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海潮方落铁蹄起
作品:《寒门权相》 局?
夏日的风,带著几分热气,將陆十安额头的一滴汗珠吹下,落进皱起的眉心川字之中。
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著齐政,“你的意思是,开海之事,你们早就在谋画了?”
齐政並没有正面回答陆十安的问题,而是缓缓道:“当初晚辈曾与陆大人討论过,江南为何势力如此之盛,而这个问题,同样也在先帝和陛下的考量之中。”
“所谓官、商、士、绅,相互转换,彼此助力,看似牢不可破,但有一样东西,是维繫这个转换体系的关键,那就是银钱。”
陆十安点了点头,官员维繫排场、开拓人脉要钱,商人扩展商路、扩大生意要钱,乡绅兼併土地、积蓄人口要钱,培养士子为自己所用,营造书院声势还是要钱,买通各层关係,同样要钱,银钱这东西,的確是江南崛起的关键,也是他们的命脉。
齐政看向陆十安,“江南商贸虽繁盛,但与天下其余地方之间並没有等级之差,之所以能有远超其余地方的財力,是因为有著走私这条利润惊人的渠道。”
“所以,在苏州,陛下就曾与晚辈商量过有什么办法能够切断这个渠道,但那时候,我们尚人微言轻,不足以参与军国大事,动摇朝廷大局,故而暂且將这些心思按了下来。”
他转头看著一旁的天空,目光露出几分回忆与怀缅,“布下这个局的,是先帝。”
陆十安面色剧变,惊讶地看著齐政。
齐政对陆十安道:“江南势力在朝堂上,结党共济,每当皇权试图削弱他们,他们便熟练地利用民意、祖制、圣贤之言、朝堂规矩这些东西,抱团对抗。陆大人觉得,该如何破局?”
陆十安想了想,回想起自己在朝堂之时,江南党人那如日中天的样子,缓缓摇头,然后忽然一顿,旋即骇然地看向齐政,眼中皆是难以置信。
齐政微微点头,示意陆十安猜对了。
他缓缓道:“和江南集团的斗爭,就如同面对一个军种齐全、队伍严密的军阵,等閒你一动手,对方就会反击,感觉无从下口,且触及不到对方核心。但如果能想办法破掉对方的阵型,让对方的战斗力弱下来,防御力大减,咱们就可以从容一步步给他放血,一个兵种一个兵种地分割蚕食。”
“这当中,最重要的,就是最开始那一下打击与削弱。”
齐政长嘆一声,语气之中,带著几分钦佩,“这第一下是最难的,必须要以绝对无可爭议的理由,必须要以绝对的雷霆手段,才能瓦解江南党人的抱团对抗,在对方的猝不及防之中,完成战略目的。”
听了齐政的话,这一刻,陆十安彻底明白了。
当初中京城那场惊变,让朝堂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这个事情,朝野之间一直以来就有诸多传言。
他远在金陵,多少也听过一些风声,但他还是相信,这个事情的真相和朝廷官方的公布並不会有多少出入。
如今听来,在大家关心的那个问题上,的確没多少出入,陛下是光明正大地上位。
但这背后,却藏著一位苦心孤诣隱忍了二十余年的帝王,以身入局,剑斩江南的滔天魄力。
【弒君】这两个字,就是这位被世人评价为平庸之主的先帝,朝著江南党人挥出的绝对无法抵抗的惊天一剑。
他现在回想起来,就因为那个事情,江南党人在朝堂的扛旗之人杨相和陈相直接被拿下,一大帮江南党骨干被朝廷以附逆楚王的名义罢官下狱,江南党几乎是瞬间便遭受了重创。
那个时候,大家都在想著要如何自保,如何止住先帝和监国卫王的雷霆之怒,谁能想到,先帝那个时候,居然已经在谋划开海了。
“若非父皇的谋划与指点,这开海之事,断不会如此容易就能通过的。”
中京城,长寧宫中,新帝挥退了眾人,和寧妃也就是昭圣皇太后分享著心头的喜悦和激动,而后一脸怀缅地感慨著。
他眼中仿佛缓缓淌过了一条时光之河,先帝那些日子的耳提面命浮现在眼前。
药香瀰漫的大殿之中,苍老憔悴的先帝靠在病榻上,对他的那些细细叮嘱,轻轻在耳畔迴响。
清查逆党,不要只盯著品级,在敲打掉江南党的几个核心头目,营造出雷霆之怒的大势之后,后续拿下哪些人,要更多考虑他们的职司和作用。
如钦天监、国子监这种容易捏造话题,製造事端的;
如太医院、御膳房这种关係切身安危的;
如禁军、边军之中,掌握军权且与那帮人纠葛不清的;
都必须坚决地借著清洗其余人的机会,悄悄將他们打掉,换成信得过的人。
而后,將对方打成一盘散沙之后,便可以利用对谋逆之案的恐惧,掌控节奏和进度,徐徐图之。
接著,就能以清查逆党的名义,直取江南大本营,在这个过程中,利用不同的事情,一步步地瓦解掉江南党人在朝中的势力。
当取得最终的胜利之后,再拿捏驱使朝中各派,开海,便有可能成为眾望所归的事情。
如今看来,父皇的计划基本都实现了。
这当中,当然有著齐政的逆天之才,方能落实这些想法,但父皇的谋划依旧让年轻的皇帝觉得高山仰止。
其中关窍总结起来,其实也就是一句话:
没有齐政单骑下江南,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降服越王父子,拿捏江南上下,朝中的江南党人不会低头认输;
但如果没有先帝的那一番布局,齐政或许都没有下江南的机会,更很可能拿不到这样的战果。
甚至即使取得了这样的战果,江南党人也不会这么轻易地低头认输。
寧妃,也就是如今的昭圣皇太后缓缓点头,“既然先帝给你铺好了路,齐政又帮你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
“要对得起祖宗传下来的这个位置,向先帝和世人证明他没有选错,要对得起你治下的黎民百姓,对得起齐政这王佐之才的尽心辅佐。”
她轻轻按著新帝的手,柔声道:“更要对得起你这一路走来,受过的苦难。”
被压在心底的记忆沉渣泛起,新帝缓缓点头,伸手拿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
一边吃著,他一边想著,这开海之议通过,只是个开始,后面的具体操作,才是决定这个事情成败的关键。
只有拿著实打实的成果,才算是將这个事情开了个真正的好头。
接下来,自己还要依靠齐政这个经天纬地的大才。
“你为什么要与老夫说这些?”
