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开封

作品:《创业在晚唐

    第176章 开封
    当天夜里,奉了忠武节度幕府的令,陈州城内有名的伤寒圣手陈药师带着两个徒弟从城上缒下,在两名许州牙兵的带领下,直奔河堤上的淮南军大营。
    在那里,李师泰正病得说胡话,等着这位名满陈州的大圣手救命呢。
    ……
    河堤大营,刁斗森严,全营夜禁。
    赵怀安给软榻上的李师泰又加了层被子,听老李在那病得说着胡话:
    “老赵,来咱们继续吃酒。”
    “你不行啊,怎么吃一半漏一半,耍诈?”
    ……
    “我没有,我没丢咱忠武军的脸,不就是死吗?咱死给你看!”
    “杀,杀,杀,杀光你们这群坏种,还我忠武一片青天。”
    “爹,儿没用啊,在忠武军留不住了,呜呜呜。”
    ……
    一开始,赵怀安听得还犹在发笑,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了,他看着痛苦、扭曲、挣扎、释然的李师泰,叹了一口气。
    每一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都有他的难言之隐啊。
    重新给李师泰换了一个降温的冰毛巾,赵怀安摸了摸他的额头,舒了一口气,温度到底是降下去了。
    晚上刚入营,之前还有说有笑的李师泰就倒了,把赵怀安、赵六几个吓得一大跳,还是豆胖子上手一摸,才发现李师泰浑身早就热得发烫。
    这个时候赵怀安才意识到老李是受了风寒了。
    这病在前世不过是一顿药的事,可在这个时候就能要命。
    所以赵怀安连忙让人去忠武军那边叫一个风寒的医者过来,而他自己则用物理办法先降温。
    果然,现在温度是降了下来,可还是要得医者过来治疗才行。
    于是,赵怀安走出屏风,看到庞从、赵六他们正坐着,就问道:
    “医匠来了吗?”
    赵六摇头:
    “还没,说要去城里请。”
    赵怀安叹了一口气,看着庞从、韩建、王建这些人,再忍不住问道:
    “老庞啊,你们这边除了行哥是陈州人,你们都是许州人,而和老李有恩怨的秦宗言又是蔡州人,你们许州人和蔡州人是有什么恩怨不成?”
    行哥是王建的小名。
    庞从听到这,也是一副家丑的样子,叹了口气,回道:
    “老赵,咱都是自己人,实不相瞒你发现得是对的,陈州还好些,就我许州和蔡州的关系的确紧张。”
    然后庞从就和赵怀安细说了一下忠武军的内部隔阂。
    忠武军最早是只有陈、许二州的,而申、光、蔡三州是淮西镇的老底子。
    而两边的恩怨几乎能从百年前开始。
    当时还是德宗时期,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四处出击,将势力扩张到了蔡、安、光、许、隋、唐、申、汴、滑、郑、邓、溵等 16州之地。
    也是那个时候,许州落到了淮西军手上,而当时淮西藩军自诩为征服者,在占据许州后,就开始了蔡州人骑在许州人头上作威作福的日子。
    当时许州的牙兵武士在路上看到蔡州的武士,不仅要让开道,还要弓起身子行下对上之礼。
    不仅如此,蔡州人到了许州后,就开始侵夺了大量的营田,并将许州境内原先就存在的大量回鹘、突厥种吸纳到了军中,然后反过来再欺压本地许州人。
    如此,此前大量的许州牙兵因为没有营田收入养军,又敌不过声势滔天的淮西兵,所以只能放下刀枪,卷起袖子,开始像个农民一样干活,那样才不至于饿死。
    可风水轮流转,很快李希烈就暴毙而死,后面的淮西军势力再次缩回蔡州,许州、陈州那个时候再为忠武军节度使。
    后来在元和年间,朝廷更是决定彻底平定淮西镇,而当时许州的忠武军就成了当时的急先锋。
    最后淮西镇被彻底分割,忠武军将淮西镇最精粹的蔡州收入囊中,自此六十年,蔡州就并入了忠武军,成了忠武军的一员。
    前面的三十年,许州对待蔡州可谓加倍报复,当年蔡人如何对待他们的,他们就如何加倍还之,于是许、蔡之间恩怨进一步加深,而且已经不仅是停留在牙兵之间了,而是弥漫到了民间。
    因为许、蔡相连,其中大部分从伏牛山系发源的水流都是从许州穿过,到蔡州。
    当时许州的一些大豪族,为了营建庄园、修建水硙,甚至直接围水造陂塘。
    陂塘实际上就是一种小型水库,可以直接用于调节干旱。
    而许、蔡两州是不均衡的,占据好田、水田的地方种植稻米,而旱田、瘦田就种粟,其余种麦。
    因为稻米的产量是三种作物中最高的,往往是大部分庄园都会种的,可种稻就需要大量的水。
