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作品:《落地之前

    我去的比较晚,大概在11月份。
    是的,三个月后梁刚就出事了。
    我被送进去的时候,一切还算正常,结果,父母一走,我就被打了一顿,那些教官都笑我皮厚,说别人挨打的声音听着脆一点,打我,简直像是在拍注水猪肉。
    我听见他们说的话,趴在地上哭了。
    后来,梁刚走了过来。他笑着,显得很和气。
    其他教官看见他来,神色都有点奇怪。
    但当时,我没在意,他问我“不痛吧”,然后让我去他办公室擦药。
    奇怪的是,其他人都用棉花给人擦,他直接往手上倒红花油,在我后背上摸来摸去的,还说:“以后不用怕他们,有我在,他们不敢欺负你。”
    我被打了,他过来救我,我把这事想得很简单,心中特别感激,觉得他人很好。
    然后,他说,让我当他的线人。他保证我不挨打。
    其他的事情,应该有同学跟给你们提过了:早上五点起床,做早操,绕操场跑步,跑得最慢的,要挨棍子,我是挨得最多的一个。
    中午吃饭,我们是对着厕所吃的,是那种老式厕所,很长一个槽。
    教官欺负我们的方式,还有徒手通厕所。
    上课,老师不好好教,学生也不好好听,老师还动不动就打人。
    每天下午,我还要接受网瘾治疗,电击得我一直哭一直叫。
    我们寝室甚至有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有患精神病的,有吸毒的,有时候,那个人毒瘾发作,还会滚到床下尖叫,大家都趴在床上,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我每天精神紧绷,担惊受怕,根本睡不好觉。
    后来,慢慢的,我才知道,上面这些,只是很“常规”的痛苦。
    整个学校、性格比较温和的男生,都面临一个极端选择:
    当鸭,还是当狗?
    当鸭,是当梁刚的人,他不会打人,但你要拿其他报酬给他。
    对,身体。
    当狗,就是给其他教官当线人。
    我才在那里三个月,大家全都在互相揭发、互相举报。有一次,我父母给我带了零食,我偷偷在被子里吃,被人告密,第二天早操,教官一脚把我从队伍里蹬了出去,拿着教棍一阵猛打。
    氛围真是太恐怖了,大家争先恐后,揭发彼此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谁偷偷骂了一句教官,谁跟女生私下聊了几句,甚至,有人只要看谁不顺眼,或者自己为了逃避被打,就会造谣其他人犯了什么事。我们全都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生怕突然就被教官狠揍一顿。
    但有一个人完全不服气,也完全不服从规则。
    是的,孙天影。
    这个人,教官殴打他,他就和教官互殴。
    有一次,教官商量着,必须把刺头打服,不然是个很坏的榜样。
    那一次,阵仗大的全校都知道。操场上,几个教官一起打,打算打得他彻底服气。孙天影一开始还反抗,后来被打得没力气了,但他既不叫,也不服软。教官没办法,再打下去人都要死了,就散了。
    孙天影躺在操场上一整天,没人敢去救他。
    后来,晚上,他自己走回寝室,把身上的血清洗干净。
    还有,他从不告密。
    袁野告过他好几次。但就算这样,他也没告袁野。只是,每次他碰见袁野,就会朝脸正中给他一拳。
    袁野恨他恨得要死。
    他甚至组织过一次反抗。和五楼、四楼、一楼大约十几个男生女生,一起起义,抓住打人最凶的那个教官。
    你敢信吗?以暴制暴,把那个教官弄得辞职了。
    但那次,参与的人都被关了禁闭,除了他和另外一个,其他人又被迫服从了。
    另一个不服的人,就是新闻里那个弑父的女孩——余欣。
    他俩衬得每个人都很丑陋。
    所以,这个孙天影,我感觉每个人都羡慕他,迷恋他,也同等量——恨他。
    我第一次私下接触他,是在教学楼顶楼的围栏旁。
    当时,他脚蹬在铁丝网上,看着夕阳。
    见我过去,他笑道:“嗨!”
    他笑得很潇洒,好像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地方。而且,这里是“禁区”,一旦我揭发他,或者他揭发我,就完了。
    但,他并没有让我“别说”。
    他说:“过来。”
    我跟他并排站在一起。他指着后山的一块地方:“我试过从那里翻出去,但不太行,有铁蒺藜。我要是出去,马上让这种学校从世界上消失。”
    我被吓了一大跳,简直大逆不道。他怎么敢说这种话的?