陆十安不愧是官场老手,在短暂的愕然之后,立刻便敏锐地反应了过来这个事情当中的异样,扭头看著齐政。
齐政轻声道:“开海,是为了给江南集团釜底抽薪,同时,也的確是利国利民。”
“如果所料不差,朝廷此刻应该已经通过了开海这个奏请。但,真正的难题,还没开始呢。”
他看向陆十安,“接下来,晚辈想请陆大人,为江南百姓,为天下万民,再为此事费费心。”
陆十安有些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你指望老夫来主导此事?”
他的不自信也的確是有跡可循,大梁的官员虽然並未真正讲究过什么术业有专攻,只要符合做官条件,什么位置都能安,什么官都能当,今天还在养马,明天便去管理科举都有可能,反正自有懂行的胥吏和佐贰官帮著操持。
但对於真正有心想要做事,想要做成一些事的,还是需要有著对应岗位所需要的能力。
陆十安的仕途,基本都在兵部这一条线,如今担任巡抚执掌南京省,在有所追求的情况下,都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若是让他来主导开海这样的大事,肯定是不行的。
齐政笑著摆了摆手,“陆大人不必担心,此事断不会全压在陆大人身上。不过陆大人熟悉江南,晚辈想请教一下,如果开海,需要什么样的人员配备?”
陆十安皱著眉头想了想,“第一,自然是一个精通商贸,且精於数算之人,否则设计出来商税规则,管理进出帐簿,都是麻烦。”
齐政点了点头,示意陆十安继续。
“第二点,则是一定要有一个权柄足够,镇得住场面的强人,要不怕得罪人,能不跟地方勾结,一心只为开海之事。”
说著说著,陆十安有些神色古怪,总感觉这个人好像就是自己。
齐政却並没有打断,示意他继续。
陆十安嘆了口气,“第三,则是要有一个懂得兵事,熟悉水战的將军,能够护航官方贸易保障保障其安全,同时能够严厉打击非官方贸易,这样官方的通商口岸才能成立得起来。”
说完,他看著齐政,“老夫也就能想到这些了,齐侯准备如何炮製老夫这把老骨头啊?”
齐政笑了笑,“原本晚辈是觉得,陆大人是这个位置的不二之选,但后面想了想,您老毕竟是江南人,宗族、人情,总有抹不开的时候,所以,晚辈打算另外派一个人来。”
陆十安皱著眉,当即提醒道:“老夫可告诉你,这事儿不是那么好办的,你派个人万一顶不住压力,那先帝的苦心孤诣,陛下的奋起一搏,你的殫精竭虑,以及这么多人的群策群力,可都白费了!”
他嘆了口气,“別顾及老夫那些事情,只要你用得上,老夫皱皱眉头,还是愿意帮你的,毕竟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
齐政收起笑容,朝著他郑重一拜之后,严肃道:“您老放心,晚辈会和陛下细细斟酌此事,一定不会误了朝廷的大事,届时,也要请您多监督著点。”
陆十安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就行,你的心眼子,天下都少有人及,老夫就不用多言了。”
齐政的脸上,重新恢復了笑容,“请您老过来,是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
“嗯?”
“就是咱们一起商议一下,在江南何处开海更合理,其中各项准备工作如何进行,然后写一个章程交到朝廷。”
“你就这么有把握朝廷会通过开海的提议?”
“呵呵,九成八吧!”
