他带著耀眼阳光衝进屋內,发现二弟姚学民静静躺在床上,穿著整齐,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面容竟显出几分久违的平和安寧,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异常深沉的酣睡。 床边的旧木箱盖上,一个褐色的小玻璃药瓶空著,瓶口敞著,旁边搁著一个搪瓷水杯,杯底残留著浅浅一层水痕。 “学民!”姚学庭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猛地逆衝上头。 他一个箭步扑到床前,手指颤抖著去探二弟的鼻息,指尖触到一片冰冷的皮肤,再无丝毫温热的气流。 他猛地抓住姚学民单薄的肩膀摇晃:“学民!醒醒!醒醒啊!”那身体僵硬地隨著他的动作晃动。 悽厉的呼喊如同炸雷,打破了家属院的寧静,姚励义老两口相互搀扶著跌跌撞撞地衝进小屋,眼前景象如同最残酷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们摇摇欲坠的余生。 小小的房间里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姚学庭眼角掛满泪痕,麻木地扫视这一切,父亲拄著拐杖沉默不语,闻讯赶来的妹妹姚学芬抱著母亲哭作一团。 姚永忠被妈妈赵秀云带来,当爸爸姚学庭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告诉他“你二叔……吃安眠药走了,给他磕个头”时,姚永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姚永忠像梦游一样被指派去整理二叔房里留下的东西,拉开那个旧木箱的抽屉时,指尖都是冰凉的。 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下面,压著一个薄薄的、用旧画报纸仔细糊了封面的笔记本。 姚永忠下意识地翻开,字跡潦草,时大时小,墨水顏色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时期写下的,许多句子前言不搭后语,充斥著混乱的囈语。 姚永忠的心揪紧了,一页页翻著,像是在触碰二叔那破碎世界里流血的伤口。 突然,几行写在靠后页面的字撞入他的眼帘,墨跡是新鲜的蓝黑色,字跡也相对清晰稳定,显然是近期在神志稍清时写下的:“街上人看我,像看怪物。永忠那孩子……今天放学骑车从我跟前过,头埋得低低的,飞快地骑过去了……他也嫌我丟人吧?…都嫌我。我是累赘,是家里的疤……让人笑话……” “嗡”的一声,姚永忠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每一次的迴避,每一次刻意拉开的距离,每一次视而不见的冷漠,此刻都化作了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窝,带来一阵剧痛。 姚永忠以为那只是少年无伤大雅的羞怯和一点点厌烦,却从未想过,自己那不经意的躲避,竟成了压垮二叔的最后一根稻草上,那颗最微不足道却也最致命的草籽。 姚永忠捧著那小小的笔记本,仿佛捧著二叔那颗被世人冷眼、被亲人疏离而彻底碾碎的心,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掉在发黄的纸页上。 姚家人尊重姚学民的遗嘱意见,把他的遗体送到殯仪馆火化,没有举行葬礼。 骨灰盒是最普通的那种,深褐色的木头,没有任何雕饰,捧在远道而来的三弟姚学锋手里。 玉龙河在县城东边,下午太阳西落,河面上映照著瀲灩的波光,偶尔有风掠过,天空飘来几支鸟羽,跌入汩汩南流的河水里。 走到一处僻静的河湾,河水在这里流得慢了些,姚学庭带著姚学锋脱下鞋子、挽起裤腿,缓缓步入有些寒意的潜水区。 姚学庭打开盒盖,用手捧起一把骨灰,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儘可能轻柔地將其撒向河流深处。 灰白的骨灰接触水面的瞬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迅速地被流动的河水溶解、拥抱、带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姚学庭又捧起第二把骨灰,就在这时,一直垂头站在岸上的姚永忠,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那无形的重压,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惊得几只水鸟扑稜稜飞起。 “二叔——!”一声嘶哑的哭喊从他胸腔深处迸发出来,衝破了喉咙的阻滯,在寂静的河湾上迴荡。 那声音里饱含了无法挽回的痛悔、迟到的悲慟和被良心鞭挞的剧痛。 姚永忠朝著河水消失的方向,將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土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著,压抑多时的泪水终於决堤,汹涌而出。 姚永忠不再试图辩解自己犯下的过错,那沉重的负罪感像河底的淤泥將他牢牢吸附——他曾是二叔荒芜世界里渴望靠近的微光,自己却亲手掐灭了它。 姚学庭撒骨灰的手顿住了,回头看著跪伏在地、痛哭失声的儿子,眼里充满忧伤。 这玉龙河水流过姚永忠跪倒的河岸,连同那些飘落於水中的灰烬,一同带走了姚学民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痕跡。 岸边,只留下跪地不起的姚永忠,和他终於刺破沉默、却再也无人回应的懺悔…… 第八十三章 初试踢球 体育课解散的哨音已经吹落,姚永忠的目光仍被那只滚过操场的黑白相间的足球牢牢钉住,刚才短暂的几脚触碰,却奇异地牵引著他的心跳。 课后的操场一片喧闹,一只磨掉表皮的足球,在几个高年级男生笨拙的脚下,沿著坑洼不平的草坪来回滚动。 姚永忠和几位同学在篮球场上打球,看见那只足球缓缓滚了过来,正好落在脚下,他没有多想,用脚停好球,向著操场踢了回去,瞬时从这一脚中產生了异常的兴奋,瞅著飞行的足球愣了神。 “嘿,看啥呢?”季刚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顺著他的视线望去。 姚永忠没回头,眼睛紧追著那跳跃滚动的圆影:“足球,特別想踢球,比打篮球有意思!” “踢球?”蔡卫东凑过来,声音里带著特有的夸张,“电视里见过老外踢的,脚不如手好用,咱这儿没几个人会踢!” “那有什么难的?”叶小寧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插进来,他双手插在蓝布裤兜里,嘴角习惯性地撇著,“足球不是球?我们篮球都能打好,难道还踢不好足球?” 姚永忠猛地转身,眼睛发亮:“说得对!我们只要好好练,就一定能踢好!”。 他学著记忆中模糊的电视画面,把球往身前的场地上一扔,抬脚就踢。 “嘭!”一声闷响,篮球没有预想中那般听话地飞起,只是在离他不远处沉重地弹跳了一下,滚出几尺远。 “哈哈哈!永忠,你这是踢球还是砸地啊?”蔡卫东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姚永忠脸上有点掛不住,却不服输地梗著脖子:“笑个啥!你来试试!” 蔡卫东果然衝上去,也学著样子一脚,结果更糟,球没踢正部位,歪歪扭扭地滚向一边,差点撞上旁边跳皮筋的女生,引来一阵嗔怪。 叶小寧嗤笑一声,也不言语,走过去,脚尖看似隨意地在球下方一挑,篮球这次总算听话地离开了地面,画了个低矮的拋物线,虽然只飞了不到十米就再次跌落,却引得季刚一声低呼:“行啊,小寧!” “凑合吧。”叶小寧耸耸肩,脸上那点得意却藏不住。 几个少年仿佛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爭相尝试起来,笨重的篮球在坑洼的泥地上滚动、弹跳,一次次被他们尚显生疏的脚法踢出去,扬起一道又一道细小的、被阳光穿透的黄色尘烟。 姚永忠渐渐找到了点感觉,他用脚內侧试著去“兜”球的下部,那球竟真的听话了些,能稍微飞离地面一小段距离,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头髮,黏在皮肤上,痒痒的。 他抹了一把汗,追逐著滚动的球,尘土扑上裤腿也浑然不觉,只觉得一种原始的、野性的快乐在四肢百骸里奔涌,心像要撞开胸膛跳出来。 “那边几个!干嘛呢!”一声粗豪的断喝炸响,高大的体育老师王釗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浓眉紧锁。 四个少年像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在原地,脚下的球也忘了去追,骨碌碌滚到一边。 蔡卫东的脸“唰”地白了,季刚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叶小寧倒是站得隨意些,只是眼神飘向別处。 “王老师……”姚永忠喘著粗气,脸上汗一道泥一道,活像只猫,他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了挡那个滚远的篮球,“我们……踢球呢。” 王老师严厉的目光扫过他们脏兮兮的裤脚和沾满泥土的鞋子,又落在那颗灰头土脸的篮球上,眉头拧得更紧。 就在姚永忠以为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跑不掉时,王老师紧绷的下頜线却忽然鬆动了。 他竟弯下腰,大手一捞,轻易地把那个沉甸甸的篮球抓在手里。然后,在四个少年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掂了掂球,右腿向后微撤,身体自然倾斜,隨即猛地向前摆动小腿,脚背结结实实地抽在篮球的下部! “嘭!”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一声远比他们踢出来更响亮的闷响!篮球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高速旋转著,划出一道低平却迅疾的轨跡,直直地飞过半个操场,最后“咚”地一声撞在远处的篮球架底座上,又弹跳著滚开。 “嘶——”姚永忠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全是难以置信的光芒,季刚和蔡卫东也张大了嘴,像塞了个鸡蛋。 王老师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比刚才缓和了:“脚背绷直,吃准部位!別瞎踢八踢的糟蹋球!下回注意点!”说完,竟没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背著手溜达开了。 巨大的惊愕过后,是难以言喻的兴奋,姚永忠只觉得一股热血直衝头顶,他第一个反应过来,怪叫一声,朝著篮球飞落的方向猛衝过去。 季刚和蔡卫东紧隨其后,叶小寧落在最后,看著姚永忠疯跑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远处王老师那宽厚的背影,嘴角那点习惯性的、带著点嘲弄意味的弧度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也迈开腿跟了上去。 那只被王老师赋予了某种“神跡”的篮球,成了他们无上的宝物,简陋的操场,边缘疯长的杂草,坑洼不平的地面,两个用破砖头象徵性垒起来的“球门”,就是他们的“诺坎普”或“伯纳乌”。 没有规则,没有战术,只有奔跑、追逐、爭抢和一次次试图模仿王老师那一脚的笨拙尝试。 每一次成功的触球,每一次让球稍微听话地飞起,都引来少年们发自肺腑的、毫无顾忌的欢呼和笑骂。 汗水肆意流淌,尘土沾满衣裤,夕阳的金辉涂抹在他们汗湿而发亮的脸上,涂抹在每一次奋力奔跑扬起的烟尘上。 一种纯粹的、近乎野蛮的快乐,在这片破旧的操场上,在几个少年滚烫的胸膛里,毫无保留地燃烧著。 姚永忠又一次带球,或者说“带著”那个不听话的篮球,跌跌撞撞地冲向那两个寒磣的砖头门柱,他努力回忆著王老师踢球时身体的姿態,脚踝绷紧,狠狠一脚抽出去!球歪歪扭扭地滚过门线,撞在后面的砖头上。 “进了!进了!”蔡卫东和季刚拍著巴掌起鬨。 姚永忠抹了把汗,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正要说话,目光无意间扫过操场边缘那片高大的梧桐树荫。 树下站著两个人影,一个是李玥,她穿著那件洗得发白的淡紫色碎小褂,辫子垂在胸前,另一个是双手插在裤兜里的叶小寧。 李玥微微仰著头,似乎在急切地说著什么,而叶小寧侧著身,看不清表情,只看到他插在裤兜里的手臂线条似乎有些僵硬。 看到这个情形,姚永忠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凭直觉感到他俩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禁抱起球停住了脚步…… 第八十四章 离愁別绪 夕阳的余暉穿过梧桐树宽大的叶片,在李玥和叶小寧身上投下摇晃的光斑。 李玥的声音压得很低,带著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小寧……”她低著头,脚尖无意识地碾著地上的一片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我爸……工作调动了。” 叶小寧没应声,目光落在远处操场上追逐著篮球的模糊人影上,插在裤兜里的手指猛然蜷缩了一下。 李玥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汲取某种力量,抬起头,眼圈已经有些泛红:“要去……xj。全家都去。下个月……就走。”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记重锤砸在沉默的空气里。 一阵风穿过梧桐树梢,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嘆息。 李玥的目光越过叶小寧的肩膀,投向操场边那排熟悉的灰砖瓦房教室,投向远处烟囱冒烟的工厂轮轮廓,投向这片她出生、长大的小县城的一切。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著梧桐树干上那几道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一年前,她和叶小寧比赛谁爬得高时用小刀留下的印记。 树皮粗糙的触感摩擦著指腹,带著一种遥远而熟悉的钝痛。 “那么远……”她喃喃著,声音轻得像羽毛,带著浓得化不开的鼻音,“小寧,我不想走……”泪水在她秀气的下巴上匯聚,然后坠落。 叶小寧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他猛地转过头,不再看操场,也不再看那些模糊的刻痕,视线落在李玥满是泪痕的脸上,就那么定定地看了几秒。 夕阳的光线勾勒著他略显单薄的侧影,下頜的线条绷得很紧。 片刻之后,他嘴角极其生硬地向上扯开一个弧度,突兀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嘁!”这声音乾涩得刺耳,他用力挥了挥手,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走唄!天高地远的,多好!走了清静!省得整天听你嘮叨!” 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带著一种满不在乎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裹著砂砾,粗糲地磨刮著空气。 李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耸动著,飞快地跑开了。 淡紫色的小褂在梧桐树斑驳的光影里一闪,消失在通往教室的小路尽头。 叶小寧僵硬地站在原地,夕阳把他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孤零零的。 直到李玥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他插在裤兜里的手猛地抽出,握成了拳,目光死死盯住脚边一个空罐头盒,那铁皮在夕阳下反射著一点刺眼的光。 下一瞬,他毫无徵兆地飞起一脚,“哐啷——!”一声刺耳的声响。 那只罐头盒像颗炮弹,被巨大的力量狠狠踹飞,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著悽厉的呼啸声,狠狠撞在操场边那布满苔蘚的砖墙上。 响声惊动了操场上踢球的三人,姚永忠、季刚和蔡卫东全都停下动作,愕然地望向这边。 只看到叶小寧孤零零站在梧桐树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夕阳浓稠的光线泼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骤然降临的、浓重得令人窒息的阴鬱。 他低下头,死死盯著自己刚刚踹飞罐头盒的那只脚,仿佛那鞋尖上沾著什么洗不掉的脏东西。 姚永忠抱著那只脏兮兮的篮球,掌心能感觉到球皮粗糙的摩擦,心头却莫名地蒙上了一层沉甸甸的灰翳,刚才踢球时那种飞扬的快乐,早已无影无踪。 叶小寧並无心思上晚自习,便托班长向班主任编了个病假理由,匆匆离开校园。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覆盖了小城。 一盏昏黄的路灯在巷口挣扎著,光线微弱,勉强照亮巴掌大的一圈地面,更衬得四周的黑暗深不见底。 “小寧!”一声粗嘎的呼喊,像块石头砸破沉闷的空气,丁三不知从哪个地方钻了出来,脸上带著那种惯有的、无所顾忌的神情。 “嘿!蔫头耷脑的干嘛呢?”丁三重重拍了下了叶小寧的肩膀,“尝尝这个!刚弄来的好东西,62度的地瓜烧,够劲儿!”说罢,隨身携带的挎包里掏出一瓶酒。 丁三打开瓶塞,一股浓烈的酒味从里面飘了出来,瀰漫在空气中。 看到叶小寧没什么反应,丁三斜睨著他,“怂了?”,语气里带著惯常的激將。 叶小寧心一横,牙一咬,仰起脖子,对著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下去,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衝进口腔,带著灼人的辛辣,像一条烧红的铁线,蛮横地顺著喉咙一路烧灼下去。 剧烈的咳嗽排山倒海般袭来,呛得叶小寧弯下腰,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喉咙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抽气都带著撕裂感。 丁三在旁边哈哈大笑,用力拍著叶小寧的背:“咋样?够味儿吧?是不是一下子就……呃,就痛快了?”接著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把五香生米递给他。 叶小寧跟著丁三边聊边走,脚步虚浮地晃荡在街巷里,不知不觉来到了供销社后墙那条窄巷。 “哟,这不是三儿嘛?”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阴影里飘出来,带著明显的挑衅。 丁三仔细一看这人,认出是杨黑子,城南有名的刺头,过去曾和他结过梁子。 杨黑子嘴里叼著半截烟,身后跟著两三个流里流气的跟班,堵住了去路。 丁三的火爆脾气一点就著:“滚开!好狗不挡道啊!” “嘿!嘴还挺硬!”刘黑子嗤笑一声,吐掉菸头,用脚狠狠碾灭,“听说你挺能蹦躂?今天爷爷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他身后一个瘦高个立刻怪叫著衝上来,伸手就去揪丁三的衣领。 “去你妈的!”丁三怒骂一声,反应极快,猛地一矮身,躲开那只手的同时,攥紧的拳头狠狠砸在瘦高个的小腹上。 那人“嗷”地一声惨叫,捂著肚子弓成了虾米。 混战瞬间爆发,尘土被踢腾起来,丁三像头髮怒的豹子,左右开弓,嘴里不停地骂著脏话。 叶小寧站在原地,身体里的酒精还在燃烧,烧得血液滚烫,烧得眼前的人影都有些摇晃重叠…… 第八十五章 早恋如烟 刘黑子正背对著叶小寧,那张带著狞笑的脸来回晃动著,他的拳头带著风声砸向丁三的后背。 叶小寧的眼睛死死盯住墙角一根木棍,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几乎是凭著本能扑了过去,一把將其抄起,趁刘黑子注意力全在丁三身上的时机,抡起手臂,对著刘黑子的脑袋砸了下去! 刘黑子前冲的动作骤然僵住,像被按了暂停键,摇晃了一下,极其缓慢地、难以置信地转过头,那张脸上狰狞的笑容还未完全褪去,就迅速被一种巨大的惊愕和茫然取代。 他死死地瞪著叶小寧,嘴唇翕动著,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浓稠而暗红的鲜血,顺著他剃得很短的头髮茬,飞快地爬过粗壮的脖颈,淌到了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服的领口。 “呃……”一声短促的音节从刘黑子喉咙里艰难地挤出,隨即,他那壮硕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像一堵被抽掉根基的土墙,软绵绵地、沉重地向前扑倒,“噗通”一声砸在巷子骯脏的泥土地上。 他蜷缩著,一动不动,只有头上那摊迅速扩大的暗红色,在尘土里显得格外狰狞。 刚才还充斥耳膜的叫骂声、廝打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剎那间陷入安静。 那几个跟班彻底嚇傻了,像见了鬼一样死死盯著地上那滩血和一动不动的刘黑子,又惊恐地抬头看叶小寧和丁三。 看到叶小寧还站在那愣著不动,“跑!”丁三最先反应过来,低吼一声,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拽了他胳膊一把。 叶小寧被这一拽惊醒,几乎是下意识地跟著丁三,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那条瀰漫著血腥味的窄巷。 两人没敢回头,只听见自己凌乱、沉重的脚步声和粗喘在死寂的夜晚迴响,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一头扎进县城边缘那片废弃的旧砖窑区,確认身后没有追赶的脚步,才敢停下来。 丁三背靠著一座半塌的窑洞土壁,脸色煞白,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地喃喃:“刘黑子不会被你打死了吧?” “我没用多大力气,他怎么就被打昏啦,还流了不少血。“叶小寧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感到一阵后怕,“可別出大事啊……” 丁三吐了一口痰,“这么不撑打,但愿这小子命好,別给咱们添麻烦!” 叶小寧右手掌外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低头一看,一道不算深但挺长的口子横在掌缘,血珠正缓慢地、一滴滴渗出来。 “小寧,咱们悄悄回去,安排彪子去打探刘黑子的情况,如果没大事,再回家。”丁三点上一只烟,稳定了情绪。 叶小寧望著黑漆漆的天空,低声说道:“好吧,三哥。” 丁三找到彪子,不多时就弄清楚了情况,原来刘黑子伤得並不重,醒来后被手下送到县医院缝了十几针,包扎完骂骂咧咧扬言这仇非报不可。 虚惊一场之后,叶小寧的心才放下来,在疲惫中度过了这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早,他把自己深埋进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书本摊开在面前,目光却空洞地穿透纸页,落在窗外灰濛濛的天空上。 老师讲课的声音嗡嗡作响,如同隔著一层厚厚的水传来,一个字也钻不进耳朵。 他努力想挺直脊背,像过去那样,可肩膀却总是不自觉地垮塌下去,仿佛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直不起腰来。 姚永忠、蔡卫东、季刚几个哥们投来好奇或探究的一瞥,都让他如同芒刺在背,立刻把头埋得更低。 叶小寧在煎熬中捱到放学的铃声响起,几乎是第一个衝出教室,然而,刚衝出校门不远,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拦住了他的去路,是李玥。 她独自站在一棵枝椏嶙峋的老槐树下,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抿得很紧,那双总是盛著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了一层薄雾,里面翻涌著复杂的情绪——焦急、忧虑,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小寧!”她急切地迎上一步,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昨晚……后来去哪儿了?我……我找了你很久。”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的脸,最后落在他下意识藏在身后的右手上。 叶小寧的心猛地一缩,慌忙將右手插进冰冷的裤兜里,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血痂,又是一阵刺痛。 他不敢看李玥的眼睛,视线游移著落在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上,喉咙发紧,只能含糊地挤出几个字:“没……没什么事。我……我回家了。”谎言出口,带著连自己都厌恶的虚弱。 李玥微微低下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带著沉甸甸的分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叶小寧紧绷的神经上:“昨天晚上季刚说你请病假,我一直在担心……” 叶小寧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之后,瞬间被一种尖锐、冰冷的疼痛覆盖。 他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著:“昨晚,我感冒了,有点儿头疼发烧,不要紧……” 李玥没有接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情绪。