    那时候许州土豪仗着自己是征服者,肆意截断水流围造陂塘,以至于下游蔡州等地很多大庄园因此而破产,只为了争夺水源,两边民间就不晓得打过多少次了。
    可基本上都是蔡州这边吃亏。
    当时忠武军的几任刺史都是以压制蔡州人为己任,而他们自己本贯也为许州刺史。
    可情况到了武宗年间就不一样了,当时爆发了著名的昭义军刘稹之乱,当时的忠武军节度使叫王宰,是神策军出身,急需在前线立功,所以大量启用了蔡州兵中的黄头军。
    也正是这次平刘稹之乱,蔡兵名声大噪,后面不少节度使都从蔡州这个地方募兵作为牙兵。
    此后,蔡州与许州的形势一下子发生了转变,开始从下对上变成了平起平坐,偶尔甚至还能压制。
    而到了六年前,庞勋和南诏之战先后爆发,其中许州兵大部分都到了西川作战,而蔡州军则跟随当时的节度使杜审权参与平定庞勋。
    战后的结果都知道,西川成都之战只能说是个收复土地,可庞勋之战,参战各藩却是立了大功,后来论功行赏,参与成都之战的大部分许州军将都是原地没升,而蔡州军将却开始飞黄腾达,充斥节度幕府。
    而现在作为忠武军的二号人物都知兵马使张贯,就是蔡州军出身的,三号人物都押衙张自勉,还是蔡州军出身的。
    所以当李师泰、庞从这些个许州籍忠武子弟,在西川戍边四年回来后,就发现幕府上层几乎都是蔡州人。
    而一旦蔡州人当了权了,那便是把令来行,不仅将原先很多许州的陂塘给掘了,还占了许州大量的营田养蔡州的兵。
    当时十将的周岌,也是他们许州子弟的第一人,就劝大伙暂且忍耐,因为朝廷很快就要召忠武军去征剿草贼了。
    既然人家蔡州兵是在庞勋之乱中起来的,那他们许州人再从平草贼之战中再把位置争回来,不就行了?
    周岌在许州子弟中很有威望,而且当时军中猛将鹿晏弘也支持他。
    而刚刚才回来的李师泰等人,一别四年,无论是威望还是感情,都不如他们这些留藩的,所以即便不认同,也只能作罢。
    庞从还告诉赵怀安呢,当时李师泰从周岌那边开完会,在路上就喷了周岌,说这周岌是一点脑子都没。
    人家都占据幕府高层了,你还想在他们手下立下军功,然后再跳到他们头上去,这是把人蔡州人想得有多弱智。
    要他说,要不和那帮蔡州兵碰一下,要么就从外面请一个强援,到时候也能分庭抗礼了。
    而很显然,人李师泰说的外援并不是赵怀安,而是他老领导宋建和他的叔叔宋威。
    因为当时宋威已经做了五节度的行营大帅,所以只要请隶到行营,自然可以绕开忠武军幕府,直接由都统宋威记功,这才是靠谱的。
    赵怀安听了这话,忍不住望向了屏风后的李师泰,没想到这个大男孩竟然还能有这样的脑子,果然近我赵大者,脑子都好使不少。
    后面的事情,赵怀安就晓得了,进入腊月后,天气越发冷了,可幕府给李师泰所部的冬衣却迟迟没发完。
    你也不能说人家没发,就是每日发几件,可能等腊月过去了,他们五百兵都凑不满冬衣。
    也幸好当时李师泰从西川回来的时候,当时赵怀安分给了他们一批冬衣,那是赵怀安打邛州的时候所缴获的。
    正是因为乏冬衣,又安排李师泰部站岗,然后李师泰才自掏了腰包买了一车酒给下面兄弟们取暖。
    这才有了这一场祸事。
    当庞从说完的时候,正喝着闷酒的王建砰得一下拍了桌子,对庞从骂道:
    “老庞,你和老李还是乡党,这话都说一半藏一半的,不晓得你整天两面光有什么用!赵大是谁,老李是谁?那是我们一起在西川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们这些人不抱团,后面怎的?各个如老李一样被害了,再吊在旗杆上?到时候,可没有赵大再来救咱们。”
    庞从被这句话训得满脸通红,他看到赵怀安生气又疑惑,叹了一口气:
    “赵大,不是我不想说,而是说了也没用,这到底是老李嘴巴硬,得罪了人了。当日他骂周岌的话,不晓得怎么就传到了人耳朵里,然后老李就被整了。其实那些冲撞节度使车架的许州兵,压根就不是老李他们都的,而是另一个都的,他们偷了老李他们的酒喝得烂醉,然后惹到了节度使。”
    “当时老李他麾下的兄弟晓得自家都将被吊在了旗杆上,正要去救,然后就是周岌带兵堵在大营,最后是一个没出得来,也就是咱们几个见机跑了出来。”
    赵怀安懂了,点了点头,对王建道:
    “行哥,也别怪老庞,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再去追究那周岌,只会让你们更加艰难。你们出界的许州兵拢共就五百,回到藩了,不和许州兵团一起,后面你们不晓得要被那些蔡兵整成什么样呢!”
