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道修仙:人皇幡上宾一位》 第1章 是幡动 柳成荫有些洁癖,所以他一向不喜欢杀人。 偏偏山阳城里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人。 …… “这是第几回了?” 柳成荫掩著鼻子,蹙眉踏入一个朽败的屋舍。 屋子里血渍斑驳、断肢横陈,其中满是闻之作呕的腥臭气味,地面青砖上赫然鐫著一片血色的符阵,纹路妖异而摄人心神。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瘫在符阵中央,满身血污,神色癲狂。 “自那邪典流毒江湖,这是第几个上当的蠢货了?” 清朗的声音让那人如梦惊醒,慌乱抬起头。 “杀人柳……你怎会找到这里?!”他目眥欲裂,“我分明已甩开那些捕快,这个地方没人能知道……” “这又是谁给我起的外號,真难听。”柳成荫手掌在脸前轻扇,一脸不耐。 他根本不想在这种腥臭环境中多待一秒,衣袖轻振,一条黑色幡旗便从袖中滑出。 “算了,懒得跟你这人渣废话,你不配听。” “等等!这莫非是秘典所载……” 看著被柳成荫握在手中的长条状旗帜,男子瞪大了双眼。 “炼魂幡!” “死到临头还敢血口喷人?”柳成荫脸色一沉,“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此乃人皇幡!” “世间哪有这般黢黑的人皇幡?”那人瞠目结舌。 柳成荫没有理会他,手腕一振,反手將旗杆不偏不倚地掷入那人咽喉。 血迸溅剎那,素白衣衫已退至檐下,未曾沾染一丝一毫的血痕。 隨后,他瞥向愈发污浊的屋宇,直到那男子彻底倒地不起,他才五指虚握,黑色长幡倒卷归袖。 旗杆上血液滚落,眨眼间乾净如新。 暗纹流转的幡面上,有一行不起眼的鎏金字跡“三十七”正缓缓扭曲,终化作“三十八”的字样。 柳成荫凝望数字更迭,蹙起的眉宇微微舒缓。 “天地污秽,眾生苦难……正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活著,人皇幡才如此秽浊啊。” …… 残阳熔金,暮云合璧。 儔仙楼的飞檐浸在漫天烟霞中,无数宾客觥筹交错、欢歌纵酒。 柳成荫一身素衣,半长不长的头髮披散在肩上,推门踏入楼宇之中。 看到这仿佛一尘不染的身影,楼阁中的喧闐都仿佛寂静了一瞬。 “此人是谁?”楼下宾客有人悄悄议论,“诸位兄台为何噤若寒蝉?” “嘘,小声点……兄台是新客吧?竟不识山阳城赫赫有名的『杀人柳』,传闻有修仙者亦死於他手!偏生此人还是这儔仙楼主的座上宾,常出入此间……” “……” 作为被议论的中心,柳成荫早已习惯了这些琐碎的言语,恍若未闻。 他拾阶登楼。 一锦衣公子正临风立在二楼东首凭栏处,遥望天际落霞盛景。 “程兄倒是好兴致。”柳成荫行至窗边,一同望向那片暮色。 “闻说柳兄今日又助官府料理了邪典余孽?”锦衣公子摇著一柄洒金摺扇,嘴角含笑,正是格外年轻的儔仙楼楼主程卓。 “举手之劳。”柳成荫隨口道,“不知程兄今日邀我来此……” “世影仙宗的明虚道长今日来此做客。”程卓轻摇摺扇,面上似带有几分自得,“以我这儔仙楼楼主的薄面,为柳兄爭取到一个拜入仙门的机会。” “我已修武道,何须拜入仙门?”柳成荫眉头微蹙。 他並非对修仙不感兴趣,只是仙门必然有诸多约束,不能像现在这般,恣意去做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其实柳成荫早在一年前便应当是个死人了……只不过身为人皇幡的持有者,人皇幡將其从死亡边界拉了回来,並给予他一个能力—— 每杀死一个恶贯满盈的恶人,便能延续一日的寿元。 那幡旗上写著“三十八”的鎏金小字,便是柳成荫如今的寿数。 “武道终究是小道。”程卓合上摺扇,恳切道。 “柳兄虽天纵奇才,三年便成武道上品,实力却不过是与那些链气后期的修士差相仿佛……即便是江湖传闻中的武道宗师,也仅仅相当於筑基修士罢了。” “所以既然有此机会,何妨前去一试?” “程兄何不自己前去一试?”柳成荫反问道。 “柳兄说笑了。”