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重新抬起眼,目光深深地望进叶小寧慌乱失措的眼底。 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有深深的不舍,有无奈的告別,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哀求的关切:“小寧,答应我,以后……好好的,行吗?”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乾净手帕仔细包裹的小方包,不由分说地塞进叶小寧手里。 叶小寧隔著薄薄的手帕,能清晰地感觉到书本的稜角和她留下的体温。 叶小寧呆呆地捧著那方小小的手帕包,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著,仿佛捧著的是滚烫的烙铁,又或是易碎的琉璃。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喉咙像是被寒冰冻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玥最后深深地看了叶小寧一眼,那一眼,像要把他此刻狼狈的样子永远刻进心底。 “明天家里有事,我不来学校了,有样东西我托姚永忠转交给你……”李玥说完这句话,猛地转过身,快步离开,单薄的身影很快融入了街角微弱的灯火之中。 叶小寧像一尊被抽空了魂魄的泥塑,僵立在原地,直到夜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 他颤抖著打开那方手帕,里面是一本薄薄的书——泰戈尔的《飞鸟集》,深蓝色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书页边缘微微捲起。 接下来这天,李玥果然没来学校,下午,姚永忠在教室里交给叶小寧一个信封:“李玥让我在这个时间转交给你。” 叶小寧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一张摺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露了出来。 他看清了信纸抬头娟秀的字跡——“给小寧”。 展开信纸,熟悉的、清秀的字跡映入眼帘,每一笔都像小锤敲在他心上:“小寧,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在北上的火车上了,原谅我的不辞而別,爸妈的决定很突然…… 前天晚上的事,我听说了些风声,答应我,別再做傻事,好好念书,好好长大,別让一时的衝动,毁了你该有的前程。 昨晚已把《飞鸟集》留给你,想我的时候……就翻翻吧。珍重!” 第八十六章 首次观赛 叶小寧读著这封简讯,双手不停地在颤抖,眼睛也被泪水浸润,透过熟悉的笔跡,仿佛看到李玥正站在火车车厢里向窗外的他挥手告別…… 他深知李玥要去的地方有多么遥远,以前曾在电影里看到过,那里有雪山、草原、湖泊、戈壁滩、胡杨林……也许这一別就是永远,今生再也不能相见。 教室那个靠窗、第三排的位置空了,阳光斜射进来,照到那个平常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偶尔会別一枚素净髮卡的课桌,却再也照不到它的主人李玥。 叶小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脊挺得僵直,像一根被强行钉进地里的木桩。 “唉…”隔著一个过道的季刚,发出一声长长的、几乎要嘆到地底下去的哀嘆。 他无精打采地趴在课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划拉著,嘴里念念有词:“那儿得有多冷啊!去年冬天,她冻得手通红,还硬要给我讲那道数学题……” 蔡卫东的目光扫过季刚微红的眼眶,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说道:“走了就是走了。哭天抢地,或者装死狗,都换不回来。日子还得往下过。”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激起无声的涟漪,叶小寧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攥著裤袋的手骨节捏得发白。 姚永忠皱著眉,狠狠瞪了蔡卫东一眼,他却只是別开了脸,望向窗外更远处。 教室里瀰漫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感伤,为那个骤然远去的女同学,也为这段尚未真正开始便已夭折在时代洪流里的、懵懂而脆弱的青春情愫。 六月灼热的风,裹挟著麵粉厂特有的、微甜的粉尘气息,灌满了那间摆满联椅的会议室。 平日里堆放著杂物的角落被清开,一台簇新的、足有二十六英寸的“东芝”牌日本进口原装彩色电视机被郑重其事地摆在铺著红绒布的桌子上,成了整个空间的绝对焦点。 1982年,西班牙世界盃,正通过一根连接著遥远国度的神奇天线,向麵粉厂的一群工人和几个挤在后面的半大小子,展示著一个他们从未想像过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姚永忠紧挨著他父亲姚学庭坐著,周围是厂里下了白班的工人,汗味、劣质菸草味混杂在一起,空气闷热粘稠,却无人抱怨。 所有人的眼睛都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牢牢钉在那块跳跃著绚丽色彩的屏幕上。 “老天爷!这草地,咋绿得这么透亮?跟假的似的!”一个老师傅指著屏幕,嘖嘖称奇。 “快看那个捲毛!跑起来跟踩著风火轮一样!乖乖,这腿是铁打的?”另一个指著巴西队的济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义大利!蓝衣服那个!看那眼神,凶得狠嘞!” “听听!听听人家那动静!山呼海啸的!这得多少人啊!” 屏幕里,巴西队行云流水的传递,义大利队混凝土防守的凶悍拦截,球员们充满力量与美感的奔跑、衝撞、射门,观眾席上如同沸腾海洋般的人浪和震耳欲聋的吶喊…… 这一切都像密集的鼓点,一下下狠狠敲打在姚永忠的心上,他张著嘴,忘记了呼吸,瞳孔里映照著那片在小城永远不可能出现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碧绿球场和汹涌人潮。 他看到巴西球员脚下仿佛粘著磁石的足球,看到义大利门將佐夫鱼跃扑救时舒展如鹰的身姿,看到场边教练席上西装革履、挥斥方遒的外国教练,看到看台上穿著奇装异服、脸上涂著油彩、狂热吶喊的异国球迷…… 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像电流一样瞬间贯穿了姚永忠的全身,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世界原来如此之大、如此之不同。 课本上那些遥远的地名——西班牙、巴西、义大利——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它们变成了眼前这片沸腾的绿茵场,变成了那些奔跑的、充满生命力的身影。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膨胀、在燃烧,一种混杂著嚮往和强烈好奇的情绪,几乎要衝破喉咙。 坐在他旁边的父亲姚学庭,同样看得入了神,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大腿上跟著场內紧张的节奏敲打著。 夜已深,麵粉厂会议室里依旧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荧幕上,一场惊心动魄的强强对话刚刚结束,但工人们的热情却丝毫未减,激烈的爭论如同热油锅里溅入了水滴,噼啪作响。 “巴西那脚法!神了!那球黏在脚上似的,溜得跟泥鰍一样!”一个满脸络腮鬍的壮汉灌了口凉白开,抹著嘴,“那才叫踢球!咱们国家队踢的,顶多算抢个破布袋子!” “架子有啥用?”另一个精瘦的青年不服气地敲著桌子,他在部队当兵时曾是营足球队的主力后卫,信奉“防守贏得胜利”,“瞅见没?义大利那链式防守!那才叫真功夫!铜墙铁壁!管你什么里胡哨,进不去球就是白搭!这叫实用!懂不懂?” “实用?踢球不就图个好看,图个痛快?”络腮鬍瞪著眼反驳,“巴西那才叫艺术!看著心里就舒坦!” “舒坦顶饭吃?贏球才是硬道理!” 两拨人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姚永忠缩在父亲身旁,耳朵里嗡嗡作响,脑子里却异常清醒地回放著刚才屏幕上每一个震撼他的细节:巴西球员轻巧一扣的灵动,义大利后卫凶狠铲断的决绝,观眾席上那淹没一切的声浪…… 世界盃的比赛一场接一场,像一扇扇不断打开的窗,將那个光怪陆离、激情澎湃的世界更清晰地推到小城这群普通人的眼前。 