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2章 织经堂(下)
作品:《泰昌大明》 第782章 织经堂(下)
掌柜陪着祁彪佳往楼下走,刚到楼梯拐角,就见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掀了门帘进来。那人肩上搭着块半旧的蓝布巾,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小腿。这一看就是常年干力气活的,与书斋里雅致的氛围简直格格不入。
祁彪佳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汉子身上多停了两秒。他倒不是嫌弃对方,只是觉得这打扮的人进书斋,总有些不搭调——寻常力工光是讨生活就已经很累了,哪有闲心来逛书铺?
正疑惑着,柜台后的陈三儿已经撂下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小跑着迎了上去:“哥!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有货到了,”汉子望着缓缓下楼的祁彪佳,抬手拍了拍陈三儿的肩膀:“白掌柜呢?”
“在二楼跟.”陈三儿回过头,刚要指引,就见白掌柜也下了楼,于是就改了口:“在那儿呢。”
祁彪佳这才恍然,这两人原来是兄弟,想来都是织经堂雇佣的伙计。他不再留意,径直往门口走。那汉子见他过来,连忙往旁边让了让,还带着几分拘谨向他行了个礼。
祁彪佳点头致意,算是回礼。随后便与汉子擦肩而过出了书斋。门帘在他身后落下时,祁彪佳隐约听见那汉子粗哑的声音:“掌柜的,京里的新书到货了。”
白掌柜没接对方的话,只是朝后院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汉子立刻会意,穿过大堂往后院的方向走去。白掌柜转身跟上,路过柜台时,对陈三儿撂下一句:“看好铺子,别让人乱翻库房的书。”
“知道了,掌柜的!”陈三儿脆生生应着,随后又拿起鸡毛掸子,轻轻地掸起书脊上的灰尘。
后院比前堂宽敞不少,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没有飘叶,没有断枝,只看得见雨后的湿痕。显然是刚打扫过。
后院的大虽大,但几乎看不见人影。绝大多数青砖瓦房都是房门紧闭,尤其是最西边那间挂着“印染坊”木牌的屋子,门环已经生了锈,门缝里隐约能看见一片片空荡荡的架子。
两人拐过几个弯,最后停在一间没挂门牌的屋子前。掌柜推开门,屋里陈设简单。整个明间也就一张方桌、一个茶几,以及两把椅子。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将前院的动静彻底隔绝。
两人并肩坐下,白掌柜先开了口:“陈总旗,怎么这会儿来了,码头那边有情况?”
被称作“陈总旗”的汉子身子坐直了些:“您先前跟我打招呼要我留意的那些人已经到了。”
“先前.”白掌柜眼尾一挑:“你是说高公公他们?”
陈总旗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到的?”白掌柜问。
“就我过来之前。”陈总旗说,“准确地说,应该是今天中午雨停之前。”
“全都到了?”白掌柜又问。
“应该是都到了吧。”陈总旗伸出手指,一一数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五品宦官,一个三四十岁的五品宦官,还有个十四五岁的七品宦官。对照您之前给我的消息,这三个人应该就是海关总署署长高时明,内官监审计局局副庞天寿,以及西厂外稽司稽查方正化。”
“他们已经安顿好了?”
“不知道,反正是被驿站的人接走了。”陈总旗问道:“之后要怎么办?上面有新指示吗?”
“上面本来也没什么指示。就是要我们在他们过境的时候留意一下,去个回执。”白掌柜摆摆手,“你们不用盯着他们,还是接着查漕运走私的事儿。我这边会跟驿站打招呼,让他们多留意些。”
“好。”陈总旗小小的松了口气。他也不想无缘无故地追着宫里新派钦差的屁股啃。
“我多嘴提醒一句。”白掌柜忽然补充道,“查案归查案,最近这段时间,还是让兄弟们再低调点。那个方正化,毕竟是西厂的人。”
“呵呵。大家都是给宫里办事,没必要这么防着吧?”陈总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亲兄弟明算账,一锅饭几碗吃。”掌柜冷笑一声,“再说了,他西厂就是靠着扳倒我们东厂起家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西厂扳倒的是旧东厂,”陈总旗还是不以为意,“咱们现在已经是新东厂了。”
“管他新厂、旧厂,提督不还是崔太监吗?而且在他们眼里,新厂旧厂也没什么差别。”掌柜的声音沉了沉,“你没瞧见西厂的职掌?明明白白地写着就是要监管内廷各署。到时候他们要是挑刺儿,你吃得消?”