程卓只是轻笑摇头,“我有家族掣肘,绝不能拜入仙门的。” 柳成荫远眺天边落霞,暗自思忖著。 无论如何,修仙都不能说是坏事,反倒是更方便他四处寻觅、剷除那些恶人…… “也罢,试一试也不无不可。”他轻声道。 程卓似乎鬆了口气,展开笑顏,摺扇指向楼阁正中:“明虚道长已在厅中相候,只待柳兄前去考核了。” 柳成荫微微頷首,转身迈向儔仙楼最大的会客厅。 目送好友离去,程卓面色却是升起了几分忧虑。 “也不知让柳兄接触仙门是对是错。”摺扇轻叩掌心,他喃喃道,“世影仙宗忽然遣人至山阳城,怕是暗中有什么秘密……” 然而不等他思虑多久,伴隨著“砰”的一声闷响。 那座儔仙楼最大的会客厅外,雕画槛窗砰然碎裂,素白衣裳的身影倒飞而出,双脚在地面划出两道长长的印痕。 “柳兄!” 程卓惊呼上前,赶忙上前將那道身影扶起,却见好友发出几声轻咳,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咦?”厅中隱约传来一声轻咦,“居然还活著?” 程卓听闻此言,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他反手从胸前捏出一道符籙,硃砂符文在指尖流转赤芒:“明虚道长伤我友人、破坏儔仙楼,是看不起我这楼主吗?” “你那好友不过是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凡骨俗胎罢了,也配窥探仙门?”厅中转而传出无比傲慢的冷嗤。 “这理由未免牵强!”程卓一时气结,正要发作时,袖摆却被身旁好友拽了一下。 “程兄莫要轻举妄动。”柳成荫拂去衣摆的浮灰,轻声说道,“他此次出手,也是因为我有意试探……” 他左手虚握著袖中的旗杆。 自从进入厅中,看见那一袭青衫、仙风道骨的明虚道长以后,幡旗便时不时发出阵阵轻颤……待到那明虚道长为其检测灵根以后,柳成荫试探著问出邪典肆虐之事,居然引发了这所谓“仙长”的杀意。 若不是柳成荫早有准备,及时將人皇幡护在胸前,怕是真会死在明虚道长手中! “柳兄是说……你在主动试探一个修仙者?” 程卓惊诧转身,紧紧凝视著身旁好友,“柳兄不过武道上品,而那明虚道长金丹修为,你如何敢去试探一个超越武道宗师的修仙者?” 柳成荫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摩挲著手中的幡旗。 既然作为人皇幡的持有者,自然与那些罪恶滔天的邪修势不两立。 更何况,此幡除了延续寿元之外,还有著诸多效用——定位作恶者、幡旗护体、震动示警、绽放光芒以影响心智、在他人灵魂中刻下烙印等…… 这些强大功能足以让柳成荫作为倚仗。 而他也的確完成了一次成功的试探。这明虚道长绝对与近日山阳城流传的邪典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繫…… “嗡——” 正当柳成荫暗自思索明虚与邪典的关係时,忽然发觉左手一震。 他还未想到旗杆上发生了什么,身侧却突兀闪现一个老叟的身影。 那老叟甫一出现,便果断抓住了程卓的肩膀。 “少主,有危险!” “等等……” 程卓的摺扇脱手坠地。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老叟强行挟带著腾跃而起,越过栏杆飞出楼宇,转瞬消失不见。 眼见此等变故,柳成荫先是一怔。 隨后他猛然意识到,旗杆的震动怕是在为其示警! 想到此处,柳成荫再不迟疑,从程卓离去的栏杆处一跃而下。 “轰——” 几乎就在他跃出窗口的同一瞬间,儔仙楼轰然崩塌! …… 第2章 风云忽变 柳成荫足尖点地,素白衣衫在烟尘中盪开。 抬眸望去,曾经绣闥雕甍的儔仙楼,此刻只剩下一堵残垣,还有半截雕画廊柱矗立在瓦砾堆中,断裂的檐角斜插在血染的泥地里,像是把刺入人间的凶刃。 那些楼內的宾客、舞女、侍者……此刻已化作遍地残肢。猩红的血液在青砖缝隙间流淌,將周边都染成了暗褐色。 而在这片人间炼狱之上,赫然悬著一个狮首人身的怪物,其利爪还滴落著粘稠血浆。 “近乎化形的妖兽……”柳成荫不著痕跡地將身形藏在断墙之后,神色略有些凝重。 