中京城,郭府。
郭相站在府中正堂,抬头看著上面的一块匾额。
那是童公公刚刚亲自送来的,陛下御笔亲书。
【公忠体国】四个大字,既像是对今日朝堂惊魂的呼应,是陛下再度隱晦的敲打与提醒;
又像是陛下餵给他的一颗定心丸。
他目光渐渐迷离,四个大字仿佛在眼前幻化出了种种模样。
那是开海之后的財源滚滚,是大梁朝政的蒸蒸日上,是自己在这个位置上的鞠躬尽瘁
最后,都悉数化为了史官记在青史上的厚重几笔。
《梁书·郭应心传》
光是这个標题,就让这位曾经在杨阶手下,被压制了十余年的老臣心潮澎湃。
若是真能助陛下中兴大梁,这个梦,未尝不能实现。
而要实现的前提便是:开海!
他深吸一口气,於公於私,此事他都要促成!
敢拦在此事面前的,不仅是朝廷的敌人,更是他郭应心不共戴天的敌人!
同样在看著字的,还有顾相。
只不过,他面前的牌匾上,写著的四个大字是;
【省愆纳忠】
他轻轻一嘆,眼中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陛下这是要彻底把他钉在当前这个位置上啊!
让他只能去做一个能够率领江南党人听话並且制衡其余派系,尤其是关中派的人。
他当然可以不接受,但不接受的后果,会很惨烈。
想到今日在朝堂上的表態,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
再回头,自己的政治信誉就將彻底崩溃,让政治生命彻底消亡。
而且,也没必要再回头了。
就在刚才,他已经详细修书一封,写明了此事的经过和自己的思量,让心腹快马送去江南。
但交信之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这信竟然没人可送。
原本的江南商会朱俊达也好,越王手下的核心幕僚如荀先生等也罢,全都化作了过眼云烟,他在迟疑了许久之后,只好將重新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让心腹带回去交给顾家族长。
他看著那四个著实称不上好看,只是笔力遒劲的大字,再度长嘆了一声。
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终究是在这一场滔天巨浪中,能保住自己的一生功名和荣华,说起来已经是陛下开恩了。
那位齐侯还没回来,等他回来,这朝堂怕是更是腥风血雨。
自己老老实实的,也挺好。
开海,开海,老夫可以不扯后腿,但指望老夫给你们衝锋陷阵,那是想都不要想了。
你们能做到什么样,就看你们自己了。
定襄郡王府,三个老人在水榭旁坐著。
老太师笑著放下手中的字条,端起茶杯,朝著孟夫子嘿嘿一笑,“如何?输了吧?”
孟夫子哼哼两声,但极有赌品地没有嘴硬。
老军神摇了摇头,“廷益兄,你说你也是,知道这个老狐狸对朝堂上的事门清,你又不擅长那个,跟他赌什么啊!”
之前,老太师和孟夫子两人打了个赌,赌的就是江南党会不会被全部清洗出朝局。
孟夫子觉得以江南这帮人和陛下的过节,再加上自己好弟子在江南的大获全胜,虽然不至於全部清洗,但眼下这些残存的江南党核心人物,肯定会被外放或者直接拿下。
老太师却说,正是因为自己好孙女婿在江南的翻江倒海,大获全胜,陛下反而不会再动江南党了。
现在,很显然,是孟夫子输了。
不过到他们这个岁数和地位,赌注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一句算你厉害,便是最大的褒奖。
尤其还是来自同样站在这个天下顶端的同辈。
孟夫子在捏著鼻子夸了一句之后,立刻转移话题,“这开海之事,到底能不能成?”
老太师微微一笑,看向老军神,“这事儿,得看咱们的定襄王了。”
“和北渊这一战,能贏,煌煌大势,便可一路碾压。”
“可一旦有所闪失,如今积累的一切,都有可能迎来变数。”
老军神淡淡一笑,“你这话,去跟凌家那对爷孙说,跟我这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东西说什么。”
面对著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老太师也没那么从容自若了,好奇凑上去,“胜算几何?”
老军神缓缓摇头,收敛笑意,“沙场之上,从没有绝对的胜算一说,唯看为將者的胆略、智慧和临场应变而已。”
老太师和孟夫子对望一眼,眼中都闪过了几分忧虑。
老军神將这一幕收在眼底,却也没有多言。
三人沉默著,將目光投向北境。
湖广之地,一辆马车缓缓前行。
几个腰大膀圆的护卫,隔绝了绝大部分可能的麻烦。
马车里,荀先生轻抚著手边的一个酒罈,眼神充满了回忆。
这一壶迟到了近二十年的酒,等我到了你的陵寢旁,搭个草庐,陪你慢慢喝吧。
正好你这些年也都缩在那处吃人的皇宫里,平白短了英雄气,听听我给你讲讲外面的风尘。
也不对,你能最后以身入局,算死楚王,逼得越王鋌而走险,怎么能说你短了英雄气呢!
你还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啊!
陛下,等著我啊!
我们一起,看看接下来的风起云涌,天下大势浩浩荡荡。
六月十五,夜,当整个中京城都在开海这两个字之下,议论纷纷,暗流涌动之际,一匹快马踏碎了中京城的寧静。
“北渊入寇,兴兵三十万,突袭碎星峡!”
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悍然撞碎了中京城的夜色与和平。
(第三卷完)(本章完)

