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江南终局:不能说的秘密

作品:《寒门权相

    北渊,渊皇城。
    宏伟的宫城之中,大殿之上,气氛颇为压抑。
    一身黑色皇袍的渊皇坐在凳子上,左右宗室大将和朝中顶级重臣围了一圈。
    就在昨夜,振翅的信鸽飞入渊皇城,带来了南朝越王被俘的消息。
    他们今日齐聚在这里,当然不是怀缅那位素未谋面的南朝亲王。
    更不是庆祝南朝皇帝成功抓住他的皇叔,可喜可贺地安定了政权。
    他们在头疼自己的大计,该何去何从。
    按照原本的计划,南朝越王和大渊在大梁先帝驾崩的三个月后,也就是几天之后的六月十四,共同举事,再配合西凉在陇右出兵,三管齐下,南朝朝廷一定是应接不暇的。
    而本着攘外必先安内的思路,南朝君臣极大可能会选择将重心放在稳固政权上,调精锐边军前去江南腹心平叛,而后再逐步收复边疆失地。
    所以,极端情况,大渊甚至只需要做出出兵动向,南朝就有可能割地求和以换取时间。
    直接出动大军,更是会以泰山压顶之势,赚得盆满钵满。
    但现在,随着南朝越王被俘,这个如意算盘,落空了。
    与此同时,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念头,难以抑制地在众人心头升起:
    如果,当初在南朝天德帝驾崩之际,大渊便直接出兵南下,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那时候,南朝没有准备;
    那时候,南朝越王也还在;
    那时候,南朝的新帝,甚至仅有一个月的监国经验。
    而陛下所定下的三个月的约定,却给了南朝新帝腾出手来解决内患的时间。
    渊皇薄薄的嘴唇微微抿着,看似平静的神色之中,也带着几分阴郁。
    他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有人在质疑自己给了南朝三个月时间准备的决断。
    一帮蠢货,真以为打仗是那么容易的?
    南朝中京那场剧变之后,南朝皇帝不是突然驾崩,而是缠绵病榻一个多月才死,这一个月人家能做多少准备?
    人家能不防着边疆生变?能不防着藩王作乱?
    三个月,刚好是南朝边军在皇位更替之后惯常的防御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时候。
    而自己这边不仅派出了皇子为使,还三个月不动,南朝定会放松,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江南。
    那时候,三面齐动,才能真的让南朝无法及时调动兵员,从而让自己得以从容鲸吞。
    所以,当收到南朝派出钦差前往江南时,他一点都不担心。
    甚至还希望钦差的手段酷烈一些,越王的反抗激烈一点,最好是提前打起来。
    而后自己再坐山观虎斗,择机下场,趁火打劫。
    整个事情,真正出乎他意料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南朝那位新帝座下宠臣,居然真的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兵不血刃地拿下了越王。
    江南没乱,战事未起,而越王已败。
    这是他布局的问题吗?
    显然不是。
    他心头长叹一声,南朝小贼,误朕大事,真是该死啊!
    “诸位爱卿,你们怎么看?”
    面对这众人心头可能的质疑,面对着这棘手的局面,渊皇依旧和往常一样,并没有率先表态。
    “陛下,没必要想那么多,咱们本也没指望那个什么软弱的南朝王爷能帮上什么忙,既然都已经准备好了,咱们照常打就是了,什么战果最终也都是刀枪杀出来的。”
    一个宗室大将率先开口,言语之中全是干就完了的粗鲁。
    渊皇默默想着:看来这些宗室,也是有可取之处的。
    但旋即,便有另一位宗室王爷开口道:“陛下,臣以为,既然这南朝越王已经被俘,咱们南下的最佳机会已经错过,如今姜复生尚在人世,南朝军心尚在,皇帝的位置又坐得稳,冒然南下,恐死伤众多,得不偿失啊!”
    对他们而言,南下那都是打的自家部众,若非一定划算,何必去冒险呢!