山阳城远离边境,毗邻都城,这等凶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嗤——” 闷雷般的嗤笑震盪四野。 那硕大的狮子头上相当擬人化地露出几分嘲讽,隨后竟口吐人言,“仙门修士,不过尔尔。” 狮首人身的怪物从空中落下。硕大的脚掌踩在碎砖烂瓦上,吱嘎作响。 “我知道你还活著,还不滚出来?!” 带著腥臭味的声浪霎时推倒了一片石碓。 柳成荫藏在断墙后面,暗自思忖以自己的武道实力,是否能从这近乎化形的妖兽手中逃出生天。 总还是有机会的,因为这妖兽的目標显然不是自己。 相当於修士元婴期的四阶妖兽才能彻底化形,除了金丹修为的明虚道长,谁还能在近乎化形的大妖攻击下逃得一命? 他不由得又想到近日城中传播的邪修秘典,还有明虚道长之前引发的人皇幡异动…… 忽然,透过断墙的缝隙,柳成荫瞥见十几步外的残梁后,有道青色身影正簌簌发抖——却正是先前在儔仙楼趾高气扬的世影仙宗“仙长”,明虚道长。 此刻这位仙门修士满身血污、神色狼狈,哪还有半分仙风道骨? 似乎是感受到了柳成荫的视线,明虚道长的眼神剎那间投射过来。 四目相接,明虚眼中凶光乍现。 不好! 柳成荫心中一凛,正要转身躲避,身侧断墙却突然炸开,漫天碎瓦如蝗,將他彻底暴露在妖兽的视野中。 柳成荫眼角余光瞥见,明虚指尖分明幽光未散。 他当即明白了那位明虚道长的想法—— 明虚知道妖兽在寻他,不敢暴露身形,所以想用自己这个尚且存活的路人作饵,然后藉机逃窜! “倒有个伶俐点心。”狮妖咧开血盆大口,獠牙间满是猫捉老鼠似的戏謔。 柳成荫神色渐冷。 “那便请道长同作饵料。” 他轻振衣袖,袖中幡旗落於掌心。 暗色的幡旗上,鎏金小字忽然大放光芒,形成一片刺目的金光—— 人皇幡功德金光,可以短时间影响他人心智。 金光暴涨如烈阳,幡旗朝著明虚道长的方向掷去,那强光也同时將妖兽目光吸引过去。 “竖子敢尔!” 明虚的怒喝与狮吼混作雷鸣,狮妖与明虚道长转瞬间展开了搏斗。 趁著一人一兽无暇他顾,柳成荫足尖点在破碎的砖瓦之上,转身疾驰。 耳畔传来明虚撕心裂肺的惨叫,身后气浪翻涌。 “碧眼狮!说好的你吞尽血食、我炼化万魂,你怎敢出尔反尔……” “可本座对你这个金丹血食更感兴趣。” “……” 柳成荫心中顿时闪过诸多揣测,同时他向身后伸出手。 幡旗回归手中,却忽然无风自动,幡尾遥遥指向儔仙楼的方向—— 柳成荫下意识回头,却看到一缕黑烟冲天而起,化作化作万千鸦影四散。 狮妖几度挥爪,却拦不住所有黑烟,只能任由鸦群逸散。 “天魔解体……”柳成荫脑海中无端浮现这般字样。 这些烟影分明裹挟著生魂怨气,这老道竟將万千亡魂炼作替身! 狮妖暴怒的嘶吼声中,素白衣裳如鷂子翻身掠过屋脊。 柳成荫的脸色有些沉重。 既然明虚从妖兽手中逃得一命,必然会对自己怀恨在心…… 一个金丹修士的报復,根本不是他能够应对的! 柳成荫望向幡旗所指的方向,眼神渐冷。 …… 夜幕悄然揭过晚霞,天幕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流光,与疯狂的狮妖撞在一起。 那场激战便化作一场危险绝伦的烟表演。 就在这幕绚烂的烟之下,柳成荫一路衝出儔仙楼所化的废墟,穿过三条街巷,却迎面遇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熟人。 长街尽头,锦衣公子手持数张符籙,与一只斑斕虎妖正在进行搏斗。 他此时灰头土脸,一身锦袍已经残破,还沾上了不少血污。 “程兄,你怎在此处?” 柳成荫从屋檐落下,旗杆竖直插入虎妖头颅,並灵巧闪身,避开飞溅的滚烫妖血。 “柳兄来得正好!”程卓拭去额角汗珠,快步上前,“我让陈叔先一步折返去对抗那碧眼狮妖,原以为能护住儔仙楼……不曾想还是晚了一步。” 他此时显得有些狼狈,与身前好友一尘不染的白裳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著好友残破的锦袍,柳成荫有些不是滋味:“那位老丈既能护你周全,为何……” “陈叔是家族暗卫,本想直接护我离去,但我不忍就此拋下山阳城。”