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城。
    震天的锣鼓声、喜庆的鞭炮如同连绵不绝的春雷,在每一条街巷炸响。
    红绸將整座城池染成一片红色海。
    皇家仪仗威严煊赫。
    金夏长公主沐意欢的和亲队伍,在万眾瞩目下,缓缓驶向皇宫。
    百姓们脸上洋溢著狂喜,家家户户点燃鞭炮,空气中瀰漫著浓烈的硝烟味。
    这比过年还让他们欣喜、雀跃——
    对他们而言,这声声鞭炮並非只为庆祝帝王大婚,而是庆祝战爭结束!
    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终於可以从边关活著回来了!
    崔小七站在喧囂人潮的边缘,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她穿著最不起眼的素色衣衫,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红色,落在那顶装饰著繁复金饰、象徵著“和亲”的华丽凤舆上。
    轿帘低垂,隔绝了內外,也隔绝了她与小八最后的目光。
    她知道,那里面坐著的,是曾经像太阳一样向阳而生的“小八”,如今却成了政治祭坛上最昂贵的牺牲品。
    小八,七姐希望你能幸……福……
    虽然……但是……希望……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淹没在红海里的轿顶,决然地转身,挤开欢呼的人群,消失在一条僻静的巷弄里。
    她径直去了醉仙楼。
    帐目早已理清,她將属於自己的那份丰厚股契,连同早已写好的信函,留给了母亲许巧巧和小九。
    信中只言片语,只说想出去走走看看,勿念。
    她不敢留下更多,怕自己会心软,怕亲人会因她的离去而肝肠寸断。
    最后,她找到阿离。
    “阿离姑娘,我们走吧。”
    “想好了?”阿离抬起眼皮,黑亮的眸子锐利地看进她眼底,“去哪?”
    “不知道。”崔小七的声音平静无波,带著一种万念俱灰后的空茫,“隨便去哪。你不是说要云游四方吗?我跟你走。”
    阿离盯著她看了几秒,忽然咧嘴一笑,带著点邪气和瞭然:“行啊!路上还能盯著你体內的『小宝贝』,省得它闹腾。”
    她指的,是即將被引渡的蛊虫。
    就在裴寂因崔小七决绝的话语而心神俱裂、蛊虫疯狂反噬、即將咬断他心脉的绝命时刻,阿离用苗疆秘术,行了一招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秘法凶险至极,以情引蛊——唯有將中蛊者之人置於心衰的境地,诱使其蛊虫至受蛊之人的爱人身上,以自身为容器,承接那嗜血夺命的蛊虫!
    此法一旦成功,原宿主裴寂便能摆脱蛊虫侵蚀,重获生机。
    而承接蛊虫的崔小七……则会被这剧毒之物日夜啃噬心脉,生机断绝,只有一年阳寿!
    阿离当时说出这个方法时,本是带著试探。
    这种蛊也叫“绝蛊!!!”
    从来未有受此蛊的人能解开此蛊是,只因没有一个人的心爱之人能付出自己的生命,选择拒绝並离开。
    人性使然,没有对错。
    她从未想过,竟有人愿意!
    那夜崔小七找到她,听闻裴寂命悬一线、且只有此法可救时,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愿意。”
    那三个字,砸得阿离都怔住了。
    她见过太多生死,却从未见过如此决绝、如此清醒地走向自我毁灭的爱。
    崔小七的眼神告诉她,她並非不知后果,而是明知是深渊,为了裴寂能活,她也甘愿纵身一跃。
    所以,崔小七必须走。
    她不能让裴寂知道真相,不能让他余生背负著害死她的枷锁。
    她不能让母亲和小九看著她一日日枯萎。
    她选择独自背负这沉重的死亡倒计时,在阿离的陪伴下,悄无声息地离开。
    等待她的不是死,或许是另一个新生。
    她只希望在生命最后的、短暂的一年时光里,替真正的“崔小七”,也替自己,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看遍这人间四季的轮迴变换。
    又一年冬日——
    寒风卷著细碎的雪粒,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镇塘关的冬比往年更寒。
    裴寂风尘僕僕,墨色的大氅掠过路面的积雪。
    他牵著踏雪,独自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搜寻。
    自他昏迷再醒来时,崔小七已经离开来了十日,他发了疯找她!
    国公府、清水村、边关军营……甚至派人打探过金夏王都。
    杳无音信。
    再无她的痕跡,好似消失了。
    阿离临走曾留下一封信,留下焉不详的话。
    那话像蛊虫般日夜啃噬著他的心:“她救了你,用你永远想不到的方式……別找了,裴寂,她不想让你找到,更不想……让你看著她死。”
    死?她怎么会死?她去了哪里?那该死的蛊虫……无数个疑问和巨大的恐惧几乎將他逼疯。
    小镇酒馆的幌子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裴寂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目光却猛地定住!
    临街的二楼窗边,一个纤细的背影正凭栏远眺。
    乌黑的髮髻,素色的衣衫,那侧影的轮廓……像极了刻在他心尖上的那个人!
    “七七?!”裴寂的心臟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血液瞬间衝上头顶!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鬆开韁绳,像疯了一样撞开酒馆的门,不顾店小二的惊呼,三步並作两步衝上狭窄的木楼梯!
    “砰!”
    他几乎是撞开了那扇雅间的门。
    寒风裹挟著雪沫灌入房间。窗边的人影闻声,缓缓转过头来。
    一张完全陌生的、带著惊愕与薄怒的少女脸庞。
    不是她。
    空欢喜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裴寂。
    那支撑著他一路狂奔的力气瞬间被抽空,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倚靠在冰冷的门框上,脸色灰败的如同死人。
    “客官,您……”少女被他的样子嚇到,声音带著怯意。
    裴寂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望著那扇空荡荡的窗口……
    寒风呼啸著灌入,吹动他凌乱的鬢髮。
    七七,你到底在哪里?
    你还好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天地苍茫,人海如潮,他却再也找不到那抹照亮他生命的微光。
    只有阿离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在呼啸的寒风中,一遍遍迴响:
    “她不想让你看著她死……”
    不!我一定会找到七七……
    又一年冬日,寒风卷著细雪,呼啸著掠过蒲州长街。
    行人裹紧衣,步履匆匆。
    裴寂一身清冷的月色长袍,独坐於酒馆临窗的雅间。
    杯中酒液微漾,映著他沉寂的眉眼。
    七七……她不喜他穿玄色墨衣,如今他换上了这身月色,可她……在哪?
    这一年,他踏遍金夏国,寻遍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却始终杳无音信。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蒲州——裴氏的地盘。
    七七定然不喜此地,可他还是来了。
    只为了心底那一点渺茫如萤火的侥倖——唯独这里未曾踏足。
    万一……她就在这呢?
    长街之上,寒风呜咽,行人瑟缩。
    “天啊!裴家出了一件惊天丑闻唉!!”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
    行人纷纷驻足,好奇的脚步立刻收拢,哗啦啦地围成一圈,將说话的男子围了起来。
    就连裴寂的目光都落在已经被行人围住的说话的男子身上。
    兜帽將那人遮得严严实实,只依稀看见单薄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