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丝滑调头,曾经秘辛
作品:《寒门权相》 如果说之前陛下打算假借江南士绅的请命,推动开海之事,是江南党人能够预见但却不愿承认的事情;
那现在这扬州士绅的请命开海,真是完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陷入了彻底的懵逼中。
朝堂上的其余人也是一头雾水。
这里面怎么还有扬州的事?
然后,这帮大梁天下最利害的聪明人,就猛然反应过来了一个一直被忽略的问题。
虽然开海自争论起来,便始终是围绕着江南,但这海贸口岸还真不一定非得开在江南啊!
之前只考虑江南,是因为从皇帝到朝臣,甚至于民间,下意识地认为,开海这种事情,只能放在商贸发达,且便于勾连南洋的东南之地。
其余临海的地方,要么商贸不兴,要么交通不便,要么只有倭奴和高丽人,总觉得差点意思。
可现在,若是扬州和靖江开海通商,也不是不可以啊!
这两个地方,距离江南也不远,四舍五入就等于是在江南了。
而且这两个地方,商贸也同样兴盛。
两淮之繁华,可不比苏杭差多少。
最关键的是,你江南不是不愿意开海吗?
你们不是觉得开海要伤害你江南百姓,要面临海防的考验吗?
那我们不在江南开海还不行吗?
扬州不怕倭寇,扬州不怕夷人,扬州更不担心什么流民!
扬州愿意为朝廷分忧,扬州愿意担起这个重担!
一个江南的平替,既能让江南没有理由反对,同时还有大部分江南的便利,最后还有地方士绅的鼎力支持,一旦成功,经年累月,必然削弱江南的经济优势,继而瓦解江南的朝堂势力!
如此算来,能赢四次啊!
自一开始便亮明态度,充当开海急先锋的白圭当即朗声道:“陛下,如此甚好啊!既然顾相以及出身江南的同僚,坚持反对在江南开海,而扬州士绅又自告奋勇,主动请缨的话,那朝廷在扬州和靖江开海也不是不可以!”
“不错!”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周大人也附和道:“臣附议!扬州之地商贸繁盛,不亚于江南,且有官盐汇聚,适合对外通商。而靖江离海不远,商船顺流便可入海,亦为便捷。既然江南同僚力阻在江南开海,其情义可以理解和体谅,朝廷不妨先在这两处开海通商,以观其效。”
对他而言,只要他老家的东西能往外卖,在哪儿卖不是挣钱呢?
许多方才支持开海的人,也在悄然间反应了过来,纷纷出言支持。
郭相仿佛是为了回报方才顾相朝他龇牙的无礼,一锤定音,“陛下,老臣以为,朝廷开海,图的是海贸之利,图的是增长岁入,若有替代,的确不必拘泥于东南诸省。”
听着众人的议论,江南党人全都傻眼了。
他们完全没料到陛下居然还有这一手。
然后他们也骇然地发现,按照眼下这个态势,如果他们真的继续强硬坚持江南不开海,朝廷可能真的就在两淮开海了!
从心里来说,他们肯定是想要拦着不让开海,但如果朝廷在其他地方开海,他们的反驳就显得苍白,完全站不住脚。
毕竟先前他们的辩驳,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开海有损江南根本,现在朝廷不在江南开海,你还跳出来反驳,那就别怪君臣对你下狠手了。
在这个时候,在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思维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们开始想着,如果这海是非开不可的话,那他们一定要争取开在江南。
毕竟在江南开海,至少口岸在江南,物资资金人员的集散也都在江南,整个链条上吃肉喝汤也都在江南,他们还能徐徐图之,或许也还有转机。
一旦去了外地,可能就连一个集散的功能都没了,整个链条都几乎跟江南无关,那江南今后的苦日子那才是真的夏侯惇看夏侯渊,一眼望不到头了!
在头铁的人,在铁一般的现实面前,思想的转化也能够很丝滑的。
但现在摆在江南党人面前的问题是,就算想明白了这些,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他们现在可还跪在地上撅着屁股哭谏呢!
难不成又把自己拉出来的吃回去啊?