程卓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反倒自顾自说起情报,“柳兄,现在时间紧迫,我有必要儘快同你说明城中现状……” “据我方才所得到的情报,现在山阳城內的情况极为不妙——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妖兽,居然无视城防大阵潜入城中,並轻易杀害了城主。” “妖兽数量很多,且基本在筑基以上;並且其中有三只境界奇高,其中两个已经化丹,大致有修士的金丹前中期修为;而天上那只狮妖已经部分化形,恐怕无限接近於四阶妖兽!” 柳成荫轻轻頷首。 这方世界的境界划分並不复杂,无非就是老套的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 “城內的力量不足以抵挡此次妖兽入侵。”程卓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除了陈叔以外,整座城內只有城主和明虚道长有金丹期的境界,而且城主已经遇袭,轻易被妖兽所害……” 听著程卓的讲述,柳成荫的神色也渐渐沉重。 “明虚道长不必再提,已经从狮妖手中逃掉了。”他摇了摇头,郑重看向程卓,“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柳兄好意我心领了。”程卓轻轻拱手,“武道上品在这些不低於二阶的妖兽面前,到底是存了几分危险。” “所幸,陈叔的修为儘管不如狮妖,但他有高等级的符籙与法器傍身,处理天上那只半化形的妖兽总还是足够的……” 然而话还没说完,天色忽变! 柳成荫与程卓皆是下意识抬起头,隨即瞳孔骤缩—— 那轮遥遥掛在星河之上的明月,仿佛在突然之间变得黯淡,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夺取了其中力量! 紧接著,流星般的火光轰然坠地,在青石板街面犁出三丈沟壑。一个枯槁的身影从烟尘中踉蹌爬出,却正是刚刚还被程卓寄予厚望的陈叔。 “少主,速离……” …… 第3章 血夜 “陈叔!” 程卓一直故作镇定的面孔终於动摇,慌乱之色在眼底一闪而逝。 他快疾步衝到老叟身侧,搀住其止不住颤抖的臂膀。陈叔青灰色的衣襟上,暗色血跡正缓缓洇开。 “陈叔,怎会如此?”程卓的语气带著几分惊疑,“那碧眼狮竟然有这等实力?” “那头畜生仍脱不了三阶妖兽的范畴!”老者用枯瘦手背抹去嘴角血跡,话音陡然凝重,“可当老夫祭出破势符准备取其性命时,才发现他鬃毛间还伏著一只真正的四阶妖兽!” “真正的四阶妖兽?” 程卓瞳孔一缩,下意识望向夜空中那轮被阴影蚕食的残月。 “莫非是……传闻中的吞月猫?” “什么猫?”柳成荫闻言一怔。在他的印象中,这种温顺家宠怎会与凶兽相提並论。 “吞月猫乃上古异种。”程卓快速解释道,“这一族甫一降世便有四阶修为,大成者或可飞升天外……甚至有传言说,其先祖曾一度统御妖界!” “说的不错!”老者喉间溢出几声压抑的咳嗽,“万幸此獠应当出世不久,灵智未开,老夫才得以借替身符脱险,可那碧眼狮……” 话音未落,悽厉破空声已撕裂夜幕。但见碧眼狮周身妖气翻涌,利爪在地面犁出数道深痕,正朝著三人所在之处奔袭而来。 “老匹夫,看你还有几条命可耗!”妖兽口吐人言,腥风裹著狂笑扑面而至。 “少主!”老者毛髮皆竖,竭力朝程卓高喝道。 程卓当即会意,第一时间从怀中取出一张硃砂符籙,扬手拋向半空—— 符纸无风自燃,霎时迸射万千金丝,如天罗地网般將碧眼狮牢牢禁錮! 老叟屏息凝神,眼见那只吞月猫仍蜷缩在碧眼狮的鬃发间酣睡,方才长舒一口气,隨后左手如鹰爪扣住程卓肩头。 “那吞月猫既未甦醒,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等一下,陈叔——”程卓突然反手攥住老叟衣袖,“带上柳兄!” 柳成荫尚未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驀地腾空而起。他以上品的武道境界,在金丹后期修士面前却连半点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夜风呼啸掠过耳畔,脚下的木石、墙垣与屋舍化作模糊残影。 