    万一被打没了手下,这朝中地位可就是陡然下降了。
    渊皇立刻在心头否决了刚才的念头,这帮宗室,果然是一帮鼠目寸光自私自利的粗鄙莽夫,要治国还得靠汉臣!
    “宝平王此言差矣!”
    今日破例被允许参加原本只有北渊皇室才能参加的画灰议事的南院大王聂图南,朗声开口道:“陛下,臣以为,此时依旧是天赐良机。”
    宝平王面色一变,勃然怒道:“放你娘的屁!老子们自家人议事,让你旁听已经是给你脸了,哪儿有你乱叫的资格!”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是面色微变。
    因为宝平王这话,基本就是挑明了说聂图南不过是大渊皇族的一条狗,这真是足够羞辱了。
    众人齐齐侧目看向聂图南,眼中有调侃,有嘲讽,也有居高临下的冷漠。
    “宝平王,这是朝堂!聂爱卿是朕亲封的南院大王!”
    渊皇的声音响起,平静之中,带着让人心悸的寒意。
    宝平王敢骂聂图南,在渊皇面前,却十足乖巧。
    闻言立刻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陛下,臣错了,臣多嘴了!”
    渊皇淡淡道:“你不应该向朕说,应该向南院大王道歉。”
    宝平王登时愣住,而一旁的其余人也是神色微变。
    有人想要开口帮着宝平王说情,却被身边人悄然扯了扯。
    也有不少人看向聂图南,眼神充满了威胁,暗示他主动开口缓和。
    但聂图南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
    大殿之中,一时间陷入了诡异而让人不安的平静之中。
    直到渊皇贴身太监一声好似压抑不住的轻咳之后,宝平王终于像是如梦初醒般说服了自己,朝着南院大王聂图南拱了拱手,“南院大王,方才失言,不要介意。”
    聂图南也好似这才醒了过来,连忙道:“宝平王客气了,都是替陛下办事,替大渊分忧嘛!”
    渊皇缓缓道:“聂爱卿,你方才说如今依旧是良机,这是何意?”
    在一众宗室王爷、大将杀人般的眼神中,聂图南心头暗叹一声,开口道:“回陛下,因为臣以为,南朝越王虽然被俘,但他在江南的布置却不可能这么快被南朝朝廷解决,南朝的混乱依旧在持续!”
    “诸位试想,一位在富庶之地,经营二十余年的亲王级人物,他麾下有多少亲信?朝中有多少同党?朝廷又要多少精力才能解决这些问题?”
    他朝着渊皇拱手,“陛下明鉴,我们认为的机会,是南朝内乱,能让我们趁虚而入。如今南朝越王被俘,看似南朝平定了内患,但越王经营这么多年的庞大势力,从江南地方到朝堂中枢,早已是根深蒂固,越王被俘,南朝朝廷自然是要将其党羽赶尽杀绝,他的党羽必然是惶惶不可终日,想要自保,同时还有其余团伙想要趁机做大,重新定下朝堂格局,南朝新帝也没有如陛下一般的威望,能够威服朝野,几相迭加,南朝朝野必然混乱。”
    “同时,江南是赋税重地,一旦兵戈开启,军费自然是要江南认大头,南朝朝廷一边清算江南,一边又要让江南出军费,其中矛盾如何调和?岂不会让南朝朝廷左右为难?”
    他拱了拱手,“故而臣以为,此番依旧是天赐良机。”
    听了他的话,渊皇缓缓点头,“此言有理。”
    众人再是渊皇口中的莽夫,听到这儿也明白,渊皇还是想要南下。
    立刻便又有一位宗室亲王开口,“陛下,二皇子殿下如今尚被南朝扣押在中京城,如果贸然兴兵”
    渊皇的神色骤然一冷,断然道:“朕的儿子有很多,岂能因一人而废国朝大事!”
