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9章 縉绅商贾录
作品:《泰昌大明》 第789章 縉绅商贾录
许芳沉默了,指尖在绣春刀的缠带上轻轻地摩挲著。他原本以为,漕运走私案即便复杂,顶多也就是牵扯几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只要抓住为首的主谋,案子便能迎刃而解。没承想这竟然是个法不责眾的麻烦,麻烦到他完全想不到该怎么结案。
“白总旗。这个案子查到现在,就算没有乾纲的主谋,也该有些能掂出重量的关键人物吧?”沉吟片刻后,许芳能想到的还是杀一儆百,敲山震虎这样的结案办法。
“许提领。天津地方最有分量的人物,无疑是孙津抚、孙都御史。关於他,卑职可以很明確地告诉您”白肇业嘆了口气,颇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孙津抚到任至今,从没有在这上面牟过什么利。”
许芳並不意外:“那其他人呢?”
“孙巡抚身边人也没有沾手走私的跡象。”白肇业说。
“我说的其他人,”许芳纠正道,“是指三卫武官,或者州县文官。”
“唔”白肇业沉吟片刻,斟酌著回答道,“他们或多或少確实可以牵扯进去,比如家里的僕役或者名下產业的掌柜,借著漕船运过私货。但光靠这些牵连,顶了天也就是降职外调。想要给他们定重罪,恐怕只能硬著头皮去挖陈年旧案了。”
“只能挖陈年旧案?”许芳沉吟道,“也就是说以前在干,但最近没有再干了?”
“可以这么说。”白肇业点点头,“之前锦衣卫不就查到过,中卫官员公然参与大宗走私的案情嘛。不过最近几个月,各地调查站明察暗访地盯了不少时日,確实也没发现卫官或者州县官员大规模地参与或者包庇走私,直接从中牟利的事情。甚至就连一般的劣跡都很少见。”
“怎么会这样?”许芳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怀疑,“你们该不会是行动暴露,被他们察觉了吧?”
“不可能!绝不可能!”白肇业急忙否认,连连摇头,“我们的行动非常隱秘,外派的调查人员要么扮成商贩,要么混作漕工,从不与官府过多接触。就算非要跟官府打交道,也只走明面上流程,绝不直接接触,更不会私下靠近他们或者他们家人。他们绝不可能察觉到我们的存在。”
“那这是为什么?”许芳更疑惑了,“前后这么大的变化总得有个原因吧?”
“原因您应该知道的啊。”白肇业莫名地笑了下:“年初,锦衣卫一下子把天津中卫的掌卫、同知、僉事全抓了。整个指挥使司就只剩下神正平这么一个镇抚暂署卫事。这杀鸡儆猴的架势摆在这儿,谁还敢顶风作案?更何况,天津还有孙津抚这么一尊大佛在镇著,那些卫官或者巡抚下辖的州县官员就算有这个心思,恐怕也没那个胆子。”
许芳撑著大腿,前倾身子,定定地望著白肇业:“孙津抚既然如此清正,又能镇住底下的官员,那他怎么不管管这漕运走私?事情都已经泛滥到这个地步了,他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吧?”
“这呵呵”白肇业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卑职也说不好孙津抚是怎么想的,毕竟没有直接接触过。我们只知道,他和他身边的人都没有从走私中牟利就是了。”
许芳一时没再追问,而是拿起点心碟里的杏仁酥,就著半凉的茶水慢慢咀嚼起来。酥饼的甜香混著茶水的清苦划过喉咙,却没让他的心情放鬆半分。
许芳不说话,白肇业也就垂著头,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候。籤押房內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窗外的蝉鸣和风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稍稍缓解这令人心感压抑的平静。
不多时,许芳吃完了那块儿杏仁酥。他放下茶盏,两只眼睛出神地望著门的缝隙。晨光顺著那道细缝钻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亮线,隨著风动轻轻晃著。
“白总旗,”许芳收回目光,看向白肇业:“你们这些日子,都查到了哪些人?有名单吗?”
“有的,有的!卑职这就去给您拿!”白肇业立刻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书案旁。
这回,白肇业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去书架上翻找函套,而是直接从桌面的一堆书卷里,抽出了一本题为《縉绅商贾录》的册子。
“许提领,”白肇业捧著册子回到许芳面前,双手递了过去:“这就是我们匯总的涉案人员名单。请您过目。”
“这本册子,你怎么不藏起来了?”许芳伸手接过册子,问道,“刚才那本调查站名册,你不是藏得很隱蔽吗?”
“织经堂是书坊,卑职是书商。”白肇业指著册子的封题道,“一个书商的籤押房里,放了本《縉绅商贾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好像也是。”许芳微微頷首,翻开册子。只见册上的每一页都用工整的小楷密密麻麻地写著姓名、身份和住址。
比如“天津中卫,张潮瀚,粮商,住东单头条第三宅”“天津中卫,周世昌,漕长,住南门外街第六宅”“沧州,李万春,生员,住鼓楼东巷第二宅”。
“册上这么多人,”许芳一边翻,一边问,“全都参与走私了?”
“是的。都参与了,无非是参与的程度不同。”白肇业毫不迟疑地说,“有的是长期走私大宗货物,有的则是偶尔让漕船带些紧俏的私货,量大量少而已。”
“这也太夸张了吧?”许芳越往下看,面色就越发凝重,翻到后面,就连捏著册页的力道都重了几分。“单是天津地面就有这么多人涉案?”
“这还只是直接参与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白肇业补充道,“要是把那些偶尔犯禁的小商小贩,还有那些间接受益的人也一併算上,这本册子起码还得再厚上一倍。”
“呼”许芳快速翻完整本册子,抬起头,举著册子问道:“这上面怎么没写每个人的案值?比如他们走私了多少货物,逃了多少税之类的?”