俯瞰城中惨状,柳成荫只觉肝胆俱寒—— 青砖院墙坍塌如齏粉,火舌舔舐著窗欞,数头妖兽正在街巷间游荡觅食;几个手持农具的汉子被利爪洞穿胸膛,血沫混著臟器泼洒在青石板上;孩童哭嚎声自深巷传来,却见一头豺妖閒庭信步般尾隨其后,嘴角犹自滴落涎水...... 人皇旗在袖中震颤不休,幡尾缠上柳成荫的手腕,像是在为这座城市悲鸣。 柳成荫欲言又止,转头望去,却见身旁好友面色比他更为难看。 “陈叔,停下吧。”程卓突然开口,嗓音如淬著冰碴。 “少主当以大局为重!”老者沉声道,“若您有半分差池……” “我说停下!”程卓突然一声断喝,与此前世家公子的温润判若两人。 老者长嘆一声,遁光倏然下沉。 所幸,程卓方才掷出的符籙似乎仍在生效,空中依旧不见碧眼狮的踪跡。 三人落在一处残破角楼前,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噹作响。 而回到地面的程卓也不见在空中时那般鬱愤,转而恢復了名门贵胄的从容。 他简单整了整凌乱的衣裳,忽然朝著柳成荫郑重作揖。 柳成荫不明所以,只是本能做了回礼。 “程兄这是……” “还望柳兄恕罪,”程卓郑重言道,“此去城外十余里,恕程某不能相送了。” 柳成荫面色微怔,旋即也是洒然一笑。 “程兄何来此言,送我至此已是仁至义尽了,又何谈什么恕罪呢?” “但你我相交一场,总还是觉得有愧。”程卓轻轻摇头,继而从怀中取出一张刻画精妙的硃砂符籙。 “这是一张高阶定身符,无需灵气催动。只要將其朝目標掷出,元婴境下皆可禁錮半刻……权当程某赔罪之物。” “少主,不可!”老叟急切道,“此符仅余三张,方才已耗去其一……” “陈叔不必多言。”程卓却不管不顾地抬手打断了他,將符籙强行塞入柳成荫掌中,“烦请柳兄速往城西,那边尚有守军残余。” 柳成荫深深地看了程卓一眼。 他本想拒绝,却忽然心思一动,抬手將定身符接下。 “程兄,今日之恩,来日必將报答。” 语毕转身疾行,素白衣袂掠过遍地砖瓦。 身后爭执声隨风飘来—— “少主竟真將保命符籙赠予他人!” “柳兄是我挚友,此事无需多言。”程卓的声音格外果决,“现在送我去城主府,我要动用权限操控城中大阵,未尝不能抵挡那几只妖兽……” “……” 柳成荫走的很快,身后的声音也逐渐模糊在风中。 然而当他路过下一个街口之时,却陡然转向—— 柳成荫根本就没打算去往城西。 暗色的人皇幡落在手中,幡尾在空中无风飘悬,遥遥指向山阳城的北面。 …… 城北的一间残破道观中,生锈的神像前,一个穿著道袍的老道胸口被剜了一个大洞,颓然倒在一旁的香案上,毫无生机。 而他的心臟落在青砖上,却还在诡异地跳动著。 血液源源不断从死去的躯体中溢出,为那颗心臟所吸入,隨后逐渐在地面流淌成一片血色的符阵,纹路妖异而摄人心神。 明虚道长盘腿坐在法阵中央,一袭青衫被血色染红,脸上却殊无血色,面容枯槁、手足乾瘪……然而四周时不时有黑烟被法阵吸入,每吸入一道,他的脸色便红润半分。 “你们邪修怎么都喜欢搞这一套?” 清朗的声音从观外传来。柳成荫掩著口鼻,嫌恶地踏上被血液浸染的地面。 明虚道长惊得险些跌出阵眼。然而当他看清来人,惊惶的神色又转而变得狰狞。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无灵根的螻蚁!”明虚冷嗤道,“怎么,知道我这儿血气不够,特意前来送死吗?” …… 第4章 银月后的金光 “血气不够吗?” 柳成荫若有所思地瞥了眼香案上的老道尸身,还有青砖上犹在跳动的心臟,眉梢微挑。 人皇幡悄然滑入掌中,陡然挥动。 剎那间,罡风捲起香案帷幔,案上铜炉翻倒。 “雕虫小技,不痛不痒。”明虚道长一声冷笑。 然而他的嗤笑很快便僵在脸上,猛地转头看向身后—— 那香案与铜炉翻到时,青砖上跳动的心臟、香案上老道的尸身,尽数被大风颳到了昏暗的角落,远离那妖异的血阵。 没了心臟与老道尸身供血,地面上的阵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如同被烈日暴晒的蚯蚓…… 柳成荫的目標从不是直接造成伤害。金丹修士,武道上品的武者无论如何也动摇不得……不过切断补给倒是绰绰有余。 “螻蚁,你该死!” 明虚的脸色阴沉到极致。 他两手掐诀,阵中血雾翻涌,转眼间数道狰狞的骷髏虚影从血雾间窜出,直奔柳成荫而去。 柳成荫蹙眉看向几只骷髏虚影,一时间也不知何以应对这等阴森术法,只能先舞动幡旗阻拦。 然而在场的两人都没有料到。 当人皇幡触及骷髏虚影之时,就像是滚汤泼雪一般冰消瓦解。 柳成荫神色一松。 人皇幡果真是邪祟克星,这些骷髏虚影被此幡拦下,根本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 “等等,这是……” 明虚道长同样瞪大了双眼,瞳孔震颤,只是其中原因却似与柳成荫有所不同。 “不可能!炼魂幡需以元婴精血催动,你一介凡人,如何掌控此等利器……” “道长莫不是被那狮妖戳瞎了双眼?”柳成荫抖开幡旗,鎏金符文几乎照亮了观中神像,“看清楚了,此乃圣物……人皇幡!” 素白衣衫踩在血色法阵的空隙中,精准避开每一块沾染血跡的青砖。而那锋锐的旗杆携著凌厉威势,直直地朝明虚道长刺去。 “什么狗屁圣物,这明明就是炼魂幡!”明虚气急败坏地格开旗杆,高喊出声,“你若此时收手,我愿与你平分城中血气与亡魂……” “顛倒是非、信口雌黄,你们邪修倒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柳成荫只是冷笑,手中幡旗仍旧攻伐不止。 “好!好!好!敬酒不吃吃罚酒……” 明虚状若癲狂,猛地俯身拍打在血阵残纹之上:“想独吞一城之魂,不如先看看自己吃不吃得消!” 血阵中血雾再度喷涌,从中浮出七盏骨灯,其中绽放著幽幽鬼火。 “螻蚁,受死吧——” 然而下一刻,明虚道长却发现自己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只见那素衣青年左手还保持著掷符的动作,一张硃砂符籙悬於明虚眼前,迸射出万千金丝,如天罗地网般將他牢牢捆成蚕蛹! 隨后,那暗色幡旗的旗杆便狠狠戳在明虚胸口。 “你有这定身符又如何……”明虚道长咬牙切齿,胸前喷薄出层层黑烟,“区区筑基不到的螻蚁,连我的护体真气都穿不过。” “道长说的有理。”柳成荫手上气力不减,偏偏嘴角微勾,“但我很好奇……你到底还有多少护体真气?” 明虚此时才注意到,就在他唤出七盏骨灯以后,青砖上残存的血色阵纹便彻底消散一空…… 他本就在碧眼狮手中受了重伤,借天魔解体才得以逃脱,此时虚弱至极。偏偏又没了血阵的补给,恐怕用不了片刻体內真气便会消耗殆尽。 直到此时,明虚眼底终於有惊惶之色浮现。 “等等……饶我一命,我愿把城中亡魂尽数让与你!” “还在顛倒黑白?”柳成荫眼神一冷,“道长怕是不知,人皇幡最擅长的……便是超度!” 说罢,幡旗上鎏金符文再度散发金光。 旗杆一点一点推进明虚胸口,其胸前衣襟渐渐流出乌黑的血液。 “这是……这是你逼我的……”明虚道长低垂著头颅,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剎那间,明虚的身体化作一缕缕黑烟,无数鸦影从定身符的金线缝隙逸散。 柳成荫微微蹙眉。 他本以为又要让这邪修逃得性命,不想手中幡旗突然金光大作。 那些四散的鸦影不受控制般,被拉扯、拖拽回来,伴隨著明虚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惨叫声,一直被拉入了人皇幡的暗色旗帜中。 与此同时,幡面那一行鎏金小字也在快速增加——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那一行数字最终停留在“八十七”的字样。 一个金丹期的邪修,竟胜过几十个恶贯满盈的凡人,一次性把柳成荫的寿数推至八十七天! 柳成荫抚过金光愈发浓郁的幡面,轻笑一声: “该回去找程兄了。” …… 晚霞早已散去,城主府的飞檐映著月光。 山阳城主街的青石板上,青年锦衣襤褸,正在抚平一张染血的符籙。身后老叟捧著碎裂的阵盘,脸上皱纹里凝著化不开的忧虑:“少主,护城大阵损毁过半,老奴恳请……” “现在撤离百姓还来得及。”程卓打断老叟,態度坚决,“陈叔,去启动城中……” 驀地,震耳欲聋的破空声將其话语打断。 “找到你们了,狡猾的人类。”碧眼狮闷雷般的嗓音在城主府上空迴响。 硕大的狮爪悍然砸下。 “砰——” 千钧一髮之际,陈叔用一只棋盘状的法器罩住两人,堪堪將程卓护住。 然而老叟的修为终究差了那狮妖一筹,且旧伤未愈、又是仓促防守,在这一击之下瞬间口吐鲜血,再添新伤。 “陈叔!” 程卓脸色骤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掷出了最后一张定身符。 符籙弹指间化作金线,將狮妖笼罩其中。 “少主,撤吧!”老叟咽下喉间血,强行抓住了程卓的肩膀,“你已经尽力了,现在最应当做的是回京城搬救兵!” “可是……” 不等程卓作出决定,碧眼狮的嘶吼便再度响彻夜空。 “別以为你们能走掉!”他瞪起铜铃般的双眼,“吞月大人,您该动手了!” 霎时间,程卓和老叟眼前仿佛升起了一轮银月。 一只小巧玲瓏的猫爪子从银月中探出,甚至看不出怎么用力,就这么轻飘飘地在空中抓了一下,四周的草木、屋舍、砖石便瞬间化作齏粉! 陈叔第一时间祭出棋盘法器,却根本承受不住银白猫爪的轻轻一抓,寸寸龟裂…… “噗!” 老者再度喷出一口鲜血。 就在两人近乎绝望之际,银月后面忽然浮现一抹金光…… …… 第5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是……什么?” 程卓仰头望向那道金光,忽然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 隨著那道金光愈发明亮,月华反倒如潮水般散去。 一袭素白衣衫赫然屹立在城主府的飞檐之上,手中长条状旗帜隨风飘动,夜空中那轮明月为他勾勒出一幅清晰剪影。 幡旗上的金光从高处洒落,照在碧眼狮鬃毛的一侧,將吞月猫银白色的毛髮浸染成浅金色。 “柳兄?”程卓怔在原地。 “程兄,我来的可还及时?”清朗的笑声从檐上传来,柳成荫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在碧眼狮面前。 他此时终於直面那只徒手摧毁整个儔仙楼的妖兽—— 硕大的狮子头上,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格外慑人,颈间披著一簇簇结成乱麻似的鬃毛,隨著夜风轻微摆动。 一只银白色的幼猫就懒散地趴在那片鬃毛中,迷迷糊糊地舔著爪子,眼神懵懂。 任谁也想不到,它竟然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四阶妖兽! “吞月大人,速速动手!”碧眼狮被束缚在定身符的金线中,语气焦躁。 然而那银白色的幼猫却並不理睬,只是慵懒地抻了抻四肢,淡银色的竖瞳扫过焦躁的碧眼狮,却在与面前一袭素白衣衫的人类对视时,忽地缩成一线。 “喵呜——” 幼猫张开小嘴,声音软糯。 眾目睽睽之下,方才还凶威滔天的四阶大妖从碧眼狮身上跃下,凑到柳成荫的脚边,好奇地嗅来嗅去,竟仿若一只家宠。 柳成荫悄然鬆了半口气。 儘管人皇幡在超度了金丹境邪修明虚道长以后,其中蕴藏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充裕,但他仍旧无法保证此幡能在四阶大妖的灵魂中刻下烙印。 所幸,吞月猫灵智未开、初生的魂魄格外纯净,反倒让烙印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从此以后,那初生的灵魂便被人皇幡刻下烙印,吞月猫也將会对幡旗的主人產生一定程度的依赖…… “离开这座城,回你该去的地方吧。”柳成荫看著脚边的幼猫,轻声道。 吞月猫舔了舔爪子,朝柳成荫瞥了一眼。 它似有些不解,不过还是顺从地站起身,翘起尾巴,一扭一扭地向著城外走过去…… “人类,你对吞月大人做了什么?!”碧眼狮震惊於眼前这一幕,发出难以置信的嘶吼。 “前辈,可以动手了!” 柳成荫瞥了狮妖一眼,隨即转头提醒程卓身旁的老叟。 陈叔猛然惊觉,符咒掐动间寒芒骤起! 