当“金童”罗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敏锐,洞穿了巴西队那看似无懈可击的防线,为义大利攻入制胜一球时,整个会议室爆发出一片惊呼和喝彩。 姚永忠跟著眾人猛地跳了起来,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个人英雄主义,什么是足以扭转乾坤的瞬间爆发。 而当联邦德国队与法国队那场惊心动魄的半决赛进入残酷的点球大战时,空气仿佛凝固了。 每一次助跑,每一次射门,每一次门將的扑救,都牵动著会议室里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工人们屏住呼吸,拳头攥紧,连最老成持重的老师傅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当德国门將舒马赫神勇扑出关键点球,最终锁定胜局的那一刻,巨大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房顶。 “好样的!” “这心理素质!绝了!” “不服不行啊!” 姚永忠置身於这狂热的浪潮中,感受著周围人因纯粹竞技而点燃的、毫无保留的激情。 散场时,已是深夜,人群意犹未尽地议论著,三三两两走出会议室,融入县城的夜色。 姚永忠跟在父亲身边,脚步有些虚浮,脑子里还迴响著解说员亢奋的声音、球迷山呼海啸的吶喊和皮球撞击门柱的闷响。 走到家属院门口,昏黄的路灯下,他意外地看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 叶小寧靠墙站著,头微微仰起,望著墨蓝色的夜空,侧脸的线条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蔡卫东双手插在裤兜里,低著头,用脚尖无意识地碾著地上的小石子。 季刚则蹲在一旁,双手抱著膝盖,下巴搁在臂弯上,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姚学庭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路灯下那三个沉默的少年,低声说道:“早点回家。” 姚永忠走到伙伴们面前,沉默像一层薄纱,笼罩著他们。 “巴西输了,没想到法国也输了。”过了很久,是季刚闷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不知是为远去的李玥,还是为落败的桑巴军团和法兰西雄鸡。 “嗯。”姚永忠应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们喜欢的这两支球队出局了,”蔡卫东轻咳了一声,“但还有下一届,总有机会夺冠的!” 姚永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有些东西,像李玥的远去,像初恋的青涩与夭折,像少年们无措的离愁,也许真的如同早春的薄烟,被这时代的、被这世界的风吹过,便註定要消散了。 但另一些东西,却像今夜闯入他们视野的、那片遥远绿茵场上燃烧的星火,像头顶这片亘古不变的星空,虽遥不可及,却已在他们年轻的心底,投下了再也无法抹去的、滚烫的光痕。 第八十七章 麦场激战 世界盃的余波如同闷雷滚过留下的震颤,传递到一班的教室,课间十分钟成了临时战术研討室,姚永忠那张抄满了济科、罗西、普拉蒂尼名字的皱纸,成了最抢手的东西,在相互之间不停传递。 蔡卫东用圆规和尺子,在一张废弃的数学试卷背面,歪歪扭扭地画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球场”,用不同顏色的笔標出前锋、中场、后卫的位置,嘴里念念有词:“巴西队这叫四三三阵型,攻击力贼猛!四个后卫,仨中场,仨前锋!看见没,济科就在这儿,中场核心,穿针引线!” “里胡哨!”季刚撇了一下嘴,目光冷静得像在分析一道几何证明题,“义大利的链式防守才叫高明。五三二,或者五二二一,你看……” 他用铅笔在蔡卫东的“球场”上画了几条连接的虚线,“后卫之间相互策应补位,就像铁链子一环扣一环,密不透风。罗西那进球,是运气加巴西后卫懵了,不能说明问题。”他语气篤定,仿佛亲临过诺坎普球场。 “运气?那是金童的实力!”蔡卫东梗著脖子反驳,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图纸上,“你看他那跑位,那嗅觉,那临门一脚!这叫天赋!防守再好,能防住天才的灵光一现?” “灵光一现建立在体系之上。”季刚寸步不让,“没有稳固的防守体系托底,再多的灵光也是曇一现。德国战车怎么贏的?靠的就是钢铁意志和整体纪律!点球大战,那是心理和技术的双重碾压!” 两人爭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周围的同学听得云里雾里,却也觉得新鲜刺激,插不上嘴就跟著傻笑起鬨。 教室角落里,叶小寧依旧沉默。他背对著喧闹,趴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伸进裤袋,摩挲著那方叠得方正的手帕。 窗外的蝉鸣一阵紧似一阵,淹没了身后关於阵型、球星、战术的爭论,那些遥远国度的名字和画面,像隔著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嘈杂。 他脑子里闪过的,是李玥美丽而又忧伤的眼睛,是站台上缓缓行使的绿皮火车,是空荡荡的课桌,绿茵场上的激情与荣耀,离他此刻沉甸甸的心绪,隔著千山万水。 姚永忠的目光几次掠过叶小寧僵硬的背影,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头,更用力地在那张皱纸上描摹著“罗西”的名字,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 星期六下午,毒辣的日头炙烤著县城西郊废弃的打麦场。这里远离居民区,坑洼不平的硬泥地被太阳晒得发白,边缘疯长著一人多高的野蒿子,这里成了姚永忠他们秘密选定的“球场”。 “球门”是用几块半截砖头在场地两端象徵性垒起来的,门框的宽度全凭目测,歪歪斜斜,唯一的“现代化”装备,是姚永忠从表哥那借来的一个磨损得几乎看不清纹路的橡胶足球。 蔡卫东、季刚都到了,还拉来了班上另外两个平时爱跑爱跳的男生张建军和王海波。 五个人穿著五八门的背心、汗衫,甚至还有穿长裤的,脚上是清一色的白球鞋,汗水顺著鬢角往下淌,在沾满尘土的皮肤上衝出一道道沟壑。 “叶小寧呢?”季刚踮著脚,伸长脖子朝麦场入口那条土路张望,除了蒸腾的热浪,空无一人。 “我去他家喊了,”蔡卫东抹了把汗,声音有些发闷,“他奶奶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没说去哪儿。” 姚永忠没说话,弯腰捡起地上的足球,用力按了按,胶皮老化得有些发硬,他试著用脚尖顛了一下,球歪歪扭扭地弹起,差点砸中自己的下巴,“凑合吧。”他把球丟给跃跃欲试的王海波,“咱们先分拨。” 没有裁判,没有规则,甚至人数都不均等,张建军、王海波加上季刚一拨,自封为“巴西桑巴帮”。姚永忠和蔡卫东,加上临时拉来的、还搞不清状况的另一个男生,组成了“义大利混凝土防线”。 没有哨音,隨著一声“开始”的吆喝,这场模擬世界盃的可笑比赛在小城打麦场简陋的舞台上,仓促开球。 球一开出来,就像点燃了火药桶。“巴西帮”的王海波仗著腿长,闷头就往前冲,季刚和张建军嗷嗷叫著跟在后面。 “传啊!传给我!”季刚急得跳脚,脸涨得通红。 王海波眼里只有砖头搭成的球门,根本听不见,他憋足了劲,在距离“球门”还有七八米远的地方,抡起脚狠狠抽在球的中下部! 球没有像想像中那样呼啸著飞向球门,而是像个醉汉,贴著地面,歪歪扭扭、蹦蹦跳跳地滚了过去,速度不快,角度也正,直衝砖头门中间的空档。 守门的正是那个临时拉来的男生,他显然没进入状態,球都快滚到脚边了,才如梦初醒,下意识地伸脚去挡,结果脚没抬够高度,球从他脚面上慢悠悠地蹭了过去,不偏不倚,撞倒了代表门柱的一块砖头。 “进了!球进啦!”季刚和张建军狂喜地跳起来,互相捶打著肩膀,仿佛他们刚刚攻破了佐夫的十指关。 “义大利防线”这边一片懊丧,蔡卫东不服气地指出:“这是门將失误,並不是你们进攻有多犀利。”他指著那个还懵著的临时门將,“你刚才应该俯身,用手把球抱住!或者用脚內侧挡出去,不是抬那么低!” 临时门將挠著头,一脸无辜,姚永忠看著那倒下的砖头,又看看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巴西帮”,无奈地摇摇头,弯腰把球捡了回来。 比赛在混乱中继续,没有战术,只有本能的追逐和一次次失误,传球要么力量太大直接飞出边界,要么软绵绵地被对方轻易断下。 季刚在一次奋力拼抢中脚下打滑,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吃了一嘴尘土,惹得眾人鬨笑,他自己也呸呸地吐著沙子,却笑得比谁都大声。