    我连话都不敢接,尽管这儿没人窃听。
    这时,我看见他白色的衬衫透出的皮肤是青紫色的。
    他还在流鼻血。
    “你没事吧?”我问,“你在流鼻血。”
    “还好,”孙天影擦擦鼻子,看了看手,“噢,我有点上火。”
    那分明是被打的。
    “不太好,我们还是下去吧,”我说,“过会儿教官又要打人。”
    “不用怕他们,”孙天影道,“坏的东西存活不了多久。我说过,我出去就把这所学校掀了。”
    他确实说过,出去给每个教官争取一个故意伤害罪。而且,有传言说,他在收集校长的丑事。
    但关于他的传说太多了。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后来,大概一个月过去了,有一天,梁刚对我下手了,他……他……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真的,没法说出来。
    这时,突然有个人敲门,是我同寝室的一个同学。
    他说,要找梁刚汇报消息。
    梁刚停了手。
    我当时身体僵了,根本动不了,是那个同学把我扯走的。
    后来,我才明白,是孙天影用了一种方法,来限制教官的权力。一是摸清每个教官的“哨兵”和“狗”,利用教官之间互相争业绩的心理,用一个去限制另一个。
    梁刚会猥亵男生,他就让人“一对一盯人”,让一些比较强壮的男生盯着我们这些会被骚扰的对象,一旦梁刚把谁叫走,对应的“负责人”,就会过来打岔。
    梁刚恨死了他。
    但,有梁刚已经得手的两个人,甚至不愿意被救——
    我对人真是大开眼界。
    然后,就是那一天,那一天……
    我真的……我真的是被逼的。
    清晨,孙天影把梁刚绑在了后山,回来还跟我们宣告,要绑他整整一天,等他主动辞职后,再放走他。
    晚上七点,看守我们的楼层的教官睡着了,袁野喊上我们四个——都是被梁刚骚扰过的——一起去后山,说刚好教训教训他。
    看见我们围过去,虽然嘴巴被捂着,梁刚还是露出谄媚的微笑,一直对我们“呜呜呜呜”地,我们就当狗叫一样。
    然后,肖睿瞥见,梁刚裤子上的钥匙串里有一个折叠刀。
    他好像是真的被梁刚得手过,对梁刚恨之入骨。他看到刀,像是魔怔了,立即取下来,在每个人没有反应过来时就捅了一刀。
    捅的是——胸口。
    梁刚开始嗷嗷叫,肖睿被吓到了,袁野却兴奋起来,拔出小刀,又猛地一下,扎了梁刚的肩膀。
    我们剩下三人吓得腿都软了,想跑,但跑不了。
    袁野命令我们每个人必须捅一刀,要不他和我们没完。
    ……
    眼镜选的,好像是肩膀,他扎得很轻。梁刚颤抖时,他吓得手一松,刀掉在了地上。
    轮到我了,我选的是手心,我害怕扎死人。
    结果,第二天,听到他死,我们都吓坏了。
    我真的不想栽赃别人了。
    孙天影没有捅人,或者说我确实没看见他捅人。虽然袁野让我们必须咬死了是他。
    不然,我们就有暴露的可能。
    我从小到大,天天受窝囊气。
    结果现在,因为这件事,还要继续受。
    我受不了了。
    做了就是做了。承认这点,我或许就和之前不一样了。
    是啊,承认之后,我还是个二次元肥宅,但说出来的我,比栽赃别人的我,至少好了不止一倍吧。
    还有,现在回想起那段日子,突然觉得,大家都忘了:
    在当鸭和当狗之外,也可以当人。
    虽然,当人的代价,实在有点大。
    易警官,我愿意接受一切处罚。
    “顾队,顾队!你怎么了?”看守所的民警轻声道。
    顾恺嘉面色不变,但大颗大颗的泪水,不停从他面颊上滚落下来。
    他仿佛根本看不见对面的人,也听不见对方讲话。
    “其他四个,我拿陈帅的说法再去询问一遍。”小易对顾恺嘉的状态毫无察觉,“但说实话,凶器确实对不上。梁刚骨头上那个划痕肯定不是小折叠刀的长度能造成的,向珂已经试验过了,而且,有关凶器,陈帅说他们只是丢在地上。但我们并没有在原地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