想到这儿,一个跪在地上的江南党人,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憋屈。
因为,三日之前的朝会上,他才因为对越王的处置,当着满朝文武,狠狠自己扇了自己的脸一回,不用想也成了许多同僚眼中的笑柄。
他本以为事情过了也就过了。
但谁能想到,三日之后,还能再来一次。
顾相也还跪在地上,他的脑子里,随着这一封请命文书,转过了许多的念头。
在这一刻,他也彻底明白了这一局的首尾与门道,也知道了陛下开海的决心。
苏州沈家,盐商总会,都是在陛下的授意之下,递上来的请命书。
为的,就是旗帜鲜明地告诉群臣,这个海禁,朕开定了!
同时,如果江南依旧死命阻挠的话,那这通商口岸,也真的不是非江南不可!
因为,陛下收服了两淮的盐商。
他们距离江南,实际上也就一江之隔。
他们不是江南,他们约等于江南。
顾相知道,皇帝有可能就是拿两淮来逼迫他们江南党就范,毕竟要开海,还是江南最合适。
但他不敢赌。
因为皇帝可以豁出去,只要一半的效果,等开海之事成为共识之后,再徐徐图之,但江南却承受不起绝大部分的海贸集散于江南之外的后果。
如果是之前,江南党尚且鼎盛之时,他们或许还可以抱团对抗,有的是抗衡手段,但现在,就他们这些“残兵败卒”如何抵抗得了此等大势。
即使想明白了这个,还有另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在等着:现在的他应该怎么办呢?
他还在跪着,他的官帽都还摘下来没戴回去。
就在这时,御座之上,陛下那年轻锐意的声音缓缓响起,“好了,怎么都还跪着,朝堂议政,偶有激愤之语,但诸位都是我大梁的顶梁柱,当有容人之量啊!顾爱卿,你说呢?”
顾相抬头,对上了陛下的目光。
他敏锐地感觉到,那目光之中,带着几分亲近与期待。
这一刻,他明白了。
这是陛下在期待,也是在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当初的猜测没错,陛下不会把江南一网打尽,但前提是,剩下的江南党得听话。
该何去何从,他的选择,在这一刻,已经很明白了。
他缓缓起身,主动捡起地上的官帽,惶恐而谦卑地道:“陛下教训得是,老臣一时激愤,竟行此激烈之举,还请陛下恕罪。”
新帝脸上的笑容更和煦,“既是误会,那就重新议事吧,这些爱卿”
顾相戴好官帽,扭头看着身后跪了一地的党羽们道:“诸位同僚,朝堂议事,咱们的确也应该冷静一点,既是误会,都快起来吧。”
本就在骑虎难下的众人有了台阶,自然是匆忙爬起,齐齐谢恩。
顾相旋即振袖躬身,郑重开口道:“陛下,扬州士绅们的请命,深深触动了老臣。”
“如果只有苏州沈家的上书,那可以说是一家之言,但如果各地百姓都在请命,那就说明,开海已是民心所向。”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改变局势的大事,才能让大梁的士绅有了这样的共识。老臣久在中京,对民生之事,未能保持了解,方才之言,犯了刻舟求剑之错,未能达权通变,适应新的大梁国情。”
他声音悄然一高,“若开海之事,真能利国利民,老臣愿主动请缨,主导在江南开海!”
要不说人家能进政事堂呢,轻轻松松,就炮制出【各地百姓】、【共识】、【民心所向】这些字眼,完成了丝滑的原地调头。
这话一出,朝堂众人心头也登时五味杂陈。
宗室和勋贵们都听傻了。
一方面觉得,陛下还真是厉害,这样的情况,居然也能让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扳了回来;
另一方面,则是感慨于顾相这脸皮,是真的厉害,居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样的话,居然能在先前那恨不得以死相逼阻止开海的情况下,如此丝滑地把这个话圆回来。
一时间,他们甚至产生了一种想法:
以前总觉得因为自己的出身,在朝堂上往往得不到什么重用,只能天天锦衣玉食混吃等死,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但现在想想不用在朝堂上跟这样的人勾心斗角也挺好的,真站上来,恐怕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至于不少武将们,想法就要简单得多了。
两个字:开心!