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有些迟疑地出现在麦场边缘的土埂上,是叶小寧。 “小寧!快过来!”蔡卫东眼尖,第一个看到了他,兴奋地挥手大喊,仿佛看到了救兵…… 第八十八章 海滨歷险 县麵粉厂的解放牌卡车,像一头喘著粗气的铁牛,轰鸣著驶出城区,將灰扑扑的街道和低矮的瓦房甩在身后。 车厢里,姚永忠、叶小寧、蔡卫东、季刚四个少年挤在麻袋包之间,顛簸得东倒西歪,脸上却洋溢著压抑不住的兴奋。 姚永忠的父亲姚学庭坐在驾驶室副座,偶尔回头透过小窗看看车厢里的孩子们,脸上带著温和的笑意。 这次他代表厂方去阳港县调运夏粮,经不住儿子姚永忠的软磨硬泡,又想到这几个半大小子——还没见过大海,在家也是凑在一起调皮捣蛋,不如去海边长长见识,便破例徵得司机老师傅同意,捎上了他们。 姚学庭曾在阳港县驻军部队当过几年雷达兵,对这个滨海小城非常熟悉,多年以后能带著儿子重回阔別已久的老地方,心里生出深深的感慨。 “都坐稳了!抓紧栏板!路还长著呢!”姚学庭站在驾驶室脚踏板上扭头往后喊了一声,声音很快被风声和引擎声吞没。 卡车驶入旷野,道路两旁是无垠的农田,夏末的玉米地绿得发黑,飘摇的叶子预示著收穫的丰饶。 风变得狂放而自由,带著庄稼的清新气息和远方陌生的湿润,猛烈地灌进车厢,吹得少年们的头髮根根直立,衣衫紧贴在身上、猎猎作响。 “看!河!好宽!”季刚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指著远处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水面大叫。 “那是澍河!再往东,还能见到更大的!”开车的黑脸老师傅趁停车的间隙吼了一嗓子,声音洪亮。 蔡卫东擦了擦被风吹出泪水的眼睛,努力辨认著窗外飞逝的景物,试图与地理课本上的图例对应。 叶小寧靠著栏板,风拍打在他脸上,让他一直微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目光投向遥远的地平线,有些游离。 姚永忠则兴奋地指著天空掠过的一群不知名的水鸟,大声猜测著它们的去向。 越往东行,空气中的咸腥气味越来越明显,这是一种生长在內陆小城的少年们从未闻过的、陌生而诱人的气息。 卡车顛簸了足足大半天,渐渐慢了下来,在刺眼阳光照射下,姚学庭透过车窗往后大声喊道:“孩子们!闻到没?海风的味道!快到了!” 几个少年立刻兴奋起来,拼命吸著鼻子,那咸腥、潮湿、磅礴的气息前所未有地浓郁起来。 卡车轰鸣著爬上一个长长的缓坡,当它终於喘著粗气抵达坡顶时,一片无垠的、震撼人心的水面,毫无徵兆地、猛烈地撞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四个少年几乎同时发出了无法抑制的惊呼,猛地站了起来,紧紧抓住栏板,瞪大了眼睛,那是海!真正的大海! 浩瀚、辽阔、深邃的青蓝色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与天空融为一体,分不清界限,午间的阳光慷慨地洒落,在海面上铺陈出亿万片跳跃闪烁的金鳞,隨著永不停息的波浪涌动、明灭,璀璨得令人窒息。 风变得完全不同了,强劲,湿润,带著一股浩大而自由的生命力,扑面而来,瞬间吹透了衣衫,吹走了旅途所有的疲惫和尘土,也仿佛吹进了心里,涤盪著积鬱的角落。 101看书.com全手打无错站 卡车最终在一个车水马龙的港口停下,姚学庭看著孩子们兴奋忘形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又特意交待:“我和魏师傅去码头装运粮食,你们到左边那片浅滩玩一会儿,千万注意安全!別往深水里去!注意礁石滑!” 四名少年在大声应承的同时,欢呼著跳下车厢,踩著滚烫的路面,飞快地奔向那片海天一色的港湾。 那是一个僻静的小海湾,金黄色的沙滩不算细腻,夹杂著无数被海浪磨圆了的贝壳碎片和小石子,远处,黑色的礁石群嶙峋崎嶇,顽强地抵御著海浪永不停歇的冲刷,发出低沉而有力的涛声。 “大海!这就是大海!”姚永忠张开双臂,对著浩瀚的海面放声大喊,声音瞬间被海风吹散。 蔡卫东早已甩掉了那双破旧的解放鞋,光著脚丫子在沙滩上疯跑,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哈哈哈!凉快!太舒服了!” 季刚则小心翼翼地走到海边,弯腰捡起一枚被冲刷得光滑如玉的乳白色贝壳,仔细审视著上面天然的水纹,像是在解读一部无字的天书。 叶小寧落在最后,海浪在他脚下翻卷、破碎,溅起清凉的泡沫,瞳孔被这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彻底填满。 短暂的震撼过后,少年们的天性彻底释放。 蔡卫东第一个冲向扑来的浪,结果被一个稍大的浪头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水里,灌了一嘴海水,呛得咳嗽起来,却还在哈哈傻笑:“咸!真他妈的咸!齁嗓子!” 姚永忠和季刚也开始尝试著追逐退去的浪,或在下一波浪头涌来时惊叫著逃开,玩得乐此不疲。 很快,他们的注意力被那片黑色的礁石区吸引,那些岩石歷经千万年海浪的雕琢,形態奇崛,缝隙里藏著许多宝贝。 “快看!这石头上全是海蠣子壳!”姚永忠发现新大陆般喊道,“这儿有好多海虹!” 蔡卫东也有新发现,在海浪中捡到一只被有著螺旋纹路的漂亮海螺壳,如获至宝,学著电影里的样子吹起螺號。 季刚则对礁石间水洼里快速爬行的螃蟹產生了浓厚兴趣,笨拙地徒手捕捉,被蟹钳虚张声势地抵抗惊得哇哇叫又兴奋不已。 叶小寧被一块奇特长礁石吸引,爬上去,找到一片异常洁白、没有任何瑕疵的扇贝,小心地把它擦乾净,放进了裤袋里。 玩累了,他们就並排坐在温湿的沙滩上,拿出带来的午饭一一烤牌、煮鸡蛋、咸菜和烧鸡,迎著海风,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放眼望去,海面上偶尔有模糊的船影缓缓驶过,阳光將天空和大海都染上了无比绚烂的色调,波光粼粼的海面美得如同幻境。 几个人吃完饭后,仍抑制不住內心的兴奋,在海滩上追逐嬉闹,留下阵阵欢声笑语。 过了一会儿,大海似乎变了脾气,风比刚才更大,海浪也更加汹涌有力,一波接一波地撞击著礁石,发出轰隆巨响,溅起漫天白色泡沫。 姚永忠和季刚迎著奔腾而来的海水,想要捡拾被衝上来的贝壳,不知不觉越走越远,靠近了一片礁石林立、水流湍急的区域。 “永忠!卫东!別往那边去!回来!“季刚比较谨慎,看出那地方危险,大声喊道,叶小寧也停下了搜寻贝壳的动作,望向两人。 就在这时,一个异常巨大的浪头毫无徵兆地扑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波都要高,都要猛,它没有在沙滩上平铺开,而是像一堵移动的水墙,直接撞上那片礁石区,然后回捲起强大的、令人措手不及的暗流。 “啊——!”姚永忠和蔡卫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脚下一空,瞬间就被那巨大的回卷力量拖离礁石边缘,带入深水区! 他俩拼命挣扎,手脚胡乱扑腾,想要浮出海面,但那无形的力量將其往更深更远的地方拖拽。 “救命......”姚永忠的头勉强冒出来一下,立刻又被按了下去,蔡卫东的情况更糟,他呛了更多水,挣扎明显无力起来。 岸边的蔡卫东和叶小寧脸色煞白,“来人啊!救命啊!”季刚反应过来,朝著四面八方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第八十九章 死里逃生 千钧一髮之际!不远处,一条小渔船正在收网,船上的两个渔民听到了姚永忠变了调的呼救声,循声望去,立刻发现了水中挣扎的少年。 “不好!有娃落水了!”其中年长的那位渔民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扔下手中的渔网,另一个年轻的渔民则奋力划桨,让小船以最快速度冲向出事地点。 小船精准地靠近挣扎越来越微弱的两个孩子,年长渔民探出大半个身子,粗壮有力的手臂看准时机,一把抓住姚永忠的胳膊,猛地將他从水里提了出来,扔进船舱! 几乎同时,年轻渔民也用船桨勾住了蔡卫东的衣服,奋力將他拖向船边,年长渔民再一伸手,將奄奄一息的蔡卫东也捞了上来! 整个过程不过一两分钟,却惊心动魄,生死一线。 两个少年瘫在船舱底,在渔民的抢救下,剧烈地咳嗽著,吐出大量海水,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 渔民们將他们送回岸边,姚学庭闻讯跌跌撞撞地跑来,看到儿子和蔡卫东落失魂落魄的样子,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脸色比两个孩子还要白。 季刚和叶小寧也冲了过来,帮著拍打两人的后背,帮他俩顺气。 叶小寧看著瘫软在地的两人,嘴唇抿得紧紧的。 