    他的脸上带着决然的豪情,“他若被南朝谋害,朕亲自为他追封!他若能活着,等朕赢了此战,有的是筹码可以将他换回来。”
    还有人不死心地劝说道:“陛下,南朝无缘无故扣留使团,显然就是猜到了我们可能南下,如此咱们恐怕就失了先机啊!”
    渊皇轻哼一声,“他们扣留使团,的确可能是猜到了朕的意图,但是他们扣下了使团,便会以为朕会投鼠忌器,朕的南下,更能让他们猝不及防!”
    他拿着棍子在地上一敲,“兵马、粮草,皆已齐备,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朕意已决,按照原计划南下!”
    他环顾一圈,“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众人沉默地对视几眼,齐齐拱手,“陛下圣明!”
    渊皇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各自下去按计划准备吧!”
    众人抚胸领命,而后,各自散去。
    刚走出去不远,一个内侍追了出来,来到聂图南身边,“南院大王,陛下请你回去。”
    聂图南愣了愣,转身朝着大殿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宝平王直接呸了一口,低声骂道:“不过是我拓跋家的一条狗,还他娘的厉害上了!”
    另一个宗室亲王呵斥道:“行了,你少说两句,还嫌刚才的脸丢得不够多吗?”
    对于身后可能的嘲讽与谩骂,聂图南不用看也能猜到,但他没办法。
    陛下的心思,他洞若观火。
    陛下给了他南院大王这样的权力,就是要让他当一个陛下的孤臣,带着汉臣们好好为大渊尽忠效力,让他和宗室们制衡,一旦他表露出与宗室们亲近的姿态,很可能就将迎来陛下毫不留情地铲除。
    他这样一个背叛了南朝的汉人,又得罪了北渊的宗室,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皇权了。
    他暗叹一声,走入殿中,看向斜倚在御座上的渊皇,恭敬行礼,“陛下。”
    渊皇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你以为,二皇子之事,朕当如何决断?”
    聂图南暗叫一声苦,硬着头皮道:“此乃陛下家事,微臣不敢置喙。”
    回应他的,是渊皇的沉默。
    沉默,就意味着不满。
    渊皇淡淡道:“他如今在南朝出使,又被扣留在南朝,那便不是家事,而是国事。”
    听见这句话,聂图南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既然如此,那就债多不愁吧!
    他拱手道:“臣以为,陛下方才所言,说南朝以为扣押了二皇子殿下,便可让我朝投鼠忌器,实乃金玉良言。既然如此,不妨让这场戏再演得像一点。”
    渊皇微微坐直了身子,眼中露出几分兴趣,“说下去。”
    “南朝扣押我朝使团,不合两国邦交之礼,咱们可以再派一支使团,前往南朝。消息传出,南朝边军自当以为在此事定论之前,我朝不会南下,然后待使团过境,大军便可出其不意.”
    渊皇满意地看着站在下方的身影,“爱卿实乃朕之子房也!此事便由你操办,朕会为这使者的子嗣加封!让他今日便动身!”
    聂图南心头苦涩,“臣领旨!”
    聂图南走出大殿,抬头看天。
    他知道,若是二皇子将来能活着回来,提出这个家建议并且亲自操办的他,便算是与对方结下了血海深仇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两个时辰之后,数十匹快马带着使节,疾驰出了渊皇城。
    他们将昼夜无休,一路南下,赶在六月十四之前,过境送死。
    时间就在马蹄踏起的尘烟中,悄然流逝。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六月十四这一天。
    齐政登上了杭州城的城楼上,眺望着远方。
    一身官袍,长身而立,威仪尽显。
    夏日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角,又添了几分飘逸。
    今日已经是先帝驾崩的三月之期了,想必北疆,已经燃起了烽烟了吧?
    定国公,小公爷,你们能稳住此局吗?
    朝堂上,自己安排的官子手段,能顺利奏效吗?
    明日的朝会,就将见分晓了啊!