管他在哪儿开海,只要开了,那就必须要专门的军伍保护,还要有水师护航,那就是他们吃肉的好机会!
最不开心的,则要属那些两淮出身的官员了。
原本吃瓜看戏的他们,忽然就被这个天降鸿福砸中了,正开心着呢,你们这帮江南党怎么还能再次当众把自己拉的东西面不改色地吃回去呢!
臭不要脸!
“陛下,顾相和诸位江南同僚既然言辞激烈地抗议在江南开海,臣以为,也应当郑重考虑他们的情绪,而在扬州开海就不一样了,扬州从士绅到官员,都无比支持朝廷的决定,也愿意承担开海的风险,请陛下准许在扬州开海,以慰扬州上下拳拳爱国之心!”
一个两淮官员当即开口,将局势往自己这边扳。
但江南党人既然已经选择了豁出去,那就彻底豁了出去。
脸皮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此言荒谬!诚如顾相方才所言,我等先前力谏阻拦开海,是因为不了解最新的地方形势,行事失于变通,拘泥于陈规,但如今见各地士绅群情如此,便立刻知错能改,改变了态度,江南愿意支持开海!据理力争,是我们身为朝臣应有的姿态,知错就改,不惧颜面,也正是我们的行事风骨所在!”
“不错,开海之事,不仅仅需要商贸通达,更要有合适的港口,适合海量商船停泊,位置更要便捷,利于沟通南洋及西洋诸夷,这种事情,扬州乃是江港,怎么把握得住,还得是江南诸多沿海城市才适合!诚如顾相方才所言,若能利国利民,我等愿意主动请缨,为开海奔走!”
顾相闻言,微微点头。
这几句话,说得好啊。
如果能够不要句句提到本相,那就更好了。
随着这两句话,朝堂上的气氛也愈发热烈,双方开始争吵了起来。
两淮的官员虽然势力较弱,但有着不想江南党死灰复燃的关中派等助阵,也和江南党斗了个你来我往,旗鼓相当。
这一次,皇帝主动叫停了双方的争执。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扫视朝堂,沉声开口,
“国朝社稷,并非一成不变,便如人之一生,幼时之襁褓,不能为壮年之衣衫,海禁之策,在太祖开国之时,利国利民,如今海疆初定,商贸繁盛,且有财政之需,废海禁,开通商,增财税,固社稷,亦为利国利民。”
“朕意已决,废海禁,开通商,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已经聊到这个份儿上了,众人还能说什么?
白圭率先朗声道:“陛下圣明!”
郭相暗骂这年轻人不讲武德,居然不让着点他这个政事堂首相,赶紧跟着高呼,“陛下圣明!”
而其余人,也自然齐齐开口,“陛下圣明!”
整齐的声音,如同滚滚洪流,让祖制的堤坝,在无声间溃散。
“至于是在扬州、靖江两地,还是在江南,抑或是其余合适之处,开设通商口岸,着令有意向的各地于十日内,呈上具体章程,朕亲自审定,并于七月初一的大朝会上,公布最终地点!”
“同时,户部拟定开海细则,交政事堂审定。”
“诸位,此乃国之大事,谁敢阳奉阴违,阻碍施行,朕决不轻饶!”