“案值实在不好查。”白肇业面露难色:“想查案值,就得深入接触涉案人员,甚至要清点他们的货物、查他们的帐目,这样很容易暴露我们的身份和目的。而且走私的货物种类繁杂,有的是丝绸,有的是茶叶,有的是南洋来的香料宝石,这些东西的价格浮动非常大,很难准確估算案值。而且总厂那边也没要求我们详细查明案值。”
“好吧,我知道了。”许芳在桌面上放下册子,隨后轻轻地拍了一下。“这本册子我要带走誊抄一份,抄完了再还给你。”
白肇业愣了一下,连忙说道:“许提领,恐怕没这个必要吧?卑职早就把册子上的內容整理成公文,上报给总厂了。总厂那边应该也在司礼监那里备过案了才是呀。”
“你们总厂去司礼监备案那是你们总厂的事。我们这次来天津,就是收集下面的一手信息的。”许芳望著他说,“你放心,我们会默认你手里的信息,是未经修改的正確情报,后续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比如备案內容与你这儿的原始信息不符,那也是你上级的责任,跟你们没有关係。”
白肇业心里一阵发堵。放心?他哪里能放心?总厂上报时会不会有意刪减、修改信息,他根本无法掌控。要是出了问题,上面就算无法把责任往下推,那也是“树倒猢猻散”,怎么可能不牵连他们。
可这些话白肇业不敢说,说了大概也没用,他就只能压在心里,委婉地爭取道:“许提领。这本册子不算薄,林林总总地记录了二三百號人物的信息,一两天怕是很难抄完。要是耽误了您的行程.”
“这个你不用操心。”许芳摆了摆手,扣了扣固定书页的麻线。“我们这次来的时候,带了好几个书吏,到时候把册子拆成几部分,让他们分头抄,用不了多久就能抄完。你放心,我们会在离开天津之前,把线装回去,把原册还给你。”
白肇业知道再推脱也没用,只能硬著头皮,又提了个要求:“好吧,卑职明白了。只是这册子是本站的调查底稿,给您看、给您抄都无妨,可您要把它带走,卑职恐怕只能斗胆,请您出具一份字据了。”
许芳挑眉:“你还怕我把你的册子给弄丟了?”
“卑职自然信得过许提领。”白肇业訕訕笑道,“但规矩就是这样。还望许提领体谅卑职。”
“规矩.”许芳低笑一声,“哼哼,你定的规矩?”
“这我.”
“罢了。你不就是想要个保障吗,我写给你就是。”许芳站起身,朝著书案的方向走去,“笔墨纸砚都有吧?”
“有,有!卑职这就给您研墨!”白肇业跟了上去,很快就把笔墨纸砚准备好了。
“白总旗。”许芳拿著笔,一边以钦差的身份书写徵用基层原档的命令,一边头也不抬地问白肇业:“你们总厂那边有没有给你们下过什么特別的命令?”
“什么.”白肇业身上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叫特別的命令?”
“就是那种要你们特別查谁,或者不要查谁的命令。”许芳睨了他一眼。
“没有,没有!”白肇业斩钉截铁地说道,“总厂从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至少从没有给卑职下过。”
“唔”许芳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落款才幽幽地吐出一句:“那就好。”
白肇业鬆了一口气,但他的气息才刚喘匀,许芳又来了一句:“你哪天要是遇到了这样不该有的事情,你可以隨时向我们举报。我们会保证你的前途和你的人身安全。反过来,你要是知情不报呵呵。”
许芳提著心,望著门,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好了,你看看吧,”许芳放下笔,將写好的字据递向白肇业。“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往上添写的词句?”
“没了没了,多谢许提领体谅。”肇业双手接过,匆匆扫过一眼便小心折好,塞进怀里。隨后,转身从书案上拿起那本《縉绅商贾录》,双手捧到许芳面前:“许提领,请您收好。”
许芳接过册子,隨手揣进衣襟。“好了,我也没什么要问的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哎呀。”白肇业如释重负,巴不得立刻送客,但他嘴上还是说起了挽留的话:“许提领莫急著走啊!您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卑职还没尽到地主之谊呢。”
“地主之谊?”许芳笑了笑,“难不成你还要大张旗鼓地请我去哪里吃一顿啊?”
“干咱们这行,当然不能大张旗鼓了。”白肇业笑得更加殷勤了,“但也不妨在书斋里小敘嘛。卑职可以让人去外头包一桌席面,让他们用食盒送到后院,绝不惊动外人。您赏光吃一顿,也好让站里的伙计都沾沾您的贵气。”
“算了吧,我也没什么贵气好给你沾的。”许芳摆了摆手,转身走向先前落座的位置,拿起那把鑾带绣春刀,嫻熟地往腰间一系,“而且我一会儿还要去別的地方。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您还要去哪儿啊?”白肇业快步跟上,有意无意地追问道,“若是需要引路,卑职可以”
“呵。”许芳脚步一顿,转头看向白肇业,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白肇业瞬间回过神,连忙抬手轻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哎哟!卑职多嘴,卑职多嘴!卑职就是隨口一问,没別的意思,您千万別往心里去!”
许芳收回视线,转身朝籤押房出口走去。白肇业快步上前,抢先一步推开籤押房的房门,隨后侧身站在一旁,殷勤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沿著来时的路往外走,没一会儿便出了织经堂。许芳没有停留,不再寒暄,很快就在白肇业的注视下融入了往来的人流中。白肇业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许芳的身影,才长长地鬆了口气:“肏他妈的,总算走了”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