“咱们办的可是皇上亲口交下来的钦差,况且手里也不过银子,他能挑出什么错?”陈总旗嘴上这么说,但脸上的表情还是不自觉地凝重了些。
“他们想找,还怕没错?你出来得早,没见过西厂那些人的做派。那是上面请你吃鸡肉,你多吃根儿鸡毛都能给你纠出毛病的家伙。”白掌柜朝天上翻了个白眼,“总厂给你的经费,你每一笔都能说清用途吗?”
“怎么说不清,我还有结余呢。”陈总旗说。
“结余?呵。他们可不管你结不结余。”白掌柜轻笑道:“为了打探消息,你手底下的人偶尔得请漕工吃饭对不对?”
“对啊。”陈总旗理所应当地说:“不请客吃饭,怎么能套出消息。”
“那我问你,你们请的上一顿饭套出了什么消息?”白掌柜追问。
“我”陈总旗被这钻牛角尖的问法问得一愣。
“这就答不上来了?”白掌柜笑道。
陈总旗皱起眉头:“不至于这么较真吧?”
“至于,很至于!据我所知,这个姓方的稽查年初在承运库那边轮值。那叫一个铁面无私,不苟言笑。连库吏多拿了张包银子的纸都要揪着不放。”白掌柜靠在椅背上,煞有介事地叹气道:“反正我话就撂在这儿了,你要是信,就叫你手下那几个人离他们远点儿,要是不信,那我也没办法。”
“他既然这么神,连一张纸丢了都能查出来,您还敢要驿站那边看着他们?”陈总旗一挑眉,“就不怕他们察觉之后,说咱们不务正业、反过来监视西厂?”
“我也就是想让驿站那边留意一下他们的动向,谈不上监视。”白掌柜眨眨眼睛,“再说了,驿站本来就要登记往来官员的行踪,不过是多留点心,不会暴露的。”
“哼哼,谁知道呢。”陈总旗轻哼两声,站了起来。“不过您的建议我记住了,我会跟下面打招呼。您还有别的事情吗?要是没有的话,我就先回牙行了。那边还有些俗务等着我去处理。”
“有个小事,”白掌柜也跟着站了起来,“想请你帮忙。”
“您说。”陈总旗望着他。
“你进来的时候,应该看见柜台边那包好的书了吧?”掌柜的问。
“送货啊?”陈总旗愣了下,“就那点儿东西,您让我弟送去不就行了。他闲着也是闲着。”
“不是送货的事。”白掌柜摇摇头,“买那些书的人,自称是兵部员外郎祁承的儿子,叫祁彪佳。我想让你们帮忙探探这是不是真的。”
“怎么?”陈总旗挑眉,“他爹有问题?”
“那倒也没有。”白掌柜说,“他说他爹刚升职,还没到任呢。”
“那有什么好探的,一个没上任的兵部员外郎的儿子而已。”陈总旗耸耸肩。“还是说他打着这个招牌找你们要好处了?”
“不是要好处,是送好处。”
“什么好处?为什么送你们?”陈总旗先是不解,随后瞪大了眼睛。“你暴露了?”
“嗐。你想哪儿去了。”白掌柜摆摆手,“他就是想在我们这儿刻别人的书。我怕日后有麻烦,所以想探探他的底。”
“刻书?”陈总旗又松弛了下来。“刻就刻呗,反正最后也是发去经厂刻,有什么好查的?”
“无妨查查嘛。”白掌柜笑道,“这个祁承虽然只是个兵部员外郎,但也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
“万历三十二年?”陈总旗皱了皱眉,“这有什么说法吗?”