    王建还是不忿,喊道:
    “娘的,大不了脱了这身衣服,不干了!我王八以前就是贼,再落草又如何?偏在这里受这等鸟气?”
    赵怀安听了这话,直接开骂:
    “老王,你吃了几杯啊,敢当着我的面说这样的话?从贼?你不是打我赵大的脸!我就是讨贼使,你去从贼?是觉得脑袋多长了,还是觉得我保义军留不住你这尊大佛?他娘的,各个都不省心!“
    王建被赵怀安这一骂,直接骂得酒醒了,忙解释:
    “老赵,我喝多了,乱说的。你放心,我就是穷死,饿死,也不会去从贼的,到时候咱直接带着兄弟们去投老赵你,你还能少了咱们兄弟们一顿饭呢?”
    赵怀安这才放过,然后对庞从这些忠武将道:
    “你们也不用着急,且在军中呆着,后面行营那边自会调你们前去听用,到时候你们各带本部到了汴州,那还不是咱们兄弟们说得算?宋公是谁?咱老领导的亲叔父!那会等蔡州兵也去了前线,还不是任凭咱们捏?”
    庞从几人听了赵怀安的保障,这才把心放宽。
    他们这些人为何到现在还不敢回去,还不就是觉得危险?他们和宋建的交情如何能和赵大比?他们可晓得赵大的沟子……,赵大的胡姬都是老领导送的。
    人家都是给老领导送女姬,偏就赵大被老领导送,这是何等关系。
    还有他们现在还记得决战的前夜,宋建在大帐里捏着个平安符,一直踱步,最后还是让李师泰连夜去奔赵大营中,告诉他不要下山出阵。
    虽然后来赵大还是头铁下了山,而且还是打赢了,可庞从他们晓得,在人宋建的心中,赵大才是所爱的豪杰。
    现在,有了赵大的承偌,众人这才喜笑颜开。
    别怪他们现实,一步走错就是掉脑袋的事,换你你也现实。
    ……
    乾符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距离正旦仅剩下一日。
    此时赵怀安的船队终于抵达到了琵琶沟的尽头,也是那座中原第一大邑,开封。
    而这个时候,已经距离赵怀安离开光州足足过去了一月零八天了。
    其中从光州到颍州用了二十天,在颍州逗留了两天,然后从颍州到项城又用了八天,那个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一日,距离除夕也就剩下了九天。
    本来赵怀安最初的打算是在项城就地过除夕和乾符三年的春节的。
    但因为李师泰的缘故,赵怀安也不愿意在项城多留了,所以在李师泰稍微好些后,就带着他和他的几个伴当,坐船向着终点站开封进发。
    此时,赵怀安就站在甲板上,看着眼前的这座开封雄邑,整个人陷入到巨大的震惊。
    不能怪赵怀安没见识,前世虽然也有无数更雄伟的景观奇迹,可他到底是没见过一座如此巨大的中古时期的大城。
    他在西川的时候,都没时间去一趟成都,所以也没见过成都是什么样子,但估计也就和眼前的开封城差不多了吧。
    他们从琵琶沟一路下来,沿途就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然后就是一座立在两水之间的雄城在平原上拔地而起,这是何等一个视觉震撼。
    等赵怀安他们抵达琵琶沟的时候,赵怀安才开始细看眼前的开封。
    他们现在城的西南角,两侧的城墙直接建立在琵琶沟的两岸,琵琶沟就这样,直接从城池的西南方穿城而过。
    而琵琶沟在进入城后,又作为护城河,开始在东西两边分开,环绕着开封城。
    西南角这边,有一座巨大的浮桥,这会已经被放下了。
    岸对面,大量的人驱赶着羊群正从桥上通过,而他们在通过后,还不能直接进城,因为在浮桥的后面还有一道羊马墙。
    羊马墙很低矮,基本就是容纳牛马的高度,而且也没有城墙,只有一段段空隙用以同行。