一道剑影从陈叔手中闪过,碧眼狮尚未发出的咆哮被符文截断在喉间,滚烫的血雾喷溅在残破的墙垛上,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响。 “祸首已除,剩下的妖兽便不足为虑了。”老者拎起硕大的狮头,脸色有些复杂地看向面前这所谓的凡人,“小友此幡是……” 他凝视著柳成荫拂去衣摆猫毛的动作,忽然瞥见幡面上未散的功德金纹,不由得轻嘆一声,心中默念道:“罢了……终究是山阳城之幸。” “一个寻常法器罢了。”柳成荫不知道陈叔心中所想,只是微微拱手,“还望两位为我保密,不要將此事告诉他人。” “这可有点难办了。”妖兽既除,程卓的心情明显放鬆下来,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了一把摺扇,“如果不讲述具体过程,我们该如何向朝廷上报柳兄这天大的功劳呢?” “不,程兄,你没懂我的意思……”柳成荫摇了摇头,將幼猫抱起放在肩头。“我是说——功劳簿上只需程兄和前辈二位的名姓即可!” 程卓摇扇的手顿住了。 “柳兄,你可要想清楚了。”他合上摺扇,正色道,“驱逐四阶大妖、拯救一座城池的功劳,或可直接封侯!” “我只是一介白身而已,实在担不起『驱逐四阶大妖』这等奇闻。”柳成荫从容笑道,“况且此事也实属侥倖……今日能苟活一命,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世间秽浊、朝堂腐朽,哪有给一个毫无根脚的武人封侯的道理? 所幸依照这段时间的了解,程卓值得信任。 如果他答应要保守秘密,只怕能把这个秘密一直带到坟墓…… “柳兄不必如此。”程卓眼神一动,上前半步,“只要我修书一封……” “程兄可听说过怀璧其罪?”柳成荫笑著截断话头,“今夜过后,烦请两位就当我今夜从未在城主府出现过。” 程卓轻声嘆了口气。 “若你不愿,今日之事我和陈叔自然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 天色將明,夜空的紫褪去顏色,朝霞泼在层层叠叠的云上,把东方晕染成瀲灩的红。 陈叔匯集城中尚能行动的修士,耗费一整夜的时间,清理掉了山阳城內外残存的所有妖兽,终於还了这周边一片太平。 而柳成荫与程卓则结伴一路向南行去,一直走到了长河边上的桃峪渡口。 之所以来到此地,还是因为两人昨夜的一番对话—— “柳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程卓问道。 “还未作出决定呢。”柳成荫轻声笑道,握紧了袖中旗杆,“也许走远一些,在大夏十三州歷练歷练?” “柳兄如此天资,就打算在武道一途耗尽一生?”程卓一时欲言又止,“大夏如今不太平,武道上品怕是作不了行走江湖的倚仗……” “程兄莫不是还想让我修仙?”柳成荫诧异地挑起眉梢,“你岂不知我並无灵根?” “自然未曾忘却。”程卓突然正色言道,“只是……若柳兄有意修行,倒也不必受困於灵根。” “洛都北郊,有一座邙上学宫立於邙山之上,大夏官员多经由学宫培育成才。而大夏官方修炼体系侧重精神,灵根反倒是细枝末节……” “且慢,我怎么记得……大夏官员皆是世族豪门?”柳成荫摇首不停。 “邙上学宫过去的確只收世族……但就在今年,夏皇下旨命学宫扩招,即便是一介布衣,亦可持学宫邀请函入学……” 程卓看著柳成荫,一字一顿地说道。 “而我,恰好有一封学宫的邀请函。” …… 黄河转东海,夹岸多桃林。 繁如流瀑,阡陌飘红云。 时值桃盛放,一团团粉雾聚簇大河两岸,舒芯展蕊、迎风轻颤,如梦如幻。 桃峪渡口边的凉亭中,程卓斟上两樽浊酒。 “今日一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遥望河流翻腾,发出一声轻嘆,“本想临別赋诗,只是此时心乱如麻,倒是兴不起任何诗意。” 柳成荫微微一愣,隨即倒是勾一抹笑意,脑中回想起另一个世界中无数盪气迴肠的离別诗。 “值此黄河盛景,在下倒是偶得一句,还望程兄雅正。” 遥望桃盛放、大河奔流,耳听涛声喧响、渔歌悠扬,柳成荫举起酒樽,与身畔好友相碰。 “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