刚才那惊险的一幕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当看到姚永忠被捲入水中的那一刻,一种冰冷的恐惧几乎將他冻结——对失去同伴、对不可控的自然力量的恐惧,而同伴获救后的巨大宽慰感,也让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著。 “万分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姚学庭缓过神来,连声向渔民道谢,声音都在发抖。 年长渔民神情严肃地说道:“你是家长吧,太大意了,这片海域看上去风平浪静,但是有时一个浪头就能把人卷进深水,每年都会淹死几个人,今天这俩孩子算是万幸……” “这事儿都怪我,给两位添麻烦了,实在抱歉!”姚学庭一脸愧疚。 年轻渔民是个性格开朗的小伙子,拍著姚永忠湿漉漉的后背笑道:“我小时喝的海水可比你们多,现在也不活得好好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哈哈!” “阿强,这俩孩子湿透了,你到船上拿两件乾衣服,给他们换上。”年长渔民扶了扶头上的草帽大声喊著。 年轻渔民应声答道:“爹,我这就去!” “老哥,这怎么好呢!” “你就別客气了,孩子们刚才受了惊嚇,不能再冻著。” “太感谢您了!” 夕阳將海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但此刻在少年们眼中,这片蔚蓝却多了一份令人敬畏的深沉和难以捉摸的脾气。 来时的新奇与兴奋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著后怕与侥倖的复杂心情。 回去的卡车上,气氛沉默了许多,姚永忠和蔡卫东裹著渔民给的旧衣服,还在微微发抖,精神萎靡。 姚学庭心有余悸,紧紧搂著儿子,不时轻声安慰。 叶小寧靠著车厢板,望著远处沉入海平面的夕阳,手在口袋里紧紧攥著那枚洁白的贝壳。 夜幕如墨,將大地彻底笼罩,那辆老旧的解放牌卡车,喘著粗气,摇晃著庞大的身躯,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艰难前行。 两盏昏黄的车灯像疲倦的眼睛,勉强在无边的黑暗中切开一道有限的光明,照亮前方不断顛簸延伸的公路和两旁影影绰绰、飞速后退的杨树。 姚学庭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著,又闷又疼,就差那么一点,可能就永远失去这两个孩子了,他不敢想像那后果。 “坚持住,孩子们,就快到了,快到家了……”姚学庭沙哑著嗓子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给孩子们,也给自己一点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漆黑的夜幕下,终於出现了几点零星微弱的光亮,那是县城的边缘。 魏师傅精神一振,加大了油门,卡车喘著粗气,更加奋力地向前衝去。 拐过熟悉的岔路口,驶上坑洼更深的进城小路,最终,卡车摇晃著,在一处狭窄的院门前猛地剎住,发出刺耳的声响。 “秀云!开门!”姚学庭跳下车,来到院中,用手拍打著房门。 屋里的灯很快亮了,传来赵秀云带著睡意和仓促的回应。 赵秀云披著外衣,头髮散乱地走出房门,看到姚学庭伸手从驾驶室里扶出脸色惨白、几乎站不稳的姚永和蔡卫东下来,不禁一愣。 “这…这是咋了?!永忠!卫东!”赵秀云惊呼一声,慌忙扑上来,“咋弄成这样了啊?早上出去不还好好的吗?” “先进屋!先进屋再说!”姚学庭低声说著。 暂时安顿好两个孩子,赵秀云听完丈夫讲完情况,猛地直起身,气得直打哆嗦。 “姚学庭!”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愤怒,“你是怎么看孩子的?!啊?!我把孩子交给你,让你带他们出去见见世面,你就是这么给我见的?!差点把命都见没了!” 姚学庭闷著头,狠狠吸了一口烟,没说话。 “你说话啊!这到底是怎么弄的?要不是有人救,他们……他们……”赵秀云越说越激动,眼泪流得更凶,拳头一下下捶在姚学庭的胳膊上,“你多大个人了?就一点分寸都没有吗?你差点害死他们俩你知道吗?!” 她的指责像雨点一样落下,充满了作为一个母亲的恐惧和心痛。 姚学庭依旧沉默著,妻子的每一声质问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他知道自己理亏,知道这次是自己大意了,低估了可能存在的危险,差点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他只是狠狠地將菸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沉重而沙哑的声音:“是我的错。” 赵秀云看著他这副样子,听著他这乾巴巴的几个字,一肚子的怒火和后怕仿佛砸在了上,更是气上心头,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第九十章 戈壁情思 戈壁滩上的风,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一年到头都在嘶吼。 它捲起地上的沙尘,粗暴地拍打著低矮的砖木房和简陋的教室窗户,发出呜呜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这里的天空辽阔得让人心慌,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却也空旷得近乎残酷,与鲁南小城那被屋檐树枝切割开的、总是带著一抹温润水汽的天空截然不同。 李玥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上穿著兵团学校统一的、略显宽大的绿军装式样的衣服,手指无意识地抠著粗糙木质课桌上的裂缝。 讲台上,一位口音浓重的老师正在讲解当地的地理地貌,声音被风声割得断断续续。 同学们听得很认真,眼神里有种她还不熟悉的、属於这片土地的直率和韧劲。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远处是天山连绵的雪峰,在阳光下闪烁著冷冽而遥远的光。 近处是望不到边的、泛著白碱的戈壁和一片片整齐的、由兵团战士和知青们开闢出的条田,防风林带像一道道绿色的城墙,顽强地抵御著风沙。 她来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父母一纸调令,举家搬迁,离开的那天仓促得如同逃亡,甚至没能好好跟所有同学道別。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走了几天几夜,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麦田村落,逐渐变为荒凉的黄土高坡,最后是这无边无际的、苍黄与雪白交织的陌生大地。 “李玥,请你回答一下,塔里木盆地的主要气候特徵是什么?”老师的声音突然点名。 李玥猛地回过神,仓促地站起来,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她张了张嘴,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教室里有些同学投来好奇或略带戏謔的目光,她在这里,像个突兀的异类,口音、习惯、甚至那点属於小城姑娘的纤细敏感,都与周围格格不入。 “我……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老师嘆了口气,摆摆手让她坐下,继续讲课。那一声嘆息,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痛了她敏感的自尊。在原来的学校,她是成绩优异、被老师喜爱的学生啊。 下课铃声终於响起。同学们喧闹著衝出教室,操场上很快响起了打篮球的砰砰声和带著西北口音的嬉笑打闹。 李玥默默地收拾好书本,独自一人走出教室。 风立刻裹挟著沙尘扑了她满头满脸,她眯起眼,用围巾裹紧头脸,低著头慢慢走向位於营部家属区的家。 路旁烟囱里冒出淡淡的煤烟味,偶尔有穿著同样绿军装的大人骑著自行车经过,车铃叮噹作响。 一切都秩序井然,充满了一种蓬勃向上的建设气息,可她总觉得无法融入其中。 她的心,仿佛遗落在了那个遥远湿润、有著青石板路和裊裊炊烟的鲁南小城。 特別是……叶小寧,想起这个名字,她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酸涩中带著一丝微甜的疼。 那个清瘦白净、眼神总是带著几分桀驁不驯的男孩,和她同桌半年,一起在课桌上划过三八线,一起討论过难解的数学题,一起在放学后的夕阳下,推著自行车走过弯弯的小路。 那些朦朧而纯净的情愫,像初春河面上薄薄的冰,透明而脆弱,还未曾有机会细细品味,就被这突如其来的迁徙碾得粉碎。 她甚至没能当面跟叶小寧说一声再见,那句藏在心底的、或许永远也没机会说出来的告別,成了她午夜梦回时反覆咀嚼的苦涩。 家里,母亲正在用一口新买的大铝锅熬著玉米糊糊,屋子里瀰漫著陌生的食物香气。 