    贺间站在他的身旁,望之如见仙人。
    打死他也没想到,江南的终局竟然会是眼前这样。
    越王被俘,越王世子也被俘,号称数万雄兵都无法攻克的潜龙岛被轻松攻占;
    杭州知府、定海知府、嘉兴知府、杭州卫指挥使、定海卫指挥使、海宁卫指挥使,全部被拿下;
    江南商会自会长朱俊达起,骨干悉数被清洗;
    最厉害的是,在经历了这样的变故之后,号称势力遍布官、商、士三方的江南士绅,就跟被吓破了胆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反而踊跃地向钦差大人献上忠诚。
    他如今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还没暴露。
    但他又极其担心,越王会把自己供出来。
    以至于,又是好几天没睡好,硕大的黑眼圈就跟在青楼里夜以继日被榨干了一样。
    “齐侯,您这是在看什么呢?”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齐政微微一笑,“等两封战报,等一个人。”
    贺间不解道:“江南如今在齐侯您的梳理下,一片安宁,哪里还有宵小敢闹事,又哪儿来的战报?”
    齐政轻笑道:“之前的罪恶也要清算啊。”
    贺间心跳都漏了一拍,总感觉齐政是话里有话,好像在点自己。
    齐政扭头看着他,“比如像是倭寇,总不能还让那些残部逍遥法外吧?”
    贺间长出一口气,原来是倭寇啊.
    “齐侯对倭寇也有布置?”
    齐政点了点头,“总是要竟全功才好意思回去的。”
    说话间,一匹快马踏着烟尘飞来。
    随着一阵上楼的脚步声,一个亲卫来到跟前,递上了信使的书信。
    齐政展开一看,满意地点了点头,“互助会已经基本完成了整个江南五省的家奴解救之事,和当地士绅谈判,安顿好了绝大部分家奴的生计,并遴选了数千青壮,正从各地赶往苏州。”
    贺间虽然早有猜测,但闻言震惊道:“齐侯,互助会完全是您掌控的?”
    齐政点了点头,“从一开始,便是本官派遣的人,整个江南奴变,也是本官亲自部署的。”
    贺间嘴角抽了抽,若是越王还在,自己打听到这样的消息,恐怕是价值连城。
    但现在,这消息都不知道卖给谁了。
    齐政开口道:“左右无事,还得多等一会儿,咱们下会儿棋吧。”
    领导有吩咐,贺间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双方很快便摆开架势,徐徐落子。
    又过了一会儿,又一封战报送了来。
    齐政打开,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后在贺间好奇的目光中,点头道:“汪直和宋徽联手设计,诱骗井上五郎,已经全歼了井上五郎所部剩下的千余人,并端掉了对方的老巢。”
    贺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倭寇残部被剿杀,的确是大功一件。
    等等!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齐政言语中的两个名字。
    他陡然瞪大了眼睛,“汪直竟是侯爷您的人?宋徽可是临江楼那位宋掌柜?”
    齐政点了点头,“他们俩是当初本官在苏州收下的心腹,此番能擒获越王,二人功莫大焉。”
    贺间听得人都傻了。
    他只知道齐政的确擒获了越王,但却一直不知道是怎么擒获的。
    毕竟王爷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被区区三千武昌卫就拿下了。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汪直!
    可一切却都已经晚了。
    齐政看着他,神色玩味道:“贺大人,好像有点失落?”
    贺间心头警兆大响,连忙道;“没有没有,下官只是有点震惊。”
    他立刻摆出熟练的转移话题的手段,开口道:“侯爷这两封战报都等到了,还要等的那一个人是谁啊?”
    齐政并未直接回答他,而是微笑道:“贺大人,本官都将如此隐秘的事情告诉你了,礼尚往来,你有没有什么隐秘的事情要对本官说的?”
    贺间浑身一震,面露骇然,继而抖如筛糠。
    齐政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轻声道:“比如,你和越王之间,那些不能说的秘密。”
    啪!
    案几上的茶盏掉落在地,摔出清脆的响声,飞溅的碎片,就像是贺间彩云易散琉璃脆的锦绣前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