    而那些驱赶羊群的人,就在墙的后面排队等待,他们得在那里交完税后才能入城。
    而在羊马墙之后,就是一座巨大的城池。
    从赵怀安的视野看,它一面就有七八里,整个周长怕不是得有二三十里长,这真是一座大城。
    西南的正西门上,有一座转石建造的陈楼,高五丈,角楼、马面、城垛一应俱全,而几乎每个女墙后面都站着一位执槊的武士,逡巡扫视着城下来往之人。
    而再将视野放到东北方,那里就是漕运的主干道,汴水。
    这汴水和琵琶沟一样,同样是穿开封而过,而不同的是,那里才叫繁华,即便今日已经是距离除夕的最后一天了,依旧有数不清的大船满载着货物来到开封。
    汴水那边是漕运的主干道,而他们所走的淮颖道是漕运的补充线路,而两道最后都汇于这座开封城。
    赵怀安都不敢想,眼前的这座大城到底汇聚了多少财富,又对于天下来说有多重要。
    毫不夸张地说,眼前的开封,就是大唐的命脉!
    怪不得日后赵宋非要在这里作为都城呢,要不是他晓得开封这地方不行,他也怕忍不住以此地作为基业。
    也无怪此前一直平平无奇的朱温,在成了这座城的主人后,就开启了他制霸中原的道路。
    在赵怀安这边若有所思的时候,船舱里,李师泰裹着大氅也出来了。
    站在赵怀安身后的赵六看到了,还怪了一句:
    “老李,你是现在不晓得好坏,这病没好利索跑甲板上吹什么风!要是落下病根,那就是一辈子的!”
    说着赵六就要拉李师泰回去,然后被赵怀安给制止了,因为他看出李师泰是在下面憋久了,再忍不住了。
    于是他对豆胖子道:
    “豆胖子,你往边上站战,给老李挡挡江风!”
    豆胖子苦着脸,嘟哝了句:
    “我也须,也吹不得江风!”
    然后他就被赵怀安骂了:
    “你不去,难道让我去啊!这里就你最胖,你不挡,咱们得出两个人挡!”
    豆胖子无奈,只能裹着大氅,将李师泰护在胸前。
    李师泰也是足够雄壮了,可在豆胖子这一遮护,倒有力点小鸟依人,这豆胖子啊,是又胖了。
    此刻,赵怀安指着眼前的开封,对李师泰道:
    “老李,你说这城要是落在咱们这些兄弟手里,那岂不是大发!”
    李师泰有点沧桑,这会却摇头:
    “赵大,我几日前,和那位陈大医闲聊,问他这么好的手艺,为何不去长安,那里才是达官贵人最多的地方,到了那里,富贵不是等闲吗?”
    赵怀安晓得李师泰意有所指,便问:
    “哦,老李,那这陈大医为何不去呢?”
    李师泰笑道:
    “这大医和咱讲了一句,说‘梁园虽好,不是吾乡’。他在陈州,是一等一的大医,城内上至刺史、下至豪绅,各个都将他引为坐上宾,而他又是陈州人,什么事都有邻里亲族帮忙张罗,他就每日坐坐诊就行了。”
    “可他要是去了长安,且不说如他手艺者有多少,毕竟你再强,还有更强,谁又能是天下第一呢?而一旦真成了天下第一,在长安那种地方,怕也是祸事。”
    “这陈大医还和咱说了一个事,说早几年的时候,陈州有个和他齐名的大医,主药理,什么药到他眼里,一清二楚。然后这人就受朝廷一个大官的延请去了长安,然后就再没听说过这人了。”
    赵怀安明白了,感叹道:
    “死了?”
    李师泰耸耸肩,说道:
    “也可能被高门养在院里了,但自此也是笼中鸟,再飞不上天空了。”
    赵怀安哈哈大笑,正要捶一下李师泰,可下一刻又想到老李身体刚好,只能顺势只想了前方的开封城。
    他在甲板上,指着前方雄壮的开封城,豪迈道:
    “好,那就让咱们去见识见识这开封城,看看是福地还是牢笼!”
    稍晚发后面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