年轻皇帝的声音,如同凛然出鞘的利剑,锐意而森寒,让群臣齐齐拜倒。
就在这场注定将影响深远的朝会开始的同时,杭州城中,齐政也正在和一番忙碌历练归来的周坚、宋辉祖、乔耀先、司马宗胜、姚璟、宋崇等人,坐着聊天。
此番转战各处,各自负责一方的历练,让众人又都有了不少的进步。
家奴如何产生的;
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
在奴变过程中要如何在律法的框架下甚至依靠律法行事;
以及后续与地方士绅的谈判;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们,对整个天下的运转方式,朝廷的大手如何操纵,律法体系有哪些漏洞,地方士绅又是如何利用这些漏洞行事,地方各利益相关方有着怎么样的勾连等等,都有了异常直观而生动的认识。
同时,亲自组织一个人数众多,情况各异,诉求不一的集体,更是让他们有了一种如破茧成蝶般的蜕变。
可以说,这两个多月的经历,从深度上而言,比他们之前在北疆转一大圈还强。
当然,若是没有之前的积累,这次的事情,赶鸭子上架他们也做不了。
也正因为这样的蜕变,他们此刻看向齐政的目光更是充满了叹服与敬佩。
不知道这些门道的时候,他们见齐政如井中蛙见天上月;
等他们知晓了这其中的千丝万缕之后,再看这位单枪匹马下江南的年轻侯爷,就真有了那种譬如蜉蝣见青天之感。
以至于此刻众人坐着,姿态都是规规矩矩,如同稚子面对私塾先生一般。
齐政与他们聊了不少,更是温言勉励,并且表态为他们请功,让众人都是十分开心。
众人之中,周坚的姿态是相对最从容轻松的,他主动开口道:“政哥儿,这次你把越王的党羽一锅端了,那帮暗地里跟越王勾结的江南党人,终于也要迎来他们的末日,要被一网打尽了!这一局,咱们总算是彻底胜利了!”
他是亲眼见证了齐政和陛下,是如何从当初的苏州开始一步步冲破在朝堂上只手遮天的江南集团的封锁的,此刻的喜悦也是发自内心的。
齐政摇了摇头,轻声道:“为什么要一网打尽呢?”
周坚脸上的笑容一滞,其余几人也是面露不解,陛下和齐侯对江南集团的态度在朝野不是什么秘密,而且江南集团先支持楚王后支持越王,难道还留着他们过年?
齐政淡淡道:“将江南党的势力尽数驱逐,现在的确可以办到,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
周坚正想说什么,忽然顿住。
他也不是傻子,这些日子的历练,让他多了许多思考和明悟。
就如同他们曾经赶去一些地方,这些地方的家奴已经在他们之前响应了奴变,但是在反抗压榨,获取自由之后,这些家奴群体之中,几乎是迅速地自发地形成了新的阶级,家奴之中的领头人,做派比起曾经的老爷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江南党被扫除,朝堂的关中派,河北派,湖广派,或许便是新的江南党。
而在周坚反应过来之前,宋辉祖等对政治涉猎更多的,以及姚璟这位政治天赋同样极高的,早已率先明白了齐政言语之中的深意。
齐政扫过众人的脸庞,缓缓道:“你们要记着,我们这些朝臣可以有善恶与恩仇,可以有一切美好的道德操守。但对陛下而言,所有人都是臣子,没有奸臣,没有贤臣,只分对朝局有用与无用。陛下的目的,是为了大梁天下的长治久安,是为了天下百姓能够生活得更好,在这个层面,所有的臣子都是棋子,而棋子是没有善恶好坏之分的。”
他缓缓起身,并未再多言。
他相信,这些话,足够这几个人好好消化许久的。
而他,要去见另一个更重要的人。
当他走出房间,田七便恭敬道:“陆大人已经到了。”
齐政点头,很快来到一处凉亭,“有劳陆大人久候,晚辈惭愧。”
毕竟年事渐高,陆十安的脸上写着几分疲惫,但神色却充满了兴奋,行了一礼之后,把着齐政的手臂,“开海之事,到底有几分把握?”
齐政笑着道:“晚辈可曾做过没有把握的事情。”
看着齐政的笑容,陆十安神色却转为凝重,“不要这般轻敌,此事不比寻常,先帝努力了二十余年,数次功败垂成,也不是没有过占据优势的时候,但结果都一样,阻力太大了,江南党真的会拼命的。”
“先帝.”
齐政轻轻念着这两个字,看着陆十安这个接下来在开海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人,“陆大人,你知不知道这个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齐政在苏州,跟返回的周坚等人,和赶来的陆十安一起,分析。
陛下是真的厉害。
如果没有陛下,这一局不可能这么顺利。
而就在这时,八百里加急。
北渊入寇。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