父亲还没下班,弟弟趴在炕桌上写著作业,用的是当地发的粗糙纸张。 “小玥,回来了?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母亲关切地问,脸上带著疲惫,也带著对新生活的憧憬努力。 “挺好的。”李玥低声回答,放下书包,拿起搪瓷缸子倒了杯热水。水有一股淡淡的咸涩味,这里的井水都是这个味道,她始终喝不惯。 她走到里屋,从那个隨身带来的旧木箱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铁皮铅笔盒,里面没有铅笔,只有几枚来自家乡的鹅卵石,一小片压扁了的金黄银杏叶,还有一张摺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她展开纸,上面是用钢笔仔细画出的一幅简易地图——从学校到家属院的路线,旁边还细心地標註了几个小店的名称。 那是叶小寧画给她的,有一次她值日天黑,他怕她不敢走那条僻静的小路。 纸张已经有些泛黄,边缘起了毛边。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熟悉的笔跡,眼眶忍不住湿润了。 窗外,兵团广播站开始播放激昂的进行曲和高亢的新闻稿,號召著“扎根边疆,建设边疆”。风声、乐声、陌生的口音,交织成一片,將她重重包裹。 她知道,父母的选择是光荣的,这片土地是需要建设的,她应该努力適应,像那些乐观的兵团战士一样。 她紧紧攥著那张纸,仿佛攥著与过去唯一的联繫,万里关山,鸿雁难渡。 “叶小寧,”她在心里无声地念著这个名字,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手背上,迅速被乾燥的空气蒸发,只留下浅浅的泪痕,“你知道我到了哪里吗?你……还会记得我吗?” 窗外,戈壁滩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深邃得令人心悸,这里的长风能吹送嘹亮的军號声,能扬起漫天的沙尘,却似乎永远也无法將她绵长的思念,吹过那重重的雪山和无垠的荒漠,送达她想念的人耳边。 家信在路上要走很久很久,而且她知道,即便写信,她也绝不会在信里写下这些少女隱秘的心事。她只能將它们深深埋藏,任由其在心底最深处疯狂滋长,缠绕成一道看不见的、连接著过去与现在、故乡与天涯的藤蔓,勒得她胸口发疼。 她將那张地图仔细地重新折好,贴身收起,仿佛收藏起一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看不到尽头的旷野,知道在视线的尽头,是她回不去的故乡。 第九十一章 家乡味道 李玥的生活以一种坚硬而陌生的节奏开始了,清晨的起床哨尖锐刺耳,取代了鲁南小城熟悉的鸡鸣。 集体和学校食堂的大锅菜,多是熬白菜、土豆,油星罕见,配著难以下咽的玉米窝头。 水是极金贵的,定量分配,洗脸水沉淀后要用来洗脚,最后再浇到门前那棵艰难存活的沙枣树苗下。 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口音南腔北调,但逐渐在这共同的艰苦环境中拧在了一起。 那天学校安排了一天劳动课,李玥扛著齐肩高的铁锹,跟隨大部队开挖引水渠,纤细的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肩膀被扁担压得红肿,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收工后,李玥带著满身疲惫回到家,累得晚饭也没吃,躺在床上,四肢酸疼得睡不著。 戈壁的夜空星星极亮,低垂得仿佛伸手可摘,却也更显旷远寂寥。 她透过窗户望著那陌生的星空,想起故乡小院里的老槐树,想起和叶小寧、姚永忠他们放学后追逐嬉闹的巷子,想起课堂上偷传纸条的窃喜……鼻尖一酸,赶紧把脸埋进带著太阳味道的粗布被子里。 前两天,李玥父母单位发放福利,分得一包附近出產的葡萄乾,匀给姐弟仨,那甜滋滋的、带著独特馥郁香气的果实,是她来到这边后尝到的最美味的零食。 她小心翼翼地吃了几颗,便再也捨不得,用一个乾净的小布袋仔细装好剩下的,又跑到驻地的小服务社,咬牙用省下的零钱买了几把一样的葡萄乾。 晚上,在煤油灯下,她铺开信纸。 “小寧,永忠,卫东,季刚:你们好!寄上点我们这里的特產葡萄乾,特別甜,咱们老家那边没有,你们尝尝……” 笔尖顿了顿,她眼前浮现出叶小寧吃到甜食时眯起眼的样子,姚永忠大概会推让一番,蔡卫东肯定咋咋呼呼,季刚则会默默接过,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继续写下去,絮絮地说著这边的生活,学习的进步,劳动的感受,语气轻快,仿佛所有的艰辛都已被风沙吹散,只留下新奇与壮美,最后,在信纸末尾,她轻轻写下:“很想念大家。勿念,我一切都好。” 她把葡萄乾仔细包好,和信一起塞进牛皮信封里,贴上几张邮票,第二天郑重地投进了驻地那只绿色的邮筒里。 信寄出去了,日子依旧在哨声、劳动號子和风沙呼啸中流淌。 数千公里外,一个平常的课后,姚永忠正和叶小寧、蔡卫东、季刚在操场上踢球,邮递员老张骑著那辆二八大槓出现在跑道上,扬著一封信:“姚永忠!掛號信!” “掛號信?”姚永忠愣了一下,隨即反应过来,踢出球就冲了过去。 当姚永忠小心拆开信封,一小布袋葡萄乾滑落出来,四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蔡卫东最先叫起来:“是李玥!是李玥寄来的!”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葡萄乾!从未吃过的葡萄乾!”季刚也难得地提高了嗓门。 叶小寧仔细端详著:“真是她寄来的……” 姚永忠展开信纸,四个人立刻凑到一起,逐字逐句地读著,仿佛要通过那些文字,看见远在戈壁滩的李玥的模样。 “她说一切都好,”叶小寧轻声说,语气里既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听说那个地方生活条件很差……” “她肯定报喜不报忧,”姚永忠沉吟道,目光再次扫过信纸上那些描述风景的优美词句,“这葡萄乾,怕是她自己都捨不得吃多少。” “李玥同学就是这样,总是想著別人。”季刚小声补充道。 蔡卫东已经捏起一颗葡萄乾放进嘴里,夸张地讚嘆:“哇!真甜!李玥够意思!没忘了咱们!“ 激动和感慨过后,一种强烈的念头在四人心中同时升起。 “咱们得给她回点啥!”蔡卫东最先嚷出来。 “对!不能白吃她的葡萄乾!”季刚附和。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通讯员举著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在宿舍门口大声喊著她的名字:“李玥!你的包裹!” 李玥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跑著过去的,接过包裹,入手是沉甸甸的扎实感,拆开一层层厚厚的牛皮纸,——是满满一袋油亮饱满的板栗!下面还压著好几封信。 她迫不及待地拿起信,是姚永忠端正的字跡,叶小寧轻飘的笔触,还有蔡卫东龙飞凤舞的“匯报”,甚至有一张季刚的简笔画,画著几个小人一起打板栗的场景,憨態可掬。 姚永忠在信里说:“李玥,葡萄乾收到了,非常甜,大家都说好吃。小寧说你肯定把最好的都寄给我们了,自己没留多少……家乡的板栗熟了,我们几个星期天一起去亲戚那片林子打的,是最甜的品种,寄给你和叔叔阿姨尝尝……” 叶小寧的信里写道:“玥玥,板栗是我们一个个挑出来的!卫东爬树最高,季刚打得最多,永忠负责运输,我负责监督质量!你那边环境艰苦,多保重身体!我们都很想你,放假一定要回来看看……” 蔡卫东则夸张地描述了打板栗的“惊险歷程”,以及如何与季刚配合“智取”了最高枝上那几颗最饱满的栗苞,字里行间全是鲜活的、热闹的、属於家乡的气息。 李玥抱著一大袋板栗和几张来信,站在房门口,落日正把戈壁滩染成一片温暖的的金红,远处开荒的號子声顺著风传过来,悠长而有力。 母亲走过来,看著那袋板栗,眼圈微微红了,笑著摸摸她的头:“都是好孩子啊。”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小桌旁。母亲蒸熟了板栗,那香甜的气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仿佛一下子把鲁南大平原的气息搬到了这西北的风沙地里。 父亲剥开一颗放入嘴里,细细嚼著,良久,说了句:“嗯,是老家的味道。” 李玥吃著板栗,看著父母脸上久违的、舒缓的神情,听著窗外依旧呼啸却仿佛不再那么刺耳的风声,心里那点因思乡而起的皱褶,被这份来自数千公里外的牵掛熨得平平整整。 她走到那个小窗边,望向东南方向,夜空如洗,星河低垂,她知道,在同一片星空下,她的朋友们也正牵掛著她。 戈壁的艰苦並未减少分毫,但她的心中,却因为这份双向奔赴的情谊,而充满了走下去的勇气和力量,这片广袤而粗獷的土地,开始真正地、向她展现出一丝如同家乡般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