“倒是没什么说法,就是孙中丞和徐大宗伯都是这一榜的。”白掌柜往后退了一步,“你要是实在忙不过来,那就算了。”
“也没什么忙不忙的,您既然吩咐了,我就叫人顺手探探他。”陈总旗走到门边,又回过头,“不过掌柜的,您也别太把这书斋的差事当回事儿了,您正经的差使可不是卖书啊。”
“怎么能不当回事?这幌子就是要做的真,才越不会引人怀疑。”掌柜笑着跟上去,推开门说,“再说了,经厂也讲业绩,这书斋赚了钱,我还有分红呢,到时候请你喝酒。”
“业绩.呵!”陈总旗笑了,调侃道:“您这算公器私用了吧?怪不得这么怕西厂的人来查。”
“话可不能这么说。”白掌柜假嗔道,“这书斋虽然没有明着挂牌,但也是皇店,我给皇上挣钱,有什么不对?我又不耽误正事儿。”
“可您耽误我们的正事儿了啊。”陈总旗一撇嘴。
“哪儿能啊,你刚才不也说了,也就是顺带手探探。”白掌柜笑道。
“行吧,到底是读过的书,说不过您。”陈总旗笑了笑,迈出门槛道:“那祁家公子住哪儿来着?”
“城南的枕月楼,出城就能看见。”白掌柜跟在他身侧,朝着大堂的方向走去。
“行。我今晚就安排人住进去。”陈总旗点点头,不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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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彪佳摇着折扇,沿着青石板路往衙署的方向走。不多时,他就来到了天津抚院与中卫指挥使司的合署衙门。
此时,合署衙门檐下的匾额已经从“天津中卫指挥使司”换成了“天津巡抚都察院”,而原本指挥使司牌匾则变成了一块竖匾,挂在门边的墙上。
祁彪佳刚走到门口,两名身着青色号服,腰佩长刀的值班标兵就迎了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标兵约莫三十来岁,见祁彪佳穿着青布长衫,手里摇着折扇,一副读书人的打扮,便顺遂地端上了温和的态度:“这位公子请留步。敢问高姓大名?来衙门有何贵干?”
祁彪佳停下脚步,收起折扇,从袖中取出一份折迭整齐的文牒,递了过去:“不才祁彪佳,浙江的举人。家父祁承,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与贵院孙中丞同科。不才近日在天津暂住,故特来拜访孙中丞,以尽晚辈礼节。”
那标兵双手接过文牒,展开一看,一下子就见着了那方浙江布政使司的朱印。除了朱印,文牒上还写着祁彪佳的籍贯、功名,以及离乡的缘由——进京赶考。
看过文牒,标兵的态度又热络了几分,但他依旧没有挪开脚步:“祁公子,实在对不住。孙中丞近日忙着处理漕运和赋税的事,每天都要忙到傍晚,怕是没空闲见您。不过,我可以进去给您通报一声。”说着,便将文牒还给了祁彪佳。
“有劳你了,”祁彪佳收好文牒,又从袖中摸出一封写好的拜帖,双手递过去,“孙中丞什么时候有空,派人去城南的枕月楼知会一声便是。如果实在没法拨冗,那便是在下唐突了。”
标兵接过拜帖,拿在手里,转身朝衙门走去。
祁彪佳站在原地,望着那标兵远去的背影。见他直接拐进了门房,便也转过头准备先回驿栈。
他刚走出照壁范围,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远处有两人一驴正朝衙门而来。祁彪佳停下脚步遥遥望去。只见驴背上坐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人,那人面白无须,穿着一身青色的葵胸背团领衫,头戴一顶曲脚乌纱帽,腰间还束着一条大概是犀角配饰的腰带。
那人的旁边跟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汉子穿着短打,肩上搭着个包袱,手里牵着驴绳,脚步走得很稳,显然是驴上人的随从。
不多时,两人一驴便走到了衙署门口。牵驴的汉子刚要开口,先前那个去而复返的标兵便上前一步,同样伸手拦住了他们:“站了,下来说话!”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